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故事,自一條蛇起始,也由一條蛇結束。
那次事件直到今日仍然歷歷在目。
即便盡可能地不去想它,當你獨自一人靜下心來,它便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心頭,像潮水含著石沙,刮痛著你。
而你,會再次將自己的思緒沉入其中,重新思考當時發生的一切。
每當那場倏忽即逝的大火,在整段記憶最後於腦海中的嶺華樓走廊燃起,接著馬上被大量的水撲滅,你便會發現……
有個地方,你總是記錯了——
燒了三樓走廊的,不是冬小巳。
是梔月。
又或者,你心裡總那麼期望,期望那時是你和梔月一起撲滅的火勢;期望那個不存在於錯誤記憶中的東西,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惡夢,而不是蛇妖。
期望……梔月的心魄至今其實依然完好無損。
冬小巳確實曾在混亂之中將二樓燭火意外翻倒,但那些火早在擴大延燒之前就被澆熄。
老鼠叫醒你的時候,梔月笑你睡昏頭、他怎麼叫都不醒,非要讓老鼠咬了才醒來。
那些話語是真的,你們下樓去查看情況的那段記憶也是真實發生過的。
只有三樓走廊的大火,你總要在最後一刻才想起來,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帝君在蛇村的視察結束後回到了老鼠山莊。
一如以往,他和老鼠們共同將整起事件的前因後果、蛇村遭遇之事、蛇妖的情況和影響,鉅細靡遺地紀錄下來並歸檔。
檔案整理完畢,帝君便來到你們房間,試著和梔月對話、詢問他的情況。
「身子還冷麼?」帝君在他面前坐下:「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
然而那一日梔月的狀況依然不佳,金色瞳眸中兩道細影鮮明得可怕,似是蛇妖再次佔據了他大半神識。
你在一旁悄悄觀察梔月,在那眼裡找到捉摸不定的恐懼。
他望著帝君的眼睛,卻又一下子躲開了視線。眼中細影閃爍不定,好似害怕自己將被黑火焚燒殆盡,又好似他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帶來危害。
你當時見著那眼神,覺得心口絞得緊,不忍心再看下去,就對帝君道:「您老辛苦了好幾日,不如先去睡會兒,晚點再問吧。」
帝君有些擔憂地瞥了你一眼,輕聲嘆了口氣,就緩緩站起身。
「有什麼事,就叫我。」他拉上門之前,對你吩咐道。
你望著那嬌小的孩童身影沉默地消失在門後,心裡是越發地感到難受。
『殷丹,梔月,我予你倆與凡人無異的身軀,予你二人心靈和神識。』這是你們睜眼起,聽見來自帝君的第一句話。
『你們將得以與世人接觸、談話、交心,藉此體會世間生靈的苦與樂。如此一來,對眾生懷有仁慈與包容。』
『我予你們能見魂魄的雙目,使你們辨別生命的焰火,何謂旺盛、何謂衰敗。』
『至此,你們手中的斬魄之刃,在祭典狩獵之上,才能正確地切斷人魂之間的執著和思念,淨其根、空其罪,始入輪迴。』
『然而,你們必當謹記:無念無想,莫要讓自身心魂受到吞噬。』這是你們自睜眼起,最常聽見帝君提起的字句。
作為神,此事不難;作為人,此事又何嘗容易。
其實你看得出來,梔月眼裡的迷茫,總是與你有關的。
有了心靈和神識,就知道什麼是開心、什麼是難過,有了人肉之身,就知道什麼是疼痛。
他不只看見凡人受的苦,也看見了你的。
而他為此陷入另一層困境之中。
一如你曾經想過的,若是在危難時你將最親的他拋棄,那你也不是個人。無論什麼原因,你也會覺得自己再無資格去審視世間那些為非作惡的罪人了。
「嗯……可我還在這裡好好的,會不會我是真的什麼都沒在想啊?」你向後倒臥在地上,側頭望著窗外山景,嘆了口氣:「但帝君說那句話又不是讓要我們腦袋空空……」
秋日山間的冷風和濕氣隱隱從門縫透進來,好在你早讓老鼠們準備好了炭爐,能烘暖整個房間。
梔月走過去將門稍微掩上了些,回來就跪坐在你身側盯著你看,視線卻朦朧得似是在其他思緒中徬徨。
「梔月,你別煩惱了。和我聊聊天吧,我好無聊啊!」你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卻仍換來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外頭下雨了。
雨聲漸響的同時,你也聽見樓下傳來幽微琴音。
「哦,帝君在彈琴了!」你驚喜道。
只不過,隔了一層樓,好像聽著音色有點不大準。
「梔月,我們下去邊吃東西邊聽吧?」你說完,也不等他反應,就興奮地拉著他往二樓去。
然而,一來到二樓就見帝君撥弄幾下琴弦,又去擺弄琴軫;同一把琴弄了老半天,弄到你都準備好點心要邊聽曲邊享用了,還是沒搞定。
也不知到底是哪兒不滿意。
你嘴裡咬著糕餅,忍不住就問:「琴弦和琴軫怎麼了嗎?」
帝君皺著眉,扭著軫又撥弄了幾下:「總覺得有幾個音聽著不對。」
「小殷、梔月,你倆也熟悉音律,幫我聽一聽。」他道,語氣聽上去有些焦躁。
「行啊,您調整完後選個平時最常彈的曲我聽聽吧。」你說,分了一口餅給梔月。
帝君聽你一說,扭緊了幾個琴軫道:「這樣應該行了。」然後選了一曲,撥弄幾下琴弦後流暢地演奏起來。
琴音和著雨聲,聽著舒心閒適,寧靜祥和。
梔月的情緒也逐漸平復下來。
可這曲到了中段,不知怎麼的,就是有一個音飄了,聽著就覺得怪。偏偏那一段是會重複的,每一次都不對。
你聽著聽著,眉頭就皺了起來,梔月也不禁偏了偏頭感到有些疑惑。
帝君見你那副古怪的表情,忙問道:「怎麼樣?」
「有個音不對。」你答。
「哪一個?我剛聽著覺得挺好的。」帝君問。
你讓他重複方才那個段落,在那音出來的時候就打斷他:「就這個,我覺得您得把那個琴軫扭得更緊些吧?」
帝君皺了皺眉,有些困惑:「不對,我聽著覺得是太緊了。」
「不如您多調幾次,我繼續聽。」你說完,又和梔月分了下一個糕餅。
帝君坐在你們面前,又彈了大半天的曲。途中你讓他換幾個別的曲也試試,覺得就是你方才指出來的那個音錯了。
帝君最終停止撥弄琴弦,很是苦惱。
實際上,論音律自然是帝君好得多、也準確得多,而你不過是能聽出音準,彈琴是一竅不通。
他今日調校琴音花上了大半天,還檢查了琴軫和其他地方,也沒什麼問題,但音卻仍是錯的,實在奇怪。
從前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他甚至讓你幫忙調了個覺得準確的,他再演奏同一曲給你聽。
沒料,當你說著「這音對了!」的時候,帝君卻覺得錯了。
這下好了,你也不知該怎麼辦。
轉頭去問梔月,他似乎也覺得你調的才是對的。
你望著那琴想了老半天,又看看帝君那張臉,思索了好一會兒不知覺得當不當講。
最後,你是在他逼問之下,才說出了答案:「我覺得……大約……呃……」
「就是您真老了唄。」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