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府經歷多次革新,儘管形式有異,但職責依舊,至今仍司長死者之事。
黃泉關隘設左右兩官管理入口,身為左官的你最近有些困擾……
最近因為入口繁忙,你幾乎豪不間斷地工作且沒有休息時間,令人感到焦躁。
連續幾週下來,你發現自己似乎遇到了一點腸胃上的問題。雖說身為黃泉府官照理來說應該不會有這種問題,畢竟無需進食,但你猜或許是工作過於忙碌使身體本能地產生了抗議。
你想去黃泉府裡找那裡的醫官談談,雖說他們的服務對象通常是那些進入黃泉的死者們,但去問問看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不過,如果就這麼離開崗位,入口的工作就只剩下右官一個人處理了。
怎麼辦呢?
你想了想,這麼忙碌的幾週,同樣在入口處管理亡者出入名單以及各種雜事,右官卻從未露出疲倦之色。看來暫時把工作都丟給右官也沒問題吧!
你看了看入口外擠成一團等著入黃泉的亡者們,放下手上重如石磚的名冊,轉頭對右官說:「右兄弟,我有事需要暫離一下,這些就交給你啦。」
他抬眼看了你一下,點點頭溫和地道:「好,別去太久。」並打開剛才你堆在他旁邊的磚頭名冊,繼續核對亡者們的資料,在簿子上以毛筆圈劃再照順序放人。
右官果然是個大好人。雖然黃泉府官包括你自己應該都已經不能被稱作人了。
而且真不愧是右官,即使突然要處理兩倍工作,面上表情也平靜如水。有右官當同事,或許是生前積善才有的福氣,你心想。儘管你根本不記得生前的事了。
你帶好黃泉府官為防萬一而都該有的佩刀,暫時離開了崗位。被核准入黃泉府的亡者們紛紛從你身邊走過,這是你少數會跟這些人往同一個方向前進的時刻。
不過,才剛離開,關隘口就傳來吵鬧的聲音。
雖然想趕快去看醫生,但如此吵鬧使你不得不停下腳步,於是你回到門口查看情況。
才剛要開口問發生什麼事,便聽見人群中有人大喊著:「我怎麼可能已經死了!不可能!」
「名單那麼厚,你們這些鬼官是抓錯人來陰間了吧!」那人咆哮。
你嘆了口氣。看來這位死者來這裡的路上,完全沒在聽引路的人講規則吧,在黃泉口大吵大鬧的,就不怕更麻煩的事?
你執起刀,大步朝著那個大呼小叫的死者走去,用刀柄用力一敲把他給敲暈。那個人立刻原地倒下。
反正人早已經死了,不會再死第二次。等等叫人來把他帶進去吧。
人群騷動起來,再吵下去可沒完沒了,而且全部擠成一坨是怎麼回事。不是都說了要乖乖排隊嗎!
「活人趕著上西天,死了就趕投胎?投胎之前的審判可長呢急什麼急!」你心想,對於此幅混亂景象只覺得荒謬至極。「審了之後還不一定能馬上投胎呢。」
你走到門口,用力拍了拍大門,想先讓這群死人整隊。
見你氣急敗壞的模樣,右官步伐平緩地繞過人群來到你身旁,伸出手輕輕地摸摸你、順了順你因方才騷動而凌亂的頭髮,並替你整理了下衣襟。
出乎意料的舉動使你一時間腦袋空白,愣愣地任由他安撫你。當同事當那麼久,關係融洽,但從未與右官這麼親近過。
你嚇了一跳,門口那群死人也嚇了一跳。
人群喧嘩的隘口轉瞬間只能聽見偶爾強風呼嘯。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右官朝你勾起一抹淺笑,拍了拍你肩膀,道:「乖,我來處理。」右官這麼說。
「你不是有事要離開嗎?快去吧。這種情況我還能應付。」他晃了晃手中名冊,要你別擔心。
「喔……好。我盡快回來。」你笨拙地轉身,右官那極有魅力的雙眼朝你彎起笑,與你暫別。
你快速穿過前方朝著黃泉府前進的人群,加速奔跑前往醫官所在處。路途上你想著右官那張臉,總覺得心裡有股異樣在攪動。
隘口到殿門有些距離,你跑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抵達。
殿門門口人滿為患,最近的陽間死亡人數實在太多了,無常倆兄弟也忙不過來,站隘口的你和右官也時常見到他們疲倦的模樣。
平時他們應該會帶著那群死人在門口與你們核對身分,然後一路引他們至殿門,但最近看來真的是多到來不及。而且嚷嚷著名冊有誤的死人越來越多,人間難道還有這種可笑的傳言?
希望右官那邊別遇上什麼麻煩事就好。你心想。
你繞過人群抵達殿內深處,找到兩個沒值班的醫官。他們看到你,面露驚訝:「最近隘口不是很忙嗎!」
你苦笑:「我還想找你們一起來幫忙呢。」你開玩笑地說。
他們倆也大笑幾聲,非常享受沒班的清閒。你坐在一旁的板凳,提出你最近遇到的腸胃問題,請他們給你些意見。診斷的過程中,旁邊那位醫生閒話不停,持續說著關於最近殿內的狀況。
「我還聽說閻王大人半夜被夫人丟出門外,睡了一夜判堂!不知道閻王大人做了什麼才讓夫人氣成這樣。」那醫生邊說邊笑,你為這兩位毫無顧忌談論著閻王夫妻私事的醫者性命感到擔憂。
「咦,我還以為丟到判堂去睡是三天兩頭就有的事。」
「平常聽說頂多是睡床下吧。判堂大概比較冷。」
「真的假的?」
原來閻王有時候喊腰痛,是因為打地鋪啊。
「哦……而且啊……」旁邊那醫生朝殿堂內張望一會兒,然後湊近你:「聽說右官大人是同性戀。」
替你診斷的醫生用嘴型無聲地吹了個口哨:「你從哪聽說的?」
「你隨便在殿內繞一圈,見到女官,她們都在談這個啦!」
「這麼說起來,前幾天有個藥堂的女孩好像在安慰她朋友。我還以為是被閻王大人罵了,該不會這也跟右官大人有關?」
「誰知道呢……這可得親自去問本人才知道吧。」
他們談論得起勁,而你不動聲色地記下這件事,準備回去試探一下右官。
針對你的腸胃問題,兩人表示沒什麼大問題,只是簡單叮囑幾句,要你最近別太勞累。雖然入口很忙,也要想辦法商量與右官輪流休息一下比較好。
「也別想太多有的沒的,太過焦慮只會胃痛哦。」他這樣說。
「知道了,謝啦。」
你提起佩刀,跟他們倆打過招呼後便離去。經過殿堂時,其他官員們正在努力引導人群。
正要穿過門的同時,有個身影搖搖晃晃地朝你靠近,濃烈酒氣撲鼻而來,熟悉的氣味告訴你這死者很明顯是喝孟婆湯喝醉的。自黃泉府多年以前因故將奈何橋改設為入府前的第一道關卡後,判堂上時不時便會見到喝醉的亡魂。不過此事無傷大雅,畢竟有孽鏡臺便足夠。
此外,前陣子隘口很閒的時候你曾經看過幾次,孟婆湯的效力對某些人來說不夠強,本來喝一碗就該忘記生前往事,但某些死者似乎喝一碗不夠,於是孟婆就會抓著那些人直到把他們灌醉為止。
聽說還附帶聊聊人生的服務,反正等到灌得差不多,這些人也就忘了。至於忘不了的,據孟婆本人所說,把他們踹進忘川河裡就好。
「嗝、我要詛咒~你們全部、嗝、都便秘。」那人醉醺醺地朝你拋出這句話。
「說什麼鬼話呢。」就算是生前同樣受腸胃問題所苦的人,喝了孟婆湯也該忘光才對吧。難不成是沒真的灌醉,假裝藥效成功帶著記憶混進黃泉府?
你望著滿殿堂等待審判的亡者,皺了皺眉。有可能騙過孟婆嗎?
這可是件大事,要是隘口混進更多像這傢伙這種帶著記憶的人,黃泉府肯定要亂成一團。
隘口那邊不知道怎麼樣了,應該趕快回去看看。於是你把那個人隨便安排到一個隊伍裡,快速跑出殿外。
回去的路上你看見閻王夫人在黃泉府內各處張貼了大量公告,上頭明示不准任何任收留閻王過夜,擺明了就是讓閻王大人只能睡在那冷颼颼的判堂。
看來,閻王夫人最近和閻王之前的夫妻問題真的頗嚴重。你甚至在公告上看見違反規定的罰則,黃泉府各官員若是收留閻王,將被革職並同一般亡者接受刑罰。
「……也太嚴重了吧。」你不禁打了個冷顫。「閻王大人究竟做了什麼事?」你心想。
前往隘口沿路上公告滿佈,數量多得深怕黃泉府有人不知道似地,就連那些新來的亡者也看得津津有味。
夫人啊……這下閻王大人的面子該往哪裡擺?這樣真的好嗎?
