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耳墨斯 Hermes
恩师飞鸿
海外飞鸿,恩师老人家从夏威夷寄来一段英诗。其中有恩师的感叹,也有对学生的测验,如当年课堂一般。
WHEN YOU ARE OLD AND GRAY
— William Butler Yeats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杯友译诗
正好半杯好友东来子近来翻译了此诗,转抄如下。
当你老了
叶芝 (爱尔兰诗人)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日夜睡眼朦胧,
你在火边打着瞌睡,取下这本书,
慢慢地读着,梦一般地追寻,
那曾经清柔的眼神和深邃的秋波;
多少人爱你欢快的优雅和娴丽,
也许是真心,也许是虚情假意,
但有一个人,偏爱你圣洁的灵魂,
以及岁月留在你脸上的哀痕;
在熊熊的火边,你俯下身,
带着淡淡的忧伤,叹息爱怎样飘然远引,
漫步在莽莽的群山之上,
隐觅在漫漫的星斗之间。
朗诵:http://tea4soul.org/forum/YaBB.pl?num=1430102046
东来子在比较前人(袁可嘉)翻译时,如是说:诗一要意境,二要优美,三要好读。
意境:
第一,“shadows deep”译成“浓重的阴影”不但不美,恐怕也不对。 我以为,译成“深邃的秋波”比较好。 这句是遥想这位女子,美人迟暮,独自在火边梦游,遥想自己的青春年华,她那时的眼神是柔和的,美丽的,清澈的,妩媚的,正是秋波婉转的花季。 “浓重的阴影”给人的感觉却是阴沉的,负面的,甚至是狰狞的,跟美女的形象完全不协调。
第二,“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译成“脸上痛苦的皱纹”,我觉得太实在了,不是诗的语言;而且,前面说眼神,后面又说“它们”,从眼神一下跳到了眼睛,有些纠缠不清。 江淹的《恨赋》末尾说:“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 青春易逝,风华不再,回首往事,能不感慨系之? 这本是人之常情,古今中外皆然,sorrows就是指这种无可奈何,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复杂的心态。 这样的心态,比脸上的皱纹要深刻得多,也广泛得多,袁译的这句太肤浅了。
第三,“bending down”当是俯下身来,或弯下腰来,不该是垂下头来,两者的意象不同。
优美:
这话还要从叶芝的恋爱经历说起。 William Butler Yeats,通译威廉•巴特勒•叶芝,生于1865年,死于1939年。 叶芝作过爱尔兰国会参议员,后来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奖说他的诗“inspired poetry, which in a highly artistic form gives expression to the spirit of a whole nation。” 但在爱情上,他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先是,他钟爱的女子拒绝了他,毅然嫁给了别人; 即便她发现自己的婚姻不幸福之后,她仍然拒绝了叶芝; 在她丈夫去世后,她还是拒绝了叶芝。更有甚者,在叶芝生命的最后的日子,他给这位女子写信,约她出来喝茶,但还是被拒绝,可谓绝情之至。
