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隻貓,你的主人是個管姻緣的神。
他是個很漂亮的神明,除此之外,他愛美、愛面子、愛錢,還很自戀。
你打睜眼起就在他身邊侍奉。
在他指尖靈法之下,你能幻化成人,也能四肢伏地。你給他送信、端茶水、每天整理成山的姻緣籤,幫他記住許多重要的事情……
身為貼身僕從,你在幫忙牽姻緣、斷姻緣、甚至更廣泛的層面精通各樣手段,堪稱七十二變——
貓姿的輕巧隱匿使你成為凡間萬事萬物的最佳觀察者,來去自如、無影無蹤;化身人類乃以妙法換面,化形後能做的事也很多,針對那種求姻緣時要求頗多的人,偶爾會需要親自接觸理解,這時候你就派得上用場。
把貓姿及人類姿態能達成的都加在一起算的話,也許有七十二種以上也說不定。
除了公事,還有私事。你甚至替他準備泡泡浴、踩背按摩,看見主人袒裼裸裎的模樣也沒什麼大不了。
直到你某次出門去替他採買,才發現原來貓的生活並非全是如此。人間的貓多半天天被捧在手心——至少大腿上疼。
人間的貓,讓人給牠們端茶水。
你震撼極了。
這麼說來……
你幾乎無時無刻都在工作。
你從未能像隻普通的貓一樣窩在他腳上讓他梳毛摸摸頭,這種情況通常是種偽裝,好讓你們深入視察人間。近距離觀察凡人、紀錄每一個活人的名字、相貌、重要經歷,替人牽上一段好姻緣。
說到姻緣,狹義來說,就是男女雙方成婚的緣分。
但主人給予這兩個字的定義比世間任何人認知的都寬廣,寬廣到其實根本不用一男一女、無需結婚生子,只要是一生陪伴彼此的存在,就算是一段好姻緣。
你不知道該稱這作包容,還是隨便。
你也好奇,像你這樣事奉他一輩子,算不算與他有姻緣。會不會他所說的陪伴,也不需要愛?
其實,你不確定自己算不算喜歡這個主人。你是神造之物,被灌輸的認知是:替他做任何事——任何事。
任何命令,九死不悔。
喔對,你還真的有九條命。
一隻貓,九條命,能死九次,一切多虧了主人,你的七十二變還包含保鑣的工作。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決定又是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只知道自睜眼起這件事就已經確定。
愛漂亮愛打扮的主人曾說你就是他腕上的玉鐲子,好看、有用。可能是因為完全不會武功而製造了這樣的你,平時帶在身邊好替他及時擋下一切災厄。
這對你來說如同家常便飯的小事。
儘管你曾質疑一名掌管姻緣的神,還有什麼事能危及性命,甚至懷疑有錢人包括神其實都很怕死;但事實證明主人的工作性質、對金錢的執著及交友圈偶爾會替他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和意料之外的危險。
作為一隻由主人賦予生命的九命貓,替主人擋煞再合理不過,畢竟這就是他製造你的理由。你是這麼想的。
你確實曾經死過。或者,應該說「你們」。
啪唰——
在花園池塘邊沉思的你此時被某種東西在水裡掙扎的聲響拉回現實,定睛一看卻發現你的夥伴居然伸出前掌在抓錦鯉。
「鴞鴞,你這會兒又在做什麼?池塘裡的魚不能吃!那是主人養來觀賞用的!小心被罵!」你拉住夥伴的尾巴,試圖把她拖離水邊。
「喵嗚——」鴞鴞前掌扒在池邊,爪子在白石表面劃出幾道痕跡:「我只是看魚撲騰覺得有趣而已!」
「只是覺得有趣就更不可原諒了。」你指著水池,要她鬆手。鴞鴞則對你齜牙,扭動著逃脫你朝她撲過去的懷抱。
「你有的我也有,別以為可以用爪子和尖牙威脅我。把那條魚放開,鴞鴞!」然而話才出口,你眼角就瞥見剛才被攻擊的錦鯉慢慢浮上水面,最後一動也不動。
水面波紋歸於平緩,最終靜悄悄地消失。你的例行工作之一:整理花園並照顧池塘裡的魚,今日明顯地失敗了。
「啊……死掉了。」這條魚三天前才買的,花了好大一筆錢,至少你把這條魚帶回來的路上有很多人讚嘆牠有多昂貴有多稀有還說你們一定是富貴人家,好羨慕你們養得起這條魚云云。
鴞鴞對此不以為意:「你不了解主人。實際上他根本不會在意,他會直接讓人去買一條新的放進池塘裡。」她咧了咧嘴,朝水裡探頭就把鯉魚給叼上來。她甩動身體去除毛髮上的多餘水分,坐到你身邊,把魚直接折成兩半。
漂亮的錦鯉慘遭分屍,原先那身美麗閃亮的鱗片此時鮮血淋漓,滴落在池塘邊白色石階上。
血氣和腥味撲鼻而來,即使你更喜歡吃雞肉或鳥肉,口中唾液仍不自禁地分泌。
「分你。」鴞鴞將魚頭那半推到你面前,鮮血在地面上拖出一道刺眼紅痕。
你扭頭拒絕,不打算接受對方的好意。
「你弄死的,自己解決。」
真是的,你這位夥伴可以說是整個貓苑最衷於做九命貓的女孩,連本性都被製造得像隻真正的貓。懶散、對任何事物都抱持事不關己的態度、還喜歡逗弄比她小的生物,連吃東西也是。
鴞鴞的鬍鬚輕微顫動著:「你省點心吧,即使主人最常叫的是你,你依然跟我們一樣是他的『玉鐲子』。」
「不論是腦袋還是對我們來說和腦袋一樣重要的尾巴,都是主人萬貫家財的一部分,要殺要剮全在他一念之間。」她以舌頭勾起一排魚肉,津津有味地咀嚼後就吞進肚裡。血灘之中那半條魚與夥伴的言語勾起某日你倆雙雙倒地的記憶。
鴞鴞注意到你的表情,微微睜大了眼戲謔道:「……你該不會以為主人總是找你,是因為他很喜歡你吧?」
尖銳話語令你無言以對,再加上這只針對你的譏諷語氣其實也是她的壞習慣,因此你根本不想多費唇舌回應。
「……我先走了。」你身子向前一縮雙掌伏地,化回貓的姿態,轉身跳上花園外側圍牆,沿著有精緻雕刻與圖騰的石磚朝大門口方向前進。
鴞鴞有些吃驚地抬起頭,舔了舔嘴角腥紅的魚血,湊過來:「你生氣啦?你還真的這麼認為嗎?」
鴞鴞見你愁眉不展,就想開解你,晃著尾巴在後頭朝你大喊:「……想獻殷勤換得主人稱讚什麼的,作為你的朋友我還是勸你一句,不要想了!」
「反正等我們剩下的八條命用完之後,他一彈指就能再造一隻新的貓。」她將啃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半排的魚脊骨往花叢土裡踩,隨便撥兩下用最上層土壤把魚骨蓋起來,敷衍了事。
「服侍神真的沒有你想得那麼特別!」
「……吃你的魚啦!」你終於忍不住喊回去。
我沒有覺得自己很特別,一點也不。你這麼告訴自己。
事實上,主人可能養了幾十隻貓,全是他的造物。整個貓苑有多少貓你沒數過,總之很多。你和其他的貓一樣,只是眾多事奉他的存在之一,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你聽令,你執行,你做一切他要你做的。
你確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歡他,但總是忍不住去在意所有與他有關的事。
「……這也是主人製造我時給我的想法嗎?如果還能做到這種事就不該讓我能產生這種懷疑比較好吧。」你佇足於大門一側立柱上,瞭望門前沿峭壁而築的狹長棧道,不一會兒,一長一短的兩道影子從遠處踉踉蹌蹌地朝這裡接近。
那盤得漂亮的髮髻和長長的華麗衣袍你早已看了不知多少年,絕不會認錯。
主人回來了。
帶著另一個人,兩人渾身浴血。
見到這觸目驚心的場面,你胸口一緊,連忙朝花園方向呼喊了聲:「鴞鴞,主人好像受傷了,你跟我過去看看!」
那隻懶散的貓本來正品嚐著被你丟下的另外半條魚,聽見你這句話立即將魚肉吞下肚,迅速地把剩下的魚骨埋起來後便向你所在的圍牆頂端撲跳過來:「這次又發生了什麼事?總覺得最近好像常常有這種情況耶。」
看來這傢伙還是覺得偷吃池子裡的錦鯉是不對的嘛,還記得毀屍滅跡。
不過,現在不是責備她的時候,主人的情況才是最重要的。最近他常常沒帶貓就一個人出門,說是去隔壁找朋友聊天喝茶,但這世上有哪個人只是去找朋友喝茶就會渾身是血地回家啊?
你二話不說領頭跳下圍牆,朝著主人所在處飛奔而去。
顧不得他帶了什麼人回來,即使鮮血之下的氣味依稀可辨,你仍選擇優先查看主人的傷勢。
主人並沒有因為你的迎接而停下腳步,你則在他踏出一步的時間裡迅速做了初步診斷。
背部衣物破裂,皮膚裸露部分有刀傷,傷口不深且細而短,乍看像是被刀尖劃到。此外,經由你和鴞鴞的靈敏嗅覺判斷,主人身上沾了很多他人的血,有一部分應該是身旁這個人的。
到底怎麼搞的才會變成這樣?酒醉鬥毆?這太反常了,你發誓晚點一定要問出原因。
你引頸向上一躍,立刻化回人形姿態,並從變化較緩慢的頸脖處扯下一根毛髮,輕輕甩動成了一方巾帕,掌心一翻馬上替主人擦去傷口附近髒污。
即使是神,也會像人類一樣受傷、感到疼痛,傷口也會因為照顧不周而感染,雖然痊癒速度與凡人相比之下很快,但也不能因此放著不管。
然而主人對於你的行動並未多加理會,明顯因為背部疼痛而冒冷汗的他此時選擇把力氣花在對身邊那人咬牙切齒:「有一天我一定會被你害死。」
此人身型嬌小似是孩童,正被主人攙扶著往大門方向前進。他聽見這番話,頭也不抬地嗤笑了聲,話音帶著喘息:「要你別管你偏要管,自找麻煩,還想怪到我頭上。」說完,就推開主人的手逕自往棧道一側搖搖晃晃地靠過去,掌心血污在你昨天才擦好的欄杆上留下鮮明刺眼的紅痕。
他身著一襲墨色長袍、後腦勺高高地束著形式簡單俐落的髮髻,但此時早已因為某種原因而顯得凌亂不堪,低垂的腦袋加上滿臉髒污使得面容難以辨析。
但掩蓋在濃烈血氣底下的氣味……有點熟悉,如果沒記錯,你們很久以前曾經見過。
「不管你?再這樣下去你會毀了自已。我可不想在你家撿到你的屍體。」主人對著眼前傷患無情斥責。
有時候你覺得你的夥伴鴞鴞尖銳的說話方式可能是跟主人學來的。
墨衣孩童以袖口抹去眼角污漬,「儘管放心,只要世人尚存,我倆誰都死不——」話語未畢,卻眉心緊蹙、身體一歪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識。
你和鴞鴞低頭一看,立刻認出那張臉。
「啊、是主人的酒……茶友。」鴞鴞喵聲道。
「嘖,就愛逞強。」主人有些不耐地彈了幾個響指向你們下指令:把這個倒地不起的男孩送到客房去,急救一下,再想辦法把他弄乾淨。
可你對於主人的指示感到不放心,手裡抓著巾帕想告訴主人他背上的傷口也需要趕緊好好清潔。
主人很快便察覺你遲疑的態度,冷峻眼眸瞥過來正要發話,鴞鴞身姿向前一翻化形成人,立刻將昏迷不醒的男孩抱起:「我來吧,一個人就能處理。」
想是鴞鴞早已明白你心中所想,抱著男孩快步朝大門前進。
主人對此似乎沒有異議,靜靜地邁出步伐進入大門,穿過前庭往自己臥房方向走去。
你跟在後頭,兩人途經方才與鴞鴞待過的花園角落時,主人很明顯地注意到白石上四處噴濺的池水。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連腳步都未曾慢下,表情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鴞鴞說的是對的,主人根本不關心錦鯉被玩死的事。』也許只有我在意而已。你鬆了口氣,同時又感到有些沮喪。
主人對於你們趁他不在家時幹了什麼,又或他在家時你們正在幹什麼,好像從沒表現出興趣。他和人間的貓飼主們不一樣,他不曾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主動與你談話,也不曾對其他的貓這麼做過。
主人回到房內,褪下層層外衣,精緻華美的衣袍落在地上,其他貓隻自發地上前替他撿去並整理。
破損的直接丟棄,完好的則洗淨,一如以往。
主人光著上身坐在桌案前,那裡有你今早替他分類好的新的姻緣籤、以及由於生者逝去而準備封存歸檔的部分,附上一張清單。
你取來另一條沾水的巾帕,替主人清理傷口,並擦拭身體上其他髒污。
主人伸手就將那張清單拿過來展開,仔細檢閱上頭名字及紙籤編號,神情若有所思。
雖然你對於背上刀傷一事感到有些心急,不過看見主人那副表情,你決定還是再耐心地等一等。至少待他把這份清單閱讀完畢再說。
姻緣籤這東西紀錄了凡間所有生者生辰八字、相貌習性等資訊,一人一籤,內容鉅細彌遺,說見籤如見本人也不為過;當一名凡人的壽命到達盡頭,屬於那人的紙籤上頭字跡會開始變得模糊,接著就會被封存起來,再也用不上。
平時,清單上列的會是那些即將被封存的紙籤,特別整理出一份清單是為了方便主人親自核對以及後續必要時刻能查找。
但這份清單與以往不同,是主人派給你們的新任務。整理的不是最近誕生於世的凡人的名字、也並非近期離世的逝者姓名,顯然並非用於準備新一期姻緣線。
這份清單——是主人要你們調閱過去百年內被封存的紙籤編號,找出對應的姓名並依序排列。
他好像迫切需要知道那些已逝之人生前的相貌和生辰八字。
『難道主人打算開始替人做冥婚的姻緣?這類需求如今已經大到需要請主人幫忙了嗎?』你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將使用完畢的巾帕擺到一旁,準備替主人背上這道刀傷上膏藥。
主人對他的肌膚很講究,力求曝曬不變黑、受傷不留疤,你作為貼身僕從生來就是萬能工具包,主人早就設想好他所有的需求,因此七十二變裡也包含醫藥之術:如同你身上的一根毛髮能成巾帕,另一部分則能仿百草製藥,省去採買藥草的功夫。
你的血液便是膏藥的原料,九命貓的血能療傷,聽起來真是再合理不過,和毛髮能成布料一樣好記又不會搞錯。
你熟練地伸出爪子刺破手指一個洞,小小鮮紅血珠在指尖浮現,接著謹慎且輕柔地對準主人背上那道細淺刀傷抹過去,將自己的血液塗在傷口表面及周圍。
主人的身體顫了顫,浮出細小汗珠。儘管他靜默不語,仍可以從這反應感覺出這道傷口帶給他的疼痛。
血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轉變成膏狀覆蓋住傷口。你再次拔下一根細毛化作布巾將其輕蓋在上、稍加固定,防止傷口接觸其他不乾淨的東西。
只有最鋒利的刀刃,或者說武器,能夠留下這種傷口。從方向及位置來看可能是意外留下的,但是要穿透主人那層層外衣也不容易。
或許跟他帶回來的男孩有關係?那男孩是主人交友圈裡唯一會碰上此等危險的朋友。話雖如此……主人其實也只有一個朋友,所謂交友「圈」並不存在。
所以應該確實與那男孩有關吧。
那人簡直是死亡的代名詞……不,正確來說,就是。
你看見主人從桌案上那疊「不許亂動」的名冊中抽出一本鼠灰色封皮的冊子,封面優雅書法字題著「亡魂簿」三字,註記一行小字似是編號,主人翻開它後就拿毛筆沾了紅墨在清單上頭不停圈圈劃劃。
亡魂簿正是那男孩的所有物。
姻緣神與亡魂之主是朋友,而且還是酒肉……茶友,這話傳到世間大概沒幾個人會信。
「主人,關於你的刀傷——你們這次又去哪兒共同視察了嗎?」
此話一出,本來就很安靜的房間陷入更深沉的寂靜之中,貓兒們視線紛紛轉過來,好像連主人的呼吸都停頓了一下。
主人擱下筆,側過臉朝你勾動指尖,示意你站到他旁邊。
你既困惑又緊張,這個反應與以往完全不同,平時主人回答問題的態度都很隨性,願意回答的會毫不猶豫地開口,不想回答的則是直接當作沒聽見。
你離開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向旁跨出幾步,視線無處安放,只好盯著他長長的睫毛看:「請問……怎麼了嗎?」
主人拉過你的手迅速瞥了眼,就問:「不會痛吧?」
……?咦?
突如其來的關心使你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他從來沒這麼問過你,即便前幾次他受傷時你也用同樣的方式替他做了處理,甚至是你和鴞鴞雙雙死亡後復甦的那一回他也沒問過。
主人竟然轉移話題。
大事不妙,這定是惡兆。你心想。
等你回過神來,主人的纖長手指正點在你自己用爪子戳出來的小洞上等你回應。你急忙道:「不、不會!」只要別更用力按下去或擠壓它的話。
主人抬起眼簾注視著你:「很好。你確實需要能忍痛。」語畢,他鬆開你的手轉回去,重新提起筆繼續面對清單和亡魂簿:「準備行囊,我們接下來要出一趟遠門。」
你正想說知道了,主人又補充:「啊,在那之前,先去看看愛逞強的傢伙醒了沒。醒了的話告訴我。」
主人指的是他帶回來的那個男孩吧。
「明白了。」你欠身準備離去。
然而,才轉過身向房門外踏出幾步,就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好像被什麼東西向後扯了一下。你抬手細看,有條隱約可見的絳紅絲線牽繫在主人方才點過的那根指頭,其餘部分落在地上、朝主人所在處蜿蜒而去。
視線跟隨絲線一路穿過房間,最終落在主人白皙骨感的腳腕,赤色線條輕柔勾劃、垂落足背。
不得不說,主人真的是一個很漂亮的人,全身上下都很完美,連足踝都不例外。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沒時間讓你拖延了。」主人寒冰般的語氣將你從奇怪的沉醉中驚醒。
你雙肩一顫原地跳起,驚慌失措地逃離房間,晃著尾巴疾速奔向客房,留下仍舊埋首於清單與簿冊之中的主人。
要是主人得知剛剛你用雙眼在細細品味他的腳,不知道他會怎麼想……真可怕。
話說回來,那條紅色絲線是姻緣線吧?做為隨侍在側的僕從,常常需要幫忙整理,你不可能認錯的。
『為何會繫在我和主人身上?』此時再低頭去看,已經看不見了。
你疑惑地舔舐自己的前掌、第一次意識到儘管自己服侍了他那麼久,還是有許多不曉得、不了解的事物。
尤其是今天,一切都不對勁。
重新翻出早已封存歸檔的舊姻緣籤、核對清單與亡魂簿、帶回全身是傷的亡魂之主、還要出遠門……
你還記得上一次準備行李是讓主人去渡假的,但這回怎麼看都不像是要出去玩。
來到客房前,你推門而入,就看見主人那位朋友躺臥在床,鴞鴞就在旁邊。
對方已經醒了,身上多處用細布包紮著,比較小的傷口也上了膏藥,看起來沒什麼大礙。
鴞鴞大概也認為情況非常樂觀,所以四隻腳正在對方身上踩來踩去,甚至踩到臉上,鬧得對方想稍微閉目養神也不行。
「鴞鴞……」你故作嚴肅地瞪著夥伴,要她別玩傷患。
沒想到她一見到你,只是繼續踩在男孩胸膛上,搖著尾巴道:「老鼠山莊的人真的都很強壯耶,傷得那麼重,卻還是很快就能恢復意識。」說著,腳掌又原地踏了幾下。
「咳、咳咳——」結果這舉動竟對方一時換不過氣來了!
「哇啊、你快下來!別踩了啦!」你身形向前一翻,手忙腳亂地衝到床邊將鴞鴞給抱下來,拍拍男孩的背替他順順氣。
「咳咳……」男孩又一連咳了好幾聲才緩過來,喘著氣將頭側靠在床沿,好像覺得那樣比躺著舒適些。
「鴞鴞,你在這裡別亂跑,我去跟主人說他醒了。」
離開前你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確認一眼,此時男孩正伸出手摸了摸鴞鴞的頭,並同樣朝你點頭微笑致意。
「謝謝,又受你們照顧了。」他道,神情有些苦澀。
又……是啊,又。
其實,前一次的死亡你並非代替主人犧牲,而是一名少年。鴞鴞則替在場的另一名少年死了一回。
你和鴞鴞當時被主人派去保護那兩名少年,因為他們是亡魂之主「最珍愛的孩子」,在茶樓意外被人下藥導致神智不清、幾乎無力反擊,深陷危險之中。
你們倆最終得以保住兩名少年,卻也為此各付出一條命。
因為主人是這麼下令的,所以你們照做了。
此時被道謝,心中竟感到有些驚喜。
因為主人從不道謝,你們也就不曾想過這種事。身為僕從,他說什麼你們做什麼,沒得抱怨。
你模仿對方的模樣,回以淺笑,然後再次朝主人房間前進。
話說回來,大義犧牲後自血泊中復甦,為此還得看準時機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起身溜走,不得已在地板上踩了整片的血色貓腳印。
當夜,你雪白的毛髮甚至因凝固的血而結塊了,花了整個晚上清洗。
後來你才知道,原來那兩名少年並不會真的丟掉性命;他們是更加特別的、屬於亡魂之主的造物,能傷卻不死。
除非那男孩親自動手宰了他們,否則他們完全能被大卸八塊後過一段時間就恢復原狀。
沒錯,你們替不死之身死了一回。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你並沒有多加思索,只覺得主人說得算。這次也是一樣,主人將受傷的亡魂之主帶回來,要你們醫治他,所以你們就這麼做。
說實話,你覺得實際上主人對他才是真正的九死無悔。明明很多事都可以不用管,卻因為與他有關就會出手協助,即便那會使自己疲憊不堪或身陷險境,像是最近就受了不少傷。
不過只是朋友,竟然願意做到這種程度嗎?你不禁感到訝異。
主人這幾趟出門,根據剛剛扯開話題的反應來看,應該就是和亡魂之主一起的。
他在桌案前努力與亡魂簿進行核對的那張清單……他究竟想從上頭那些姓名找到什麼?貓苑是管姻緣的,活人的姻緣,跟已逝之能人有什麼關係?
你來到門邊出聲呼喚:「主人,他醒了。」
門裡的人聞言立刻放下毛筆、抓起清單和簿子就走出來,急切地向你拋出連串問句:「意識清楚嗎,聽人說話的反應速度如何?傷處理得怎麼樣,手還能不能動?沒有被亂踩吧?」
從他房間走到最近的客房並沒有花上多少時間,還沒問完,人就已經到了。
……還是別告訴他鴞鴞踩過傷患為好。
負傷的亡魂之主乖巧地斜倚在床沿、低頭假寐,跟你離開之前一樣,沒有試圖下床。你聽說習武之人通常有過於好動的毛病,但眼前孩童顯然知道自己該多休息。
倒是鴞鴞已經跑得不見蹤影,根本沒在聽你講話。
主人用食指指節在門板上輕扣幾聲,但床上的人好像沒有聽見,完全沒反應。
對方那模樣似乎令主人感到不悅,他皺眉推開半掩門扉、大步跨過門檻直接進入房內。
直到主人幾乎來到床沿,高䠷身姿將對方嬌小身軀籠罩在燭光映射的陰影下,男孩才忽然反應過來似地,驚訝地睜開雙眼抬頭道:「抱歉,我剛剛沒聽見你敲門。」
主人聞言立刻雙手插腰哼聲:「我就知道。你的聽力越來越不行了。」
男孩一聽,露出無奈笑容:「呵,老啦,你說怎麼辦?」卻在主人銳利如野獸的瞪視下很快地又收斂起來。
「不用想著唬弄我。你自己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以前的你聽力堪比老鼠,現在連個普通人都不如。」主人用手中捲成筒狀的清單和名簿指著對方,毫不留情斥責,「早警告過你,既然已經被侵蝕到救不了的程度,就該把他們處理掉,你偏不——」
話還沒說完,某個東西就朝主人的臉砸了過去。
你的雙眼對於會動的東西自然是極度敏銳,不等主人下令便搶先瞪地向前一躍,往半空中飛過的影子張口一咬,攔截那隻飛向主人臉前的黑靴。
四足輕盈落地,你將靴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邊,和它的另一半擺在一起。
坐臥於床榻上的男孩此時呼吸急促,帶著憤怒的威嚇冷冷落下:「……不許你再提那三個字!」
你悄悄抬眼就看見孩童瞠目咬牙,心中一凜,頓時明白對方指的是「處理掉」這三字。
因為,你前一次與這位亡魂之主見面,就是主人說出同樣一句話後被對方從老鼠山莊趕出來的時候。
儘管已成昔日往事,那段記憶至今仍令你印象深刻。你從沒見過主人被人罵得那麼慘,也從未料想過這男孩會露出那般氣憤的神情。
主人被趕出來後還對著門裡大喊:「墮落的神造物就是壞掉的工具,應該丟掉換個新的,再繼續使用只會傷了自己!」
然而,換來的只有一個字:「滾!」
自那之後過了很久很久,主人都沒有帶你再去拜訪對方,一直到最近這幾日主人得知了某個消息後才又與對方見面。
雙方噤口不言,兩人之間的氣氛再度變得凝重而壓抑,你不自覺地退到一旁,不敢多加打擾,深怕任何安撫的舉動都會激怒他們。
你走向客房外,打算按照先前的吩咐去整理行囊,恰巧注意到桌邊椅子上屬於男孩的墨色外衣。那件長袍被凌亂地披掛在上頭,應該是鴞鴞替他包紮上藥時褪下的,隨手一丟就不管了。你順手將衣物撿起,想著拿去清理乾淨後再送回來。
「好。我不提。」離去時,你聽見主人嚴肅的語氣從門後傳來:「但這一趟你無論如何都得讓我跟你去。」
老鼠山莊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主人並沒有告訴你,但你猜想,此事如今是瞞不住了。
你邊走邊理了理滿是血污的墨色外袍,一提起袖口,就有塊皮紙從衣袋夾層掉出來、落在地上。
你撿起來攤開一看,發現上頭畫著地圖。
這塊皮沾著不少污漬及泥沙、有點潮濕,混雜著主人與亡魂之主的氣味。他們兩個應該都碰過這張地圖。
上頭許多地方都以紅墨畫著標記,大概是代表去過了,有些地點像一片湖,有些像洞窟、沼澤和深林,有些亂七八糟的像亂畫。除此之外,皮紙邊緣及圖面各處還有你看不懂的符文,乍看之下如同花紋般遍佈。
仔細摸摸皮紙,似乎還能感覺到表面有非常細微的紋理,雖然皮紙看上去質地粗糙,這些紋理摸起來卻整齊得彷彿依循某種規則刻畫。
不是動物的肌膚紋理,而是一種——極度謹慎的構造,配合著那些符文,好像這皮紙就是為了這地圖而存在的。
這裡頭有個大秘密。
「出遠門……看來應該是要去這張地圖上的某個地方吧。」感覺就很危險,無論主人接下來打算去什麼樣的地方,必須得做好萬全準備才行。
你快速地將男孩的衣袍洗淨後擺在火爐附近烘乾,等待期間就去替主人和自己收拾行李。作為貼身僕從與保鑣兼藥師,你自然知道什麼是旅途中必要的。
你推門入內,開始準備行囊。
主人的臥房總是有股淡淡花香,因為主人吩咐過要定期在房間角落的香爐中添上香料,好做香薰。
愛美的主人無時無刻都需要你替他梳妝打扮,即使出門在外沒有足夠好的歇腳處,頭髮也不能打結、妝容更不可亂,因此主人最常使用的鏡子跟梳子,一定要帶。
你從主人喜愛的寶奩中取出必要物品,將它們收進更小的盒子裡。
此外,也去廚舍拿了些肉乾、魚乾和餅等乾糧。老實說,雖然主人大多時候很冷漠,但在食衣住行方面還是很認真對待你們的。
你熟練地替這次旅行準備好各種東西,當你正想著應該差不多了的時候——
「你為什麼要帶玩具啊?」鴞鴞近在咫尺的話聲突然從你頭頂前方傳來,嚇得你雙肩一抖,差點沒把打包到一半的行李砸到地上。
你抬頭一望,發現鴞鴞蹲在櫃子頂端疑惑地盯著你手中之物,你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抓著一根繫著孔雀尾羽的織繪彩旗,準備朝包裹裡塞。
「我都聽見了,你們接下來要出遠門,但不是去渡假。」鴞鴞慵懶地趴下,打了個呵欠望著你:「所以,你帶那個要做什麼?主人沒時間跟你玩吧?」
鴞鴞再直接不過的語氣把你給問得愣在原地,你差點脫口就給出「我只是剛好拿到」這種聽起來就很不剛好的牽強理由。
但你總是提醒自己在思緒慌亂的情況下不要隨意開口,免得惹主人不高興。
於是你迅速思索應該藉口這是「為了順利控制流浪貓來協助我們的獎賞」,還是要告訴她這東西「對於性格似貓的對象都是有用的,若是遇到獅子或老虎一類的兇猛鬼怪必有奇效」云云……
然而,最終從你的齒縫間溜出來的細語卻是:「……也許旅途中會需要偽裝成普通的貓。主人要扮演、呃、「主人」的時候,就能用上。」如此平凡無奇又再合理不過,以至於對方完全無法反駁的說詞。
「嗯?是這樣嗎?要假裝是一隻普通的貓也可以一直睡覺就好啊。」鴞鴞對於這個答案只是又咧嘴打了個大哈欠。
呃……確實也沒錯啦。
「那樣省力多了。」她晃了晃尾巴。
「總、總之,主人如果入住客棧什麼的,帶著這個就可以看起來更像個普通的養貓人吧!」你說完,就將那孔雀尾彩旗塞進大包裹裡,接著在外頭打個大大的結,固定好。
鴞鴞見你打包完畢,從櫃子頂端跳下來,落在你肩上,對著被你放在一旁的皮紙地圖喵聲道:「這張地圖裡面好像編織著某種法術,主人他們是打算去找什麼很厲害的東西吧?在這之前好像已經找了很多地方呢。」
她踩著你肩膀往桌面跳過去,無聲地落在地圖旁,翠綠眼眸審視了好一會兒:「唔,有種會死翹翹的預感。」
「不過,也只是一次跟兩次的差別,隨便啦。」鴞鴞翻身下桌,從你手裡抓過行囊大步邁向臥房外:「走吧!去看看他們吵完架了沒。」
「嗯,也順便把這件袍子送回去。」你一把撈起在火盆邊烤得暖烘烘的墨色長袍,帶著地圖隨鴞鴞一同回到客房。
亡魂之主和主人分別坐在床榻邊及一旁椅子上,男孩正翻閱著鼠灰色封皮的亡魂簿,大略瀏覽清單上姓名。
「你要的相關細節都在這。我大致確認過,你借我的這一冊裡頭姓名確實都對得上我這兒的紀錄。」主人指著男孩手中的簿子說。
亡魂之主微微頷首,緊繃神色稍微放鬆了些:「剩下的部分我會讓老鼠們去核對,雖然數量很多需要時間,但這麼一來……應該就能順利完成『大抄本』。」
「理論上可行吧。」主人挑了挑眉:「畢竟,將靈魂生前所有經歷和記憶重現的祭典確實已經執行了,不是嗎?這樣一來老鼠們也有紀錄,即使可能有些缺漏,但加上我貓苑的資料,應該能幾乎補全吧?」
「亡魂簿和姻緣簿合閱便能得世間所有姓名,這個事實終究不會變的。」主人此番話語意外地輕緩,似是在安慰。
「嗯,是啊。但願能順利修復。」他輕嘆,對主人道:「無論如何,謝謝。」
主人面對男孩那般誠懇的態度,卻只是撇了撇嘴轉開視線,朝你和鴞鴞勾動手指示意你們將那件烘乾的衣袍拿過去。
「哼,我做姻緣的,天天看那些凡人感激涕零地前來還願,不缺你一句謝謝。」主人對於被人感謝可說是習以為常,即便如此,別客氣這三個字依然不存在於他的字典中。
「你要是真想謝我,」主人從你手中接過墨色衣袍,二話不說就往亡魂之主臉上甩過去,揚聲道:「顧好你那雙衰敗透頂的耳朵,省得我跟你聊天還要像和老頭子說話似地大喊,多傷喉嚨!」
主人向亡魂之主表達別客氣的方式,一如繼往地沒有同理心。
「我說了,我能讀唇語。你省點力氣別朝我大吼。」男孩蹙眉,搖搖晃晃地將外衣重新套上。
「唉……他們到底怎麼當成朋友的。」鴞鴞非常沒禮貌地喵了一聲,不知何時她又化回貓姿趴在客房的書桌上打哈欠了,打包好的行囊就被丟在門邊。
好在主人忙著斥責朋友,並沒有聽見這句話。亡魂之主也在主人連聲責備下默默地將腰帶繫好,接過你遞回去的皮紙地圖。
他抬頭時朝你身後瞥了一眼,立刻注意到門邊包裹,轉頭便對主人道:「你打算帶貓?」
主人雙目俯視而下,問:「當然帶貓,別告訴我你想在老鼠留守山莊的情況下隻身前往那裡。面對危險還選擇暴露自己的弱點是找死,這可是你說的。」
「這傷在我身上不是什麼大事。」男孩皺眉,不認同主人的說法:「很快就能恢復。」
主人失笑道:「然後你能保證會毫髮未傷地回來?真有自信啊?你知不知道你準備放出來的東西是什麼?」
「我的貓能在必要時刻替你擋下不必要的傷,帶著是保險,還能提供最即時的醫術。」主人拍拍你和鴞鴞的頭,對亡魂之主極有自信地介紹。
主人這番話落在你耳裡,接著化作心口上一顆沉甸甸的石子。
一股驕傲與不服油然而生,當初主人派你去保護那兩名少年時你照做,而你也成功達成任務,儘管得知對方是不死之身你依然認為主人的命令便是一切;可聽見主人如此直白地向亡魂之主表明你能替任何人受傷,不禁使你遲疑。
「……我應該只替主人擋災才對。」你心中不解:「否則主人為何要製造我、甚至帶著我呢?若希望我能成為對方的護身之物,何不早早將我送給他?」
或許,這對主人來說和上回一樣算是情況緊急,畢竟山莊的老鼠們這次似乎無法出行。
那些老鼠身形雖小,但與你們一樣能夠幻化成人,他們的穩重與堅毅不屈你和鴞鴞許久以前是見過的。
世間亡魂都由他們收納安放,還能協助斬妖除魔,安定天道。亡魂之主少了平時隨侍在側的鼠群應該也會失去許多護身手段,一切事出無奈。
你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說起來,面對亡魂之主要遠行前往那張危險地圖上某個地方這麼大的事,老鼠們竟反而要留守山莊嗎?
然而,在你猶豫著是否該再度嘗試詢問主人關於他「去隔壁找朋友聊天喝茶」結果一身是血地回來,究竟是怎麼回事時,鴞鴞毫不避諱地搶先將你心中疑惑拋給對方——
「你這次為什麼不帶老鼠出門呢?平時不都會帶一整群嗎?」她此話一出,你非常明確地感受到周遭空氣凝滯一瞬。
亡魂之主捏緊手中皮紙,眼神黯淡:「孩子們……碰上了一些事。我得讓老鼠留下。」你感覺他努力想讓自己直視你和鴞鴞,卻做不到。
亡魂之主最珍愛的孩子們——那兩個少年怎麼了?
約莫兩刻鐘過去,你替主人完成最快速簡便且適合旅行的梳妝打扮後,主人帶著你和鴞鴞隨同亡魂之主來到老鼠山莊門口。
守衛的老鼠數量比你印象中的多。更準確地說,以前是從來不會有老鼠在門邊駐守的,更何況還化作人形姿態。
那道小小的、鑲嵌著金屬手把的古舊木門上,通常只會貼著一張以黑墨繪製的寫意圖畫,上頭總是寫著「禁貓」二字,說是要防止主人挑他們睡覺時間去拜訪的符咒……但依你所知,那東西基本上沒什麼實際作用。
主人愛什麼時候去,就會什麼時候去。不過,那張警語不知什麼時候移除了,此時竟然沒看見。
「這趟出行會花上不少日子……我去和孩子們說一聲。」亡魂之主緩步上前,腳步仍稍顯虛浮。
「慢著,」主人攔住墨衣男孩,朝那扇門偏了偏頭,向門邊的老鼠們質問道:「裡面搞定了沒啊?要是還沒搞定,我可不打算再讓你們主子進門去。」
老鼠們朝主人吱叫了幾聲,主人才收回手。男孩推開門,與記憶中相同的羊腸小徑自門後深入山城。
今日天氣晴朗,雲霧盡散,視野清晰。
只容二人並肩前行的古道石梯一路蜿蜒向下,兩側屋舍與精巧紅紙燈籠沿丘谷連綿不斷。低谷之後,石徑尋坡而上,山頂廣場後方一幢三層青瓦樓閣莊嚴肅立。
老鼠山莊稱作山莊,更似山中之城。此處亡魂鬼怪齊聚,前者居住,後者封印。
「你們可以在二樓客堂等我,我到樓上找他們。老鼠說已經安頓下來了,不會有事的。」男孩說完,便獨自一人走下陡峭的山城階梯。
那身形,單薄脆弱得彷彿一道山中幽影,眨眼就會融進屋舍外牆的陰影裡。
「走了,我們進去等吧。外頭蚊蟲太多,全都往我身上飛,真擾人。」主人對著自身周圍嫌棄地揮動手掌,將那些小小飛蟲拍開,提起衣襬沿石徑前進。
「誰讓他擦香水。」鴞鴞喵聲瞥了你一眼,跟上前去。啊…… 你一拍前額,暗自嘆息,怎麼就沒想到呢。
你穿過守衛的老鼠們,來到門內,卻一腳踩進滿地碎冰。抬頭張望四周,這才發現整條山徑可說是一片狼籍。
器物毀壞散落、數十盞燈籠也未能逃過一劫。
你記得老鼠山莊相比貓苑來說,確實略顯窮酸,但絕不是像現在這樣混亂不堪的模樣。
而且,今年暖春,冬雪早已褪盡,哪來的冰?
從方才的對話聽起來,主人他們應該是在山莊受傷的,但……怎麼可能?
由於山徑陡峭而且前面這一段是向下的路,剛才在門邊的角度無法看見,你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沿路有不少山莊的侍者正在收拾滿地殘局。
他們都是老鼠幻化而成,卻與一般你出門替主人採買時見到的不同,沒有一個對你和鴞鴞感到懼怕。
還記得鴞鴞以前因為太過囂張,試圖在他們辦正事時逗弄對方,結果被他們其中一個狠狠咬了一口,至今脖子後方都還留著傷疤。
「嘖,真不是我要說,但你們這山路真的不管走幾次都很難走!」主人的埋怨聲從遠處傳來,他的身影已經離得有些遠了。
你化回貓姿加快速度跟上去,卻馬上踩進一團沾染血污的花瓣堆裡,這些花瓣明顯是被外力擊中導致散落的。
仔細一看,是杜鵑的殘骸,春季時杜鵑盛開,漫山遍野、紅白錯落,山城各個角落都能看見。
只是春天時主人幾乎不會帶你來這裡,今天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杜鵑花——還是在一片血污裡。
真不知該作何感想。
此時,前方忽然傳來鴞鴞淒慘的驚呼聲:「哇、哇——走開!要死啦!」你循聲望去卻發現她正奮力地把落在透頂的花拍掉。
你還沒想透她在做什麼,便感覺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老鼠侍者抱到了旁邊的圍牆上。
「吱吱,吱——」這是杜鵑花哦。老鼠說完,拿著掃帚將附近的花瓣和破爛燈籠掃進畚箕裡。
杜鵑花……?意識過來的瞬間,你全身毛髮向外炸了一陣,接著朝鴞鴞和主人的方向狂奔而去,心中驚叫:「有毒!這裡好危險!」
等你跟上時,鴞鴞已經整個爬到主人身上去了。
你來到主人身邊,忍不住向主人提起滿地碎散的花瓣和斷落殘枝:「主人……我想我和鴞鴞應該離這些東西遠一點。」
你喵喵叫,但主人聽得懂。就像亡魂之主能理解老鼠的吱叫聲一樣。
主人聽了,將你一把從地上拎起來抱在胸前,然後提著衣襬繼續走上石梯。主人身上的香氣令你感到安心許多,和他臥房裡的香薰一樣,是對你們來說很安全的花類。
樓閣前的廣場也是一團亂,而且看起來比門口那邊更加慘不忍睹,盆栽、樹枝、陶瓷器皿的殘片四散各處,地面各個角落也有不少血跡,老鼠們正在收拾和刷洗。
『被洗劫嗎?又不太像。』你掃視身周,越發感到不安。
你很清楚普通的妖魔鬼怪是絕對進不了山莊的,如同先前所說,這裡也算是封魔之地,被收捕的妖異都會被他們嚴加看管,還有什麼原因能造成這種慘狀?
主人將你和鴞鴞帶到二樓客堂,裡頭看起來沒有遭到破壞,但客堂外通往三樓的樓梯和底下的空間就有許多物品四處散亂。燭台東倒西歪、地上全是不知哪裡來的水灘和冰渣,有些甚至大得和拳頭一樣。
「哇,那種大小的冰塊會砸死人吧。」鴞鴞站在門邊晃著尾巴,舔了一下地上的碎冰。
你注視著那片狼籍,聽見樓上輕微的腳步聲——亡魂之主和他的孩子們就在樓上。
「想看的話就上去看吧。」主人頭也不抬地對你們說道。他在面向南側的觀景長廊找到熟悉的位子,拿起小茶桌上一本亡魂簿就開始翻閱,「只是,做好心理準備再上去。」
前一次見到那兩名少年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說你和鴞鴞與他倆有多熟悉,好像也說不太上來。
只不過,即使稱不上熟稔,姑且也是你倆捨身相救過的對象。那次意外讓你稍微與他們有過短暫相處,都是性格不錯的人,也算是某種緣份。
貓苑對於緣分這種東西很看重的,也許是受主人影響,你也很重視。
經過短暫猶豫,你對主人道:「我要上去看看。」
「我也去吧。」鴞鴞抬起那張滿嘴冰渣的臉。真是的,就愛亂吃東西。
主人繼續翻閱亡魂簿,臉色越發深沉,看來也並不打算回應你們。於是,你和鴞鴞小心翼翼地穿過客堂外的空間,踩上通往三樓的木樓梯。
有幾片木板被某種東西鑿出許多裂痕和凹洞,成了坑坑窪窪的模樣,有幾片甚至完全斷裂。
普通的妖魔鬼怪進不了山莊,遑論這幢位於山城最深處的樓閣。既然這裡的混亂比門口更嚴重,那麼事件發生的起源可能是內部,而非外來闖入造成。
你忽然想起主人對著門裡大喊的那句話:『墮落的神造物……』
墮落?
來到三樓,這裡的木板踩上去帶著濃重水氣,沒有積水,但不久前應該被徹底浸濕過。走廊一端有幾名老鼠拿著粗布正在擦地板。
雖然已經幾乎被清理過,你在木板的縫隙間仍然找到一些細小碎冰,只是這裡的冰看上去與一般的破碎冰塊不同。
「這好像鱗片喔……是蛇嗎?」鴞鴞正用他的前掌刨抓著木地板,想把那些鱗片般的冰屑摳出來。
蛇?老鼠山莊不可能有蛇的吧?就算牠們不怕蛇,也不會主動把天敵養在家裡,就像他們不養貓一樣。
走廊側邊有個大房間,整面的隔扇落地長窗面向東側,其中一扇半掩著。
你往裡探頭,那一刻,感覺心臟漏了一拍,寒毛直豎。
有個半人半蛇的傢伙在裡面。
整體來說他的外觀還是個人,只是身上有鱗片,但那些鱗片很厚、非常厚,層層疊疊地覆蓋住皮膚和身體,像是要將所有脆弱的地方包裹保護起來。
一對金色豎瞳直勾勾地盯著你的方向,眼中光輝卻明滅不定,好似有一半神識沒能正常運作;當他朝你張口發出嘶啞殘破的低鳴時,口中吐露的竟是薄冰般的完整蛇信。
不知為何,他身上好像有妖怪的氣味。
你戰戰兢兢地走進房內,緩慢靠近。房間角落有個滿是窟窿的長條狀冰殼子,尾端尖尖的、表面似有鱗紋,周圍冰屑散落一地。
白衣的半蛇人歪斜地倒臥在一名身著絳紅圓領長袍的青年懷裡,亡魂之主就在他們身側。即使已經過了很久,面貌因成長而稍加改變,你仍從神韻和氣味認出那名紅袍青年。
也就是說這半蛇人——
你湊到他面前,聞嗅他滿是鮮血、指甲缺裂的指尖:「梔月……?是你嗎?」他應該是當時你們奉主人之命守護的少年之一。
「啊!是小殷!」鴞鴞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坐下,晃著尾巴仰頭對紅袍青年道:「我之前替你死過一次耶,記得我嗎?」
「……唔,他好像在哭耶……」鴞鴞舔了舔對方的手。
你看見身穿紅袍的小殷臉上掛著兩行淚痕。對,這張哭臉你記得,印象中他小時候挺常哭的。
半蛇人從你身上收回視線、轉了回去,顫抖地抬起手勾住小殷的頸脖,雙眸注視著對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小殷抱緊懷中之人,本來努力忍住的熱淚一下子從眼眶裡湧出來。
亡魂之主見狀,將他們雙雙擁入臂彎裡,低聲道:「小殷,我已經找到方法能救梔月。這幾日你和老鼠待在山莊裡照看著,等我回來。」
這兩名特別的少年—如今也算是長大成人了—便是出自男孩之手的神造之物,在祭典之上協助進行世間靈魂的審判。
他們獲得了神一般的力量,卻被賦予人一般的心智,以及知曉疼痛與窒息為何物的肉體。
不同於你和主人的關係,在你久遠而古老的記憶中,亡魂之主一直將這兩個造物視作自己的孩子,教育他們、扶養他們,疼愛有加。
以前只是覺得他們彼此的相處方式熱情了點,但以現在這種情況來看,很明顯不只是這樣。
望著他們彼此緊擁的景象,你原先平靜的心緒泛起細微漣漪。
「好羨慕。」心頭不禁浮現這樣的想法。希望主人能稍微更在意我們一些……至少丟掉一條命之後再復甦時,關心個一兩句也好。今天之前你從未主動想過這種事。
亡魂之主捧著他們的臉頰,輕聲叮囑了一些事情後,起身道別:「如果有什麼事,讓老鼠稍信給我。」
梔月帶著迷茫的視線轉過來,眼眶中泛著水光,他指尖虛弱地探向亡魂之主的衣袖好像想拉住對方,在接觸到的那一刻竟使得衣料表面結出一片片蛇鱗般的薄冰。
說起來那冰一般的鱗片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碰到小殷的脖子時也在上面留下了同樣的東西。
墮落的神造物……妖怪的氣味……意思是本屬神造之物的梔月如今成妖了?
「咪……」
「咪……咪……」
身後傳來奇怪的聲響。
你警戒地轉過頭,本以為會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或者這場混亂真正的罪魁禍首,結果卻看見鴞鴞對著冰殼子探頭探腦,還把整個頭伸進裡面喵喵叫,在冰殼之中製造共鳴聲。
「你看!是蛇蛻欸!」鴞鴞鑽進帶著鱗紋的冰殼裡,探出頭來對你說。
啊,鴞鴞啊,你這傢伙真的是……
你闔上雙眼,無奈嘆息。對於夥伴這種出格的舉動,你已無多餘心力制止。多思無益,徒增煩憂,還是別管她了。
亡魂之主向老鼠們吩咐了幾句,他們便將打掃用具和一些乾淨衣物移至房中,準備替二人收拾房裡混亂並更換因融冰而濕透的衣服。
一隻披著黃色小斗篷的小老鼠跑進來,吱吱叫了幾聲,找來五六隻其他老鼠一起窩在梔月的胸口。
是因為身體都是冰很冷所以在取暖?真溫馨。
「走吧,時間不多,我們得出門了。」亡魂之主在房門外呼喚。你注視著那景象,邊朝門外移動,結果被某個東西給絆了一下。
低頭一看,竟又是紅絲線。兩條細絲繫在梔月和小殷腕上,一路連向站在門外的亡魂之主的左右手,此外,他倆彼此之間也連著線。
這個……應該不是主人亂纏,對吧?
你偷偷瞄了眼亡魂之主,他已朝著樓梯的方向離開,對於姻緣線的存在毫無知覺。
不過這是正常的,只有主人和貓苑的貓才能看得見姻緣線,因為那是專由你們掌管的東西。如同老鼠山莊的老鼠們能看見魂魄,你們卻看不見一樣。
對了,說起魂魄,那個被稱作「大抄本」的東西,好像是要用來修復什麼?聽主人和亡魂之主的對話,他們似乎想找出過去一百年所有世人的名字和生前經歷,還提到了「審判亡魂的祭典」……
你回望陰暗臥房中的兩人,會在祭典之上協助審判的小殷和梔月。稍加計算主人與亡魂之主會面的時日後,有個猜測悄悄浮現心頭:
大量的靈魂可能在祭典上被破壞了,此事和梔月這妖化的狀態肯定脫不了干係。
亡魂之主與主人身上的傷,也與他有關。
而主人他們,正打算前往一個危險的地方,尋找解決梔月狀況的解藥?
對於他們的決定,說實話,即使你是個九命貓能死很多次,依然感到害怕不安。
對靈魂、肉身與妖魔鬼怪理解透徹的亡魂之主,解決神造之物的妖化狀況這件事,在他手中居然也到了需要尋求外力協助地步?
連他也無法解決,因此離開山莊遍尋各處求得的解決方式會是什麼可怕的——
『你知不知道你準備放出來的東西是什麼?』主人是這麼說的。
老鼠山莊所有人全是習武之身,力量可說是凌駕於任何你所知曉的世間邪惡之物,要你去替不會死的亡魂之主在必要時刻擋下的災厄,又會是什麼?
你站在樓梯頂端,望著二樓殘破景色,腦袋一時變得空白。
「……主人給了我生命和神識,我不該有一絲猶豫才對。」你這麼告訴自己。但以前從不曾想過的問題,為何現在開始在意起來了呢?
是因為梔月即使變得像妖怪一樣,老鼠山莊也沒有如同以往將其視作妖怪封印,反而為此尋找解藥——這種對神造之物如此珍視的程度,使自己作為主人的玉鐲子的心態動搖了嗎?
是不是自己太沒良心了?明明從以前就覺得那兩人確實是個性不錯的好孩子,但今天這一面卻讓你這麼輕易地就產生了這種想法。
主人說要做好心理準備再上來,指的是這件事嗎?
