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松 序

劉國松 現代水墨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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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漢深是我現代水墨畫學生中第一位在國際上受到肯定和讚賞的人。

1971年我接受香港中文大學的聘書由台灣來到香港,次年出任藝術系系主任,負責改革該系的使命。最主要的任務是重新為培育藝術人才改編課程和專任教師的徵聘,因為我來中大之前,藝術系除了系主任一人為專任外,其餘全是兼任,課程也都是為兼任老師開的。我對新課程的編排是由一年級改革起,順序分四年完成,教師也由兩位專任到四年後增至七位。全球第一科《現代水墨畫》的課程,也是我於1993年在中文大學藝術系二年級首創的,至今許多國家的大學中也相繼地增設了。我創辦《現代水墨畫》的教學理論是〝先求異,再求好〞。過去傳統中國畫的教學方法,是先臨摹古人和老師的作品,學習過去各家各派的筆墨技法,這叫做打基礎,基礎打得愈廣愈好,將來才能出人頭地,創造個人風格。我稱它叫做〝先求好,再求異〞,可是事實告訴我們,傳統基礎打得愈好,愈創造不出個人的風格來。這種教學思想可能是受了〝為學如同金字塔〞的教育理論的影響,這是通才教育的理論,而藝術是專業教育而非通才教育。我提出了〝為藝如同摩天大樓〞,現在全世界建造了多少摩天大樓,有那一棟的地基有金字塔那麼寬廣的?但每棟都比金字塔高,摩天大樓的地基是往地下扎,它求專、求深、求精,不求廣!如何先求異再求好呢?我反對臨摹,主張一開始就實驗創造自己的新技法,等實驗找到適合自己的表現的技法後,就再重複地練習、重複地練習、一再地重複地練習到運用自如之後,你的摩天大樓的地基就打好了,就開始建造出地面了,個人的獨特畫風也就創建出來了。我同時一再鼓勵同學不要小看自己,我們與科學家沒有甚麼區別,都是人類文明史的創造者,物質文明是科學家創造出來的,精神文明就是我們藝術家。科學家之所以成為科學家,他必須先有一種新的思想,怎樣向社會証明他的思想是對的,就是去實驗室做實驗,實驗的結果証明他的想法是對的,他就有所發明,有所發明才能成為科學家,沒有發明那是甚麼科學家呢?最多在大學裡做個教授。畫家也是一樣,必須先有一種新的思想,然後將這種新思想落實在畫面上,如果用傳統的技法和舊有的材質無法落實怎麼辦?就要實驗新的技法和開發新的材質,一旦你的新思想在畫面表現出來了,你就有所創造,有所創造才是畫家,沒有創造是甚麼畫家呢?最多做一名教師。因此,我就提出〝畫室是實驗室,不是傳統繪畫複製的工廠〞。

1974年,我又在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開辦了一個〝現代水墨文憑課程〞,兩年畢業,招收一些特別對中國畫的改革與創新有興趣與嚮往的社會人士,同樣用〝教室是實驗室〞的實驗教學方法。郭漢深就是在那年進入這個現代水墨文憑班的。

郭漢深從小就喜歡畫畫,1968年不顧父親的反對,考取了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他的《風雨歸舟》(圖1)、《四時讀書樂》(圖2)和《田園春色》(圖3)都是在師大時的習作,只上了兩年半,就因為家事上的問題被迫於1970年輟學返回香港。從此以後,白天幫父親照顧生意,夜晚還不忘作畫。在港期間,先後跟梁伯譽、區建公和楊善深學過傳統國畫,並先後獲得多樣書畫獎項。進入現代水墨文憑班之後,開始實驗〝拓墨〞技法與傳統渲染相結合,已有所表現,《赤壁》(圖4)與《嶺上行雲》(圖5)就是那個時期的作品,接著又畫了一系列瀑布的作品,甚至還有如《匯豐84》(圖6)這類非常寫實的作品,已漸與傳統拉開了距離。隨後又由寫實轉向空靈的《雲漢圖》(圖7)和《星誌圖》(圖8),這段時間,他常常深夜由港島開車到沙田中文大學宿舍來看我,與我聊到半夜。直到1986年,我由西藏帶回一些唐卡和經幡,他看了非常喜歡,我就送了幾塊給他,沒有想到這些西藏喇嘛教的文物對他起了那麼大的啟發作用,剛好接上他那種空靈的思想而進入到宗教的領域。創造出了那種他個人獨特的畫風,立刻受到藝壇的另眼看待,英國畫商----樂山堂很快與他簽約,從此代理他全球的經理人。因為父親反對郭漢深畫畫曾一再的說,畫家是要貧窮一輩子的。也就是在他創造這種畫風的過程中有一天半夜來到我家,一進門就說:「我現在才真正瞭解現代繪畫是甚麼了!」

郭漢深也就為了全心全意地創造與發展,於1989年帶著妻子與兩個小孩移民美國。由於郭漢深的創作受到國際的歡迎,他們全家在美國生活得非常快樂與幸福,小孩子們受到良好的教育,都很優秀而有個人的成就。可是也就因為郭漢深對創作投入太深太累,積勞成疾,患上癌症,回香港治療,情況尚好,萬沒想到,最後確因感冒不小心而轉為肺炎而過世,出殯時,我還特地由台灣趕去香港看他最後一面遺容,痛心而感慨萬千,試問上蒼為何如此不公,殺人害命的現刑犯還可存活,一位對中國乃至世界文明史積極作出貢獻的藝術家,卻在壯年時被招回西天?

現在郭夫人能答允將她私藏了十多年郭漢深部分創作,拿出來給他家鄉嚮往他創作的觀眾和國際愛好藝術的社會賢達欣賞,真是一件值得讚美的好事,尤其是在東方畫系的水墨畫受到世界藝壇普通地讚賞的今日,展出早期為此偉大理想的實現所做的努力與貢獻的先行者,是值得我們推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