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
2024.09.08
2024.09.08
苏格兰高地有着世界上极致的浪漫,在这里连孤独都是一种享受。辽阔的高地山岭奇绝、植被丰富、景色壮丽、地广人稀。从格拉斯哥驱车北上,不久即抵达大不列颠岛水面面积第一大湖泊罗蒙湖(Loch Lomond)的南端。Loch是苏格兰本地语言盖尔语中湖泊和峡湾的意思。苏格兰海岸破碎复杂,很多狭长弯曲的海湾像巨兽的爪子深深嵌入内陆。行于水岸,很难分清湖泊和峡湾,所以将它们用同一个词表达恰如其分。罗蒙湖是一个狭长的湖泊,南宽北窄,形状像一把三角形的木工锯,由地壳运动和冰川作用共同形成。她地处高地边界断层(Highland Boundary Fault)上,最深处达190米。断层湖大都很深,如贝加尔湖平均水深730米,最深处约1700米。断层湖的深度超过很多海,如黄海和波罗的海平均水深分别只有44米和55米。一万年前冰川消退,强大的冰川作用硬生生削掉了基岩,助力促成了这幽深的河道状湖泊。冰川期结束时洪水泛滥,可能就像《卢舍那》中写的那样:“想当初江湖遍地,鳞鳞蛟龙”。又或如“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从罗蒙湖南端极目北望,天空澄澈,乱云飞渡,恰似苏轼笔下的的“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罗蒙湖是重要的水源地,也是游览、垂钓、露营、自行车运动和水上运动的胜地。幸逢风和日丽,堤畔画船堤上马,绿杨风里两悠悠。
继续驱车向北,抵达格伦科峡谷(Glen Coe)南端,就是007电影《天幕危机》里的取景地之一,Glen意为狭窄山谷。此时风雨渐多,卷积云覆压着连绵横亘的小山。野旷天低,远山隐隐,风雨飘摇,乌云四合。停车驻足,在这里总感觉有一腔胸臆要抒发,就像余光中思乡时写的“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如果盛唐诗人至此,一定能产生很雄奇的意象,如高适的“山川萧条极边土”,“绝域苍茫无所有”。与绝域山川不同的是,在大西洋的水汽蒸腾下,峡谷乃至整个高地都是满目苍翠,虽然以低矮的苔藓、野草和牧草居多。苏格兰拥有复杂的地貌特征,片麻岩、玄武岩、花岗岩、石英岩、石灰岩、砂岩交错密布,瑰丽雄奇。这是亿万年来地质作用和冰川作用的共同结果。其中花岗岩经常被威士忌酒厂提及,因为其硬度太大,石中的矿物质几乎无法融入水中。所以岩层硬度大的区域盛产软水,这也使得苏格兰的水质是英国最好的。苏格兰高地有一片超过30亿年的裸露岩石,被称为刘易斯片麻岩(Lewisian Gneiss)。在它们形成之时,单细胞生物是地球上唯一的生命。这里的岩石曾被掩埋、粉碎、加热,移动,导致岩石并非按照由老到新按照年代依次叠放。这启发了思考,即岩石可能被扭曲甚至翻转。古老的岩石和嵌有化石的岩石间并没有明显边界,就像从地球大气中几乎无氧的年代迅速跳到复杂生命开始繁盛的年代。现代地质学之父赫顿(James Hutton)就是苏格兰人。他受到故乡自然面貌的启发,提出了火成说和渐变论。为现代地质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风雨交加中继续前行,两侧雾霭重重,绿毯一样的草地从路边绵延到山顶。不久即抵达三姐妹山(The Three Sisters),巨大的山体像一道绿幕从身边拉起,吞没了一半天空,李世民的那句“碧嶂插遥天”特别应景。三姐妹山矗立在云蒸霞蔚中,有很多小瀑布在山间喷泻而下,在山脚下积成面积颇大的水潭。公路如一线游丝穿过,惟有高启的“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可拟观感。暮色苍茫,云雾缭绕的小山与我隔水相望,那是我从未到达的彼岸。不久路旁出现了一镜水面,水天一色,远抵天际。这时已雨过天晴,踩着松软的草地来到水边,澄澈的水下青荇绵长,鹅卵石清晰可见。码头上有一人静静垂钓,在他身边蹑足走过,不敢高声语,恐惊水中鱼。岸边错落停泊着几艘带桅杆的漂亮小船,“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平静的湖泊,但从岸边搁浅的海草和人为铺设用于保护堤坝的岩石看,其实是一个深入内陆的峡湾。沿水岸继续前行,右侧山峦雄奇林木莽莽,左侧波平如镜流光掠影,瀑布、岩壁、砾石、城堡错落出现。公路像一条拉链把湛蓝的水面和青翠的森林拉开,移步换景,目不暇接。这是丰富的地质博物馆,也是万物竞发的自然天堂。此处离天空岛(Isle of Skye)已不远。上岛后很快就看到了著名的库林山脉(Cuillin Mountains),远远望去,锋利的黑色尖峰被狭窄的山脊劈开。库林山脉是火山遗迹,其外部结构已被雨打风吹去,剥离出了深藏内部的熔岩腔。不一会即抵达天空岛首府波特里(Portree),意为国王的港口。夜宿于此,这是一个盛夏也需要开暖气的地方。