「你在發什麼呆啊?我也要走了哦。」鴞鴞來到你身側蹭了你一下,拉回你的思緒。
你甩甩頭,將方才那些胡思亂想拋諸腦後:「想這些也沒用,趕快完成任務回來就沒事了吧。」看那張地圖上的記號已經畫了很多了,亡魂之主又說已經找到方法,那麼應該能順利達成目標。
待你們一行人在客堂重新集合,準備出門踏上旅途時,一名老鼠侍者提著一個黑色紙燈籠來到亡魂之主面前,交付與他。
「啊,是黑燈籠耶。要帶妖怪出門?」鴞鴞湊近燈籠,聞嗅著上頭氣味。
關於黑色紙燈籠的事情你略有所聞,不是從主人那邊得知的,畢竟他不太主動對你們說話,不過鴞鴞之前和你聊天的時候曾經提到過。
老鼠山莊會將捉到的、對世間生靈有害的妖魔封進黑紙燈籠裡。這些妖魔來源上至天下至地,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樣樣都有,如同藥水毒湯一樣不可隨意棄置毀壞,需要妥善封存。
平時燈籠這種東西,是掛在高處欣賞、提在手上照明用的,講求外觀上的輕巧細緻,因此支架會儘可能選用輕薄柔軟且且纖細的材質,並且固定於內側,紙料色彩偏淺方便透光。
但這回你們所見到的燈籠由完全漆黑的紙張覆蓋,支架好像也比以往的更牢固。頂部和底部結構紮實、外側多嵌上兩圈金屬細環,用於防止燈籠直接碰撞,金屬表面刻有細紋,也是符文般的模樣。
黑紙表面以白色墨料繪製了一個圖案,應是關於封印之物的標記。
你和鴞鴞圍在燈籠邊仔細端詳,試著從那看上去一筆即成的圖樣辨識出一些細節。
這筆畫根部略粗,由下而上如枝椏般向四周展開的線條之間落著細碎斑點,不知是刻意還是巧合,乍看之下有點像葉子或果實。
「這裡面封的是妖怪?看起來有點像植物呢。」你說著,也將鼻子湊近聞了聞,確實有妖怪的氣味,但聞起來也有點像植物。
「是啊。算是見面禮,或者也可稱作給對方的一道試驗。」亡魂之主一邊將黑燈籠向上提了提,一邊從老鼠侍者手中接過另一個小包裹,裡頭有糕餅和肉乾的氣味。
「梔月和小殷就暫時交給你們照顧了。務必以安定梔月的心魄為優先,其餘事務都可暫緩,包括大抄本的前置準備,」亡魂之主收緊自己被細布纏繞包紮的手心,仰首向老鼠侍者叮囑道:「……若梔月體內蛇妖侵蝕加劇,不得已使用更強硬的手段,就先將我備好的字符貼在臥房門上,讓他和小殷一塊兒待在裡頭直到我回來。」
老鼠吱聲頷首,表示明白。
「切記無論如何莫要讓他們隨意離開山莊,以免發生意外,甚至再度傷及生靈。」亡魂之主又補充道。
老鼠再次吱聲頷首,說是儘管交給他們。
「還有——」男孩正要繼續說下去,卻被主人拍肩制止了。
主人輕咳了聲,道:「說重點。」
「照你這樣講下去,我這個每天聽一堆凡人要求結婚對象優缺點和長相,聽到快睡著的姻緣神也要不耐煩了。」主人手插著腰,要亡魂之主給老鼠們的吩咐簡明扼要一點。
男孩聞言,嘆了口氣:「照顧好他們,等我回來。」
此話一出,主人滿意地點點頭:「哼,這就對了。你說他們天天住在山莊裡跟你那兩個寶貝兒子相處,會不知道該怎麼照顧嗎?」
他將亡魂簿丟回小茶桌上,道:「光景不待人。這次要去的地方很遠,也無法透過法術在附近開設捷徑,所以還是趕緊上路吧!」
於是,當老鼠侍者在山城門口與你們道別後,那扇古舊小木門靜悄悄地闔上。
一個成了半妖的神造物,與他的兄弟一起,被關在了封魔之地、亡魂居所的最深處。
亡魂之主轉身準備領你們下山,才走了幾步卻又駐足不前。
「還是設個保險吧。」他走回山城門口,手探進衣服內袋從裡頭抽出一支筆,往手心一點就在筆尖上沾了墨。
男孩佇立於門前,對著木門上那塊因為張貼禁貓警語張貼得太久而導致產生一塊色彩與周圍不一的方格沉思。
主人見狀便開口揶揄道:「怎麼,沒有禁貓二字可以寫就不知道寫什麼了是吧?看樣子我還真受你重視啊。」
亡魂之主瞪了他一眼,提起筆:「少廢話,既要祝福又要束縛,你以為這跟桃符春書一樣好寫嗎?」
「字符這種東西得要聚精會神地寫,你去一邊安靜看著。」他朝主人搧了搧手,將他趕到十尺之外。
你和鴞鴞在一旁靜靜等待,只見亡魂之主深吸了口氣,手中那支筆小心翼翼地點在門上,屏氣凝神開始寫下第一劃。
他那專注的神情使你們不禁跟著慢下呼吸,視線隨墨色筆畫行進。
你們在那僅僅一個鴞鴞肚子那麼大的墨字筆畫中感受到某種暖意緩緩流淌。
康,康泰、安康。柔和筆畫被書寫在山城門上,是給予門後之人的祝福和祈願。
亡魂之主輕輕吐氣,再提筆又在康字周圍各寫下一「山」字,以山環繞、穩固四方,卻不知為何不如方才那樣作用。
於是他再將山改為「定」。
翕定、縛定,約束與安穩。隔絕外物、禁錮內部。
男孩注視著書寫完成卻毫無作用的筆畫,靜默不語。
主人見狀,皺眉道:「你不是說符和咒這種東西重在心念,得有足夠強烈的念想才能產生效果嗎?」
「……我確實說過。」
「那就狠下心來寫。」
亡魂之主的視線越過木門頂端朝著山城深處望去,由於地勢關係,由此處遙望也能見到山頂那幢青瓦樓閣。
他雙目黯淡,神色憂慮,語帶嘆息:「不知這一趟得花上多少時間。用這種方法將那兩個孩子關在裡頭實在非我所願。」但為了避免更多意外,只能暫時如此,男孩呢喃道。
「總比發生意外,世間生靈和他們都有可能受傷來得好多了。你自己說過,光是要修復這次祭典被毀壞的魂魄就得花上不少年月,千萬別重蹈覆轍。」主人勸道:「況且,要是活人越來越少,我從哪裡去賺香油錢啊?你說什麼都得把那些靈魂修好才行。」
嗯……你也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在勸。
「……我明白。」
半晌,亡魂之主重新提筆,在門上再次寫下束縛與禁錮的字符。
當所有筆畫完成那一瞬,墨色符文表面泛出微光如流水般向四周擴散,以祝福為核心連綿向外展開——
接著,你看見整個山城周圍竄起一道道鴉黑烈火,彷彿那道字符受到法術催動燃燒起來似的,不一會兒整個老鼠山莊都被如墨的黑火壟罩。
然而與一般火焰不同的是,這片漫山火海毫無半分灼熱氣息,與其外觀徹底相反,它透出的是一股強大的冷冽之氣,好似冬日雪夜那樣寒冷。
如同亡魂之主帶給你的感覺一樣,乍看如煙、如墨暈那樣縹緲虛無,但當你意識到他的存在,便是那樣強烈深刻而令人無法忽視。
好比死亡,好比死亡後直到再次復甦前,那段朦朧卻可控的……靈魂脫離自身肉體的撕裂感。
鴉黑業火,亡魂之主與死亡本身所帶來的最接近凡人眼中惡夢般的景象。
死亡是會痛的。不僅僅是肉體,包括靈魂也是如此,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而你將之視為擁有九條命的代價。不過你並不清楚普通人的感覺如何,也許到時候回來可以問問那兩個孩子,他們可能會知道。
「哇哇哇,是黑色的火,那個不小心碰到基本上就會被燒得連骨灰和都不剩的可怕東西!最好後退一點,不然八條命一次就沒了感覺還是有點浪費呀。」鴞鴞語帶嘻笑地蹦跳到你身後,朝下坡處走去。
過了一會兒,黑火褪至大約二尺高,抬頭去看還是偶爾能看見幾簇火焰在空中忽然竄升又熄滅。
你注意到高處有些小飛蟲,每當它們接近山莊至一定距離,就會在半空中引出一圈圈漣漪,接著是駭人焰火。
若是他們退開便能安然脫身,反之若是堅持突破,則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位於內側的老鼠們似乎也紛紛退離開了些。
亡魂之主收起筆,朝山莊最後一瞥,轉身下山,「走吧。」
主人攤開一張你從市場買來的凡間地圖,纖纖玉指落在南側山腳的一間客棧,對男孩道:「嗯,總而言之,先去這裡收集最後的情報。」
咦?原來還沒找到地方啊……你感到有些無奈,還以為已經確認了最後的位置,看來亡魂之主至今的探索也沒那麼順利。
「不知道他走遍那些做了標記的地方耗費了多少時日……?」你思考著,沒發現自己發出了喵喵聲。
亡魂之主和主人的視線落在你身上。
啊,不小心講出來了。
男孩思索了會兒,從衣服內袋抽出那塊皮紙,尋找他在地圖上畫下的第一個標記。
「我想……約莫是四個月。有些地方我讓老鼠去替我探過,若是我一人恐怕要花上更長時間吧。」亡魂之主微微一笑,淡漠嚴肅的面容終於多了一分生氣。
主人聽了接話道:「但你找到的地圖不只那一塊吧。我記得你光是為了確認這一份是真品就耗費了不少年月。」
「是啊,」亡魂之主將地圖收妥,繼續沿著坡道前進,「畢竟是極為古老的傳說之一,世間傳頌的版本加油添醋不少。」
「除此之外,各時代所描繪的地圖受到技術與皇權影響,再加上天災人禍,許多地形地貌產生極度劇烈的變化,一一核對、尋根溯源的那段日子究竟過了多久,至今已經記不清了。」
鴞鴞聽了,也不知聽進多少分,喵聲就問:「所以,我們要去找的是誰,或是什麼東西啊?我想先知道我會因為什麼死掉,做點心理準備。」
對方聞言,似乎感到有些吃驚,睜大了雙眼側過頭:「你的貓帶著包裹、把那皮紙地圖還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跟他們都說過了。」
主人不以為然,「不用特地說吧?我終究是要帶他們出門的,說不說有差嗎?」
「你……通常帶人出門是要說明緣由的吧,更何況是讓他們來協助我。」男孩顯然無法理解主人的思維,但老實說,這樣的情形你挺習慣的,並不覺得奇怪。
身為姻緣之神的僕從,被亡魂之主如此重視,你感到有些意外。
「九日的封印棺。」男孩吐出了一個詞彙:「你們聽說過嗎?」
你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一步,全身毛髮在聽見那個詞的瞬間抖動了一下。
封印棺?棺材嗎?
「我、我不知道……乍聽之下感覺是很恐怖的東西?」你這麼說著,在山林間搖搖晃晃地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向下行走。
不知道是否受恐懼感影響,身周的草一下子變得很大很高,鋪天蓋地而來像要把你埋沒。你忽然覺得,一巴掌被熊給拍死可能比聽鬼故事好得多,還沒意識過來應該就結束了。
鴞鴞倒是沒什麼反應,你懷疑他可能問完問題就沒打算聽答案。
「那麼十日並行於天的傳說有聽過嗎?」亡魂之主又問。
十日並行於天?是指十個太陽吧?
「這個倒是有……」
「十個太陽一起出現的話,會使沙塵佈滿天地,生物瞬間變成塵土……這樣的故事吧。」你聽過關於十日的各種傳說,然而無論哪一個版本,它們不外乎是災厄般的存在。
亡魂之主頷首道:「十日並出,萬里焦灼。」他的腳步踩在濕土上,留下一個個泥印子。
暖春的山林草木比去年更加茂盛濃密,到了夏日應該更加炎熱,那時光是一個太陽帶來的高溫就可能使凡人昏厥倒地,也不難想像從前十個會把整片土地曬成荒漠。
「當時十日作亂,世間遍地死屍,妖鬼惡獸四處橫行,吞殺生靈。即使派出所有老鼠都無法將人們的魂魄迅速收納安放。」
亡魂之主說及此,又向上提了提手中燈籠:「而人心……是會互相引響的。」
「那幅景象觸動人們心中深層恐懼,使得一些妖怪得以生根寄宿、增生爪牙,最終造成更多傷亡,人間如墜深淵煉獄。」
「啊,我還記得那時候你簡直沒日沒夜地工作。人間那麼亂,我也收不到香油錢,造成我非常大的困擾!」主人咬牙恨恨說道。
「那些臭鳥簡直幼稚至極,突發其想一齊飛上天去做亂,也不仔細想想當初為何被要求只能每日一隻輪流出門。」主人回憶起悲慘往事的時候總是變得多話,尤其身邊是這位老朋友的時候,他更是喋喋不休。
你不禁莞爾,主人熱情起來的時候總能讓氣氛放鬆許多,因為他抱怨的事情多半是些芝麻小事。多半。
「那陣子可說是日日煎熬無比,紗衣妝粉全用上了依然被那烈日曬得皮膚發紅。」
「灼熱是一回事兒,大地乾涸得徹底,我那貓苑外的瀑布一點天然山泉水都不剩,接連數日沒能沐浴淨身,實在難以忍受!」主人說完,捋了捋長髮,眼角瞥見自己手腕上一顆痣,又想起一事。
他伸手靠近亡魂之主:「你看看,這顆痣就是當時多出來的。但我不想要它長在這個位置。」
亡魂之主面色有些困擾地以衣袖推開他逼近的手,冷漠地說:「你要何處的痣,待這趟旅程結束,我讓我們家小殷幫你點一個。」
主人一聽,立刻神色嫌棄地收回手道:「我才不要!你們老鼠山莊給人點痣是給活死人做記號,好讓你們在祭典上分辨,我可不需要那種東西。」
你望著主人手腕上那顆痣,倒有些別的想法。
那顆痣稍微靠近手臂,主人平時喜歡打扮、配戴飾品,若是戴上手鐲便可輕鬆遮住。
也許下次出門替主人採買,可以替他挑一個。
不過,雖說主人表示並不喜歡那顆痣,無論他是對於當年十日並出的人間慘案有所忌諱,又或者純粹覺得不好看,你心中仍有股奇異感受浮現。
你覺得主人手腕上有那樣一顆痣其實很好。妖嬈嫵媚,舉手投足更加有魅力的感覺。
正思索著,卻感受到身側投射而來的視線……鴞鴞正用一副了然於心的眼神盯著你看,想必又猜中你那不可告人的心思。
「嘿嘿嘿……」
你立刻轉開頭,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要是主人覺得你愛偷看他的腳踝和手腕……有理說不清啊!
亡魂之主並未注意到你們彼此之間詭異的眼神交流,繼續將故事說與你們聽:「人們總是傳言九顆太陽最終被某個如同半神一般的人子用弓箭一個個射了下來,可並非如此。」
咦?原來這是假的?你印象中人間傳言最多的版本也是這一個。但亡魂之主顯然親眼見過當時的景象,才會這麼說。
「實際上,最終將九日從空中拽下來的……應當是一頭狼,」男孩思忖著,視線落向前方逐漸開闊的山路,加快步伐,「或者一條獵犬才對。」
「嗯,這條路底端應該就是座落於山腳的客棧了。」主人確認過地圖後,也跟上前去。
隨著地勢越來越低,周圍山林逐漸出現人類活動的痕跡,有些捕獵陷阱以及一些躲雨用的木棚。
此外,好像還有些用於祭祀的物品。
有個以石板搭建起來的簡易小閣子就被設置於道路旁的樹下,裡頭擺放著煮熟的雞蛋,兩側有不久前燃燒過的白蠟燭,裊裊輕煙正從燭芯升起,整個小閣看上去似是神龕。
雞蛋……好香啊,不知道是供奉給什麼樣的神明?上頭似乎沒有提及任何名字或稱呼的樣子。
會是方才提及的那頭狼或者獵犬嗎?畢竟是消滅了九個太陽的存在,對於人們來說肯定是偉大的救世者吧。
亡魂之主在小神龕前蹲下身,仔細地端詳其中擺設:「從這裡開始,應該算是對方地盤的一部分了。」
「咦?已經到了嗎?」你和鴞鴞有些吃驚,沒料到只是這麼走一段路就抵達了目的地。
男孩搖搖頭道:「過了這客棧以後,應該還有好一段路要走。即使連夜趕路,也得露宿休息幾日才可能抵達……這還是在我們沒有找錯方位的前提之下。」
「所以我們得在此處盡可能收集完整的情報才行。」他站起身,朝四周張望了一圈,觀察附近地貌景色。
山林中的參天巨木之間,沿路不時能看見以蘆葦編成的繩索,每一條目測皆足有數十尺粗,在你們頭頂之上高高懸掛,透著莊嚴肅穆之氣。
不過,這些繩索表面好像還長著苔蘚或新生的小植株,有些則被大量樹葉和藤類植物給覆蓋,看起來是個非常適合植物生長的環境,到了夏季雨水應該頗豐足吧。
對了,說起來,總感覺這裡的空氣……
「這地方也太潮濕了吧,手指都變得粘膩了。」主人如此抱怨道:「而且,看這天色,是不是好像快下雨了?」
男孩聞言,也抬頭去看看天空,「此處確實水氣充足,不過下雨……倒是不至於。也許再過一兩個時辰吧。」
你也跟著觀察了下天色,聞嗅林中氣味,有帶著點土壤和腐敗樹葉的味道,比起下雨,更像是氣溫導致的悶濕。也許是主人過於敏感了。
你們繼續沿著山坡向下,過了約莫兩刻鐘多一點的時間,便聽見附近傳來零星談話聲,前方山路兩側設置了柵欄,裡頭養著幾隻雞。
出了山徑,視野遼闊起來,放眼一望卻發現你們並不是在真正的山腳。
此處更像是群山之中地勢相對平坦的一處村落,四周怪石嶙峋、懸崖峭壁,朝那些屋舍後方望去可見後頭岩壁陡然直落,若是不小心踏錯一步,便會立刻墜入萬丈深淵。
所謂客棧,也不如你平時在繁榮地帶看到的那樣富麗堂皇,而是相對簡單的雙層樓房,佔地適中。
村口設於西側,只是簡陋的出入口,但有一塊石碑,你們所在之處則沒有。看來你們此時是抵達了人家的「後院」了。
居民們注意到你們,紛紛停下腳步探頭觀望,對於竟有人會出現在他們村子後山口這件事感到好奇。
「……他們是從那座山裡出來的嗎?」
「不知道,但我從沒見過村子以外的人從那方向走出來。」
亡魂之主和主人不愧是見過世面,對於眾人投射而來的目光沒有刻意迴避或回應,似乎很熟悉這樣的場面。
只不過,對於說話的內容你就不敢肯定了。
只見一名年邁的村人朝你們二人二貓走來,視線在主人和男孩之間來回掃視,最終面色疑惑地詢問道:「你們母子二人……是外地人吧?此時出現在這深山之中,是不是迷路了?」
母、母子……?你驚恐地抬起頭,忽然意識到亡魂之主那張孩童般的面容和主人一身陰柔撫媚的妝容打扮出現在這裡,是多麽容易令人誤會的組合。
亡魂之主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神情,彷彿在說著「又來了」,但他依然保持著那淡漠沉靜的面容,不打算對此事多做爭辯。
他提著黑燈籠走上前去,坦白地回應那名年邁村人:「我是有事前來調查,我想知道山道中所設神龕是否用於供奉天——」
然而主人對此誤會完全不能接受,立刻就開口反駁:「啊?誰跟他是母子啊!」因此打斷了男孩與村人的對話,被瞪了一眼。
同一時刻,有些村民的注意力被柵欄裡的騷動拉了去,你隱約聽見一句關鍵的對話:「喂、那隻貓在那裡頭做什麼?……不會是想偷吃我們的雞吧?」
聞言,你立刻轉向騷動來源,就看見鴞鴞正靜悄悄地接近一隻雞,眼神中頗有欲將獵捕之勢。
「天啊!鴞鴞!」你一陣慌忙,想都沒想便身姿一翻撲向柵欄方向打算把鴞鴞給抓出來,不料竟適得其反,嚇得村民們拿著竹棍跳進來要把你們從柵欄裡趕出去。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竟是亡魂之主和主人抱著你和鴞鴞去向方才那些村民道歉,說是貓第一次看到雞太興奮所以才會如此云云。
當然,負責道歉的是亡魂之主,主人則負責抱著你們。你從沒看過主人向人道歉,看來這次也不會看見了。
你倒是不太在乎自己如何,那隻雞的情況比較令你擔心。
牠看起來快被嚇傻了,方才鴞鴞追在牠屁股後頭跑的時候,牠的鳴叫聲簡直如同哀嚎,結果把其他隻雞也嚇得到處亂竄。值得慶幸的是牠倖存了下來。
「算了算了,還好這隻雞沒死,牠差不多再三日就要下蛋了,那些蛋我們可是要拿來祭拜時用的,少了一點都不行。」一個村民說。
亡魂之主一聽對方提及祭拜一詞,立刻抓緊機會詢問方才沒能好好問出口的問題:「關於山中所設神龕,我見上頭沒有寫明對象,敢問供奉的是……?」
村民用竹棍敲打著自己的肩膀,挑眉道:「啊,你說那個。供奉的是天犬,沒有寫名字是不打算讓外人見到了就隨意祭拜。」
「即使這裡幾乎不曾有村子以外的人出現,但這是我們的習慣。」他說著,再度審視男孩,當他注意到男孩手中的黑紙燈籠,神情變得有些警戒。
「你們為何要調查有關天犬的事情?」年邁的村人問,指著那個黑燈籠:「與那東西有關嗎?」
你聽著,總覺得他們在試探,不大說自己知道的事,卻反過來問你們更多問題。
你幾乎在那年邁村人問出那些問題的同一時刻,察覺到村口附近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
就連來往經過的村民在聽見你們的對話後,也立刻將視線投向男孩手中的黑紙燈籠,接著同樣緊繃起來。
即使他們看上去試圖隱藏這份不安,亡魂之主依然沒有遺漏那些細微的神情變化。
此時再被問及黑紙燈籠一事,情況已與方才初見時完全不同,若是將你們前來此處的緣由如實告知,恐怕不妥。
於是,亡魂之主最終選擇透露部分事實。
「……我是聽說這附近有傳說中天犬的封印地,出於好奇便想親眼見識。」男孩謹慎地斟酌字句。
主人聽他這番解釋,靈機一動,搶著補充:「這燈籠與調查之事無關,也許看上去嚴肅了些,但實際上只是隨身攜帶的童玩罷了。這小孩子從小就喜歡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他說著,瞥了眼身側之人又笑道:「我和他是表親,兩家人去歲就約好今年一同春遊,可這小孩非得要來這深山裡探險。」
「結果沒人要陪他,只剩我願意。如你所見,我們繞了些路,就從那山徑出來了。」
對方聽了主人的解釋後,放下敲打著自己肩膀的竹棍,有些半信半疑:「春遊?想去看封印地?」他轉向身旁那名年邁的村人,似是在詢問對方意見。
年邁的村人皺了皺眉道:「……很少人知道關於天犬被封印的版本的傳說,多半只聽過天犬會吞食日月而已,你一個孩子真不簡單。」
亡魂之主淡笑了笑,沉默以對。
「若只是因為好奇想看看,在遠處看就好,別太深入。這裡到處都是足以讓你跌落深淵的險峻地形。」村人說完,又瞥了眼他手中的黑紙燈籠,帶著些許困惑離去。
「留宿的話往那裡去,」另一人指著方才你們看見的雙層樓房,接著補充:「夜晚別到處亂跑,我們這深山野林裡沒有什麼燈火,失足跌落山谷的話村人也無法立刻下去救你們,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下不去的地方。」
他好心地提醒後,輕輕揮動著竹棍遣散圍觀村民,村口恢復平靜,而你們終於得以入村,到那客棧裡落腳。
客堂裡零星幾名客人正在喝茶歇腳,掌櫃身後有幾個木牌,分別寫著房間等級和價格:天、地、人字號及通鋪,各自有著不同價格,其中天字號最為昂貴。
你大略看了下,當場一愣:「好……好貴。」無論哪一種房間都是繁榮地帶那些客棧的三倍多,這裡人字號房間的價格,在城裡甚至能入住天字號。
「唔,這根本是仗著這裡是深山,只有他們一間客棧,才敢這麼開價吧。」鴞鴞忍不住喵聲道。
亡魂之主望著木牌思索,主人看了他一眼,視線也落在木牌上。
半晌,亡魂之主做好決定後上前去和掌櫃交涉,卻被主人連忙伸手攔住。
「慢著!」主人自袖中掏出兩個小錦囊往櫃檯上一丟,「接下來不知有幾天要露宿野外,趁著還能好好睡一覺,當然是選最好的天字號!兩間!」
裝滿銀兩的錦囊碰撞到木桌後發出飽滿的鏗鏗兩聲,嚇得斜倒在藤椅上發呆的掌櫃立刻雙目一亮,盯著那兩袋錢。
啊,你知道那個眼神,那是在說著「好多錢?!」的表情。跟著主人出門很常能看見別人露出這樣的表情。
掌櫃的慌忙拉開錦囊就要數,一打開又愣了。主人手向前一推道:「別算了,多的都給你,告訴我天字號空房在哪兒。」
「歡、歡迎貴客光臨……!」掌櫃驚道:「二樓廊道底端,正好兩間。門上有彩雲雕鏤紋樣的便是!」
「好,你坐下,我們自己去。」主人說完,不等掌櫃反應過來為什麼一個看上去約莫十歲的孩子需要一間單人天字號房,就催促著男孩一同上了二樓:「我讓我的一隻貓陪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行。」
鴞鴞聽了便向你提議:「你留下來陪主人。我和老鼠山莊的這位一起吧。」你對此沒有異議,便點頭答應。
你們在二樓廊道底端找到掌櫃說的有著彩雲雕鏤花紋的房間,分別將行囊卸下。
正要推門入內,亡魂之主轉過頭來對主人道:「話說回來,你幫忙付錢還付得真乾脆,真是謝謝了。」
主人聽了挑起眉毛撇了撇嘴,豪不猶豫地回應:「是啊,這樣一來你就欠了我一個大人情。到時不好好回來還我錢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充滿威脅的微笑:「就算要把那隻狗打到將你吐出來還錢也一樣!」
男孩不以為意地轉回去,「呵,就你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細弱手臂,我真要想留在狗肚子裡賴帳,你大概也拽不出來。」語畢,手放上門板就往裡推。
鴞鴞第一個從門縫溜進去。
「哇——!好大!」夥伴的驚嘆聲立刻傳來,你跟著探頭去看,就看見門後寬敞明亮的空間,裡頭有著木質傢俱的氣味。
紫檀木打造的桌案及床榻置於房內兩側,一面窗邊設有茶桌及一張椅子,屏風與窗櫺紋樣簡單俐落,整個房間的深色木材呈現出低調沉穩的美感;窗外是整面山林樹景,乍看倒令你想起老鼠山莊那樓閣二樓客堂與三樓臥房的樣貌,也是綠蔭與檀木相輝映。
房間給人一種愜意舒適的感覺,只可惜這一趟出行,為的是尋找所謂「九日的封印棺」,而非遊樂。
亡魂之主並未立刻踏入房內,你轉頭,發現他滿面憂思地站在門邊望向裡頭,良久不語。
「怎麼了,你幹麻站在門口傻愣著?」主人湊過來,也往門內看了一眼:「房間裡有鬼?你每天和成千上萬的鬼住在一起你還在意這個?」
「還是你第一次住天字號的房間,被嚇到了?」主人又問。
對方沒有理會主人略帶嘲諷的語氣,只是又將門推開了些,視線落在房內窗景的方向:「……我只是在想,倘若今日真是春遊,帶小殷和梔月來,他們看見客棧裡有這樣一個大房間,一定會很開心吧。」
「自從梔月那孩子被蛇妖咬傷甚至奪佔身體及心魄,我們便有好些年沒能一起出門遊山玩水了。」
男孩握緊手中燈籠,跨過門檻踏入房內,仰首細細品味頭頂那些優美橫梁,苦笑了笑:「小殷待在房裡陪他陪久了,還會吵著要梔月跟他一起到外頭去。」
他嘆了口氣,將紙燈籠安置在牆角,「……我知道你勸過我,讓我別放感情在造物身上,說那樣我會捨不得、狠不得。我不聽勸,堅持給了他們神識和心智,卻讓他們如此痛苦不堪。」
「如今能救梔月的答案已近在眼前,然而我每靠近一步,便越是懷疑自己當初是否真的做錯了。」
「倘若這答案最終也不管用,又當如何?」
「……那就再找下一個方法。」主人撇嘴聳了聳肩,「反正你也下不了手,不是嗎?」
他這句話不禁使你緊張了下,那顯然和稍早他說過的「處理掉」是同一個意思。
主人先前被趕出山莊、以及今日被亡魂之主砸鞋子,都是因為他不斷要對方「把壞掉的工具丟掉」。如今你明白主人當時說的壞掉的工具,便是指成了半妖的梔月。
那雙詭異豎瞳與猙獰面容絕對不是你印象中那名少年會有的。原本的他是個眉目溫和、性格穩重且聰慧的少年,實在難以想像那樣的人會在祭典上造成大量靈魂的破壞,甚至在樓閣和山莊中留下那片狼籍,更別提打傷他們的「父親」。
你是知道的……神造之物這種存在,只要創造之人有意,一彈指便能將其瓦解消滅。過程完全不見血,眨眼便會結束。
沒有任何人會感覺到痛,身體上的痛。
然而,心就不一定了。
男孩緊抿雙唇,手中捏著皮紙地圖沉默地站在黑紙燈籠前,房內再度陷入一片寂靜。
你在門邊靜靜地望著那嬌小身影,他自衣袖邊露出的雙手掌心上仍包紮著細布,衣襟底下應該也有,也不知此時傷勢恢復得如何了。亡魂之主好像寧願自己受傷,也不打算將已被侵蝕成半妖的造物除去。
你仰首,從主人眼中看出隱約憂慮、擔心和氣憤,可他卻語氣平靜地開口:「距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你打算從何處開始打聽消息,或者實地探勘?」他選擇壓下那股煩悶,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接下來的目標。
主人……好像總是很在意亡魂之主的所有動靜。而不知為何,你感覺那份在意,和你對主人有點相似。
男孩深呼吸,重新定神思索關於尋找封印棺一事:「四處打聽恐怕不行,從剛剛那些村人的反應來看,他們似乎不願意過於深入地談論與天犬相關的事情。」
說著,他走向房內桌案處,準備向你們說明更多細節。主人見狀便大步跨過門檻直接進房,來到亡魂之主身側。
你關上門後,輕巧一躍跳上桌面,和夥伴一同湊近地圖。
「我打算進行實地勘察。趁天色還未全黑時,將附近地貌走勢確認過一遍,找出幾個大概方位。」
「既然方才已經確認山林中的神龕確實用於供奉天犬,那麼沿著那些巨大繩索的設置位置去找,應該能發現更多相關線索。」他邊說邊指著皮紙地圖中一個畫著標記的區域,指尖在上頭摹畫著圈,將附近涵蓋多處山川流水、深谷斷崖的地點全都包進來。
「這個範圍挺大的……」你驚道。
「是啊,我們現在所處的村子,大約就在這個範圍邊緣——嗯……這兒。」亡魂之主指著地圖中一個不知道稱不稱得上一個點的黑色墨漬,這麼解釋著。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以為那頭狼或獵犬拽下九顆太陽,說的是牠拯救世人的故事耶。為什麼到最後卻提到什麼天犬的封印地?看那些村民那麼警戒的反應,關於封印的說法肯定不只是傳說,而是確有其事吧?」鴞鴞舔了舔自己的毛,喵喵幾聲。
難得看見鴞鴞這麼認真嚴肅地討論問題,你不免感到有些意外:「……原來你有在聽啊,鴞鴞?你總是到處亂跑,還想偷吃人家的雞,我還以為你根本就不在意那個故事呢。」
你的夥伴被你這麼一說,立刻對你齜牙:「你真沒禮貌,我當然有在聽啊!我只是沒有反應而已!」
「所以這條救世之犬……或者是狼……?為何最終落得被封印的下場,卻又同時被這裡的人們供奉著呢?」
亡魂之主頷首續道:「天犬當時確實拯救了世間眾生。不過,卻也由於隻身吞下九日的壯舉,一夕之間成了令人恐懼的存在。」
「被吞下肚的九顆太陽並未因此消滅,反而一直完好地保存於天犬體內、受天犬所控制。得知此事的世人擔心天犬可能因獲得強大力量而走上歪路,立刻決定將其連帶九日一同封印——自此天犬也被世人稱作『九日的封印棺』。」
「至於人們持續供奉一事,至今各處流傳的說法不盡相同。有些說是雙方約定好的,有些則是出於對天犬勇猛吞食九日的感謝和敬畏心理。」男孩道:「無論如何,信仰所帶來的供奉之舉,於傳說延續而言總是必要的。」
「那你對於封印之地可能是什麼樣子有想法嗎?這附近地勢險峻,天黑前肯定走不完所有地方,也許從天犬和太陽的特性去推測封印環境,再逐步搜索比較快。」主人說。
吞下了禍害世間的九顆太陽後自身也隨之受到束縛……你不禁疑惑:這樣特殊的存在可能被封印在什麼樣的地方呢?
亡魂之主瞥了眼房間角落的黑色紙燈籠,思索了會兒,說:「與老鼠山莊封印妖魔的方式不同,當初世人將天犬封印的方式,是在天地之間選擇一處能夠徹底掩蓋太陽的光輝與灼熱的地方……再加以法術咒文束縛。」
「由此推測,應該是一個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且寒冷低溫的洞穴或山石狹縫形成的空間底下,這麼一來探勘過程中很有可能遇上狼群。至於牠們與天犬是否有直接關聯,很難保證。然而無論是何者,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危險。」
狼啊……?從沒有跟狼打過架,但你知道你從來不喜歡狗。牠們實在太吵了。鴞鴞都比牠們安靜。
「當初封印儀式進行得極度隱密且低調,因此知道實際地點的人少之又少,許多相異甚至相衝突的說法四處謠傳,應當是為了掩人耳目,不願讓後人去找。」
他從桌案邊取來筆墨和兩張紙,將皮紙地圖上的重點地勢和方位抄畫在空白紙張上,「那些已經以紅墨標記的,便是假的封印之地。」
你低頭注視地圖,數了一下,不禁心生憐憫。看來此人的運氣……並不是很好。
這上頭少說有三十個紅墨標記!
主人挑了挑眉,手插著腰斜靠在桌岸邊道:「然後現在偏偏有個傢伙就快把這地方給挖出來了。」
男孩落下最後一筆,完成兩份地圖副本的抄畫工作。他將輕薄得能從背後透過光線看到謄寫內容的紙張翻過來,在上頭繪製了一個你完全看不懂的紋樣。
那個奇怪圖案被完成的瞬間,立刻像是被溶解似地朝周圍擴散開來,成了細如髮絲的線條、在圖紙表面沿著特定方向蔓延,當它像花紋一樣填滿整個紙面時,整片圖樣向下一陷,成了刻紋。
你好奇地伸出前掌在上面戳了戳,感受那些刻紋,發現它們摸起來和皮紙地圖上的很像。
「如果你對這件事有所不滿,就讓我一個人去。」亡魂之主將其中一份圖紙遞給主人,冷聲說道。
「不可能。」主人二話不說立刻回絕,扯過地圖副本。
對方瞪了他一眼,接著垂眸拉起墨色衣袖,將一邊手臂展露出來,「你儘管放心,若是出了什麼意外,我有自信能將天犬再次封印。」
主人瞥了眼男孩裸露的左臂,略顯嫌惡地轉開視線:「別給我看那東西,怪不吉利的。」
聽著他們的對話,你也將注意力轉到對方手臂上。不看還好,一看就嚇一跳——亡魂之之主蒼白的皮膚上用黑墨寫著五個字,恰似他在山城門口寫下的字符。
有一個字你立刻就認出來,寫的是「鼠」。有兩個很複雜,看不大出來寫的是什麼,只感覺很詭異。
剩下的兩個字中,其中一字由三個龍所組成,寫著「龘」,不知他打算用這個字來做什麼?能夠召出三條龍並且使役他們,又或者還有其他你未曾想像過的使用方式?
另一個則是「停」字,樸實簡單的字,停息、止定,若要用於制服天犬,應該也能夠派上用場吧。
當你再回頭想去細細研究方才那兩個看不懂的複雜文字,亡魂之主已然放下衣袖並將皮紙地圖收入衣襟內袋中。他把剩下那張地圖副本遞給你和鴞鴞,「對了,方才有一事忘了提。」
主人抬眼道:「啊,你是指之前看到的那些石頭吧?」
男孩點點頭,說:「先前造訪過的假封印之地皆有一特點,附近三十尺內必有一座狼犬捕鳥石雕。狼尾所向各有不同,然而所指之處皆是這個村莊所在方位。」
「九日的封印棺,天犬封印之地,必定就在這怪石深淵星羅雲布的深山野林之中。」
聽到關於石像一事,你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先前他造訪那麼多地點並非完全白費功夫;四處奔走無數回屢屢失敗,換成是一般人肯定早已放棄、沒能獲得這一道隱藏線索……更別說這一切僅是為了一個彈指便能再造的神造之物。
男孩離開桌案重新提起黑紙燈籠,回過身來俯首躬身道:「——還望貓苑的各位能祝我一臂之力,找到天犬。」
主人一聽,立刻擺手:「行了,我討厭這麼正式的請求方式。」說完,就催促著對方東西帶好了就趕緊出去,說是再不出門如今唯一的太陽就要下山,沒得找下一顆來接替。
你躍下桌案,打算先將主人和你的行囊安置到隔壁房間裡,鴞鴞則叼起紙張到走廊上等待。
正準備進入主人今晚要入住的房間時,他和亡魂之主正好一前一後地走出來,你眼角餘光又瞥見一條新的紅絲線。這次是牽在對方和他自己身上。
主人這舉動實在是……真的不是到處亂牽吧!難道姻緣線和姻緣結還真有你不知道的打法?等調查回來一定要找機會問問。
於是,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你們在客棧門口約定了回來的時間,接著便往村子後方的樹林出發。由於只做地點勘查,即便找到也不會馬上進去,你們決定兵分三路進行搜索。
鴞鴞和亡魂之主各自負責一個方向,你則和手無縛雞之力的主人一組進行調查。你維持貓的姿態跟隨在側,主人看高的地方,你就從低處觀察附近蛛絲馬跡。
你們沿著樹木間的巨大繩索靠村莊的這一側行走,一路無話。
憑著主人對樹林中濕氣的厭惡與山泉的喜愛,再加上你對水源的敏銳覺察能力,你們很快地就來到一處低谷。此處地勢成階梯狀,底部有不斷流動的水體,形狀曲折歪扭、尖石錯雜其中、底部佈滿坑洞,應是小溪上游。
主人彈了彈指讓你上前去看看,自己則在階梯上層尋找是否還有類似神龕或狼犬捕鳥像。
你跳下層層階梯,落在潮濕而長滿苔蘚的石頭上,接著來到水邊。山林中不斷流動的清澈水流帶來涼爽氣息,伸手一摸,是沁骨冰涼。
下游方向有水體跌落的聲響,但不大,應該是地勢斷陷形成的小型瀑布。
上游也有,當你的視綫往高處遙望時,能看見三處落水,分別在東面及北面。同時,你也注意到天空中的雲層狀況,看起來似乎比方才更加厚重。
「也許真的會下雨……還是先往上游走好了。」你呼喚主人,告訴他接下來你打算往上游方向繼續探查。主人比對了下地圖,提著衣襬走下岩石大梯,與你一同沿著溪谷朝上游前進。
大約半刻鐘崎嶇難行的路便足以消耗主人大半體力,當你們來到其中兩處落水附近,你便可以看出他面色疲憊。
你走到他身邊,仰首問道:「主人,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低頭看看你,又抬頭看看天色,然後以衣角按了按頸脖拭去薄汗,「沒時間休息了,要是等等下雨會更麻煩。還是快點把附近看一看比較實際。」
「沒想到主人今天挺能忍耐的,既然如此就繼續往前走吧。」你心想著,便朝著北面兩處落水靠近。
方才遠看的時候沒能注意到,此時近距離觀察,就發現這些窄小瀑布後方似乎有凹洞。你蹬地一跳,四足輕落,來到水中錯落岩石上,往瀑布後方探頭。
這一探,你心中大喜,沒想到竟然就這麼被你給找到了。
「主人,這裡有石像!」你驚喜地喵喵叫,要主人靠過來看。主人聽見你的呼喚,小心翼翼地踏上岩石往你的方向靠近。
雖然主人體力實在不行,可平衡力特別好,因此踩在這些歪歪扭扭的岩石上時,身體幾乎不會搖晃。
主人隨著你視線方向望去,也見到瀑布後方那凹洞裡的石像。他有些吃驚地睜大眼,呢喃道:「這麼快就找到了……果然帶貓出門還是會比較幸運吧。」
這句評語實屬意料之外,你心中又是一喜,不覺嘴角浮起笑容,鬍鬚輕輕晃了一下。
主人跨過兩個岩石,鑽身入洞去查看。
你們圍著那石像仔細審視一番,雖然表面細節幾乎磨損得差不多,但依然能看出它雕刻著狼犬捕鳥的模樣。石雕底座是與地面直接相連的,也就是說當時的人是直接在這裡的石頭上雕刻了一座雕像?
「真是不可思議,過了這麼久卻依然屹立不搖。」以附近這樣的地形情況,這些東西經歷這麼多年歲,應該早就被埋沒在地底深處了才對,但是這雕像卻好好地在這裡。
主人似乎也在想著同一件事,皺著眉道:「……到底是出於供奉還是以備不時之需的心態,真是無法理解。如果不打算讓後人找到,這些石雕根本就不必出現吧。」
這麼說來,當初吞掉太陽的那頭狼或狗,能活下來也是一件奇妙的事呢……肯定不是普通的動物吧。你注視著石雕,心中胡亂猜測:「又或者,這些石像也與封印本身有關?」
這時,主人忽然不悅地嘖了聲:「啊……這臭狼尾居然指著下游!」
咦?
「這天氣怎麼看都不該在這時候往下游跑,但要現在就回去嗎?」他雙手抱胸,猶豫著接下來的行動。
片刻後,主人帶著你回到溪谷邊的岩石大梯上。
他用指尖在地圖上點了一下,一個黑色墨點就出現在繪製著三道小瀑布,你們找到石雕的位置。
「算了,還是先通知他,讓他來決定吧。」主人將地圖收入衣袖,沿著來路回到村口附近的起點,對你道:「你去找那個管老鼠的傢伙,說我們已經找到石像但狼尾指向下游。」
語畢,他拔下一根自己的長頭髮往地上丟,一縷半透明貓影輕落,朝著鴞鴞負責的方向離去。
「我就在這裡等,你快去吧。」
於是,你依照主人的吩咐快步前往亡魂之主的方向。正當你因為空氣中逐漸變得濃重的腐葉和土壤氣味影響而難以分辨對方位置時,眼角餘光那條牽繫在主人身上的紅絲線再度顯現出來,一路向著山林另一側綿延而去。
是他們彼此相連的那一條。
「還真是方便呢……」你感到驚訝,卻也有些無奈,這個用法實在有點過於實際了,和主人堅持的緣分上的浪漫是不是不大相符啊?
你循線而去,穿過密林,在一處斷崖邊找到繫於姻緣線彼端的墨色嬌小身影。亡魂之主正望著斷崖底部思索。
你走上前,跟著往底下看了一眼。
斷崖的底部,因為距離太遠並不是很清楚。不過,鳥類這種生物無論死的活的、完整抑或殘缺,對你這隻貓來說都是不可能認錯的——那是斷裂的小鳥雕像,和那些獵犬捕鳥像雕刻的造型似乎是同一種。
翅膀的部分已經碎裂,不斷被水流沖刷著。從這個距離還能看到前掌般的大小,實際尺寸應該更大吧。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看到獵犬的部分,是已經碎得不成樣了,還是說獵犬的部分是在其他更高的地方,而小鳥是從高處摔落水中的?
憑著這個想法,你的視線在整個山壁間快速移動,試圖找到任何看起來像雕像的東西,但什麼也沒看見。
此時,眼角餘光中的墨衣身影動了動,男孩有些驚訝的話聲從身後傳來:「抱歉,方才過於專注所以沒有注意到你。」
轉過頭,亡魂之主正朝著你的方向走來,「你在這裡就表示,你們找到線索了?」
你搖了搖尾巴,將主人原話轉述給他聽。
對方接獲這個消息後,同樣瞥了眼天空,接著再次往斷崖底部望去:「指向下游啊……這下方的水和你們見到的溪谷應該是相連的,但水量似乎正快速增加,色澤也變得混濁,更遠處的上游恐怕已經開始降雨。」
「這種地勢低陷處容易遇到溪谷河水暴漲的情況而被整個淹沒,我想,還是等明日早上水退了會更好。」亡魂之主看上去有些沮喪。
話才說完,你就感覺到有顆水滴落在自己的頭頂上。片刻後,無數雨珠接連落下。
他輕聲嘆息,轉身步上回程的路:「心急也不是辦法。面對天犬絕不能一身狼狽。」
你靜靜跟上,不過半刻鐘的路途,便是滂沱大雨。
天光黯淡,山谷水聲徹響,林中春雷轟鳴。即便頭頂樹冠層層遮掩,細密雨水依然穿透而下,淋得亡魂之主一身濕透。
你注意到他手中提著的黑紙燈籠,擔心那東西會不會因為大雨而毀壞。不過看對方的表情,也許雨水並不值得在意。
當你們沿著原路回到岔口時,主人正手持紙傘,和鴞鴞站在那裡等著。他一見到渾身濕透的友人,便朝他走來替他遮擋雨勢,同時朝你彎身伸出手要你到他身上去。
由於男孩的身高與主人實在懸殊,即使主人與他共撐一把,雨水依然幾乎打在他身上。甚至連傘緣積聚的雨水也全往他去。
「……」對方抬頭瞥了眼不斷滴落在肩上的大顆水珠,眼中滿是無奈,最後索性離開傘下,朝村子的方向加快步伐。
主人一愣,朝那個跑遠的身影喊道:「你這傢伙幹什麼!」然後提著衣襬,大步邁開步伐快速跟上,試圖再次幫對方撐傘。
說到腿力這種事,主人的程度果真無話可說地糟糕,怎可能比得上習武之身的老鼠山莊呢?因此這一路追過去,等追上的時候,人都已經回到客棧門口了。
「喂,幫你撐傘你跑什麼跑啊?」主人一邊收起傘一邊埋怨。
亡魂之主頭也不抬就道:「你那叫撐傘?我才不信。你替人撐傘應該注意一下那些水都往哪兒滴。」說著,就擰著自己濕透的衣袖,將大量雨水都擠出來。
「你來的時候就已經淋濕了,我只是讓你不會變得更濕。」主人試圖辯解:「……而且我身上有兩隻貓,視線遮擋。你其實可以跟我說一下。」
「呵,視線遮擋。我最近出門走到哪兒你總是跟到哪兒,要躲也躲不了,哪裡有視線遮擋一說?」男孩笑了一笑,推門進入客棧,就往二樓房間去:「我去換身衣服。」
「那你待會兒要不要吃飯啊?我看時間差不多了。」主人把你和鴞鴞放下來,對那個消失在走廊轉角的人喊著。
「唔,晚餐啊?有雞可以吃嗎?」鴞鴞雙眼一亮,立刻找了張中意的桌子跳上去。
「至少不會是你今天想抓的那隻吧……」你嘆道。
「吃!」對方鏗鏘有力的回應從二樓底端傳來,爽快地答應了邀約。
「哼,好多了。」主人順了順衣襟和衣袖,視線落在客棧一樓一側掛滿木牌的牆面上。
這些木牌與掌櫃身後的不同,是寫著各樣菜色的牌子。每個木牌下方同樣標示的價格,你這一看,又嚇了一跳。
「這也太過分了吧……」你不自覺地垂下雙耳,欲哭無淚,主人有帶這麼多錢出門嗎?為什麼這些菜色都是固定一整套的,價格還比城裡上好酒樓的還要貴啊!
