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遊


x成長
x追尋

〈壯遊〉一文中,楊牧回憶著早年的旅行經驗為他的生命與文字帶來了豐沃的養分,那些貼近文化心靈、深入自然的時刻,帶給了他無數的靈感與覺察,讓他體會到在旅行中的尋覓其實都是在尋覓自己。他在最後鼓勵青年詩人,懷抱遠大目標、勇敢走出門追求壯遊,因為壯遊的意義便是一場偉大的自我追尋。從楊牧定義的「充滿目的和意志的」旅行,到文中提及的其他旅遊方式,本回「國文素養培力多」將延伸關注旅行中所發生的人地互動,從異地如何影響人的心靈、啟發向內的自我對話,到旅遊活動在社群媒體發達的現代發生了怎麼樣的變化,反思人對異地的回饋可能不全是正向的,讓我們重新看待旅行這件事,也嘗試描繪自己心中理想的旅行。

一、旅行的意義 

你看過了許多美景,你看過了許多美女,你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陰……人為什麼會想要旅行?出外旅行的意義何在呢?

本篇〈壯遊〉,是節錄自楊牧寫給青年詩人的一封回信,信的前半段提到青年來信的原委,是因為一位女作家在公開演講的場合上,宣稱年輕人若是為旅行而旅行,便是很可恥的。一席簡單扼要的話語,或許藏了許多莊嚴神聖的意涵,卻無法在當下傳進聽者的心裡,從而激起了青年詩人的憤怒。而楊牧替那位女作家圓場,也順勢帶出了旅行的意義:

  「我想她的意思是說,年輕人出門旅行不應該純粹是為了休閒遊樂,必須帶著嚴肅的尋覓著什麼,嘗試著什麼的心情,帶著探索的甚至冒險的心情,到深山大澤中,到遙遠的國度,以一種學習觀察的誠意去體會,在那陌生的世界裡,無論洪荒山水,遠古的遺跡,或當代熙攘的另一文化社會裡小小的市集,街道,碼頭,車站,去吸取知識點滴,用以榮養關懷和想像,使自己能夠在成長的過程裡正確地把握到豐富的人生素材,充實地理和歷史的資訊,從而於落筆創作或面對其他生存活動時,有一份更開闊廣泛的覆按。」

旅遊的常見三種方式均在信中出現:

「我想她的意思是說,年輕人出門旅行不應該純粹是為了休閒遊樂……」
「總而言之,她的意思是她到處亂跑,並不是趕時髦湊熱鬧,而是有她莊嚴的道理的。」

「我喜歡選擇一個沒事的週日,最好不是週末,帶著我的妻子和小兒……這樣的地方也令我鬆弛,比平時早一個鐘頭就上床去睡。」

「以最大的敏感去體驗所有的色彩和聲音,人的容貌,文化的形跡,和大自然擁有的一切。那是我們積極的投入參與,那是一種挑戰,而不只是奢侈的觀光旅行。」

楊牧提及的旅行中,旅者是跳脫日常的,在充滿挑戰、刺激的過程中,以渺小的姿態去凝視、體驗不同的文化和環境變動所帶來的新養分,由異地文化來影響人的靈魂和思想。而在厄夫.錢伯斯的《觀光人類學:旅行對在地文化的深遠影響》這本書中,則廣泛地探討了觀光旅遊的意義,提出了不同學者的看法。

其中,麥侃奈(MacCannell)認為現代社會建構出的疏離感與不真實感,使人向外擴展尋找真實的渴望,意即現代的遊客尋找的是對現代生活的一種超越,並且建議人們應該去探索觀光地所提供的文化展演背後,那些非刻意製造的、更真實的體驗。但也有學者,例如波司汀(Boorstin),認為現代觀光缺乏洞見與思慮,遊客只喜愛膚淺甚至虛偽造作的假象,選擇走馬看花更勝於體驗真實的當地文化。顯然,麥侃奈的觀點呼應了〈壯遊〉一課中所提的「旅行」概念,而波司汀的觀點則是批判課文中所界定的「觀光」行為。

但不論是「觀光」或是「旅行」,都是人與異地之間一種文化的流動與實踐。厄夫在書中〈傳統、真實性與現代性〉的章節中,認為「人們受到鼓勵去體驗旅遊,因為這樣可以去經驗與確認他們對自己民族的感受。人們也受邀走訪其他國家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藉此再度確認他們的身分認同。」說明了不論是採取何種方式,在旅遊過程中所接觸到的非日常的事物,都或多或少為我們帶來了新的刺激和觀點,而這種對外的凝視,便促使人們回頭向內審視,確立對自我的認知,乃至對族群文化的認同。正如楊牧所說:「你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顧盼尋覓,說是看風景,其實是在看自己如何在看著風景。」當人在陌生的環境時,自身的思想、文化及價值觀等,更能被襯托,較平常更為鮮明且容易捕捉。

