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曰:“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
司馬遷引《周書》的話,並舉出齊國姜太公和管仲的例子,說明經濟財富對政治功業的重要以後,又引用“倉凜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兩句名言,討論財富和德業的關係,提出“禮生於有而廢於無”的主張。因為禮節、仁義這些德性,是以安定的生活與財富為基礎的。“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一個君子富有了,就更樂於行善積德;而普通的人有了財富,也就安守本分,不會作奸犯科。接著他又把財富比作高山大澤,把品德比作山澤間的生物。“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水深了,自然有魚,山高了,各種獸類自然繁殖其中。溝裏水淺是養不活魚的;小山也隱藏保護不了大的獸類。換句話說,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所以,有了財富,才能發揮出仁心義行。一個人有了錢,如果再得權勢,就更容易彰顯善舉。反之,既無勢力,又無錢財的他鄉遊子,自身難保,更何況其他。這是對有文化根基的中國而言,在文化低落的邊疆來說,財富對德性的影響就更嚴重了。
*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出自《管子‧牧民》
* 歷史上,漢代的司馬遷曾經就“貨利”的問題,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當時別人都不大注重經濟問題,只有他特別注意,而在 《史記》中寫了《貨殖列傳》,成為中國經濟學上的第一篇傳記,也是中國討論經濟哲學思想的好著作。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文中所述範蠡、子夏等人致富之道,從略。)
所以普天之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都是為了一個“利”字。不論千乘之國,或者萬戶之侯,或者百室之君,他們都一個個唯恐受到貧窮的困擾,更何況一般老百姓!
此其章章尤異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若致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接著,他又繼續舉出範蠡、子貢、猗頓、卓氏、程鄭、宛孔氏、師史、任氏等十幾位歷史上名人的致富之道,以及對國家社會的影響,來強調財富和德業事功的關係。同時他強調說,所舉的這些人,還只是少數的例子,而且都不是繼承祖業,或世襲俸祿而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用心經營,把握了時機,去規規矩矩地發展,以最平實的方法來賺錢,而以最高明的原則來守成。至於其他,以發展農林工商而富可傾城的,或者富甲一縣,或者稱富鄉里的,這些就多得數不清 了。
* 章:即“彰彰”,顯著。 尤異:特別與眾不同。
* 弄法犯奸:鑽法律的空子,胡作非為。
* 椎埋:據《史記會注考證》:“各本推理作椎埋。凌稚隆曰,二字疑有誤。顧炎武曰,當是推移之誤。中井積德曰,當作推理。愚按楓三本,正作推理,今依改。推理,言推測物理也。”去就:進退、取捨。
* 與時俯仰:與時變化,隨機應付。
* 用本守之:以從事農業(佔有土地),來保持下去。
* 以武一切:用強力去掠奪一切。
* 用文持之:用文的方式維持下去。
* 有概:大略如此。
* 故足術也:所以值得記述。 術,通“述”。 記述。
* 至力:致力。
* 權利:權勢和貨利。
* 傾:超過。
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掘塚,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裏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
結論說,靠自己的勞力,從小生意做起,一點點積蓄起來,這是謀生發財的正道。但是小富由勤,大富由命,發大財也要靠機運。同時司馬遷又強調,發大財,還要有頭腦,譬如用兵,要出奇制勝。於是他陳列出一些歷史資料說,像秦揚這個人,以種田起家,他的財富居然蓋過了一州,等於現在富過一省。照理說,挖人家的墳墓,偷盜葬物,這是犯法的,可是田叔就這樣起來的;賭博說起來也是壞事情,但桓發卻因此致富;至於行賈,類似我們現在所說跑單幫的,在古代也是大家不在意的行業,而雍樂成由此起家;賣油脂,當然也是低賤的行業,一身油垢,不受人尊重,而雍伯就在這個行業中,聚積了上千金的財產;叫賣漿湯、 油條,是小生意,但張氏以此賺了千萬的資財;磨刀,可以說是最簡單的技術,但郅氏以磨刀聞名,人人找他磨,到後來發了大財,養了一大家的人,吃起飯來都是鼎食,氣派大得很;賣豬肉乾、牛肉乾,也只是小本生意,濁氏卻因此發財,養了幾十匹馬。在現代說,就是擁有幾十輛汽車了。還有馬醫,古代醫生的社會地位不像現在這麼高,獸醫更是如此。可是有一個獸醫張裏,家裏開飯的時候還要敲鐘,可見其富庶的程度。以上這些都是因為專精一業,勤奮努力而來的。
* 纖嗇筋力:精打細算,勤苦勞動。 嗇ㄙㄜˋ耕作的事。通「穡」。
* 掘業:據《集解》,徐廣釋掘為“拙”。 意即笨重的行業。
* 蓋:冠,壓倒。
* 起:指致富。
* 用富:因此致富。
* 賤行:低賤的行業。
* 雍樂成:雍地的樂成(姓樂名成)。
* 販脂:販賣油脂。
* 辱處:低下的行業。
* 雍伯:人名。 據陳直《史記新證》,“漢書作翁伯,雍翁二字古通,猶鐃歌十八曲、擁離或作翁離。”
* 灑削:灑水磨刀。 據陳直《史記新證》,“削工謂冶刀劍者,而本文之灑削則不然,蓋以磨刀剪為業者”。
* 薄技:微不足道的技能。
* 鼎食:列鼎而食。 形容富家飲食之奢侈。
* 胃脯:胃幹。 即熟羊肚兒。
* 簡微:簡單而輕易的事。