鴞鴞注意到你哀愁不已的反應,也往木牌的方向看:「哇,我覺得我們還是去外面偷一隻雞來吃比較好吧。錢可以這樣亂花嗎?雖然已經過了很久,但我還是不太習慣吃這麼好耶。」
雖然跟著主人一起吃好喝好,你是習慣的。但你見過老鼠山莊那些人簡樸節儉的生活,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主人這樣隨意揮霍財富。
只不過,你的憂慮並不存在於主人的煩惱中。
眨眼間,主人又從袖中拋出了好幾個小錦囊,咚咚咚地敲響櫃檯木桌,「掌櫃的,來一桌上等佳餚!你們最好的食材我全包了。」
好在這時候客棧一樓只有你們,否則他這舉動應該會驚動在場所有人吧。
掌櫃的看到那幾袋錢,又是道謝又是鞠躬,只差沒下跪磕頭。你覺得他雙眼閃爍著光輝,而那光輝來自感動的淚水和銀兩折射在眼裡的光。
你們一人二貓找了張最大的桌子坐定位,店小二奉上好茶,過一會兒亡魂之主下樓來,坐到你們對面。
但你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仔細一看,雖然頭髮稍微擦過,他卻依然一身黑袍,好像和替換之前沒什麼不同。
「你這衣服和剛剛的有差別嗎?」對衣裝打扮極度講究的主人皺眉,將其中一杯熱茶推到對方面前。
亡魂之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袍,啜了口茶後很自然地接道:「乾淨,而且是乾的。」
這……說的也沒錯啦。
但主人肯定不是想問這個,因為你能從他臉上看到明顯有些失望且感到無趣的表情。他伸長手臂越過桌面,拉了拉對方衣袖、觸摸衣料質地,「完全沒有差別吧!」
「我本來還以為上頭有什麼遠看看不出來的花紋,要摸了才知道,結果摸起來也和你原本那件一模一樣嘛!」主人說著,又去摸對方衣領。
啪。
亡魂之主拍掉主人的手,往旁邊挪動一段,斥責道:「別亂碰!」
主人哼了聲坐回椅子上,一手撐著下顎,嘴角轉而勾起笑容,「我就幫你挑幾件,讓你更符合所謂的孩子吧。」
主人注視著那張屬於孩童的臉蛋,又說:「還是你更喜歡量身定做?我有幾間特別喜歡的布庄,他們也替人製衣。回去後跟我去一趟,當作我送你的禮物如何?」
男孩下意識拉緊衣襟,又啜了口茶:「不勞你費心。」
對方的動作透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感。你猜想他大概是覺得主人剛剛那一摸,實在表現出過多的侵略性,彷彿貓隻沉溺於玩弄老鼠。
「你這人真無趣,長著這張臉蛋內心卻如此老成。」主人說。
「你就承認吧,對於我這張臉,你其實很樂在其中。」亡魂之主淡笑道。
此話一出,主人頓時語塞,似是內心所想被對方徹底摸透。
你在桌邊趴下來,擺動著尾巴,默默地望著這幅景象。他們這個模樣讓你覺得時間彷彿回到許多年前,主人依然每天去山莊拜訪的時候。主人偶爾會說些讓人很難接下去的話,但對方總是能毫無破綻地回應。
關係真好。主人和亡魂之主,亡魂之主和他的孩子們。
他一甩衣袖,將方才外出調查的地圖抽出來拋到對方面前,「喏,拿去。找到石雕的地點。」接著便交換起彼此在調查中找到的線索。
鴞鴞打了個哈欠,似乎沒有什麼可分享的新發現,倒是一直望著客棧角落,後頭不斷飄來食物香氣的那扇門。
過了會兒,店小二將主人點的菜陸陸續續地送上來,滿桌佳餚映入眼簾,連你都忍不住想嚐幾口。
亡魂之主本來看到兩碗飯、一盤肉、一盤菜被送上桌,就拿起筷子準備享用,卻發現還沒結束,愣了一愣,又放下筷子。
「這一頓應該是你付錢吧?」他問。
主人見到男孩那副表情立刻洋洋得意地仰起臉,嘴角禁不住笑意:「放心吃吧,我請客。」
男孩道:「瞧你那滿面春風的模樣。」他笑了笑,拿起筷子就夾菜開吃。
主人對此沒有多做回應,他給你和鴞鴞各成了一盤肉,讓你們在桌面上空餘的位置享用。鴞鴞驚喜地繞著那盤肉打轉,一下子忘了先前自己「不習慣吃那麼好」的言論,埋頭大啖一番。
見眾人此時心思全投入滿桌佳餚,你也不再客氣,低頭便咬起一塊肉咀嚼下肚,然後一塊又一塊,津津有味。
晚膳時分外頭依然是傾盆大雨,雷電交加。轟雷的聲響震耳欲聾,到最後你幾乎因此感到頭昏腦脹,巴不得趕緊被什麼東西用力地砸一下,昏死過去,然後一覺到天明。
飽餐一頓後,主人和亡魂之主一邊飲茶歇息,一邊聽著周圍客人閒談。
客棧大門數次開關,零星訪客進進出出,偶爾能聽見他們提及大雨使得溪水暴漲,下游處河水已漫出河道,淹沒了整個斷崖底部。
「反正那底下也沒住人,多半是地底溶穴。」
「我聽說這裡一向如此,過幾個時辰那些水會逐漸往更深的洞穴褪去,沿著暗河自山石另一端匯入更低處的大河大湖。那自然景觀肯定非常壯麗,其實我也挺想親眼見識見識。」
「但那下面好像挺危險,我也問過村人,沒人願意做嚮導啊。」
聽聞他們提及河底有洞穴一事,你們更加確信今日所見石像,正是當年九日與天犬遭到封印時留下來的線索,而那些地底會被淹沒的洞穴,其中之一極有可能是天犬真正的封印地。
「不少人還傳言溶洞內有埋藏寶藏,還有滿洞穴的黃金、色彩瑰麗的奇石,由於位處深山密林裡,就連當地人都不一定會走。所以一直以來無人開採。」一名旅客提及但凡世間神秘之地皆有的那種傳言。
另一人聽了接道:「至今還有這種說法,應該表示沒人成功把那些東西給帶回來吧?」
「豈止沒帶回來,好多人活著去,死著回!村裡人說下游河谷邊的石頭上常常看見卡著外地人的屍體,都是在洞穴裡被凍死之後被大水給沖出來的。」其中一人壓低話聲,似是擔心這種可怕的談論會嚇到其他客人。
可即便門外雨勢滂沱、雷鳴電閃,你依然清楚聽見對方所說的話:「那洞壁上到處是尖石和容易坍塌的石瀑布,被水這麼一沖,磕碰著到最後都成屍塊殘骸啦。」
「聽說有些還被附近的野狗分屍呢。」
「……你們這會兒說得我都不敢去了。」那人此話一出,眾人哈哈笑道:「不去也好。」
主人見坐在對面的亡魂之主面色凝重地盯著自己手中那塊皮紙地圖看,便問了一句:「怎麼樣?聽起來像不像你要找的地方?」
說也奇怪,皮紙雖然碰了點水,但上頭筆畫完好無損,不知是不是刻在上頭的紋樣起了保護作用。
男孩聞言頷首道:「值得一探。」
「明日清晨便出發吧,那時水也差不多該退了。」說完,就收起地圖打算上樓去:「我回房替明日做點準備。」
主人聽了也跟著起身:「那我再和那掌櫃的打聽一下關於溶洞的傳聞吧,」
亡魂之主回眸一瞥,回以淡笑:「那就麻煩你了。」
「你趕緊弄完好好睡一覺吧。」主人朝遠去的黑色嬌小身影喊道。對方沒有回應,靜悄悄地回房裡去了。
見主人朝客棧掌櫃走去,你和鴞鴞也一同跟上。來到櫃檯邊的時候,掌櫃正坐在裡面的藤編椅子上啃著瓜子。掌櫃年約不惑、鬢髮略白,剛進客棧時沒怎麼注意,此時再仔細觀察,便覺得有些拉遢。
他手裡拿著一本小冊子凝神閱讀,也不知讀的什麼書,讀一讀還會突然露出奇怪笑容。
你忽視他的詭異表情,轉頭想問主人打算怎麼打聽消息,畢竟這村子裡的人好像不太願意告訴外人除了「危險」以外的建議,要想問到當地人最清楚熟悉的細節,恐怕有些困難。
然而,鴞鴞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了對方後頭,探頭探腦地朝掌櫃手裡的小冊子望過去,然後朝你使了個眼色。你困惑地瞇起眼,不明白她想做什麼。
主人沒阻止鴞鴞,倒是開口喚了聲掌櫃的。掌櫃聞聲立刻藏起書冊,抬頭見是主人便雙眸一亮:「貴客有什麼需要嗎?」
主人輕拂衣袖朝對方勾起一抹嫵媚笑容,纖纖玉指順著你的毛髮,在櫃檯邊找了張木椅坐下:「和我說點底下溶洞的故事吧?我對裡頭的珍玉奇石頗有興趣。」看來,是時候扮演一隻真正而普通的貓了。
然而,主人此話一出,掌櫃卻面有難色:「這……好多外地人都問這個問題,隔天就往洞裡跑,後來都沒回來呀。太危險了,村長嚴禁我們提供消息,被抓到要罰錢的。」
主人聽了,不以為意地挑起眉:「哦?提供消息?這表示傳聞確實有可信之處吧。」
掌櫃額角冒汗,試圖阻止主人繼續這個話題,視線卻在主人身上游移不定。
啊,你認得那種表情。這些糟糕的老男人,全是一個樣。
主人長得太漂亮了,一不小心賄賂就會變成美人計,這才是最危險的。這種事可不能發生。
於是,主人像不久前那樣從袖中又拿出一個裝滿錢的小錦囊丟在掌櫃面前,就道:「既然會罰錢的話,我就先幫你把那筆帳付了吧?」
「把你知道的關於溶洞的事都告訴我,最好也跟我說說最安全的出入地點在何處。」主人將小錦囊向前推。
你上前抽開綁帶,金光銀輝就從裡頭散發出來,至少你本來想像對方看到錦囊時會這麼想。然而,他此時顧慮的似乎比你們料想得都多。雖說眼神還是忍不住多看了錢幾眼。
鴞鴞從掌櫃的藤椅後方跳回來,似乎也對此感到驚訝。你不禁有些失望:「唔,錢……錢不夠多嗎……」
主人有些不悅地皺起眉,又從袖子裡掏出另一袋。
掌櫃略帶留戀與不捨的目光從錦囊上移開:「這位貴客,您別為難我呀。」
居然忍住了?還以為多加一袋錢會成功呢。主人大概也沒料到丟出這麼多銀兩還能被拒絕,哼了聲收回錦囊後便帶著你們離開櫃檯上頭去。
才走兩步,掌櫃有些焦急的話聲就從樓梯底下傳來:「……我真心勸你們一句,別下去,會受詛咒的!」
主人聞言,頭也不回朝那掌櫃冷冷拋了一句:「多謝關心。」
你和主人回到房內,鴞鴞則到隔壁房。主人將外衣褪下隨手往旁一丟後,便將你替他準備的行囊打開。
手往裡頭一抓,就抓到了那繫著孔雀尾羽的彩旗……
「……?」主人注視著手中物品。
啊。
那一刻,一股非常原始而野性的衝動油然而生——你朝著那根孔雀羽毛撲上去,主人剛才因為掌櫃不透露情報而感到有些不服氣的心情,被你徹底拋諸腦後。
你像是隻普通的貓一樣揮動著前掌想要抓住彩旗,甚至張口去咬。
看到鳥尾巴總使你不由自主地想要撕咬,這是你自睜眼便從未擺脫過的本能。為了好好地服侍主人,你曾多次想過要改掉它,然而從未成功過。
你甚至在地上翻滾,仰天袒露著雪白的肚子。等你回過神,便見主人眼眉一挑,噗嗤笑出聲來:「果然骨子裡還是隻普通的貓吧。」
那一刻,你依稀從主人吐露的話語間察覺某種奇異感,總覺得那句話後面暗藏著玄機與秘密。
但由於你的視線與主人的直直相會,霎時間心跳漏了一拍,一下子忘了剛剛那股感受是什麼,又來自何處。
不、不是……你翻身跳起,努力克制自己追逐彩旗的目光。你是主人的僕從,要有所矜持!你這麼告訴自己。
「很好,喜歡追捕鳥的天性,對這次行動應該會很有幫助。」主人稱讚道,心情再度愉悅起來,摸了摸你的頭。
主人的反應使你心中一喜,感到驕傲。你興奮地又撲上主人高舉起來並大力搖晃的彩旗,展現了一下你獵捕的技巧和姿態。
狩獵,你那七十二變裡最基礎的能力……畢竟是深深刻在骨子裡的。
主人晃著晃著,視線落在那繫著尾羽的麻線上時忽然想起一事,停下手裡動作,指尖一繞就繞出條細細紅絲線,一路往外頭延伸而去。
這條細線與今日你見到的都有所不同,這一端並不在你或主人身上,主人將其展露出來時,是勾著絲線中央一部分的。他仔細看了一眼之後,將其隨手拋之於地。
「你去把這條線兩端拆了吧。」主人說。
咦?怎麼這時候突然處理起姻緣線來了?你困惑地放開爪子勾住的其中一片旗子。
「主人,這是……誰的線?」你困惑地靠近那條細絲,聞嗅了一下。
有著那個掌櫃的氣味,還有一個陌生女子的味道,以這氣味的濃烈程度來說,這兩人此時應該都在這個村子裡。
「怎麼突然要拆掉呢?」你抬頭喵了聲,詢問主人。
主人聽見你的疑問,壞忽然壞笑了一下:「你也看見那掌櫃的糟糕透頂的眼神了吧?明明已經和姑娘訂了婚,見到我還能露出那種表情。」
「這種人就該讓他當一輩子鰥夫,紅線另一端的姑娘嫁給他太可憐了,你去把線拆了,我們到時再替那姑娘找另一個更好的。」主人擺了擺手,又去行囊裡翻找出其他物品,將它們一個個取出來整理至桌案上。
你當然記得那掌櫃的糟糕眼神。
「拆!當然拆!」你咪了一聲表示極度讚同主人的提議。敢對主人露出那種眼神的男人都是爛人,讓他作鰥夫已是寬貸。
無論當初牽在紅線另一端的姑娘是誰,又是誰幫她牽上去的都不重要。更好的男人在主人成山的姻緣籤裡何愁找不著?
你跟著主人賊賊一笑,有種同仇敵愾的喜悅感,腳步更加輕盈起來。
你快步走出門到隔壁呼喚了鴞鴞,讓她和你一同去拆線。
「啊?我就在想什麼時候要拆呢。」鴞鴞打了個哈欠朝你走過來,抖了抖鬍鬚,竊笑道:「那本書上畫著很多不得了的東西哦,你想知道嗎?」
鴞鴞既然露出這種表情……那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拒絕了她的分享:「趕緊把線拆了吧。」
「那我去找那可憐姑娘。」說完,就快步跑走了。
你來到一樓,找到慵懶地癱在藤椅上的掌櫃。他好像沒注意到你,依然讀著那本神秘書籍。
此時紅絲線一端就繫在他手上,清晰可見。你靠近他,長長尾巴一掃、劃過他的手,絲線便巧無聲息地斷開然後落在地上。
……
你從沒見過這麼好拆的線,定是這傢伙風流成性,才能輕而易舉地就斷了線。否則正常一點的人,你還得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跟他們來往個幾回讓他們主動伸出手來摸摸你呢。
人們見到貓時大多會停下來多看幾眼,甚至試著接近,這通常是你們貓苑替人牽上或解下姻緣線的好方法之一。
不過,也偶有些怎樣都解不開的,那種就不歸你管了,主人自有方法。
你跳下藤椅扶手,掌櫃這才發現你的存在,就伸手想摸你和你互動一番。但你立刻對他齜牙威嚇,嚇得對方馬上抽手,然後你拔腿就跑。
片刻後,紅絲線變得碎裂破爛,看來鴞鴞那一邊也解開了。
你興高采烈地回房向主人報告此等大喜之事——世間糟糕的男人如今被順利處置,實在人心大快。
不過,這回推開門,你卻發現主人坐在桌案邊俯首凝神,雙手纖長指尖不斷繞著另一條絲線,正編織著。
你上前細察,注意到這條線一路通向隔壁亡魂之主所在的房間,看來是繫在他們彼此身上的那一條。低頭嗅了嗅氣味,果真如此。
主人對著絲線一勾二繞三拉緊,反覆著。
他發現你回來了,便指著其中一段對你道:「幫我從那裡開始編織並打上結,愈緊實牢靠愈好。」然後將自己手中那一段展示給你看,「就照這樣打。」
你仔細觀察了一下,主人編織的繩結雙線並列,於中心交相緊扣,四周以花瓣形狀的單線環繞;繩結彼此相連、盤繞交纏,有吉祥幸運之意。
關於這樣的結你聽過一些。說是編織、繩結一事最早曾用於記載訊息,久而久之,也就承載願望。
以繩繫之,後以書記。將這些結編入姻緣線,以此寄望……主人是因此才將這線的另一端繫在亡魂之主身上嗎?
跟老鼠山莊的字符有點相似呢。
「明日之後必定會面臨極度險惡的情況吧。」你心中暗嘆道。
大約理解編織方法之後,你在主人身邊找了個位置坐下,身姿一翻化形成人,就模仿已經完成的那些,開始將紅絲線一個個打成絡子。
由於絲線很細,一個個拇指般小巧精緻的結串成了鎖鏈似的模樣。
你們一個接著一個編織著,手裡絲線纏纏繞繞,最後也不知總共打了幾個,過程中陸陸續續聽見門外有人上樓來,又紛紛回了各自的房間。
然而,所謂小巧精緻,大概是指主人的那一部分。你打下第一個絡子時已經從自身指尖活動中察覺這件事並不容易。
你心中吶喊著「太難了吧」然後繼續嘗試下一個,還是打得歪歪的。
再一個。
啊……
再接連幾個,你覺得自己的臉似乎快變得和些結一樣又歪又皺。掩面不忍直視自己的作品。
不知不覺間,屋外雨聲雷鳴漸息。再過一會兒,萬籟俱寂。偷偷往門縫外瞄了一眼,走廊燈火大半都熄了,想是掌櫃的也準備睡覺去。
到最後你終於覺得自己姑且算是慢慢上手了。心中踏實了些。
主人完成自己手中最後一個繩結後,將視線轉到你負責的這一段,就盯著看了會兒。他默默不語,好半晌後才開口。
「實在挺醜的。」
真是毫不留情?!看來打繩結和編織不在你的本事裡,果然無法一學就會……
「不過就這樣吧,至少姻緣線上的結不是掛起來欣賞用,否則得重打。」主人的標準非常嚴格,說完,他翻掌鬆手,那姻緣線便迅速隱去。
他起身伸展四肢,接著又褪去全身衣物,取了布巾沾水開始擦身體。
你見狀立刻備好你替他帶來的那些妝粉、白蜜和鹿角脂,照順序排列好,就等主人淨身完畢替他擦上。
這時,就想起主人背上那道刀傷。
你做好傷口可能突然惡化或受到感染的心理準備後,揭下主人背上那塊細布,迅速檢查了下情況。
幸運的是看起來好很多,和你預期的癒合速度差不多。這樣看來明早睡醒之後應該就能完全恢復原狀,不需要擔心了。
於是你耐心地等主人淨身完畢,接下來就給他抹上各種各樣的睡前妝。主人畢竟講究保養,連睡覺時間都不打算浪費。
你再次拔下一根自己的毛髮,在指尖上戳了個小洞,替他重新上藥並更換背上覆蓋傷口的細布。
一切處理妥當之後,你取出主人明日要穿的衣物,將其他物品重新打包收拾好,讓主人準備就寢。
主人躺在床榻上,睡前又掏出幾張姻緣籤在那兒細細思索。與平日不同,今天他沒有要你幫他踩背按摩舒展筋骨,不知是不是正在替方才那個被你們斷了線的姑娘煩惱新的好姻緣。
不過,他沒有在那姻緣籤上花太多時間,大約一刻鐘後便讓你熄燈,說是要睡了。
你依照主人的吩咐將桌案上的蠟燭熄滅,房裡頓時一片漆黑。不過,你的雙目很快地就適應,且一如往常能清晰地辨別黑暗中所有情況,也能聽見房內與門外一切動靜。
主人睡覺時會捲起身子,像隻貓似的。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膀和身後,站在高處看美得像幅畫。
此時,你的眼角餘光好像瞥見門縫外有道陰影。轉頭去看那個影子,就發現是鴞鴞站在門邊。
你跳下桌案,悄悄探出門一看,果真是她。她見到你就嘻嘻笑了一下,問你要不要出去晃晃。
「現在?為什麼不睡覺?」你問。
鴞鴞朝樓梯的方向動了動耳朵道:「那個掌櫃的鬼鬼祟祟不知道要幹嘛,好像還想上樓來呢。」
她話才說完,走廊轉角處立刻出現一個人影,嚇了你一跳。
「哦,他果然上樓了!」鴞鴞戲笑著往黑暗處鑽,還順便邀你一起。
你一臉莫名其妙地跟著她一起躲在角落偷偷觀察,兩對眼睛在夜裡看得清楚非常,更何況此時周遭一片寂靜,對你倆來說即便人類再怎麼放輕腳步聲,依然是非常明顯的。
那掌櫃的往主人的房間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甚至左右張望,不知打算做些什麼。
「我猜那個糟糕的傢伙是要去夜襲主人。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這麼笨的男人,選錯對象了吧?」鴞鴞語氣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
「什麼?!」你的反應就完全不同了:「怎麼可能讓那登徒子得逞!」
鴞鴞聞言咧嘴一笑,說:「我們去給他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如何?」
你從來沒有這麼打從心底同意鴞鴞的提議,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她今晚說話特有道理。
你立刻點頭,數到三便和她一前一後朝掌櫃的屁股撲過去,爪子向前奮力勾住那老男人腿上衣料用力向下扯——掌櫃的褲子一下滑溜下來。
「這老男人褲子真好脫啊?」鴞鴞戲謔道,再往旁扯過去。
掌櫃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摔倒在地,兩條長著粗糙毛髮的腿就在濕氣頗重的雨後夜裡被微風吹拂著,很是涼爽。
鴞鴞猖狂地喵喵叫,你也不客氣地對掌櫃嘶氣,露出小小尖牙。掌櫃一見到你們那兩雙充滿威脅的眼神,就想伸腳踹你們。
可鴞鴞一下閃躲開來,爪子往他臉上一把掃過去,給他作了個漂亮的記號。
接著,你倆身姿一翻化形成人,在掌櫃感到驚愕卻又因你們美麗面容而癡傻著臉的同時,迅速扯起他的褲子將對方五花大綁,一路送到了客棧外的廣場並將他同魚乾似地掛在竹竿上。
為了不讓他輕易逃脫,鴞鴞還又把不知哪位旅客的馬匹拉過來,韁繩繞了幾圈套在掌櫃身上。
「你這老傢伙,就這樣待到早上吧。春天的雞鳴特別早,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的。」鴞鴞咧嘴笑道。
你們見掌櫃試著掙脫卻使韁繩更加糾纏,又因為正值深夜不知是否該大聲呼救,這才心滿意足地回房睡覺去。
隔日清晨,雞鳴聲特別響亮,你和鴞鴞皆是神清氣爽。就連被前來求姻緣的凡人感謝都未曾令你們感到如此高興。
主人和亡魂之主似乎都注意到你們的表情有些不一樣。察覺事有蹊蹺,他們立刻出了房門下到一樓,見掌櫃的不在,卻聽客棧外有騷動。
推門一瞧,就見那光著屁股和兩條腿的掌櫃被綁在竹竿上睡著了。幾個村民才從屋裡出來,準備餵他們的雞吃早飯,沒料先撞見這幅景象,各個愣得不知該先上前叫醒他,還是先把他給放下來。
一個姑娘見了還驚呼著跑走。
亡魂之主對此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也不知是不是看慣凡人一絲不掛的模樣,畢竟你聽說死人魂魄有時是光溜溜的。
倒是主人看了眼,挑了挑眉道:「真是骯髒。」語氣很是嫌棄,「那醜態我看即便我不出馬,他這輩子也找不到下一段好姻緣!」
亡魂之主聽完,也淡淡地補了一句:「……這個死後罪孽不輕。」
聽見這兩位分別掌管姻緣簿和亡魂簿的神明給出這般毫不留情的評論,你和鴞鴞忍不住在旁竊笑,為成功擋下主人即將遭遇的危難、甚至教訓了那個邋遢老男人感到自豪不已。
他們倆說完,見門口根本沒什麼要緊事兒,便轉身回到二樓取行囊,然後再度下樓來,找店小二弄了點簡單的早飯,速速地吃了。
那店小二當時接到掌櫃被拖了褲子綁在門口的消息,就要出去把掌櫃給放下。這一聽貴客要吃飯,又想起掌櫃吩咐過務必把錢多的客人捧在手心上伺候。
店小二不敢怠慢,不得已又大清早去對面屋舍把廚子給挖起來。
見對方那焦頭爛額的模樣,男孩本想說算了,但主人堅持吃過才有體力,硬是拉著他陪自己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粥。
一切準備妥當,亡魂之主提起行囊和那黑紙燈籠,說是要到外頭去觀察一下天色。
「欸,你別急!路還長著,有的是時間讓你觀察。我快吃完了你等等。」主人攔住他,將剩下的粥吞食下肚,以布巾沾沾嘴角,這才起身。
然而,他們才離開座位兩步,客棧大門忽然以一種極度詭異的模樣緩緩開了條縫。
你正疑惑空氣中怎麼好像有股異常熟悉的氣味,鴞鴞便忽然往旁一跳躲到你身後,嘻嘻笑著:「哇,死神來了!快跑!」
……?她在說什麼?
你轉過頭,有個小小的、灰黑色毛茸茸身影從門縫中間鑽進來,是隻老鼠。
牠看起來蓬鬆柔軟乾淨整潔,全身毛髮非常漂亮,小小四肢伏在地上行走,非常可愛又有趣。你心裡忽然有股想跳上去抓的衝動,但馬上忍住了——那可不是普通野老鼠。
亡魂之主略顯驚慌的面容足以說明,那是老鼠山莊的可怕傢伙,曾經在鴞鴞脖子上咬了個洞的那一隻。
此時牠嘴裡正叼著一張摺疊起來不到掌心大的紙,看樣子是前來捎信的。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亡魂之主話聲急切,沒等老鼠跳上手心,自己便搶先兩步來到門邊蹲下身接過那張紙。
他迅速而謹慎地攤開,紙上有字畫,以墨筆書寫繪製,似是書信。
才讀了信中第一行字,男孩眉頭便立刻緊皺起來,接著再往下讀,你能感覺到他身體逐漸緊繃,捏著紙張的力道不知不覺重了幾分。
當他視線來到書信最下方的圖畫,眉宇才稍微舒展開些,但將整封信讀完之後神情仍然凝重不已。
主人見了,一邊將亡魂之主往客棧門外推說是別在門口擋著,一邊問道:「看你愁眉苦臉的。上頭寫了些什麼?」
亡魂之主將信紙摺起來小心收好,嘆了口氣,沉聲道:「……梔月做惡夢了,蛇妖侵蝕因此加劇。昨日身上的冰鱗還未褪盡,惡夢又使得他的情況惡化。」
「他驚醒時小殷正好到樓下拿我新備的糕點,梔月一發現小殷和我都不在就心慌意亂,急忙竄下樓要出山莊找。小殷前去安撫他,一陣混亂中不小心被咬了一口,脖子上多了兩個洞。」
主人聽著不是很明白事情怎麼搞的,就追問道:「怎麼光是作惡夢就能這麼嚴重?」
亡魂之主被問及這個問題時,眉頭頓時皺得更深,很是不悅:「……這不都多虧你曾經在他面前說過那種話?」
「那孩子自從被蛇妖咬傷之後天天都在擔心自己有天會被丟掉,覺得自己不乾淨。」男孩說著,視線落在手中黑紙燈籠表面那白色墨料繪製的植物圖樣:「更久以前還因為你那句話,深信自身可被隨意替代,差點兒把自己餵給妖怪。」
「……」主人靜默不語,大約是覺得自己此時沒什麼資格插嘴。
「好不容易讓他明白自己不是工具,最近這種恐懼卻因為蛇妖的事再度浮上心頭;當然,祭典狩獵對亡魂經歷的重現也對梔月情緒有極大影響,畢竟小殷於視察時受傷的片段也在裡頭,而梔月一直認為是自己沒有保護好他。」
男孩頓了頓,垂眸道:「梔月如今的情況,可說是各種因素相互影響所致,心靈和身體上都遭受不少折磨。」
「好在小殷總能出奇招,最後硬是把他兄弟捆在自己的被褥裡,想盡辦法給他安全感。」亡魂之主說到此處,才終於鬆了口氣:「那圖便是小殷把對方綑起來後畫的。」
他在村口停下腳步,取出隨身攜帶的那支毛筆和一張不到巴掌大的小紙籤,在上頭寫下幾個字作為回信。
男孩回頭瞥了眼客棧方向,然後轉過身來,墨筆在紙籤上輕盈勾勒如行雲流水。
你好奇地跳到村口旁的小石碑上頭,探頭去看亡魂之主畫的是什麼。只見他轉瞬間便在那小小紙籤上描摹出一幅生動畫像,正是客棧老闆被吊起來的模樣。
他甚至以毛筆尖替畫中掌櫃點上幾根腿毛,堪稱畫龍點睛。你不禁莞爾,真沒想到亡魂之主此時看上去那般淡然的神情之下,竟有如此詼諧風趣的思緒在腦裡打轉著。
此外,紙籤頂端簡短地寫著:
春山奇聞,來日共遊。
亡魂之主以這幅字畫向孩子們約定,將來三人要一起出遊。興許是為求孩子們心緒穩定,這封家書以相仿格式作為回信,逗趣之處令人羨慕。
待墨水乾了之後,他將紙籤捲起來交給老鼠。老鼠探頭接過紙籤,用嘴巴銜著,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迅速奔向林子,小小身影一下消失在深山之中。
「哦,你還真有閒情逸致啊?竟然還畫畫?」主人站在一旁等待的時間裡,自然將一切盡收眼底,忍不住揶揄道。
男孩面無表情,向著村外一小徑方向前進,把主人的話完全當作耳邊風。
「喂!跟你說話呢!」主人在後頭喊道,然後也跟了上去。
待主人跟上,男孩立刻補了一句:「你啊……廢話少說。」然後朝昨日午後你們找到的雕像狼尾所指方位再度加快步伐。
隨著路徑逐漸偏離村子前方和周圍小徑,四周開始變得雜草叢生,幾乎沒有人活動的痕跡。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最終你們來到一處與昨日亡魂之主所見相似的斷崖,不過高度讓人安心多了。至少不小心跌下去的話,你能保證自己毫髮無傷,普通人頂多斷個一兩根骨頭吧。
隱約天光映照在周圍岩壁和斷崖下方景色,向你們所在位置左側遙望而去,可以望見昨日找到的小瀑布,右邊則是地勢更低的溪流與河灘。
根據方位及地圖上的標點位置推測,這裡應該是位於狼犬捕鳥像的下游、碎裂小鳥雕像的上游。此處地勢崎嶇,水體層層疊落,時不時能看見水底有向下凹陷得很深的洞和溝渠。
看這個樣子,如果一路向低處走下去,應該能找到所謂溶洞的入口。碎裂小鳥所在處的斷崖太高了,你們不打算從那裡找路下去,這裡或許好些。
亡魂之主稍微搜索了下附近有沒有可以使用的工具,不過從這雜草叢生毫無人跡的景象來看,要找到其他人留下的物品應該是不太可能。
於是,男孩往斷崖邊緣靠近一步,似是以目測丈量高度,一會兒便道:「這高度我應該能直接跳下去。」說著,就攢緊手中黑紙燈籠準備往下躍。
「喂!慢著!」主人見了連忙上前拉住他把他給拖回來,指著峭壁和底部坑坑洞洞的河,驚道:「你敢跳,我可不敢跳!要是一個沒抓準距離,搞不好會整個人卡進那些洞裡,千萬別亂來。」
「雖然沒有別人留下來的工具可以使用,但我的貓能解決。」主人說著,便招手讓你和鴞鴞上前去。亡魂之主本想讓你們負責照顧好主人即可,不需要多顧慮他,但主人忙勸著,要他盡可能選安全的路。
你拔下一根自己的鬍鬚,到斷崖邊估算了下距離後,用力一甩,繩索一端便自手中拋落至底部。你和鴞鴞將繩索緊緊繫在最靠近斷崖的一棵樹上,施力扯動測試過後,便讓男孩和主人一前一後攀爬而下。
待他們二人都成功抵達第一層斷崖底部。你們才鬆開並帶上繩索,以貓姿撲躍輕落,來到他們身側。
水中果然坑坑洞洞,對你和鴞鴞的貓腳掌來說這些坑洞實在太大,一個不小心就會整隻腳踩進去,於是你們再次化為人形,這才稍微能在坑洞上方行走。
不過,坑洞有大有小,即使是主人和男孩在前進時也得避開那些太大太深的,以免沒踩穩反而拐傷腳。你們在水中朝下游處慢慢前進,並在這些坑洞中尋找足夠大的、通往地下的垂直洞穴。
畢竟傳言提及不少屍體是被地底暗河沖到外頭來的,那麼一定有入口能進入地下。只可惜村人和掌櫃不願告訴你們更多,只能自行探索。
河水異常冰冷,若是站在原地不動太久,便會感覺四肢逐漸被凍僵。
你們重複方才抵達第一層斷崖底部的方法,一階一階朝下游摸索。每一層斷崖底部平緩處的所佔面積隨著地勢降低而逐階增加,水裡坑洞也更是奇形怪狀、扭曲且醜陋;河底地形導致水流偶爾會在某些意想不到的角落打轉,使得整個水域透露著某種詭異氛圍。
這時候,你注意到前方好像有個東西卡在水裡。上前一看,是隻粗糙的鞋。正想聞聞氣味辨認線索,男孩卻立刻轉身,向下游方向走了幾步,凝神朝更遠處斷崖望過去。
「是呼救聲。好像有人在下面……難道是想下溶洞的其他人?」
主人疑惑地皺了皺眉:「我都沒聽見,你那破爛耳朵怎麼可能聽得見?」
你和鴞鴞也沒聽見。
亡魂之主瞪了他一眼,又轉向他所說的聲音來源:「是魂魄,你當然聽不見。」語畢,便帶著你們順著斷崖繼續往下探,搜索求救者。
你們沿路向下移動到原本坐在位置以下的第二階斷崖,在水體即將再次跌落的最邊緣處看見一個黑影在水中載浮載沉。
「找到了。」男孩有些吃驚地望著那個影子,道:「你等會兒,我幫你看看。」聽起來像是在跟對方說話。然而在你眼中,此景著實詭異,因為那個影子顯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你相信這是亡魂之主所指的「是魂魄在說話」所以你們才聽不見,但那種感覺依然非常奇怪。
他小心翼翼踩過水底看起來又更加巨大的坑洞,來到黑影身側。
仔細一瞧,卡在水中的果真是個人。只是,此人衣物嚴重破損且焦黑如炭,皮膚表面滿是火瘡,似是因故灼傷。然而,在這冰冷水中,要如何燒傷?難道是在別的地方遭遇意外,後來移動至此處嗎?
他腳上鞋子都還在,那麼方才在上游找到的鞋不屬於他,因此不是從上游來的。這……難不成是從底下爬上來的?
你一邊迅速檢查對方傷勢和生命跡象,卻遺憾地發現這身體已經徹底沒救,心中默哀。亡魂之主察覺此事,豪不猶豫地開口告訴對方真相,並向他說明自己由於身份問題,無法協助搬運大體。
然而,此話一出,他忽然對著前方半空處微微睜大眼。對方似乎和他說了些什麼。只可惜你完全聽不到,只能靠男孩的反應去推測。
你以為他因為剛才那番話被這個死人罵了,或者被請求了,不過接下來的話讓你明白事實並非如此。
男孩試著重述對方的字句:「離開河水?」接著,有些遲疑地往旁邊退開幾步,就往腳下看。主人雖然疑惑,也跟著多看了幾眼。
看來,那個你們看不見的魂魄給出的,是警告。
還未來得及理解原因,你便注意到鴞鴞忽然全身緊繃地左右張望,腳掌在水裡不斷踩踏移動。你問她怎麼了,她卻動動鼻尖,表情皺了起來:「唔,是不是臭臭的?」
她話才說完,你也立刻聞到一股奇怪氣味,好像是從水面飄上來的。但你印象中方才上游的水並沒有這種怪味,這裡的水流雖說不到很快,但並沒有觀察到任何淤積滯留現象,水下也無泥土,不知是何原因造成?
接著,你感覺腳踝周圍的冰涼氣息逐漸褪去,隨之而來的是不斷湧上的暖意……片刻後,水面上方一股刺鼻酸臭味迅速蔓延,侵襲鼻腔。
轉瞬間水中孔洞盡數冒泡,宛如沸水翻動,熱氣蒸騰,撲面而來——
「燙!會燙!」鴞鴞驚叫道。
你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眼角紅絲線倏忽即逝。
你和鴞鴞立刻拉著主人往旁奮力一躍、跳至懸崖峭壁邊緣那些高於水面的殘破岩石上,脫離迅速向周圍蔓延開來的滾燙河水。
熱氣後方隨之而來的是燎原般的熾熱火光。那些火光如萬千游魚潛伏水下,又如煙花細碎,卻彷彿擁有生命和意志似地,朝水中移動之物緊湧包圍。
只見他們齊齊衝向墨衣男孩腳邊,迫使男孩只得踩著坑洞邊緣浮出水面的部分,急急退開。抵達岩石下方時他奮力蹬地側身、向上翻躍,溫熱刺鼻的水體於腳下掀起一陣水花——
喀啦……
腳邊岩石邊緣剝落碎裂的聲響。下一刻,男孩腳一滑,又要落回水中。
「嘖!」你和鴞鴞還未來得及讓主人退至最安全的角落,便見他手臂朝男孩奮力一伸,扯住對方衣袖,可背上傷口因此受力拉扯,主人吃痛地悶哼,差點又鬆了手。
你們連忙上前協助,三人硬生生是將對方給拉回岩石上頭來。
片刻後,水中火光褪去,熱氣消散,隨著上游溪河冰冷源頭持續沖刷,水面一下子恢復原先冰涼的狀態。
眾人驚魂未定,在岩石上不敢隨意移動。亡魂之主趴在邊上,雖然沒有受傷,但衣襬最下方被熔燒出一個約莫兩三寸的洞,焦黑模樣與水中屍體身上衣物如出一徹。
「河水竟然還能沸騰?簡直比溫泉還誇張。」主人錯愕地望向水底:「還有,剛剛那些發光的小水珠是什麼?」
亡魂之主沒有立即回應,他迅速檢查過黑紙燈籠的情況後,又將注意力轉回水中沉屍,搖搖頭道:「不清楚……但那個人警告我們接下來可能會有狼群出沒,千萬別往下走。他說他已經看見好幾個人在遭遇河水沸騰後被前來的狼群吃掉了。」
「唔,現場川燙……」鴞鴞忍不住道。
唉……鴞鴞……
主人掃視四周,拍了拍身上髒污,「那我們現在怎麼辦?不可能叫你現在放棄然後回去吧,都找到這兒來了。」
男孩眉心緊蹙,堅定地道:「無論如何我都得下去看一眼。就算最後發現是偽裝的封印地,我也要親眼確認。」
主人輕嘆了口氣,指了指沉屍道:「那麼,你看得見的那位好兄弟聽上去在那裡觀察了很久,有沒有發現什麼其他的?」
「類似河水異變的規律,或者觸發的條件?這河水不能總是這樣突然沸騰還燒起來吧,總該找得到時機下去?」
亡魂之主朝那沉屍方向望去,沉默了會兒,才回應:「說是……兩回之間間隔十一分二十秒。」
他頓了頓,思忖一番,有些懊惱,「凡間曆法至今已經歷多次改革,分割方式極為細緻,說實話,我有點兒用不慣。」
主人聞言倒是頗有自信地笑起來,對於那位看不見的好兄弟很是滿意:「哎呀,畢竟你算是管死人的嘛。沒有最新的時間概念也沒什麼影響。」
「話說回來,能獲得這麼精準的時間,真是太好了。那位亡魂死得真是有價值,觀察入微。」主人又道:「如今是一日九十六刻的時代,實在比以前方便許多啊。」
關於這點你也非常同意,如今曆法相比過去更加精細,你替主人辦公時偶爾也會根據情況選擇使用,能夠用上比漏壺更精準的計時工具,著實令人感到安心。
思緒至此,你忽然靈機一動,那位無形好兄弟這番說詞有個令你在意之處——
「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你說完,迅速跳下岩石,直奔沉屍的位置。
你姑且向對方拜了一拜,接著拉開屍體身上如同焦炭一般漆黑的衣物,那衣料可說是禁不起觸碰,一下子碎成了好幾塊。
希望能找到……你在心裡默默祈求著。那樣的東西即使經過高溫,也可能因為外殼保護而免於破壞。
你撥開衣物碎片,果真看見此人衣襟內側以一條金屬鏈繫著、似是兩個圓盤交扣的物品。
伸手取來打開一看,如你所料,是支錶,而且是極為精緻昂貴的懷錶。
……沒想到在這種深山裡居然能看見有人攜帶這樣的東西。昨夜你們歇腳的小村莊古色古香,沒見到什麼城裡人的東西,就連碰見的旅客都不像是城裡人,彷彿這深山裡的人仍生活在久遠以前的時代。
嗯,就跟老鼠山莊給人的印象很像。
你將懷錶隨金鏈子一同取下,翻轉檢查這支錶的情況。計時工具這種東西,不怕醜、不怕髒,只怕沒在好好地運作。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雖然外觀看上去沒有什麼缺損,可當你盯著錶面等待一陣後,竟發現上頭指針完全沒有在動。而且仔細一看,這支錶至少停止運作半天以上,指針停下的位置若不是昨日深夜,就是昨日午前。
「咦?難道壞了嗎?」印象中這種東西應該很耐用的才對啊……一想到沒能精準計時,你欲哭無淚。
就算神明不會被沸水燙熟死掉好了,但依然是會受傷的。一旦受了傷,行動便會受阻,即便有你和鴞鴞作為抵擋凶兆的護身工具,隨時維持全員最佳狀態仍然是必要的。否則等找到了天犬,該如何全力應對?
此時,亡魂之主的呼喊聲從岩石那兒傳來,說是此時在你身旁那位「魂魄」先生,讓你趕緊把懷錶帶走,別在水裡逗留了。
你對燒焦沉屍點頭道謝,將這支令人絕望的錶帶回主人身邊,亡魂之主便又轉述了那位好兄弟的話:「他說你看看能不能先搖一搖它,有時就是卡住了。」
「或者那傢伙只是太久沒給這支錶上發條。」主人在旁補充:「有這種東西的大約是有錢人,但有錢人可不一定聰明啊。絕大多數人搞不清楚這東西該怎麼用呢。」
主人這話一出口,男孩好像從魂魄那裡聽見了什麼,但他並沒有進行轉述。你猜想那亡魂大概是在對主人那番話進行強烈反駁與否認。
你依照主人提出的建議,確認這支錶上發條的方式。
此懷錶雕琢精緻,刻在表面的紋樣可說是完美得像是一體成型,你找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這支錶上並沒有讓人上發條的鑰匙孔,而是透過錶冠來進行這項工作,更為高級。
如同一顆帶梗橘子,橘子梗的位置便是錶冠的位置,在懷錶頂端長得像個頭冠那樣,而錶冠上發條的方法,就像是捏住橘子,而後輕輕旋轉它的梗。
你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開始轉動錶冠。
「哦,原來是這種懷錶啊?」主人顯然也因為你的動作才注意到此懷錶與尋常懷錶不同,很是驚喜,指著錶對身側男孩說道:「這種的更貴,也更不容易壞,是上等好貨。」
亡魂之主點了點頭,轉身向河中亡魂表示感謝。
於是,待你將發條上緊,鬆開手——懷錶的指針靜悄悄地開始走動。
此時鴞鴞又動了動鼻尖,皺著臉道:「唔,好像又來了……」才說完,空氣中便再度瀰漫著方才那股酸臭氣息,緊接而來的便是逐漸滾燙的河水,只是這一次並不見細火亂竄。
……是因為沒有人在水中移動嗎?又或者並非每次都會出現?
你不禁好奇,河中那人透過懷錶計時找到河水異狀的規律後,試圖往下探卻遭遇不測,再到被你們發現究竟過了多久。他在呼救時,身體是否依然意識殘存,卻撐不到你們前來救援?
光是河水就這麼危險,那之後的地底溶洞又會是多麽折磨人的地方?
你盯緊懷錶上的指針位置,觀察這回河水沸騰至冷卻的總時長,約莫是兩分半。你將這個資訊告訴其他人,並將懷錶交給主人。
主人接過它,對亡魂之主道:「現在我們能夠準確地知道時間了,抓緊時機探路吧,每次沸騰快要發生時我會提醒你。」
男孩聞言,道了聲謝後重新提起黑紙燈籠跳下岩石,你們眾人再度準備向下一階斷崖行進。
離去前男孩給那河中魂魄留了一句話,說是不必擔心你們的安危,並告知對方「三日內老鼠必將前來接引」後,便順著你和鴞鴞備好的繩索攀爬而下。
接下來的路途,果真見到不少身體遭嚴重啃食的死者。看來附近有狼群出沒是真的。
你們依循河水規律,事先找好每一階的避難處,當沸騰即將來臨時便登上高處離開水面,逐步探過越來越大的河底坑洞——直到一個足有五十尺寬的大洞出現在眼前。
此處上空藤蔓密佈、陽光受樹蔭遮蔽,周圍亂石交雜使得水花激盪不己。視線越過大洞上方直直向前望去可見一巨大石鳥像,兩側翅膀碎裂,鳥頭歪斜、半張臉沉在水裡,空洞凹陷大眼和半開石喙就正對著大洞和你們的方向,表情猙獰而詭譎。
河水正不斷向著大洞匯集,勢頭兇猛直落洞中,永無止盡。
亡魂之主注視著鳥頭方向,若有所思。半晌,他提著黑紙燈籠繞過落水大洞往石鳥雕像頭部靠近:「我去那裡看看。」
主人跟了上去,戰戰兢兢地踩在亂石表面,偶爾蹲低身姿閃避垂落的藤蔓和亂生的枝椏。這一帶由於地勢很低,又是大水匯集之處,原先半濕的衣裳此時已經徹底濕透,身型嬌小的亡魂之主自然也不例外。
當你們全數來到鳥頭石喙正下方,男孩抬頭朝上空處望去,穿過樹枝藤條之間的縫隙是一面約有三十丈高的峭壁,峭壁頂端的樹林令你感到熟悉。
墨衣孩童沿著鳥頭繞到後方,那裡陽光灑落,頭頂枝葉稀疏,能夠清楚看見天空。他指著峭壁頂端道:「我們昨日就在那上頭。」
接著視線轉回石鳥雕像,「從那兒看見的碎裂小鳥應該就是這個。」
亡魂之主從衣襟裡再次掏出那皮紙地圖,環視四周進行比對。
「……難怪從上面看不見。」他面向鳥頭前半部上空處密佈的藤蔓和大片枝葉,確認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被他這麼一提,你便想起來,昨日在村子周圍勘查,主人讓你來叫男孩回去的時候,你們從斷崖邊俯視而下所見的景象。
大洞和鳥頭前端皆受樹蔭遮擋,再加上周圍到處都是石頭,水花翻騰得凌亂,昨日勘查時又因上游下雨導致河水水位上升、色澤污濁……因此除了碎裂的小鳥以外,你們並未發現有個大洞就緊挨著鳥頭。
好在你和主人順利找到狼犬捕鳥像,也得知狼尾指向方位,今日才能順著河道及斷崖逐一查找,最終找到這個落水大洞。
只是,這鳥頭為何以這種形態正對著洞口呢?
你們二人二貓繞著鳥頭仔細地觀察一圈,似乎沒發現什麼特殊之處,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即使如此,總感覺那空洞眼睛一直盯著你們。
「距離下一次沸騰還有半刻鐘。」主人舉起手中懷錶說。
「怎麼樣?要下去的話得抓準時機。」
亡魂之主頷首靠近落水大洞,往下望去。你們也跟著看看,卻發現它深不見底。
「究竟有多深啊?」你和鴞鴞手裡抓著繩索,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時,男孩退離大洞,道:「還是先看看附近,等這回過了之後再下去吧,這樣時間也比較充足。」
決定好之後,你們回到巨大石鳥旁邊,決定往翅膀及翅膀指向的峭壁做個簡單的探索。
兩側翅膀檢查完畢後,除了確認它與狼犬捕鳥像所雕刻的屬於同一種以外,似乎沒有更多線索,附近也沒有找到任何狼犬石雕。
面對毫無所獲的情況,主人站在鳥翅膀上這麼說道:「……會不會這雕像可能根本不是從狼嘴巴裡掉出來的?」
「搞不好它只是一個人造的獨立大石像,碎裂感也是刻意雕刻。是凡人想像太陽被天犬從空中拽下來後拉到地上的模樣。你看,那村子裡的人不是會供奉天犬嗎?」
亡魂之主搖了搖頭,不大認同主人的猜測:「若是如此,為何不雕刻天犬,而是太陽?」
談話之間,河水再次沸騰。你們在翅膀頂端耐心等待水溫恢復冰涼,這才下水走向下一塊碎片。
「此外,以封印之地來說,這裡是個擁有天然地形與地質優勢的絕佳地點。險惡地勢與會沸騰的河水自然地阻擋許多試圖從此處前往地底的外來事物。」亡魂之主走回石像軀體部分,「因此要在這裡雕刻一隻大鳥,可能會送上性命。」
主人一聽,不以為然:「哼,凡人喜愛透過建於險惡地勢的建築和雕塑,彰顯信仰忠誠的壞習慣,你又不是沒見過。」
「……說的也是。」男孩微微睜大眼,似乎覺得主人的說法變得可信了些。
「走吧,我們去大洞裡面看看。」他道,腳步在落水洞旁停下。
然而,當你們正思索著下洞前該如何利用手中繩索試探大洞深度的時候,鴞鴞忽然動了動耳朵。
你好像也聽見了腳步聲……同時,還聞到身後有某種討厭的氣味。
一回頭,就見一匹狼站在石鳥軀幹頂端,俯視而下。隨後是更多狼從石雕上方探出頭來。
你不知他們從何而來,只知道他們非常餓。
亡魂之主察覺你們的動靜,也跟著轉過視線,立即注意到身後狼群。
他定睛一看,眼中似有微光拂掠而過,接著二話不說一甩衣袖,手指在半空處迅速比劃,眨眼間周圍立刻燃起一圈黑火,將你們與狼群隔絕。
「不過是普通狼隻,不必在意。」男孩道,雙目直視那些面惡兇狠的灰狼,語氣平淡。
對方見到黑火立刻臉色一變,興許是本能告訴他們這東西很危險,看了眼男孩後,各個夾著尾巴迅速逃離了。
你們這才安心地將繩索繫在一顆看起來非常穩固的岩石上,慢慢將另一端綁著小石頭的繩索往洞中垂放。
只不過,放了好長一段,卻感受不出尾端小石頭有任何接觸到洞底的跡象,繩索依然拉得筆直。
主人望著洞口,就對你道:「你先下去看看,到繩子底端時用力扯動繩索告訴我們。若是見不到洞底,就扯三下。」
你依照吩咐抓緊繩索攀爬而下,落水大洞的水花不斷往臉上濺。
五十尺寬的大洞隨著你越來越往下爬,頭頂上透進來的光漸漸變得像是一個小圓點,連鴞鴞肚子的大小都不到。你能看見亡魂之主從洞口邊探出來的臉,能看得出他眼中隱藏著的焦急和憂愁。
主人正將他往後拉,你隱約能聽見他對男孩說別靠太近免得他那麼嬌小,肯定一下子翻落洞底。要是這下面是堅硬的岩石或難以施力脫離的泥沼,那就麻煩了。
鴞鴞正好奇地往洞裡看,她好像很想直接跳下來,不過她被主人吩咐過必須協助亡魂之主,這時候倒是挺乖巧。
巨大水聲徹底覆蓋上頭的聲音,四處噴濺的水花也遮蔽了光線,周圍變得非常陰暗。當你來到繩索底部時,注意到腳下有光點一閃即逝。
「咦?那是什麼?」你一驚,視線落向看見光點的方位。
可即使你能在陰暗與漆黑之中視物,卻什麼也沒看見。
然而,與方才上頭那巨石鳥頭一樣,你總覺得閃過光點的位置,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反過來注視著你。
奇怪的是,繩索底部所見的景象,是沿岩壁繞一圈的窄小落足點,中央是個大深淵,水體直直落入裡頭。也就是說,若從周圍落腳點往中心穿過落水,就會直直墜入下方巨大黑洞。
你掃視四周,這裡沒有雕像,沒有任何看起來有長眼睛的東西,但岩壁上有兩三個容一成人彎身通過的橫向洞穴,不知通往何處。
你估算了下距離,攢緊繩索盪向石灘,然後用力一扯繩索。如果是這裡的話,應該能算是目前這個大洞的底部吧。
於是你站在原地等待其他人抵達,主人是第一個,而後是嘴裡咬著黑紙燈籠提把的亡魂之主,最後是鴞鴞。
「嗯……這裡可真暗呀。不過,能順利視物,你呢?」主人緊緊靠著岩壁,向身側之人詢問道。
「畢竟不是凡人的眼睛。」男孩頷首:「在黑暗中行動沒什麼問題。」
此時,光點再次從眾人眼前閃過,這次是在其中一個橫向洞穴深處。亡魂之主顯然也察覺某種奇怪視線。
他望向洞穴彼端,定神細思了會兒,又仰頭望向你們下來的出入口,蹙眉道:「總覺得,自從抵達這個落水大洞之後,就一直被什麼東西觀察著。」
主人聞言,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說:「這有什麼,我的視線也一直在你身上沒離開過呢。」
亡魂之主聽了,眉角抽動了一下:「……你可是猥瑣齷齪的登徒子?」
「你這人講話真不留情,我這麼做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我可不能讓你隨便冒險犯難,把自己搞得像是狼狽不堪的也老鼠呢。」主人彎起眉眼,雖然說出那樣的話,露出的表情卻好像對於對方的反應很滿意似的。
你無法理解主人這份心思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如此在意亡魂之主的一舉一動,說出來的話卻幾乎能獲得對方的譴責,某方面來說還真是厲害。而你身邊的鴞鴞顯然不是很在意,正打著哈欠。
只見主人這番話出口之後,亡魂之主只是朝他搧了搧手,下意識地又拉緊衣襟,遠離幾步。
他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周遭岩壁和橫向洞穴,仔細觀察,「從這裡開始,皮紙地圖上繪製的內容便不管用了。剩下的路我們得自行模索才行?」
然而,即便你們都能在黑暗中視物,這三個洞穴究竟通往何處,從這裡卻完全看不出來。洞穴另一端也非常安靜,聽不出任何端倪,只能走進去親眼看看才知道。
於是,亡魂之主矮身進入方才光點閃過的那個洞穴,往深處探去。
考慮到你們對這這些暗河溶洞一無所知,你們決定所有人一起行動比較安全,若有什麼突發狀況也好相互照看。因此,等男孩進入洞穴後,主人和你們也全數跟上。
由於洞口實在很小,彎腰前進非常不方便,你和鴞鴞便選擇化回貓的姿態,這麼一來走幾路來便輕鬆多了。
只不過,身形高䠷的主人可就沒那麼幸運了。剛進入洞穴時的那段路,上下空間實在非常狹隘,就連走在前方的墨衣孩童都得低下半個頭的高度才不至於使頭頂碰撞,主任仍更是幾乎半個身子都彎下來,背部仍時不時撞到洞穴頂部。
果不其然,沒走幾步,主人就開始抱怨了。
「嘖嘖嘖,這什麼路,怎麼比你們老鼠山莊那條窄得跟腸子一樣的小石徑還要難走啊?」他的說話聲在這漆黑洞中迴響,咬牙道:「這一趟過去,我背上那被你兒子劃傷的地方肯定又要裂開了。」
領頭的亡魂之主聽了,輕笑道:「拉我上岩石的時候,你吃痛的表情我都見著了,當時怎沒聽你抱怨,現在才說?」
主人被對方這般無情回應,又是咋舌。
「忍一下跟忍很多下,差很多!」主人反駁道:「而且本來都已經快好了。」
「那你到外頭去等我。」
「不可能!」
「……」亡魂之主似乎不再說話,大概是不想搭理主人了。
不過,這麼說起來今日清晨替主人梳妝打扮,你確實檢查過他背上的傷口,本來你預期早上起床後再看到,就已經完全癒合,但還是剩下一點點沒能恢復。
你一邊思考一邊跟著主人的腳步,沒料走到一半卻忽然撞上去,同時又聽前方停下腳步的主人緊張道:「幹嘛?我是真要去的,你別想讓我在這僅僅半人高的窄穴裡等你,我可不會接受。」
你朝前方探頭確認,發現亡魂之主也停了下來。
「不是那樣,」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摸上岩壁,仔細觸碰,「只不過,封印好像是從這裡開始的……」
此話一出,你赫然發現男孩身體有一半陷入了徹底漆黑之中。手指接觸岩壁處依然可見,再過去便是黑暗。
他退後一步脫離黑暗區域,重新審視周圍岩壁。指尖觸及之處甚至整個視力可見的區域,是滿滿詭異扭曲的圖騰。
那些圖騰刻畫在由於溶蝕作用而顯得極度崎嶇不平的表面上,刻痕之中填滿紅墨,乍看之下好似一片密密麻麻的血紋,透著一股強烈壓迫感,令人窒息。
除此之外,在接近地面的部分,你們看見幾道疑似爪痕的紋路自這些圖騰底下穿過,若是不仔細觀察,很有可能忽略這個痕跡。
那模樣就像是某種生物在岩壁上留下了痕跡後,又有人在上頭刻下圖騰、覆蓋過去。而且,爪痕的前端朝著洞穴外面,長長痕跡是向著黑暗而去的,就好像……
爪痕的主人是被迫進入前方那片黑暗之中似的。
亡魂之主指尖沿著岩壁表面再次向黑暗區域探去,然而那片漆黑彷彿能吸收世間所有光線似的,一探進去,就真的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
他甚至抽出腰間火摺子,試圖照亮前方道路,可火光只映照在部分岩壁上,一旦超過圖騰中的那條線,便如同被吃了一樣變得不存在,收回來,就又亮了。
亡魂之主見火摺子完全無法應對那片漆黑,索性收起來:「看來這片圖騰確實是封印的一部分。既然能輕易觸碰,應該表示這並非最主要的區域吧。」
「不過,既然能黑得什麼都不剩,剛剛那個光點又是怎麼回事?」主人疑惑道。
亡魂之主搖搖頭,也對此感到不解。
正談論著,光點再次閃爍了下,卻是在那黑暗正中央。這一次你還聽見了聲響。主人顯然也有聽見,困惑地往洞穴深處瞧。
「唔,好像有小鳥!」鴞鴞驚呼道。
伴隨著光點一閃即逝的,是向著深處消失的細微鳥類振翅聲。
然而,亡魂之主此時面色有些焦慮地朝你們視線方向望去:「……我聽不見。」
「哎呀,這不是馬上就需要我了嗎?畢竟你那聽力壞得不輕啊。」主人笑了笑,轉而嚴肅地道:「要是在那片漆黑裡頭又瞎又聾的,怎麼可能好好地找那封印棺。」
趁著耳朵隱約還能聽見振翅聲,你和鴞鴞抓緊機會進入黑暗之中,試著跟上聲響。
然而,洞穴裡崎嶇不平的岩壁不僅僅是兩側,就連腳下地面也是如此。而且這裡的石頭好像牙齒一樣尖尖的,上下都有,想要順暢且快速地行走幾乎不可能。更何況此時連你們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也派不上用場。
因此,那不隻打哪兒來的鳥就這麼遠去並消失了。
「啊……不見了……」你不禁沮喪地喵喵叫。
接下來有好一段時間你們都沒有再聽見那樣的振翅聲,唯有後方二人的腳步聲陪伴。
主人和亡魂之主緩慢地移動著,男孩的腳步聲很是遲疑,你能從他的步伐裡聽見茫然和不安,就你的觀察來看,他此時應該聽不見周圍任何聲音吧。
畢竟主人昨日敲房門的聲響可是比腳步聲大多了。
你們就這麼在無盡漆黑中行走了不知多久,主人逐漸感覺頭頂處變得空曠,最後終於能夠直起身子行走。
「啊,這樣好多了。」主人滿意地說:「我的腰差點要斷了。」
「……」亡魂之主則持續透過指尖觸覺摸索岩壁上線索:「還沒結束,圖騰還在。」
「那再往前走吧。」主人道。
「你的手在摸哪兒?」男孩微慍的話聲自身後傳來。
「我哪知道啊,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不小心碰到了而已!」
後續路途可說是越發艱險,凹凸不平的岩石越來越高,有些甚至感覺像許多棘刺,時不時扎到你們的身體和皮膚,你們最後幾乎是四肢貼著地面移動的。
又過了一陣,你們感覺到兩側岩壁也變得開闊,伸手一摸,方向變得有點不一樣,看來洞穴的部分好像結束了。
但是,從這裡開始,似乎開始變得有點冷。
「這裡依然佈滿圖騰……似乎比洞穴中的更加密集。」你聽見男孩緩慢的步伐貼著岩壁移動了一段,他的說話聲和腳步聲產生了一點回音,這個空間可能比你們想像的要大上許多。
伸手不見五指又空曠的空間。說實話,反而比狹小的地方感覺更危險,畢竟這表示此處可能有你們無法順利探索的地方。
「這一側也是。」主人的話聲從稍遠處另一側傳來,有些詫異:「該不會這整個地下岩壁全是這種圖騰吧?」
你和鴞鴞用四足踩踏著地面,並且低頭聞嗅,試圖透過觸覺和嗅覺理解這片區域。
除了有點冷的空氣,此處還有點潮濕,走一走時不時會踩到冰涼的碎石或水灘。越往前走,似乎還能聞到些微腐朽的氣味。
「這裡好像也臭臭的……」鴞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踩過你身旁的水灘,往更前方移動。
你聽她那麼一提,也仔細地重新嗅了嗅地面,發現此處路面斷斷續續能聞到一種帶有臭味的油脂味。你認得這種氣味,有些蠟燭和墨水和燈油,或者城裡某些建築物的表面上你都聞到過。
「是瀝清……」
「瀝清?」主人聽見你提及的詞彙,感到很吃驚,看來他所處的位置可能聞不到,或者對他們來說這個氣味並沒有那般濃烈,因此無法辨認。
「……是恰好有天然源頭嗎?還是有人類的建造物?」亡魂之主疑惑道,接著便聽他緩慢地朝你的位置走來。
你將附近地面踩踏過一遍,暫時沒有線索,腳底接觸到的依然是碎石和水灘。
啪嗒啪嗒——
「啊,又是小鳥。」你轉動頭部正要循聲追去,卻聽耳邊忽然傳來東西撞擊的聲響。
喀!