二、敏感時光的旅行

青少年時期的旅行,由於旅者自身的稚嫩,在長大後重述總有特殊風味,或是感嘆自己「真是太聰明了」(反諷要註明),或是覺得當時的決定有些可惜,無論如何,當時在旅途中經歷的一切會加倍深刻地影響青少年往後的觀念形塑,這也許是Gap Year受歡迎的原因。

  「我喜歡單獨出門,忽然轉入一個不相識的世界,沒有人和我交談,不需要附和群眾以讚嘆,更不必陪著別人詛咒埋怨。後來我在臺中念了四年書,除了大度山脊上一些河谷、甘蔗田、小村莊以外,人人樂道的風景名勝我都沒去過,因為我不喜歡團體出遊……我大概並不是不知道旅行的重要。讀英國文學史,知道十七世紀以後每一個詩人都必須體驗一次所謂的『壯遊』,到歐洲大陸去度過一段敏感時光,才算完整地成長了。我知道這些,可是不免又退縮著,從來沒有和同學結伴登山或露營的經驗。我怕他們說話聲音太吵,又怕參天古樹下合唱營火歌太興奮,謀殺了我寧靜的想像。這樣說來,我那時不但有點驕傲孤高,恐怕還太懦弱了些。」

17世紀

「壯遊」一詞開始出現,是因大眾開始認為知識是透過外在環境刺激而得,導致當時貴族仕紳們認為有必要藉由旅行來獲取知識修養並健全心理發展與眼界。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朋就表示,「按照慣例,國外旅行完成了英國紳士的教育。」 

18世紀

「壯遊」的定義多了份使命感,認為長期在外遊歷者,有義務將自己所觀察到的見聞帶回國內,以利社會的改進或福祉。此觀點讓壯遊日漸盛行,英國尤甚,而且在旅途中能有更多機會蒐羅到藝術品、珍本等,不僅滿足上流階級對收藏的愛好,對其聲望也大有助益。

19世紀

隨著上個世紀工業革命一路發展,鐵路、輪船等交通方式更加便捷與親民,讓「壯遊」活動擴展至中產階級。有機會接受教育的年輕人紛紛投入,「壯遊」便作為一種成年慣例,在歐美國家延續下去。

現今

「壯遊」演變為經過規畫、以意志力堅持達成目標的旅行,但不變的是過程中與人文社會深入交流的特性。近年來也延伸出西方學子在高中畢業等待大學開學期間,利用這段「Gap year」進行人生學習的風尚。

自我對話的追尋

  「旅行是一種滌洗,是一種探索。我可以花一個早上坐在平整如鏡的小湖邊看高巒的倒影,飛鳥掠過半空的蹤跡;或站立參天的針葉林間,為一隻麋鹿不期然的出現,屏息長久不敢出聲驚動;或倚著欄杆注視千萬活水的瀑布,從雲煙的山頭雷轟傾瀉,濺起無窮的溼寒,又落在曠古的青苔上,注入冷澗,終於緩緩流去,切過開滿黃花的草原,向海洋的方向。」

「有時單獨旅行最能體會環境。你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顧盼尋覓,說是看風景,其實是在看自己如何在看著風景,那時你的心思最敏銳,精神最飽滿,周圍一點聲響,一片色彩,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你急切的捕捉,那麼好奇,那麼準確。」

楊牧認為,旅行是一種精神的洗滌與自我探索的過程。那些與自然山林、壯闊地景相伴的日子,成為他人生中的豐沃養分。孤獨提供了大量的思考時間,或許就是人們渴望離群索居的生活能帶給他們的,一種以「拋棄」換取貼近真實的交換。

📕延伸閱讀:《阿拉斯加之死》

《阿拉斯加之死》中的青年克里斯,拋開了良好學歷、優渥家庭,為了追尋理想,讓自己孑然一身的栽入了不帶一點仁慈的阿拉斯加。他嚮往曠野的一切,追求冒險犯難的歷程,為了證明生命是真實的躍動,而不是在寧靜中逐漸窒息而死。然而,他描繪的遠大征途,在進入阿拉斯加四個月後,因為過度飢餓食用了有毒種籽而畫下句點。克里斯的故事顯示了當時美國人對於曠野的著迷、高危險活動對青少年的誘惑,以及親子之間難解的心結。儘管眾多聲音抨擊克里斯有勇無謀,但作者仍試圖還原克里斯生前最後一段壯烈的自我實現之旅,願讓讀者自行解釋這趟壯旅的意義,以及他最後留下的話語──

