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塔拉所言不假,她在隔天的鬥獸會壓軸出場,帶著變色龍與雷電大獲全勝。最令拉奎爾意外的,是她戴著面具與全套的馴獸服,連那頭標誌性的白金色髮絲都以幻術染成了夜空的深藍,簡直就是刻意對外隱瞞身份。


  之後的晚宴上,拉奎爾處處找不到塔拉的蹤影,於是悄悄溜出了會場。


  宴會廳的嘈雜聲隱沒在長廊盡頭,相較其他廊道的明亮生輝,卻讓拉奎爾感覺少了一分生氣。她沿途摸著牆面行走,傾耳細聽這座建築的低語,鬥獸場回應著她遠離賓客的渴求,指引她走下一圈圈石階。


  說實話,她嚇壞了。她從未見過數百人齊聚一堂,遑論置身其中,與陌生的面孔交談、飲酒,談論鬥獸與騎士的英姿,或廣大世界裡的種種趣事。弔詭的是,這曾是她的夢想,這個當下她卻只想找到塔拉,那個她重生之後第一個遇見的人類。


  拉奎爾來到一間地下室的入口,輕巧一推,門便咿呀打開。


  跪在香火前的人影絲毫未動,只是輕聲說:「克萊兒,我說過,禱告完我會去找你。」


  室內很暗,沒有絲毫燈光。拉奎爾適應了一下子,才藉著門口透入的光辨識出聲音的主人,確實是戴著面具穿著馴獸服,一襲夜色長髮及肩的塔拉。


  拉奎爾輕移步伐,來到她身旁,環顧四周:這間地下室空空蕩蕩,除了面前的燃著香火的鼎,以及塔拉跪著的祈禱墊,竟沒有任何其他擺設。


  甚至比她在塔裡擁有的空間還要荒蕪。


  雪蘿香的淺色氣味平撫心神,拉奎爾閉上雙眼,墜入過往。祂的品味和塔拉信仰的德拉奧姆大不相同,因此塔裡無時無刻充盈著深色的琴木香;縱使如此,祈禱的氣味仍有其相似之處。她並不討厭,卻絕不懷念。


  睜開眼,她安靜在塔拉身邊坐下,專注觀察她禱告,一如她從前看著綠。


  夜色的塔拉像是另外一個人。面具遮住那張美麗的臉龐,便於活動的緊身衣裝勾勒出勻稱的體態,平時不離身的手杖平放在跟前,少了那明亮的髮色與無時無刻縈繞的蓬勃氣息,她整個人幾乎要融進闇影中。


  塔拉垂首,下巴輕抵緊扣的雙手,低語著禱詞。拉奎爾傾耳諦聽:她為鬥獸場的安榮祈禱,為在此生活的奇獸和凡祈禱,為冒著生命安危上場的鬥獸祈禱,為受傷甚至失去生命的鬥獸祈禱。


  偉大的德拉奧姆,拉奎爾想,一視同仁照看萬物生靈,真不愧是主宰夢與治癒的神明。


  「你今天罕見地安靜,克萊兒。有話想對我說嗎?」


  塔拉似乎誤把她當成妹妹了,拉奎爾有些困擾。她猶豫半分該不該在她身上寫字,又怕打擾對方禱告,最終仍決定在她的腿側輕刻自己的名字。


  殊不知指尖剛觸碰布料,塔拉便緊抓住她的手,語氣堅決而冷峻:「別再這樣碰我——我們說好的。」


  拉奎爾困惑地看著她,不敢輕舉妄動。塔拉放軟了力道,摘下面具,髮色一瞬間恢復純淨的白金色澤。


  她的表情像是初春的融雪,帶著暖意,卻令人不捨。


  「用雙眼交換你的平安,我不後悔,你是我最親愛的妹妹。但你不能奪走我活著的目的,克萊兒,即使再危險,我都要去做;即使要偽裝自己,即使要行走在陰影裡,我都無所謂。你明白嗎?」


  說?還是不說?拉奎爾內心掙扎萬分,但一對上那雙鐵灰色的眼眸,指尖卻不聽話地縮進手心裡。這樣的眼神,要怎麼告訴她自己其實不是克萊兒?