接著又是那一閃即逝的光。
「咦?!」看得到光?圖騰遍佈致使完全漆黑的空間內,竟然看得到光嗎?
「方才是怎麼回事……?」亡魂之主也被那突如其來的光嚇了一跳,恰似黑暗中忽然被燈光照射的老鼠。
半晌後,你的前方飄來一股金屬摩擦生熱的味道,聞起來像是你從前在貓苑的廚房準備晚餐時,用燧石與火鐮取火時會產生的氣味。
火……
『難道這洞穴裡有隻鳥在叫我生火嗎?』你不禁感到困惑。不過,你依然朝著方才光點迸發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探出前腳。這一摸——
果真被你給摸到了火鐮狀的東西。它的表面,也刻滿圖騰。
你立刻將火鐮交給亡魂之主確認,看看那圖騰是不是與牆面上的屬於同一類,搞不好在這漆黑之中唯一能夠點亮視野的,就是這把火鐮了!
亡魂之主將指尖探過來細細觸摸,有些遲疑:「圖騰確實感覺像同一類,但是為何……」
除了火鐮,你剛剛也在同一個位置摸到了火石,你也將其取來,交給亡魂之主。
此時,主人的腳步聲靠過來,就聽他道:「你們剛剛說拿到有圖騰的火鐮?而且圖騰和這裡岩壁上的很像?」
「摸起來如此,但我無法保證。」亡魂之主聽起來有些遲疑。
「既然剛剛能在發現火鐮的位置看到光點,那應該表示透過它就能在這片漆黑中製造光源吧?總而言之你趕緊試試,這麼黑又有點空曠的地方要繼續往前探實在有點難。」主人催促著要你們點火:「反正有什麼情況,我的貓能擋。」
主人說著的同時,你就聽見布料摩擦的聲響。
「……你拿什麼東西戳我?」男孩道。
「這我拿來逗貓的,你把木棍連著的彩旗纏纏,也許能做火把。」
於是,你們用火鐮和火石打出火花試著點燃彩旗,然後將這纏布木棍往有瀝青味的角落磨蹭一番看看能不能沾上些,讓火燒得稍微旺一點。
折騰了好一會兒,總算是弄出了個簡易火炬來。
漆黑之中那一簇小小火苗逐漸變成彷彿雙手能捧著的一團火的時候,你簡直感動得想哭了。就像在黑暗之中待了太久,終於見到陽光似的。
主人舉起火把,火光照亮四周,你們抓緊機會仔細觀察。
這第一眼,就看見前方大範圍坍塌,地上有人的屍體。一部分被壓在石頭底下,面向著你們的方向,好像要從那兒往洞穴外爬。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屍體腐敗的程度還算輕,明明這裡空氣潮濕,卻能保持如此完整真是不可思議。
「……跟你一起去的地方果然走幾步路就會遇到呢。這已經是今日第二個了。」主人指著坍塌石堆底下的屍體這麼說道。
「別隨便指。」亡魂之主按下主人的手道:「要不是魂魄早已離去,他們肯定因為你這無禮態度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主人不以為意道:「反正我也聽不見,對我來說他們已經是歸你管的人了。」
「那也得尊敬點才是。」男孩肅聲回應。
你們謹慎地靠近屍體,發現他臉上也繪製著圖騰,衣服上也有,似是祭服。向前伸出的手邊落著一個鏤花金屬盒子,也有類似的圖騰刻紋;經過比對,這應該是呈裝火鐮與火石的火鐮盒,那些打火器具原本是這個人的。
「祭服啊……我記得村人曾經提過他們會祭拜天犬吧?我以為他們的祭祀只是拿雞蛋去神龕前拜一拜呢。」
「也許有大祭與小祭之分。進入這溶洞則是大祭的部分。」亡魂之主仰頭掃視整個洞穴以及前方坍塌區域,道:「興許是遇上天災,導致祭祀人員不幸葬身此處。」
你隨著他的視線望去,注意到牆上有幾處鑲嵌著金屬小碟,坍塌處附近則有掉落在地上的,瀝清的氣味就從那兒飄來。
望著屍體的模樣,你猜想這位祭祀人員是在點燈時不幸遇上坍塌的。
不知道這些碎裂岩石底下原先是什麼。是祭壇嗎?還是通往祭壇的通道?這坍塌的程度不知道是不是把後續的路都給覆蓋了。
但如果那個小鳥振翅聲不是錯覺……應該還有路吧?
「從空間擺設推測,此處可能只能算是大門,天犬應該在更深的地方才對。」亡魂之主朝著坍塌處一側繞過去,試圖尋找通往更深處的出入口。
主人跟在男孩身邊幫忙舉火把,一同尋找出入口,然而沒過多久主人嫌手痠,就將火把交給你:「接下來你接手。」
「明白了。」你聽從主人的指示,身體向上一躍化形成人,接過火把替他們進行照明。你手中緊緊握著那根纏著彩旗的木棒,不由得感到無奈又可惜,主人極少時候—少得幾乎稱得上沒有—把你們視作普通的貓「飼養」而買來消遣的物品,就這麼拿去燒了……
眾人來到坍塌處後方,你們驚喜地發現最底部有一扇大門,門的兩側有鑲嵌在岩壁與地面上的立柱,從門的方向開始由高而低向外排列。多虧這些同樣雕刻著圖騰的立柱支撐部分岩石,大門前方並沒有完全被封死,而且看樣子應該是往裡推的。
大門周圍繫著很多你們在村外山林中看到的那種繩索,上方的非常粗大,其餘部分比較細,和鴞鴞的身材差不多。
大門正上方門楣處有裝飾,刻著腹中裝有九顆太陽的狼犬,兩側門框上雕刻的是圖騰與圖畫,正是狼犬捕鳥的各種姿態。
除此之外,兩側門框附近還各有一個空的小架子,外緣以紅墨料寫著某種咒文,中心紅黑色的痕跡好像……有血的腥臭味。
「好像要給什麼東西才能開啊?」主人湊近架子,端詳一番。
給東西?要給什麼東西?
到處亂晃的鴞鴞這時候終於回到你們身側,她二話不說跳上其中一根立柱,鼻子就往那架子上探聞,道:「這裡也有小鳥的味道。」
咦?小鳥?架子上?
方才製造聲響和光點的不正是小鳥嗎?至少這些聲音和景象幾乎是一起出現的,想追的時候振翅聲卻又遠去甚至消失,所以你本來以為那隻鳥可能是從洞穴裡面出來的。
而那種被注視著的感覺,更讓你產生各種臆測,例如這隻鳥可能是天犬想吸引你們注意才派出來、或者被控制之類的。
畢竟主人也說了,十日並出時是「臭鳥齊齊飛上天作亂」,而九日被吞下後一直被天犬所控,那小鳥也能被控制……嗎?
『難道剛剛不是小鳥在叫我生火?那是誰啊?』你疑惑著洞裡還有誰能叫你生火,然後就想起那石頭下的死屍。
應、應該不可能吧……
「我說,這該不會是要把鳥給殺了放上來當祭品?」主人將視線轉向身側之人,挑了挑眉。
「……目前看來是如此。」亡魂之主的視線在門框與門楣之間來回移動:「或者任何一種禽類吧。」
亡魂之主望著大門陷入沉思,並沒有立刻執行宰殺小鳥的行動。
無論那隻鳥還在不在,主人似乎也不是很想現場宰殺然後把牠丟到架子上。更何況,架子有兩個,不知道是要放兩隻鳥還是如何。
他舉著火把在坍塌處附近搜索:「這是人類的習俗,我們不用遵守吧?放石頭看看?也許只是重量問題也說不定。」說著,就彎腰撿起兩顆落在地上的石頭,將其中一個遞給男孩。
「喏,拿去。」
「若石頭可行那就再好不過了。」亡魂之主接過石頭,就往另一邊架子走去。
接著兩人各自將石頭擺到自己面前的小架子上。
當石頭被擺上小架子的瞬間,外緣咒文開始發光,接著便聽見門框後方似乎有什麼東西鬆動的聲響,然後——
大門中間開了一條縫。
主人和亡魂之主倆有些吃驚地站在大門前,顯然沒料到這門真的就這麼開了。
「是咒文的作用嗎?」亡魂之主好奇地查看那架子上的咒文,說是出行前為了尋找封印地曾查遍各種古籍殘卷,但從未見過這種咒文,牆上的圖騰也沒有。
「看來這村子,很可能是如今世間僅存知曉關於天犬封印,並且還持續供奉祭拜的村子。」男孩說著,又視線轉回那些圖騰和裝飾雕刻上:「這些咒法應該也只有村裡負責祭祀的人知道吧。」
不過,轉念一想,正是因為當初執行封印儀式的人們費盡心思隱藏關於九日的封印棺的相關細節,他才會在尋找地點就花上那麼多時間,遑論找到封印法術的相關資料。如今來到此處,碰上封印地使用的咒法,毫無頭緒也是情有可緣。
「嗯……說實話我原本只是想賭賭看,沒想到真的可行啊?果然我的運氣不錯吧?」主人笑瞇瞇地轉向男孩,期待著男孩的回應。
而對方只是簡短地應了聲:「多謝。」然後走到那門縫前,按上門板,施力推動。
然而,他掌心碰觸到門板的瞬間突然抽回來,詫異道:「……好冰。」
主人上前一摸,也嚇了一跳:「這種程度別說我們,即使是毛皮能禦寒的狼走進去也會全身凍僵吧?」
「封印目的之一就是如此。」男孩道,「抑制行動。」
你和鴞鴞站在門縫前,感受裡頭透出來的寒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冷。
於是,為了幫主兩人禦寒又避免太過厚重的衣物影響行動,你和鴞鴞決定用更方便的方法。你們各自拔下一根自己的鬍鬚,這次是左邊的鬍鬚,交給主人。
主人從袖中抽出一個小香囊,將其中一根鬍鬚和香囊中的花草香粉放在一塊兒,然後將其遞給身側之人:「把這繫在身上吧,能保暖。」
正在自己行囊中翻找著的亡魂之主抬起頭,有些驚訝地接過香囊,道:「沒想到你居然還準備了這種東西。我本打算將我另一件衣服披在外頭,暫時抵擋一下裡頭寒氣。」
主人聞言,晃了晃自己身上繫著的香囊,將剩下那根鬍鬚放進去,說著:「哎呀,那樣多寒酸啊,我這貓鬍鬚能讓你感覺全身皮膚表層好像多了一團暖氣那樣,舉手投足都不漏風!」
「而且配上香囊也比較好看!」他又補充。
亡魂之主注視著手中香囊,盯著它的布料花紋一時語塞。半晌後才一邊將香囊繫在腰間,一邊道:「……大概不是很適合我。」
主人看了眼自己備給對方的香囊,那是一個黑色帶著繁複華麗暗紋的小錦囊,下方還繫著流蘇,繫帶上穿有黑色小珠,色澤雖暗,卻有低調奢華之氣息。
他皺了皺眉,不大明白對方的意思:「哪裡不適合?我還特地挑了黑色的和你那千篇一律的黑袍子搭配呢,堪稱畫龍點睛啊。」
「你看看,這暗紋繡得多美?」主人撥開對方的手,拉起香囊一角,指著那黑金交錯的繡線。
亡魂之主應道:「稍嫌花俏了些。」
「……這你也嫌花俏啊?太誇張了吧!」主人嗤了聲後鬆開手,終於放棄與對方爭論香囊外觀的問題。「算了算了,趕緊走吧。」
亡魂之主轉身推開大門,一陣寒煙往外飄散,彷彿你們將要進入冰封之地;但如今有了貓鬍鬚的保護作用,確實感覺不再那麼寒冷。
你們跟上男孩的腳步穿過大門,手裡火光映照之下可以窺見大門附近的景色。
此處是另一個深不見底的溶洞,鐘乳滿佈,地面處積聚停滯的岩溶水灘如同一面鏡子反射著上方景象,整個洞穴內部好似長滿尖牙利齒的大嘴,詭譎非常。
當你們所有人都來到大門裡側,你正思考著是否該將門關上的同時,眼角餘光卻瞥見那擺放著兩顆小石頭的架子,上方咒文再度閃爍了一下,接著石頭應聲碎裂,轉眼竟成碎石沙粒。
還來不及多看一眼,大門磅地闔上了。門後這裡看起來不像有機關能再打開它的樣子。
你忽然有點擔心:「該不會就這麼被困住了吧?」
亡魂之主走在前頭,不慌不忙地回應:「待我找到天犬,不論是放牠出來還是之後重新封印,那扇門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喂,你是打算出不去的話,就要直接把祭祀封印用建築破壞掉?還有資格說我對祭祀人員不敬啊?」
亡魂之主莞爾道:「說笑的。到時候我的法術能直接將我們帶回老鼠山莊外的岔路口,儘管放心吧。」
接下來的路途,可說是無聊至極。你們一行人不斷在鐘乳滿佈的洞穴中尋找通往封印棺處的路,此處不同於門外,圖騰並非連續不斷的刻滿整片岩壁,因此得慢慢地找,依序往深處探索確認是否還有類似封印咒文的圖樣。
途中偶爾能見到石筍、石柱和結晶成花一樣的石頭,除此之外,只剩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流水聲或滴水聲。
到最後鴞鴞甚至邀請你玩起了看石頭想像那像什麼的小遊戲。
你對於遊戲本身並無太大興趣,只是這沿路尋找通往更深處出入口的行動實在沉悶,一個不小心就恍神了。
為了增加對周遭環境的觀察並保持清醒,玩遊戲多看看石頭也好。
不過,最主要讓你下定決心陪她玩的原因果然還是鴞鴞那隨心所欲的性格,感覺不陪她玩,她就會跑去幹什麼「大事」。
比如把頭鑽進石頭縫裡,或者試著去舔岩溶水看看好不好喝之類的,又或者……你甩甩頭,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鴞鴞指著的石頭上。
「你看,那個像死神鼠!」鴞鴞指的是那個在她脖子後頭咬了個大洞的老鼠。
「我覺得這個像鴞鴞。」你指著另一個很大很圓的、上面有兩個尖尖突起的石頭說。
「唔,我有那麼胖嗎?」
「你每次看到東西都亂吃,你很胖!」
你們說話的時候面前總是冒著白煙,不知不覺好像已經走到了更冷的地方。你不禁猜想,這天犬被封印之處又將冷到何種程度?
又過了好一陣子,你們在這不見底的洞穴中走得腿都疼了,還是沒見到任何與封印有關的線索與痕跡,也不知是否真的在更深處。
你甚至都快要覺得那扇大門也是偽裝之一了。
「這次肯定是真的才對……」亡魂之主掃視洞穴中無數鐘乳間的漆黑縫隙,呢喃道。
見亡魂之主面色有些焦慮,主人提議稍微休息一會兒,重新討論搜索方案後再出發。
「……也好。」亡魂之主雖然焦急,仔細思慮後還是同意了主人的提議。
他們找到一處較平坦的岩地席地而坐,讓自己的雙腿稍微休息一下。主人打開懷錶確認時間,說是從遇到懷錶主人開始到現在差不多過了六個小時,除了剛進入門後看到的岩壁圖騰以外,沒看過其他的。
「雖說知道你是出於擔心,但讓所有老鼠留守山莊還是太不方便了。我看我多造幾隻貓出來幫忙一起找吧。」主人說著,就拔下一根自己的頭髮往地上拋——
什麼動靜也沒有。甚至連他昨日造出來找鴞鴞的半透明貓影都沒出現。
「嗯?平常這樣就能成功的啊。」主人額角一抽,瞇細了眼眸道:「該不會那這門後封印把什麼其他法術都給限制住了?……還是因為我放了石頭?」
正說著,又是方才那飛鳥振翅聲。接著你便看見一隻鳥停落在你和鴞鴞中間。
咦?小鳥?當時在門外漆黑之中製造聲響的那一隻嗎?什麼時候飛進來的?
你忍住自己撲上去的野性衝動,率先把爪子已經伸出去的鴞鴞擠到一邊去,眾人這才得以仔細審視那隻鳥。
牠身上也有與門外岩壁上刻畫的類似的圖騰花紋,不過結構相對更簡單些,看起來是用紅色帶油脂的墨料繪製的。
是祭祀用的鳥嗎?
「牠身上的圖騰也像植物一樣,還滿漂亮的耶。」鴞鴞瞥了眼亡魂之主手中的黑紙燈籠,轉向鳥兒說道。
她從旁邊湊近那隻鳥的時候,你不禁又緊張了一下,深怕她一個衝動就把眼前僅有的封印線索給咬死,還好她並沒有這麼做。
亡魂之主也正端詳著鳥隻身上圖樣,頷首道:「確實如此,不過,只畫了半邊。」
經他這麼一提,你發覺那植物圖樣應該有與它對稱的另一半。圖騰幾乎佈滿全身,除了肚子,那兒一片空白。
「看來確實是祭品。」亡魂之主朝小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牠。
你湊近小鳥,注意到牠非常焦躁且不安,但那焦躁並不源自於你和鴞鴞或者其他人,否則牠不會選擇停在你們中間。
牠似乎對於自己身上繪製的花紋感到恐懼,時不時轉動頭部試圖拔下身體上沾染墨料的羽毛。牠的喙前和臉頰全是血污,本以為那是牠自己的血,可你卻聞到屬於另一隻鳥的氣味。
只見小鳥此時忽然向前一嘔,就這麼嘔出一團羽毛,以及未消化完全的……某種內臟。屬於另一隻鳥的氣味就在那團羽毛和破碎內臟裡頭。
「哇,看來牠吃掉了自己的夥伴呢。」鴞鴞嗅出氣味,立即喵喵叫。
「看樣子門外那個洞穴本來有兩隻鳥,可能是祭祀人員帶來的。」亡魂之主說道。
「讓我猜猜……洞穴發生坍塌後祭祀儀式沒有完成,兩隻鳥離不開洞穴,由於飢餓而自相殘殺了一番?」主人挑了挑眉,指著那隻鳥:「最後,這傢伙身為祭品,吃了同為祭品的同類。」
小鳥似乎聽得懂主人說的話,抬頭看看他,竟又吐出另一團內臟。
「……這是什麼意思?」主人對於鳥兒的行為感到不解:「為何飛來找我們,卻還對著我嘔吐?」
「來找我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既然進得來就出得去啊?嘔吐的話就不知道了耶。」鴞鴞道。
你觀察著小鳥的一舉一動,不禁有點同情。與牠相比,你睜眼就知道自己的功用是為主人服務,而這隻鳥顯然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被畫上圖騰帶來這種地方。
「我說,你覺得我們能期望牠知道天犬在這封印之地裡的位置嗎?就憑牠一直想拔掉自己身上這些被圖騰覆蓋的羽毛,是不是表示圖騰有什麼強制性的作用?」主人猜測著,詢問亡魂之主的意見。
男孩聽了,便試著安撫小鳥的情緒並與牠對話,希望能從對方身上問出一些關於圖騰或者祭祀人員將牠帶進來之前牠可能知曉的事。
就算是對於天犬的排斥也好,只要能有那麼一點蛛絲馬跡,也許都能推敲出來,讓你們更輕易地找到前進的路。
然而,小鳥躁動不安的模樣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嚴重,即使牠看上去能聽得懂話,卻一點兒也無法回答。
亡魂之主很是懊惱,卻又一時間想不到別的方法。
過了一會兒,小鳥又連連將自己肚子裡的殘餘物全吐了出來。你和鴞鴞在旁邊看著數著,不禁嘆道:「總覺得牠差不多要把完整的一隻鳥給吐完了。」
「欸,是不是因為牠看見你這管亡魂的,覺得自己這下真的要死了,更焦慮啊?」主人湊過去,揶揄道。
「……那你來試試吧。」亡魂之主嘆了口氣,將小鳥放到主人手中。
主人細長的眼眸盯著小鳥看,準備開口問牠。
不料小鳥一對上主人那俯視而下的視線,管不得嘴裡還掛著一根碎爛羽毛,立即振翅一飛飛到你頭上。
那一瞬間你彷彿看見主人的臉色沉了一半。亡魂之主淡漠的視線瞥過去,輕聲道了句:「別難過。」
主人當即眉角一抽,雙手抱胸喝道:「誰難過了!這隻鳥真是不給面子!我堂堂姻緣線的掌管者居然有人能不喜歡我啊?」
「主人,牠是隻鳥,和人不一樣的……」你試著說點什麼安慰主人,但主人似乎並不覺得面子因此被保住。
「是人是鳥都一樣!都是動物!吃喝拉撒睡!」寒冰般的視線朝你頭上顫抖著的小鳥瞪過來,嚇得那隻鳥又往你脖子後方躲。
說實話,鳥肉真的有點香。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有個食物掛在自己身上,活生生的,新鮮的。
對了,牠的肚子沒有畫上圖騰花紋,應該表示獻祭的時候是從肚子剖開放血,看來人類也非常清楚鳥禽類最好吃的部分是肚子吧?
但、但你最終還是忍住了!
可不能讓自己野性的衝動在這時候吞了可能有機會協助你們尋找天犬封印位置的線索來源。你這麼告訴自己。
有時候你真不明白,身為你和鴞鴞的創造者的主人,其實可以將你們野性的一部分除去,包括鴞鴞那多數時候不大受控制的個性,以及安於現狀的心態。為什麼主人選擇保留了這個部分呢?
只是覺得有趣嗎?不可能吧。
無論如何,事實是殘酷的,這隻鳥此時看起來完全派不上用場。
「唉……我看我們給這隻鳥一點時間吧。趁這裡環境還算能忍受,我們也暫且好好休息一會兒,等等再出發。就算這鳥到時候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至少也備足了體力重新上路。」
主人將火把固定插在一處岩石縫隙裡固定著,續道:「為了盡快找到天犬而埋頭往前衝、耗費大量體力,遇上難題時卻反應不及的話,可就得不償失了。」
「說的也是。」亡魂之主聽著那番話,笑了笑,靠著石柱滿佈如岩牆的地方坐下來。
他取出筆墨和紙,將方才你們經過的路徑及方位一一紀錄,說是打算將這地下溶洞的結構描繪起來,沿路也許能派上用場。最起碼能減少走不必要的回頭路。
他垂眸,一邊畫一邊就對主人道:「沒想到你還有這般深思熟慮的一面。以前聽慣你強詞奪理,現在覺得你出乎意料地可靠。」
「我本來就很可靠好不好!你看看世間多少凡人天天供奉我?」主人一甩衣袖手,理了理衣襬就在亡魂之主身邊坐下,然後朝已然恢復貓姿的你和鴞鴞招手:「過來。」
你們走到主人身邊,他二話不說抱起鴞鴞並將她放到男孩腿上,說道:「這裡地面實在太冰了,多加一層保暖。」
鴞鴞見沒什麼特別的事要幹,只需負責存在即可,打了個大哈欠,趴下來準備睡了。
男孩沒什麼意見,提筆繼續繪製洞中地圖,並且也將你們探過的所有角落做上記號。你發現自從進入大門後沿路走來也探了不下二十個小岔洞,竟然全都失敗,作為唯一線索的小鳥也無法溝通。
亡魂之主這一路以來的運氣恐怕真的……值得同情。就算主人將姻緣線牽上、期許吉祥幸運的結打上,也救不了。
主人也將你隨同小鳥抱到他腿上,將你當作一個小炭爐似地。他打開行囊,從裡頭翻出裝著乾糧的小袋子,取出一片肉乾遞到亡魂之主面前,被對方拒絕了。
「不餓。」他說,繼續凝神繪畫。
於是主人將被退回來的肉乾送到你嘴邊。
你毫不猶豫地張嘴咬住肉乾,津津有味低嚼起來,吃完了第一小塊,又仰頭睜著眼睛看向主人,要吃第二塊,主人便又折下一段送到你嘴邊。
小鳥在你背上動來動去的不知道在做什麼,但你看見主人的手在你頭頂又是揮舞又是閃避,喝斥著:「你自己吃了夥伴又吐出來,現在還想搶乾糧,想得美啊?」
小鳥聞言似乎傷透了心,這會兒窩在你背上不動了。
主人一邊與你分食肉乾,一邊看亡魂之主仔細地畫著那地圖,就問道:「話說回來,我好像還沒仔細問過你,為什麼決定找上天犬?」
男孩本正專注地以墨筆勾勒地勢和方位,聽見這問題,頓了頓,停下手中動作,緩緩道:「……你可記得梔月體內那蛇妖是什麼來頭?」
主人聽了一臉疑惑:「我哪知道啊?我只記得當時你家那兩個叫我帶貓去幫忙捉蛇,我一到現場,一大堆蛇,全是妖怪!我根本搞不清楚這隻跟那隻有什麼區別。」
「是沒什麼區別,鑽進梔月體內自此寄生其中的蛇妖,只是上萬小蛇妖之中的一個。」
「但那上萬蛇妖,起初卻是仿造蛇神而成的贗品。」亡魂之主說著,取出另一張紙在上頭塗鴉,畫了好幾條蝌蚪樣的線條,又在外頭畫了條更大的將它們悉數圈起:「此贗品是條力量堪與神明相比的大白神蛇,既是一體、也是萬體為一,如水一般變化多端。」
「由於完整複製了神蛇的特性,作為贗品的蛇妖寄生梔月體內後甚至能影響其心智,極難對付。」
「所以你是覺得,十日當初也令眾神束手無策,天犬卻把九個都給拽下來吞了,因此技高一籌值得求助?」主人挑眉,略是不解:「照這樣說來你是要牠幫忙吞掉蛇妖?但那不是在身體『裡面』嗎?會先吞了你那寶貝兒子吧。」
「還是要反芻?好噁心啊。」
亡魂之主本來正認真給主人解說,一聽見他最後這句話,遲疑了會兒,道:「…… 即使如此他還是我重要的孩子。」
「是『寶貝兒子』啊。」他重新提筆,繼續將洞穴地圖逐步完成。
主人撇嘴盯著身側之人,對於對方的回應似乎不是很滿意:「你剛剛的表情明顯猶豫了。我看要是天犬真的說要先把人吞下肚才能幫你挑出蛇妖,管牠是怎麼挑的,你肯定不敢賭。」
「你如果真敢賭,以黑火將蛇妖逼出體內的各種相關方法你早就用了,不是嗎?」主人雙手交叉在胸前,瞇細了眼質問道。
男孩聞言,將身側黑紙燈籠提過來,放在他和主人中間,那個以白色墨料繪製的植物紋樣就正對著你的臉。
「所以我才帶了這個,做為測試之用。」
「天犬自蒼穹拽下九日,眾人都說牠吞了太陽,可實際上『吞』的是『什麼』,說法相去甚遠。」
「人有軀殼與魂魄,而魂魄能出竅;妖怪有時能寄宿於人,有時則自人心而生,有些能分離,其餘則不可。那麼,被天犬吞下的九日又是什麼情況?」
「既然已經被吞下肚,就沒辦法確認了吧。當時一切發生得很快,你我都沒能親眼看見最後的景象。」
亡魂之主頷首,以指尖輕輕點了點黑紙燈籠外頭的金屬支架:「若能透過『這個』進行驗證,我也就能安心做決定。」
「這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主人抓住燈籠的金屬支架,將燈籠稍稍往旁傾斜了些。
「妖怪。」亡魂之主道。
「準確來說,是妖怪靈核。類似靈魂但不大一樣。」他解釋著的同時,你注意到這畫著植物紋樣的黑紙燈籠好像有些動靜。
「那你打算怎麼驗證?像丟食物一樣把這燈籠丟到天犬面前嗎?」
燈籠亮了一下,黑色紙面後頭有微光閃爍,你好奇地將鼻子湊近時,那光卻熄掉了。
你將前腳搭到主人手腕上,探頭想往燈籠裡看,還踏了踏主人的手讓他把燈籠往另一邊傾倒,但這次黑燈籠卻毫無反應。難道剛剛是看錯了嗎?
還是這妖怪本來在裡頭睡覺,聽見有人提到他,醒過來卻又發現暫時沒自己的事,就睡回去了?這不是植物會有的反應,而是鴞鴞會有的反應吧……
算了,既然是妖怪,就算它會飛也什麼好奇怪的。古今往來這種怪怪的東西多得是。
亡魂之主將燈籠重新擺正,肅聲道:「我會自行吞下靈核,看看天犬對靈核的興趣,以及會如何從我體內搶奪它。」
這一刻,你感覺到主人的身體緊繃起來。
亡魂之主繼續補充:「倘若天犬能以足夠安全的方法將靈核取出,我就會將牠帶回山莊,讓牠把蛇妖從梔月體內抽離。」
「如若無法,我至少要知道天犬掌控九日的方法——凌駕於神鳥般的力量,為何九日完好地存在體內,牠還能安然無恙、不受灼燒?」
「我不懂,你知道牠如何掌控九日有什麼用?」
「我想將這個方法帶回去給梔月。梔月曾經試著控制並利用蛇妖一部分的能力,可你也看見了,那不穩定的程度與其說蛇妖成功被『控制』,更像是蛇妖會視情況『允許』他這麼做……」
聽到這裡,你腦中浮現昨日在山莊樓閣中見到的景象。一個滿是窟窿的冰殼子蛇蛻,以及包覆在身上的鱗片般的結冰物,甚至是梔月伸出手拉住亡魂之主衣袖時結出的薄冰。
男孩在地圖上畫了一筆,又停下來。他看了眼自己被細布包紮起來的手,蹙眉道:「更麻煩的情況,是梔月可能被蛇妖給『利用』了。」
「祭典上的事情……絕非那孩子自己的意志。」
啊,是指大量靈魂遭到毀壞一事吧。畢竟他和主人出門前也在討論大抄本的問題。
你想起梔月眼中那對妖異豎瞳和他猙獰的表情,彷彿意識被佔據了一半的模樣。那是蛇妖的意識嗎?
主人聽完亡魂之主的完整計畫後,拍了拍你的頭,手指著對方,朝你道:「從現在起,隨時準備好把這瘋狂的傢伙一拳揍倒在地上。可以的話最好能打暈他。」
「再不然咬他也可以。」
「是!」你喵了一聲,只差沒拱手行禮。
沒想到原本要替亡魂之主擋煞的任務裡忽然多了一項要把對方打暈的項目。這次任務內容真是比以往都更加複雜啊。
然而,當你以為主人只是要告訴你做好準備,對於亡魂之主的計畫不會再多加表述的時候,主人竟伸手一把抓住亡魂之主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扭過來——
「我說你,腦子是不是燒壞了?」
男孩猝不及防,手中墨筆落在圖紙上,墨水在上頭留下好大一個黑點,像是顆巨石把他正在畫的那條路給堵住。
「自己吞下妖怪靈核?你想過會怎麼樣嗎?你那持續惡化的破爛聽力可能只是神造物遭到妖怪啃食的其中一個反噬狀態也說不定。僅僅是這樣就能影響你到這個程度,你現在還要直接把靈核放進自己身體裡?」
亡魂之主似乎沒料到主人突然反應這麼大,原先凝重的神色此時略顯驚愕。
主人瞪著對方毫不留情道:「你養孩子養瘋啦?」
然而,此話一出,亡魂之主立即咬牙瞠目道:「口不擇言的傢伙!」
他揮開主人的手,理了理衣襟,捋起衣袖露出左臂墨色字符,冷聲道:「我準備了安全機制。」
主人早先便已覺得那墨字刺眼,一聽更是怒髮衝冠,揚聲訕笑:「安全機制?我看你是真瘋了!」
「……這靈核之所以能這樣使用,正是因為此妖受老鼠山莊封印,謹慎保存密切觀察時至今日、相對安全,老鼠和我也能夠迅速應對。」男孩收緊手心立即反駁道:「無論是我或天犬出了什麼情況,我都有能力阻止。」
男孩說完用力拉下衣袖,垂眸吐了口氣,面色不悅地轉回去,拾起地上墨筆繼續完成地圖。「你若無法明白我所慮之事,就沒有資格質疑我的決定。」他道。
那一刻,你好像看見主人漂亮的臉蛋整個皺在一塊兒,只見他用力地指著對方,憤恨咬牙:「擔心老友哪有分有沒有資格啊!」
亡魂之主身子一頓,眼簾輕顫,顯然沒料到會從主人口中聽見這樣一句話。主人對別人的關心可說是少之又少,且拐彎抹角,因此你聽見主人這番話的時候也和亡魂之主一樣吃驚。
半晌,男孩放輕話聲道:「抱歉。」他們倆的爭執這才平息下來。
洞穴內再度回歸平靜,直到亡魂之主完成洞穴地圖之前,兩人沒有進行任何交談。鴞鴞依然睡得很香,她睡著時,周圍即使混亂得天翻地覆她也不會有感覺。
又過了會兒,地圖終於完成。亡魂之主同樣上頭留下刻紋,和他抄畫給你們的地圖上的是同一種。原先你覺得這種刻紋和皮紙地圖上的很像,可此時再摸一遍,卻發覺其實不然。
皮紙地圖上的紋理,更接近你們在最初那段洞穴岩壁上摸到的那些圖騰給人的感覺;亡魂之主在抄本上和現在這張圖紙上留下的,則屬於另一結構。
你不禁好奇地詢問他關於他為何在紙面上留下那些刻紋。
他則告訴你,倘若這整個計畫失敗了,他會將這些圖紙徹底銷毀。無論它們因為什麼原因落在了別的地方,或者被人拾了去,圖紙將自行焚毀,以防遭有心之人利用。
「可是村子的人聽到你要看封印之地,他們也只是讓你在遠處看看,沒有強行阻止耶。」鴞鴞不知何時已經醒來,聽見你們的對話,也參與進來。
「他們或許認為我們會在那峭壁上俯瞰那尊驚人的石鳥雕像吧。」男孩說:「以『封印之地』這樣的詞彙來說,一般人見到那樣的大石像後多半會心滿意足地踏上歸途。再加上沿路皆是斷崖與會沸騰的河水,興許是覺得我們即使想前往更深處的地方,親眼見到後也會知難而退。」
他收起筆墨,起身重新提起行囊和黑紙燈籠,手裡抓著新繪製好的地圖,轉向洞穴更深處。
主人正坐在一邊整理姻緣籤,注意到他的行動,仰首問道:「上路了?」
「上路。」亡魂之主頷首。
主人起身,兩人便又繼續往洞穴各處探。
火把的燃燒情況看起來還不錯,已經過了六個小時還能繼續提供照明,實在厲害。
那彩旗不過是從街市上買來的小東西,並非什麼稀奇貨,一般情況下燒個半個時辰就很了不起,也不知那火鐮和瀝清是不是做過特殊處理。
小鳥依然焦躁不安,見你們往洞穴深處前進,牠似乎察覺你們短時間內並沒有打算離開,拍著翅膀朝來時的路飛了一段,最終卻又繞了回來,看樣子那扇門也不是祭品靠近就能自動打開的。
隨著距離推進,周遭溫度愈來愈低,雖然有貓毛保暖,還是能明顯感覺到變化。
接下來又是二三十個岔洞,沒有記號、沒有圖騰、沒有咒法符文……只有潮濕寒冷的空氣,以及充滿裂隙的岩地。
不過,從這裡開始,可以看出沿路石縫中的積水,好像變得與剛進洞的時候不太一樣了。
岩地石縫中的水帶有一些小光點,遠遠看著好像水和石頭在閃閃發光似的。
「是昆蟲或者植物麼?」亡魂之主蹲下身來,伸手沾了點水,卻發現什麼都沒有摸到,沾在手上的水也變得黯淡無光,和普通的水沒什麼兩樣。
鴞鴞也在試圖撥弄,但石縫中的小光點只是靜靜飄散開來,接著光芒便熄滅了。
「總覺得這小光點和我們在河床上看到的有點像啊?但這裡的卻不會朝著你衝過來。」主人見他們摸了沒事,也伸手沾了點看看。
「……是封印之地的法術,還是天然形成的?」亡魂之主困惑地沿著帶光點石縫往前走了一段,「越往裡走好像越來越密集。」
主人張望一周,甚至仰首查看頭頂。可上頭一片漆黑,只有鐘乳映照火光的景色。
站在帶有光點的石縫邊緣,你總覺得這些石縫好像過於有規律,不像是溶蝕形成的。可是前頭還有好大一片帶積水的岩石裂隙,難道還能是人刻出來的?