你遇到站在其中一張公告前,沮喪得蹲在地上掩頭蓋面的閻王,他那身華貴衣裝拖在地上、帽子歪斜,說實話看上去實在有點丟臉。
要是讓更多亡靈看到這場面還得了?黃泉府不該是這樣失序的場所!而且閻王大人在這邊遊蕩,那殿上一堆等著審判的亡靈難道還要排隊排到旁邊的花園去?
你思考著是不是要回門口和右官商量一下,暫時把黃泉入口關閉之類的,最好叫無常兄弟暫時也別抓路上的孤魂野鬼回來。
還沒來得及裝沒事繞過閻王,閻王大人忽然仰頭長嘆:「歹命啊……我不就是多看了幾眼右官而已嗎?」
「夫人這是何苦,嗚嗚嗚嗚……」閻王大人抱頭痛哭。
太荒謬了。在路邊一副落魄模樣地哭鬧就算了,剛剛那是什麼?右官?多看了幾眼右官?雖然右官那張臉確實如潘安再世——
可你們左右官整天都在門口值班,一日之內只有半個時辰短暫關閉入口回殿上報告當日狀況,該說閻王大人真會把握時間嗎?
說起來,不知道右官知不知道這件事。本來在你眼裡,閻王只是很認真聽右官報告而已,畢竟右官工作認真又可靠。
紊亂的思考中,閻王吸鼻子的聲音時不時傳入你耳中。
你把路上停下來的那些亡者趕往前方的隊伍,讓他們別在這條路上逗留,還說閻王夫人最討厭人群在外聚集云云,總之編了一堆理由,把那些死人全打發走。
接著,你嚴肅地走到閻王身後,對他說道:「閻王大人,您還記得黃泉律法第239條,有配偶而與人通姦,處一年一下刑責;王者犯法,與黃泉各官同罪。您記得這件事吧?」其實法律的問題倒是其次,想到右官和閻王湊在一起,就感到哪裡不對勁。
閻王轉過頭,眼裡都是淚。他認出你是隘口的左官,站起身,用衣袖抹去淚水。
「左卿為何會在此處?」閻王問。
「我看到沿路公告,因此來提醒大人,不要觸法了。觸法還不是大問題,您惹夫人生氣大概要比觸法更嚴重。」你避開了翹班的問題,只提了沿路公告。
「此外,廳堂上已人滿為患,等待審判的亡者們已經排隊排到外頭了。」你行了個禮,巴不得立刻離開哭紅眼睛的閻王。
閻王見你打算離去,立即拉住你:「本王今天不上工,你去幫我審判。」
你吃驚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閻王。
「閻王大人,門口很忙的……您別開玩笑了。」你笑笑地推開他的手:「我還得回去和右官繼續核對名冊呢。」
說完,你拔腿就跑。
閻王跟著追上來,但你跑太快,他眼見就要跟不上,索性開口朝你大喊:「再跑就把你貶去當鬼卒!」
天啊,閻王大人有什麼毛病!別窮追猛打啊!你在心裡哀嚎。
隘口就不遠了,總而言之,誰都好,你需要有個人來幫忙!
對了!你靈機一動,整個黃泉府上下唯一可以制服閻王大人的就是夫人了。
於是你回頭,然後故作吃驚地朝閻王背後大喊了聲:「啊!閻王夫人!大人剛才要求我讓他留宿!」
果不其然,閻王聞言立刻嚇得停下腳步。你趁他回頭時立刻跑回門邊,希望門口的人群能多少讓閻王清醒一點,讓他乖乖回去審判。
抵達隘口時,現場狀況出乎意料。不知何時,右官已將門口人群清空,名冊整齊地擺在一旁,他本人則平靜地站在門邊,手靠在腰間刀柄上休息。
閻王尚未追上來,入口暫時陷入平靜,你脫力地跌坐在門口。
右官疑惑地看了你一眼,對於你的舉動感到不解。
「發生什麼事了嗎?是剛才我放了太多人進黃泉府,擠不下了?」
你大口喘著氣,緩緩地撐起身體:「那……是一個問題……」
還有別的問題,很多。多得你不知道該從哪一個先說起。你從來沒想過這一趟去找醫生問問腸胃狀況,就得到一堆消息。
黃泉府外、黃泉府內,各有各的問題。閻王想翹班、夫人在黃泉府各處張貼公告、疑似騙過孟婆混進黃泉府的帶有記憶的亡者……還有,關於右官的私人問題。
「那,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右官試探性地問。
「你有喝過孟婆湯嗎?」你深吐一口氣,調整呼吸,如此問道。
右官聽你這麼一問,愣了愣,眼底閃過奇異神色。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原來的表情,左右張望了下,朝你伸出手將你從地上拉起來。
「怎麼問這個問題?」他反問:「孟婆湯怎麼了?」
你遲疑了一會兒,說道:「感覺很好喝的樣子。」
右官聞此,挑了挑眉:「左兄弟不是過孟婆湯嗎?凡入黃泉府,皆要喝下孟婆湯才得以渡河,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難道與剛才那名嚷嚷著名單有誤的亡者有關?」他問:「或是剛才殿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能跟我說說?」
「閻王、閻王大人想跟我們睡。」你回應道。
此話一出,右官更加困惑了。
「閻王大人不是一直都跟夫人睡嗎?為何要來與我們借宿?」
你思索著要把關於閻王大人哪部分消息告訴右官。公告的事過不久大概整個黃泉府上下都會知道,但閻王被趕出來的原因基本上只有閻王大人自己知道。
該說嗎?畢竟那與右官的八卦有點關聯。還是先跳過,只提有亡者疑似騙過孟婆的部分?
你決定避重就輕,只提一部分:「呃簡單來說就是閻王大人又認不住偷看美色啦,結果被夫人勒令睡外面。」
向右官說明原因的時候,他回以專注而誠懇的視線,使你忍不住閃避。你不太習慣被右官這樣盯著看,相比之下你更習慣他平時盯著名冊的模樣。
「所以閻王大人就來找我們借宿了?」他問。
「其實也不是,就是他剛才追著我跑,說他今天不打算上工了,要我去幫他審判,大概是在開玩笑吧?因為夫人禁止黃泉府的任何人讓大人留宿,他很沮喪。不過,就算真的要借宿也行不通啦,夫人會把我們宰掉的。」你尷尬地笑了笑。
右官仔細思索你提供的消息,回應道:「關於審判的問題,或許不用擔心。夫人總是會把他抓回判堂上的。」
「只是若閻王大人真來找我們借宿,我們也不好直接拒絕吧?」
不,這真的不是問題。
「若要借宿的話,我大可換個地方睡,左兄弟覺得如何?」殊不知右官卻真的認真開始思考關於住宿的解決方法。
但你才不想要讓那個閻王跑到你們房間睡,右官還要為此讓出床位也太委屈了吧!
總不好直接讓右官自己去找別的地方借宿,搞得像閻王大人和你有什麼奇怪情節還把右官趕出去似地。閻王若是要來借宿,除非你們倆都能找到別的地方睡,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個人也別離開那間房。
更好的情況,就是閻王大人自己感到尷尬然後離開,或是夫人在他踏進你們房門前把他抓回去。這樣皆大歡喜。
「那你要不要乾脆來我這邊睡?另外借住的話很麻煩吧。」你提議,雖說這是建立在閻王大人真的跑來借宿的情況下。
右官聽到這提議,愣了一下。他睜大了眼,然後又彎起笑:「左兄弟真愛說笑,我們倆的床鋪就那麼大。一個人睡起來已經很剛好,何況兩人擠一張呢?」
此時,你們聽見熟悉的死亡的腳步聲朝你們逼近。
閻王夫人提著衣襬大步朝你們走來,殺氣騰騰地瞪過來。你發現閻王夫人對右官露出特別嫌惡的表情。
「閻王夫人。」你們倆姑且向她行了個禮。
右官好像沒注意到夫人的表情。
「你們有看見那個死傢伙嗎?」閻王夫人不太在乎禮儀,劈頭就問閻王大人的下落。
閻王大人剛才還追著你跑,不知道他放棄了沒有。如果他還堅持要蹺班,那等等應該就會出現了。
你告訴夫人這件事。
聽了你的報告,閻王夫人點點頭:「左右官,辛苦你們了。」
語畢,夫人突然親切一笑,但你跟右官有種不妙感。平時凶神惡煞,此時突然露出如此神情,你們倆只覺背脊發涼。
「對了,無常兄弟剛才從陽間傳來消息,兩個時辰內不會有新的亡魂需要押送。你們可以暫時休息去。」
閻王夫人告訴你們關於可以休息的消息後,立即轉身朝路的另一端大吼:「死傢伙!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立馬出現在老娘面前!」
此話一出,你和右官立即聽見遠處傳來閻王的哀嚎。
「夫人啊~我正在跑啦~」閻王帶著破嗓子,連滾帶爬地出現在你們三人面前。
閻王一抵達終點,看見了站在夫人身後的右官,察覺自己醜態畢露,不禁驚呼出聲:「右卿怎麼在這裡……?」
夫人見狀當即大發雷霆,她跺步向前、用力踩住閻王大人的頭,怒道:「你是白痴嗎!右官本就負責隘口崗位,不在這裡難道要在你房裡?」
右官站在一旁,神情困惑。
「哼!我要回婆家去了!」夫人拂袖而去。
不料閻王手一伸扯著夫人的衣襬哭道:「為、為什麼要回婆家……不是通常都回娘家的嗎?」
夫人怒目瞪著閻王:「——娘家也是可以!」
你愣了愣,夫人剛才是口誤嗎?是口誤吧?
