【作者簡介】
遠藤周作(1923.3.27~1996.9.29),近代日本文學大家,曾先後獲多項日本文學大獎以及日本文化勳章。生於東京、在中國大連度過童年,於1966年隨離婚的母親回到日本,母親在遠藤幼年時皈依了天主教,他也在 12歲領洗,聖名保祿(Paul)。
由於身體虛弱,使他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未被徵召入伍,而進入慶應大學攻讀法國文學,並在1950年成為日本戰後第一批留學生,前往法國里昂大學留學達二年之久。 回日本後,隨即展開了作家生涯。作品豐富,有以宗教信仰為主的,也有老少咸宜的通俗小說,例如:
《母親》、《影子》、《醜聞》、《海與毒藥》、《沉默》、《武士》、《深河》….等,臨終之前,特囑親人務必將《沉默》(1966)與《深河》(1993)兩書放入靈柩,後來這兩本書也被拍成電影。
【作品導論】
譯者林水福先生,在導讀遠藤周作的作品時曾表示:
遠藤認為「凝視人」,是寫作最重要的任務,身為天主教基督徒的他,由於凝視人罪的融合,會不會因此受到玷汙呢?會不會威脅自己主體的完成呢?
在揭發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罪惡時」,遠藤周作相信「有一道奇異的光芒,在其不安的眼神前,將罪惡淨化」,而他從未放棄「成為這道光芒的見證人」之職志……。
【Back2base 說書】
這本書很久以前就看完了,但一直難以下筆,因總覺得意猶未盡,似乎還少了些甚麼,但卻又經常「在生活中聯想」到本書部分情節、人物。對於本書如此豐富、細膩的人物描繪,自己很難「僅任意擷取」某幾段內容,然後就窺知「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意涵。為此,只能藉由摘錄幾段「直覺」中印象深刻的對話,「融合自己」的經驗、感受,然後逐步去體驗作者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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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前說明】
抱持各種不同意向的遊客,在行前會上聽到導遊介紹:印度佛教徒已「瀕臨滅亡」階段,印度對外宣稱有三百萬佛教徒,實際上大多數是「棄民」──「不屬於任何種性」的最下層的人,對他們以探訪佛教遺跡為首要目的之印度旅程而言,著實驚訝不已;但在旅程中,他們又因緣際會地與這些棄民展開各種互動……。
【內心空虛的美津子】
學生時代,跟一群早已喪失了前代學生運動的目標,只想利用某種刺激來掩飾空虛的生活──儘管心知肚明那只會在空虛之上增添空虛。於是在大夥簇擁下,色誘「循規蹈矩」的大津,而「奪去他所信的」──那雙手張開消瘦無力的男子,並且供她享受看大津從此「人生歪斜」的快樂。
但曾幾何時,那被大津拋棄的消瘦男子,又把大津給搶回去了……;不過,我贏了這件事,並未曾改變:神不過是貪婪地把我拋棄的男人重新撿起來吧!
內心隱含此心態的美津子,生活裏包含灰心與疲勞,儘管嫁給善良的丈夫,仍讓她感到疲倦;成為醫院的志工,但愛已枯竭的她,因著非發自內心的演技,反而變成「自虐的情緒」。護士和醫生都不知道她的雙重個性,看到美津子說道「好了不起啊!」,但在她臉上浮現謙虛的微笑並回答「哪裡!」時,心裏也忖道:護士長要是看到走出醫院的美津子,昨晚在帝國飯店的十二樓被搭訕的壯年企業家帶到房間,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副茫然表情?微笑之中,閃過一抹冷笑。