這麼想著的同時,腦中立刻閃過最初見到的滿是圖騰的鐘乳洞穴……
也不是不可能呢,你心道。
於是,你找了個較高較粗的石筍,小心翼翼地爬到頂端。岩石表面有點刺刺的,踩上去的感覺很詭異。
來到頂端,你就站在那兒眺望這些積水中帶有小光點的大片石頭縫。
那一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巨大得足以將你們所有人包覆其中的,如同月亮般的圖騰。
石縫中細小的光點時而疏、時而密,相連串接,在前方陰暗漆黑的洞穴之中描畫出偌大圓弧,圓弧狀的圖樣在兩端收窄變得尖銳,那月亮細瘦得像是枚發著光的金鉤,嵌在地上。
鴞鴞見你爬到高處,好奇你在看什麼,也跟著爬上來:「是什麼呀?唔,月亮!」她興奮地往你這兒擠,差點要把你給擠到旁邊滿是尖牙利齒的石筍堆中。你推了一下她的臉,讓她站遠些。
「什麼月亮?」主人聽見你們在石筍上騷動,注意到你們盯著地面看,便拿火把靠近。
當主人放低火把時,你能看見月彎中央兩人駐足的區域也佈滿頗有規律的石縫,火光映照出的影子將這些溝槽勾勒成更深邃的模樣。正中處似乎有一個完整的圓圈。
亡魂之主立刻察覺地面上的刻紋並非普通岩石裂隙,便讓主人帶著火把朝你們所在處的反方向退開。洞穴重新歸於陰暗,相對之下,地面散發出的光點更加明顯。
「哦,這挺厲害的嘛。」主人忍不住驚嘆:「挺好看的。」
然後他對著站在月亮邊的亡魂之主悠悠道:「有貓幫忙找線索就是不一樣啊,快很多。」你聽了忍不住開心地多晃幾下尾巴。
「是啊,謝謝你的貓。」
「還有我!」
「……你都多大年紀了天天要人稱讚。」
亡魂之主沿著發光石縫走了一圈,接著又從月亮圖騰的邊緣走向月彎正中央,然後再走回去,觸摸岩地上帶有光點的積水邊緣,靜默思索。片刻後,他蹲下身,接著四肢伏地將臉盡可能地貼近地面,觀察了好一會兒,道:「邊緣處的地勢好像低一些。」
「中間這些石縫好像還有油脂和墨料燃燒過的痕跡。」男孩將手指伸進中心圓圈的石縫中沾了沾,聞嗅指尖上的氣味。
你和鴞鴞往月亮中心一跳,果真聞到了油脂味,這些氣味佈滿整個圓圈的範圍,最邊緣處就緊緊貼著那個月亮圖騰。
「中間要放油燒嗎?但我們哪來的油啊?」
而且燒了會怎麼樣?你不禁感到有點緊張。
「這圖騰既是人刻出來,又似有機關,附近也許有擺放相關用品的地方,我去找找。不然,就試試所有和油脂及墨料類似的東西吧。」亡魂之主說著,就要往裡頭走,主人便又舉著火把跟上。
油脂啊……你本來已經做好把主人用於滋補保養的白蜜蠟和鹿角膠拿來燒的心理準備。幸運的是,前方探索有了不錯的結果。
月亮圖騰所在的岔洞底部,岩壁正中央有個周圍繪製著圖騰,大約一尺高的小洞,也許那裡有祭祀人員留下的物品能夠直接使用。
你們藉著火光觀察小洞中的情況,有塊布蓋住裡頭所有物品。掀開一看,布料底下擺放著的是瓶口被紙張封住的各種容器。
紙張上頭各自繪製著圖騰,容器數量總共有三個。晃了晃瓶身,好像真有液體盛裝在內。
由於實在看不出這些圖騰畫的究竟是什麼,亡魂之主只好小心翼翼地拆下容器上的麻繩,掀開紙封,聞了聞裡頭液體,確認是不是你們需要的東西。
「怎麼樣,是油和墨料嗎?」主人問。
「是油脂,而且全是油脂。不過,」亡魂之主將瓶子放下,自衣袖中取出一個掌心大的陶瓶:「墨料我倒是有,雖然不知是否有用。」
「要是他們用的是什麼特殊墨料可就麻煩了。」
「總得試試再說。」
「不過……得確認一下該如何調配才是。例如油和墨的比例之類的……」男孩說著,就翻找洞穴中是否有祭祀人員留下的說明,然而除了洞穴邊緣和紙封上那些看不懂的圖騰以外,什麼也沒找到。
於是,你們只好將注意力重新轉移至紙封上那些複雜難辨的圖騰。
雖說紙封上的圖騰不同於地面上所刻繪的月亮那般明確,但你們端詳了好半天,終於發覺圖樣角落隱約被勾勒成非常細小、大約你指甲那麼大的文字。三張紙封上分別寫著「壹、貳、叁」,不知是順序還是比例。
主人將瓶子一一拿起,晃了晃,道:「看這裡頭剩下的量都不一樣,大概是依照上頭寫的數字當作比例去進行調配的吧。這寫著『叁』的剩下最少,『壹』剩最多。」
亡魂之主也接過瓶子確認,頷首道:「油脂的部分就這麼試試吧。」說著,便從洞中取出一個看上去是調製液體用的小碗。
他確認過碗中盛裝液體的痕跡位置和色澤後,將三瓶油各自倒了一部分進去,讓液體的量與殘留的痕跡完全重疊,然後取出墨水,將一部分墨料倒入並調和。
「墨料不多,大約只能重試三次。但願能成功。」
亡魂之主端著小碗來到月彎正中央,將油脂與墨料混合的液體從最高處小心翼翼地沿著石縫澆下。待液體完全填滿中央完整的圓形石縫後,主人火把貼到地面上,點燃液體。
然而,即使火把上的火焰已經碰觸到液體,卻毫無附著至上頭並燃燒的跡象。
主人移開火把,亡魂之主則改以火摺子點火。大概是你們已經使用刻有圖騰的火鐮成功製造光源,因此原先無法在洞穴作用的火摺子此時能見火光……可依然無法將岩地圖騰中的液體點燃。
圖騰毫無動靜。
亡魂之主和和主人即便無奈,也只能回到方才的小洞前重新調配油脂與墨料。
然而,他們的腳才踏出月亮圖騰沒幾步,你和鴞鴞忽然身子一抖,全身寒毛直豎。
你們驚恐地瞥見岩地上的小光點無聲無息地鼓脹起來,齊齊向外滿溢並朝著主人和亡魂之主的方向靠近。
下一刻,大量石頭滾動的聲響從頭頂上空處鋪蓋而來,主人驚覺事情不對勁,一把拉住由於聽力不佳而未能察覺的亡魂之主。
大水流動沖刷聲自身後席捲,濕氣逼人,如同你們在河床上方聞到的那種刺鼻酸臭氣味再次出現,那一霎,紅絲線變得清晰可見,再眨眼,便見落石如雨般地自頭頂鐘乳之間砸落。
「糟了,是陷阱!」
你和鴞鴞立即朝二人身後撲跳過去,協助他們尋找最近距離的安全區域進行避難。
碎石分落不斷的同時,大水也從岔洞口朝裡頭湧進來,洪水般的衝擊力道使二人難以逆行離開,甚至反而一下子被沖得跌進水中。光點遇水後便於水裡迸散、加速前進,水溫頓時急劇上升,轉眼便是滾燙且熱氣蒸騰的巨大洪流。
亡魂之主雖然身手靈巧立即撐起身體,嬌小的他仍幾乎要被大水淹沒。即使你和鴞鴞立即翻身化形成人,將他和主人雙雙從水中拉起,還是免不了水中翻騰亂石將他們砸得一身瘀青。
你聽見主人在混亂之中罵了聲髒話,對此倒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刺鼻氣味此時更加濃烈,瀰漫整個岔洞,不過幾次呼吸吐息便覺頭暈目眩。
眾人在亂石洪水中找到的唯一安全角落,是方才那擺著油脂容器的小洞前方。
那兒地勢最高,有一塊小小立足之處,主人張起自己身上最外頭的衣袍替二人稍微抵擋落石,與亡魂之主急急退往小洞方位。
你和鴞鴞在僅存的、浮出水面的石筍尖端迅速移動,最終在小洞兩側駐足穩定身體,協助他們脫離洪水,顧不得亂石往你倆身上砸。
牽繫在你和主人身上的紅絲線,以及他和亡魂之主之間的線,被拉得筆直。
主人將男孩推上岸,紅絲線明顯不再緊繃,隨後主人也爬上來,你卻感覺不到同樣的變化。
你心中一慌,直覺驅使你將主人往安全區域推,正巧讓他避開一顆幾乎要砸在他腦門兒上的拳頭大的落石。
亡魂之主盡可能地往岩壁上貼,好讓主人能夠更往裡靠,然而這方寸之地即便兩人已經貼在一塊兒,頭頂落石依然能從耳邊擦過、咚咚咚地落入腳下沸水中。
為了穩固身子不讓自己滑落,主人和男孩的雙手都得緊緊扣著那個小洞。
你和鴞鴞正打算移動位置好護住主人危急的腦袋,另一顆落石便硬生生砸在主人頭上。
他悶哼了聲,指尖一鬆便昏了,身子朝亡魂之主身上倒,轉眼就要往水裡滑去。
亡魂之主登時一驚,倒抽了口氣連忙騰出一隻手拉住主人的腰帶,使勁抓住他。
水下細碎光點依然聚集在你們腳邊不斷徘徊,河床上的經驗告訴你們,此時千萬不能掉進水裡,否則必然換得一身重傷。
亡魂之主的手繞過主人腰際使力扣住他的腰帶,你和鴞鴞則一人一邊想進辦法拉住主人的手免得男孩抓不住而使他掉進水裡。
不過,不愧是習武之身,臂力就是不同,主人半個身子穩穩地靠在男孩身上,一點兒也沒有滑落的跡象。
照明用的火把幸運地被鴞鴞接住了,正緊緊握在手裡。主人腰間垂落的懷錶上蓋已然翻開,你緊緊貼著岩壁,向那懷錶瞥了眼,記住此時指針所指位置。
過了一會兒,洪水亂石終於不再翻騰,水流逐漸穩定並冷卻下來,最終慢慢地往洞外褪去,只留下滿地碎石以及恢復原狀的月亮圖騰。
小光點回到那些石縫裡,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你再看了眼懷錶,約莫兩分鐘,若加上方才你們逃跑時所花的時間,可能是兩分半上下……和河床上河水從沸騰到冷卻的時間應該是一樣的。
這兩分半,艱難得彷彿過了十年似的。
男孩望著滿地殘疾,驚魂未定:「我原以為只是此處地形特殊,有些不尋常的自然現象也能理解。」
「但這恐怕……是用以驅逐外來者的法術。」亡魂之主蹙眉道:「只是,這些細光和沸騰情況並非每次都同時發生,不知是否是為了擾亂視聽,避免入侵者摸透陷阱的規律。」
若不是四周濕氣和散落石塊提醒你們方才經歷之事,乍一看還真會以為這些散亂堆疊的石頭不過是自然地形坍塌所導致的……說起來,門外壓著一具祭祀人員屍體的那些大石頭,真的是自然坍塌嗎?但,既然他身上沒有燒灼的痕跡,那應該表示沒有遇到這種情況吧。
你們一直等到流水完全離開視線,你才試著撿起其中一塊石頭朝月亮圖騰丟過去。確認安全後才探出腳步,回到下方岩地。
你將暈厥過去的主人接過來,亡魂之主才敢鬆開抓著對方腰帶的手。這時,你注意到他方才竟是用一根手指勾著黑紙燈籠,剩下四指抓著主人腰帶的。
由於方才兩人都跌進滾燙熱水裡,你和鴞鴞便替他和主人簡單檢查,確認是否有傷口需要處置。
亡魂之主掀起自己衣袖,看看自己的手臂道:「我沒事。初時碰到的水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燙,你們將我拉起來後也就安全了。你看看他怎麼樣吧。」他說。
聞言,你點點頭讓他放心:「被砸暈了,但沒有傷,過一會兒應該就醒了。」
亡魂之主輕輕嘆了口氣,道:「那就等他醒來吧。」
「我得思考一下接下來的行動。」他抽出地圖,以墨筆在你們所在的位置畫下一個記號。說來真巧,那位置竟恰好是主人和他發生爭執時,筆落在圖紙上點出的那個黑色大點。
雖然只是巧合,但這還真是……不太吉利呢。
亡魂之主借走主人腰間懷錶,站在岔洞口靜靜觀察,說是既然水能退,表示可能有別的路能下去,若是這裡的機關開啟失敗每次都會遇到這種情況,也許得考慮換條路。
否則就得賭。
鴞鴞隨同他在附近稍微繞了一下,看看方才那些水最終流向何處。大約一刻鐘後,他們回到你們這兒,主人也醒來了。
主人抬眼一看發現亡魂之主就坐在身側,便撐起身道:「怎麼樣?還有兩次機會,你要再試一次嗎?」
「這次我們先去別的地方躲著,讓我的貓來點火吧。」
他按著自己的腦袋,因為疼痛而咬牙:「這東西弄錯了就這麼危險,我肯定下面是真有路。」
「而且是很關鍵的一條。」
亡魂之主聽見他這句話,眼神卻是黯淡下來。
他視線落在你和鴞鴞身上,接著又轉向一邊岩地上發著光的月亮圖騰,以及周圍散亂的碎石堆。他看向主人,將借走的懷錶交換給他,低垂的眼眸輕輕顫了顫,「……算了,換條路吧。」
「換條安全一點的路。」男孩轉開臉,輕聲道:「否則,受重傷就得不償失了。」
你悄悄觀察亡魂之主的表情,漆黑眼眸即使在火光照耀之下也顯得黯淡。你在他眼中察覺憂思和掙扎,以及隱晦的迷茫無措。
在貓苑的工作讓你有機會觀察許多人,因此那種表情你大概能猜到。你猜想他或許在思考,帶著主人、帶上你們,這一路可能遇上的危險和緊急情況,需要面對的犧牲和選擇,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你猜想他無法思考這件事是否值得,因為對他來說,這是如今唯一可能拯救他孩子的方法。
因此,他只能問自己,這麼做是對的嗎?孩子對他來說很重要,至於主人……看那表情,對他來說或許也挺重要的吧。
主人見他那副模樣,瞇細了眼睛狐疑地盯著對方看:「你今天是不是有點奇怪?沒有撞到頭吧?」
男孩聞言,側頭瞥了主人一眼:「關心老友哪有分奇怪不奇怪的。」
「再者,撞到頭的是你。」語畢,他視線飄向自己左臂衣袖,掀起袖子注視著上頭所繪字符,指尖止於「停」字:「抱歉,我方才應該及時使用字符才是。」
嗯?那些字符,印象中好像說是要留給重新封印天犬用的吧。
主人聽了似乎也感到奇怪,便詢問對方:「你那些字符,使用後應該可以馬上補寫再用吧?不然當初不是說要留給封印大狗的?」
他一邊說,一邊揉著腦袋,抬起手臂,又轉動腰部檢查自己身上的瘀青,嘴裡喃喃唸著「看來得多擦點妝粉蓋過去才行。」
亡魂之主注視著手臂上的字,搖搖頭道:「說實話,正因為這些字符需要不少準備時間,我方才猶豫了……結果讓你被落——」
「既然如此就留到關鍵時刻再用啊,想那麼多。」主人打斷對方,挑眉直言道:「其他時候靠我的貓就行了。」
「……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遇上什麼事。可能會比剛剛更危險。」
「你以為我帶貓來幹嘛啊?不是說幫你在關鍵時候擋傷嗎?」主人皺眉,對於亡魂之主的擔憂似乎感到有些不耐煩。
「而且你覺得你連落石的聲音都聽不見,獨自一人下去會比我陪你下去更好嗎?雖然被落石那樣一砸,我現在整個腦袋都在發疼,不過終究和你一樣死不了。」
雖然主人這麼說,但一想起剛才姻緣線的作用方式,你便感到有些奇怪。總覺得自從主人在他和亡魂之主之間的紅絲線上打結後,你想替主人抵擋危難時反而擋不太住,倒是男孩的情況總讓絲線被拉得緊繃。
現在想想,在河床上的時候好像也如此,但當時並沒有多想。
「還有,」他瞪了男孩左臂一眼,身子往前一傾,伸手就把對方袖子拉下來蓋回去,指著對方的鼻子語帶嫌棄地說:「不論我發生什麼事,都別在我眼前、為了我用那些字符。我知道那東西效力十足,但外觀看上去實在很可怕,所以別對我用。」
「要就弄得漂亮點、優雅點,再不然可愛點也好。否則,感覺我光是看了都會被詛咒。」主人說。
「……」男孩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注意到對方這份沉默,主人雙手交疊在胸前,揚聲道:「你要真覺得抱歉,還是好好處理完這件事,回到地面上後再想辦法補償我吧!」
亡魂之主頓了頓,輕吐了口氣:「說的也是。」
於是,等主人覺得自己的腦袋恢復得差不多之後。你們便跟隨亡魂之主的腳步前往方才他和鴞鴞找到的水流褪去的方向。
才剛踏出岔洞口,你們眾人再次感受到那種被注視著的感覺。
你們張望四周尋找那股怪異的視線來源,這一抬頭,就發現大洪水發生時不見蹤影的小鳥,正滿臉焦慮地停在洞穴對面高處,一個橫向突出的石頭邊上。
牠見你們出了岔洞並遠離那個月亮圖騰後,這才安心地飛下來,停在你頭上。剛才的景象牠肯定嚇得不輕吧。
「明明都看到我們要往裡面走了,還是要跟著,真是奇怪的小鳥。」鴞鴞打了個哈欠,湊近你頭頂,小鳥啾啾叫著改飛到她頭上去。
「對牠來說跟著我們可能比較有希望吧。畢竟原本可能是要被放血的祭品呢。」你說。
「我其實滿想吃掉牠的。」鴞鴞道。
小鳥這下子又嚇得飛回你頭上去。
接下來的路途,你們沿著亂石和積水處緩慢而持續地推進。雖然方才遇上了極度危急的情況,大洪水留下的痕跡反而在這時候提供了極為有用的線索。途中你們又斷斷續續休息了兩三次,終於順利來到痕跡盡頭。
在這洪水的痕跡盡頭,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一道位於地底的巨大裂谷。
主人打開懷錶確認時間,粗略計算了下,發現這一趟下來,竟不知不覺也過了一日。
由於身處地底之下不見天日,隨著你們不斷往洞穴深處堆進,對時間的流逝也逐漸麻木起來。此時你和鴞鴞聽見自己已一整日沒有闔眼,便覺疲乏脫力,巴不得趕快找個角落窩下來休息。
不過,亡魂之主似乎打算先將周圍環境稍微探查過一遍,和主人兩人沿著裂谷邊緣行走,進行觀察。
火把朝裂谷的方向探的時候,火光照不到頂,也照不到底,可水聲似乎不斷地從底下經過。陣陣寒風從裂谷下撲面而來,凍得幾乎要將你們毛髮上和衣服上的濕氣凝成冰霜。
裂谷邊緣的地面上出現了和門外洞穴相似的圖騰,往左右兩端去探,也有新的發現。
裂谷兩側皆是地勢稍高的小丘,小丘後方便是高聳岩壁,一路向上攀升沒有盡頭。
岩壁材質似乎有些特殊,反光能力特別強,遠遠地就能看見岩石上倒映出無數個小小橙紅色搖曳火焰。
又或者這是因為你們的火把是透過祭祀人員帶來的火鐮與火石點燃,才會有這般強烈的效果?
「真神奇……」你不禁驚嘆。
除此之外,岩壁上刻有圖騰,圖騰帶有光芒,似乎與岔洞中見到的月亮圖騰是同一種組成,明確清晰,更像是一幅壁畫。
上方一彎巨大銀鉤應該是月亮,最接近地面處的圖騰則刻畫許多仰天佇立的人形,圖騰中微光透過岩壁反射的特性向地面處散射,與火光倒影交織形成一幅充滿神秘與奇異感的景色。
從這裡看過去見到那景象的感覺——怎麼說呢?
好似見到烈火焚盡後的殘光火星自暗夜灑落的模樣,千萬餘火於半空中消融,淒美而寂寞,卻又充滿敬畏。那是人們經歷十日作亂後,終於盼回星子與夜色重回大地時首先見到的光景嗎?
你們二人二貓站在那兒,就那麼靜靜地仰望岩壁好一陣,主人和亡魂之主更是陷入深沉無比的靜默之中。
你悄悄瞄了眼,發現他們的表情比你和鴞鴞更吃驚。你察覺到他們眼裡此時看見的——是記憶。
那大概是好久好久以前發生的事了,遠比你初識老鼠山莊那兩個孩子,遠比你睜眼服侍主人。這段記憶不存在於你的經歷之中,也不存在於鴞鴞的,它只存在主人和亡魂之主的經歷中。
男孩眼中流露的情緒更是激動不已,他攢緊手中黑紙燈籠,忍不住向前靠了幾步,呢喃道:「……九日的封印棺……天犬封印之地,這次絕對不會錯了。」
他又向前走,想更加靠近並確認牆上圖騰以及小丘上的情況,可這時腳卻踩到散落於地的羽毛。
你和鴞鴞覺得奇怪便靠近一聞,就聞到除了鳥味以外,那個你們最討厭的氣味——
狼的氣味。
這些羽毛……也許狼群曾在這兒吃過鳥。還是說,祭祀用的小鳥其實是給牠們的?
身材高䠷的主人伸長了脖子望向小丘頂部,說是好像看到有東西在上頭,便領著你們靠近。這一踩上小丘沒幾步,果真看見小丘最裡側岩壁底下聚集了沉睡的狼群;轉頭遙望對面岩壁底部,同樣是小丘最裡側的位置,也有一群。
想是方才位於低處導致視線遮蔽,牠們又恰好都在睡覺,你們才沒能察覺狼群的存在。
可是,狼群沉睡的位置與岩壁之間,好像都有類似機關的東西。該怎麼辦呢?
「這一側有三隻狼,另一邊有七隻,加起來也不少,如果吵醒牠們的話會很不妙吧。」主人壓低了聲音對亡魂之主道:「就算我的貓再安靜,狼和狗的鼻子還是很靈敏的,一旦靠近就有可能引起注意。」
「是啊……」男孩瞥了眼對面的小丘,重新審視整個空間,思索了會兒道:「這樣吧,我以黑火先將狼群隔絕,我們再去觀察機關。」
提到黑火,你便想起在河床上準備進入落水大洞之前,在巨大鳥頭處碰上的那群狼。當時牠們一看見黑火,很快地就逃走了。看樣子黑火的使用能夠解決不少麻煩,感覺挺方便的。
只見亡魂之主稍稍靠前,掌心輕抬向旁一拂,鴉黑細火便圍繞著沉睡狼群靜悄悄地將他們包圍起來,群狼頓時成了被圈養的家畜似的。這一側處理完後,男孩走下小丘往另一側靠近,也將對面狼群以黑火圈繞起來。
牠們依然沉睡著,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被危險的東西困住。
說實話,以出現在封印之地機關前的狼群來說,他們若真能如此輕易地被壓制,反而讓你感到不安。
不可能這麼簡單吧……?會不會有問題?
你忍不住用前掌戳了戳主人的腳踝,要他們多加小心。接著,眾人走上面前小丘,小心翼翼地朝狼群後方那塊經過人工雕琢的圓形石盤前進。
與狼群擦身而過時,火光映照在最近的狼隻身上。
小鳥忽然極度焦躁不安地在你身上亂動,甚至啄你的頭催促你趕緊離開,比你們剛見到牠時更加嚴重。你覺得奇怪,便偏頭往狼群的方向看了眼,這一眼頓時令你全身寒毛直豎,嚇得差點摔下小丘。
有很多隻眼睛正直直盯著你。
你忍住驚叫連連後退幾步,定睛再看,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
那些狼的背上全都以暗紅墨料畫著密密麻麻的圖騰,並且,在這些圖騰中心處,各自畫著一隻大眼睛;眼珠子中央又被描繪了一個圓圈,中心寫著一個你看不懂的字,散發出非常微弱的光線。
詭異的是,那些眼珠子中央的圓圈,好像鏡子似的,竟會反射影像。你從其中一隻狼身邊經過時,那圓圈就映照出你驚恐的表情。
你稍稍仰頭,放遠視線,發現狼隻身上的眼睛全數映著你們所有人。
鴞鴞稍微往旁邊移動,那圓圈好像也跟著動了一下。
這三隻狼真正的眼睛都還閉著,應該……真的還在睡覺,沒有醒過來……嗎?
然而,你們不敢大意,戰戰兢兢地朝著圓形石盤前進。
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自己其實正一步步踏進對方設下的陷阱之中而未察覺,總而言之你們順利地來到機關前,終於得以就近仔細觀察它。
這圓形石盤從小丘下的角度看不出來,此時一看,竟發現它像面巨大鏡子;石盤材質與岩壁屬於同一種,但是經過細緻打磨,周圍有精緻雕鏤,刻著五隻狗。
它斜靠在一顆圓形石頭上,圓盤邊緣接觸地面的部分有磨損痕跡。
地面處有溝槽,正巧讓圓盤中心斜靠於石頭的同時,邊緣也能嵌合於地面,不致滑落或傾倒。
圓盤後方的岩壁上那片圖騰壁畫最下方,刻著一行文字:
餘火盡滅,止於碎月。
亡魂之主注視著上頭文字,若有所思。半晌,他提議先到另一側小丘,看看那兒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東西。
於是你們一行人又悄悄經過狼群來到對面的小丘,在另一處機關前駐足。
這裡的擺設與方才那兒一模一樣,周圍刻著五隻狗的巨大石盤正面像是鏡子能夠映射周圍景色,斜靠在一顆圓形石頭上。不過,這片岩壁上的圖騰,是天空中十隻大鳥向下俯瞰,以及一頭狼犬仰天齜牙的圖樣。
壁畫最下方也刻著一行文字:
金烏肆虐,大犬逐獵。
主人見狀,高舉火把回頭望向刻著月亮壁畫那一側的機關,指著石盤悄聲道:「好像是對稱的,而且都面向前方這個裂谷上空處吧?」
亡魂之主瞥了眼,頷首道:「確實如此。」
他視線落向前方不見底也不見頂的裂谷,又領你們回到小丘下,一邊估算距離和石盤傾斜的角度一邊在裂谷邊緣附近移動。最後,你們停在一個只有一尺高、與岩地一體成型的小石臺前。
石台邊緣有陰刻,寫著:
日中目眐,夜半明睛。
旦夕同夢,亙古須臾。
臺面中央有個突起的小架子,架子邊緣散落著羽毛和細碎骨頭。此外,一個像鏡子的石盤,就斜對著裂谷上空處。仔細一看,除了架子,好像還照到了其他東西?
「這也太清楚了,好詭異。」你不禁在心中驚嘆。
你和鴞鴞把臉塞到鏡子前,發現照不到自己,只看見裡頭映著一個圓圈,乍看好像岩壁上有個盤子罩著什麼似的。
「既然這兒有這麼多鏡子,應該表示要靠反射的方式打開機關對吧?」主人高舉火把,指了指兩側小丘斜靠在石頭上的圓形石盤說道。
聽見主人的猜測,你從鏡面石盤前方退開,站在小石臺上重新觀察這個空間。
左右兩側小丘上的石盤,與你們所在處距離相等,而你面前這斜對著裂谷上空的石盤必定與其映照之物連成一直線,四個物件的所在位置形成類似一把弓弩的形狀。小石台上的小架子可以想像成弩身上的望山,鏡面對準的路徑是努臂,兩側石盤與裂谷上空形成的路徑可想作努翼。
這樣的位置分配,倘若調整運用得當,應該能夠讓鏡子般的石盤全數映照出需要的景象吧。
主人站在小丘邊,轉頭詢問亡魂之主:「會不會是那些鏡子要照著底下對應文字所指的圖騰圖案?」
機關這種東西,通常情況下,看得到摸得到的用於操作,看得到卻摸不到的,就是等著機關觸發後被打開或作用的。這個裂谷上空的圓圈應該屬於後者。
「單單照著圖騰也許不夠……」亡魂之主搖搖頭,蹲下身細究石臺邊緣的陰刻:「將兩側石盤各自轉向壁畫上的圖騰的話,中央這面鏡子便會顯得毫無作用。」
「牆面上的圖騰是敘事性的紀錄。而如同你我所知:金烏肆虐,大犬逐獵;餘火盡滅,止於碎月——是天犬捉日的起因與結果。石臺上的文字所描述的,應該是透過對天犬的描述進行機關提示。」他起身,視線先後落在兩群狼身上。
「『日中目眐,夜半明睛』所指全是眼睛……我想,應該是要利用鏡子讓小鳥出現在岩壁上,同時讓狼身上的眼睛圖騰可以『看見』和『追逐』小鳥。」
「畢竟,天犬當初可是在獵捕金烏的。」
這麼說來,兩群狼都在小丘上的石盤前,這樣的位置,表示牠們身上的「眼睛」能看見石盤中映出的景色吧。
於是,你帶著極度焦慮的小鳥重新來到小石臺上的鏡面石盤前,讓小鳥進入映照範圍。說也奇怪,這倒映不出你和鴞鴞的鏡面,竟然順利照出了架子和小鳥……
牠出現在鏡子裡的下一刻,身上圖騰忽然泛起微光,與面前鏡面相呼應似的,鏡面也泛起非常細微的光線。小鳥見狀,驚叫著飛離映照範圍,鏡面便又黯淡下來。
「哦?剛剛這裡的石盤上,五隻狗刻紋裡面有三隻狗亮了。但現在沒了。」主人指著三隻狼沉睡的那片小丘說。
「那邊五個剛剛都亮了耶。」鴞鴞身體面向有著七隻狼的小丘,轉過頭來對你們道:「而且那些狼身上的眼睛都盯著石盤子看呢。」
亡魂之主聞言,立刻又將視線轉回小石臺邊緣的文字上,蹙眉道:「……應是第二句沒能完全符合條件。」
「條件?不能放黑火嗎?」主人一邊和那些身上眼珠子又轉回來盯著你們的狼隻互相乾瞪眼,一邊問:「但我看他們好像對黑火的存在一點反應也沒有嘛。」
「簡直可以說是視若無睹。」主人說:「剛才石盤照出小鳥的時候,倒是各個都轉過去看。」
「說起來這些石磐實在噁心,我們直接往那裂谷上空望去什麼也沒看見,它卻居然能照出東西來。」
「既然你這麼說,應表示與黑火無關。我還是先留著作保險,以防那些狼隻突然跳起來咬人。」亡魂之主說完,再次將視線轉回第二行字。
旦夕同夢,亙古須臾。
你忍不住靠上前,鼻子在石臺前面晃來晃去的。這是想說什麼啊……?
鴞鴞見你搖頭晃腦的,走過來看一看,舔了舔鼻子就說:「嗯?就是指睡覺做夢的話,很長的時間就變得像是一下子吧。我剛睡醒的時候常常有這種感覺哦,尤其是天剛亮和傍晚的時候睡,特別明顯。」
咦,該說真不愧是愛睡的鴞鴞才能立刻領會的道理嗎?原來多睡覺會變聰明的說法是真的。
但是跟這機關有什麼關連?
旦夕……天剛亮和傍晚,晝和夜……太陽和月亮……?說起來剛剛石盤周圍的狗刻紋,為什麼太陽那邊亮了五個,月亮那一側卻只亮三個?
「反正既然提到做夢的話,肯定在講跟睡覺有關的事情啦。」鴞鴞打了個大哈欠:「然後說到睡覺,我就想到我已經一天沒有睡覺了耶,好累喔……等一下解開機關之後可以讓我睡一下嗎?」
「鴞鴞,你半天前明明才睡過吧。」
「唔,那時候他們兩個吵架吵得那麼兇怎麼可能睡得好,不算啦。」鴞鴞咧嘴露出她的小尖牙抱怨著。
亡魂之主聽著你們的對話,望著三隻狼沉睡的小丘,呢喃道:「嗯,看來那兒缺了兩隻,另一邊則多了。」
「旦夕同夢,應是指日月兩側都要有相同數量的狼沉睡著,這麼一來,石盤上的刻紋就能亮起一樣的數量。」
「……就從七隻狼所在的小丘將其中兩隻帶去那兒吧。」男孩說著,隻身走向刻著太陽圖騰壁畫的岩壁,鴞鴞則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搖搖晃晃地跟了上去。
「欸?你要把狼帶過來?你要叫醒牠們嗎?」主人驚道。
只見亡魂之主一語不發踏上有著七隻狼的小丘,謹慎地靠近其中兩隻體型較小的狼。男孩腳邊黑火在他靠近時靜悄悄地熄滅消退,直到完全褪盡的那一刻,不顧狼身上圖騰眼睛全瞪著他,男孩伸手一抓便扣住兩隻狼的後頸。
咦?這麼直接?
你和鴞鴞當即警戒起來,做好心理準備,打算在那些狼出現任何動靜的瞬間,就撲咬上去,制服對方。主人也被亡魂之主這不顧後果的行動嚇得不輕,卻因擔心事情生變而不敢吭聲。
也不知是亡魂之主這股勁使得夠大令牠們感到威脅,還是那些狼真的睡昏了沒反應,這兩隻狼竟就這麼被輕鬆拎起,帶離狼群。他們身上的圖騰眼珠子全映著亡魂之主的身影。
男孩一手抓著一隻狼,將牠們從一側小丘帶到另一側,輕輕放回黑火圈內。
「你……你不是說狼群很危險要小心,結果就這麼直接抓過來?」主人晃著火把指向亡魂之主,緊張得連說話都不敢像平時那樣用力。
亡魂之主瞥了眼腳邊五隻狼,甩甩衣袖,也鬆了口氣:「牠們雖身帶咒法,可軀體仍是普通狼隻。既然如此,我便知道如何應對。此外,野獸有野獸的本能及警覺心,而牠們顯然是人們特別『飼養』於此處的。」
「既然我們能來到這兒,表示能夠阻礙去路的,當只剩機關和陷阱。」他沉聲道:「儘管身上的眼睛圖騰見著可怕,可根據方才這些眼睛對我們的反應來看,牠們平時應該只會『盯著』,只在有人企圖以強硬手法破壞機關時,才會真正醒來並攻擊吧。」
主人努了努嘴,與亡魂之主並肩走回小石臺前:「確實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第一次經過這些狼群時,牠們也沒起身看我們一眼。我還以為是你那黑火的作用造成的。」
「黑火能做為脅迫,可牠們是否因此感到懼怕而願意服從,又是另一回事了。」亡魂之主輕聲解釋道,指尖搭在石盤鏡前的架子上,神思略顯憂慮。
「……再試一次吧。」
說是再試一次,可小鳥因為方才那一次鏡面和它身上圖騰的反應,已經嚇得在上空處驚恐地四處亂竄,根本不肯下來。
而這鏡子顯然不是什麼都能照的。你和鴞鴞在鏡前怎麼晃腦袋,它就是不會映出你們的臉。這次的機關看來不是能輕易應付的程度。
亡魂之主嘆了口氣,取出隨身攜帶的紙和筆墨,在小石臺邊蹲下身將其暫時當作桌案,鋪開紙就畫了起來。
他以筆尖勾勒那隻小鳥的模樣,接著描繪其身上紋樣。
主人站在一旁看著他畫,視線中帶著隱晦的疑惑和不認同,更多的是對於男孩這個舉動的思慮。
過了一會兒,一隻由黑墨勾勒繪製得栩栩如生的鳥被完成了。亡魂之主將畫著鳥和圖騰的紙對準小石臺上的鏡面石盤。
你們湊過去看,什麼也沒看見。
沒有鳥,甚至連那張紙也沒有出現在鏡子裡。
鏡子自然沒有任何反應。
「……也許是畫錯了。」亡魂之主移開紙張,又取出新的來,重新提筆。
主人見狀,手臂一揮拿開了火把,不再替對方進行照明。亡魂之主一驚,抬頭轉向他要他把火把舉著,但主人卻刻意無視。
主人不悅地朝你和鴞鴞勾動手指,冷聲道:「去把那隻鳥給我抓下來。」
既然是主人的命令,你和鴞鴞也就照做。
你在心裡對小鳥說了聲抱歉。為了打開眼前機關,只得暫時委屈牠。
亡魂之主讓你們等一等,又迅速試了幾回,甚至將同樣刻有圖騰的火鐮也放到架子上,也沒能映照出任何東西。
他暗暗咬牙,終究別無他法,只得讓你們小心別下重手:「……別咬死牠,這裡的小架子沒有血跡,可能表示小鳥只要出現在鏡子前方就能成功觸動機關。」
控制力道啊……以捕捉小鳥來說,難度高了些,但做得到。
「別管他說什麼,能抓住鳥就行了!」主人命令道。語畢,又轉而對亡魂之主揚聲斥責:「你明明那麼堅持要親眼確認封印棺的事,明明為了這點還打算自己吞下妖怪靈核,為什麼現在卻不能堅定一點?」
「……我這不是在嘗試打開機關嗎?」
「你這不是很明顯失敗了嗎?」主人甩手用力指向一邊小丘:「你看清楚,有一隻狼已經睜開真正的眼睛了。」
你和鴞鴞當即轉頭去看,只見小丘頂部一隻狼已然睜開雙眼直盯著你們的方向,眼中透著寒光,似乎還打算站起來的樣子。
看來多次錯誤嘗試可能也被視為一種強硬破壞行為了。
「你自己心裡也清楚,既然來到這種地方,就不可能從頭到尾毫無犧牲地通過。」
「門口的石頭可能只是僥倖,也許早在我們抵達之前,遇難的祭祀人員就已經將你說的另一隻鳥的血澆在門兩側的架子上,而我們放石頭只不過是重新啟動已經被解開的機關而已!」
「……」亡魂之主一時語塞,噤口不語。
眼見情況變得有點緊急,你和鴞鴞重新觀察小鳥的動向,悄悄從身後逼近。小鳥因為在高空及陰暗處尋找出路不斷失敗而逐漸降低飛行高度,你們決定一個作誘餌,一個趁隙從旁捉住牠。
小鳥振翅及閃避速度即便再快,在你們眼中這些一舉一動也能夠被輕易捕捉。
鴞鴞對著小鳥不斷齜牙威嚇,在你和她幾度圍困誘導之下,小鳥的焦慮和恐慌令牠變得破綻百出。你盯緊時機,蹬地用力一躍——
眨眼便咬住小鳥的翅膀。
不過,你確實刻意放輕了力道和位置,只將尖牙輕輕扣住最外圍的羽毛,畢竟第一次的操作結果確實使兩側石盤邊緣的狗刻紋都亮了。
即便如此,小鳥早已嚇得動彈不得,未能反抗。就算你沒用力咬牠,也不敢確定牠是否還承受得住這種壓力。
你將小鳥叼到小石臺上的架子,將牠輕輕放在上頭。
如同第一次站到鏡前那樣,石盤映出小鳥身影的同時亮起一圈微光,接著,兩側小丘上石盤邊緣的刻紋也齊齊散發出光芒。
令人欣慰的是,小鳥雖然陷入極度恐慌,但這個小石臺上的架子似乎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殺鳥機關,僅僅只是一個讓小鳥能對準石盤的道具罷了。
你心裡這麼想著,卻注意到底下散落的羽毛與細碎小骨……也不知真實情況是否真如你所想的那樣。
狼群身上的圖騰全盯著石盤倒映出的小鳥身影,原先注意到你們的狼隻又重新闔上真正的雙眼,沉睡入夢。
岩壁上的圖騰畫像此時也變得明亮起來,兩幅巨大壁畫在這地底深處陳述著古老故事。狼群沉睡著,「眼睛」卻依然追逐著鏡中小鳥,彷彿在天犬亙古恆長的夢裡——一直都在替人們捕獵金烏。
裂谷深處出現水流以外的聲響,一陣低沉轟隆聲伴隨岩地震動傳來,裂谷邊緣地面上的圖騰光輝微微閃動,寒氣越發猖狂。
緊接著,一道邊緣刻著發光圖騰的石造階梯自底下岩層逐一推擠而出,一路向裂谷深處延伸,通往那片無盡黑暗。
階梯的終點過於遙遠,從這裡什麼也看不見。
你回過頭,打算將失魂落魄的小鳥銜在嘴裡帶著走,卻發現牠此時沉重得像顆大石頭,壓著架子難以移動。
牠身上泛著光、如同植物般的優雅圖騰成了纖細樹藤纏繞著翅膀令牠無法飛行,而牠正以喙不斷地啄著樹藤,企圖掙脫。
牠每啄一下,這空間裡圖騰的光就閃爍一下,好像牠只要離開石臺,就會像方才那樣令機關恢復原狀,階梯也將收回岩層之中。
主人見狀道:「看樣子得趕緊走了。」說完,便踩上第一階樓梯。
亡魂之主攥著黑紙燈籠,視線落在小鳥身上,百感交集。
他看著那些散落羽毛和細骨,又瞥了眼狼群,沉思片刻後在小鳥踩著的架子邊緣放了一圈非常細小的黑火。
小鳥愣了愣,停下啄樹藤的動作,歪著頭望向亡魂之主。
他對小鳥叮囑道:「這東西能保護你,但千萬別自己去碰。乖乖待著,等我們回來後就帶你走。」
說完,便從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塊乾糧,放在小鳥搆得到的位置,這才轉身跟上主人的腳步。
「其實我也覺得那些狼可能吃了前一隻小鳥。」鴞鴞見到男孩這番舉動,悄悄對你說:「這種機關一定不可能一直開著,等走到對面,就會有東西可以把樓梯關起來。」
……這麼說起來,確實挺有可能的吧。
你們一行人踩上通往黑暗的無盡階梯,朝著地下溶洞更深處前進。
主人再次改讓你舉火把,眾人一路無話,謹慎前行。
只是,隨著水流漸響,你開始覺得這其中夾帶著某種細碎夢囈。你本來以為你聽錯了,便讓鴞鴞跟著一起聽。
這又聽了好半天,好像終於聽懂了。
那是一道非常非常微弱的聲音,像是狼犬嚶嚶叫著,只有你和鴞鴞的耳朵能聽見。
那一刻,你的腦海閃過你們進入橫向洞穴時,在岩壁一角看見的某種生物留下的長長爪痕。
那聲音囈語著:「主人……是你嗎?」
亡魂之主對於這細碎夢話自然絲毫未覺,此外,大概是真的太小聲,連主人也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將聽到聲音的事情告訴他們,也將內容轉述給他們聽。主人聞言立即出言澄清道:「我可沒在外面養別的貓,那句話裡面說的主人肯定不是我。」
你有些無奈,告訴主人你們聽見的夢話是像狼犬低嗚,而不是貓。他則側頭瞥了身後亡魂之主一眼,顯然很在意對方對於夢話內容的反應。
「我看這十之八九是天犬的夢話吧。」主人說。
亡魂之主沒有回應,可你看見他火光映照下的眼眸裡,此時又多了幾分徬徨。
主人挑眉,又想激他:「怎麼,突然覺得打不過、封不住了?」
男孩搖搖頭,望向階梯另一端終於隱約可見的平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覺得……倘若天犬此時真在作夢——」
「那是美夢,還是惡夢?」
樓梯的底端,是滿面岩壁的咒文與圖騰,那兒一片冰封景色,中央有著另一扇門,緊閉著。
圖騰的微光隱約映照出門邊景象,有個人影斜靠在旁,動也不動。
那人影低垂著頭,身上罩著厚重大衣,臉幾乎埋在底下看不清。但是可以看見他身旁有很多東西,應該是此人的行囊。
此人的隨身物品幾乎被冰凍起來,你們靠近時可以清楚看見那粗布包裹裡頭有看起來很好吃的臘肉。
也許是因為氣溫寒冷再加上洞穴中有完整法術作用,晶瑩剔透的冰層絲毫沒有融化跡象,臘肉被保存得很完整,色澤形狀如同不久前才製作完成似的。
此外,此人身後有一把斜靠於岩壁的長弓,由於冰層包覆使得它幾乎和岩壁黏在一塊兒,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是牆上的裝飾品。
此弓款式古舊,殘留著經年使用的痕跡,一袋裝有白羽箭矢的鹿皮箭袋就靜靜地躺在長弓旁。箭袋旁還有匕首,上頭有黑色與暗紅色相間的污漬。
你將注意力轉回這個斜靠於門邊的人影上,發覺他身上也被一層薄冰完整包覆,遠看宛如一尊人形冰雕。
他厚重的大衣底下隱約露出動物毛髮,你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聞了聞,上頭隱約有狼的氣味……好像是狼皮,毛髮邊緣還留有血污。
當鴞鴞站到冰封臘肉上,朝那人大衣伸長脖子並往冰塊裡面一看時,立刻驚慌地跳下來:「哇!嚇我一跳,我看到一個大狼頭在裡面!」
你好奇地探頭,也大吃一驚,真是如此。不過這狼皮看起來只是一般的狼,應該和上頭那些身上有圖騰的不同。
「這個人披狼皮可以先把狼頭弄掉嗎?」鴞鴞咧著嘴抱怨道:「很可怕耶!」
這麼說來,看這狼皮的狀態好像是在緊急的情況下處理的,連沾到的血污都沒有好好清洗乾淨。
……是用於臨時保暖嗎?印象中狼皮能在非常低溫的地方起到良好抗寒效果。此人究竟為何不顧嚴寒也要來到此處呢?看起來也不像祭祀人員。
你又在冰封人影周圍徘徊一陣,查看所有可見物品,甚至來到此人面前想看看他的臉,可斗篷兜帽和厚重大衣幾乎將他的臉包覆起來、藏在陰影之中,實在看不清面容。
經過一番努力,你終於透過大衣底下的縫隙,窺見此人收在衣袖底下的手捧著一只玉鐲子,腳邊落著一個木盒。
玉鐲下襯有巾帕,巾帕角落有打結痕跡,看起來原本應該是被包在裡頭收藏於木盒中的。
只是,此玉鐲已然碎成了好幾段。
由於主人時常會到各式各樣的地方挑選精緻飾品,這之中當然也包含玉鐲,你自然見過不少,即使已經碎裂,你也能判斷出它原先的大小。
你覺得這只玉鐲子看上去比一般常見的要小,即使是主人纖弱細瘦的手腕或者亡魂之主這男孩的體格,也可能戴不下,不知究竟是給什麼樣的人配戴。
此外以玉石打造的飾品來說色澤也黯淡許多,大概是長年缺乏妥善保養所致,若不是你對玉鐲還算熟悉,剛才可能根本不會認為它是玉。
主人和男孩注意到你對著人影大衣底下的陰影處探頭探腦,就問你看見了什麼。
你將玉鐲子的事情告訴他們,主人接過火把在那人面前蹲下,亡魂之主也下了最後一階樓梯朝你們的方向靠過來。
當他雙足離開平台邊緣刻繪的圖騰時,他身後階梯發出低微鳴響,接著階梯邊的光芒逐漸熄滅,如同鴞鴞說的那樣,樓梯朝著裂谷另一側緩緩地收回了。
亡魂之主回首仰望,發覺早已看不見來時裂谷邊的小石臺和兩側巨大壁畫。那兒變得一片漆黑,彷彿不曾存在過。
此處宛如一座地下冰封孤島,遺世獨立。
僅管能聽見流水聲,那也是峭壁之下不可見的深淵。站在這裡,除了往底下不知深淺及方位的暗河一躍而下,另一個選擇便只剩眼前這扇刻有九日與狼犬的精緻門扉。
蹲在人影前的主人朝亡魂之主勾了勾手,指著人影大衣底下的縫隙道:「你看,完全不像是給人戴的尺寸,對吧?」
「……也許真不是。」男孩呢喃道。他注視著人影陷入短暫沉思,接著側頭仰望結滿冰霜的大門:「應該就在這後頭。」
九日的封印棺,天犬——就在這扇門後。
他起身朝人影斜對角走去,你有些疑惑地轉過去想知道他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別的東西,卻驚覺鴞鴞竟不知何時已經在平台的角落找好歇腳處,自己先趴下睡覺了!
亡魂之主將黑紙燈籠輕輕放下,對主人說:「你家的貓說得對,先休息一會兒吧……進去之前我也得先吞下這靈核才行。」正說著,那燈籠又微微閃爍了下,好像被喚醒了似的。
主人一聽,額角抽動了下,手插著腰瞪視對方:「我就覺得那東西肯定沒你說得那麼安全。吞了之後可能會出現麻煩的症狀,還需要時間恢復和適應,卻又不能真的留在身體裡太久,否則你不會到了現在才吞。」
他大步向前,一把扯住亡魂之主衣袖,硬是將他整個人給轉過來,劈頭質問:「吞了之後身體會有什麼情況,你全都給我老實說了。」
亡魂之主本不打算說明細節,只是大略提了身體會感到不舒服,便想將主人打發。
然而,在主人萬般威逼脅迫之下,男孩終究是抵擋不住主人說要「專挑他睡覺時去山莊打擾」以及「每回出門都要在山莊門口堵他」的要脅,只得將徵狀如實相告。
男孩在黑紙燈籠邊坐下,一邊將自己的行囊打開,稍作整理,一邊向你們說明。
「這些症狀是有階段性的——感官及情感麻木,是吞下靈核後首先可被觀察、感覺到的情況。」
「這段期間,眼、耳、鼻、舌、身對於任何刺激的感受及反應將變得極度薄弱,甚至察覺不到自己受傷,後期則會出現間歇性的短暫嗜睡,導致思慮減緩、精神無法集中。」
主人聽著眉頭是越發緊皺起來,眼神看上去像是在心裡暗罵對方是個瘋子。
「……這些症狀能靠藥物治療或緩解嗎?也許我的貓能幫忙。」主人問。
「不用了,這並非一般疾病,必須讓我自己去適應它,如此一來關鍵時刻才不至於無力行動。」
「由於前述原因,吞下靈核後最好避免馬上與天犬接觸,尤其前八個時辰,然後……」亡魂之主頓了頓,眼神閃爍不定,最後只是靜靜從行李裡取出一個皮囊水壺來放在一邊,轉口道:「差不多就是這樣。」
他低著頭,又繼續整理其他東西。
主人察覺這不自然的停頓,向前逼近一步就在對方面前坐下來,雙手抱胸道:「你還打算矇混過關是吧?我告訴你,剛剛那些威脅內容我可是說到做到。」
「……沒有了。」
「一定還有。是什麼?說。」
「…………」亡魂之主又從袋中拿出一塊粗布包裹著的餅。
「快說!」主人面色不耐道。
「……你先發誓到時候必須與我保持距離。並且絕不會將此事透露給孩子們,無論何種原因、何種情況,都不能說。」亡魂之主抬眼,神情嚴肅。
「行,一言為定,保證幫你保密。」主人爽快地答應了。
但你總覺得對方既然對主人提出這種要求,定是什麼聽了之後便會心癢難撓的事情。
亡魂之主頷首,垂眸道:「由於妖怪多半傾向於擴大自己對於周遭環境的影響及增加爪牙,這算是靈核對於第一階段情感麻木狀態產生的應對補償機制。」
「那些我才不管,講重點。」主人瞇細了眼眸俯視而下,肅聲說。
「……媚氣難掩,嬌態百出,迷惑人心。」
此話一出,你全身一僵,愕然無語。
你偷偷瞥了眼主人,基於各種原因,急於知道他對此事究竟抱有何種看法。
魅惑,竟然是魅惑……這裡不像村子那樣可以解衣示眾作為懲罰,要是這男孩對主人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你還不咬死他!
啊、不,亡魂之主是咬不死的,況且你和鴞鴞是要依照主人的吩咐保護他的。再者感官麻木會使他難以感受疼痛,所以用力咬應該也無法使其清醒過來……看來等症狀出現時,只能打昏了?
等會兒必須得把鴞鴞叫醒才行。
然而,當你在一旁胡思亂想、焦急地抖動自己臉頰兩側的鬍鬚時,主人竟反而一臉嚴肅,對著男孩諄諄告誡。
「這可是大事,實在不該羞於啟齒。」主人說。
可男孩不以為然:「這等事情怎可直言?」
主人聞言,伸直了手臂指著黑燈籠續道:「你這人腦筋是不是死得可以啊?媚氣難掩可是你自己說的,待會兒吞下去你忍得住嗎?」
「都說這些症狀無法靠外力抑制了,當然是先提出來讓我們知道比較好。既然算是吞下妖怪靈核的生理反應之一,沒什麼不能講的吧?」
他說著,嘴角居然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否則到時候症狀真的出現了,你要我毫無防備,對你的一切舉動當真?」他衣袖半掩著臉,眉眼笑得彎彎的。
主人!您堂堂姻緣大神怎能無所矜持!因為是老相識,他們倆才能這樣說話嗎?你心道。
「……!」亡魂之主聞言立即伸手攥緊自己衣襟,緊抿雙唇,噤口不語。
主人見狀嫌棄地要對方把手鬆開:「照你的說法來看,我才是會被魅惑的人,你這動作什麼意思啊!」
你心中咆哮著,卻不免感到羞澀又嫉妒。
「那麼針對這個症狀,我或我的貓還能幫上什麼忙,或者替你注意些什麼嗎?」
「可以。」亡魂之主頷首,主人則挑眉等待答覆。
「不要碰我。」男孩冷聲說。
「好,」主人毫不猶豫地回應,細長眼眸興奮地瞇成一條線,笑吟吟地傾身湊近對方,在他耳邊細語:「但是你可以碰我……或貓。」
亡魂之主被主人這般戲弄,臉色一沉便用自己衣袖去擋,皺眉斥喝著要他離遠點。主人低低哼笑,似是對於亡魂之主這一連串的驚愕與害羞反應感到非常滿意。
或許是男孩提及的症狀與主人的回應方式實在容易引人遐想,兩人「嬉鬧」的模樣令你看得面紅耳赤,忙不迭翻身化回貓姿,撲跳到主人身上要他停止。
小老鼠惹錯貓可能會被吃掉,而貓惹錯老鼠誰知會不會遭狠咬一口?當然,你在意的事情也不止如此就是了。
主人接住撲過去的你,這才安分下來,讓亡魂之主準備好了就告訴你們。不過,在吞下靈核之前,他們先是將備好的乾糧取出了些,與你一同分食,藉此補充消耗的體力。
亡魂之主讓主人看看時間,估算了下,草草吃完自己那一份後,便取來黑紙燈籠輕輕擺到自己面前。
他以指尖掐捏、稍稍旋扭外側刻有細紋的金屬支架後,加固用的支架便鬆了開來,黑紙後頭微光驀地閃動搖晃,似是裡頭有燭火復燃。白色墨料繪製的植物般圖騰此時也亮了起來,透著一股亦冷亦暖的氣息,如呼吸般明滅起伏。
「前八個時辰是麻木及嗜睡,其餘二至六個時辰不定。」亡魂之主肅聲道,可想而知,他並不想主動提起魅惑一詞。
主人坐在一邊,眼裡竟滿是期待之情。他看看懷錶,勾勾手讓你也戒備著,「知道了,趕快開始吧。」
男孩瞪了他一眼,伸手探入黑紙燈籠,將燈中之物小心翼翼地取出。
當他手中之物露出燈籠邊緣,你吸了口氣,登時一愣——這妖怪靈核,除了妖怪本身的氣味,竟還帶著花香。
好巧不巧,與主人房裡最常用的香薰還是同一種花。
主人立即便聞出來了,你們的視線雙雙落到亡魂之主手裡捧著的妖怪靈核上頭,就好奇那東西長得什麼模樣。
只見一朵剔透如晶石的八葉油桐被端在手中,霞光爛漫,美麗的外表令人難以將它與禍害世間的妖怪聯想在一塊兒。又或說正因如此,它才危險到會被山莊封印。
你瞥了眼黑紙燈籠上如同植物的白色紋樣,原來那枝椏間的細碎斑點畫的是桐花嗎?
當亡魂之主將靈核湊近唇邊,花瓣裡七彩碎光波動流轉,散發一陣幽香,似是在回應對方的行動。
儘管已經被封印,靈核也像這樣擁有意識似的,不禁令你緊張起來。倘若這東西失控,或者出了什麼問題,是否也會讓亡魂之主像他的孩子一樣被侵蝕?你感覺自己全身毛髮直豎,雙目緊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深怕任何一點差錯都有可能害了你們所有人。
亡魂之主微啓雙唇,將晶瑩剔透的八葉油桐放入口中含住。他捂著嘴,垂眸蹙眉,好像那花很苦似的。
你和主人屏氣凝神,一點兒也不敢懈怠。
男孩仰頭咽下口中之物,終於將靈核吞入腹中。他緊閉著眼一把抓過皮囊水壺就往嘴裡灌,些許液體從嘴角溢出來,飄著酒氣。
「……咳、咳……」男孩輕輕喘息著,用手抹去嘴角痕跡。
主人將亡魂之主手中水壺一把扯過來聞了聞,又很是不悅地塞回去:「搞得和吃藥似的。」
男孩將瓶口塞上,苦笑道:「你這麼理解倒也沒錯。」然後從行囊裡取出另一件黑色外衣,披在身上。
「然後呢?接下來這十到十四個時辰的時間,我們只要在旁看著就好了嗎?」主人問。
「前八個時辰無須注意,後頭二至六個時辰你更是別管我,最好裝作沒看見。」對方非常明確地拒絕了主人稀少難得的關心:「反正過一會兒我就會睡著,這裡看起來也沒什麼事值得警戒,你乾脆趁這期間好好睡一覺。」
主人聞言,掩嘴揶揄道:「嗯?前面我確實沒興趣啊,後頭的景象我可期待著呢。」
亡魂之主對於主人的反應只是嫌惡地皺眉,抓緊外袍背過身去,就靠著自己的行囊躺下,低聲斥責:「厚顏無恥,猥瑣齷齪。」
……主人大概只會把這當作一種讚美吧。
見亡魂之主已然睡下,主人一翻掌掏出他倆之間牽繫著的姻緣線,又在上頭打結。
你湊到他身邊,蹭了蹭他的手,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但主人這次沒有邀請你,他只是靜靜地面向男孩倒臥的背影,開始勾拉手中紅絲線。
主人這次打的是外型圓圓的,像是四枚銅錢互相交扣在一起的結,印象中這種結能期許逢凶化吉,遇難而呈祥。
他每打好一個絡子,你便感覺自己身上與主人連著的部分也更緊了些。現在你明白了,主人沒有亂牽、亂纏姻緣線,主人只是把你替他擋災的能力透過這些小小的姻緣結,全部借給了這個男孩。
你忽然覺得有點寂寞,因為主人此時需要你,並不是他自己需要,而是老鼠山莊的亡魂之主需要。
對於即將面對天犬一事,你還是因此感到有些害怕,這些結打得愈多、愈密,大概就代表亡魂之主的命運愈是與你息息相關。
可主人這般投入而專注的神情,你……滿喜歡的。
由於歷經整整一日的洞穴探索,再加上八個時辰的看守實在太長了,見主人那般認真地獨自打著結,對於鴞鴞睡到整隻貓都翻過去的模樣也沒什麼反應,你決定也趴下來小睡一會兒。
反正這平台上除了那扇緊閉的門,以及那個冰封之下顯然早已成屍的人影,沒有其他的了。倘若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事,身為動物擁有的敏銳感官總能讓你馬上醒來。
說起來,天犬的夢囈提到中提到了「主人」一詞……牠的主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還來不及細想,你眼皮一沉,進入了夢鄉。
然而,由於姻緣線的作用,你與主人和亡魂之主之間的聯繫變得緊密,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
睡夢之中總覺得耳邊陣陣喧囂,心臟跳得特別快,拂過身體和臉頰毛髮的風比平時更強烈、更寒冷,可當你豎耳細聽,卻發現周圍寂靜得彷彿世間只剩你一個。
你睜眼轉動頭部看看四周,主人依然在紅絲線上打著結,靈巧的指尖輕輕抽拉,一個新的結就完成;亡魂之主背對著你們,嬌小的身體裹在黑色衣袍之下,身體因呼吸產生的起伏卻比你從前見過的都要微弱。
你知道他正透過酒和睡眠渡過這段感官與情緒麻木的狀態,同時藉此補充接下來面對天犬的體力及經歷,可他漆黑的背影和主人嚴肅的側臉總讓你覺得……有股不好的預感。
你嘗試再睡一會兒,可過不了多久又醒過來。就在你因放棄睡眠而睜開雙眼時,亡魂之主有動靜了。
主人打開懷錶確認時間,看看是不是靈核的作用即將來到第二階段,但八個時辰只過了一半左右。他感到奇怪,便移動身子和你一起湊到對方身邊查看情況。
男孩蜷縮著身體,四肢似乎很緊繃,緊閉的雙眼正不斷輕顫,看樣子可能是做了惡夢。不過,在你們觀察期間他並不曾說過一句夢話,究竟做了什麼夢便不得而知。
不過,從主人凝視著亡魂之主沉睡臉龐的表情來看,也許亡魂之主做的是一場與他孩子有關的夢……說起來,他也算是他們二人的主人吧。
為了自己的造物這般痛苦,真的值得嗎?