「你到底要回哪裡啊……」閻王嗚嚶。
「要你管、死傢伙!」夫人用力抽走自己被扯住的衣角,踹了腳閻王屁股。
離開前,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頭對你們道:「左右官,我記得配給你們的寢室是兩張單人床,老娘今天給你們改成加大雙人床。」
「不必讓這老鬼借宿還得委屈擠一張床,帳目就算在這死傢伙身上便可!」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場面有些尷尬,你與右官對視一眼,此時的這份默契竟使你有點小開心,畢竟右官平時大都盯著簿子。
你無視了閻王大人,朝右官道:「聽夫人說,我們有兩個時辰的放假。呃,還得到了床墊升級……?」
右官笑,看上去心情很好。看來放假對如此投入工作的他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吧。
就在你思索著接下來應該邀右官一同前往調查孟婆湯事件,又或是好好把握短暫休息時間的同時,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往前一看,三五名殿上的官員提著刀朝你們的方向跑出來,呼喊著:「閻王大人!廳堂要爆滿啦!請您快回來審判吧!」
終於來到你們面前時,那些官員二話不說直接在閻王大人身旁彎下腰,一人架住一側,硬生生將閻王從地上拖起來,其他三人更是充當防止閻王逃跑的守衛。他們無視閻王無意義的哀嚎,快步將人給帶走。
隘口再次恢復平靜。
好了,閻王大人的事暫且算是解決了吧。
數週以來難得的放假時間,你決定還是好好把握一下。反正孟婆湯事件晚一點再處理也行,等報告或者遇到無常兄弟的時候,再跟他們提吧。
「右兄弟,難得休息,我想去喝酒放鬆。你要一起嗎?」你向右官提議。
右官面色欣喜應答道:「好啊,我最近找到了不錯的酒館,讓我給左兄弟帶路吧。」
右官接受了你的邀約,於是你們倆便決定一同前往右官介紹的酒館小酌一下。
黃泉府佔地廣大,畢竟整個陰間都隸屬於黃泉府,周邊自然要什麼有什麼。經過多次改革,更是為府內官員建設了各種方便的設施。
你跟著右官前往酒館,沿路經過景色之熟悉,令你在心中不停猜測。最終,你們停在忘川前,而那幽靜的酒館就坐落在忘川河畔。
此時約莫申時,午後陽光燦爛,微風輕拂,氣氛頗嘉。
你們選擇坐在室外的座位。右官找了樹蔭下的位置,招呼你過去。你默默地在面對忘川河的位置坐了下來,任由右官向老闆點餐。
即便黃泉府官無需進食飲水,吃飯喝酒仍是各官皆有的樂趣。你聽見店內除了右官與老闆的對話聲,還有其他人。
於是你透過敞開的門朝裡頭望了一望,你看見早上的兩個醫生就坐在店內最裡的位置,兩人正用曖昧的眼神看著你和右官,竊竊私語。
你回頭繼續欣賞忘川美景,不理他們。
沒多久,右官端著下酒菜和一壺酒回到桌邊。酒香撲鼻,與孟婆湯的氣味不同,這壺酒聞起來沒那麼濃烈。
「前世今生,兩情相忘。」右官在你對面的位置坐下,如此細語。
「即便奈何橋從三座改建後只剩一座,順著橋走過來的仍是世間亡魂,唯有黃泉鬼差能夠逆著走回去。」他說。
你沒看過三座奈何橋,印象中你與右官成為隘口的管理人之前,奈何橋就已經剩下一座了。原因不明,不過最常聽到的說法是方便無常兄弟管理。
「孟婆則依舊在橋邊讓來訪亡魂飲下一碗又一碗忘情水。雖然孟婆比想像中兇了一點。」他笑道。
右官會開玩笑真是稀奇,你心想。不過聽他這麼說,你突然發現,其實你根本不記得孟婆給你的印象是否與生前一致。
不如說,黃泉府官基本上沒人會記得這件事吧?
「右兄弟想像的孟婆是什麼樣子?」你試探性地問。
右官沉思了幾秒,說:「嗯,本來以為是個親切和藹的老婦,讓你在那塊三生石上刻下愛人之名,你要思念多久再喝湯都行。實際上卻是個催促你快把湯喝了,接著再一腳把你踹到橋對面去的可怕女人。」
「真是如此?」你詫異道:「聊聊人生的服務是假的?」
「這個嘛,多少還是有吧,只是或許得看那時要過橋的人多不多。我見人少的時候,孟婆還是願意和那些亡魂聊聊的。」右官笑。
你對孟婆一直以來都是後半段印象,那是你見過的部分。其他的,都留給喝下那碗孟婆湯之前的你了。
「右兄弟為何記得如此清楚?關於想像中的孟婆,整個黃泉府上下沒多少人能記得的。」
右官聞此,笑而不語。
「不說了,喝酒吧。」他伸手,遞了雙筷子給你、並替你斟酒。
你接過筷子,並與右官舉杯對飲。
午後暖陽與輕風使你心情放鬆了不少,不知不覺便喝多了。倒是右官看上去彷彿千杯不醉似地,酒量極好。
日漸西沉,暮影昏黃。
喝醉酒的你口不擇言。你搖搖晃晃地放下酒杯,嘴裡發出細弱囁嚅聲,右官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左兄弟喝醉倒是像貓在撒嬌。」你覺得你隱約聽到右官這麼評論,但喝醉的你不確定是否聽錯、不清楚那是否只是幻覺。
右官試著仔細辨認你的語句。
「唔嗯……好羨慕右兄弟啊,臉帥、人緣好。」
右官隱約聽見你這麼說。酒醉以致於模糊的視線中,你見到右官臉上露出些許驚訝,接著便是柔和的微笑。
你在想,右官對所有人都是那麼好的嗎?
