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高汉字编排的格式

提 高 汉 字 编 排 的 格 式

梁 恩 佐

原载:《侨报》 1993年 6月 5日

千余年来 中文方块字 无意识地影响着中文印刷的格式。从西安碑林陈列的四书五经至十九世纪板印的《花月痕》,它们的编排都是一字一位、无段无句,整整齐齐地排列的。整齐本来就是方块字的优点,这有什么可以质问之处呢?我在这里想提到的是文字排印的可读性问题:怎样能够增加阅读速度、加强文章的表达能力、促进形象与思维的联系。这些考虑应该是超过仅仅以整齐而达到的美观。

古代印刷的文章一般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乍眼看来整页是黑墨墨的一片,多庄严、多隆重,文人视之若宝。有人还认为这整齐规律代表了中国文字的优越点,是我们的文化遗产的至宝,是必须珍惜的。记得 我小时学习古文,每篇文章的第一课便是听老师照原文一句一句地读下去,学生们便跟着在课本上划圈划圆,注下断句的位置。这才是五十年前之事。断句的能力是作为老师的一份看家本领;多多少少也就是读书人的一份骄傲。

在二十世纪的今天,随着西方文化的输入,中文印刷排版采用了分章分段,加入了标点符号等格式。以逗号、句号、问号等国际通用的标号来反映文章的语气。标点符号的使用非但加强了文字的表达能力,还能提高文章内容所要挥的情绪。同时它能使文章更容易阅读,以往要看上两三遍、必须徘徊尝试才能分辨清楚的语句,有了标点符号后便是一目了然了;而且 每句的含义都由作者自己决定。于是文章分段 分句和它的整体内容,不再由后人争论 - 少了些纠纷,少了几件文字案。

文章分段排版的格式虽然只是小小的改革,但已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比如说,现代小说里的对话排印,常用一段话一整段的方式编排。它能达到的效果我想大家都已认识到:不必加上人名(如话剧剧本) 或罗嗦解释,谈话出于谁口,读者能很清楚地归纳出来。又如新诗的编排更是惟妙惟肖。放松了编排的自由宽度后,诗人们便可以大胆地去创新,各显神通了。我想现代人再不会认为黑茫茫一整片的版面才算是 整齐,也不会觉得文字间漏些空洞便是不雅观。文章编排的改革非但是可以接受,而且是受欢迎的。我在 这里提出更进一步的改革方向,把文章分段分句的形式使用得更细些。

我建议把词语本身的组合性也在印刷编排上加强突出,把词语密合组成为单元来表现,就是一词一组地编排。其实这个方案在汉语拼音的编排上已被采用,它把汉语组成词汇,不再用单个字来书写,而是一词一组地出现了。在汉字编排上也可以体现这个改革,采用密排的方法来表示词汇。本来每组词汇便是一个统一概念,把它清清楚楚地划分出来不是很好吗?这样,读者不必在首次阅读时为了要联字成词而耗费精力。

先举个例子,任选一段报章上常看到的类似报道:

“其中工科毕业生最为抢手,如清华大学精密仪器系本科毕业生实际数量与社会需求量的比例约为一比八。南京东南大学机械、工业自动化和计算机等专业,毕业生供求差距达到一比十。”

就算有数十年阅读经验的人,读到这段报道也会觉得很疙瘩,但是中国人一向就习惯了逆来顺受,只有 怪自己文化水平低,没有人去要求排版改革的。提高这段报道的可读性并不难,只要把一些专用名词、单位称呼组合起来成为可以隔离的单元也就易读得多了。如下:

“其中 工科毕业生 最为 抢手,如 清华大学 精密仪器系 本科毕业生 实际数量 与 社会需求量 的 比例 约为 一比八。 南京 东南大学 机械、工业自动化 和 计算机 等 转业,毕业生 供求 差距 达到 一比十。”

这里,词组间的分隔明显是太大了,但这只是目前印刷技术缺乏灵活性造成的缺陷。其实视觉的审判能力 是极端精细的,词组间的 分隔只需在目前通用两字间的宽度稍增加百分之二十,而词组内各字的分隔宽度稍压缩百分之二十来处理就足够了。按照这样的编排,词汇的分辨便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当然,这 只不过是一个初步建议,我们还该多多参考拼音文字的排印方法,取长补短。