如果主人也會為了你露出這樣的表情,這件事會讓你感到被愛著、疼惜著、重視著嗎?你不禁思考起這個問題。在這之前你並沒有仔細想過這件事,你只覺得主人放鬆的模樣也令你感到很放鬆,僅此而已。
又過了一會兒,主人大概也因為疲勞過度,選擇躺下去睡了。你從帶來的包裹中叼出薄被替主人蓋上,讓他枕著你毛茸茸的肚子睡覺。
這會兒換鴞鴞醒來了。她走過來翻找行囊裡的魚乾,你這才想起她好像一直都沒吃東西。她從包裹中扯出一條乾癟的魚,在你旁邊找了個位置啃起來。
你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一點兒也沒有即將面對天犬的緊張感,就問她:「鴞鴞,你都不會害怕嗎?」
鴞鴞啃著魚肉,一臉困惑地看著你:「啊?」
「這次搞不好也會像上一次那樣死掉喔。」你說:「像保護那兩個人的時候一樣。」
「唔,死掉就死掉啊,幾次都一樣吧。」鴞鴞嚼著魚肉,不以為意。雖然擋災的事情你早已習慣,但是真的要面對送掉一條命的時候多少會胡思亂想;相反地,鴞鴞總是把「好像會死掉耶」這種話掛在嘴邊,上一回卻完全沒有猶豫地拉著你衝出去擋了。
「而且,從第二次開始,死掉就不會痛了喔。」她像是在和你閒話家常地說。
「咦?什麼意思?」你發覺她這句話有點奇怪,便追問:「你怎麼知道?」印象中鴞鴞不是和你一起在茶樓死過一回的九命貓嗎?
鴞鴞又扯下魚肉,一邊嚼一邊說:「啊,對喔,你不知道。我原本是流浪貓啦,因為姻緣神的神龕……唔……神社?還是說廟?……反正因為很受歡迎,前面都會有超多人的,有很多機會可以吃到東西,所以我之前都待在其中一個前面,但有一次還是死翹翹了。」
「大家都以為我是有人養的貓,所以到最後完全沒有人養我。」
她這一提,你就想起鴞鴞在客棧時曾說過「即使過了那麼久仍不習慣吃那麼好」。原來她指的是這件事啊。
「那時主人說與其替蔑視緣分的凡人而死不如替他死,免得浪費,就把我帶回貓苑了。所以茶樓那是第二次啦。」鴞鴞道:「雖然都會死翹翹,不過真要比的話,擋刀果然比餓死或凍死帥多了耶,更何況是替會武功的小殷死掉!」
「而且主人的家住起來舒服多了,有很多好吃的,還香香的。雖然常常要出門幫忙買東西,還要打掃好累喔。」鴞鴞說著,忽然聞到什麼,轉頭朝亡魂之主嗅了嗅:「唔,他身上是不是有主人房間的味道啊?你們剛剛沒有回家過吧?」
「怎麼可能回去過嘛。」你告訴鴞鴞關於妖怪靈核的事情,她聽完,一臉困惑地繼續啃魚乾。
「你也是,但你來貓苑的時候跟老鼠一樣小,什麼意識都沒有,我差點就要把你吃掉了。」
「咦?」你的鬍鬚因為吃驚而抖了一下。
「等你終於能睜開眼睛的時候,主人第一句話就是:『你的命是我給的,從今以後要為我所用』。」鴞鴞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撇嘴瞪著手中啃到一半的魚乾,刻意模仿了主人的表情和聲音,可惜一點都不像。
聽到鴞鴞說的這些話,你感到有些混亂,印象中她和你說過,等到你們八條命用完了,主人一彈指就能造隻新的貓,而主人也確實曾經這麼做過,所以你一直以為你們都是一樣的……
「你在想貓苑其他貓的事情嗎?」鴞鴞注意到你的表情,嚼著魚頭繼續說:「幾乎都是主人造出來的這件事也是真的哦。簡單來說我們是撿到的現成品啦。」
「所以主人那時候說我『骨子裡依然是隻貓』,是因為我本來就……」你喃喃道。
作為主人僕從的事實沒有變,作為九命貓的事實也沒有變。主人還是主人,鴞鴞依舊是鴞鴞,你仍然是你……可從鴞鴞口中聽說了這些你未曾知曉的關於主人的事後,你感到有點難過。
是因為他從沒跟你說嗎?可主人不回答問題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還是因為他沒有像凡人那樣養著你和鴞鴞?可從鴞鴞的話聽起來,若不是主人,你們可能早就陳屍街頭,現在一次多了九條也許挺划算的。
又或者,是因為你摸不透主人這份心思,明明口口聲聲說你們是他的玉鐲子,要你替他甚至是亡魂之主在關鍵時刻擋下致命的傷,卻又是最初將你從臨死邊緣帶回貓苑的那個人。
你垂下頭,下巴靠在主人的腦袋上,期望自己能因此更加理解主人究竟對你們是怎麼想的。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怎麼說呢,主人這個人……神。該說他冷酷嗎?似乎也不盡然;說他溫柔,亡魂之主怎麼看都比他溫柔多了。
你打算將這份疑惑分享給你的夥伴:「鴞鴞,主人對你來說是個什麼樣的人?」
鴞鴞本來沉浸在魚乾裡,被你這麼一問便露出困擾的表情:「唔……」
鴞鴞想了半天,將剩下的魚乾咬碎吞下:「不知道怎麼說……但有個家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
有個家的感覺啊?由於睜眼之前的記憶對你來說根本不存在,流浪的感覺究竟如何你其實並不能親身體會。不過,看見夥伴滿意的表情,想必差別很大。
見你若有所思的模樣,鴞鴞舔舔嘴,晃著尾巴要你不要想那些耗腦筋的事情,免得想太多導致身上的毛掉光光就不好了。還嘻嘻笑著說要是不夠毛絨絨,主人搞不好才會嫌棄,讓你忍不住伸掌和她鬥了幾拳要她別說了。
沒想到,就在你們打鬧著的同時,將你當枕頭的主人忽然動了動,睜開雙眸瞥了你們一眼。你和鴞鴞趕緊收斂,裝作方才什麼話也沒談過。主人狐疑的視線在你和鴞鴞之間來回,見你們一臉無辜的樣子,又倒回去睡。
「你看,說壞話被主人聽見了。」鴞鴞悄聲說。
「我才沒說壞話!」你扭頭作勢咬她一口,她立刻閃得遠遠的。
接著,又是半日靜寂。
當主人坐起身吩咐你和鴞鴞替他重新梳妝時,前八個時辰也差不多過去了。
亡魂之主的睡眠最終是在全身冷汗直冒的惡夢、神色木然的短暫清醒,以及不時發作的強烈嗜睡狀態反覆交替,直到最後一個時辰他才真正安穩地睡下。
主人坐在男孩身側緊盯對方情況,你們則繼續替主人處置頭髮上的髒污及皮膚上那些瘀青。你將帶來的白蜜和鹿角脂等滋養品再次打開,卻發覺上頭的多了油桐花香。
你不記得你曾將這些東西擺在主人房內的香爐附近,而且就算真沾上了氣味,怎可能在客棧時沒聞出來,現在才聞出來?
你困惑地將鼻尖湊近容器邊緣仔細一嗅,愣了愣,驚覺這氣味不是從裡頭散發出來……是從男孩身上飄過來的。
你怔怔地向旁邊瞥了眼,暗想著:大事不妙,靈核第二階段的症狀好像開始了。
只見亡魂之主身上披蓋的黑色外衣已然因翻身而滑落,他輕輕睜開迷濛的雙眼,指尖動了動,似是剛從昏睡中甦醒。
由於惡夢襲擾,男孩裸露的頸脖帶著薄汗,側臥的嬌小身姿此時看上去脆弱得惹人憐惜。
當主人注意到對方清醒而側過臉去看時,男孩原先冷淡的面容勾起一抹略帶苦澀的輕柔笑意。
這令你想起他在貓苑客房垂眸假寐的神情,想起他在客棧與主人閒談時的愜意模樣。那神情不是任何人的,眉宇之間的氣息真實而毫無破綻。
主人想必也感受到了。
你什麼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結果會是如此。主人竟然一點矜持都沒有地朝對方張開雙臂,優雅地敞開懷抱,說了句:「過來。」
他細長嫵媚的眼眸毫不避諱地盯著亡魂之主瞧,像是在摸索男孩眼裡還有多少屬於他自己的理智,又或者其心思早已被靈核產生的影響佔據。
可那眼神並非警戒的試探,更像是興味盎然的期待。
那一刻,你腦中彷彿有千萬個自己在咆哮。你緊握手裡梳子,心中焦急萬分,思索著現在究竟是不是出手敲昏男孩的好時機。
可當主人注意到你和鴞鴞虎視眈眈的模樣,卻是輕拂了衣袖讓你們退開,笑道:「哎,有趣的才正要開始呢,別壞了興致。」
主人!現在到底是誰在魅惑誰,都快要搞不清楚了……!
『明明剛進洞穴不久時,主人聽到亡魂之主打算吞下妖怪靈核,還要我隨時警惕對方。怎麼一轉眼……一轉眼變成主人樂在其中了?』你心裡嘆息,欲哭無淚。
玩人喪德,不務正業,不知羞恥!
妖怪果然很危險。主人的朋友果然很危險。
此時,亡魂之主搖搖晃晃地坐起身,與主人之間僅相隔一個手臂的距離,稍微往前傾就會倒進主人的臂彎裡。他在主人敞開的懷抱前有氣無力地撐著地,一手扶著自己昏沉的腦袋,額角和頸脖依然冒著冷汗,緊蹙眉心不停喘息,好像不大舒服。
主人本想鬧他,可見對方這模樣總覺得不對勁,又不免感到緊張起來。
主人稍稍湊近亡魂之主,將對方當成動物似地開始觀察起來:「……該不會還保有理智吧?」
該不會?面對男孩這副模樣說的竟是「該不會」,主人感到緊張居然不是因為對方看起來很難受?究竟打的對方什麼主意呀!
鴞鴞雖然總喜歡亂吃東西、到處亂逛,在你看來算是隻怪貓,可良心還是有的。她站在你身邊望著主人的一舉一動,不禁吐出一句:「唔,吞了靈核還能保有理智才是好事吧?不過這種症狀對吞的人來說,也許不要意識到比較好,哈哈。」
鴞鴞……才說你有良心!
當亡魂之主急促的氣息逐漸舒緩下來時,主人又偏頭逼近,那嘴角噙著笑的模樣簡直是盯著老鼠瞧的貓,靜靜打探著對方,並隨時抓準時機出手逗弄。
這一刻你忽然覺得,也許該敲昏的對象並不是亡魂之主而是主人才對。
畢竟,亡魂之主的情況看起來不大像是你對魅惑一詞的想像,可當你這麼想著的同時,腦中再次閃過他告知與你們的症狀:迷惑人心。
倏地,你再度警戒起來。這症狀該不會還能依照吞食者的個性相應地調整吧?……你不大確定主人會被什麼樣的人魅惑,但至少主人現在看起來對男孩感到異常興致勃勃這點不由分說。
是因為覺得對方這樣子很稀奇很有趣,還是——
「唔,主人該不會其實已經被迷住了吧?」鴞鴞晃著尾巴轉向你,說出你最不願意接受的假設。
各種意義方面。
你忍不住走到他們倆之間,出聲提醒:「主人,請小心點。」
也許是出於好玩,抑或主人真的是在擔心只是表情看起來比較像是幸災樂禍,他纖長指尖探向亡魂之主的臉,卻又隔著衣袖沒有直接碰。看來主人這回有認真把對方說的話聽進去。
他輕輕勾起對方下頷要男孩轉向他:「過來,讓我看看?」
男孩這回終於是聽話地抬起臉,搖搖晃晃地幾乎要倒進主人臂膀中。
可當他睫毛輕顫、半睜開眼辨認面前景色,因而注意到主人在他下顎附近處游移徘徊的衣袖和掌心時,他驚愕地向旁扭開臉,試圖閃避。
「……」他張了張口欲要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輕輕喘息著,向後挪動身子遠離主人。
可那眸子裡是一個意亂神迷,面頰潮紅略顯羞澀,因嫌惡而蹙起的眉心將那精緻玲瓏的小巧臉蛋勾勒得姣好俊俏,以衣袖遮覆推擋主人指尖的模樣,是愈發勾人心魄。
亡魂之主此時的一舉一動使得陣陣油桐香氣撲鼻而來,沾染縈附。
主人見了,瞇細眼眸視線落進對方波光蕩漾的眼裡,一手壓住對方垂落於地的衣袖邊緣,饒有興趣地逼近。宛如貓伸出爪子勾住老鼠尾巴似地,偏是不讓對方跑。
「挺能堅持的嘛,擔心是多餘的?」主人笑道。
你說不清亡魂之主此時究竟是否還保有理智,可見到這般景象,你心想:若是這桐花妖—姑且先這麼稱呼它吧—掌握的方法是這般欲擒故縱的態度,那它也許真的成功迷惑了主人也說不定。
恐怕,亡魂之主此時無論垂眸淺笑、蹙額顰眉更甚是怒視狠瞪,於主人來說,皆是萬種風情。
僅僅只是被封印後剩餘的靈核,吞下後的症狀就能影響到這等程度,妖怪真是不容小覷。
倘若真如亡魂之主所說,天犬能夠將靈核從他體內安全取出,你當真打算立刻向牠磕頭致敬,讓天犬趕緊把這危險的桐花妖給吞了,並且也救了亡魂之主的孩子後,再一舉把牠給封起來,從此永不見天日!
「這個畫面……再這樣下去好像會有點不妙哦?」鴞鴞對著主人和亡魂之主的方向抖著鬍鬚,嘻嘻竊笑。沒想到你的夥伴最後居然也看起好戲來了。
你在旁急得跳腳,顧不得什麼恩怨情仇,一把抓起主人的木梳,找準男孩腦袋瓜上的穴道就施了點勁敲下去。
解決問題必須從根源找起——可你滅不了桐花妖,只得先解決供它使役操縱的軀殼。
大約是因初醒而腦子本就昏沉,加上第一階段症狀尚未完全褪去的緣故,這一敲就將男孩給敲暈了。
你很慶幸沒下太重的手,因為這會兒木梳打在男孩腦袋上的同時,你總覺得自己也被什麼給拍得頭暈目眩。這才回想起主人在你睡前打的那些姻緣結,想必此時也開始作用。
男孩失去意識,嬌小柔弱的身子向旁一歪,就往主人的方向倒。
男孩最後癱軟地倒在主人身側的地板上,差點就壓到主人的漂亮袖子。你鬆了口氣,暗自竊喜自己算得精準,在這時候讓主人逮到機會把自己的懷抱投送給亡魂之主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不過,因為剛才那番混亂,亡魂之主披在身上的那件衣袍已然被主人半個身子壓住了。
你走過去,將墨色外衣重新披蓋到男孩身上,主人則理了理衣袖掩嘴笑道:「真可惜,本來還想再多玩弄他一下子呢。」
他瞥了眼落在一旁的屬於亡魂之主的行囊,讓你將它取過來給對方枕著。你雖然心裡對這項吩咐感到不服氣,依然是照著主人的話去做了。
真是的!你恨恨咬牙。
天犬最好要能把桐花妖撕碎!你一邊在心裡咆哮,一邊將軟軟的行囊塞到亡魂之主的腦袋瓜底下,讓他能睡得舒適些。
鴞鴞趴在一邊,事不干己地盯著你瞧:「哦,你嫉妒了!」
「我沒有。」你撇嘴。
鴞鴞抖了抖耳朵,伸了個大懶腰,完全沒有要理會你的辯駁。
男孩再度因為靈核起伏不定的症狀而斷斷續續地自惡夢及主人的爪牙掙脫。到最後,你幾乎想連主人也一併敲暈,可惜你做不到。
由於老友被打昏在地上,主人一時找不到事可做,索性又在對方身側斜躺下來,看他睡覺。男孩身上依然散發著桐花香,好像這桐花妖的靈核怎樣都不肯放棄,試圖控制它的吞食者,好在隨著時間過去,氣味漸漸淡了、夢境逐漸平靜,主人也安分許多。
當你們眾人都覺得症狀大概褪得差不多時,亡魂之主眼睫輕顫了顫,再次甦醒過來。
他抬眼對上主人的視線,過一會兒又垂下眼簾。輕聲道:「說實話……挺痛的。」
主人撐著臉挑起眉,不明白他突然間在說什麼。
「靈核在體內,有種從被從腹部和內臟向外啃咬的感覺。」他苦笑了笑。
「嗯……腦袋也被啃了嗎?」主人問。
「這是出自關心還是意圖嘲諷?」亡魂之主睨了他一眼,緩慢撐起身體,按了按額角,看來比上回睜眼時清醒多了。
主人挑眉道:「我可是打從心底在關心你呢。再說了,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最後連你自己都控制不了的話,怎麼想我都是幫忙收拾善後的那個人。問一下不過份吧?」
對方聞言輕笑:「還沒有,畢竟只是被山莊封印過的靈核。但時間久了也許會也說不定。」語畢,他將披蓋在身上的衣袍摺好後收進行囊,包括皮囊水壺和其餘物品也全都收拾好,並簡單地打理了自身衣裝儀容。
亡魂之主重新梳理好髮髻、插上玉簪的同時,注意到自己墨色衣袖邊隱約緣沾著一小塊妃色薄脂狀的污漬,呼吸頓時凝滯。
看那顏色,是主人習慣塗抹的脣脂,肯定是在方才那陣混亂中沾上的。
你察覺亡魂之主眼底非常快速地閃過各種思緒,似是在翻找他在徹底清醒之前的記憶。他盯著那塊妃色痕跡,轉向主人,語氣中帶著責備與隱晦疑惑:「……不是讓你別碰我了嗎?」
主人抬眼一瞥,這才發現原來上頭有個印子。可對方那略顯困惑的神情讓他立刻明白一件事,便戲謔地笑起來:「哎呀?記不清了?」
「那景緻堪稱千載難逢的美景呢。要不是你說那東西在身體裡會痛,我倒挺想看看這桐花妖最終能讓你變成什麼樣子。」他向亡魂之主投以意味深長的笑:「怎麼?既然忘了,要不要我說給你聽,幫你回憶一下?」
亡魂之主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可他立刻便壓抑住這份心思、換回那副淡漠神情,轉而學著主人的模樣斜撐著身體側過臉來。他一語不發欺身上前勾起主人下巴,深沉視線落進主人眼眸裡。
主人猝不及防,就這麼愣愣地注視著那張貼近的面龐,一下緊張得紅了臉。那一刻,他呼吸一滯、身子一顫,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
亡魂之主嘴角擒著若有似無的笑,漆黑雙眸俯視而下,輕聲道:「怎麼?你很喜歡?」語氣似有以原話還擊的意味。
陰影將倆人籠罩其中,你卻覺得他們眼裡閃著曖昧寒光。不知是言者有意為之,抑或見者如你自有心思,你在一邊望著這幅景象,不由得心跳加速起來。
此時,亡魂之主神色一凜捏住主人下顎,面色微慍:「我現在身體極度不適,最好別惹我。」
「…………」主人那張表情,顯然已經忘了要聽對方說話。
男孩自然立刻察覺主人神情有異,鬆手放開他然後往肚子上使勁揍了一拳,令主人吃痛地彎了腰縮著身子低聲哀嚎。
亡魂之主抓起行囊,喝斥道:「起來!登徒子。」
「否則我自己一個人進去。」說完,便大步邁向平台底部那扇大門,仔細研究起來。
主人忍痛起身,讓你和鴞鴞去取回火把。等你回到他身側時,他悄聲吩咐了你一句:「……回去之後,把房裡的油桐香薰給換了。」
他抬起手,指背隔著衣袖點在自己被亡魂之主觸摸過的下頷:「桐花妖實在不妙。」
「明白了,主人,會去後絕對馬上給您換掉。」你豪不猶豫地答覆。
於是,幾經折騰,你們終於來到關著天犬的最後一扇門前。刻有九日與狼犬的精緻門扉結滿冰霜,被封得死緊,也不知這回又有什麼機關要摸索。
經過觀察,你們發覺冰霜之下的大門也刻有月亮圖騰,不是壁畫上的,更像是你們在地上點火觸動陷阱時的那種。
這月亮擺在一個大圓裡與太陽相並,乍一看似是太陽將月亮吃了一角,再一看,整個圖騰恰似條蜷縮著身子的狼犬模樣。
狼犬吻部、前腳、後腿正巧與月亮和太陽共用的那條線重合,接觸的地方各有一個小洞,總共五處,裡頭放著刻有與火鐮相同圖案的燭台,置有白蠟燭,蠟燭和林中神龕前擺放的應是同一種。眼睛的位置刻有一字,你們看不懂,但周圍有圈隙縫,看起來可能是一個暗格,也許裡頭有什麼東西,或者可以放物品進去。
除此之外狼犬身上其他地方還有好幾個小洞,同樣放著燭台和蠟燭,數量之多,難以細數。
抬頭仰望門楣,上頭一行字刻著:
九日為犬,晝夜齊明。
「唔,是要點蠟燭嗎?」鴞鴞仰頭晃著尾巴問道。
由於此處沒有退路,在不能肯定的情況下貿然嘗試開啟機關實在有些危險,你們決定繼續調查,看看有沒有什麼漏掉的細節。
眾人退離門邊,拉遠視野觀察四周,重新審視所處空間。
門扉周圍岩壁刻繪的咒文圖樣似乎與這扇門的日月圖騰有關,它們以日月為圓心向外放射而出,並與另一層直向寫著的咒文交疊,也許是加強這道門的封印,又或者——嘗試觸動機關失敗後的陷阱。
說到陷阱,你們再次注意到那個倒臥在門邊的人影。他整個人被冰凍起來,遠看像是和門融在一起似的。由於貓毛的關係,主人和亡魂之主即便感覺寒冷,也不像此人一樣結冰,但從他身上好像也看不出什麼中陷阱的痕跡。
這人的模樣看上去更像是靠著門,禁不起睡意或凍寒侵襲因而失去意識,自此長眠。
這個人,應該沒有打開過這扇門。
你們再次往門上無數擺置著蠟燭的小洞去看,儘管小洞內部有結冰,但蠟燭並沒有跟著一起被冰封,而且確實有被燃燒過的痕跡。不過,大概是為了混淆視聽,每個蠟燭都被點過。
暗格的大小,從外觀來看約有一顆雞蛋那麼大,只是此時緊閉著,無法確定該如何開啟,也不知開啟後會發生什麼事。
不過,既然暗格和蠟燭都在這些圖騰上,應該都是打開這扇門的關鍵。
而暗格此時緊閉著,應該表示點燃蠟燭是優先的吧。
你將你的猜想分享給在場眾人,而主人和亡魂之主顯然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關於該點燃哪些蠟燭一事。
由於前一次在圖騰上點火觸發陷阱的可怕經歷直到現在依然讓你們驚魂未定,你們誰也不敢率先將火把伸向任何一個洞中燭台。
主人檢查著門扉上的蠟燭,說道:「我看這月亮和太陽共用的五個洞裡,蠟燭好像全都一樣長……這幾個應該都要點吧。」他有些狐疑地盯著洞內,詢問身側之人的意見。
亡魂之主由於身高的關係,站在門前很難看到最上方的兩個洞,於是他又退開些,從遠一點的地方觀察,這才得以看到燭台上的蠟燭。
「太矮了?要不要我抱你起來看看?」主人笑道。
對方聞言瞪了主人一眼,接著望向楣上那行字,思索片刻後道:「九日為犬……大約是指九日遭天犬吞下後沒有死亡,反而成為天犬一部分、受其所控一事。若是如此,也許總共要點上九支。」
「但除了五個共用的以外,其他的全都長短不一,實在看不出來要點哪幾根呢……」你以貓姿跳到主人肩上,伸長了脖子往最上面的洞裡去看,然後有些沮喪地跳下來:「好像沒有更多提示了。」
唯一的提示應該是門楣上那句話了。
「怎麼樣?賭嗎?」主人詢問亡魂之主的同時,將火把遞給你和鴞鴞,「我們倆先躲遠點,讓我的貓來點火吧。」
共用的五根蠟燭,太陽這半邊也點上一盞,月亮那半一盞,然後眼睛一對,總數九根——這是你們討論出來的結果。
主人勾了勾手讓你化為人形並將火把塞到你手中,推著亡魂之主就往平台上離這扇門最遠的角落逃離。鴞鴞則站在你和主人他們中間待命,若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情況,也好靈機應變。
你回頭瞥了他們一眼,亡魂之主正面色擔憂地望著你的方向。你在他眼裡看見某種掙扎,甚至已經半掀起自己左臂衣袖,似乎打算若是一不小心觸發陷阱便要使用字符阻止,顯然是想起自己因為一瞬間的猶豫而導致主人被落石砸中的事。
主人見對方那副模樣立刻不悅地斥責,提醒他自己說過那是留給重新封印天犬用的,別隨意浪費。
「此處不如先前那裡能暫時躲避,弄不好也許整個岩壁都會塌下來,一旦受困在落石底下很麻煩,不如用了之後……再重新整備。」
主人雙手交叉於胸前,瞪著他:「是誰說他身體裡現在還裝著桐花妖,時間久了腦袋可能會被啃掉的?」
「……」
「茶樓那次已經證明過了,我的貓能擋災是絕對的。」主人這麼說著的同時,你眼角又瞥見牽在自己身上,以及主人和男孩間打著無數個結的紅絲線。
那絲線好像又更緊了點。
你收回視線重新面對眼前這扇冰封大門,將火把伸向圖騰上日月共用的五根蠟燭,並且在太陽和月亮也各點一盞。
「最後是眼睛……」你將火把探向圖騰中狼犬眼睛,在它眼中燃起燭火。
「唔,看起來怪怪的。」站在後頭的鴞鴞如此評論,你聽了立刻全身毛髮一豎警戒起來,準備要跑。
不過,什麼事也沒發生。
四周很安靜,沒有落石、沒有水聲、沒有酸臭熱氣,燭火靜靜地燃燒,好像只是普通地被點燃而已。
你注視著點亮了九根蠟燭的圖騰,有些困惑。門沒有打開,也沒有觸動陷阱,眼睛上的暗格也毫無反應,是點錯了嗎?
你轉頭詢問被主人拉在角落不放的男孩,他正觀察著圖騰,略感吃驚地微微睜大了雙眼:「點燃後再到遠處看便更清楚了。晝夜齊明……但是月亮看起來比較暗。應該是數量分佈的問題。」
鴞鴞一聽,就拉著你往後退讓你重新看看圖騰。
整個日月圖騰是狼犬蜷縮著身子,月亮就如同牠的大尾巴。但受到太陽與月亮刻繪的比例和形狀影響,加上點亮的九根蠟燭其中五個是共用,如同亡魂之主所說,此時遠看像是只有一個小光點在月亮那半,其餘則聚集在太陽那一側。
從這兒遙遙望過去,像是只點亮了太陽。
「那就把月亮那半多點上一盞,太陽這裡熄掉一盞吧。」主人擺擺手,要你到月亮那兒去點火。
你聽了,就回到門前舉起火把準備點燃蠟燭,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要先熄滅舊的,還是先點亮新的?
「等等,」亡魂之主見你火把已經靠過去,連忙出聲喝止:「先熄掉太陽那側,再點新的。」
「嗯……有什麼差別嗎?」主人不大理解地問道。
「十日並出,萬里焦灼;九日為犬,晝夜齊明。」亡魂之主口中喃喃唸著你們自山莊出發後在路上談論到的,關於天犬與太陽的故事:「雖然只是推測……但這溶洞畢竟是天犬封印之地,如同我們在上頭所見的那兩幅壁畫,皆是對天犬獵捕金烏事蹟的描述,也可稱得上是當時歷史的紀錄。」
「解開上頭機關時,我們也是靠著那些文字進行推論。既然這裡寫著九日為犬,一一點燃燭火後大門沒有開啟,卻也沒有觸發陷阱,那麼陷阱便有可能是在點燃的數量超過時會啟動……」他視線落在整面圖騰上頭,續道:「畢竟,你也看見那些蠟燭皆有點燃痕跡,也許會製造所有蠟燭都能點然的錯覺,因為實際上那樣也能使日月齊亮。」
「但若是考慮到這些紀錄的形式,我猜想,哪怕是多點亮一盞……都有可能把這裡完全燒灼殆盡。」
那還真的是挺亮的啊……
鴞鴞聽了,忍不住對古代人類的行事作風拋出一句評語:「唔,這些製作封印的人不是喜歡把人煮熟,就是烤熟耶。」說著,又慢慢地把視線轉向亡魂之主,「這個人則是能用黑火直接燒得精光呢,哈哈。」
主人聞言,跟著揶揄道:「哎,真不愧是擅火之人,很能理解對方的行為模式嘛。」這一句自然是換來男孩的瞪視。
你不理會主人和男孩的「嬉鬧」,轉過身去將圖騰上太陽那一側的燭火熄滅,然後伸手點亮另一盞月亮那側的蠟燭。
下一刻,你聽見「喀」地一聲,有什麼東西被彈出來的樣子。朝聲音來源望去,正是那位於眼睛的暗格,此時已然開啟。
一個你們一路以來見過不少次的小架子從暗格裡伸出來,上頭空空如也。沒有東西要給你們,那麼,就是你們要給它東西了。
「這次又要放什麼東西上去啊?已經沒有鳥了。」主人嘆道。
「雞蛋?神龕前都放這個。」鴞鴞舔了舔嘴,好像也很想吃似的。
「鴞鴞,我們的乾糧裡不包含雞蛋,沒得吃。」你對她道。鴞鴞聽了則對你齜牙表示她早就知道了,還說要是剛到村子時她成功偷到雞,照村人的說法,現在那隻雞肯定差不多要下蛋了。
「那我們要放什麼上去呢?」你有些懊惱地問。
「以供奉的角度來看,與天犬相關,或其喜愛之物應當都有機會。」亡魂之主一邊說著一邊與主人並肩往你這兒走來,視線就落在那門邊人影身上。
「哦,這麼說起來,我只收錢呢。」主人笑道:「收供品就該收自己喜歡的東西吧。」
喜歡的東西……
你立刻想到這人手中捧著的碎裂玉鐲子——那個比一般尺寸要小,不知是給何人配戴的玉鐲。你想起走下石階梯時夾雜在流水聲中的細碎夢囈,那句聽起來像是狼犬的嗚咽低鳴。那聲音在夢裡說著:『主人……是你嗎?』
那句話聽上去,好似說話者一直以來殷殷期盼著「主人」的到來,卻一直沒能實現。
亡魂之主當時一見到這人影後,表情就變得深沉,還問主人天犬如果真的在做夢,是做了好夢,還是惡夢;他和主人觀察過玉鐲後也確信天犬就在這扇門後。
也許,你們所有人當時心裡都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如同半神一般的人子……弓箭……
大多傳言說的都是太陽被弓箭射下,可亡魂之主與村子的人卻說是一條狼或一條狗把九日給拽下來,會造成這樣的說法差異,是否代表當時可能有這樣一個人,與天犬相伴在側?
有沒有可能,他們齊心協力獵捕金烏,最終由天犬吞食?
也許,這個倒臥在此處的冰封人影,帶著一把獵弓、行囊中有著美味臘肉、手裡珍重地捧著一枚玉鐲,在此處長眠的人影——正是天犬的主人?
倘若是天犬喜歡的東西,應該也會是他主人很寶貝的物品才對。思及此,你腦海再次閃過岩壁一角,覆蓋於圖騰底下的長長爪痕,心裡一沉,那想必是天犬留下的掙扎痕跡吧。
牠當時……是如何被帶來此處的呢?
「唔,要把玉鐲子挖出來嗎?這個好像被冰起來了耶。」鴞鴞把臉貼在冰面上,舔了幾口。
「你的舌頭居然沒被黏住,真神奇。」見到夥伴又像在山莊那樣隨便亂吃冰,你忍不住出聲揶揄她。鴞鴞則頗有自信地說,好歹是連貓鬍鬚也有保暖功能的貓,舔這裡的冰塊也沒什麼。
「我來吧。」亡魂之主靠過來,在食指指尖點起一簇黑色小火苗,他在人影面前對準冰封著玉鐲的區域劃了一圈,以黑火燒融周圍,接著輕而易舉地就將玉鐲連同一塊冰取下來。
他將玉鐲小心翼翼地擺到地上,本打算以黑火更精細地將冰封處消除,但鴞鴞卻搶著說:「剩下的我來!」然後非常興奮地開始舔玉鐲表面的殘餘冰塊。
「鴞鴞,小心別把裡面的東西吃掉。」你有點緊張地提醒夥伴:「吃掉的話我們可能就沒有別的東西能放上去了。」
鴞鴞咧嘴反駁說她才沒有那麼笨。
你見她舔冰塊舔得挺開心,還說要分你一口讓你嚐嚐冰塊的美味,姑且也上前嚐了一下,卻發現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
不就是水的味道嗎。
你心中不禁暗想,鴞鴞當初肯定不是被寒冬凍死的,只會是餓死的。那麼愛亂吃東西,又那麼愛舔冰塊。
過了一會兒,隨著夥伴樂在其中的努力,玉鐲外側的結冰逐漸融化,玉鐲終於成功被取出來。
主人又立刻拉著亡魂之主躲到平台角落去避難。亡魂之主手中本用於存放桐花妖靈核的黑紙燈籠搖搖晃晃,若不是外頭還有當初加強封印用的金屬支架,這麼被主人來回拖著走,恐怕已經爛成一團了吧。
將玉鐲子放到暗格推出的架子上的重責大任此時自然而然落到你身上。你小心翼翼地將它擺放上去,下一刻,暗格自動闔起,將玉鐲與架子一併收納入內。
精緻門扉後頭傳來某種沉悶聲響,聽上去像是許多岩石移動而相互摩擦,以及某種器械穩定轉動的聲音。隨著聲音轉弱,門上圖騰越發明亮,就在你驚慌地想著這是否才是真正的陷阱時,大門從月亮和太陽中間開了一條縫,接著日月圖騰緩慢地往兩側推移開來。
門後是一條陰暗甬道,舉著火把站在最前頭的你沒有多想,就往裡一照——
豈料,甬道之內,死屍遍地。
你站在門外往裡望去,愕然無語。鴞鴞皺了皺鼻子,這回你必須同意她說的話,這裡的氣味真的不好聞。即使寒冷使得屍體腐敗速度變得極度緩慢,可對你倆的嗅覺來說,依舊太過刺鼻。
主人早已用衣袖掩著口鼻,對於眼前場面作何感想已毋須言說。亡魂之主作為魂魄與死者的掌管者自然早已閱遍世間殘酷之事,面對此景,他神色平靜地來到最前頭、視線掃過滿地死屍,彎身蹲下查看。
它們似乎全穿著祭服,與你們初入溶洞時坍方之下的屍身穿著的是同一種,看來當初應該都是負責祭祀的人。
然而,這些屍體可說是嚴重殘缺不全,尤其頭部。多數屍體頭顱早已不知去向,餘留的則明顯有被用力啃咬的傷痕;破爛祭服底下露出的軀體盡數佈滿抓痕,道道深及骨肉,似要將其徹底撕裂。
斷體殘肢交疊在一塊兒,狹長通道內彷彿屍山血海,滿片狼藉。
「看來天犬對於前來祭祀之人並不滿意。」亡魂之主低聲道,抬頭望向甬道底部一扇看上去非常普通——普通得像是一戶平凡人家的木門。
「尤其他們『是誰』這點。」
你們戰戰兢兢地跟隨他踏入甬道內,穿過屍體堆來到木門面前。男孩輕輕地將手放到門板上,就要推開。
那一霎,牽繫在身上的紅絲線忽然繃得死緊。
你和鴞鴞站在亡魂之主身側警戒著,雙目緊盯木門情況並豎耳細聽,若有什麼東西飛出砸落更甚是攻擊,便要率先擋下。
你幾乎做好了門一開之後你可能就會代替眼前男孩腦袋落地的心理準備,不過——
幸運的是,當亡魂之主施力一推,木門就這麽靜悄悄地向裡側打開。似是平凡人家的門扉如同尋常日子裡被歸家之人推開,然後將屋中景色展現於眼前那般,平淡而普通。
門後透著微光,是另一處陰暗空間,可奇怪的是從門邊往裡望去只能感覺隱約有光,卻看不見盡頭。視野所及之處沒有牆、沒有屋樑、沒有地板,甚至連溶洞景色最常見的鐘乳與岩地都沒有。
它像是片虛空,像是入睡時閉上眼在腦海裡感受到的那種朦朧不清的光與大片漆黑混攪在一塊兒的感覺——混沌,亦或空無虛幻。
是沉沒,亦是漂浮。
那種感覺,恰似黑火給你的感覺。
乍看如煙、如墨暈那樣縹緲虛無,它不需被人察覺,始終靜待於將被遺忘的角落,卻又無法徹底捨棄。當你意識到它,它便是那樣強烈深刻而再也無法忽視。
好比死亡,好比死亡之前,那段朦朧卻可控的……
亡魂之主抬起腳,第一個步伐輕輕落在門檻另一側。
那一剎,宛如平靜水面產生的漣漪,無數發光咒文自他腳下漫散開來向著黑暗虛空延展而去,正如圖騰與文字交織成的天羅地網,鋪展遍佈。
可那張網並非要捕捉男孩,不過是織網受到牽動後的反應罷了。咒文表面白光開始向四周迸散,呼吸之間,強光乍現。
再眨眼,一個黑影伴隨狼犬興奮喘息朝你們飛速撲過來。
亡魂之主並沒有閃避,他迅速抬手示意你們別動並將黑紙燈籠放置於地面後,欣然接納。
只見一隻毛髮蓬鬆柔軟的大狗轉眼間撲在男孩身上,飛快地晃著比你和鴞鴞還要毛茸茸的大尾巴。乍一看像是有人在搖晃一棵冬日積雪的雪松樹。
牠的毛髮是銀灰和乳白,臉頰和頭頂有較深的紋路延續至背部和尾部上方,全身細毛微微閃爍,彷彿自身便是日色與月光。
牠的身姿型態與面部像隻狼,卻不如你們見過的野狼那樣體態紮實精壯而充滿威脅,也不像在小丘上見過的那般詭異;失了點野性,多了些傻勁,即便如此,依然能感受到牠身上有幾股強大的氣息波動流趟著。
牠的呼吸吐息皆是帶著暖意的微風,牠的每一步踩踏,都使你立足之處震顫不已。
是天犬,不會錯了。
天犬向前搭上前腳時已然超過亡魂之主的身高,甚至可說整隻都比男孩要大,應該也比主人要大……但男孩卻能穩住身子伸出雙臂接住對方撲送而來的懷抱。
你注意到天犬的四肢各戴有一枚玉鐲,質地與門外人影捧著的碎裂鐲子是同一種。牠頸部有條繫繩,上頭有個已經鬆脫的結,以結的形式來看,另一端本來應該是繫著飾品的……想必是那枚碎掉的玉鐲吧。
亡魂之主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表明自己的身份,他選擇觀察,選擇審視。
而這一刻,天犬顯然發現自己忘了先做這件事—仔細看看來者究竟是誰—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牠前腳一個使勁,硬生生將男孩推倒在地、伸長了爪子踩在他胸膛和手臂上,姿態高傲地盯著他。
男孩抬了抬指尖要你們待在原地,別輕舉妄動,你和鴞鴞看了眼主人,他此時才剛踏進滿是咒文織網的空間來到你們身側。
他睨視著天犬,一語不發。但你似乎能從那表情看出主人的質疑:真奇怪,一條狗竟然沒能第一時間就辨認到訪者的氣味。我看是被關在這裡太久,感官功能喪失殆盡了吧——大約是這樣的想法。
還好主人沒說出來……否則一上門就挑釁導致對方不高興而惹來殺身之禍,儘管你習慣擋災,但替主人擋下這種災厄,說到底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委屈的。
此時,天犬動了動鼻子,轉動頭部向下盯著自己前掌踩著的位置,似乎察覺男孩身體裡藏著意料之外的東西。牠瞪大了眼質問道:「你是神?是妖?」
你猜想,天犬或許從未料想過,他這回睜眼,殷殷期盼的主人沒有出現,來的人卻也不是如同往常那樣穿著祭服的尋常人類。牠緊盯著身下之人,似乎在思考這異常情況究竟代表著什麼。
桐花香氣再次自亡魂之主身上散發出來,坦率地回應這句話,又或者,那是對於天犬展現的威嚇行為?不過,吞食者本人卻不顧天犬的爪子按在自己身上,面色平靜地撐起身體,反問對方:「你是神,是妖?」
吞下肆虐世間的神鳥的天犬,面對吞下桐花妖的亡魂之主,沉默片刻後,緩緩地放開前爪向後退開一步。牠轉動頭部朝你們身後木門方向看過來,注視著甬道另一端已然關閉的日月石門,又轉回去。
亡魂之主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拍拍衣袖仰首對上天犬的視線。他嬌小身子站在天犬面前,連對方下顎高度都不到,可眼眸中的神情依然沉穩淡漠。
「你在想自己當初是不是吞了不該吞的東西,才會遭到封印。」亡魂之主對天犬道:「你疑惑堂堂神明肚子裡明明有妖怪,卻能泰然自若地站在你面前的理由。」
「原來有人和自己一樣,可是他卻從門外自然而然地打開封印走進來。」
天犬聽見對方這句話,面色猙獰起來,身上毛髮倏地閃出一陣強光,灼熱氣息在空氣中波蕩。
「你在嘲笑我。」天犬瞠目咬牙道。
「我無意如此,我見過你自九日之下拯救蒼生的英姿。」亡魂之主掌心朝下,試探般地朝天犬伸出手,將掌心貼到牠鼻頭上。
天犬立即扭頭退開,警戒地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亡魂之主收回手,站在原地注視著天犬身上散發出灼熱強光的毛髮,「我看中你駕於神鳥的力量,以及你吞下九日卻不受灼燒,反而將其化為已用的能力。」
「我要知道你對妖怪是否也能做到同樣的事情。」男孩說著,張開手臂往天犬的方向靠近了一步:「桐花妖在我體內,我要你將它取出來。」
聽著亡魂之主這句話,你想起他告訴主人自己打算吞下靈核的時候,曾提過他要用這個方法測試天犬對靈核的興趣,以及會如何取出一事。你感到有點緊張,要是牠真的一口吞了亡魂之主,你實際擋下的災厄會是什麼啊……?
要是被天犬吞下去,難道今後要跟那些鳥住在一塊兒了?如果肚子餓了你就把那些鳥……可能會先被祂們燒死。你搖搖頭,重新拉回注意力,暫時不去想那些事。
還是祈禱事情發展能如亡魂之主想的順利比較實際。天犬可是吞了九隻神鳥的可怕大狗,吞掉另一個神也許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天犬盯著眼前嬌小的孩子,朝他拋了一句:「這些事於我沒有任何好處,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亡魂之主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顯然早已料到對方會這麼問。
說實話,你覺得天犬很有可能不會理會他的要求,但既然亡魂之主早已下定決心尋求天犬的幫助,應該對此也有所準備吧。用武力威嚇對方?還是有什麼吸引人的條件能用來交涉就好了……
男孩顯然不打算隨意動用武力,他退開一步,對天犬道:「我們談談條件吧。」
「我和你素不相識,沒什麼好談的。」天犬不屑地用鼻子哼氣,轉開身子不知打算往哪兒去,「你現在還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說大話,沒像外頭那些碎屍一樣,是因爲我手下留情。」
「我不是一般人,你方才也感覺到了,不是麼?」亡魂之主說。
「那又如何?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好處。」天犬低低晃著尾巴,冷聲道。
見天犬在這無邊無際的空間裡漸漸走遠,腳下咒文圖騰無止盡地延伸,也沒見牠碰到這空間裡任何角落。
亡魂之主望著他的背影,輕聲道:「你想念你的主人嗎?」
天犬散著強光的毛髮頓時顫了一下,像是蒸騰熱氣忽然被涼風拂過似的。牠的腳步停了下來。
對了!天犬的夢囈,還有牠一開始那麼開心地撲上來搖著尾巴的樣子,他一定很想念他的主人。若是亡魂之主能用什麼方法讓他們倆相會,是不是就有機會讓天犬答應幫忙了?
然而,天犬此時竟憤怒地轉過頭來,怒目齜牙,對著亡魂之主低吼:「你也像他們一樣嗎?」
「對我和主人的事好像很了解似的,可每每問及主人在何處,沒有一個答得出來。」
「來到門後的人總是拿著雞蛋、臘肉,說是給我的禮物,讓我收下。一旦問到他們主人在哪裡,哪一個不是支支吾吾地說著不知道!還有的說下次帶他來,結果還是一再誆騙、拖延,讓我一等再等。」
「故技重施是沒有用的,我不會再被這種謊言騙了!」天犬的怒吼成了足以燒灼皮膚的強風,毫不留情地往你們身上吹。
紅絲線再度纏得緊,你感覺自己的毛髮幾乎要燒焦了似的。好在目前還沒有真的燒起來。
說起來,若是真的要讓天犬見到牠主人,又該怎麼做呢?門外那冰封屍體應該就是,可天犬能不能承受,是另一回事。
若是與魂魄見面,天犬的主人……那可說是太古之人,山莊的祭典至今不知道已經舉行多少次,靈魂早已經歷無數輪迴,那得去哪裡找來當初那個人呀?
你知道老鼠山莊的小殷非常擅於使用幻術,可這麼一來,不也是在欺騙天犬嗎?
不知道亡魂之主打算怎麼做……
男孩平靜地注視著天犬的眼睛,那是一對映著日色與月光的眸子,其中一隻是琥珀色,另一隻是銀藍色。那雙眼裡此時帶著思念與憤怒——一種他再熟悉不過的情緒,這樣的表情他至今見過多少次,無可細數,你的主人亦如是。
儘管對方是天犬,神情依然清晰可辨。
亡魂之主佇立在原地,不顧天犬對他齜牙威嚇,只是淡淡地道:「我帶你去見你的主人吧。我知道他在何處。」
由於先前經歷,天犬聽完自然不信,反而更加憤怒,「滿口胡言!」他嘶吼著,伸出爪子倏地跳到亡魂之主面前,大掌用力一揮打算將他就地撕裂。
男孩眉頭輕蹙,挪動步伐往旁迅速閃避、回過頭來一把抓住大狗脖子上的細繩硬是將牠向後扯了一步。
天犬似乎沒料到這世上還有人膽敢這麼扯住牠的脖子,頓時一愣,斜睨著亡魂之主,咬牙低吼。
此時,主人的纖纖玉手忽然朝你伸過來,手心上放著方才你們放入門上暗格的碎裂玉鐲,「從門外放進暗格的玉鐲就落在門後鑲著的一個圖騰盒子裡。」他簡略地說完,將玉鐲交給你,要你拿給亡魂之主。
你立即照辦,叼著玉鐲靜悄悄地來到男孩身側,將玉鐲遞給他。
天犬注意到你,接著看見男孩手裡的碎裂鐲子,登時吃驚地瞪大眼睛:「……你怎麼拿到的?那是主人給我的東西。」
亡魂之主鬆開拉著繫繩的那隻手,說道:「借來的,你的主人就在門外。」
「跟我來。」男孩走到木門前,抬腳跨過門檻。
天犬半信半疑,可一想到亡魂之主手裡拿著那枚本不該出現在他手中的玉鐲,總覺奇怪,最終依然跟了上來。
於是,你們重新穿過甬道並謹慎地跨過每具殘缺死屍,天犬卻毫不留情地踩了過去。來到方才那扇繪有日月圖騰的門後你們才發現,這道門從外面能透過機關開啟,從裡頭卻好像是要用鑰匙開的。
看這鑰匙孔的形式,好像就是一般的形狀,不過上頭刻有圖騰,應該和你們取得的火鐮一樣做過特殊處理。
亡魂之主看了眼鑰匙孔:「隨便插一個東西進去肯定不可……咳,」說到一半卻咳起嗽來,空氣中又飄出一陣桐花香,「咳咳……抱歉,咳……」
主人瞥了他一眼,臉色沉下來,很是不悅地走到門前,「趕緊找了。」
話是這麼說,但,去哪兒找?
門後景況如同主人提及,鑲著一個圖騰盒子,此外,門的底部則有一個凹槽,鴞鴞說那裡有雞蛋和臘肉的氣味。你猜想如果當時在架子上放的是那兩種東西,可能它們會掉進門後這個凹槽裡吧。
主人伸手往凹槽裡探,什麼也沒摸到。
他勾了勾手讓你和鴞鴞去屍體堆裡翻找:「既然這些人能進來這裡,肯定有帶出去的鑰匙。」
於是你和鴞鴞就在這佈滿整個甬道的半腐敗碎塊殘肢中,逐一查看祭服的衣袋袖口以及周圍地面,看看有沒有類似的東西。
主人催促著你們快一點,想是在擔心亡魂之主身體裡的桐花妖靈核會隨著時間越發猖狂。不過,男孩表示身體暫無大礙,不需要擔心,就走過來跟著你們一起找。
主人自然是一點也不相信他那句話,但男孩接下確實沒再咳嗽,桐花的氣味也消失了。
你們又接連翻了七八具死屍,可就是沒見到任何類似物品。找了他們隨身的錦囊和攜帶著的容器,也沒找著,最後將整個通道內的屍體翻了個遍,依然毫無所過。
「又是一個騙子。」天犬站在一邊鼻子重重哼了聲氣,神色陰鷙地瞪著男孩:「桐花妖是嗎……我看你就先被它反過來吃掉吧。」
語畢,牠乳白和銀灰的毛髮乍閃、強光迸散,一股暖風吹過整條甬道的同時,桐花氣味再度變得極為濃烈瀰漫四周。亡魂之主悶哼了聲摀著腹部跪倒在地,驚愕地睜大了眼。別說他本人,你、鴞鴞和主人全都嚇了一大跳。天犬竟還能這樣影響妖怪嗎……?
男孩臉色蒼白額角冒著冷汗,低哮喘鳴不斷。
然而,不像你拿梳子敲他那種外力攻擊,這些出自他身體的症況並沒有轉移過來,早前睡夢中感覺到的那種不安穩恐怕只是姻緣線相聯繫後的徵兆,並非當時亡魂之主身體狀況的實際反映。主人在旁看得焦急,卻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桐花妖受到刺激的異常情況。
當亡魂之主嚥了口氣嘴角勾起淡笑時,主人以為他腦袋如今終於被啃了。只見男孩艱難地轉動頭部望向高高在上的天犬,眼神是愈發堅定:「……你果真能夠做到……掌控妖怪。」
他蹙眉沉思片刻,有氣無力地往鑲在門上的圖騰盒子一抓,要主人看看鑰匙在不在裡頭。
「我剛剛就是從那裡取出玉鐲的,沒看到啊。」主人說著,便又打開那盒子,裡頭只剩一個軟墊,看起來像是你和主人去街市上購買漂亮飾品時,底下都會墊著的那種。
亡魂之主搖搖頭道:「你再仔細找找……咳咳……」
主人盯著盒子看,狐疑地伸手捏住軟墊將它拿起來,看見了空無一物的盒底。不過,軟墊底部有個縫,主人扳開一看——
果真是一把鑰匙。上頭有著與鎖孔周圍相同的圖騰。
你們二話不說將鑰匙插入鎖孔,喀地一聲,成功地重新打開了這道門。外頭正是你們方才休息的那個平台。你和鴞鴞與主人率先出去,亡魂之主也一邊咳嗽一邊扶著牆走出來。
「過來吧。」他說。
天犬收斂身上強光和熱氣,略帶遲疑地走到門洞邊,往門外探出頭來。
天犬看見了那個冰封在門邊的人影。他雙手捧著玉鐲的位置還留著亡魂之主以黑火燒融冰塊取出玉鐲後留下的一個小冰洞。
牠看見了他手中用來包裹玉鐲的巾帕以及用來呈裝的小木盒,還有他身邊包裹起來的行囊,粗布裡的臘肉。牠抬首往那人身後望去,看見那把匕首、那張長弓、裝在鹿皮箭袋裡的白羽箭矢。
牠顯然認得那些東西。
天犬踏出門來到外頭時,你感覺到上頭光線產生非常細微的變化。不是天犬身上的光,而是更上面的位置……你有些疑惑地仰頭朝門扉上方望去,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那些圖騰和紋路變得和你們初見時不太一樣。
咒文泛出的光線好像變得柔和了些。你猜想那是否和你們選擇用玉鐲開啟這扇日月門,甚至用了那盒子裡的鑰匙從後頭打開有關。
你瞥了眼甬道裡散亂的屍堆,若事實真如你所想的那樣,那些祭祀者很可能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進入門後便有去無回。
那把鑰匙是包在軟墊裡頭的,全然沒有使用痕跡。最貴重的物品總要藏在保存得最完善隱密的角落,也許只有透過將玉鐲放入暗格後你們才有機會取得,放雞蛋和臘肉都不行。這表示建造祭祀與封印之地的那個人……在門上與門後留了一個特殊的通行方式嗎?
