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這一屆中,有部分同學受到親近的老師或同學間的影響,在研一的時候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唸理論。也有同學覺得不知道幹嘛要唸社會學理論,或是社會學理論只是高來高去反而喪失了貼近社會真實進行批判的力量。由於為何要唸理論存在著直接擁抱和強力抵抗兩個陣營,本來我以及一些算是比較常唸理論的同學,打算分別站在事後回顧的角度,考察自己在懵懵懂懂的情形下投入的社會學理論閱讀到底有沒有意義?是不是就如同批評的同學的說法一樣,唸理論沒用又高來高去,乾脆建議學弟妹不要唸算了?可惜的是,最後這些同學並沒有時間進行反省就都已經畢業投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了。只好由我基於我個人所見與經歷來寫這部分。
在思考「為何要唸理論」之前,我要先說明所謂的「理論」為何。我在這邊所稱之「理論」,指的是那些「被認為」和經驗研究關係比較疏遠、難以直接檢證、常常被稱為「一般理論」(general theory)的社會學著作,如古典社會學家Durkheim、Weber、Max的著作,或當代社會學家Giddens、Bourdieu、Foucault、Habermas、Luhmann等人的著作。這是在社會學領域出現理論和經驗研究被二分的情形下,會出現於叫作「古典社會學理論」、「當代社會學理論」(研究所),或是「社會學理論」(大學部)的課程中的常見閱讀清單中的作者,其被歸為偏向「理論」。可是所謂「經驗研究」也不是沒有「理論」,只是相關的「理論」不會特別被標識為「社會學理論」來教授或閱讀。
「為何要唸理論」這個疑問浮現,根據我個人對我們這一屆同學的觀察,大致可以分成兩波。第一波是有部分原本非台大社會系的學生一開始進研究所時發現,部分同學很重視閱讀「理論」,感到困惑自己是否應該加入,或是認為這群唸理論的同學都是只會高來高去,花許多時間唸書卻沒有花同樣多的時間理解台灣社會的真實、參與實際的社會批判行動,而喪失貼近社會真實進行批判的力量。第二波是原本在碩一時花了許多時間「唸理論」,到了碩二(早一點的話是碩一下在方法論的課被要求提出一個簡單的proposal時)必須要投入論文寫作時,發現自己花了許多時間唸的「理論」在論文中用不太上,開始自我懷疑當初幹嘛花那麼多時間「唸理論」。
在第一波和第二波「為何要唸理論」疑問的浮現中,可以看到同學間隱性地「理論霸權預設」,以及此預設在遭遇學術界現實的「經驗研究霸權」而崩解的情形。隱性地「理論霸權預設」的出現,我和部分同學討論的結果,認為這可能和部分極有個人魅力的教授理論的老師之強大影響有關。這個討論結果,和我個人以下觀察相互呼應:目前台灣社會學界的發展並沒有明顯的理論霸權,甚至那些「搞理論」的老師還通常是處於很邊緣的地位;此外,同學間其實也並沒有發展出大量獨立於老師們的理論閱讀風潮,這和台灣1980年代隨著社會運動興起學生間出現社會學著作閱讀風潮的情形不同。由於同學們是受到部分老師魅力的感召,偏偏這種感召使同學們自身沒有特別有意識地反思自己幹嘛要唸理論(例如理由可能是「有趣」、「老師說重要」、「同學都在唸」這種講不清楚的理由),形成未經反思的「理論霸權預設」。這種預設使得碩一同學們出現了要不沒有多加思考就投入理論閱讀,要不就極力地抵抗唸理論的情況(註一)。同學在小圈子中形成的隱性「理論霸權預設」,在碩二(或更早是碩一下)時就會遭遇學術界現實的「經驗研究霸權」的衝擊。