你側過臉,望著忘川上的夕陽。在你記憶中,忘川是平靜的,但站崗時偶爾聊天,你曾聽聞右官提起,亡魂看見的忘川並非如此。
算了,你不過是個黃泉左官,一生都要待在隘口管理亡魂入黃泉府,忘川怎麼樣都不重要吧。
酉時的風微涼,沉默地吹了好一陣,你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點清醒。雖說這也可能是錯覺罷了。
轉動脖子,朝四處隨意張望一周,你竟見到酒館後方一棵隱密樹下,方才竊竊私語的兩個醫官在親吻。
原來那兩個醫官,感情如此親密。
搖搖晃晃地收回視線,你抬頭看了一眼右官,右官仍在享受美酒與風景。他的視線落在奈何橋一端,並未注意到你的舉動或酒館後方之事。
他坐的位子,好像也正好是視線死角,即便回頭大概什麼也看不見。
對了,那兩個醫官今早跟你提過,關於右官的事。可你不好意思直接問,明明這件事對你來說也不是那麼重要……
但心裡卻浮現此般想法:「藉著酒醉測試一下也好。」反正等酒醒過來再裝什麼也不記得就行。
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你挪動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靠近他耳邊,想輕吹一口氣。
此時,右官注意到你醉醺醺地朝他靠近。他轉過身,你被嚇了一跳,重心不穩往旁一倒。
「左兄弟、小心!」右官立即伸出手扶住你,並將你安置回椅子上。
「左兄弟是想離開了?」他問。
昏昏沉沉中,你沒聽清楚剛才他問了什麼。
剛剛站起來後你才驚覺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清醒,沉重的腦袋使你再次往旁邊一倒、思緒抽離,就這麼靠著右官闔上雙眼。
在你混亂而模糊的記憶中,陷入睡眠之前,有那麽幾次睜開眼。
所見之事,亦真亦幻。
尚未完全沉入水中的夕陽、跌落桌邊的酒杯灑出酒水,下一刻,身如浮舟,輕晃飄蕩。再次睜眼,室內昏黑,你或許是被安放在那張你熟悉的床鋪上。
你看見右官的衣襬在腳邊很近的地方,然後有一雙手輕輕解開你腰間束帶,替你褪去汗濕的外衣。右官的臉映入眼簾,那張平靜面容不知怎麼地,令你感到心跳加速。
你見右官的嘴唇動了動,說了些什麼,可你沒聽清楚。只是眼前一黑,就這麼倒在他胸前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你是躺在自己床鋪上的。另一邊是你熟悉的右官的床位。
你們的寢室依舊,只是這是你第一次從酒醉中醒來,窗外的夕暮甚至才剛褪去。時間流逝比你想像中的還要慢上許多,又或是,你只是太早清醒過來。
酒醉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長嗎?你心想。
你轉動視線,見到右官坐在角落那張椅子上,正喫著一杯醒酒茶望向窗外暮色,夕陽幾乎沉入水裡。
你靜默,看右官啜飲一口又一口茶。
夜幕將至,隔著窗櫺所見天色逐漸幽暗。右官的表情因光線不足變得朦朧曖昧。
他曾說過,夜色籠罩下的陰間血月當空、烏雲遮天,勁風如惡鬼咆哮,亡魂所見,皆是妖魔。魑魅魍魎自陰土而生、四處作怪,更有聚集河中覷覦橋上亡魂或觸犯黃泉律法之鬼差者。
其實黃泉府官都知道這些,大家都知道在初入陰間的亡魂眼中,黃泉路險惡難行。但在此擔任官職的鬼差受閻王與夫人庇護,那些弱小鬼卒若見黃泉府官,要不隱去身形、要不退至暗處。
簡而言之,黃泉府官們生活的陰間,基本上可以說是舒適的。大部分人都忘了那些可怕的景色,鮮少有人提起,就是在你擔任左官一職的時間裡,也只聽過右官提過這些事。
你疑惑他為什麼總記得那些。
此時,忽然有急促腳步聲停在你們房門外。聽上去有兩三人前來。
下一刻便是用力拍門的聲響。砰砰砰砰,連續好幾下,好似下一刻就要破門而入。
門外的人隔著門朝你們大喊:「右官大人、左官大人!閻王夫人交代給你們換的床鋪送來了!」
你皺起眉,困惑地撐起身體,意外地發現自己並未因宿醉而頭痛。
床鋪……是有這件事沒錯啦。只是就不能好好敲門嗎?還以爲發生什麼大事,嚇死人了。
「兩位大人,可以趕快開門嗎?床墊很重啊!」外面的人催促道。
暫時放地上不就好了嗎?!有人要你們從頭到尾都扛著嗎!你在心裡怒罵。
你下床準備開門,不過右官早已從椅子上離開,點亮了燈,然後到來到門口。
門一打開,三個魯莽的黃泉貨運人員就這麼碰碰磅磅地搬著床墊進入你和右官的寢室。
「右官大人,借過一下,謝謝啊!」
右官甚至被擠在門邊動彈不得。
他們走過玄關,那個在前面負責看路的人見到你還坐在床上,迅速朝你道:「左官大人,我們來換床墊了。請您先從床鋪上下來吧。」
這群死鬼,還懂不懂禮貌?你心裡邊罵邊挪動著身子下床。你這時才想起自己沒穿外衣,而且睡著之前好像——
你甩甩頭,不管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麼,現在都沒必要擔心,反正這三個運貨的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
你下床,送貨人員用極為粗魯而有效率的方式,一瞬間把你們的床鋪給換掉了。兩張窮酸雙人床立即變成嶄新的加大雙人床。
不過,雖然新床真的很大,但你站在房間一角看著那三個人把床墊安置在房間中央,總覺得有點尷尬。
「兩位大人,我們走啦!有什麼問題再聯絡哦。」三個貨運人員急匆匆地進門、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好好,你們快走吧。」你打發他們。
「謝謝。」右官很有禮貌地向他們道謝。
送貨員咻咻咻地就把他們碰歪的東西都擺回原位,你不知道該如何評論他們這番舉動。
不過,其中一人離開時,還是不小心從桌上碰掉了一件東西。而右官很快地就跑過去把那東西撿起來,並收入自己的衣袖。
「那是什麼?」你問。
右官看了一眼窗外,然後看向你,苦澀地笑了笑。
「左兄弟真的想知道?」
「是啊。」你點頭,頓了頓:「但若是什麼不方便說的事也——」
還沒等你說完,右官就從袖子裡抽出剛才那件他藏起來的東西。
你一看,有股不妙的預感。
那是一個小匣子,上頭有個黃泉各官再熟悉不過的符號。這東西,來自閻王大人。
匣子裡多半是什麼命令,而且直接送到右官手中,不是為了優先公告整個黃泉府,而是有什麼別的原因或目的。
只送到一個人手裡的東西。
你也曾偶爾替閻王大人轉交那樣的東西,根據經驗及打聽所得,有可能是將要委任隱密的調查、調職通知函、革職命令,又或者——
你接過右官遞過來的匣子,打開它,裡頭是一根古銅煙管,煙桿木質處雕以精緻花紋。
你認出這件物品,這是閻王珍愛之物。閻王夫人知道閻王喜愛菸草,過門那日,作為禮物送給閻王大人。如今,卻被轉送至右官手裡。
「閻王大人讓你……到他身邊去嗎?」你問,下意識地避開了那些明白了當的詞彙,轉而選擇曖昧的說法。
右官沉默,你抬頭看向他,他才緩緩開口:「是啊。是命令呢。」
「……這樣啊。」
寂寞感油然而生,你不知道是不是閻王此番舉動使你有些心急,又或者純粹為了不再能有右官當同事而感到可惜。
你小心翼翼地闔上匣子,然而,就在完全扣上的前一刻,腦海裡閃過某個想法。
你再次打開匣子。
「閻王大人若想將定情物轉贈給右兄弟,何必如此拐彎抹角?若是真要讓你做他妻妾,肯定先鬧得舉府皆知,順便改改黃泉律法。」你說。
閻王大人雖然被夫人吃得死死,在夫人面前沒用的程度令眾人詫異。然而判堂上的閻王,其威嚴和果決還是足以令人恐懼,亡魂仍因生前罪業受到判刑,過去也確實有不少鬼差因為觸犯禁令而遭到革職。
一定是什麼不想讓身為左官的你發現的事,就算察覺異樣,也已經是來不及的時候。
你立即從匣子裡取出煙管,將匣子往桌上一扔,並將菸嘴旋扭下來。
果然,在這雕花優美的煙桿裡,塞著一張紙籤。你將它抽出並展開,紙籤上畫著一道符。
是拘鬼符。