若是如此,又是為什麼呢?
天犬朝冰封人影走過去,低頭用鼻子不斷嗅聞。牠抖了抖耳朵,在冰塊前徘徊低嗚。
亡魂之主走上前,柔聲說道:「我們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在這裡,也許你說的那些人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真相。」他試探著天犬,企圖摸透牠如此暴躁的原因,除了見不到主人、被欺騙,是否還有其他。
天犬沒有回應男孩,只是用鼻頭和臉頰蹭了蹭冰封人影的頭。牠身上的熱氣和高溫將冰塊一下子融化,露出底下死屍。牠用嘴叼住披在那人身上的大衣和保暖用的狼皮,將其掀開,看見了冰封屍體的臉。
那是個很年邁的人了。天犬見到那張臉時的眼神似乎有些吃驚。
牠轉動頭部掃視周圍觀察自己究竟身處何處,然後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
「……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被關在裡面?」
「主人說我吞下九個太陽救了大家,但其他人看到我,卻說我很危險。」天犬又蹭了蹭他主人的手,將冰封之中那條巾帕取出來。牠咬著巾帕將其甩開,帕子中央就露出一個用粗線簡略縫製的,天真歪扭得像是塗鴉的狼犬圖像。
「他們說我不能出去否則大地會因為我而變成荒漠……甚至有人說要是不先把我關起來,總有一天我會像那些鳥一樣禍害世間。當時這裡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所以我根本不想進來,但他們說我只要我乖乖待在裡面,就能保護所有人,他們也會讓主人來見我。」
天犬齜牙低吼:「但為什麼主人變成這樣?為什麼沒有人保護他?」
「也許你的主人就一直在門外陪著你,他一定也很想念你,所以才會出現在這裡。」你看著天犬那模樣,走到牠身邊晃了晃尾巴,希望能安慰牠。
天犬瞥了你一眼,又轉向你身邊正舔著自己毛髮的鴞鴞,接著靜默地望著你的主人好半晌最後又將視線放回你身上。
「唔,牠是不是覺得我們看起來比較像野貓,不懂什麼叫主人?」鴞鴞湊過來悄聲問你。
你想了想,畢竟人世間大多數的貓是讓他們主人給牠們端茶水的,也許你們反過來不算數……?
你忍不住又多看了那條巾帕幾眼,心想從來沒見過繡得那麼醜的圖案,說實話若不是那「東西」有條大尾巴和四條腿否則你還真不知道繡的是什麼。
但你能從那上頭感受到製作者的用心和喜悅,還看見上頭經年使用的痕跡,那應該是天犬小的時候他主人特地做給牠的吧。
你不禁感到有點羨慕,主人少數時候用來消遣陪你們玩的彩旗是街上買來的,他雖然做過針線活但沒做過任何東西給你或鴞鴞。
他總說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時間,想要賺更多香油錢,勢必得花一部分的錢省掉不必要花費的時間,所以就算要做針線活他也只挑他覺得有必要的。
但是主人的針線活之精巧是足以拿到街市上販售的程度。
主人認為必要花費的時間之一,就是把本該屬於他的香油錢拿回來。主人通常會製作類似平安符,可隨身攜帶配飾的符結錦囊,例如姻緣符與人緣符或者鳳凰符。
原因是因為太多人假借他的名義在世間招搖撞騙,販售一些聲稱「有姻緣大神親自加持恩准」的物品藉此賺取錢財,主人對此感到非常不滿,非得要親自出馬告訴愚鈍的世人什麼樣的東西叫做有他親自加持。
至於這些符如何替他帶回應有的香油錢,細節是貓苑其他貓負責,你本人並不清楚,這些事情起初也是鴞鴞告訴你的。
而主人親手製作的平安符,從某個時候開始,也會送那麼一兩枚到隔壁的老鼠山莊去。他本人的說法是:「隔壁那些人體質太容易招衰了,需要給他們改改運,免得某天衰到我頭上來。」
現在想想,不知是山莊的人那體質不派出你便實在厄運難擋,還是主人根本沒用心做,事情依然是衰到他頭上去了……那落石砸得也太準了。
說及信仰一事,你不由得轉頭望向那扇日月門,又想起上頭岩壁的兩幅巨大壁畫、山林中那些神龕以及環繞樹林的繩索。
你將這件事告訴身旁銀白大狗,「人們一直在供奉你,他們很感謝你吞下九日拯救蒼生。」
豈料天犬一聽,立即嗤聲不屑道:「……你曉得他們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同時還繼續供奉我嗎?」
「他們當初供奉我祭拜我,給我神性,是因為他們擔心我像一般家犬鳥禽那樣,時間久了就死去,到時候九日再度散逃作亂,天地便會化為塵沙飛揚的荒地……」
「我確實曾是條普通家犬,跟隨主人四處捕獵,可如今我在其他人眼中不過是一口活棺材!」
「唔,你想解脫?」鴞鴞晃著尾巴歪著腦袋問道。
天犬瞪視著她,憤恨低吼:「如果你的解脫是指把這條命給拋了,那我一點也不打算這麼做。」
「我救了那麽多人,沒有得到該有的尊敬就算了,為什麼要因為獨自被關在這裡這麼久而自行選擇放棄我的生命!」牠咬牙切齒,毛髮綻出灼熱強光和狂風,你感覺烈火撲面而來、附著你的鬍鬚和身體,感覺臉頰和胸口的毛髮燒焦了。
「唔啊……幹嘛那麼兇啊!」鴞鴞的鬍鬚和尾巴上的毛已經捲曲起來,再過一會兒好像就要乾裂掉落似的。
你立即轉頭確認亡魂之主和主人的情況,他們正舉起手臂遮擋強風造成的不適,不過看樣子天犬身上散發出的熱氣已轉移到你和鴞鴞身上,並沒有影響到他們,否則衣物可能已經燒起來了。
鴞鴞咧著嘴齜牙反駁天犬:「我也因為被人類無故拋下而受傷和死掉過啊,只是問而已嘛!」鴞鴞……真是不服輸呢。
「不要把我和你混為一談!」天犬朝她吠了聲就張口用力一咬,她嚇了一大跳立即往後竄,驚險躲開。
大狗這才收斂灼熱之氣,轉而將屍體身邊的大衣和狼皮蓋回去,嘴裡叼著他剛才翻出來的巾帕朝平台邊移動,看來是打算一走了之。
站在牠身後的墨衣男孩見狀當即喝道:「你出不去的。」
天犬回頭瞪視著發話之人。
「這道日月門不過是封印你的第一道門,上頭還有一道。我猜下頭也有。」他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臉色仍因身體不適而顯得蒼白無力。
但他站得筆直,直視對方續道:「當初將你帶進來的人既能把你困在此處,如今你要想出去,怎可能只是一道門的難關?」
此時,你注意到地面的情況好像變得和方才不太一樣——只見那扇門後如同織網的圖騰咒文不知何時已延伸出來,經過男孩足底,又一路來到天犬腳下,像是個巨大的詭異影子將他們包覆其中。
天犬睜大雙眼愣愣地望著自身腳下並試圖挪動身體,可織網緊追著牠的步伐不放。牠每動一步,那些發著光的咒文圖騰就隨著牠的影子跟著一起移動。
天犬焦急地連連後退,全身毛髮直豎,壓低雙耳齜牙對著男孩低鳴:「就是你們在牆上弄了這種東西,主人才會死掉!」
「就是你們把我關在這裡,主人才會迫不得已來到這種危險的地方!」
「設下咒法的人並非是我。」男孩沿著陰影走上前逼近天犬,他腳下咒文如同你們在木門後看見的那樣,翻起陣陣漣漪般的波蕩,「但你若是想離開,我有辦法。」
天犬咬著巾帕對男孩不斷低吼,毛髮上的光再度燃燒起來,宛若烈日之中金白色的火焰。主人見狀,一語不發緊咬下唇,低垂的指尖緊緊勾著紅絲線,看上去很是焦慮。
只見男孩又踏前一步,仰首直視天犬。
天犬瞠目威嚇,後足奮力一瞪朝亡魂之主猛力撲上去欲要將他一頭撞倒,男孩又是側身閃避扯住牠頸上繫繩,與之僵持不下。
亡魂之主冷聲道:「幫我的忙,我就助你出去。」
天犬斜睨著牠,男孩則回以淺而淡的微笑。
他輕抬手中黑紙燈籠,說:「我帶你見到了你的主人。現在,你要將桐花妖從我體內取出來,這是第一筆交易。」
你在他眼裡看見逐漸累積的疲憊,腳步不再像方才那樣沉穩,若是天犬這會兒再不答應,亡魂之主體內受到刺激的靈核恐怕真要抑制不住,而你的注意力也將被這股灼燒感徹底燃燒殆盡。
「接下來,你要隨我到老鼠山莊,從我孩子的體內取出蛇妖,我會將玉鐲還給你。這是第二筆交易。之後你便自由了。」
「否則,我立刻便能將你封回那道門裡——即便你是救世的天犬。」男孩正言厲色,不容退讓。
可天犬對於約定和交易自然心生疑懼有所顧忌,不肯輕易答應。牠沉默地瞪著男孩好半晌,最後嗤聲笑道:「取出妖怪輕而易舉……但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在達成目的後,依然將我封印?」
「神不會說謊。」亡魂之主肅聲道:「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並且確實照做,我也會實現諾言。」
「口說無憑。」天犬扭頭甩開亡魂之主已然鬆了力道的手……或者說,因為逐漸無力而顫抖的手。
男孩站在原地,並未因為天犬的舉動而顯露一絲慌亂情緒。他抬眼注視著對方,神色堅定:「我姑且再問一次……」
「你是神,是妖?」
天犬一聽當即重重哼氣,怒聲吼道:「我凌駕於神鳥,你前來請求我,你覺得我是神是妖?」他身上的毛髮燃起,熱氣再次蒸騰起來,桐花的香氣又自男孩身上溢散而出。
黑紙燈籠頓時翻落在地,男孩神情痛苦地摀著腹部和胸口,不斷喘著氣。
主人勾緊了指尖紅絲線,對靈核的變異卻是束手無策。實際上,雖然主人嘴上說著他是幫忙收拾善後的人,可倘若亡魂之主真的撐不住了,主人也做不到收拾妖怪。
他能做到的,只有當桐花妖的影響不再只是症狀也不再是其體內之物時,將那絲線用力一扯使你成為男孩的替代品,然後帶著對方拔腿就跑。
此時,亡魂之主咬牙抬手朝眼前大狗衣袖一振,天犬腳下咒文團團聚攏,羅網交織,寒光密佈。
「既然如此,兌現你的第一筆交易,天犬。」
霎時間,你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天犬完全沒有與男孩接觸的情況下,桐花妖的氣味,頓時盡散,徹底地沒了。
就連最初你透過黑紙燈籠聞到的妖怪氣味都不復存在。
你愣愣地望著天犬和亡魂之主的方向,思考方才那個瞬間自己敏銳的雙眼是否捕捉到了什麼。
好像……交織成網的咒文與圖騰剎那間便要爬滿天犬全身,天犬頓時心急火燎,全身毛髮強烈金光乍閃迸發,接著——桐花妖的氣味就沒了。
彷彿它不曾存在過一般。
鴞鴞和主人也驚愕不已,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沒動靜。
最震驚的自然莫過於亡魂之主,他有些遲疑地鬆開緊抓自己衣襟的手,脫力地踉蹌了兩步,可他自知不能在此時露出破綻,只好勉強自己站穩身子。原先層層加固封印桐花妖靈核的黑燈籠落在他腳邊,成了無用之物。
主人悄悄勾動手指示意你和鴞鴞去看看男孩的身體情況,但男孩屏著氣抬手示意你們不用管他。主人一臉不高興,可天犬在前,卻也拿對方沒辦法。
下一刻,男孩忽然眉心一蹙、捂著嘴向前傾身一咳,只見一朵碎裂不堪的八葉油桐帶著黑色的血落在他掌心裡頭,已然不是起初見到的晶石模樣。
亡魂之主先是吃驚,而後低眉淺笑,終於鬆了口氣。他以黑火將桐花殘骸徹底燃盡後,自衣袖中取出巾帕將手上黑血擦拭乾淨。
你感覺他那雙陰暗沉重的眸子裡此時總算有精神了些。
爬滿天犬身上的圖騰與咒文已然盡數褪去,並且正逐漸地經由亡魂之主腳下的影子慢慢地退回那日月門以及甬道中的木門之後。
天犬不安地甩動頭部,不斷用前掌撥弄自己的毛髮,檢查身體上是否還留有那些可怖咒文,半刻鐘後才終於安分下來。
亡魂之主將空無一物的黑紙燈籠重新提起時,天犬立即批評,企圖掩飾自己方才心急與退縮的模樣,「那種靈核連雞蛋都不如,一點用處也沒有。」
牠伸出舌頭舔了舔嘴:「下一個最好好一點。」儘管聽上去已經答應了亡魂之主的條件,可那面色狡黠的模樣,令你心中不安油然而生。
「下一個是臘肉。」男孩淡淡地回應。儘管他又恢復了那張平靜面容,可此時的男孩,想必歸心似箭。
不過,回到老鼠山莊之前,亡魂之主先是領你們朝平台邊緣走去,重新觸動地上那些複雜圖騰後沿石階梯一路爬升,打算將小石臺前替你們開啟機關的小鳥也一併帶離溶洞。
天犬的腳步在平台邊緣停下,牠回頭望了日月門邊倒臥的屍體一眼,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好半晌,神色憂傷不已。直到整條階梯都自岩石推展出來,牠才黯然轉身,獨留那空殼在溶洞深處。
爬上階梯的過程,天犬陷入了極度焦躁不安甚至憤怒的狀態,不斷用爪子刨抓樓梯表面,恐怕當初也是由同一條路被拖下去的。
整個路途,牠都緊緊咬著那巾帕,怎麼樣都不肯鬆開。
你們回到小石臺前,確認小鳥的生命跡象——令人欣慰的是,雖然小鳥最終放棄與纏繞在身上的樹藤搏鬥,但沒有放棄活命。
不過,當小鳥看見亡魂之主嬌小漆黑的身影自幽深裂谷出現的時候,你好像看見牠直直投射過來、帶著困惑的眼神。
「唔,我知道那個表情,牠肯定以為自己死了吧。」鴞鴞打趣地說:「因為你睜開眼睛的時候也露出過那種表情,雖然那時候是奄奄一息。」
你不明白鴞鴞為什麼覺得這種事很有趣,眨了眨眼問道:「……快死了有什麼好笑的嗎?」
「當然不是快死掉很好笑,是你的表情很好笑啊。」鴞鴞說。
你聽了,有些不悅地舉起前掌拍了她的臉一下。鴞鴞咪咪叫,說自己的鬍子要斷了,你則告訴她反正原本就快被燒斷了,乾脆趕快拔掉好重新長一根。
這時,天犬來到樓梯頂端,主人也壓隊抵達。亡魂之主確認眾人都遠離裂谷邊緣後,便消去架子邊的黑火,準備將小鳥移下來。
然而兩側小丘上的狼群,此時看起來可不如你們下裂谷時那般友善。
狼隻們真正的那對眼睛接連睜開。當亡魂之主將困住小鳥的樹藤小心翼翼地以黑火燒斷時,牠們更是直接站了起來,朝你們所在處逼近。如同主人那時注意到的,牠們根本不把黑火放在眼裡。
而天犬面對那些狼隻,竟然縮著身子和尾巴,對牠們不停低吼甚至吠叫……你是聽說過狼群圍攻狗隻並且無情撲殺的事蹟,但天犬身有九日,也不敢對付牠們嗎?
看來這些狼隻雖然放你們前往下方的門,卻不打算輕易讓你們帶著小鳥從這裡離開。
或者說,這個地方,可能本身就是個不容逆流的大魚簍。
這條路終究是你們沿著洪水陷阱殘留的那些碎石痕跡找到的,也不知現在將小鳥從架子上帶走,會不會再次觸發大水。
「我看我們先準備逃跑,叫這隻鳥自己飛,想出去就想辦法跟好我們還比較實際。」主人說。
你和鴞鴞看著小鳥的表情,不是很相信牠現在這個樣子能好好地飛。
儘管這個問題可能使天犬精神緊繃的情況更加嚴重,你還是希望能借助牠的記憶,看看能否從中找出好方法,藉此幫助你們離開。於是你向天犬詢問道:「這些狼牠們還會做些什麼?或是你可以告訴我們關於陷阱的事情,例如那些水裡的光點有沒有方法可以避免……」
然而,亡魂之主指了指兩側小丘的方向,說:「不必了。看看那些狼和牠們的身體吧。」
你驚訝地轉回去,發現狼群的視線全都盯著天犬,甚至連身上圖騰眼睛注視的對象也從小鳥變成牠,鏡面般的圓圈逐一浮現與岩壁上相同的咒文,隱隱發光。
天犬此時早已聽不進任何聲音,只是不斷地對著牠們齜牙。
「……恐怕是因為真正的神鳥隨天犬自裂谷之下現身,而他們作為封印之地的看守者,必須確保九日不會離開。」男孩望向正前方遍地碎石積水,「即使來者成功解開機關,卻也會親手將自身推入死局之中。」
前有洪水狼群,後有深淵裂谷,進退兩難;若不沿石梯退回平台與封印,等著的便只有死路一條。
你望著那十隻狼,不知為何,腦海閃過天犬慘遭圍剿分食的景象。
儘管天犬說人們供奉祭祀的理由是擔心牠的死亡將為神鳥帶來逃脫機會,因此天犬必須活著;可看見眼前狼群身上密密麻麻的暗紅咒文圖騰,你總覺得他們也許還留有備用手段,但那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
狼群本身更像是封印者留給其主人的警告與威脅:將天犬重新關進日月門裡,否則就地撲殺。
他們也可以賭命,試試往裂谷底下走;可就你們在客棧聽到的說法,暗河沖刷出去的,皆是死屍。底下恐怕也不是什麼安全的路。這同時也是一種扭曲的勸導:他們還可以選擇待在日月門外孤島般的平台上,那麼天犬與其主人可以安然相伴,直到主人壽命結束。
封印者雖然允許天犬的主人使用玉鐲和鑰匙將其自門後釋放,可卻沒打算讓他們活著離開這個地下溶洞。
設下封印咒法的人只問他們一個問題:
生離,抑或死別。
想必天犬的主人抵達時已無力面對這個艱難抉擇,溶洞與封印的寒冷最終將年邁的他與天犬各自冰封於亙古恆久的夢中。
「還是依照我先前提過的,透過我的法術直接回去吧。不過,這隻鳥勢必得最後才能將牠接過來,以免真的引發大洪水將我們全給沖下去。」語畢,男孩伸手一攬,如同撥弄琴弦般地輕點撫按,墨色煙霧自他衣袖逐漸飄散而出,在你們身後緩慢聚攏。
「我會設下通往山莊的出入口。」
亡魂之主抬手時,你隱約看見他左臂衣袖底下第一個墨色字符正逐漸淡去,身後柔煙則逐漸轉變為更加濃豔的色彩。
彷彿有人在空中以彩墨畫了幅你們再熟悉不過的景色,老鼠山莊的大門——更準確地來說是那扇小小的、鑲嵌著金屬手把、常常被主人嫌棄窮酸的古舊木門,慢慢地浮現在你們眼前。
那扇小木門上有著你們出行前男孩親自寫下的字符:康,定。
色彩逐漸隨著墨暈疊加,等待入口正式完成的同時,你好奇地瞥了亡魂之主寫著墨字的手臂一眼,發現更裡頭第二個字好像早就已經糊掉了,印象中那個位置的字符正是你看不懂寫的什麼字的其中一個。
和他剛才使用的結果不大一樣,這個字使用後的痕跡如同皮膚上墨水被人揉捏抹去。但你可以確定在你們離開日月門之前,那個字符不曾因為衣袖摩擦或者他跟主人……不,「主人跟他打鬧」而變得模糊。
亡魂之主伸手去抓門後木盒時你也有看見,字符都還很完整。
什麼時候用掉的?你有些疑惑,思索著不久前的情況——
牆壁上和門裡交織成網的咒文圖騰與沿路所見的那些,都是亡魂之主從未見過也未能理解構成方式的,因此他根本不可能在與天犬對峙時輕易調度使用。你注視著眼前那扇逐漸完整的山莊木門,狐疑地皺起臉,抖了抖鬍鬚和耳朵。
對了,亡魂之主這一路以來畫了不少東西,可以知道他對於景色與圖樣的掌握是非常快速而精準的。該不會……就是抄來用而已吧?
你悄悄抬眼,男孩眼角餘光注意到你的視線,似是猜中你心中所思,莞爾一笑,對你比了個「保密」的手勢。
……該說真不愧是與老鼠朝夕相處之人嗎?如此深諳偷盜,連別人設下的咒法都能偷。不過,如同他在山莊門前寫字符時提過的,符和咒能作用的關鍵重於其意與書寫者之念,既然他並不了解溶洞內用於封印的咒法組成結構,想必偷來的不過是外型罷了。
這些咒文至今肯定沒有少帶給天犬恐懼與折磨,否則天犬不會一看見緊隨自身腳步的咒文就陷入慌亂,直到最後都沒料到爬滿牠身體的只是虛有其表的仿造幻象罷了。
亡魂之主他——是不是打從一開始便孤注一擲,將所有可能性賭在天犬真的能夠安全取出妖怪上?
全數五個的字符已經用掉了兩個,一個用於設置出入口,一個用於嚇唬天犬,剩下的字是「鼠」、「停」、「龘」,是留給迫不得已時重新封印天犬用的。這些字裡頭,真的有「為吞下靈核而準備的安全機制」嗎?要是賭錯了怎麼辦啊……
此時,主人的話聲拉回你的思緒:「該走了。」
你定睛一看,裂谷邊緣已然與通往山莊大門前方的路連接起來。可天犬一見到木門,再度心生警戒。
「你想把我帶到另一個地方關起來嗎!」牠憤怒低吼。
「我們要回家了,你愛跟不跟。」主人瞪了牠一眼,逕自踏入墨畫形成的出入口,朝山城門口走去。
儘管主人語氣不悅,天犬聽見他提及回家二字時好像變得沒那麼緊繃了,可也沒有立刻跟上你們。亡魂之主見狀,擺擺手讓你和鴞鴞也先過去,自己則殿後確保天犬的行動。
「這是你離開此處的唯一方法。」男孩說完就將小鳥從架上捧起。
如同你們所擔心的,小鳥一離開架子,前方溶洞深處便是水聲乍響,鍾乳之間雨勢滂沱,落石紛亂,刺鼻氣味伴隨濕氣與狂風,大水震擊岩壁,翻江倒海而來。
眼見洪水前端就要抵達,天犬心急如焚,毛髮強光驚顫,下意識就想藉九日的力量與之對抗。豈料小丘與石臺上頭的鏡面石盤忽然齊齊朝溶洞深處一轉,圖騰閃爍,接著水下亮起無數細碎光點,洪水繼續無情推進。
你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遍佈水中的並非普通光點,而是一個個與你爪子尖端差不多大的咒文。
天犬低嗚哀叫,慌忙叼起落在腳邊的巾帕,扭頭便往山莊的方向逃,狼群蹬地一跳離開小丘在洪水前方狂奔追捕,接著撲身上前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咬住天犬不讓牠離開。
亡魂之主抬腿旋身一踢,將最近的狼隻踹飛在地後立即抽身退離小石臺朝出入口急奔,其餘狼群緊追在後,大狗踉蹌奔行,七跌八撞,終是與男孩一同到了出口這頭。
「趕緊把出入口關起來!」主人急道。
由於距離實在過於接近,亡魂之主翻過掌心關閉出入口的同時四隻狼也疾馳穿過墨畫,撲躍至牠和天犬面前。
男孩一驚,當即降下門口黑火朝主人喊道:「進門!」主人立刻拍開木門遁逃入內。
門後一名鼻頭上有個紅印的老鼠侍者坐倒在地一臉驚疑,想是剛才聽見門外動靜正要開門,便猝不及防地被門打中了臉。
四隻狼此時將天犬齊齊包圍作勢撲咬,使天犬在你們身後瘋狂吠叫。
亡魂之主一攬衣袖,二話不說召來山城門邊兩隻毛色灰黑的大老鼠,牠倆身子向上一挺化形成人,手裡各自舉起燃火長釤,以背側朝天犬身後兩隻狼奮力一揮,精準地將牠們勾挑甩開,然後並肩上前扯住天犬脖子上的繫繩將牠往自己身後扯,示意牠進入山莊。
老鼠侍者接著又揮動長釤重擊另外兩隻撲跳上來的狼,雙雙擊退。
然而,身繪圖騰的狼隻依然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即便牠們的腳和背部早已沾附黑色火焰。
亡魂之主見狀,皺眉呢喃,「除了飼養,也經過嚴厲訓練吧……」他上前一步,對那些狼說道:「在溶洞裡有大水幫忙也許可行,但在我家門口你們絕無優勢。」
「退下。」男孩警告。
這群狼顯然不聽外人勸阻。你總覺得牠們某種程度上已經和貓苑的貓一樣,飼養者說什麼牠們就做什麼——這種想法深入腦海,牠們也習以為常似的,就和多數時候的你一樣。
見對方無動於衷,亡魂之主最終嘆了口氣。他指尖輕拂,黑火便如墨聚攏在狼隻頸脖,他手指輕輕圈畫,狼群驟然倒地,不再呼吸。
他解除黑火,抬手又召來六位侍者,老鼠們兩兩一組上前抬起狼隻屍體,靜靜往一邊山林裡走,看起來是打算把牠們帶去埋起來。
男孩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垂眸長吐一口氣,這才默默轉身走進山城。
門後剛才那名被撞倒在地的侍者此時正拉著天犬身上繫繩站在門口等待亡魂之主下一步指令,天犬高大的身軀幾乎將整條狹窄山路給塞滿,你和鴞鴞無路可走,只好從他胯下溜過去回到主人身側。
亡魂之主進門後並沒有立刻帶天犬直朝山徑彼端的廣場前進,而是先問了那名侍者關於孩子們的情況。
老鼠告訴男孩,三日前他離開山莊後就碰上了梔月做惡夢的情況。
他這一提,你才驚覺這一趟下來竟已過了整整三日。乍想之下並不長,可接下來老鼠說的話便讓你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倘若那種情況持續更多日,真不知老鼠山莊今日會變成什麼樣。
老鼠說你們出發的那日午後,他們將山城整條路和樓閣內部的混亂清理完畢,但當天夜裡又全部重來了一遍。那一夜整個山莊的老鼠都在嚴密遏阻梔月一切行動,一部分在山城門口附近層層把守,剩下的就四面八方追著一條大冰蛇跑,這其中當然包括小殷。
如同小殷在書信中提及的,梔月的情況不是很穩定,睡也睡不安穩,醒著的時候神智也不總是清晰。蛇妖對他的影響持續反覆不定,因此小殷在試圖安撫對方的過程中脖子被咬傷了。
不過,小殷將梔月捆進被褥裡後,梔月的狀況好了些,大約兩個時辰後身體便暫時恢復原狀,睜眼時看起來也保有自主意識,但是一直在問亡魂之主去了何處。小殷脖子上的傷已得到妥善處置,正在慢慢康復。
「能感覺到門上的字符一直在努力作用著。」老鼠這麼說。
儘管如此,接連兩三天還是發生了相同情況,若是沒有字符護佑,也許會更糟也說不定——這是信中沒有提及的部分。
「曾想讓老鼠如實交代山莊整體情況,卻因為被小殷威脅『不留糕餅給你們』而放棄。」老鼠還說了這樣的話。
亡魂之主聽了,表情變得很古怪,好像不知道該不該笑。老鼠吱吱叫,轉述小殷的原話:『你們一旦說了,他老人家心急容易亂來。欸,別誤會,我指的是不顧自己安危的那種,尤其最近。總之不許說!』
你聽見亂來二字不禁皺起臉,又想起桐花妖引起的混亂……那還差點兒也讓主人亂來了。
你瞥了眼主人,想知道他此時又是何種表情。
一抬眼,竟看見站在一旁的主人又用衣袖按著自己被男孩勾過的下巴,神情若有所思,彷彿陷入餘韻之中……當初到底哪隻老鼠給男孩選的黑燈籠!怎就偏偏選到這種妖怪靈核!
撇除奇怪的症狀,那個桐花妖後來還被天犬反過來影響並利用,各種層面來說,都非常危險。
「你們居然就這麼被小殷收買。」亡魂之主忽略了老鼠提及的奇怪用詞,以及暗中胡思亂想的你,不可置信地皺眉責備老鼠,竟為了區區糕餅捨棄該負責的任務。
「其實我們曾讓門外老鼠去找您,但他們進不去溶洞底下,便又折返。由於後來又發生與第一夜同樣的情況,便決定按照您原先的安排,時刻留守直到您回來為止。目前皆已安定下來。」老鼠解釋道。
亡魂之主頷首表示理解,接著轉而向老鼠確認兩人目前的情況,「現在怎麼樣,清醒著麼?」
老鼠搖搖頭,吱了聲:「連續三日混亂累翻了,正睡著。睡得跟死豬一樣,尤其是小殷。」
男孩聞言終於淺淺笑起來,道:「那我便放心了。」說完,他將手中捧著的昏厥小鳥交給另一名站在階梯下方的侍者,吩咐他替小鳥清理一下羽毛、餵牠吃點正常食物,順便去看看門外負責埋葬狼隻的那幾位,提醒他們替狼洗去身上圖騰墨料。
安排完畢,亡魂之主提著黑燈籠領頭在前,讓老鼠帶天犬隨他到整個山莊最寬敞的地方去——樓閣前的廣場。
老鼠抬頭看了眼大狗,又將視線移向黑紙燈籠,顯然察覺原先盛裝之物已經消失殆盡,便問道:「所以,您當初要我們取那個黑燈籠出來說要做見面禮,實際上是用來做什麼?」
咦?原來男孩並沒有將完整計畫告訴老鼠嗎?
「沒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吧?」他狐疑地瞥了眼你的主人,詢問男孩:「您這位老朋友今日進門特別安靜。」
聽見老鼠這麼詢問,走在前頭的墨衣男孩停下腳步沉默片刻後才道:「……什麼事都沒有。」
主人則明顯一驚,倏地從餘韻中回過神,視線迅速轉落到亡魂之主身上,雙手叉腰揚聲反駁:「什麼叫什麼事都沒有?我的頭都被砸了個大包!很痛的!」
「唔,主人這是準備開始算帳了?」鴞鴞打了個大哈欠,露出她的小尖牙:「算算時間確實也差不多了啦。」
……還是說,他和亡魂之主心有靈犀、串通一氣,打算拿別的事情分散老鼠對桐花妖靈核的注意力?
然而,不論是何種,山莊的老鼠們對於主人的抱怨一直以來都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老鼠將主人的話當做了耳邊風,繼續追問男孩:「從梔月多年來逐漸惡化的身體和心智情況來看,您想必做了與蛇妖入體類似的實驗,而且是拿您自己的身體去賭……是嗎?」
見老鼠一下猜中了真相,主人立即插話恨恨道:「這不還好有我在,賭贏了?否則有得你們頭痛!還有我也頭痛!」
亡魂之主聽主人竟毫不猶豫地替他承認此事,錯愕道地瞪大了眼,想阻止他透露更多:「你這傢伙,不是答應我會保密麼?」
主人瞇細了眼雙手交叉於胸前俯視而下,理所當然地回應:「我沒記錯的話,你沒說『這件事』不能講。關鍵的那部分我可沒透露半分。」說著,又忍不住用衣袖掩住下半張臉。
「什麼關鍵的?還有什麼?」老鼠沒有遺漏主人話中有話的可疑之處。
然而當老鼠這一問,主人和男孩竟異口同聲地轉開臉肅聲強調:「沒事。」
此舉嚇了他好一大跳。
「吱……?」老鼠吃驚地眨了眨眼,打自心底發出了非常原始的疑惑,想必從來沒料到自己的主人和常常上門吵架的舊識,有天竟會如此有默契地隱瞞某種事情。
因為你也沒料到。
主人和亡魂之主之間居然因為那種事情而有了共同的小秘密,這實在是……你心中煩悶難以排遣,忍無可忍之下選擇喵喵大叫打斷話題,讓老鼠不要再問了。鴞鴞聽見了就在旁邊竊笑。
男孩顯然也不打算在此時說得更多,背過身去,逕自走下山徑:「總之,此事千萬別說與孩子們聽,尤其是梔月。」
老鼠望著那小小背影,吱了聲表示明白。這才帶天犬隨男孩前往廣場。
老鼠施力將天犬往前拉時,天犬腳步不安地動了動,似乎想掙脫老鼠在牠脖子上的束縛;老鼠見狀放鬆抓著繫繩的力道任由天犬扭動,天犬的眼神因此又多了分疑惑與不解。你猜想牠是對於老鼠這種不硬不軟的態度感到很不習慣。
山城沿路的紅燈籠和緊閉門扉令大狗非常緊繃。牠雙耳警戒地豎著,時時刻刻細聽周圍動靜,深怕自己又落入下一個設計好的陷阱。
整條山城石徑兩側牆上,每兩三步的距離就站著一名老鼠侍者,他們之間則有數隻小老鼠趴伏在地,緊緊盯著山莊口和廣場與樓閣,還有天犬。
數量之多,連你和鴞鴞從他們中間經過時都緊張了起來。
天犬與他們視線交會時,情緒越發躁動不安,老鼠搖搖晃晃地拉著牠,一路跌撞、等待、勸誘,總算是將牠給帶到了樓梯頂端。
廣場邊緣又趴著好大一群老鼠,一團團毛茸茸的橢圓小身體像是鵝卵石遍佈周圍,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花園造景的一部分。抬頭朝樓閣上方看去,位於三樓的梔月和小殷的房間門扉緊閉,外頭倒是只站了兩名侍者。
也許是擔心給他們帶來壓力……你心裡猜測道。
天犬站在廣場邊緣,見周圍依然重重把守,很是不悅。齜牙咧嘴地要求亡魂之主撤除守衛。
亡魂之主轉身面向天犬,迅速瞥了眼周圍後,二話不說抬手示意老鼠們全數退下。
大量灰黑老鼠同時移動的景象如墨色翻浪倏地漲起又跌落,牠們窸窸窣窣、低聲吱叫著退入陰影之中,往山城門口聚集過去,廣場頓時徹底淨空。
漆黑河流接著在石徑間流淌數秒,眨眼間又消失,連兩側牆邊的侍者們也往門邊的方向退離,轉眼間便不見蹤影。
……反正這是男孩的家,老鼠們身影矮小、移動速度又極快,應該不會有大問題吧。你心道。
天犬轉動頭部,確認老鼠們皆已撤離,又抬頭往三樓的方向看了眼,鼻子重重哼氣,似乎不是很滿意。
亡魂之主盯著牠,這次卻沒有答應,面色嚴肅地告知天犬:「那兩位是留給我孩子的。」
大狗與男孩視線交會,雙方沉默了好一陣。最後,天犬扭頭甩開牽著牠的老鼠,說是讓牠走開,樓閣上方的牠就能不管。
老鼠瞥了眼自家主人,亡魂之主頷首表示讓他依照對方要求的去做。老鼠欠身離去,快步跑下山城石徑,在天犬緊盯之下一路退到門口。
廣場上此時只剩下你那手無縛雞之力的主人,以及接下來不宜主動出手攻擊,被主人安排作擋災用替身的你和鴞鴞。
天犬盯著你們好半晌,審視著你和鴞鴞的模樣,似乎在思考為何你們的毛髮略顯焦黑。
最後,牠低吼了聲,要你們退到樓閣裡,與房門外守衛的老鼠待在一塊兒,並且要在牠看得見你們的位置。
看來黑暗與視線死角曾給了天犬非常不好的印象吧。
亡魂之主再度頷首示意你們照做,主人極度不悅地兩手一撈將你和鴞鴞抱起來,大步朝著樓閣裡走去。
恐怕是起疑心了……若是天犬知道你們能夠代替亡魂之主和主人擋下任何傷害,或者得知牠自己和亡魂之主的處境並沒有牠原先所想的那樣平等的話,牠還會願意幫忙嗎?
你擔憂地低下頭,看看牽繫在自己與主人身上的紅絲線,以及主人與男孩之間的。
你和主人之間的紅絲線上多了一個結,主人與男孩之間的則不知不覺又多了好幾個。姻緣線因為你們的移動而被拉得越來越長,永無止盡似的,小小的結一個個都是真實而穩固的重量。你盯著那些結看,感受到自己原先因為回到老鼠山莊而稍微放鬆的情緒,此時再度變得警張起來。
還望一切順利……
主人帶著你們來到二樓,斷掉的樓梯層板尚未修復,這回再看,好像又斷了一半的數量,完好之處屈指可數。
他繞過客堂外側踩著破爛階梯前往三樓,踏上最後幾階時你和鴞鴞注意到三日前仍完好的走廊地板如今變得坑坑疤疤,木板上頭全是大片水漬,除此之外,或有被重擊導致碎裂,或有細小尖銳物體刮過表面拖行的痕跡。
「唔,這也壞得太徹底了吧。」鴞鴞說道。
你本來疑惑為什麼整個樓閣內已經如此殘破,老鼠山莊的人卻沒有好好修復,不過內心疑問一出,立刻便想起老鼠不久前才轉告與你們,關於這幾日山莊情況的報告——
過去三天無論是誰皆是日日不得安寧,如今終於有機會好好睡下,老鼠們定不希望因為樓閣內部修繕工作產生的噪音打擾那兩個人的睡眠吧。
你轉向小殷他們的房間,以及站在外頭看顧的兩名老鼠侍者,最後視線落在門上貼著的另一張字符。
你一愣,想起亡魂之主出門前曾吩咐過老鼠,若是蛇妖侵蝕加劇,不得已使用強硬手段,就將他備好的字符貼在門上等他回來。那一夜果真是凶多吉少。
「……最後果真用上了。」主人撇撇嘴找了個面對廣場、地板相對完整的角落將你和鴞鴞放下,自己靠著欄杆站在一邊。
儘管當時的書信與老鼠的報告已經將整件事情描述得差不多,此時見到門上字符,你依然忍不住猜想:那天夜裡,梔月自噩夢中驚醒再次化成一條大冰蛇四處亂竄,老鼠們真的如同你們方才一路走來見到的那樣重兵把守追捕嗎?
在那之前,主人將一身是傷的男孩扛回貓苑之前,是否也見到了類似景象……
你掃視地面與牆面狼籍,不敢細究。
不過,僅憑一張字符就能讓一再發作的梔月在房間裡撐到亡魂之主回來,究竟是什麼樣的字能有這樣的作用?總不可能是將睡夢與現實——思緒至此,你倏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雖說亡魂之主只是為救急而用,那字符中使用的看上去也並非意義強硬的字,可這種做法,如同他在山城門口寫下字符那樣,恐怕與所謂「封印」也僅存一線之隔。
當天犬要求亡魂之主讓老鼠打開房門,牠才能履行約定時,亡魂之主甚至對天犬道:「我得親自上去。」
或許是男孩已經按照天犬指示撤除廣場周圍的大量老鼠以及負責牽著牠的侍者,你們也確實依照指示來到樓上與房門外的侍者待在一塊兒,天犬不再那般警戒,對於亡魂之主提出的這項要求並沒有多加阻攔。
此時自身所保有的空間以及與其他老鼠之間的距離似乎令牠感到舒適放鬆許多,只見天犬恢復了最初見面時的高傲姿態,鼻子哼了聲氣、頭部一晃,就讓亡魂之主從廣場離開,前往樓閣。
你和主人從三樓往下眺望佇立於廣場中央的天犬,見牠那副模樣,心裡總覺得不放心。儘管那條繡著奇醜無比的四腿動物的巾帕就在牠腳邊,令牠看上去相對可親了些,你們依然擔憂情況不如看上去那樣容易。
你們擔心,也許天犬心裡打了其他算盤,早在與亡魂之主一進一退的談判中,確保了自己的優勢,而你們對此渾然不覺。
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若是出了什麼事,亡魂之主能如他所說的重新將天犬封印。
男孩來到三樓房門前,看見那寫著「眠」的字符時,嘆了口氣,瞥了眼站在門邊的老鼠們:「我看沒有字符的情況下,能睡得像豬一樣的,只有小殷吧。」
老鼠吱了聲,沒能反駁。
亡魂之主收回視線,抬手讓你和主人都退遠些,並讓老鼠在旁待命,道:「我要解開這張符了。」
語畢,男孩朝著緊閉隔扇窗上貼著的字符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眠」字從上頭輕輕揭下來,貼附於左手,似乎打算將它留著隨時使用。
當眠字脫離房門的瞬間,你和鴞鴞敏銳的耳朵立即捕捉到房內傳出的細微聲響,踩在木廊道上的腳掌也感覺到隱約震動,而隻身站在廣場的天犬此時更是豎起雙耳伸長了脖子警戒著三樓動靜。
主人見到你們二貓一狗的反應,以及亡魂之主與老鼠不過是撕個字符便顯得如此戰戰兢兢的模樣,察覺事情不大對勁,忍不住開口:「搞什麼,你沒跟他說你要帶天犬回來嗎?」
亡魂之主聞言,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若是蛇妖,聽見有人要帶吞過神鳥的狗來把你也吃了,你會怎麼樣?」
主人對於這個問題,沒有多想便迅速回應:「當然是逃跑或反抗,難道還等著被吃掉啊?」
「那就對了。」男孩道:「如今蛇妖盤據於梔月體內,又侵佔其心智。梔月聽見的,蛇妖也能聽見,它必定會為了自保而利用梔月的身體……要是能先說,我早說了。」
「但現在這種情況,怎麼想都沒好到哪裡去吧?你看看你們自家人都緊張成什麼樣?」主人指著待命的老鼠們,又指著要你們待在安全距離等待的亡魂之主,最後又指指你和鴞鴞與天犬,「裡面是不是又成了條大蛇了?」
「山莊裡終究是多了陌生的存在,蛇妖如此反應還算是在意料之中。但只要天犬將它如同桐花妖那樣安全且成功地取出,這一切就會結束了。」男孩說完,神色黯然地轉回去,手放到了門板上:「長痛不如短痛,如今情況也是迫於無奈。」
主人聞言,不悅地皺眉哼了聲,雙臂交叉於胸前,轉開臉囁嚅著:「要是接下來又出了什麼事……我原話奉還給你。」
主人此言使你不禁想起他與亡魂之主產生過的爭執,以及他總是掛在嘴邊的「處理掉」三個字——主人心裡大約是覺得,男孩至今替兩個孩子所做、所承受的,也已經持續得太久了。長痛不如短痛,狠下心來銷毀造物,即使一時心痛,也比長久折磨要好得多。
不過,對方肯定做不到吧。
你依稀記得有一回主人真的在老鼠山莊喝醉了回來,滿口抱怨著亡魂之主刀子口豆腐心、優柔寡斷,總喜歡弄得自己一身是傷,簡直是個被虐狂云云。那一日你和鴞鴞見到主人那模樣,只是將那些話當作發酒瘋,聽聽就算了,並沒有多想。
如今見到男孩的一切舉動,你們不由得在心中點頭同意,主人當時說的那些話,並非全是酒瘋。不過,也正因為主人明白對方心太軟,才會在必要時刻推著他前進吧。
此時,男孩伸手將門推開了一條縫,濃烈妖怪氣味當即溢散而出……
門縫中一隻金色豎瞳隱隱閃著寒光。不是人的,是蛇的。
小殷就翻著肚子睡在它環繞著的身體中央,頸脖處還纏著一圈包紮用的細布。冰蛇巨大身軀的一部分正匍匐著往正對廣場的另一扇門前進,似乎在嘗試感受門外之物的氣息,伺機而動。
亡魂之主來到欄杆邊俯視廣場上的天犬,出聲提醒:「當心。蛇妖很敏感,也很強大,是神蛇的仿造體。我也提過了,這一次是臘肉,只要你能安全地將它從我孩子體內取出,之後要如何隨你高興。」
「你既是救世的天犬,我便相信你不會利用妖怪胡作非為,使那些人所說的話成了預言。」
天犬瞪視著男孩,低吼了聲,毫不領情:「區區大蛇,在九日面前不過曲蟺,要殺要取輕而易舉。不需要你的關心和提醒。」
「神蛇當初是掌天的。是不是輕而易舉,恐怕要看此世是先有『天地』,還是先有『日月』。」男孩蹙眉道:「但你有自信自然是好事。」
下一刻,冰白色巨大長型身軀撞開門板,奪門而出,倏地飛竄至廣場咧嘴露出兩根尖牙直直朝天犬咬去。天犬猛地蹬地往旁一跳閃過巨蛇,可當你們再回神,佈滿冰鱗的巨蛇早已盤起粗壯蛇身將天犬圍困其中,並隨著冰霜凝結、迅速收緊。
天犬的毛髮炸出一陣強烈白光,整個廣場上頓時熱氣蒸騰。彷彿烈日逼退凍土寒霜,天犬此舉成功遏止了蛇妖的威嚇,可牠卻沒有如同對付桐花妖時那樣出手,反而警戒地瞪著冰蛇,似是有所忌憚。
你的臉和胸腹此時燙得像是有火在燃燒似的。你艱難地睜開一隻眼往底下看,就看見亡魂之主與蛇妖之間牽繫著的紅絲線顯現出來,主人指尖一勾,絲線輕微抖動,燒灼感立刻穿透毛髮,像是要將你從內部一點一點熔掉似的……你覺得現在這條命好像快沒了。
亡魂之主見天犬沒有行動,蛇妖卻試圖再度發起攻擊,立刻翻開左掌露出「眠」字,欲要令其作用於蛇妖,希望減少兩方因無謂纏鬥導致受傷的可能。你這才驚覺那張貼於門上的紙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成了寫在手心裡的墨字。
他將掌中字符一揉便要催動字符效力,可此時房裡動靜嚇了他一跳,只得罷手。
只聽房內碰碰碰地傳來巨響,側頭一瞥,方才熟睡中的小殷早已驚醒過來,踉蹌撲跌至仍然掛在三樓欄杆邊的蛇尾巴上,就抱著它對廣場上的大冰蛇喊道:「梔月,別激動。」
「牠是來幫你的。」
蛇妖動了動尾巴,輕輕在小殷額頭上點了下。你本以為它是在回應小殷,可蛇尾一下子又從對方臂膀中滑溜脫離而出,加入下方廣場圍困天犬的行列。蛇頭上兩隻金色豎瞳隱隱閃爍著猶疑驚慌以及猙獰兇惡的目光,好似有兩股意識正在裡頭爭論不休。
小殷試著安撫大蛇,希望大蛇能收斂一身寒氣,可毫無作用。即使對梔月來說天犬能幫他,對蛇妖來說肯定不是吧。
冰蛇碩大軀體佈滿巨鱗,將其中之人層層包裹,從此處望去,你們熟悉的身影早已被深吞其中,一點兒痕跡也看不見。它的腹部環繞形成高大堅實的冰壁,不過兩圈高度便已超過天犬的全部身長。
高聳冰壁映照著天犬的身姿,僅管並不完全清晰,但當天犬看見冰面隱約倒映出的自己,依然豎起毛髮往後退了一步。
見天犬和蛇妖如此輕易受到對方威嚇,你不禁感到有些焦急。究竟是什麼經歷讓雙方身懷強大力量卻仍如此顧忌,深怕隨意出手便會招致自身毀滅?
天犬瞪視著環繞自己的大蛇,全然沒了方才對亡魂之主說大話的自信。那模樣,也許是想起封印之地與咒文相伴的凍霜以及狼犬身上鏡面般的圖騰,因此心生疑懼。可即便如此,牠全身毛髮依然搖曳著金白色火焰,像是一旦捉到時機,便要立刻制伏對方。
而蛇妖雖然將天犬困於其中,卻也沒有立刻將之至於死地,不知是否因為考慮到天犬作為九日封存之軀,不敢輕易破壞?
……再繼續僵持是沒有用的,勢必得讓天犬從梔月體內取出蛇妖才行。
亡魂之主本欲使用方才撕下的字符試圖改變情勢,可誰知小殷一轉眼竟從房內抓出一顆枕頭,大步回到走廊上,接著二話不說從三樓欄杆邊扔了出去。不,與其說扔出去……那根本是對著大冰蛇的頭丟過去的。
枕頭砸中大蛇的鼻子,發出一聲悶響,翻落在蛇身上,接著掉進了困著天犬的圓圈中央。天犬被突如其來出現的枕頭嚇了一跳,連連往旁退開。
金目大冰蛇轉過頭來,望著方才出手攻擊之人,神色中略顯困惑。亡魂之主和主人更是錯愕地愣在原地。
只聽小殷對著大冰蛇喊道:「起床了,梔月。你還睡啊!」
這、這是在對梔月問安嗎?可以這麼理解嗎?
「你給我醒醒!」說完,又抓起腳邊另一顆枕頭朝冰蛇臉上砸過去。
大冰蛇吞吐著蛇信好一會兒,接著眸子一轉、頭部向下一探,兩顆冰錐般的大尖牙就咬起一顆枕頭用力甩回去,好像很不服氣似的,閃爍的金色眸子裡似乎多了一分熟悉感。
當那絲織軟枕精準地越過小殷頭頂落進房門內,冰蛇便推擠腹麟移動身體,重新將注意力轉回至天犬身上,可滿是冰鱗的尾巴卻也在移動時不小心將另一顆枕頭給抽碎了。
「你打壞的可是我的枕頭,梔月。」小殷指著廣場上的絲織軟枕,指著上頭滿滿碎冰以及被冰鱗砸出的殘破坑洞。
大蛇望著尾巴附近,似乎在思考該拿它怎麼辦,又似乎在想,這到底是不是自己此時該煩惱的事情。蛇妖的金眸又閃動了數次,頭部輕微地擺動了下,視線在天犬與小殷之間頻頻來回。
大冰蛇此時的眼神令你想起出門前與梔月見上的那一面,那近乎一半意識不受控制的模樣。可你不知此時到底該將這條大蛇當作蛇妖看待,還是當作你們相對熟悉的那個人看待。
若是小殷或亡魂之主,一定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做比較好吧?