遥想屈原当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因而有离骚行世。叶芝的苦恋,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反复被拒吧? 在逆境中,在伤感哀怨的一生中,他的爱或许早已升华了,成为一种更高境界的爱,甚至演变成了一种宗教般的虔诚的信仰。这样说来,最后两句中的 mountains 和 stars 应该是有些象征意义的,比如“高山”象征着崇高和坚韧,“星星”象征着无限和永恒。长恨歌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叶芝对这位女子的爱,也一样的凄美哀艳,一样的刻骨铭心,这爱伴随他一生,绵远悠长,非同小可。如果这话不错,则“缓缓踱着步子”就显得过于悠闲自在,不够凝重;“隐藏着脸庞”又过于轻描淡写,如同儿戏,火候都不对。
好读:
袁译的第一句,读着就不太顺。 “当你老了”,“睡意昏沉”,都是四个音节,中间却夹了一句“头白了”,只有三个音节,读起来怪怪的,不够平缓,我以为。 “炉火旁打盹”,紧接着上句,没有主语,这是可以的,但我不喜欢“打盹”两字,音调太突兀,不美。 下面的“慢慢读”,又是三个音节,句子太短,读起来给人一种匆忙急迫的感觉,跟原诗那种悠远绵长的意境不合。 我想,这首诗的节奏应该是沉着的,缓慢的,就像一个孤独的旅行者,黄昏时分,带着满怀的叹息,怅望天边的落日和晚霞,其心境是惆怅的,又是漫远的,类似纳兰的“沉思往事立残阳”。 如果这样的理解不错,译文的句子还是长一些为好,读起来,给人一种暗潮涌动,缠绵不绝的感觉。
附:袁可嘉的译文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学生译著
梅葆玖先生根据自己几十年的艺术实践和探索,将京剧唱词定位为“词体语言”。
京剧的唱词句式整齐,上下对应,基本每句都合辙押韵,而且往往会一韵到底;像诗却不似诗那般讲究格律,不如诗又非完全的口语大白话,各种韵文多有牵涉,诗词歌赋巧妙穿插,既有叙事,又有抒情,独唱之外,还有对唱、合唱紧随其后,甚至常有念白镶嵌其中。京剧唱词实际上应该是诗歌中的一个特例。
联想到先前一位学生有关京剧翻译的文章,摘录部分如下:
一、前提条件:准确理解原文
在“英译系列”的《大登殿》中,曲词部分有一段王宝钏与魏虎的对唱:
王宝钏 :
妾身还要问一番
人来看过金交椅
骂一声魏虎狗肺男
先前怎样将我害
一一从头说根源
魏虎:
有魏虎泪如梭
尊声娘娘听我说
害万岁本是丈人的错
望饶恕我要念弥陀
金交椅被当成轿子来翻成了金轿:golden sedan chair。
丈人被翻成了our father-in-law’s fault。
丈人是谁?凡是喜欢京剧的恐怕没有谁不知道:丈人是指王允,也就是王宝钏的父亲,而魏虎是王宝钏的姐夫。应理解为“我的”,这位译者却何理解成了“我们的”丈人,置宝钏于何地?
二、形神兼备:不懈追求
京剧唱词的这一本质特征,使它独立于其他所有文学体裁之外。这种形式之美、音韵之美,其实是与内容密不可分、浑然一体的。如英语配音京剧《白蛇传》中船夫的唱词:
最爱西湖二月天,
和风细雨送游船。
十世修来同船渡,
百世修来共枕眠。
首先说下“二月天”。我国古代使用的历法为农历,而农历的月份比公历往往要晚一个月左右,所以这里的二月,应是公历的三月。如果力求忠实于原文,一定会译成February,而英语观众就可能犯疑:中国也地处北半球,刚二月份就已经“和风细雨”温暖如春了?但要翻译为三月,又有擅自改写之嫌,实在难以两全。英语观众或读者的这类不解和疑虑,只能依靠海外受众已有的知识、开放的心态、本着探求陌生的异域文化视野去认知和消化了。再说后两句中的“修”,按照佛教思想,积德行善即是修行,这已在民间广为人知,但西方以基督教为主,佛教影响未必深入人心,怎么办呢?笔者将此段英译为:
I love the lake in February;
The wind is soft and rain’s like thread.
’Tis pure luck to share a ferry;
Those are fated, who share a bed.
此译避开了不同宗教可能带来的文化熏陶上的差异,代之以更为普世接受的共同信念,从而化解了在英文呈现上的这一翻译难点。
老师评语:普世是可以接受了,十世百世的修行却没有了。达、雅具有,信安在乎?