「我已過了快樂的一生,感謝主。再會,願上蒼保佑所有的人。」

📕延伸閱讀:《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

自然蘊藏的不可抗的力量,往往能最直接且劇烈地撼動人的心靈。山,或許就是最神秘且深不可測的,它引領青年詩人急切地去捕捉渴望書寫體驗留下生命中閃現的光。《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便收錄了劉宸君獻給了山、永遠停在十九歲的靈魂。他曾數次主動與吳明益討論,近乎剖白地探詢著關於寫作、山和旅行的意義,後來也成為吳明益自然書寫課的學生。

在這本書的序中,吳明益如此寫道:「登山的人多,能寫山的人少。宸君就是那極少極少山選中的人裡那一個。」並說劉宸君是「一個遠比我跟山心靈相近,遠比我還要有寫山的天賦的年輕人」。

二○一七年,劉宸君選擇休學,與友人一同前往印度。不同於同齡者單純快樂的追求休閒,他靠著單車與雙腳,用近乎莊嚴的態度,比誰都深刻地擁抱了旅途中遇見的每個自己。即便那年山中的大雪過早地攔截了這個年輕的生命,但他留下的一方碎紙、一封給某人的信、某天的日記或一篇曾經的雜文,都記錄著他的書寫──那是直到生命的盡頭也不曾放棄的追尋。

當楊牧抵達巴黎時,他內心湧出激動情感讓他不得不奮筆疾書。「我一個人坐在旅館窗前寫著,看到美麗的巴黎,其實我可能只是看到自己坐在巴黎的旅館窗前寫著,並因為看到自己那樣在窗前寫著而格外感動。這種經驗不知道你有過沒有?我們這樣固執地尋覓著,其實是尋覓自己。」而這位十九歲的詩人,用身體去感受山、感受旅行的每一個瞬間,用累積到生命最後一刻的文字,讓我們看見了一場偉大的自我對談,以及對真實貫徹一生的追逐。

三、旅行的浪漫與真實

被講述的旅行往往看起來很有目的、很有意義,旅者或者付出時間精力幫助當地居民,或者花費時間走過崎嶇山道,抵達人間祕境,「有看點」變成現代旅行的追求,旅途究竟帶來什麼,則不被重視,而社群網站加劇了一切。

  「你何妨就在內心先確定一個廣泛的目標?先在家裡勾畫出完整的憧憬,布置一些可能發生的情節,以想像的陌生世界為背景,把自己血肉之軀投射進去,堅持自己所追求所要的東西,然後出門。這樣的旅行說不定會因為一切都不如理想而大失所望,但失望何嘗就不是一件莊嚴的理由?這樣的旅行是充滿目的和意志的,是學習的歷程,是考驗,是一種探險。」

楊牧為青年詩人的旅遊指點方向,讓他勇敢規畫,用最浪漫的想像填補空間,再出門以真實印證。在旅遊之地,旅者的凝視交錯在自己原先的浪漫想像與現實之間,人正是在兩者的磨合中有所成長。

而現代交通便利性大大提升、社群網路佔據人們視線的影響下,旅行也迎來了某些轉變。因為易達性提升,「志工旅行」紛紛出現,看似能一邊旅行,一邊對當地有所幫助的雙贏想像,過度氾濫後造成了許多問題;社群的傳播速度讓網美旅遊迅速興起,觀光客的不寫實凝視也反過來影響了當地。

既在做公益,同時也在旅行,這樣「邊學邊玩」的概念,就是目前很受歡迎的「志工旅行」。

由丁元亨率領夥伴所成立的「願景青年行動網協會(VYA)」,從2002年便致力於發起國際志工活動,亦有結合臺灣本土社區營造的「島嶼走讀」、招募海外青年來臺服務交流的「國際工作營」等。VYA志在提供給社會中尚未站穩腳步的青年學習與激發潛能的機會,促使青年們思考生命、公益的意義,在實際與人群接觸後,體會到「手心向下」的真諦。藉由深入探訪亟待復甦的古蹟文化、資源稀缺的弱勢族群等,看見與平時同溫層、舒適圈內大相逕庭的世界;藉由觀察、同理,去了解自己能給予什麼、對方又需要什麼,進一步培養世界公民的素養,在「給予」的行動中察覺自己對社會的責任。在一趟志工旅程中,受益最多的往往不是當地人,而是打開了思想的自己。