  塔拉鬆開她的手,回到禱告的姿勢,輕聲說:「你走吧。」


  逃也似地離開荒涼的地下祈禱室,拉奎爾暗自希望塔拉千萬別發現今晚的錯認。她雖然不諳世事,但還是分辨得出剛才的對話屬於秘密的一種,不該讓第三人知曉。人們不喜歡秘密洩漏,後果通常並不美好。而她喜歡塔拉,不希望因此被討厭。


  但現在她好希望能夠跟誰待在一起。宴會廳人聲雜沓,她還沒有準備好踏入那個世界,在這個嶄新的生命當中,第一次感到徬徨、無助。


  她試著詢問鬥獸場,這次碰了一鼻子灰,它似乎對主人之外的人不怎麼感興趣。拉奎爾望向窗外。雲層厚重,遮蔽月光,空氣濕黏,下雨的預兆。下雨。雨季……雨季要來了嗎?她從來沒有淋過雨。


  拉奎爾綻開笑容,往後花園的方向奔去。


  夜晚的花園魅力不減,更像是座巨大的迷宮,凰尾花的香氣之上疊加了某種透明的、圓潤的氣息,春雨將至。拉奎爾漫步在花叢之間,沿途撩撥柔嫩的花瓣,把鼻頭埋進圓滾滾的花蕊之中,沾上滿滿花粉。哈、哈——啾!


  幾隻鳥兒振翅飛起,啾啾抗議,拉奎爾朝牠們掌心合十道歉,信步遊蕩至更深處。那兒種植著高而密的灌木,鬱鬱蔥蔥,讓整座花園更有層次感。


  「……我說了不可以,您出手再闊綽也是一樣。」


  拉奎爾拉長耳朵,一下子辨認出那是雷,聽起來很是不耐。她好奇地撥開灌木枝枒,在隙縫中看見一名妙齡女子的側臉,嚇了一跳。個頭嬌小的女人穿著一襲華貴洋裝,挽著漂亮髮髻,手持精美摺扇半掩面龐。


  「我是在為你可惜呀,親愛的侍衛長。杜納革家的勢力早在五年前的意外就重挫,這座鬥獸場之所以能持續營運到今天,難道不是仰仗杜納格的塔拉先前建立在外的威名?但她就此避不露面,理由眾說紛紜……」


  「您究竟想要說什麼?」


  雷的聲音明顯透露出不悅,而對方彷彿勝券在握,挨近了身子,勾住雷的手臂,放輕聲音:「離開這座頹敗的鬥獸場,到我身邊來,我的騎士。」


  拉奎爾不自在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短暫的沉默,雷禮貌地撥開貴族小姐的手,往後退了半步,垂首致意,開口的語氣卻冰冷至極。


  「承蒙厚愛,歐尼亞小姐,但無論您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會去您身邊。那麼恕我失陪,還請您盡情欣賞塔拉大人悉心照料的後花園。」說罷,她欠了欠身,離開前又回首補充:「另外,我不是您的騎士,未來請別再這麼稱呼我。」


  貴族小姐羞憤地收起摺扇,扯住雷的衣袖,踮起腳快而狠地摑了她一耳光,便一語不發地提起裙襬匆匆離去。


  拉奎爾從灌木叢後繞出來時,雷仍佇立原地。她今晚並未穿著鎧甲,而是一套正式的晚宴服,白襯衫滾著荷葉邊領口,筆挺的暗紅色外套和黑色長褲。因為並非貴族,這套禮服顯得低調樸實,但由身材挺拔的雷穿起來格外英姿煥發。


  只是她現在頭低低地看著地面,彷彿那聲響亮的巴掌還熱燙地貼在臉頰。


  拉奎爾輕手輕腳地靠近,伸手在雷眼前揮呀揮,想檢查她是不是還清醒。結果手還沒收回來,就被雷一把抓住,像老鷹捕捉獵物似地兇狠。


  「偷聽有趣嗎?」


  拉奎爾轉轉眼珠子,誠實點點頭,在被對方憤怒扯過去之際用力閉上眼睛,卻沒有迎來預期中的疼痛。她試探地睜開眼,發現雷僅是垂眸盯著她瞧,若有所思。


  她一邊的臉頰稍微腫了起來。那個貴族小姐,看起來小小一隻,力氣怎麼這麼大?拉奎爾下意識伸手去摸雷的側臉,熱熱的、軟軟的。和她給人的感覺正好相反。


  「用不著大驚小怪,那些高貴的小姐和公子都是這副臭脾氣。」雷冷哼,拍開她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領。「要不是塔拉要求,我才不屑參加這種場合。」


  拉奎爾動了動嘴唇,意識到現在光線昏暗,於是掏出之前雷給的冊子和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大字:為什麼?