受此符者三日內將由鬼差捉拿並押送至判堂,由閻王私審,眾官員執刑,屬於特例中的特例。你感到疑惑,這東西不應該送到身為府官的人手中,府官犯法用的應該是另一道符,而不是拘捕一般鬼卒的。閻王大人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你抬眼看著右官,見你表情嚴肅,他苦笑道:「本來以為就算被你打開來也不會發現呢。我是太小看左兄弟了。」
「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不理會他的玩笑,你打算繼續追問。
「左兄弟不知道的話比較好。」
「你收到這東西的時候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只覺得這是遲早的事而已吧。」他笑:「但是左兄弟知道了原因又能如何?黃泉府官可不能反抗閻王大人下的命令啊。」
「我想幫你。」你緊抓著匣子,肅聲道。
右官搖搖頭:「不行。左兄弟幫不了我,時間已經不夠了。」他快速朝你伸出手,趁你來不及反應將匣子抽回去。
「還有,這張符與我的名字相牽制,就算左兄弟想燒掉也沒用,只會被牽扯進來。」
你沉默,無法言語。
三天。那是最晚鬼差會出現的時間,很有可能過不久就出現了,三天的期限只是給鬼差值勤的期限,不是給收到拘鬼符的人。
你決定找閻王求情。
閻王大人一定是搞錯了。你與右官一起在陰間擔任隘口管理者已過不知多少年月,你敢保證這段時間裡他身為府官絕沒有做出半點違法之事。
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讓閻王撤回這道命令。身為府官,肯定有轉圜餘地的。
「你待在這裡,我去找閻王。」說完,你迅速套上外衣並束好腰帶,轉身就要衝出門。
你的手剛搭上門把,忽然,重量從背後靠上來。右官從身後抱住你,你感覺到他的額頭靠在你肩上。
「——左兄弟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他低聲說。
心跳逐漸加快,臉頰發熱。你愣在原地,思考著究竟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才好。
忽然被這麼抱著使你感到很害羞,支支吾吾地好一陣,才道:「因為右兄弟睡相還不錯,不會磨牙夢遊,要在這裡找到這麼好的室友不容易。」
「讓閻王夫人給我們換了加大雙人床,要是在這時候換新室友可就難辦了,怎麼樣都得把你給留下來。」你說。
身後傳來被逗樂的輕笑聲,重量一鬆,右官放開束縛你的雙手。你疑惑地轉頭觀察他的表情,只見那雙眼睛透徹明亮。似水柔和的笑意,此時卻更添落寞之情。
「確實是個好理由啊。」右官道。
「但是左兄弟就不擔心,現在去找閻王,回過神來我就消失不見嗎?」
右官的話語令你心臟漏了一拍。
你深吸了口氣,道:「給我撐到回來。」雖然確實擔心,但你還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威脅右官。
「必要時候,別忘了那個。」你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佩刀。
右官微笑著點點頭,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聽進去。
接著,你帶上門,頭也不回地快步奔向大殿。
夜色如墨,月光幽冥。夜風之平靜,與右官所描述的天差地遠。
在你眼中,不曾有過那般可怕景象,黃泉那些妖魔鬼怪刀山劍林只會出現在未受審判的亡靈眼裡,那些沒有喝下孟婆湯的逃逸幽魂。
行至大殿的路途,燈火通明,華燈斑斕。你與那倆醫官擦肩而過,終於來到殿前。
審判暫歇,閻王正坐在椅上休息,俯視陰都美景。
你踩上階梯,一步一步,至閻王面前停下。
閻王注意到你,開口道:「左卿是來報告今日隘口狀況嗎?若是如此,右卿又在何處?」
明知故問。
你無視閻王翻臉如翻書的行徑,冷聲道:「我不要換室友。」
閻王聞此,挑眉問到:「本王不會給你換室友。近期調動的是下層鬼卒,而非任何府官寢室人員調動。左卿可以放心。」
「除此之外,左卿應該還有話要說吧?」
「為什麼要這樣對右兄?」你如此問道。這句話說出來,大概就表明你知道了匣子的事情了。但先出手的是閻王,你才不在乎閻王對你得知此事會有什麼想法。
「左官與右官總以兄弟相稱,真是重情義。但本王並未對右卿有任何不盡道義之處,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那你為什麼要給右兄那個匣子裡的東西?」你毫無顧忌地在廳堂上直接提出關於閻王贈與的禮物的事情。
「本王將自己心愛之物賞賜給盡忠職守的右卿有什麼問題嗎?」閻王對於你質問的態度感到有些不滿,反問道:「難道左卿認為自己在隘口繁忙之中擅離崗位,也是值得嘉許的行為?」腸胃問題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何況那只是一下下。
「各官員也看過盒中之物了,那是本王最喜歡的煙管,沒什麼問題。」殿上之人如此道。
瞥了一眼殿內角落,站在一起的官員向你投以事不關己的冷漠眼神。
你繼續說道:「那支煙管十分漂亮,若我向右兄討要應該沒問題吧?」
閻王聽你此番話,知道你是個識貨人,點頭道:「當然沒問題,若是右卿想將此物贈與你,本王便不會插手介入。但若是不願意,你也不可強行奪取。」
「這是當然。」
「左卿還有什麼問題嗎?」
面對閻王處處閃避的說話方式,你感到越發不耐煩。你向前一步,仰首直接與閻王四目相接。
「大人,我兜圈子兜累了,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您給右兄的拘鬼符,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聽見拘鬼符三字,閻王忽然大笑。
你雖感到疑惑,但仍不動聲色謹慎觀察情況。
閻王說道:「本王至今贈與那些踰矩鬼卒與觸法各官無數珍奇異寶,未曾有人察覺其中異狀。各個妄自尊大收下贈禮,以為所行之惡、欺瞞之事無人知曉。然而聽你此番話,本王可知右卿乃是謙謙君子,對其所行之事頗有自知之明。」
他向後倚身在那張華貴椅子上,滿意地道:「很好。看在右卿這般表現的份上。本王給他一日的時間。」
「明日子時之前,如若右卿願意登堂自首、接受審判,本王保證會從輕量刑,並令其得以盡快回歸崗位,繼續為黃泉府盡忠。」
「但若是右卿不肯出席,本王自有定奪。」閻王肅聲警告:「左卿回去就這麼轉告他吧。」
你想替右官辯駁,說明他並未做任何犯法之事。但話已至此,情況已經比原本好上許多,若是再多做要求,只怕又觸怒閻王大人。
雖說你尚未明白閻王口中,右官究竟觸犯了什麼禁令。但至少你知道右官還有繼續留在黃泉府的機會。
你行了個禮,轉身迅速離開大殿。
還有一天的時間。
明日子時之前,一切都還有機會。你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右官一身清白,即便登了判堂,閻王大人也絕對定不了罪,不過存心找碴罷了。
思緒之間,不知不覺加快步伐,朝著寢所飛奔而去。
喘著氣回到府官們的宿舍時,你見到無常兄弟正站在外牆邊聊天。他們神情嚴肅,似乎在談論正事,他們見到你,招手要找你過去。但此時的你只想著快點回房,將殿上之事說予右官聽。
你向他們說了聲抱歉,然後立即踩上階梯,快步上樓。
碰地一聲推開門,你扶著牆大口喘氣,見到右官手裡握著紙籤,正一臉吃驚地看著你。
「左兄弟?」他起身,將紙籤置於桌上,來到門口迎接。
你甩上門,撲向右官、緊緊抱著,下意識攥緊了右官的衣服,深怕他下一刻就跑了似地。而右官則任由你抱著他,什麼話也沒說,僅是回以擁抱。
你將殿上情形說了一說,告訴他閻王有意輕判之事。
右官低垂眼眸,寧靜深沉的瞳孔輕柔地將你捕捉,欲言又止。你回望他,不禁沉醉其中。
