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殷,昨晚的事情……你別往心裡去。」一身墨黑衣裳的男孩在床榻邊坐下,伸手揉了揉裹在被窩中的青年的頭髮。
可青年聞言只是一縮肩膀,將被褥裹得更緊,整張臉埋進枕頭中不發一語,顯然是在鬧彆扭。
墨衣男孩見狀,神色黯然,輕嘆道:「抱歉,是我當時太衝動。」可惜他的真誠歉意只換來良久沉默。
當男孩思索著是否該岔開話題用別的事物吸引青年的注意力,想辦法先讓他離開那床裹得如同蠶繭的厚重被褥,抑或該訴諸武力將對方硬生生拖出來時,床上的蠶繭蠕動了下。
青年似乎說了一句話。
然而,對於男孩如今的聽覺能力來說,這句話就像含糊不清的碎語難以辨別,儘管在他人耳中應是頗為清楚;而對方將自己裹在被子裡,更是令男孩無法透過辨讀唇形理解話語。
萬般無奈之下,男孩拉了下被褥希望對方能考慮到他的聽力問題:「孩子,我聽不見,你起——」可他還沒說完,青年忽然掀開棉被彈起上半身,眼眶濕潤地瞪過來,撇著嘴重複方才那句話。
「我說!您老人家不要這樣跟我道歉!」青年有些哽咽,丟下這句話後立刻又一頭倒進枕頭之中,囁嚅著:「……我怎麼承受得起嘛。」
男孩愣了愣,似乎沒有料到會是這種反應。他以為小殷會接受道歉,接著他便能和他談談關於昨晚的事——一個他們彼此都該謹慎面對的問題,儘管每每提及便使胸口絞痛。
他垂眸,輕嘆了口氣後緩緩起身,伸手拍拍青年的臉頰:「起來用早膳吧……梔月也在樓下等你。」
此話一出,青年這才掀開被褥露出半顆頭,默默地往另一側轉動視線——只見與他相隔二尺的另一張床鋪早已收拾過,被褥摺得整齊乾淨,矮櫃上的簪子不見蹤影。梔月一如以往起得比他早。
或者說,令人懷念的那些情景終於又回到他的日常生活之中了?他該為此感到欣慰嗎?慶幸他熟悉的梔月的大部分並沒有離他而去?
又或者,在他仍然昏睡的時候,整個老鼠山莊早已聯合起來,偷天換日,將他原本的雙生兄弟給替換掉了?
一想到這裡,青年背脊發涼,驚坐起來,視線沿著床榻邊的地板表面細細掃過。
光滑的木鋪地板上殘留著些許腳印狀的水漬,其中還有些不自然的冰晶碎屑散落。自從梔月「生病」之後—他們後來是這麼稱呼的—這般情景已是司空見慣。既然現在還能看得到這些症狀以及殘餘之物,那麼,他清醒著的此時此刻,梔月就還是原來的梔月。
他的兄弟,依然生著一場大病,尚未痊癒。
老鼠們總告訴青年,禍患已祛,病根猶在。他當然清楚,再清楚不過。
雖說事情的詳細經過他總是想不起來,不知為何,每當他欲要細細思索,腦海中那塊角落便有如濃霧與墨暈籠罩遮掩一般朦朧不清;他懷疑是當時情況過於混亂導致自己的知覺和記憶出現差錯,因此最終只記得老鼠們追著一條如髮絲那般細長的小蛇滿房間地跑,而那條小蛇正是使得梔月病情加重的禍患。
說實話,稱之為禍患或許過於無情,但它的出現其來有自,是另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總而言之,梔月的心至今仍然被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盤據,一種本不該存在於他們心中的情緒。
那是恨嗎?或該稱之為不甘、不服氣?無論如何,早在多年以前這件事便有跡可循,他親口聽梔月說的。
只是,他沒能來得及阻止。
「只要是為了你,是什麼我都去做。」
「這世上的惡人……我不會讓他們傷你一分。我不會允許他們存在。」
也許梔月真的迷失了。儘管他不想相信。
「小殷,這世間惡人受到的制裁遠遠不夠。他們為何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
梔月甚至願意為他傷人、殺人,願意為了他,在亡魂簿裡添上不該由他添上的筆畫,在祭典上粉碎不該粉碎的魂魄。
他曾聽過一種說法,當一個人失去方向,眼前所見並非四面八方的道路與出口,而是僅存的兩個選擇——硬著頭皮向前走,或者,在原地徘徊等著誰來拯救。
梔月的選擇是前者,還是後者?