以前,也曾有人一度再三提倡在印刷品上把人名、地名与机关名称旁加上一竖或一横,书名旁加上曲线等等。本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但并没有被普遍接纳;有的出版业采用,也有的不用。不用的原因可能是不美观,或增加排版难度。加线组词的方法基本上是在方块字一字一位的准则下产生的,所以带有 它的局限性;不被接纳的理由也是很充足的。实在说来,如采用词语密集方法来排印,人名、地名、或 其他专用名词的独立地位基本上已经显示出来,不必再在字旁 加线了。又如能把字体加浓(代替了拉丁文字的大写体),那就更突出它们的特殊地位了。

用在分析性较强的文章里,词汇分组是对阅读很有帮助的。请看下面一段取于李泽厚所著《美的历程》 中谈到昆曲与京剧在明朝中叶时的发展:

“千锤百炼的唱腔设计,一举手一投足的舞蹈化的程式动作,雕塑性的亮相,象征性、示意性的环境布置,异常简洁明显的情节交代,而特别突出了积淀了内容的形式美。”

这段文章里的一些词汇如“千锤百炼”,“一举手一投足” 等,本来便是指某一概念,组合起来作为整个单元来读是很应该的。甚至,只要看了前面两字便可略过后面数字,提高阅读效率,保养工作精力。初次接触的词句,如“程式动作”、“环境布置”、“交溶无间”等,更需要用突出显示方法来帮助集中 注意力、提高阅读效率。作者在“象征性”与“示意性”两词间加上顿号,不过是想达到词组分隔的效果。如词组间已是明显分隔,这个顿号也就不必要了。[英文编排里就没有顿号] 顿号的使用是在目前排版条件不灵活的缺陷下所提出的应付办法,可见词组难辨的困难是早就体现到的问题。读者在读完这段后,试把词句旁加线或加括弧把它们组合起来。很明显,经过加工的文章便好读多了。

词汇的使用是常带有地方特色或时代特色的,初次接触的新词汇往往会感觉到读来不通顺,如在排印上下点功夫是可以帮助减少一些困难的。请看当代作家王朔的《顽主》里这一段:

“于观和马重费了半天劲儿,才在一家画着彩色广告的电影院门厅里的冷饮柜台旁找到杨重和女顾客。”

只要习惯了作者的语气这段文字并不难读,但是骤然读来有生硬感,但如“彩色广告”“冷饮柜台”等,我称为“第二层次欣赏词句”,如能预先分辨出来,全段便好读得多了。

采用密排的方法可以达到词汇易辨的效果。人名更是来回出现的字样,便不该与其他动词、形容词、名词等混乱在一起,用密排方法或加深字体来表示不是更好吗?随着新人新事的涌现,更容易混乱的语句会普遍地增加。为了帮助新事物的发展和汉字文化的发扬,我们不该再坚持保守不变的态度了。

每当我读到冯梦龙用苏州俚语来写的作品,我真希望作者能为我们后人把一些地方语句标志出来,帮助我们学习认识当时当地的语音特色。请读《山歌》里的一首:

“郎爱子姐里弗爱个郎,单相思几时得成双。郎道姐呀,你做着弗着做个大人情放在我脚跟头困介夜,情愿拨来你千憎万厌到大光天!”

“爱子”,“爱个”、“做着弗着”是该这样联拼成词吗?“脚跟头”、“困介夜”、“拨来”等词,如能密排成组,对大家学习苏州俚语不是很有帮助吗?

中文文化区域分布很广,各地方使用的语句多少有点不同。北方人与南方人的谈话就有很大的差异,沿海地区与内地文化都标志着地方方言的特色。但近百年来中国人民为了争取民族团结、国家统一,提倡放弃许多地方色彩,而去接受一个共同使用的国语。这个号召的代价其实是很大的,也只能在民族面临 危机时推行,不可能是一个长远政策。文化是多姿多采的,是不能有规范地去发展的。事实如此,目前香港、台湾、或东南亚地区所普遍使用的中文词汇便与大陆使用的不同。请看香港杂志的一段报道:

“访问果个贵为无线新闻部副总监,唔知系咪出镜出得少抑或脱离记者生涯太耐,根本唔识精简尖锐提出问题,. . . . ”

如果中原人士觉得这段文字不容易读,他们也该体恤南方人半世纪来的痛苦。南方人为了拥护语言规范,抛弃了自己的家乡语言去学习和使用陌生的北方口舌;说得不好,写来不易,是难免的事,而自己的专长又用不上去。老舍可以用他熟识的北京话来写作,南方作家如同样去做,会被接受吗?这是以前的事了,以后的文艺将会往多方言、多方向地发展,合理易读的编排可以帮助加速语言普及和推广的进展。

有助我的建议,说服力最强的例子该是马致远笔下的一曲千古绝唱,数百年来多少文人骚客都为这曲最后压尾的一句斟酌,它该读作:

“断肠 人在天涯”, 还是 “断肠人 在天涯” 呢?