天空岛词源于挪威语的“sky-a”,意为云之岛,其现名Skye在盖尔语中意为老鹰,是英国唯一与大不列颠岛有桥梁相连的外岛。从波特里小镇出发,会路过几条瀑布。瀑布嵌在如茵的绿草中,但走近却发现草下是深深的黑色腐殖质。在潮湿的环境中经年腐烂的青草让瀑布周边几近变成了泥炭沼泽。天空岛土地大多是这种高位沼泽,所以并不适合种植。继续前行,即抵达天空岛第一胜地老人峰(Old Man of Storr)。这里是全英风光摄影比赛第一名的拍摄地,也是科幻电影《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拍摄地。虽然很多地方怪石嶙峋山崖峥嵘,但徒步登高老人峰并无难度,只是山风强劲。登高四望,气势磅礴,流云飞渡,海天一览。这片辽远苍凉的大地处处体现出史诗般的气概,就像到了指环王电影中的中土大地,我脑中回旋的都是空灵遥远的莫德尔颂歌(Molde Canticle)。欧洲膏腴之地尽被日耳曼、拉丁、斯拉夫等民族占有,凯尔特人只能在这片边缘之地续写顽强的诗篇。海里有一些巨大的圆环,那是当地渔民的鲑鱼养殖场。不远处的苏格兰裙岩(Kilt rock)和悬崖瀑布(Mealt falls)是另一处奇观,林立的玄武岩柱构成了垂直的临海悬崖,其褶皱就像苏格兰男人穿的格子裙。悬崖下很多断裂的石柱在清澈的海水下清晰可见,就像一群潜伏的海豹。瀑布飞悬于峭壁之上,神似白居易的“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环岛周游,壮丽景色自不待言。晴空之下,内赫布里底群岛(Inner Hebrides)和大不列颠岛上的群山轮廓分明,但这片高地过去800多年的历史充斥着血腥。麦克莱奥家族(MacLeod)和麦克唐纳家族(MacDonald)是苏格兰历史上最著名的两个高地氏族。前者据传是挪威海盗之后,曾为群岛领主(Lord of the Isles)。后者创始人是12世纪的群岛之王(King of the Isles),也曾统治苏格兰西海岸和群岛。因为领土争夺和权力斗争,两个家族间充满了血腥的冲突的复仇。如1577年的艾格岛屠杀(Battle of Eigg),麦克莱奥家族将麦克唐纳家族的成员封锁在一个山洞中并点火,导致395人死亡。彼时的东方,李成梁正横行辽东,努尔哈赤羽翼未成,织田信长正天下布武。到19世纪末,两大家族都失去了昔日的权力和影响力,他们随着苏格兰历史的演变而趋于衰落,两者如今更多是以高地历史文化的一部分被纪念。麦克莱奥家族的邓韦根城堡(Dunvegan Castle)如今是苏格兰历史上最古老的、至今仍有人居住的城堡。以工业革命为代表的生产力大发展打破了昔日家族的藩篱,让人类命运共同体越来越具象的表现了出来。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太多风起云涌的故事,如16世纪的英国宗教改革运动破坏了苏格兰绝大多数的天主教大教堂,仅有爱丁堡的圣吉尔斯大教堂(St Giles' Cathedral)和格拉斯哥的圣芒哥大教堂(St. Mungo's Cathedral)等幸存。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细雨霏霏,山海空蒙。现在的方向是出天空岛,回大不列颠岛。在雨中穿行于壮观的海滨公路上,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天色不久后放晴,一道彩虹架在海对岸,旁边是光芒万丈的丁达尔现象,景色超凡出尘。在即将驶出天空岛的时候,出现了日照金山的美景。此时已值黄昏,碎云之间阳光如洒下金屑,其情景惟有覃子豪的“大海中的落日,悲壮得像英雄的感叹”可描绘。两侧山林阴翳,空气清新的要滴出水来。难怪王维说“山路元无雨,晴翠湿人衣”。车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疾驰,时而穿云破雾,时而訇然中开。有一头美丽的鹿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我们的车驶过,不慌不忙。一次漂亮的路遇,也是漂亮的鹿遇。夜宿尼斯湖(Loch Ness)南端的奥古斯都(Fort Augustus),它和北端的因弗尼斯(Inverness)隔湖遥遥相对。尼斯湖也是由板块和冰川运动形成的,处于大峡谷断层(Great Glen Fault),极为狭长,且深度达到230米,其水量比英格兰和威尔士所有淡水湖泊总水量还多。从地图上看,尼斯湖和其西南方向的峡湾就像一把利剑从东北向西南方向斩下,把苏格兰西北高地从大不列颠岛上切下来。把郁郁磊磊从中劈开,苏格兰西北高地和大不列颠岛其他陆地间产生了明显的错位。
破晓即起,踏上归程,在沿海公路上疾驰。海边苍翠赭色的小山连绵不断,像是一座座巨大的海象静卧在那里。苏格兰高地是冰川时代在欧洲的最后一个据点。一万年前,冰河世纪刚刚结束,冰川雕刻出山丘和峭壁。水从峡谷中流过,形成了四周的高地和湖泊。这时的高地全是贫瘠的岩石,寸草不生。但正如电影《侏罗纪公园》里所说,life will find a way。随着时间的推移,植物开始在贫瘠的岩石上生长。最早的植物是灌木、苔藓、地衣和草。第一批树木是矮柳、榛树、桦树和杜松,随后加入了橡树和榆树。狼、红鹿、棕熊、野猪、海狸、麋鹿、野牛和猞猁随后开始在这片密集的森林中游荡。充满生机的景观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变迁,造就了这片神奇的极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