小殷在腦中回憶自己敲碎對方的面具時,那雙不再明亮的金色眼眸裡,先是狠戾的瞪視,而後是倏忽即逝的理智和驚慌……梔月當下第一個反應是轉身逃跑,想必出手傷了最想保護的人也是他始料未及之事。
「別說刀傷了,那晚為了保全誤闖山莊後山的生靈,我也挨了不少子彈。」梔月的速度很快、體能極佳,要和他比刀法那是絕對比不過的。小殷捂著昨夜被刺傷的部位心想。
雖然以他們的身體來說這點傷要痊癒根本不用一天時間,但被梔月在祭典上使用的大刀刺傷,還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經驗。那種觸感……或許是摻雜了私人情緒所致,實在過於特別。
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被視作阻礙,梔月手裡的利刃只想將他劈斬開來,進而剷除他身邊那些指尖逐漸變得青黑的亡魂。
「怎麼了?還會痛麼?」墨衣男孩注意到青年的舉動,關切地詢問,同時不忘吩咐老鼠去取藥箱來替他重新上藥。
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反倒是胸口隱隱作痛起來。
他真的嚇到了。多年來重蹈覆轍,審判並洗淨靈魂的祭典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混亂,甚至令封閉多年,用於核對破損靈魂的地窖迫不得已再度重啟,到最後連貓苑那人也和帝君大吵一架,不願再出借名單,雙方好些年不再往來。
貓苑那人和帝君吵架是家常便飯,好像吵架是他們問候對方的方式似的。可他從未見過這麼嚴重的。
他以為這回真的沒機會了。即使他表現得再冷靜,心裡還是很害怕,他擔心帝君一直以來說的「不得已的手段」將要成真,這麼一來,梔月便要永遠離他而去。
他不要這樣,絕對。
其實,事發後老鼠們早已前來勸解過,也提及當時帝君那番話只是氣話,他們說這件事帝君心裡是明白的。
可他感到不安。
帝君的聽力這些年來又惡化了不少,他對此有所察覺。而他不知道這種神造之物反噬惡化的情況最終將使帝君變成什麼樣子,他不知道帝君還能忍受這種嚴重錯誤多少回——大量靈魂遭到毀壞的錯誤。
梔月的情況大多時候是穩定的。只是,即使帝君這些年不再讓梔月去世間視察,祭典時要求梔月在房內等待,意外還是發生了。
「對不起,我不該讓他換上那身衣服。」小殷低聲道:「我不該把這個負擔再次加諸其身,就算我只是……有點寂寞。我只是希望他看起來和以往一樣,能和我一起。」
男孩視線落在青年揪緊被褥的手指上,張開雙臂將他摟進懷裡。那一刻,恍若掩蓋深井的一道道陳年枷鎖被全數揭下,漫漲井水翻湧滿溢而出,小殷覺得自己像是被大水推擠開來的那塊木板,在水流裡慌亂地翻滾,直到一隻手輕輕滑過他的髮絲,將那亂流逐漸撫平。
「不過是換上祭服罷了。是我當時忙著處理祭典上的其他事務,疏忽大意,沒能讓老鼠們看著他。」男孩說。
小殷搖了搖頭,回抱男孩嬌小身軀,將下顎靠在對方窄小的肩窩上,望向窗外,語氣迷茫:「……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好起來?」
男孩輕拍著他的背,語調輕柔:「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們有的是時間。」那稚嫩話聲如同以往,帶著若有似無的蒼老。
時間……是嗎?
青年緩慢地點了點頭,閉上眼沉思了會兒。倘若時間在聽力持續惡化的帝君眼中也被視作如此飄渺之物,那麼他或許不必再擔心所謂的「最終手段」是否將被執行。
畢竟,老鼠山莊的時間是沒有盡頭的。
「換身衣服吧,小殷,梔月在樓下等了。」男孩鬆開臂彎時如此提醒。
青年睜眼,煞有其事地喚了聲:「父親大人。」
「何事?」男孩疑惑地蹙眉,對於多數時候不拘禮節的孩子忽然如此慎重地稱呼自己感到奇怪。
小殷眼眶微紅泛著水光,卻嘻嘻笑起來:「如今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在說『用早膳』了,人們都說『吃早餐』啦,您應該要再跟得上時代些。」他一邊說,一邊從床榻邊的矮櫃上抓起不知何人何時替他準備好的盥洗衣物換上,不著痕跡地抹去眼淚。
當老鼠提著藥箱準備上樓,敏銳雙耳抖了抖,捕捉到房內傳來的悶響與哀號。
他好奇地踩上樓梯從邊緣探頭去看,卻發現又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無聊瑣事——只見一顆枕頭被狠狠地砸在小殷後腦,帝君則面色漠然地拂著衣袖離開臥房,下樓去了。
「唉……真是跟那傢伙越來越像了。」老鼠聽見男孩如此嘆道:「這種糟糕個性還能傳染不成?」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