固然,这两个读法都有它们独到的好处,但作者的原意却因为文字编版缺乏灵活性而失传了。这不是很对不起作者吗?有如中国古代乐谱一样,因为少了音速的标志,古乐的继承只剩音调而缺音律了。

出版业因被旧排版器材的束缚,一时还不容易做到文字间紧缩或放宽的选择。我提出这些意见的目的是想 把希望寄托在电脑汉字处理软件的发展上,让它们领先作出种种尝试,最后再由出版界采用最受欢迎的格式。用在汉字软件上,这里提出的要求都不难做到;其实,英文文字处理软件已有这些功能。本来我以为汉字软件也会包含这些功能,可是等到现在还没有一套汉字软件是备有这些灵活功能的。所以并不是 不能做,而是忽略了它的需要。

我建议汉字软件必须为用户提供下列选择:

一。两字间分隔宽度有“宽”与“窄”两种 (或多种)。同一词汇字间可用“窄”度,要看上去词语明显成组。(如用汉语拼音方法输入,同一词汇可自动取“窄”度 编排。) 词汇间隔离取“宽”度。 

二。标点符号所占宽度不必与字体所占宽度相等,以恰当大小而定。可能目前尚未有一个最美满的标准,希望软件设计者尽量为用户提供方便,一切布局由用户自定,用久了终会总结出一些最受欢迎的选择。 

三。改变一字一位的原则后,每行的长度便会出现参差不齐的现象。但齐边的处理并不困难,有如 英文软件所提供的那些功能,应该配有齐边、右齐、中齐等功能。 

四。以后还可以进一步把字体的形状从正方形的规格解放出来。在横列编排上,笔画多的字体可占位置宽些,而笔画少的也就小些,字体可成长方形。连接词语,如“的”、“和”、“之”等字,都可以 作小号字体出现。口语里的“儿”音,在印刷上更可以作小号缩印,以此类推。标点符号中的顿号 (、) 应占位置最少,帮助保留整句概念的延续性。逗号 (,) 可宽些,而句号 (。) 是表示语句的终结,应在符号后多留些空间。其它,如问号(?) 之后,也该留下相当的空间,象征时间的伸延,为读者留作思考所用。感叹号 (!)也正是如此,以较长空格留下时间让读者品尝前言所引起的情绪。其它符号的安排也可以用同样分析方法来定。数目字和拉丁字母都不该一字一位,用紧缩编排才能达到美合理 的效果。 [英文印刷编排的字体是不同于打字机所用的等宽字体,效果是好多了。]

如作竖列编排,字体还得另作选择,横竖不宜用同一种字形。(方型字所以能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还牢牢 不变,可能是因为它能达到横竖排印两便的功能,但这不过是两可折衷的节省办法。在印刷技术倡明的今天,字形应该取决于阅读方便,可以取代的就应该被取代。)竖列编排不适宜于在字间掺入数目字或 拉丁字,只限于纯汉字的文章里使用,我们不该抱保守复古的态度。

人名、地名等专用名词除了可用深色字体编排外,还可以采用黑底白字方法印出。使用于新闻报章上(即无须重复阅读的印刷品)会特别易读见效。不知广大读者们会不会接受这个意见。

汉字编排还必须往多方面改进,做到把文字图形与思维构想尽可能密切地联系起来。在这方面的进展,汉字的图形性是应该可以有所发挥的,利用图形作为促成意念的媒体。(拉丁字母就是缺乏了这种媒介形式。)当然这些改革不能单凭个人主观经验而定,还得通过深入研究,采用科学的优选方法来创造一些有效的方案。诚然,这也不是一、两代人所能完成的事业,它是人类文明的永恒追求。我们只求进步,不求终结。希望有人去从事促进这项工作。愿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语勉之。

1997年 附录:

新的中文电脑文字软件已经可以做到很多上面说到的功能。如《中文之星》软件的设计是把中文套用在 英文文字软件内,把中文字形作为被选择多种字形中的一种,所以英文编排的功能都可以用在中文编排 上。字体之间的宽度可以任意调整,这样每人都可以试验各种不同的字间与词间的宽度。可惜,在网络表格上并没有这些功能,所以这里看到的编排形式并不是最理想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