  雷瞥了冊子一眼,回頭望向鬥獸場:「她要我玩得盡興。」


  好玩嗎?


  她嗤了一聲。「怎麼可能。」


  拉奎爾盯著她瞧了一會,刷刷刷寫下:待在這?


  雷凝視這行字,挑起眉,似笑非笑地指指天空。


  滴、答、滴、答……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擊落在拉奎爾的鼻尖。


  雨呀,綠的柔軟嗓音彷彿貼著耳朵呢喃。滋潤萬物,孕育生靈,癒合龜裂的惡地,滌淨污濁的肉體。雨是新生,是一切重新開始的可能。


  滴、答、滴、答……


  隨著降下的雨絲漸密,雨勢愈大,拉奎爾愈是感到沁涼暢快。她歡快地在雨中奔跑、跳躍,濺起的泥水沾上她的褲襬,但她一點也不介意。淋一場痛快的雨!她敞開雙臂,擁抱烏雲密佈的天空,像是見到久違的老朋友。


  雨水浸透她全身,總是凌亂的髮絲貼著肌膚,溫馴地吻著臉頰,她舒服地閉上雙眼,享受片刻幸福。靈光乍現,她奔向呆站在雨裡動也不動的雷,拉著她的雙手轉起圈來。


  不顧雷的咒罵,拉奎爾玩得起勁,冰涼的指尖被對方暖爐般的手給捂熱,而雷並沒有鬆手。她們就這麼繞著圓心打轉,花園和鬥獸場都成為模糊的背景,春雨澆灌,洗去了拉奎爾整晚的徬徨不安,是否也能夠洗去雷臉上的腫痛?


  她想,綠是對的,綠總是對的。因為雷的眼底浮現笑意,與她一身打扮非常相襯,濕透了的暗紅髮絲隨性垂落,閃著水光,格外動人。


  雨淅瀝瀝拍打著窗戶,像一首美妙無倫的樂曲。拉奎爾興奮地將臉貼上窗,看著樹與花與葉在雨中搖曳生姿,視線卻倏然陷入一片黑暗。


  她拉下雷扔到她頭上的毛巾,不滿地揉成一團丟了回去。


  「你把我的地毯弄得濕透了。」雷大步來到她身後,粗魯地用毛巾搓揉她的短髮,簡直像在為奇獸擦毛。「換完衣服回你房間去,愛迷路多久就迷路多久——只要別又跑去克萊兒房裡。」


  拉奎爾撩起毛巾,抬頭望著她:你們不好喔?


  「性格不合。」雷簡短回答,又補充:「但相信我,你不會想招惹她。」


  在書房裡撞見的場面還歷歷在目,拉奎爾心有戚戚焉地點了點頭。


  她趁著雷打開衣櫃翻找衣物時,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間:格局方正,外側開著兩扇窗;不大,卻整理得井然有序,沒有多餘的擺設,反映出主人性格。一張單人床靠著角落擺放,床尾是衣櫃,櫃旁是那套她出勤用的鎧甲和佩刀。床頭有一套桌椅,桌面擺著少量私人物品,讓整間房有了些人味。


  「拿去換,之後洗乾淨了還我。」


  拉奎爾接過雷拋來的一套衣褲,點點頭,動手解開衣衫。


  「又不是第一次下雨,居然在雨裡跳舞,真是病得不輕……啊!」雷原本的低喃被驚叫中斷,她摀著眼迅速轉過身,從後頭都看得見耳廓紅了起來:「在別人房裡脫得一絲不掛——你有沒有常識?」


  內衣也濕透了!拉奎爾抗議,但顯然對方讀不到她的唇語。她只好悶悶不樂地在雷的警告下迅速套上衣物。不愧是手長腳長的雷,一點也不合身。


  既然房間主人打死不轉過來,就來觀賞一下她的私人收藏好了。


  首先吸引她目光的是一支放在絨布上的獸角,螺旋彎曲,頂部尖銳,似是仔細保養打磨過,象牙色的表面隱隱反射光芒,大概是整個房間裡最華貴的物品。整齊擺放在旁邊的還有一把匕首,握柄處延伸出曲線優美的護手,皮鞘有些老舊褪色,但由精緻的劍柄仍能判斷是貴族之物。