迴盪在真我與假我之間的美津子,因緣際會地發現大津──曾臣服於她的戰利品,竟然又回到祂──那位在祭台的瘦削男子身旁。於是,長久內心空虛的美津子,像是被吸引了一般,也踏上印度之旅,想解開「那被曾拋棄男子」的謎團。
即使到了印度,美津子仍忍不住地問自己:
為什麼來到印度呢?不,更重要的是自己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到名勝古蹟去逛逛,堅持要留在這室內呢?能打動心靈的是恆河,還有江波解釋的女神查姆達患痲瘋病、被毒蛇咬,還以瘦而乾癟的乳房餵小孩吃奶的那個姿態。
那從窗戶照射進來的白光,讓她突然想起放學後的那一天,她不懷好意地在那裏等大津。樓下大鐘發出莊嚴的聲響,打開放在眼前封面已經鬆脫的《聖經》。
「
祂醜陋,毫無威嚴。看起來悽慘、寒愴。人們輕蔑祂、捨棄祂,如遭妒忌嫌棄的人,祂以手遮臉讓人欺負,祂確實背負著我們的病痛,承擔我們的悲傷。
」【摘錄者註:出自〈依53:1-5〉】
〈我為什麼尋找祂呢?〉
女神查姆達的影像重疊在那人身上,在里昂看到的大津寒愴的背影重疊在那人身上。美津子仔細想一響,自己不知不覺地跟在大津背後,似乎在追尋某種東西。那是從前她欺負、捨棄、綽號小丑,「既醜陋又無威嚴」的男子;儘管成為她自尊心下的玩具,卻又深深傷害了她自尊心的男子。
【思念亡妻的磯邊】
磯邊從沒有想過會在異國飯店裏回顧與妻共度的生活。在他的人生藍圖裡,認為男性的自己會比妻子早死,至於以後她會過甚麼樣的生活,幾乎從未想到過。仔細想想,磯邊是個對自己婚姻生活,並未抱持重大價值與深遠意義的舊式男子。
〈我是否愛著妻子呢?〉
她去世後,突然每天變得空虛。磯邊每次看到她的遺物,都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寂寞與悔恨,並且會自言自語著。不過,跟多數日本男人一樣,他未曾在婚姻生活中,認真思考過「愛」究竟是甚麼?
婚姻生活對他而言,是彼此照顧、彼此扶持的男女分工式的互助。在同一屋簷下共同生活,當愛戀的情緒急速消失之後,剩下的是如何對彼此有利、方便等問題。認為丈夫每天耗費精神從公司回來之後,容忍丈夫的任性、營造舒適的休息場所,是做妻子最大的工作,他的妻子在這方面的確是賢妻!
「妻子對丈夫來說就像空氣一般存在就行了。」他曾在後輩結婚喜宴上這麼說過。
「沒有空氣就糟了,可是空氣是眼睛看不見,不會構成妨礙,妻子要是變成這樣的空氣,夫婦關係就永遠不會失敗。」參加喜宴的男人發出笑聲,也有人拍手。
過去沒有所謂幸不幸福的場面,但那樣的場面,來到遙遠的國度,在午後飯店的一個房間裏,為什麼會印象鮮明地浮現腦海呢?妻子是極為平常的主婦;磯邊也是常見的丈夫。生前感情內斂的妻,臨終前才露出意外的一面。
偶爾從街上傳來喧囂聲,或許是因度教徒又攻擊錫克教徒,彼此都認為自己才是對的,憎恨與自己不同的人,經歷過戰時和戰後的磯邊,對這樣的人或團體,可說已看得煩透了,對正義這個詞也聽膩了,不知何時內心深處總有甚麼都不能相信的念頭。因此,在公司裡他和每個人都處得不錯,其實心裡沒相信過任何人。
然而,現在孤零零的一人,磯邊總算明白自己為了生活和許多人來往;其實,在他的生命真正接觸的,不能不承認只有母親和妻子二人。
「妳,到哪裡去了呢?」
河流接受他的呼喚,仍默默地流著。在銀色的沉默中,具有某種力量。如河流至今為止包容許多人的死,也傳送了坐在河床岩石上男子的人生聲音。
【感念戰友的木口】
在旅途中生病的木口,有感而發地對照顧他的成瀨小姐〈美津子〉,娓娓道出積壓已久的傷痛:
木口的戰友在緬甸的叢林吃人肉。為了救因瘧疾而倒下的我……」突然,木口壓抑的感情崩潰似地……聽來最令人鼻酸的是年輕士兵們呼喚媽媽的聲音,他們的傷口都長蛆……在這種情況下戰友卻救了我。」