靜默了好一會兒,你忽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雙臂,退了開來。右官見你這模樣,伸手摸摸你的臉。
你看著他,不免為明日審判的事感到沮喪,儘管你心底認為右官是無罪的,但總覺得有股紊亂思緒在干擾著你——閻王大人的態度實在太過篤定,據你所知他從未錯判任何罪業,你不敢相信自己竟因此產生動搖。
「左兄弟看起來不是那麼高興。」右官注意到你的表情。
你轉開視線,移動至床鋪邊緣,有些無力地坐在一角:「我只是在想,為什麼閻王無論如何都要右兄弟上判堂?」
右官輕笑了幾聲,說:「左兄弟可想知道,閻王大人為什麼會這麼做?」
你疑惑地看著右官。
他從桌上拿過紙籤走向床邊的你,在你身側坐下,緩緩道:「閻王大人贈送禮物給觸法府官與鬼卒,藏附紙籤,用以警告,是念及眾鬼差在陰間勞碌。除此之外,也是因為左兄弟直奔殿堂與閻王大人對峙,令其得以知曉我已將這煙管解開的過的事實。」
「如果我沒去找閻王,右兄弟打算就這麼收下煙管,然後登堂受審嗎?」你不解。
「我說了,這對我來說是遲早的事。」右官頷首。
他捏著那紙籤,停頓了一會兒:「之前的日子,不過僥倖罷了。」
你皺眉,不明白他的意思:「右兄弟在說些什麼?」
談話之間,置於桌邊的燭火不知何時已燃至盡頭。殘火搖曳,沒多久便熄滅了。
本就幽暗的寢室內轉眼間只剩下自窗櫺滲入的月光,在一片冷藍夜色中,微光勾勒著右官的側臉。
「這些年月,即便仍有遺憾,也很滿足了。」
你感覺到右官的手蓋住你的,在那觸碰之中藏匿著笨拙的訣別與不捨。
「右兄弟真犯下什麼滔天大罪,要你如此與我道別?」你翻過掌心,捏了捏他的手。
「是啊,至少是黃泉的天。」右官玩笑般的語氣,卻使你感到無比沉重。你見他嘴角帶著淡淡笑意,卻彷彿隨時都要落淚的模樣,感到有些慌亂。
此時,右官伸手掩住你的眼睛。
「別這樣看我,左兄弟,我會捨不得的。」
你聽見他的聲音裡,帶著憂傷而溫柔的笑意。
但你仍不明白,為什麼要捨不得呢,明明還能見面的不是嗎?閻王大人已經承諾會讓右官留在黃泉府了。
微涼指尖撫平你因失措而緊蹙的眉,右官珍惜地捧著你的面龐將你拉近,與你前額相輕靠。
「明日我會登堂自首。」
「審判之後,希望能與左兄弟再相見。」
真是的。
你猜他是過於緊張,一時間忘了你跟他說過閻王會輕判的事,便出聲安撫:「肯定會的。大人已經答應了。」
「嗯,說得也是。」他道。
片刻之後,你因為太多親近的舉動感到羞赧,試圖拉開距離。
然而右官輕輕抱住你,將臉埋進你的肩窩。
「一下子就好。」
嗯,就是一生如此,也好。
靜悄悄的夜裡,不知過了多久,右官才終於心滿意足地放開你。然而那一刻從你身上褪去的重量,卻令你心慌。
右官不會有事的。你這樣告訴自己。
他起身來到桌邊,將紙籤放回匣子裡。
你走到窗邊往外望了眼。距離你們平時休息大約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現在就睡覺的話實在太過可惜。於是你轉頭就問:「右兄弟要一起出門吃個飯嗎?」
你突如其來的邀約令右官不禁失笑:「左兄弟還真有興致,黃泉府裡沒見過像左兄弟這麼喜歡吃飯的人呢。」
「鬼差本沒有進食的必要,左兄弟還真是特別。」
「吃、吃飯心情好嘛!」你反駁道。
「確實很有左兄弟的風格。」
「不過我就不用了。別擔心,我會在房裡等左兄弟回來,不會亂跑的。」右官婉拒了你。
一如往常,他對於吃飯沒有太大興趣,倒是更享受喝酒的氣氛。但是今日下午你們已經去過酒館,就不必再喝了。
你想了想,決定還是待在房裡:「嗯,還是不出門吧。」
「突然改變心意了?」右官本在更換燈裡的蠟燭,聽到你的結論,感到新奇地回頭。畢竟平時你都會去吃晚飯。
「閻王夫人剛讓人送來新床墊,我們都還沒躺過呢!」你朝床鋪走去,往上頭一坐,摸了摸感受表面的觸感:「第一天要躺久一點才划算。」
「除此之外,也是以防萬一。」你賭氣似地瞥了他一眼,這麼說。
右官嘴上說他不會亂跑,但你總覺得得在這裡盯著他才安心。
聞此,他愉快地笑起來:「這可是第一次左兄弟在這時候與我一起待在房裡。」
你有些羞澀地轉開視線。
「倒是右兄弟晚上不太喜歡出門的樣子?」
右官被你那麼一問,頓了頓,才道:「畢竟夜裡的陰間不像白晝那般吸引我呢。」
語畢,他重新點亮了燭燈。
「這樣啊?我倒覺得挺寧靜的,氣氛挺好。」你向後一躺,用手枕著頭對他說道。
右官聽你這麼說,便好奇地問:「左兄弟似乎很享受夜裡黃泉府的氣氛,可有特別喜歡的地方?」
「特別喜歡的地方倒是沒有。」你思索了好一會兒,無法從那些你覺得漂亮的景色裡挑出一個。黃泉府各個角落都有其迷人之處。
你望著桌上那幽幽燭火,帶著暖意的金黃色火焰搖曳,在剔透玻璃折射下,流光波蕩。
你眨了眨眼,那模樣,像極了倒映在忘川的夕陽。
你回憶今日午後那段閒情雅致,以及後來朦朧如夢的記憶。你回首自入黃泉府以來與右官相處在一起的每個片段,以及就在方才不久前,將你的身和心徹底束縛的擁抱。
床鋪微微一沉,右官面朝著你躺在你身側。
興許是因為……
有右官在的地方,你都挺喜歡的。
見你方才盯著燭火不說話,此時卻又欲言又止,右官饒有趣味地望著你。
「左兄弟是喜歡今日忘川的夕陽嗎?」
「夕陽確實不錯,但忘川也很美。右兄弟這個問題太困難了,沒辦法回答。」你不好意思回答真話。但當你這麼說出口時,右官明顯地露出了喜悅之色。
你不知道他是否看穿了你的思緒。
一想到這點臉頰又是一熱,你立即翻過身從床上彈起來,害羞得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即便擁抱的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令人害臊,就是右官那雙明亮透徹的眼睛對著你露出笑容時,你便慌得想將自己給藏起來。
「我、我要休息了,右兄弟也早點睡吧!」你迅速脫了鞋和外衣,接著就倒回床鋪上。
「嗯?現在時間還早呢?左兄弟這時候睡覺,是要在凌晨時候起床?」右官疑惑地撐起身體,朝你問道。
「右兄弟有所不知,我可以睡很久。」你隨便編了個理由。
「好吧,那我便把燈熄了。」聽你這般堅持,右官起身捏熄了燭火,輕聲道:「祝好夢。」
「如果右兄弟趁我睡覺時亂跑我還是會發現的。」
「呵呵,左兄弟就安心睡吧。」
你不再回應。
作為同寢室友,右官將衣物褪去的聲音你已經聽過千百次了,此刻卻有種異樣感。彷彿你倆不知不覺間又卸除了一道鎖,彼此距離變得更近了些。
床鋪沉了一沉,右官也躺到床鋪上。你安心地閉上眼,試圖放空思緒。時間雖早,但過去數週以來連日疲倦累積不少,趁著這個時候補眠未嘗不可。
然而,即便你早早躺到這舒適的床鋪上,一想到明天的事便覺心煩意亂,根本睡不著。輾轉反側,不知過了幾個時辰。
轉頭看看右官的背影,他已陷入熟睡,身子微微起伏。
你不斷思索著明日審判之時,你也將站在判堂上作為眾官員之一執刑。
過去那些受到審判的府官,輕則貶為下級鬼差,重則入地獄受苦痛煎熬,亦或推入忘川當作餓鬼的食糧。也許有更輕、或有更重,你不完全清楚。
應該去打聽看看嗎?這個時候還醒著的應該只有無常倆兄弟吧。對了,今日回到此處時,你見到他們在樓下談話。當時他們似乎想找你過去,不知是要說些什麼。
他們會知道嗎?可就算他們知道閻王查出了右官的什麼罪,你又能怎樣?
你猶豫著應該去找無常兄弟,或是先試著入睡補足精力,以便隔日面對閻王大人的審判。
此時,右官翻過身,眼皮顫了顫,眉頭輕蹙。
難道是在做夢?
你悄悄地挪動身子靠近,並盡可能不將他驚醒,試圖誘導右官在睡夢中回答。
就在你這麼盤算的同時,右官忽然唇瓣輕啓,呢喃了聲。
「……我愛你。」
聽見這句話,心口彷彿被扎了一下。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然而你不理解為何自己會有如此感受。
你不由自主地輕輕勾住右官的左手指尖。
生前往事理應不記得,喝了孟婆湯,便是與世間情份斷了聯繫。一世浮沉,皆如虛幻,此時又怎麼會因這句話感到心痛呢?