然而,理念總是說來容易實踐難,若非真正的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設想,僅一味陷入救世主心態,原本善意的志工行為也會變成對當地的一種服務汙染。例如志工們往往僅待上幾周,與其說服務更像是來陪玩;沒有考慮當地回收政策,攜帶的教具或物資包裝等反而造成環境的破壞;短期的志工團來來去去,在受助的孤兒孩童心中製造了不斷分離的回憶;即使去到生活水平落後的地方,仍舊無意識展現經濟地位的優越,與當地人界線分明……

這些都是光憑衝動的善舉所造成的「服務汙染」。當我們滿腔熱血地投入志工旅行時,應該要建立正確的觀念,認清這趟旅行的意義並非為了滿足我們浪漫的幻想或虛榮的價值感,而是去學習如何尊重差異、用當地人的立場出發,做到真正的關懷,不要讓美好的本意變相成為一種傷害。

「觀光凝視」是由約翰.厄里提出的觀點,探討人們對觀光地的精心觀察及想像投射是如何為地方帶來既定的框架,而這種「觀光凝視」在現今網路社群、攝影技術的發達下,又是如何和人們的社會行為產生交互影響。

  當人們到了一處觀光地時,總期待有什麼「特殊性」能令人明確感受到與日常生活的區別,而觀光地也為了吸引遊客,著重強調各自的獨特文化、建築、地貌景觀等,透過遊客事後將這些符號的「再現」──製成影像紀錄或遊記等,便逐漸形成框架,使觀光地「舞台化」。人們在出發前已經有了既定的想像,是為了特定的展演而去,例如去到京都就要一睹「藝妓」的風采,來到巴黎非得與「巴黎鐵塔」合照才算到此一遊。尤其近年來社群媒體的「hashtag」、「限時動態」等功能,更是加速了「觀光凝視」的擴張,使觀光彷彿成為了一種闖關蓋戳章的成就挑戰。

社群媒體的影響下,人與人在現實中的互動減少了,但在網上「比較」的現象卻更勝以往,國外的旅遊照、知名的名勝景點等,彷彿成了「人生勝利組」的證書。也因此,人們對一個又一個爆紅的「祕境」趨之若鶩,卻只在乎拍出來的影像、配圖的文字能不能吸引到更多的追蹤點閱和按讚,而觀看者僅吸收了被篩選、美化後的片面資訊,便對這些景點或其中的文化抱持膚淺的想像。

如同印尼峇里島的「天堂之門」景點,若在IG上搜索 #gatesofheaven,會看到大量的空靈美照:湖面彷彿明鏡一般反射出高聳的石門與被攝者的身影,如同對稱的兩個世界。但現實卻是,這座位在連普揚寺的天堂之門,其實就建在普通的石磚地上,根本沒有什麼湖,所謂的奇蹟美照是付費請現場攝影師用鏡子為道具所拍出的成品。以「觀光凝視」的觀點來看,旅客的爭相模仿形成了「天堂之門」的符號意義──來峇里島必拍的打卡照之一,而當地人則乾脆以此謀生收起了費用,然而這樣的現象,卻使得石門本身在當地宗教文化、歷史、建築上的價值意義被棄置一旁,乏人問津。

網美現身說法:真實的旅行和設計過後拍的有何不同

(片長8分21秒。)

時下有許多經營旅遊Vlog影片的頻道興起,那些不時分享旅行見聞、國外風景的IG帳號更是如雨後春筍,它們往往有數量龐大的粉絲,多數追原因來自「嚮往總是不斷在旅行的美好生活」、「想看勇敢追尋夢想和自我」。但是,實際情況真的跟那些精心設計過的照片牆內容、使用酷炫手法剪輯過的影片一樣嗎?

國外就有youtuber以幽默的方式拍攝了一支精美的旅遊短片,配上優雅輕柔的旁白、引人入勝的音樂,還有彷彿世外桃源一般的風景,讓人感覺這趟旅程是與大自然進行了一場深度的心靈對話,洗滌一切困乏疲倦,為人生來嶄新的改變……然而,仔細了解旁白臺詞後,便會知道這其實是對時下旅遊網紅們的諷刺──利用變換服裝來製造長期旅行的假象;為了噱頭而不顧穿著行為是否合乎時宜;以物化女性的方式來吸引眼球;絕口不提旅途中黑暗的一面如可能會被詐騙、丟包等。比起張開雙臂真實的去擁抱自然、體驗當地文化,他們似乎更著重在畫面的安排、取景夠不夠驚豔以及調色是否能讓青山更青、海水更藍。當這些「再現」的符號經過篩選與設計,甚至抽離了旅行中真實的體驗,便造就了那些度假勝地、網紅景點的「名不符實」的浪漫,想像與現實往往呈現巨大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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