山人闲谈
虽然以上讲的是翻译,其实首先是翻译者个人对原文的理解,然后才是对原文进行的表达、诠释和翻译。举例用英文和京剧,是为了更好说明对原文理解之难。
这首《当你老了》之所以被反复引用,并在中国被许多大家翻译,在于诗的灵动,简单,清丽,婉约,透着淡淡的忧伤,类似纳兰的“闲愁似与斜阳约”。 诗很有画面感,读它的时候,很容易被带入境地,产生遐想和共鸣。叶芝诗歌中用词 mountains (群山) 和stars (繁星),简单明了。如果不了解诗人的恋爱经历,个中隐含的酸楚、凄美哀艳就无法体会,表达和诠释就会隔靴搔痒。
但是如何解读这首诗,文学界一直没有共识。西方文学评论对这首诗褒贬不一,东来子提到的诗眼,在一些评论家看来,恰恰是败笔。这就牵涉到如何理解这首诗的字面意思。前两段不难懂,他告诉她很多人爱她的优雅,她的美貌,唯有一个人(当然指叶芝本人)爱她的朝圣者的灵魂。 这两段写得很美,有意境。 诗写到这里,意思十分清晰,到了第三段,就有些费解了。至少字面意思不太好理解,还有是那个大写的Love,到底是指爱情,还是爱人(诗人本人)?第一句应该不会有异议,后三句则语意不详。诗人究竟是在歌颂什么,叹息什么?读者一般理解为诗人在歌颂爱的超脱,爱的崇高,即他的爱不求回报(登上从高的莽莽群山,隐藏在漫漫的星斗之间)。
也有人认为,这是读者对该诗的一厢情愿的美化,最后三句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她不给他爱,他就要离开她了,到老了她会后悔的 。她人越来越老,他却越来越风光,政治上得志,文学上获奖,所以有些自高自大。 假如真是这个意思,全诗的美就被破坏殆尽,诗人也成了一个内心狭隘的、毫无胸襟的浅薄之人了。
翻译文学作品,常常提到严复的信、达、雅“三字经”。有人以为,还要加上一个“神”字。信、达、雅就已经九天揽月了,若再加神似,恐怕基本上就是 mission impossible! 也许,这正是诗歌有别于其它文学体裁的地方,诗的魅力在于它给读者以想象空间,对同一首诗,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解,即便读者是同一个人,不同心境时读,理解也会不同。读诗人那一刻的心境,决定了对诗的内容的解读和基调的确定。以至引来无数文人骚客飞蛾扑火、凤凰涅盘、乐此不疲。
读诗如此,京剧唱词更是如此。由于历史积淀和文化内涵十分厚重,比如牛郎织女的民间传说(臣妾身似黄姑鹊桥聘定),国外读者或观众未必知晓。弦外之音省略不译,则文化信息丢失;译出后加注,就等于浓浓的一壶香茶被沏成了一碗白开水。文化内涵很难直接转换到外文当中,这里既有客观原因,又有接受效果的现实考虑。能够矛盾的两面之间找到统一性,寻求不偏不倚的解决办法吗?我的这位学生对此所云:“只能依靠海外受众已有的知识、开放的心态、本着探求陌生的异域文化视野去认知和消化了”。其实,说白了,就是无解。
希腊神话中有个赫耳墨斯 Hermes,是宙斯的儿子,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主管包括有辩论与灵舌,诗与文字,体育与发明等等。《荷马诗颂》里描述他是一个”变化多端、圆滑机灵的盗贼,他带给人梦境,是夜里守望者,门外的小偷,在长生不老的众神里最先展示善意的人。”从赫耳墨斯衍生出了解释学 Hermeneutics,又称诠释学、阐释学。
Hermeneutics 认为理解是主观的,且理解本身具有历史性和局限性,取决於观者先前的理解,有所谓的「前结构」。因此,理解要以「前理解」和「前结构」为前提。由此进一步产生了理解的「历史性」、「视界融合」、「效果历史」等概念。其中视界融合 Horizontaler-Schmelzung 说:理解的过程是在文本的作者原初视界和解释者现有视界的交织融合,达到一种既包容,又超出文本与读者原有视野的新的视界,造成了一个理解有赖於前理解,前理解又有赖於理解的循环,这就是所谓「解释学的循环」Hermeneutic Circle。
当读到这些生硬词汇,冷僻语意时,是否会觉得理解难,表述更难,翻译就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