碩二時同學們紛紛開始投入論文寫作,此時就會明顯地發現,台大社會所支持學生投入「理論研究」的資源是相對稀少的。雖然老師們都會說,同學如果喜歡唸理論的話,系上仍有部分老師有這個專長,可以請他們指導,不過從同學們觀察的角度來看,「理論研究」的學術資源是非常稀少的。如果看台大社會所學長姊的論文,明顯就會發現多半是「經驗研究」典範下的產物,「理論研究」典範下的產物量少又讓人覺得難以模仿學習(被我們歸為神人的論文,非一般人能寫成);觀察上一屆學長姊的動向,也會發現原本花許多時間唸理論的學長姊紛紛「改宗」;請教博士班的學長姊,學長姊很坦然地告訴我們目前理論研究在台灣沒有足夠的學術支持。在這種情形下,到底怎麼樣能夠在碩士階段完成一本「理論研究」的碩論,對許多同學來說是難以想像的。因為較近期的「理論研究」碩文看起來是「神人」的著作,難以想像自己如何可能寫出這種「神作」,甚至勉強要寫作這種「神作」自己可能陷入畫虎不成反類犬或畢不了業的困境;目前仍在學的學長姊中沒有人寫作「理論研究」的論文,想請教與自己階段較類似的學長姊經驗也不可得;「經驗研究」典範中的論文較可想像如何寫作,而且可選擇的指導教授較多元。
在我這一屆,在碩二之後,部分原本曾花相較對多的時間「唸理論」的同學,後來的反省都是覺得不知道幹嘛要唸理論。當初老師曾告訴我們,把社會學理論唸好,是把基礎打好,以後唸其他東西會比較輕鬆、比較不會看不懂人家在討論什麼;此外,由於社會學理論是比較一般性的著作,許多不同次領域的研究也會引用這些理論著作,你要換研究領域也比較容易而不會永遠只能研究你熟悉的那個領域。我們到碩二後的反省是:老師說的很有道理,但我們感受到緩不濟急的困境或難以良好將理論閱結合於自己的論文中的困境。部分同學的研究仍可能涉及到十分抽象具哲學意涵的著作,但是他的指導教授不見得要他了解那些「鉅作」怎麼討論或只要大概地理解一下即可。同學自己獨立看這些「鉅作」,碩一的理論訓練則仍不夠深厚,明顯不足以使其能恰當掌握該著作。部分同學的研究則不太涉及 「理論」取向的著作,和碩一閱讀的「理論著作」關係不密切。也有同學努力地結合其閱讀的「理論著作」於其碩士論文中,但過程並不順利,可能陷入套用理論的批評、理論過大根本不適用的批評等等問題(在努力掙扎後可能有良好的結果也可能沒有)。
我個人的狀況和其他在研二時逐漸放棄「唸理論」的同學的狀況又不太一樣。我個人於碩一花相對多的時間唸理論並在碩二時出現「改宗」做經驗研究典範下的論文,不過由於擔任偏向理論取向的研究計畫之工作人員,我沒有選擇餘地地繼續「唸理論」,由此形成我長期同時處於「經驗研究典範」與「理論研究典範」的二種研究進路中這種很特別的經驗。在這種經驗中,我發現目前理論研究的進行方式,可能必須要長期培養,想要在碩士階段以二~四年的時間寫出一篇像樣的「理論研究典範」下的論文,除非是非常優秀的學生,否則恐怕是有相當的困難。
我之所以覺得目前的「理論研究」難以作為碩論,是因為理論研究的較新發展已經邁入了觀念史的研究進路,這沒有花相當的時間和功夫真的很難做得好。我曾經翻閱台大社會所早期和較後期偏向「理論研究」的論文,早期的論文多半關注特定理論家理論的詳細闡釋,甚至偏向特定理論家的理論介紹;早期的論文還有另一種作法,就是理論家比較,就是挑兩個理論家比較他們的理論異同之類的。可是到了後期偏向觀念史的論文,我發現這些論文的時代跨度通常都非常長,而且要求熟悉的文獻可能不僅是社會學類的,還包含西方哲學類、思想史類的文獻,整體寫作難度大幅提高。這些後期的論文還有一個特色,就是他們通常是葉啟政老師的學生或至少深受葉啟政老師的影響(不一定由葉老師掛名指導)。