  拉奎爾伸手去拿放置在桌角的皮夾。觸感粗糙,邊角磨損,翻開時聞得到淡淡的皮革氣味,揉和一點木質香氣。夾層內除了零星的紙幣,還有一張仔細對折的泛黃紙條。她好奇地攤開,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字跡:


  午夜。塔樓。來見我。


  才剛辨認出內容,紙條就被迅速而小心地抽開,深怕弄壞似的。


  「少碰我東西。」雷冷聲警告:「滾。」


  拉奎爾縮了縮脖子,還想追問,但看見對方殺人似的眼神,只好摸摸鼻子溜出房間。


  雷的衣褲都太長了。她費了一番功夫捲起褲管和衣袖,正站起身,就看見三步遠的地方站著克萊兒。她身著露肩深海藍晚禮服,拖曳著長長裙擺,白金長髮高高盤起,優雅而高貴,卻正帶著古怪的神情看著拉奎爾。


  房門在此時打開,雷手上抓著濕漉漉的衣物,不耐地說:「你的衣服……克萊兒?」


  空氣中瀰漫一股詭異的沈默。拉奎爾伸手取過衣物,不由自主往雷的方向靠近幾步,而這個舉動讓克萊兒漾出愉悅的笑容:「真有趣,你的品味。」


  什麼品味?她在說誰?拉奎爾腦袋打結了一下,覺得無論怎麼解釋克萊兒都像在取笑自己。於是她雙手叉在胸前,跨步擋在雷前面,昂起頭來,睥睨略矮她一些的克萊兒,看她有什麼話想說。


  對方卻被逗樂似的,以精緻繡花的摺扇半掩面,搖頭輕笑:「噢!雷,瞧你撿回什麼可愛的小動物。」


  我——是——人!拉奎爾有點被惹毛了,雷及時從身後拉住她的手臂。


  「別誤會了,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我們剛才淋了場雨,我借了拉奎爾一套衣服,就這麼簡單。」她把拉奎爾推到一旁,上前正色對克萊兒說:「晚宴應該才結束不久,急著找我有什麼事?」


  克萊兒微微瞇起淺灰色的杏眼,收起摺扇,用頂端輕推雷的胸口,慵懶的語調中帶著諷刺:「你在雨中嬉戲的時候,霍頓家的大公子可沒讓我好過。今晚他藉口來觀賞鬥獸會,實際上卻在晚宴散播流言。」


  「什麼流言?」


  「說我們的奇獸因為主人不在,開始不受控制。」


  「真是高明的挑撥,」雷語氣平靜:「在塔拉今晚展現高超馴獸技巧之後。」


  「事情要是有那麼簡單,我還需要來找你嗎?」克萊兒輕晃摺扇,語氣首次流露擔憂:「散場前,那隻新來的凡不知怎麼逃脫的,攻擊了賓客後消失不見,現在到處找不到牠的蹤影。」


  「南南?」雷脫口問。


  「就是那隻南嶺凍原捕捉到的大鳥,棘手的隱形能力。」


  拉奎爾腦中閃現那活生生的肌肉、血管和臟器,忍著乾嘔的衝動,自告奮勇地比手畫腳起來:我來找牠。


  克萊兒瞥了她一眼,視若無睹,繼續對雷說:「我需要你出動護衛隊徹夜搜索這棟建築,保障內部人員安全,還有調查是誰把牠放出來的。」


  「還需要調查嗎?又是霍頓家。」雷咬牙說:「他們的意圖太明顯了,這次說什麼都要找到他們的把柄。」


  「說到這個——護送霍頓家凡的小隊,有嫌疑的那幾個別派出去。」


  「我並不蠢。」


  「噢,多謝提醒。」


  一再被忽視的拉奎爾重重哼了一口氣,踩了雷一腳。


  「沒你的事,快回房去。」她面不改色地擺手趕人,繼續與克萊兒商議調查跟人力調派事宜。拉奎爾只好鼓著臉頰,抱著濕衣服,忿忿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