右官在朦朧睡眠中又喃喃道:「別走。」
「右兄弟說什麼呢。」
「……若有來世……定不負相思。」這一次,他微弱的聲音帶著悲痛。
然後,你聽見他叫喚了某個人的名。
那是你生前的名字。
入了陰間侍奉的人,會特例保留生前姓名以方便黃泉府管理名冊,但府官之間只會以官職相稱。時間久了,名字這回事漸漸埋入心底深處,畢竟沒有什麼機會被提起。
你從未想過,會在這個時候從右官口中聽見。
生前的自己是怎麼樣的,想不起來了。不知道孟婆勸你飲下湯藥時,你在三生石前站了多久,又是否在那上頭刻下了誰的名字。即便能夠從奈何橋的這一邊逆著走回去,三生石上頭的內容,作為黃泉鬼官也是無法查看的。
惆悵之情油然而生。此刻你才驚覺,右官與你道別的話語裡藏著的竟是這般含義——他不是忘了閻王會輕判一事,而是即便輕判,他恐怕也逃不過整個黃泉府最根本的律法。
而你,是他寧願觸犯黃泉禁令,也絕不願就此遺忘的那一個人。
你靜悄悄地望著他的睡臉,思索著許多事情,不知又過了多久,紊亂思緒終於使你感到疲倦。眼皮一沉,便覺自己墜入一片黑暗。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明亮。你睡眼惺忪地從床上撐起身,卻發現右官不在房內。
你嚇得從床上跳起來,立即快速盥洗,換好衣服。
門外傳來叩門聲,接著就聽見無常兄弟從門外朝你喊道:「左官!該起床了,你要遲到了。」
「今日閻王大人下令關閉隘口,黃泉眾府官都要到大殿集合,你快點起床吧!」
「來了!」你朝外一喊,然後立即提起佩刀衝到門邊打開門。
無常兄弟倆正在門外等你。
「真稀奇,你睡得可真晚。」其中一人說道。
你不理會這句話,劈頭就問:「右兄弟呢?」
「剛才看到他往大殿走了。我們也快走吧。」他們說完,便一前一後地下了樓。你則立刻跟上前,與他們並肩而行。
前往大殿的路上,你想起昨晚無常兄弟本要找你過去。
於是你轉頭問他們:「無常兄弟昨天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他們聽你這麼一問,驚訝道:「你可終於想起來了,我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要從房裡出來吃飯呢,結果居然睡了一整晚。最近隘口可真是辛苦你和右官了。」
「昨晚本來是想告訴你,閻王大人下午的時候命人清查所有名冊。因為殿上排隊等候審判的隊伍裡,發現混入帶著記憶的亡魂,而且不止一個。」
「你也知道,黃泉府多次變動之後,便改為讓孟婆先給那些亡魂們喝湯,才讓他們入府受審,免得一個個登了孽鏡臺卻還要嚷嚷狡辯。昨日發現異常後,便立刻命我們倆去清查名冊,並將那些亡魂抓出來重新灌了湯。」
你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無常兄弟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古今往來不想喝孟婆湯的亡魂,我們也遇過不少。」
「人生在世,總有思念之人。」他們說。
而你只是轉開臉,沉默以對。
來到大殿上時,審判已準備開始。閻王大人坐在殿內等待眾人到齊,而其他府官們則於兩側並肩而立。
至於右官則是獨自一人立於殿下。
無常倆兄弟看見獨自站在閻王面前的右官,悄悄地按了按你的肩膀。
你偷偷瞄了眼閻王大人,他雙目炯炯有神正坐於上,雖然仍是那張凶悍的臉,但今早的他看起來心情特別好。
大概是昨日夫人氣得說要回娘家,閻王大人因此終於能夠回床上好好睡一覺。此外,右官也遵守承諾,一早便登堂自首。
你與無常兄弟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隨後兩名醫官也跟著走到你身後。你們無聲地打過了招呼,便再度站直身子,等待閻王發話。
片刻後,閻王冷肅低沉的話聲打破殿堂寂靜:「眾府官想必已經知曉,本王今日為何召集各位聚於大殿。」
他朝殿下掃視一周,視線停落在右官身上。右官背脊直挺,眼神堅定,即便其他府官向他投以異樣眼光,也並未露出動搖之色。
「黃泉律法明定,身為一般鬼卒而犯法者,由本王私審眾官執刑;為府官一職而犯法者,由本王召集各官至大殿為其辯護,共審其罪,眾官執刑。若登堂自首,則可予以輕判。」閻王敘道。
「黃泉隘口右官今日一早便已至大殿殿外等待自首受審,府官們待會便要仔細聽審,或可依序為其辯護。」說到這句時,他瞥了你一眼,然後收回視線。
「右官上前來吧。」閻王道。
右官依令向前一步,站在一旁的你則下意識地捏緊了掌心。
閻王開口:「右官今日登堂,是為何事?」
此刻眾官皆處大殿之內,且各個所站的位置,確實與過去審判犯法的那些官員時相同。你因此得以確認,拘鬼符只是一道測試,試驗右官是否在收到贈禮後能夠察覺異狀。實際上閻王確實是以其府官身份進行今日的審判。
既是如此,或許有機會讓右官免於苦刑。只不過,審判結果仍要視眾官員們的結論而定,閻王大人會根據在場所有人的發言進行最終裁決。
你思索著該如何替右官辯護,卻又不得流於私情。
此時殿堂一片靜默,只見右官俯首,說道:「下官初入陰間之時,未飲孟婆湯而渡忘川。」
話才一出,舉座譁然。閻王抬手要眾官保持安靜。
「而後入黃泉府登孽鏡臺伏生前之罪。立於大人殿下,仍隱瞞此事,欺騙眾官。」
「入地獄受刑後,依然無視陰間規矩,未飲湯而向大人索要官職,妄稱要為黃泉府盡忠。」右官低著頭,逕自續說自首之辭。
「為隘口右官後,多年時間,未曾有意悔改。」
敘說至此,右官再次俯首:「下官自知罪業深重,願意接受任何審判決裁,且絕無異議。」
閻王聞此,接道:「右官可知以上所述,依黃泉律法,該當何罪?」
「未飲湯者,補孟婆湯。」右官答。
「無視律法未飲湯而求官者,暫停其官職改做隘口下級鬼卒百年,而後轉送投胎。」
「求得官職仍持續隱瞞者,依時日累計乘算罰其薪俸,若做鬼卒之薪俸不足抵償,則立即離開地府,依生前罪業送往陽世投胎。」
「此外,做下級鬼卒者不得言語、不得與他人並肩而行,執勤期間由隘口官員隨時監視。」右官抿唇,仰首直視閻王。
閻王道:「很好,看來右官清楚明白自身過錯。」
「然而,若依時日計算,當罰薪俸九百二十年。右官即便做一百年鬼卒,也無法償還,只得立即補孟婆湯並押送前往投生。」
語畢,閻王手一招,你便見孟婆端著湯藥來到閻王左側。那碗湯藥一旦飲下,今日之後你與右官之間便是了無牽掛,什麼也沒了。
「不過,依照規矩。右官仍得讓殿上眾府官替你辯護。本王會採納府官們的意見,進行裁決。」閻王頷首向殿下之人保證。
此時,一向就事論事的判官大人往前一步,向閻王勸道:「還請大人聽我說個幾句。」
「這些年隘口大小事幾乎都由右官包辦,一聲不吭地一人當兩人用。隘口繁忙時也不見右官面露疲倦擅離職守,辦公上從不怠惰敷衍。」判官大人言詞之犀利,令他身旁其他府官不禁跟著專注起來。
他停頓了一下,瞥了你一眼,繼續說道:「當然,我不是說左官都在吃飯睡覺跟亡者大小聲。總之舉府上下很難再找到這麼奴的亡魂作鬼差了,估計今後也難尋得另一人。」
等等,替右官出言辯護固然很好,但剛才那是什麼?吃飯睡覺?你才沒有都在吃飯睡覺,也是有好好工作的!判官大人那一瞥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又說:「陽間入冬後隘口的工作量相當可觀,所以還請大人酌情減刑,湯灌一灌立即復職是最好。」
判官大人說話針針見血,閻王大人覺得有理,頻頻點頭。
判官辯護結束後,他身後那些府官又心神渙散了。你心裡默默嘆了口氣,看來是不用指望那些人為右官出面吧。
倒是無常兄弟倆簡短地低聲交談了幾句,站在你身後的兩名醫官似乎也有話要說。至於你自己,自然也希望能替右官說上幾句話。
其中一位醫官準備站上前時,無常兄弟卻先說話了:「大人,最近沒喝孟婆湯的亡靈變多了,我建議讓右官戴罪立功徹查此事。」
聽見無常兄弟這一番話,閻王卻皺了皺眉:「未喝湯的亡魂確實不少,本王昨日已經讓你們二人清查名簿,因此查出孟婆湯一事,為何又要查?」
「近期,過奈何橋至黃泉府一路由一般下級鬼差押送,難免有鬼差個人的疏漏。」
「既然如此,那多派一些有經驗的鬼差協同押送便是。」閻王拒絕了無常兄弟的提案。
無常兄弟本來還要接話,門邊負責搬運名簿的一名小鬼差忽然喊道:「閻王大人!其實右官大人改善了捉拿亡魂的相關工具,讓其他差役們與無常大人們到陽世執行任務時更順利。不知能不能算是功勞一件。」
小鬼差突然插話,令眾府官與閻王大人吃了一驚,平時審判時一般鬼差都要保持安靜的。
好在閻王大人今日心情挺好,沒有為此發怒。倒是小鬼差的話令他感到好笑:「你們平時只待在殿內整理名簿,恐怕不知道,那些工具是他們兄弟倆自行改良的。右官與這功勞沒什麼關聯。」
這時候,醫官們終於說話了。
「閻王大人,其實關於孟婆湯,我倆醫官早有呈上報告。」
閻王轉頭面向他們,挑了挑眉問:「哦,什麼報告?」
醫官從你身後離開,來到殿下回應道:「其實……右官身體於常人有異,若飲孟婆湯則……呃,則會魂飛魄散,無法再存活於世!」
殿前的醫官看向你身後,你疑惑地轉回頭,身後那位醫官正悄悄地朝他比手畫腳。
這兩人在幹什麼呀?