木口的戰友一輩子為此而痛苦,因為退伍之後,他遇到了這位被他吃人肉士兵的太太和孩子。小孩甚麼也不懂,天真無邪的眼神,刺傷了那男人的心,變成一輩子的痛苦。戰友獨自忍受那樣的眼神,連對好朋友的木口也說不出來,更以酒澆愁,結果入院吐了好幾次血,並在那裏碰到當義工的加斯頓。」
聽說木口的戰友死後,義工加斯頓就沒有出現在醫院過,我覺得義工加斯頓是為了我的戰友而來,因當我的戰友自暴自棄臨死之際,加斯頓剛好來到身邊,他對我的戰友而言,是共同巡禮的同伴。
末了,木口有感而發地表示:
「任何事善惡一體,無法像用刀子切割般,黑白分明。戰友受不了飢餓,吃了人肉,精神因此崩潰,但義工加斯頓告訴他,即使在任何地獄般的世界,也找得到神的愛。戰友死後,我一再思考這些問題而活下來。」
【強顏歡笑的領隊江波】
留學四年研究印度神學的江波,歸國之後根本派不上用場,為混口飯吃而不得不打工當領隊,不滿的情緒沉積在內心深處。老實說,他看不起日本觀光客,當然他沒有把內心話說表露出來,「口是心非」是他現在的人生哲學。不斷告訴自己在客人面前要扮演親切、討人喜歡的領隊。
江波義稱職地告訴大家後,突然內心萌生嫌惡想法:沒有人真正了解印度,儘管如此,從日本來的,無論是宗教家或文化界人士,回國之後,總是大談特談印度,彷彿甚麼都了解;一想完後,他彷彿是要趕走這種麻煩念頭,又露出領隊的笑容和開朗的聲音。
後來,看到女神查姆達,江波稱職地介紹著:
查姆達住在墓地,所以的腳下有被鳥啄、被豹吃的人的屍體;雖然她的乳房萎縮得像老太婆,但她還從萎縮的乳房硬擠出乳汁,餵成排的小孩。你看她的右腳因痲瘋病而腐爛?腹部也因飢餓而凹陷,還被一隻蠍子咬著。她忍受疾病和疼痛,還要以萎縮的乳房餵小孩。」
一小時以前,還談笑風生、開玩笑的江波,這時,臉部突然扭曲,汗珠如眼淚般從他的臉頰掉落。剎時,團員們都愣住了,他們知道江波對樹根纏繞的女神像,一定有特別的感觸。
江波對自己的情緒感到羞恥似地用髒了的手帕,大力擦拭汗濕的臉;他藉著印度向觀光客說明這些受難的女神;其實,他想起了個人生活中,遭到丈夫拋棄忍受種種痛苦養育他的母親。
大家靜靜地聽江波說,各自內心陷入不同的思緒。
磯邊和木口靠近他身旁說:「謝謝你,讓我們看到好東西。」
【與祂同行的大津】
「你……那時候不是放棄了神?」許久未與大津見面的美津子,邪惡地問著。
對此,大津怯怯地表示:「正因被妳拋棄──我……才稍微了解祂被人拋棄的痛苦。」
「不要講那麼好聽的話」美津子「自覺受到傷害」,更想逼問大津。
「對不起。不過,真的是這樣子,是我聽到的。我被妳拋棄後,六神無主……也沒有地方可去,不知道該怎麼辦?沒辦法回到那間庫爾特屋,進入教堂跪著的時候,我聽到了……『來吧』的聲音;來吧!我也跟你一樣被拋棄,只有我絕不會拋棄你;於是我回答祂:『我去』。」
「那麼大津之所以當神學院學生…..也是拜我所賜了喔!」美津子說著也笑了;然而,在勉強做作中的笑容有些僵硬。
大津至此臉上首次浮現高興的笑容說道:「這是我後來想到的,神就像是魔術師,甚麼都能應用;連我們的脆弱、罪過也不例外。」
大津「自在地」對著「曾傷害與拋棄他」的美津子繼續說著:
從少年時代起,透過我母親,我唯一能相信的是母親的溫暖。母親常告訴我你說的「洋蔥」〈美津子與大津對『祂』的暱稱〉;長大後,我失去了母親,那時我才察覺到母親的溫暖來自一片洋蔥。
這個世界的中心是愛,是誰都不相信的愛、被嘲笑的愛,至少我要耿直跟在洋蔥之後。因著祂的愛,我的生活具體而困苦,我一輩子相信為我顯示愛的祂,隨著時間流逝,這種意念在我心中越來越強烈。當我孤獨時,我甚至覺得了解我痛苦的洋蔥在微笑,有如《聖經》中,洋蔥走過厄瑪烏旅人 旁邊說:「嘿!我跟著你們。」【摘錄者註:出自〈路24:13-53〉】
就像洋蔥在我身旁一樣,洋蔥也會在成瀨小姐〈美津子〉妳心中,祂有一天會帶你到另一個世界去,雖然究竟是甚麼時候、甚麼方法、何種形式,我們都不知道,但洋蔥甚麼都能活用,可以把你「做作的愛」或「口頭說不出的夜晚」行動,像魔術師那樣加以改變。