不過我認為,這種乍看十分「無效率」的理論研究典範,可能對陷入「經驗研究典範」的盲點而不自知的同學,有一些刺激。我認為「理論研究典範」訓練對我有幫助的理由在於,其相較於「經驗研究典範」是較邊緣的研究典範,其能夠反省一些主流「經驗研究典範」視為理所當然但非必然如此的問題。「理論研究典範」非常重視文本本身的多角度閱讀、詮釋,這種對文本的重視與強調,在經驗研究典範中是少見的,而且也有刺激多角度看事物的作用。再者,「理論研究典範」重視脈絡化地考察文本脈絡,例如特定文本的對話對象、作者的思考歷程等等。在這樣的訓練下,我發現部分學者傾向將各種理論去脈絡化地運用,重置於其欲探討的脈絡,結果出現「拿來主義」的問題,即:其批評某理論之不足或缺點,甚至稱讚其具有洞見,根本沒有觸及該理論在其發展脈絡中所欲處理的問題,結果這些學者評論某些理論所有具的缺陷和洞見,根本和該理論沒有太深的關係。許多碩論,都有拿來主題的問題,其把各種不同討論脈絡中的理論全部並排討論,指出A、B、C理論皆有所不足,然後結合起來可以相互補充成為其理論架構。相較之下,在經驗研究典範中,由於強調理論與經驗現象的相互關係,反而忽略了對理論本身脈絡性的考察,較不易注意到拿來主義的問題。
如果從我現在的經歷,來探討「為何要唸理論」這個問題,我會有跟老師的建議不同的看法,關鍵在於我區分了快速取得碩士學位和深厚學術能力培養。如果單純從快速取得碩士學位的角度來看,我在「碩士階段」還無法完全觀察到或經驗到老師說的唸理論的必要。單純就我個人的觀察與經驗來說,我認為在當前「經驗研究典範」和「理論研究典範」二分的狀況下,理論研究典範相關的著作,不見得是經驗研究典範的基礎。這使得部分同學碩士論文用不太上理論研究典範中會閱讀的著作,或覺得閱讀後也沒有特別的幫助。另外,就熟悉理論著作有助於轉換研究主題而言,由於碩士班轉換研究主題的問題也不大,因此也不容易由此看出唸理論的必要。此外,就我自己慘痛的碩士論文寫作經驗,由於對主流經驗研究典範的論文書寫方式有一些反省,而不想落入自己批判的問題,結果我反而把自己論文文獻回顧的方式搞得太複雜而看起來很失敗,最後於口試結束後改寫了一大半。
但是如果從深厚學術能力培養的角度來看,我覺得確實有唸理論的價值。不過我會強調,這絕不是單純自己搜集幾本經典社會學理論著作來閱讀就可以了,其涉及了一套偏向人文學的學術訓練方式,如果沒有接受這套學術訓練,也很難理解唸理論的價值。而如果能長期接受理論研究典範的訓練,可能就會感受到老師建議的真切性(我自己還沒有體驗,不敢多說),而就我自己初步的感受來說,也具有反省主流「經驗研究典範」不自覺的問題。
雖然我認為接受理論研究典範的訓練有助於培養深厚的學術能力,我也不認為接受經驗研究典範的訓練,就不可能具有深厚的學術能力,因為在不同典範下會形成不同的學術能力。與其相互輕視不同的研究典範,我個人覺得比較受益的方式是相互參照不同研究典範,刺激自己的思考,反省不同研究典範的可能性與限制,以走出自己的路。
註一:在碩一出現的第一波質疑為何要唸理論的情形中,出現批評唸理論的同學不關心對台灣社會真實情況,不對這些狀況進行社會批判,只躲在研究室中唸理論。我覺得這部分是針對傾向花時間唸理論之同學的社會特徵批評而非唸理論本身的批評。沒有人說唸理論就不能關心台灣社會真實情況,或是不對現狀進行批判。或許唸理論被部分同學排斥,也和部分傾向花時間唸理論的同學的社會特徵有關(如傾向純唸書而不積極發展社會批判或參與社運)。可是這些社會特徵和唸理論本身並不能完全等同,我也知道有同學花時間唸理論也同時參與社運。或是有同學既不唸理論也不參與社運(或隨興參與)偏向重視個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