閻王見殿下那醫官搖頭晃腦,便又問:「怎麼了?」
你身後的醫官急忙接話:「大人,其實是因為我倆上呈的資料久久未得回覆,自以為大人已知曉此事。還請大人責罰。」
閻王挪了挪身子調整姿勢,以不以為意的神情盯著殿下的醫官,緩緩嘆了口氣:「兩位醫官啊,你們倆總想將右官與人湊作堆的心,本王看得很清楚。」
「只不過亡魂的身體並非尋常陽世的血肉之軀,換句話說,亡魂們在陰間的肉體更像是一個暫時替代品,否則鬼犯們入了地獄遭受剜心割肉甚至業火燃燒等苦刑,豈不是各個都要化為死屍與灰燼?」
醫官們沉默不語。
「此事怕是兩位醫官搞錯了,今日本王已經告訴你們,便好好記住吧。」閻王叮囑。
話已至此,他們倆只好乖乖地回到隊列之中。
「眾官們的想法,本王已經明白了。」閻王掃視了一圈,見殿內已無人再開口說話,便低頭問了右官:「右官可有什麼想要辯解的?」
「辯解之詞,沒有。」右官答。
閻王點了點頭,道:「本王向來信守承諾,既已答應予以輕判,便會依約定執行。」
「右官雖然隱瞞真相而求得官職,然而做隘口管理之職多年,實已多次擋下其他試圖混入黃泉府的亡魂。無常兄弟昨日清查的名冊本王也自行檢查了一遍,名冊上被紀錄未喝湯而補飲者,都有右官註記。只有昨日的名單有所疏漏。」閻王又抬手,剛才那個整理名簿的小鬼差,便將名冊呈給各官閱覽。
「右官此舉,功過相抵。」
閻王從座上起身,朗聲宣判道:「因此,本王決定採納判官大人的意見,讓右官補飲孟婆湯一碗,明日一早便可復職,到時再讓左官多多協助右官重新熟悉隘口工作。」
閻王轉向你,以眼神詢問你的意見。你瞪著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在顫抖,說不出話來。
閻王將你的沉默視為默許:「很好,那麼。在飲下孟婆湯之前,右官可有什麼話要說?」
這時,右官視線輕柔地落在你身上,那雙眼裡是靜默無聲的道別。他淡笑了笑,垂眸道:「已經說過了。」
望著佇立於前方的他,你不甘心地咬著下唇。怎麼能就這麼結束?
你大步踏向前,走到右官身邊。然後轉頭面向閻王冷聲道:「閻王大人,還請讓我替右官喝湯。」
此話一出,殿內眾府官吃驚地看著你,他們從未料想過會有人想代替他人飲下孟婆湯。就連孟婆本人,也是一臉詫異。
閻王則是面色不改地盯著你看,而你則重複那句話:「請讓我替右官喝湯。」
右官這回也被你出乎意料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他伸出手拉住你的手臂想要阻止,悄聲在你耳邊提醒道:「左兄弟!閻王大人確實已經輕判,若是再得寸進尺,恐怕連你也得跟著受罰,我不能讓你為我的罪過受牽連。」
你抽開手,反過來揪住右官衣襟與他四目相對,話聲顫抖地道:「我們說好的。同生死,共進退。」
此番話語一出,無常兄弟確是聽見了。
你見他們再度站到閻王面前,恭敬地俯身說道:「閻王大人,我們兄弟倆深知此話含意,明白左官與右官之間情分之深重,一如我們兄弟倆人。多年以前,大人也曾感念我倆彼此重守諾言而賜無常鬼官之職,令我倆在陰間得以再續生前緣分。」
「大人也說了,右官在職期間功勞與孟婆湯一事功過相抵。既然如此,念在當年賜官予我們無常兄弟倆的份上,不如寬赦右官,罰罰俸祿便是。」
無常兄弟說得誠懇,閻王思索了一會兒,道:「說得有理。」
「那麼,便罰右官入府為官時日的一半俸祿,另一半,扣在左官身上,可好?」
區區俸祿又如何,不論陽世陰間,淨是些身外之物,總比讓你在這大殿上眼睜睜看右官飲下那晚孟婆湯要來得好。
你想,是如今的自己,太過喜歡他了。
「好。」你鬆開手,轉向閻王:「大人可不要反悔。」
閻王聽你此話這般尖銳,冷笑了聲:「哼,左官何時見本王出爾反爾。」
接著,他吐了長長一口氣,從座位上起身,宣告對右官和你的判決,讓判官在簿子上仔細紀錄。待判官紀錄完畢後便遣散了眾府官,讓他們各自回到崗位,只留了你與右官下來。
見府官們都離開後,閻王坐回椅子上,出聲喚了你們:「左卿,右卿。」
你與右官對視了一眼,有些疑惑地轉向閻王。
「閻王大人有何事要吩咐?」你問。
閻王嘆了口氣,看著你們倆,緩緩說道:「其實昨日本王令無常兄弟清查名冊時,便已與他們爭論過此事。陰間規矩向來平等,但也偶有特例,他倆勸諫本王不要過於嚴苛,希望給右卿一次機會。」
「於是本王就想,若是右卿帶著拘鬼符與贈禮一事前來殿上質問,就念在你倆之間的情份上,予以輕判。」閻王的視線落在右官身上,然後又落在你身上。
他續道:「無常兄弟告訴本王,右卿向來性格隱忍,即便發現了拘鬼符恐怕也不會有所行動。至於左卿雖然情深義重,但比較遲鈍一些,若是用煙管,就會讓你多看幾眼吧。」
你張了張口,感覺有什麼話卡在喉頭說不出來。
「無常兄弟倆知道你與右卿惺惺相惜,又告訴本王,補飲夢婆湯恐怕不是最適當的結果。本王本來不明白孟婆湯有什麼問題,但是今日見到殿上情景,本王算是理解了。」
「如今只判罰你們二人的俸祿,左卿和右卿可別視作理所當然,讓本王失望。今後在黃泉府仍要好好工作,知道嗎?」
你本來想點頭,但閻王不等你們回應,輕咳了聲,向後倚著椅背又繼續說:「嗯,雖然本王也很想疼愛右卿,但是本王已有夫人。即便最近暫時回了娘家,本王還是會等她回來,估計兩三天後就會再見到。所以,右卿就讓給你了。」
……疼、疼愛?閻王大人在這大殿上說什麼鬼話?難道一點也不害臊?
而且夫人還三天後就會回來,簡直亂七八糟。你心想。
右官向閻王大人鞠躬道謝。
卻沒想到,接著說的話更是讓你羞得想立即離開大殿。
「閻王大人請放心。」
「下官與左兄弟生前早已有過誓言。無論如何,都會好好珍惜,疼愛左兄弟。」右官溫柔的語氣在空蕩大殿內顯得格外清晰,好似在你耳畔對著你說一樣。
你思索著是否應該立刻拉著右官離開現場,免得那些小鬼差紛紛都要停下來聽你們在談些什麼。
閻王大人擺了擺手說:「行了,左卿和右卿別把本王所在的大殿當作談情說愛的地方。若沒有其他問題便快點回隘口去吧。」
「那麼我與右官就先告退了。」聽閻王那麼一說,你立即伸手拉著右官轉身要離開。
「對了,煙管記得要還給本王。」閻王忽然道。
你一驚,差點忘了這回事。
「這是當然。我可不想閻王大人真送右兄弟這件禮物。」
你馬上從衣袖抽出那匣子,快步向前交給不知道何時已提著行囊站在大殿門口的閻王夫人。
匣子才剛交到夫人手上,一眨眼,便見一包裹急速自夫人手中飛向殿內深處,砸中了坐在椅子上的閻王大人,接著便是連連淒慘哀嚎。
你二話不說立馬拉著右官奔下階梯,逃離而去。夫人的怒罵聲卻沒因此消失。
你們聽見身後大殿的方向,夫人朝閻王訓斥:「死傢伙!剛才都說了什麼?疼愛右卿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你真是不想活了!」
過了好一會兒,遠離閻王夫婦倆人的戰場後,耳邊總算是清淨了。
你與右官並肩而行。至隘口的路途上,你想起昨晚右官夜裡作夢,他那幾句話和最後呢喃著你名字的事情,好奇生前的你與他經歷了哪些過往。
「右兄弟,你可以跟我說說我們以前的故事嗎?」你問。
右官若有所思地看著你,微微皺眉:「我以為左兄弟當初喝下孟婆湯,是因生前往事過於痛苦才做的決定。」
「我哪知道呢,當時的我恐怕是被孟婆威脅了。現在也不記得自己過橋前究竟做何感想。」
「我倒是在三生石上看見左兄弟留下了我的名字。」他朝你輕笑了笑,伸出手勾住你的左手指尖:「左兄弟生前……闔上眼的前一刻,輕輕地勾著我的指尖,卻已無法言語。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的情景。」
「沒問你我死時候的事呢。說說我們以前相處時的那些吧!」你輕推了他一下。
他面露欣喜,回應道:「這可說來話長了,今日晚飯時間再說與你聽吧!」
「右兄弟可終於願意跟我吃飯了?」
「條件是那之後左兄弟要陪我喝酒呢。」
提到喝酒,你便想起昨日酒醉之事,你別過臉故作鎮定地回應道:「喝就喝!」然後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只聽右官在你身後愉快地喊道:「左兄弟待我最好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