大津被「沙陀」〈即印度教徒年長後,把家讓給孩子自己外出流浪者〉收留並一起生活,猶如「棄犬」一般。每天四點,大津起床,也用井水擦拭身體、洗臉,然後在自己房間偷偷做彌撒。彌撒結束之後,他依然跪在那裏,即使是修會時代,也只有和祂說話時,大津才能獲得無比安詳和寧靜。
然後,他尋找的是像破布一樣蹲在路旁角落裏喘氣、等待死亡來臨的人。他們是一群空有人形,一輩子卻沒有片刻過得像人,把葬身恆河當成最後希望而摸索來到這城市的人,當中很多是棄民,以及娼妓之家為了男人辛苦工作而死的可憐女人,大津都抱過他們殘破的身體,儘管他因此臉上長了膿泡,他們也不知道他是神父,但面對力量用盡的他們,在河畔被火焰包圍時,大津在內心會向洋蔥祈禱:
「請擁抱我交給你的這個人!」
〈祢背著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大津祈禱。
〈祢背負眾人的悲哀,登上死亡之丘。我現在模倣祢。〉
【從空虛到渴望的美津子 】
男子抬著擔架,抬了別的死者來。不是大津的蹤跡。
「我不是真心祈禱,只是模倣喔!」她自己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我知道有『人間之河』喲!我還不清楚那條河的前方有甚麼?不過經歷過去許多過錯,我感覺稍微了解自己想要的是甚麼。」
她握緊五根手指,往火葬場方向尋找大津的影子。
「能夠相信的是,各色各樣的人背負者不同的辛酸,在這深河祈禱的光景。」
美津子內心的語氣,不知何時轉為祈禱的語氣。
「河流包容他們,依舊流啊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她不知道對誰祈禱。或許是對大津追隨的洋蔥,不!不一定只限定是洋蔥,或許是對某種巨大永恆的東西。
【back2base 心得】
「以老年之身寫純文學的長篇,累壞了。多次碰到冰塊、困難。靠著意志力強行通過,因此,文章沒有生命力的地方也不少。不像《沉默》令人沉醉,也不像《武士》那麼厚實。」
這是《深河創作日記》(1990~1992)的一段話,可以窺見遠藤最後這部作品寫來艱辛,有人說《深河》,它的底蘊一直就在那兒的,在《沉默》裡,在《武士》(1980)裡,在《我.拋棄了的.女人》(1964)裡,甚至在《醜聞》(1986)裡;也有文評家指出該書「結局過於匆促」,不少情節似乎交代「不夠圓滿」。
遠藤的作品,我只有看過《沉默》、《深河》,因此無從比較其他的著書;若單就這兩本相隔了27年遠藤想帶入棺木的愛書,不管《沉默》中「個人」有口難言的處境,或是《深河》裡「眾人」錯綜複雜的遭遇,皆使自己感受到作者內在「同一根源」──救贖性的信仰,不管是《沉默》裡「被踩踏」的那位,抑或是《深河》中「被拋棄」的那位。
這樣的信仰,並非在安逸的時日,靠著萬眾一心的歌功頌德或是引人注目的奇人奇事來維繫,而是以平常、不耀眼,甚至飽受衝擊的方式,深刻認識、體會所信仰的那一位,進而獲享內心真正平安。
對我而言,並不認為本書如部分文評家所言:情節似乎交代「不夠圓滿」、「結局過於匆促」,與其說是不清楚,更好說是特別的「留白」,因為每個人內在都有「與那位獨特的交會」方式──是溢於言表的深刻領受,並能在適當時機,悄然地影響周遭的人。
「
上主對每一個人的愛,都是非常個人的,而且含有『不能在人前宣揚』的唯一奧秘。這種祈禱的基本隱密,並『不』將共同祈禱『排除』在外……祈禱團體中的這個『我們』,以及只有可以告訴天主的『個人』,會互相滲透。
」
~《納匝肋人耶穌》〈第五章 主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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