* 連騎:馬隊相連。 即富至車馬成行。
* 淺方:淺薄的小術。
* 擊鐘:擊鐘佐食。 指吃飯時奏樂。
* 誠壹:心志專一。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轅,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
最後他的結論說:從這些事實看來,致富並沒有什麼一定的行業,財富也不是說一定永遠屬於誰的。有能力的人自然會發財,懶惰的人就是站不起來。富有了自然就顯貴。一個富有千金的人,就像士大夫般地被人敬重。至於巨萬富翁,就和王侯一樣享受。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這不是上天所賜,也不是祖宗所給,都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
* 經業:常業。 經:固定、永恆。
* 輻湊:指集聚財貨。
* 不肖者瓦解:能力差的人會破敗家財。 不肖:不賢。
* 同樂:同樣享樂。
他這篇文章裏,介紹那些商業鉅子和大富翁的妙論很多。談到好貨的心理時,曾經舉出,像秦始皇這位暴君,對於財富也很重視。當時在四川有一個名字叫“清” 的寡婦,擁有大量的丹砂礦,富有得不得了,秦始皇還特別邀請她到咸陽,待以上賓之禮二同時為她建築了一座“女懷清台”。由此可見財富的重要。不但個人如此,他也說到,國家非財富不能強盛,社會非財富不能繁榮。
這是專門記敘從事“貨殖”活動的傑出人物的類傳。 也是反映司馬遷經濟思想和物質觀的重要篇章。
“貨殖”是指謀求“滋生資貨財利”以致富而言。 即利用貨物的生產與交換,進行商業活動,從中生財求利。 司馬遷所指的貨殖,還包括各種手工業,以及農、牧、漁、礦山、冶煉等行業的經營在內。
翦伯讚曾高度評價司馬遷“以銳利的眼光,注視著社會經濟方面,而寫成其有名的《貨殖列傳》”。
錢鍾書在論及司馬遷這篇《貨殖列傳》時說:“當世法國史家深非史之為'大事記'體者,專載朝政軍事,而忽諸民生日用;馬遷傳《遊俠》已屬破格,然尚以傳人為主,此篇則全非'大事記'、'人物誌',於新史學不啻乎闢鴻濛矣。”(《管錐篇·史記會注考證》)總之,史學界公認:“歷史思想及於經濟,是書蓋為創舉。”
《太史公自序》曰:“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之於時而息財富,智者有採焉。作《貨殖列傳》”。 這十分明確而簡要地道出了寫作本篇的動機與主旨。
全文主要是為春秋末期至秦漢以來的大貨殖家,如范蠡、子貢、白圭、猗頓、卓氏、程鄭、孔氏、師氏、任氏等作傳。 通過介紹他們的言論、事蹟、社會經濟地位,以及他們所處的時代、重要經濟地區的特產商品、有名的商業城市和商業活動、各地的生產情況和社會經濟發展的特點,敘述他們的致富之道,表述自己的經濟思想,以便“後世得以觀擇”。
太史公認為,自然界的物產是極其豐富的,社會經濟的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商業發展和經濟都市的出現是自然趨勢,人們沒有不追求富足的。 “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所以,他主張應根據實際情況,任商人自由發展,引導他們積極進行生產與交換,國家不必強行干涉,更不要同他們爭利。 這集中反映了他反對“重本抑末”,主張農工商並重,強調工商活動對社會發展的作用,其產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肯定工商業者追求物質利益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突出物質財富的佔有量最終決定著人們的社會地位,而經濟的發展則關乎到國家盛衰等經濟思想和物質觀。 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司馬遷就能注意社會的經濟生活,並認識到生產交易和物質財富的重要性,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此傳記天時、地理、人物、風情,歷歷如畫。 雖屬說理文章,讀來卻頗有興味。 方家學者對此有口皆碑。
潘吟閣贊曰:“《貨殖傳》一篇,講的是種種社會的情形,且一一說明它的原理。所寫的人物,又是上起春秋,下至漢代。所寫的地理,又是北至燕、代,南至儋耳。而且各人有各人的腳色,各地有各地的環境。可當遊俠讀,可當小說讀。讀中國書而未讀《史記》,可算未曾讀書;讀《史記》而未讀《貨殖傳》,可算未讀《史記》。美哉《貨殖傳》!”(《史記貨殖列傳新詮·編者弁言》)
李景星評本傳為:“舉生財之法,圖利之人,無貴無賤,無大無小,無遠無近,無男無女,都納之一篇之中,使上下數百年之販夫豎子,傖父財奴,皆賴以傳,幾令人莫名其用意所在。……蓋財貨者,天地之精華,生民之命脈,困迫豪傑,顛倒眾生,胥是物也。” (《史記評議》卷四)
這些讚語準確而深刻地揭示了史公之識,卓絕千古;史公之筆,精妙絕倫。
總攬全文可見,傳中人物各具特色,各懷其才;篇中敘事行雲流水,自然流暢;文中說理鞭辟入裡,無懈可擊;全篇辭章奇傳雄渾,波瀾壯闊。 可謂博大精深,渾然一體,實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璀璨奪目的光輝篇章。
我們看了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的議論,再來看看明人馮夢龍的一段小文,相互比對,倒是別有一番興味:
人生於財,死於財,榮辱於財。無錢對菊,彭澤今(陶淵明)亦當敗興。倘孔子絕糧而死,還稱大聖人否?無怪乎世俗之營營矣。
究竟人壽幾何!一生吃著,亦自有限。到散場時,毫釐持不去。只落得子孫爭嚷多,眼淚少。死而無知,真是枉卻;如其有知,懊悔又不知如何也。 吾蘇陸念先應徐少宰記室聘,比就館,絕不作一字。徐無如何,乃為道地遊塞上,抵大帥某,以三十錳為壽,既去戟門,陳對金大慟曰:以汝故獲禍者多矣,吾何用汝為!即投之澗水中。人笑其癡,孰知正為癡人說法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