此時,小殷沒有多想,趴在欄杆邊就對大冰蛇賊賊笑起來:「打壞我的枕頭就要給我負責。」似乎打算用奇怪的枕頭債分散蛇妖的注意力。
「唔,這樣真的可行嗎……」鴞鴞望著眼前景象,忍不住感到懷疑地皺起眉,在你耳邊竊竊私語。雖然聽上去很不可靠,可人們說談判講求有進有退,有時也得不擇手段;只要能達成目的,應該就是好方法……吧。
而且,若是這個做法最終能讓蛇妖撤除對天犬的警戒,天犬或許也能自冰封與倒影的恐懼中脫離。
大冰蛇轉過頭來,金色豎瞳依然閃爍,理智的光輝明滅不定,可似乎有逐漸歸於平靜的兆頭。
看見蛇妖此時的模樣,儘管感到出乎意料,亡魂之主依然悄悄放下衣袖,輕聲道:「小殷……繼續和他說話。」
大冰蛇吐著蛇信緩緩移動身體,朝樓閣處靠過來,蜷曲盤繞的蛇身尚未解除對天犬的圍困,蛇頭便已抵達小殷面前。天犬注意到蛇妖動靜,自蛇身中央抬起頭來,仰頭望向樓閣三樓。
這一眼,牠就看見小殷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到大蛇頭上,笑笑地抱住蛇頭:「買一個新的給我,還是你要把你的讓給我?」
那一刻,你自天犬那雙兇狠目光深處捕捉到油然而生的寂寞,以及因嫉妒而生的憤怒。你認得那種眼神,因為在這之前你也曾稍微想過類似的事。出發前你曾疑惑,一個神造之物明明已經成了半妖,甚至毀壞大量靈魂,老鼠山莊卻不如以往將其封印,而是選擇尋找解藥的理由。
在溶洞底下經歷的那十多個時辰你終於明白,小殷和梔月,與貓苑的貓兒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生之為神,視之為人,亡魂之主對待他們,如同親生的孩子。若不是主人硬要跟著,他甚至打算自己進入那個地下溶洞,儘管可能一身是傷地回來。
「為什麼被封印的是我,而不是這種傢伙?明明我就沒有做錯事!」
天犬咬牙瞪視著小殷和大冰蛇。
「為什麼他還可以像這樣見到自己喜歡的人,我卻不行?」
天犬口中燃起白金色烈焰。
「為什麼只有我要承受這種寂寞和不信任?」
天犬低吼一聲,張口就要往蛇妖身上咬去。蛇妖驚覺他要攻擊,立刻在天犬面前蛇身處結滿尖銳冰鱗。
亡魂之主見狀連忙朝下方廣場喊道:「你難道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實現你的諾言,我便把玉鐲還給你,放你自由。」男孩掀起左臂衣袖,肅聲警告:「你若敢傷他,我必使你回歸長夢之中,永不見天日。」
天犬仰頭嗤笑道:「我為什麼非得回去?我本來就不應該在裡面。為了救你的孩子,你很需要我不是嗎?而我也確實能做到,就像對付桐花妖一樣。」
「那你方才為何遲遲不做?」
牠一轉陰鷙神色:「因為我討厭這隻大冰蛇,我討厭他身上那些像封印之地的東西把我圍在裡頭。」
亡魂之主蹙眉不以為然,甚至有些不高興:「我們正想辦法讓他分心,讓他移開身體,好將你要求的空曠空間還給你,可你方才主動張口咬他,現在卻試圖辯解。」
「……因為我也討厭看到他們兩個那麼親密的樣子,我討厭他們擁有我沒有的東西!」天犬的吠叫最後成了低嗚哀鳴。
你站在走廊邊往下看著牠,覺得牠此時就像隻小狗一樣,就像你們剛見到牠時那麼天真,那麼不諳世事。牠給你的感覺,彷彿是把自己的主人當成了全世界;就像剛睜眼時的你一樣,你看著主人,覺得他也會回以你同樣的目光。
一直站在角落保持沈默的主人此時聽著眉頭一皺,厲聲叱吒:「少幼稚了,你這隻臭狗!」
他哼了聲,「就是這樣我才不喜歡狗,愛吵愛鬧。」接著抄起一條姻緣線,大步踏前站到欄杆邊,揚聲朝天犬喊道:「你老實說,你到底想不想要自由,還想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
天犬齜牙低吼:「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主人被對方這麼一激,簡直大發雷霆,咬著牙恨恨道:「是啊!當然是我們說了算!我們一個管死人的一個管活人的,要讓誰的魂魄落到誰身上,讓誰的緣分牽在誰手上,也都是我們自己決定的!」
「生離死別我們都能決定,就是這麼神通廣大,怎麼了?」他說著,在姻緣線上用力打了一個結,然後憤怒地甩著那個結指向天犬,不過天犬應該看不見他手裡拿著的東西。亡魂之主也看不見。
不知道在他們眼中此時會是什麼樣的畫面……
除此之外,即使主人掌管姻緣籤,過於詳細的因果也是無法干預的,有時候甚至會遇上一些無可改變的情況。
不過,簡單地替一個人牽上緣份,保證其順利,還是做得到的。
「我能拆了任何人的緣份,自然也能成全它。前幾天我就這麼做過。」主人瞇細了雙眼瞪視而下:「一切只看我高興不高興。」
「這個管死人的也是如此,老鼠山莊每隔一段時間會收納世間所有亡魂進行管理和處置,然後將那些魂魄送回人世。你的主人由於年代久遠,自然已經轉世輪迴了不少次,不過——」他說著,彎起眼眸望向天犬,卻是皮笑肉不笑。
「誰的魂魄會去哪裡、記不記得某些事,他都能決定……包括你當初的主人。」主人指尖搭在男孩肩膀上:「一切也看他高不高興。」
男孩瞥了眼主人放在他肩上的手,接著又抬起視線對上主人的眼睛,蹙起眉。
天犬聽見主人這番話立刻安靜下來,忍不住晃起尾巴、抖了抖耳朵盯著主人和男孩,看上去很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雖然體型很大,但實際上果然是隻幼犬吧。
由於有過地下溶洞的談話,亡魂之主知道天犬痛恨被欺騙,便老實回答他的問題:「決定魂魄去處與記憶保留一事,確實能辦到,為了某些特殊情況,老鼠山莊少數時候會破例。」男孩思忖片刻後又續道,「可天犬的主人乃太古之人,如今要查閱相關紀錄並不容易——」
話還未說完,主人便打斷他,悄聲唸了幾句:「你因為自己的問題,讓我翻了至少一百年份的姻緣籤,好意思和我說這種話?」
「要不是為了讓你順利製作大抄本,我沒事會需要去翻那些早被我封存起來的籤嗎?」
主人用力一捏對方肩膀,撇嘴表示不滿:「反正為了大抄本的事情,過去的資料你是翻定了,我看你就多給這『小狗』一點好處,趕緊讓牠將蛇妖吞了,把事情給搞定吧。終歸只是讓某個人多養了一條狗的事情,沒什麼太大的影響吧?」
亡魂之主瞥了主人一眼,拍掉主人放在他肩上的手,「……我的意思是我得先讓老鼠將資料找出來,但這不知要花上多少時辰,甚至更久,沒法馬上兌現。」
說著,他嘆了口氣,將視線轉回大狗身上,對牠道:「你若是能等,安排這樣一個人,並無不可。至於現世的緣份,你若想要一個保障,就求他吧。」男孩指著主人,淡淡地拋了一句。
主人雙手抱胸,冷冷地瞪著天犬,就等對方回應。
天犬微微睜大了眼,先是轉向主人,目光充滿期盼、閃爍著隱約光輝似的,卻又不敢表現得過於明顯,「你能讓我再見到主人嗎?」
與此同時,由於天犬的注意力轉移以及小殷持續與蛇妖對話,蛇妖似乎感受到威脅減輕,層層盤繞的巨大身軀正逐漸地放鬆警戒。
主人斜倚於欄杆邊,手裡盤著結慢悠悠地說:「你替山莊的主人把事辦成了就可以。」
「辦成之後我和主人就能一直待在一起嗎?」也許是過去多次撲空,天犬聽見主人表示肯定的語句時沒有立刻表現出欣喜的模樣,而是語帶遲疑追問了幾句。
面對這個問題,主人咋舌拍了拍身側男孩,要他負責回答。亡魂之主看著天犬的表情,思索好半晌後還是決定實話告訴牠:「雖說能替你安排,可靈魂、記憶、肉身三者有所不同,希望你事先能明白。」
「即便擁有同樣的靈魂,你到時候見到的人也不一定會與你當初的主人擁有相同或相似的樣貌。」
「我們能在其靈魂上留下一個記號,好使他想起你,但許多細節依然無法預測、無法控制,有些事情可能會與你期待的不一樣。」亡魂之主娓娓道來,你的眼角則瞥見站在走廊另一側的小殷,正輕輕撫著蛇頭,望著蛇妖那雙熟悉又陌生的金色眼眸。
作為神造之物,與人類相反——肉身不死,心靈魂魄恆久依附,卻也隨之承受了更多記憶積累,有喜悅亦有傷痛。天犬因人們長久信仰而存續至今,某種程度上也與他們相去不遠,其肉身與記憶也成了永恆。
「你自從被供奉成神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你的主人去找你時已經很年邁,而封印之地的冰封和咒法使它的屍身一直保持著當時的模樣。」
「……人類的壽命並不長,大約只有一百年。你被封印的年歲,早已超越這段時間太多太多,你可知曉此事?」亡魂之主問道。
天犬愣了愣,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百年是多久?」
據你所知,凡世間的貓犬再長壽也不過陪伴牠們的主人二十載。若不是天犬被當初的人們封印並受到供奉而逐漸有了神性,牠也許根本沒有機會面對這個問題。
亡魂之主斟酌著最適當的語句,瞥了眼山莊周圍的樹林,接著對天犬說:「讓一棵樹參天要千年時光,十次百年即是。」
「十次百年……」天犬晃了晃尾巴,陷入思考。
「不過,你原先作為一條普通的獵犬生活,後來又待在封印裡頭太久,這麼形容你也不一定明白吧?你若想親自體會,之後得到外頭去。」男孩續道:「你應該到凡世間各個角落,見見你主人說你自九隻神鳥手中拯救下來的世界,如今變得怎麼樣了。」
「焦灼的大地,塵沙遍佈的天空,是否依然隨處可見……獲得永生的你,難道不想替你的主人去看一看?」亡魂之主抬手指了指廣場下方石徑彼端,屬於老鼠山莊的那扇小小木門,柔聲道:「也許你之後能告訴你的主人你是如何想的。」
天犬轉向男孩指尖所指方向的時候,大冰蛇正緩緩移開自己的身體,蛇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轉移至小殷身上。
不一會兒它蜿蜒綿長的身軀沿著樓閣廊柱慢慢爬回了三樓,嚴密覆蓋的冰鱗卻絲毫沒有褪去的跡象,似乎對於天犬仍在山莊內部有所警戒。
亡魂之主望著蛇妖和天犬的模樣,方才努力展現給天犬的溫和笑容一下子成了疲憊與苦澀。他一手扶著欄杆,低垂眼眸指節按在眉心上,眼睫輕顫了顫。
此時,天犬回頭看了眼緩慢遠離的蛇軀,抬頭對亡魂之主提出了要求:「我在這裡等,就在這廣場上。你們找到主人的靈魂時先讓我與他見一面,我就替你的孩子取出蛇妖。」
「然後你們把玉鐲還給我、放我出去,接下來我願意在外頭耐心等待你們替我安排與主人見面的時間,無論要等多久都可以。」
「就這麼辦吧。」男孩見天犬態度不容退讓,只得接受對方提出的條件。
他告訴天犬,接下來為了找出牠當初那個主人的靈魂,確認該魂魄如今是在世間抑或山莊,若是在山莊又被收納於何處,將會大量調度山莊裡的老鼠進行檔案調閱和檢查,會在山徑與樓閣間數度往返,望牠見諒。
天犬雖然百般不願卻也別無選擇,只說要男孩將廣場的空曠空間留給牠。
男孩應允後,便召來部分鼠群,讓他們沿山道兩側前往樓閣,另一部分則前往山徑兩側掛著紅燈籠、門窗緊閉的屋舍裡頭。
你沒有進去過那些屋子裡,不過據你所知,那兒保存著尚未經歷過祭典的亡靈魂魄,數量之多難以細數。
鼠群傾巢而出的同時,天犬緊張地毛髮一顫,白金色焰光波動了下,最終直接割據廣場中央大半區塊,將其佔為己有。
那些焰光產生了些形貌和狀態上的變化,帶著白光的火焰與亡魂之主墨暈般的黑火看上去完全不同,天犬身上的大多更像是濃稠翻騰的熔漿,隨著牠的呼吸吐息還能看見其表面不斷產生向外擴散抑或急劇收縮的紋樣。
這些熔漿在尾部變得薄而躁動,接連著自熔漿表面噴發翻飛,如紗似地在空中拱起一道道弧型,接著又如同蟬翼輕展飄落。
要說與你所見過最相似的景象是什麼的話,那應該是你作為主人的僕從,把主人要清洗的紗衣絲綢全部丟到大水盆裡攪和,然後鴞鴞撲通一聲從高處往裡跳時會看到的那種畫面吧。
此時日色漸暗,薄暮輕垂。
廣場上趴伏在地的大狗就像顆太陽似的,灼熱至極,光彩奪目,山莊裡點亮整條山徑的紅燈籠相形之下也黯然失色。
說實話真難以想像,如今目光所及的山川河海,是天犬隻身壓制了九日之後你們才得以睜眼直視的景色,那麼原先又是怎麼樣呢?
天犬獨自望著其中一側老鼠們正裡外忙碌著的屋舍,白色的火焰環繞著牠,好像這麼做才不會讓牠想起之前的孤獨和冰冷。
亡魂之主見到這幅景象,看了看自己左臂上的四個字符,又轉向緩緩爬進房內的大蛇,神色憂慮,似乎對於這件事是否真能順利完成,沒那麼有自信。
若是天犬主人的魂魄正好在世間某個人身上,正度過另一段人生,尚且能帶天犬去見一見再做安排。倘若在山莊裡……就有另一個可能要面對的問題。
大蛇正努力推擠著腹鱗,將身體和尾巴全擠進房內,不過看起來有點困難。小殷抓著牠的肚子和大尾巴忙進忙出,弄得跟收拾棉被枕頭似的。
靜默好半晌後,男孩才吩咐門邊老鼠協助看顧廣場和臥房的情況,說是自己也得去進行相關檔案的準備,就從時間最近的、即將用來準備大抄本的那份名單開始找起。
見他們要走,你抬腳準備跟上,卻身體一歪,往旁跌了一跤。
你低頭看看自己,身體情況和方才差不多,雖然你感覺自己已經快變成一塊長鬍鬚和尾巴的木炭了,但實際上好像沒那麼嚴重。
只是,現在實在腳軟使不上力。
鴞鴞圓滾的身軀蹭過你的時候,竟然還輕易地把你撞倒了,讓她嚇了一大跳。說實話你真不明白路這麼大條她為什麼每次非得從你旁邊蹭過去。
話說回來,由於前一次是在茶樓中因為爭鬥受傷而死的,你從未體會過自己如此柔弱的狀態,不由得感到不知所措,甚至發出了困惑的咪咪聲。
主人聽見聲響回頭一看,見你居然歪歪地趴到在地,索性走回來彎身一把將你撈起,放到自己臂彎裡抱著,跟著亡魂之主下樓去。
鴞鴞見了快步追上,就對著你喊:「哦!原來是故意撒嬌!」
你狠狠瞪了鴞鴞一眼以示抗議,露出你的小尖牙要她別鬧了。鴞鴞這才抖著她乾澀得像雜草的鬍鬚蹦蹦跳跳地繞開來。
你們隨亡魂之主和主人來到二樓客堂處,沿走廊往書房的方向走,接著又一路被領進裡頭。由於從來沒有進過亡魂之主的書房,你不禁好奇地掃視周圍,想看看與主人的有何不同,這一看發現差多了。
書房內擺滿高大的書櫃,各個都擺滿了簿子,每一本上頭都有詳細編號、依序排列;桌案上此時堆滿各種古籍殘卷,以及許多大大小小的圖紙,有些破破爛爛、帶著霉味,一角擺放著整疊鼠灰色封皮的亡魂簿。雖然桌面上凌亂不堪,但房間內除此以外的地方都收拾得乾淨整齊。
「當時事發突然,東西都還未來得及收拾,見笑了。」亡魂之主見自己桌面物品四散,跟你們解釋了下,說完又踏著穩健步伐繼續往書櫃後頭深處走。
主人經過書桌時瞥了眼其中一張圖紙,就伸手拿起來端相。你也趁機跟著看看上面畫了些什麼,一看發覺又是地圖,似乎也是關於天犬封印之地的記載,上面有好多記號,都還很新。其他古籍上則是許多你看不懂的古老文字。
主人將圖紙丟回桌面,繞過書櫃往裡走,隔空問道:「去過的那些,既然已經發現是假的,怎麼不直接燒了呢?」
書房深處一陣靜默,好半晌後男孩沉重話聲才傳過來:「……我怕我有所遺漏,錯失機會。」
主人撇撇嘴,不予應答。
「蛇妖要的是生存與安全,可任何一點恐懼與焦慮就會使它變得危險,不斷侵蝕著梔月,這樣的事情至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即使小殷能安撫他,也因此意外受過不少傷,所以我一直在找方法將蛇妖徹底去除。」
「但小殷這孩子總是說,就算最後找不到也沒關係,只要我別用黑火把他倆燒成灰,無論如何他都會想辦法阻止梔月傷人。」
主人來到書房底部,正好看見男孩輕輕將房間角落一個書櫃推開,竟是暗門。一道曲折直下的窄小木階梯就隱蔽於門後,裡頭有幾隻老鼠見到他,便替他舉了蠟燭來。
燭光探出暗門時,詭異地閃過一陣白金色烈焰。你總覺得剛剛好像看見有顆眼珠子在火裡,眨眼想再仔細瞧瞧,燭火卻早已恢復原先悠悠搖曳的模樣。
「大抄本用的名單核對得怎麼樣了?」男孩走在舉燭的老鼠後頭,朝朝手讓主人也跟著你們一同下去。
老鼠吱了聲,說因為這三天大家幾乎都在追著蛇跑,基本上沒什麼進度,目前為止大約幾千個名字而已。
火光映照在亡魂之主凝重且疲憊的臉上,原先已經略顯蒼白的皮膚此時看上去更是毫無血色。
「……原先我並不打算讓梔月參加那場祭典狩獵,可沒想到祭典開始時他不見小殷蹤影,驚慌之中還是跑了出來。是我沒能來得及阻止,導致整件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他嘆道。
樓梯底部是一處地窖,掛著幾盞照明用的燈籠,一扇對開的門虛掩著,門的斜前方擺有大桌子,兩名老鼠侍者正在整理上頭堆得像山一樣高的名簿。
男孩走上前正要與老鼠交談時,主人忽然開口叫住他,說了一句:「其實我聽你提侵蝕的事情也不少次了,我一直覺得……關於祭典的意外,你應該試著考慮另一種可能。」
對方聞言,立即蹙眉表示疑惑,不明白主人為何突然這麼神神秘秘的。
「先不提大抄本,」主人走上前往門縫裡瞥了眼,又回過身來對眼前之人道:「我知道你為這件事費了不少心思,可你也許該想想,你讓他們在人世間到處晃、與凡人交流,看了那麼多東西,遇到那麼多事,他們心裡定有些他們自己的想法。」
「也許他……或者他們,心中確實有恨,祭典上見到了那些人的魂魄,就出手破壞了也說不定呢?也許蛇妖並非造成毀壞的主因,如果是這樣你打算怎麼辦?」
儘管亡魂之主神情淡漠,眼底憂思卻清晰可見,他眼睫輕顫,欲言又止,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顯然理智上認同主人的假設,可心底深處依然不想面對假設成真,他需要對孩子做出的任何處置。
打壞眾生的魂魄,出於自身的意志而非蛇妖侵蝕?倘若事實真是如此,他該如何是好……看男孩的表情,他在你的主人問出問題之前,也許從未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主人見他那模樣,努努嘴轉而催促男孩著手辦正事:「算了,這種事你之後自己慢慢煩惱吧。現在還是趕緊確認大抄本和其他名單,把天犬主人的靈魂找到了,事情就能解決一半。」說完,他逕自拿起一疊名冊就往亡魂之主懷裡塞,「接下來的部分還得跟我合作安排呢。」
老鼠見了驚慌地吱吱叫,從主人手裡把簿子搶回去,把主人罵了個臭頭,說是要按照順序來別亂動,他們才剛整理完。
「……你說得對。」亡魂之主從老鼠手裡接過另一疊簿子,有些無奈:「替天犬找出太古之人的靈魂和記憶,你可真會給我介紹機會。」
主人眉角一挑,眼送秋波,低低哼笑:「禮尚往來啊。一百年份的姻緣籤和名單,真是謝謝你了。」說著,就指著自己數日前替對方整理好的—實際上有一半算是你整理的—如今已捏在其中一名老鼠侍者手裡的清單抄本。
男孩扯起一個淡淡笑容,抱著名冊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成千上萬的燈籠映入眼簾,在偌大陰暗空間內沿著頭頂上方數十尺高的橫梁一串又一串地掛起,鱗次櫛比,貝聯珠貫。這些燈籠與平時見過的紅燈籠有些不同,尺寸比較小,乍看像是能以雙手捧起的程度。
梁上有編號,老鼠們嬌小圓滾的身軀於橫梁間迅速走動攀爬,時不時探頭聞嗅,正逐一檢查每個燈籠的情況,有些則從裡頭叼出東西來。
「……這些就是祭典上被打壞的靈魂?」你和鴞鴞不由自主發出了詫異的喵喵聲。
每根直立的細柱上都刻著一個文字,柱上嵌有燭台,暖黃火焰搖曳著,連綿無際。從門邊望過去,星羅棋布的小燈籠於橫梁間散發著幽幽微光,有些甚至黯淡得幾乎要熄滅,遠遠一看,燈火闌珊,影影綽綽,似真似幻。整個空間既綺麗又哀傷。
璿璣懸斡,晦魄環照——離門最近的八根細柱上,正好就寫著這幾個字。
這八字以編號來說,不過是千字中的八個,僅供辨認,並無特殊之處。可眼前有這樣一幅景色,這八字細細讀來,別具深意……好似在說這世間魂魄輪迴無盡,如穹頂星辰不斷轉動,如月光朔望回環,周而復始。
若這些燈籠不是作為收納毀壞魂魄的容器垂掛於此,你想說這裡其實挺美。不過,萬眾亡魂在前,只怕此話真說出口,會顯得有些無情。
「唷,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與凡世間的燈會氣氛完全不一樣,但是整理得挺漂亮的嘛。」而主人一如既往,完全不受禮貌一詞的束縛。
「完好的魂魄是有著金紅光輝的焰火,這裡有許多已經失去原先的光亮和色彩,有些甚至破碎不堪,要修復得花上好多年。」亡魂之主走近其中一排燈籠前方,有隻老鼠正好將身體探進去,叼了什麼出來。
你探頭瞄了眼,發現老鼠叼出的東西,其形狀有點難以描述,它看上去就是一團無以名狀的東西,感覺好像沒有實體,就是會發光,可表面卻又有點結冰;它閃動的光芒略有規律,結冰的部分也會隨之輕微擴散或收縮。
「這就是……靈魂嗎?」你問道。
亡魂之主先是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對你說:「這些燈籠裡的……你們看見的可能和我們看見的不大相同,不過確實是人們的靈魂。但它們不是最純粹狀態的魂魄,而是亡魂。細節暫且不說,你若想知道,晚點再和你解釋吧。」
你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畢竟再怎麼說,此時最要緊的仍然是先找出天犬主人的魂魄究竟在何處。
「你跟我們介紹一下核對方法,我們也一起幫忙找吧。」主人提議道。
男孩頓了頓,向主人道了聲謝,然後朝門邊一名侍者吩咐了幾句,讓他去看看另一邊的調閱情況,接著回來翻開一本簿子就和你們解說起來。
至於山徑那些屋舍中老鼠們針對居住於山莊的亡魂的調閱情況,侍者們很快地傳來了報告,說是由於終於能順利調度人手,目前進展還算順利,過不了多久便能整理出相關名單並進行確認。
亡魂之主頷首讓老鼠們維持現在的狀態進行調閱,並繼續向你們說明亡魂簿的閱讀方式:「貓苑的姻緣籤是記生者姓名,並有生辰八字、相貌、性格喜好;亡魂簿則與之相反,只記死者姓名、死亡時辰、死因,以及亡魂特徵。」
「這些資料在老鼠們接引魂魄入山莊時,會用於逐一核對,祭典結束、魂魄進入世間輪迴後,這些檔案便成為大量封存起來的紀錄,大多情況下沒有實質用途,只是留存以備不時之需……例如現在,或者大抄本的製作。」
亡魂之主接著指向你們面前樑柱,以及吊掛燈籠的支架,向你們大略介紹了編號系統。
他一隻手點在鼠灰色封皮內側的一串文字邊,另一隻手朝滿佈燈籠比劃:「千字為序,天干為梁,地支為柱。五行曰欄,四季曰列,陰陽分層。」
你們目光跟隨亡魂之主手指所指方位去看,聚精會神地聽,逐漸理解到所處空間的規劃與配置。
如同亡魂之主方才那句話,此處直立的細柱以一千個字依序排列,每根柱子由上而下刻有十二地支,老鼠們不斷往來走動的橫梁分別對應每根柱子,以十天干為分割。每一組干支內,以五行做每欄編號,以四季做列的編號,並且有陰陽各一組。
「唔……這樣一個『字』的燈籠就有不少,」鴞鴞吃驚地抬頭掃視整個空間,說:「這裡總共有多少個魂魄啊……?」
你作為主人的貼身僕從,最常替他採買各種高價物品以及小東西,稍微理解算數,就粗略地估算了下。與記年的干支不同,此處純粹用於編號,因此光是一個字的支架上就只少有一百二十格,裡頭又細分為五欄四列,然後再分兩組。
若是沒有算錯的話,一個字,應該有兩千……不,四千八百個燈籠?而這整個空間裡足足有一千個字……你忽然很慶幸此時山莊的老鼠們都能由亡魂之主自由調度,否則真可稱得上是一場災難。
男孩說:「由於此處魂魄皆因毀壞而有所缺陷,這一世輪迴刻於靈魂上的編號,如今已無法配合名冊進行核對,因此需要透過其他細節,進行每個亡魂的確認。」
「只是,同樣由於毀壞,老鼠並不能像往常一樣,輕易辨認其特徵,也不一定能成功與之對話。」男孩翻動名簿,指著其中幾欄:「因此,你們能夠協助的,是將每一個亡魂的資料報給老鼠聽,他們會針對你們所唸內容查找、調閱對應亡魂,重新篩選歸納,使其回歸到最正確的位置,找回每個靈魂的正確編號。」
「再之後,我們就能透過更久之前的名簿對應時代,透過姓名、亡魂特徵、死因與死亡時辰,找到天犬當初的主人,其魂魄究竟在何處。」
「唔,也就是說,屋子那邊的靈魂沒有壞掉,找起來也比較快吧?」鴞鴞撓撓耳朵問道。
亡魂之主頷首表示同意:「若是其主人的靈魂就在那兒,那就更好了。」
「那麼,就開始吧。」主人盯著成山的名簿,面無表情,不知是不是後悔幫忙了。他想了想,忽然指尖朝頭頂上空處勾了勾,道:「這名字一個個唸,恐怕天荒地老也唸不完……我看我找更多貓來一起吧。」
倏地,貓如雨下。
「喵喵喵???」你和鴞鴞嚇傻了,他們從哪兒來的?
主人見你們表情驚恐,不以為意地說了句:「哦,這裡本來就和貓苑連在一起啊,只是以前想著有天能跨界合作拓展事業,備了這樣一個地方,但一直都沒用上。」
「這些支架和編號以前也都是沒有的,是這幾天老鼠趕著弄出來的吧。」主人哼了聲續道:「真沒想到第一次使用竟然是在這種用途上,不吉利!」
「虧我當初選了個風水寶地,上頭貓道還和我那漂亮的文香苑相連呢。」主人一邊抱怨,一邊將堆疊成山的名冊分發給每隻貓,牠們紛紛化形成人,打開簿子便開始執行報資料的工作。
你也接過其中一本,依序將每一縷亡魂的資料唸給橫梁間忙碌的老鼠們聽。
不愧是自古以來替亡魂之主打理世間所有亡魂的老鼠,牠們於橫樑上列隊而行,在每隻貓前一字排開;老鼠聽過資料後便迅速竄過樑架開始進行搜索,接著下一批便會自動遞補上來,聽完你們報出的資訊,再前去調閱檢查燈籠中的靈魂。
不一會兒,樑柱之間大量老鼠齊齊竄動,來往奔馳,小燈籠們開始陸續被調離原先的位置,擺置到柱子之間幾個帶有滑輪的架上,然後按老鼠們的指示重新分配到其他編號位置。
眼前景象令你想起,最近由於調閱封存姻緣籤的任務,你還真進過幾次文香苑。
那確實是一座佔地頗大的藏書閣,前有水池涼亭,後有臥房隔間,可說是主人挺滿意的別墅。聽貓苑的其他貓隻說,那是主人當初蓋起來,打算偶爾邀請他這位老相識偶爾過去坐坐,兩人飲茶談天的地方。當然,底下空間也是為了主人口中的事業,在那時候便建好的。
豈料對方總是忙得不可開交,少數有空便「成天和他那兩個孩子膩在一起,怎樣都不肯賞臉」——主人是這麼評論的。最後,他只好自己去山莊拜訪,文香苑因此被主人列入懶得使用的區域之一,僅讓貓隻們用於管理收納姻緣簿與舊的姻緣籤,或是其他相關書卷。
由於姻緣籤及書卷的管理只用到藏書閣本身,因此直到剛剛,你都不知道這底下竟然還有這樣一處地方,此外居然還和山莊中亡魂之主的書房相連接。
「唔,暗底裡行不通,所以乾脆從正面來……」鴞鴞忍不住揶揄,話中有話。
聽到這句話你不由得激動地回應:「……主人不就是普通地找朋友喝茶喝酒嗎!」
半晌,為了擺脫莫名慌亂的思緒,你轉開話題:「說起來,主人說的跨界合作是指什麼呀?」
「唔,你怎麼每次都喜歡問這麼久以前的事情呀?我都快要忘光了。」鴞鴞蹙眉,歪著腦袋絞盡腦汁思考了好一陣,道:「印象中好像考慮過冥婚服務、跨國婚姻……還有好像是叫觀什麼陰的,讓人可以付錢到山莊見死去的愛人一面,說是考慮按時計費。後來又提過要和山莊的主人一起經營出生、結婚到進墳一條龍業務,不過這些想法最後都不了了之。」
「唯一一個直到最近都還在策劃的,是讓人『來生再續姻緣』吧。一樣要付錢呢。」鴞鴞說。
啊,這件事情你似乎有點印象。主人說:「一步一腳印,豐功偉業也是從小做起,企圖一蹴而就的人只會跌個狗吃屎。」這是主人的原話,不是你說的,當時亡魂之主聽了還嫌他講話粗俗。
此時,橫樑上的老鼠們發現你和鴞鴞竟然拿著亡魂簿開始聊天,氣得吱吱叫,說是不想幫忙的話就把手裡的簿子放下。你們縮了縮脖子,重新拉回注意力,繼續報資料給老鼠們。
做為一隻貓,你此生的尊嚴如今也是捨盡了。
由於主人召來不少幫手,原先負責唸述亡魂資料的老鼠便得以加入搜索行列,在貓與大量鼠群相互合作之下,調閱整理魂魄的進展頗為順利。
儘管老鼠們依照殘缺不全的資料尋找特定魂魄的過程簡直苦不堪言,牠們也未曾停下抑或減緩速度。
門外堆放於桌面上等待核對的亡魂簿在你們持續努力下穩定地減少,老鼠們後來在門的另一邊架起另一張長桌,擺放已經核對完畢的名簿。
期間,亡魂之主派了一名老鼠定時上樓查看廣場與樓閣處,要他回報天犬及小殷和梔月的情況是否穩定。老鼠也帶回了好消息,說是儘管冰鱗未退,但是蛇身比方才見的小了一圈,廣場上的天犬看上去雖然焦急,但依然趴在那兒沒什麼特別動靜,只是一直盯著調閱亡魂的老鼠們的方向。
在貓隻與老鼠為這些毀壞亡魂們的修復工作共盡一份心力時,主持調閱工作的亡魂之主也沒有懈怠。
他先是召來幾名侍者,讓他們找出太古時期十日肆虐期間的名冊,可由於當時並沒有明確紀年方法,老鼠們花了不少時間查找關於該事件的檔案資料,才將符合條件的名簿歸納整理出來。
令人欣慰的是,由於你們在溶洞底下找到天犬後,並沒有在一開始就選擇使用威嚇的手段,而是嘗試與天犬曾進行交涉,藉此得以知曉天犬對於見到主人的渴望。加上封印地的凍寒完整保存了斜靠於門邊的遺體,因此當亡魂之主提出讓天犬離開日月門去確認,天犬將覆蓋其面容的外衣揭開時,你們才能親眼見證其主人的面容。
這樣一來,從亡魂特徵去尋找名簿上可能屬於他的紀錄時也就輕鬆多了。
「由於是亡魂,其特徵通常情況下保存著那人死時的模樣,雖然少數時候會有些差異,但總比天犬給的情報有用得多。畢竟天犬與其主人分別時,對方方及束髮之年。」男孩說:「不久前讓老鼠去問的。」
他這一提,你便回想起天犬見到牠主人時第一個反應是吃驚,甚至轉動頭部掃視周圍觀察自己身處何處,彷彿從未想過自己再踏出門,主人已是佝僂之軀。
「不是還有姓名嗎?」你疑惑地問,這應該是能最快查閱的資料了吧?前提是牠主人的名字夠特別……
然而亡魂之主卻搖搖頭:「天犬說牠並不知道主人的名字,也不清楚任何封印者的身份。牠回過神來時除了一大堆圖騰畫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帶牠進入溶洞及日月門的人的氣味,牠也完全不認得。」
「那麼死因呢?不是凍死嗎?」畢竟屍體都變成一個大冰塊了。
「這不一定,儘管遺體最後確實被冰封,造成死亡的卻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此外,亡魂特徵與死時模樣不符的情況至今我只在某次視察時見過,所以關於相貌的問題不必太擔心。」見到你擔憂的表情,男孩莞爾道:「仔細查下去——終歸會找到那麼一個人的。」
於是,男孩與身邊的老鼠們繼續埋頭細讀名冊,努力在茫茫名單之中找尋那麼一個相貌符合日月門邊那位死者的亡魂資料。
最後,總算順利找到了。
亡魂簿上清清楚楚紀錄著——天犬的主人最終是因病而死的。
此事著實無奈,你知道疾病從古至今都是凡人費盡心思試圖與之對抗的存在。它有時能在眨眼間奪走大量性命,有時則能使人的軀體和心靈日漸削弱,最終成為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
你總覺得疾病與妖怪在某種程度上是很像的,它們可能毀壞軀體,也可能寄宿心靈;它們透過佔據與啃食,企圖生根、使自己存活,然後轉而進行更大規模的破壞。
「生、老、病、死——當時世間凡人所能過上最普通而令人稱羨的人生。」男孩眼簾低垂,重新讀過死因紀錄後,將指尖往靈魂編號及姓名的方向移動:「多數人其實沒有機會明白何謂年老,而此人並非久病纏身,相比之下,也許還算幸運。」
「不過……年少時便與愛犬分別,直到年老才又得以前往尋找,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男孩指尖輕按名簿以及一旁記錄著十日肆虐事件的古卷,蹙眉思忖片刻後,中斷思緒。
「此人的紀錄之後有時間再細究。」他說著,取出筆墨和紙籤,將編號抄錄了幾份,遞給老鼠侍者。
此事負責聯絡的老鼠正好來報,說是另一邊在我們核對受損亡魂名單時,已經將山莊中完好的那些整理完畢。並且,在等待的同時,已開始對照各魂魄每一世的編號,以方便接下來亡魂之主找出天犬主人最初的資料後,他們能隨時開始追查。
男孩點了點紙籤吩咐道:「現在我們成功找到源頭了,把這個拿兩份給他們吧。」
老鼠頷首,叼著紙籤迅速朝樓上奔跳飛竄,一下子沒了影。
也就是說,其他老鼠接下來會根據這個最源頭的編號順藤摸瓜,在名冊中一步步找出天犬主人的下一世、下下一世、再下下一世……最終便能確認其魂魄目前在何處了吧。
只有三種可能,不是正於現世體驗人生,就是在山莊掛著紅燈籠的屋子裡暫住著,再不然……
就是在這些被打壞的燈籠裡。
此時,你感覺身後閃了一下,接著桌邊立即傳來老鼠們的慌張吱叫聲。
由於騷動聲不小,方才走到門外的亡魂之主馬上探頭進來詢問情況,老鼠們說剛剛用來照明的蠟燭火焰突然變成白色的,迸出好大一陣光,嚇了他們一跳,以為無意中燒到了什麼不該燒的東西。不過,檢查了一下應該是沒這回事。
你總覺得那個燭台從剛剛開始就很奇怪。下樓來時它搖曳的火光中間好像也有什麼東西在。
調閱與追查的任務依然毫不停歇。
負責調閱天犬主人的魂魄的老鼠侍者在靠牆的桌邊一字排開,將十日肆虐期間及那之後的名冊以每一百本為單位進行分組後,從第一疊亡魂簿依序往後查閱。與此同時,你和鴞鴞這邊則由貓隻與鼠群繼續處理毀損程度不一的亡魂資料,將燈籠逐個擺放回正確的編號支架上。
這期間,你時不時會轉頭偷看一下牆邊桌案上照明用的燭台,悄悄觀察,想知道方才你和老鼠碰上的詭異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桌邊的老鼠侍者們隨著調閱進度而慢慢往更後方、年月更新的亡魂簿移動,盛裝毀損魂魄的燈籠也漸漸地都歸位至它們該去的地方,負責報唸資料的你也跟著緊張起來,不由得感到心跳加速。因為你知道,當老鼠們將這一世以前所有亡魂簿查閱完畢後,接下來就會拿著一個編號,進行最後一輪的核對。
那燭火閃出的白色強光彷彿與你心中驚悸不安的感受產生共鳴,當老鼠們越來越接近答案,閃爍的頻率便越來越高。就好像……天犬也正緊緊盯著這地窖裡的調閱結果。
思緒至此,你心中一驚,回頭盯著燭火,又在裡頭看見一顆眼珠子似的影像。
你愣了愣,心道:「這是被監視了嗎?」果然,天犬還是無法完全信任其他人,非得要親自看到你們在做什麼,才心甘情願吧。
亡魂之主顯然也有注意到火苗異狀,但他無暇探究天犬究竟是不是真能透過那火苗看見地窖裡的情況,只是緊緊盯著佈滿支架的燈籠,接著加入了牆邊查閱亡魂簿的行列。
你從桌上將一本又一本的名冊翻開,不知道自己已經唸了多少,只覺得越發頭昏腦脹。也許是因為太過緊張所導致。
眼前這些靈魂全都是被打壞的,亡魂之主說光是修復這些,可能就要花上不少年月……倘若追查到最後,天犬主人的魂魄真是遭到毀損的其中之一,天犬會怎麼想?
出手打壞這些靈魂的正是亡魂之主的孩子,如果天犬一直都能透過燭火看見你們的情況,那麼牠肯定已經知曉此事——如此一來,牠還會願意幫忙嗎?還是,牠會像你們在日月門後尋找鑰匙時,如同威脅亡魂之主那樣,影響梔月體內的蛇妖,讓他反過來被完全吞噬?
隨著時間推移,大量老鼠在橫梁間竄動跑跳造成的轟鳴、裝有滑輪的架子被四處推動時的軲轆聲、紙張與竹卷翻閱的細響逐漸褪去,整個空間慢慢安靜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燈籠全數歸位,成功找回各自的正確編號。
牆邊某隻老鼠吱了聲,說目前進度已經來到上次祭典的名單,接下來請所有老鼠同步進行最後查驗。一部分負責正在凡世間的靈魂,包含這回祭典結束後已經排定新編號送入輪迴的,另一部分負責暫居山莊的;至於祭典上損壞的,為了省去翻閱時間,請燈籠邊的老鼠們直接協助對照。
片刻後,負責屋舍處調閱工作的老鼠來報:天犬主人的魂魄,如今並不在暫居山莊的亡魂名單內。
亡魂之主心一凜,眉頭緊皺起來,現在只剩兩種可能了。桌邊燭火再度迸出一陣白光,接著搖曳火苗整個都變成了白金色,甚至浮出你在天犬身上看見的那種熔漿般紋樣。
偌大地窖頓時陷入一片靜寂,老鼠們繼續凝神查找。
不知過了多久,支架間的老鼠率先回報:毀損亡魂中,查無此人。
答案終於水落石出。
「也就是說……如今正在人世間。」亡魂之主輕輕將手中亡魂簿放下,長舒一口氣,那鼠灰色封皮的簿子邊緣都已經被抓皺了。半晌,他轉向其中一組老鼠,迅速吩咐道:「找出其靈魂位置,我們讓天犬親眼看一看。」
「除此之外,得做個記號方便之後辨認。」
雖說對於大抄本的準備工作以及毀壞靈魂的修復來說,目前完成的編號歸整不過是巨大工程中的前置準備,調閱天犬主人靈魂的任務如今大功告成,依然讓眾人鬆了一口氣。燭火不再閃出白色火焰,天犬的心情算是平穩了下來。
定時匯報樓閣與廣場情況的老鼠正好下樓來報告,說是天犬已經知道你們找到牠主人的靈魂了,要你們馬上帶牠去見見。
亡魂之主對此心知肚明,早已察覺天犬利用火光從旁監視的行為,因此並沒有感到驚慌或訝異。
「知道了。」他快步來到一群老鼠侍者中間,視線落在他們面前鋪展著的一軸軸卷軸上。那些卷軸全畫著地圖,上頭正有大片墨暈朝四面八方擴散開來,乍一看好像在地圖上畫了幾片烏雲似的。
「告訴天犬,老鼠們正在確認地點,很快就找到,我們會帶牠去現場拜訪。」男孩召來負責傳遞消息的老鼠,吩咐道。老鼠吱聲說明白了,就轉身往門外樓梯奔去要帶話上樓,男孩又叫住他:「梔月和小殷的情況呢?」
老鼠吱吱叫了幾聲表示兩人情況穩定。說是梔月後來睡著了,小殷陪在他身邊,因此冰鱗退了不少,不過最厚重的蛇尾巴還在,臉上和手背上也還有些鱗片,和前幾日身體暫時恢復原狀時的順序和耗費時間差不多。男孩這才點頭放他離去。
卷軸中央處的空位擺放著一面繫著紅結的菱花鏡,你看著覺得有點熟悉,忽然想起那正是你們貓苑的東西;主人聽人求姻緣、要求對象相貌的時候,為了方便對照面相總會用上的一件物品,居然也給帶來了。
當卷軸上的墨暈逐漸聚攏成一個小黑點,變得像是無意間滴到的墨漬時,圓鏡中央浮出了一個人的相貌——是個看上去比亡魂之主更加年幼的小孩子。
老鼠往上頭貼了張紙,再揭下來,就把那人的畫像給印到了圖紙上。
「怎麼樣,我貓苑的東西好用吧?」主人走過去,往他們中間瞥了眼:「嗯?還這麼小啊?樓上那『小狗』見了不會覺得我們在愚弄牠吧?」
亡魂之主注視著那幅畫像和地圖上的小黑點,抿了抿唇肅聲道:「……不信也得信。」
語畢,他將畫像和標記著靈魂位置的那份券軸收入衣袖,快步推開地窖的門就上樓去,主人自然也沒忘記跟緊腳步。
一回到樓閣前的廣場,你們就看見一隻老鼠正用天犬帶回來的那條小巾帕將碎裂的玉鐲包裹起來,然後以繩子固定,當作小布囊,想要把它繫到天犬的脖子上去。
然而天犬似乎不喜歡脖子上被綁東西—或者說不喜歡牠主人以外的人在牠脖子上綁東西—一直不斷閃避老鼠的動作,時不時咧嘴齜牙,企圖把老鼠手中的東西搶回來,想要自己咬著。
老鼠根本沒在怕,對天犬的威脅視若無睹,甚至拉住對方脖子上那條原本繫著飾品但如今已經鬆脫的繩子,像上一躍、身姿一翻,就爬到了天犬頭上去,小小的灰黑圓滾身子站在天犬耳朵邊,慢悠悠地對著牠說:「你咬著東西就沒辦法舔舔你最愛的主人了哦。」
好在天犬此時已經收斂一身灼熱烈焰,毛髮並沒有在燃燒,否則,借用鴞鴞的話來說,他應該已經變成烤老鼠了。
方才負責傳遞情報的老鼠見狀吱了聲,指著自己臉頰,你轉頭一瞥發現他的鬍鬚好像也有點燒焦。一問之下才知道:老鼠向天犬詢問當初被封印的細節時,天犬想起舊事,勃然大怒,朝他吐了一口火,差點要把他給烤熟了。他努力解釋詢問這些問題的目的後,天犬才冷靜下來。
「……真是辛苦你了。」你抖了抖自己乾裂的鬍鬚安慰這隻老鼠,覺得你和他現在同病相憐。
踩在天犬頭上的小老鼠抓住尾端繫著小布囊的繩子,在天犬面前晃呀晃地,好像在誘惑。天犬最終不服氣地低吼了聲,舔舔鼻子,忽然就安分地不動了。
鴞鴞見天犬那模樣,忍不住湊過來對著你竊竊私語:「唔,大家都說狗比我們聰明,其實是比較笨吧。牠難道不知道可以先把東西放下嗎?」
……有沒有比較聰明,你對此不予置評,但你可以確定的是鴞鴞絕對比天犬更不受控制、更難配合。如果老鼠要在她身上繫東西,你相信他們現在已經一貓一鼠滿山莊亂跑了。也難怪她當初會被老鼠咬一口,想想也真是不簡單呢。
想必天犬此時只是為了見到主人的靈魂,願意多退讓幾步罷了,否則當初亡魂之主何苦耗費那麼多心思和牠談條件。天犬甚至成功讓亡魂之主修改了當初的交易內容,雖然那手法有點賴皮。
唉,果然是狗。
最後,老鼠終於將那條包裹著玉鐲的小巾帕成功繫到天犬脖子上,這才從大狗身上一躍而下,回到亡魂之主身側。
主人看一切準備妥當,便催促著眾人趕緊出發:「不知不覺又翻了半天簿子,這下子我要三天沒好好洗澡了,真是受不了,快去快回吧!」說著就甩甩衣袖將亡魂之主往石階的方向推,讓他快點上路。
經主人這麼一提,你才想起要抬頭看看天空,竟已是深夜。難怪方才回到一樓後,總覺得天犬身上的光變得更加耀眼,山城中的燈籠也相對明顯許多。
你們跟隨男孩再度走出山莊大門,準備帶天犬親眼見見牠主人的靈魂。可你沒料到的是,這回拉開門,你們竟會一腳踩在幾千隻鼠群身上。
軟綿綿毛絨絨的身軀海浪似地翻騰著,嚇了你一大跳,爪子下意識地就伸出來,抓緊底下會動的「地面」……腳下果不其然傳來老鼠們的連連抱怨聲,要你把爪子收回去。
「唔啊!我們現在在天上啊!」鴞鴞站在鼠群邊緣朝底下遙望時這麼大喊道。你抬起頭,發現腳底鼠群恰似你們方才在卷軸地圖上看見的烏雲。原來那烏雲般的墨暈其實是老鼠們在世間搜索靈魂時的位置嗎?
「當心,別摔下去了。」亡魂之主提醒道。
主人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大概也認為腳底軟軟的感受很噁心,「人家千古情人當初踩的是喜鵲,怎麼我和你就得踩老鼠,旁邊還有顆大燈泡啊?」他雙手抱胸俯視著身側男孩,這麼抱怨道。
亡魂之主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回應:「等你召喚喜鵲啊。」
主人瞇細雙眸盯著他,不悅地碎念了句:「什麼叫等我召喚喜鵲,我根本不養鳥!而且你那個表情看起來也沒有很期待,真是敷衍!。」貓苑確實沒養過鳥,主人似乎不太擅長和鳥類相處。你甚至懷疑這世上每一種鳥可能都和你們在地下溶洞遇到的小鳥一樣害怕他。
等等……剛剛主人是對亡魂之主提了千古情人和喜鵲橋,還將之用作他們倆之間的比喻嗎?那是什麼意思……?
不等你腦中狂風止息,老鼠組成的灰黑大浪率先平靜下來。一回神就將你們送到一戶平民人家的後院不遠處。夜裡巷弄寂靜無比,人們緊閉門窗,燈火熄了大半。
天犬映著月光的乳白毛髮隨夜風吹拂而飄逸,儘管已經收斂一身耀眼白光,他的身影在夜間依然清晰無比。
亡魂之主從袖中取出卷軸比對,並派出一隻老鼠前去查探,確認正前方屋舍就是你們要找的孩子住著的那一間。只見院內房屋正對著你們的那面牆上有扇半掩的窗戶,一名年幼的孩子正好搖搖晃晃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探出頭往窗外看。
他視線落在站在最前頭的天犬身上,好像不太明白屋外是什麼情況。他在窗邊趴下,注視著屋外毛茸茸的大狗好一陣子,接著又迷迷糊糊地閉上眼,還沒真的醒來似的。
站在圍牆外頭的天犬回望窗裡的孩子,舔了舔鼻子、晃了晃尾巴,陷入沉思。天犬那表情,好像沒看出個所以然,雖然牠那麼要求過,但顯然那雙眼睛在牠被供奉成神之後,也沒有變得能夠看見靈魂。
即使能看見,也無法就這麼對著那孩子大喊「主人」吧,他們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這時候,屋裡的孩子忽然驚醒,轉過身爬到床鋪角落抓出一張皺得像醃白菜的紙,笨拙地在窗邊鋪開,視線在天犬和那張紙之間來回,好像在對照什麼。
這時候,你發現孩子所在窗戶的正上方好像有個影子正鬼祟地靠近。一抬眼,竟是不知何時又爬到人家屋頂的鴞鴞。
她站在窗戶正上方的屋瓦,往下探頭偷看紙上畫的東西,又從遠處跟你打暗號,擠眉弄眼地。但這次好懂多了。說是……畫了跟天犬脖子上那條巾帕所繡著的,一樣醜得難以置信的狗。
而且筆畫看起來分毫不差。
身材高大的天犬不用移動腳步就已經看見那張紙上的塗鴉。
牠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抖了抖耳朵,低嗚一聲。但孩子聽見後只是歪了歪頭,不懂天犬想表達什麼。天犬靜靜地走上前,探出鼻子嗅了嗅那個小孩子,接著低下頭用臉頰的毛髮蹭蹭他。
那孩子面色吃驚地盯著自己畫的塗鴉看,手不由自主埋進天犬毛茸茸的毛髮裡頭,左摸摸,右摸摸。天犬舔了他一口,孩子便驚慌地擦掉臉上的口水,然後天犬又舔他一口。
孩子小小的手抓住了天犬脖子上的小布囊,好像想把它拿下來。
天犬感受到孩子抓在布囊上的力道,沒有反抗或發脾氣,而是任由對方抓握拉扯。只不過一人一狗糾纏了老半天,那個小孩還是沒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小布囊從天犬脖子上取下來。
天犬最後索性在自己脖子後方燃起一小簇白色火苗,將老鼠繫在牠身上的繩子燒斷使其鬆脫,小布囊就隨著繩子落在窗邊,發出喀啦的聲響。
那孩子把布囊翻到繡著醜陋四腿動物塗鴉的方向,看了看自己畫的圖,對天犬咯咯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他忽然摀住自己的嘴巴,往自己房間另一側偷偷瞥了眼,好像這才突然想起來現在是睡覺時間,這樣笑出聲會被父母發現自己沒睡覺。
他轉回來,跪坐在床鋪上,煞有其事地用雙手捧起那團醃白菜般皺得亂七八糟的紙,探向窗外,遞到天犬面前,好像要把自己那幅驚世之作送給牠。
「嗯?這是要給天犬封爵還是要給牠遞奏摺啊?」主人正和你們站在遠方偷看,見到那孩子的行動,不由得挑眉笑道。
天犬默默地探向前,用頭頂接過孩子送給牠的醃白菜塗鴉,彷彿孩子真的給牠加封了什麼爵位似的。
也許天犬那雙眼睛看不見靈魂,可醃白菜般皺爛的紙上與記憶中如出一徹的四腿動物顯然勾起牠久遠以前的記憶,原先對你們展露高傲態度的大狗此時在孩子面前倒是臣服得心甘情願。
那孩子又多摸了幾把天犬柔軟的毛髮,把臉埋在牠的脖子邊,安心地蹭了蹭:「你有太陽的味道,好香喔。」他聲說。
太陽的味道……?儘管你說不出太陽的味道是什麼,但你猜想他說的應該是天氣晴朗時空氣中飄著的那種輕盈又充滿暖意的氣味吧?
這時候,那孩子忽然抱住天犬的頭,起身把剛剛才送出去的紙拿回去,躡手躡腳地爬下床跑到屋裡擺放的一張桌邊,抓起沾了墨的毛筆回來,在四腿動物的周圍畫了幾條線,又把那張紙放回天犬頭上。
由於孩子這回塗鴉沒有控制好墨量,有些墨透過紙背,最終沾到天犬頭頂上去,同時也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一個小黑點。
不過,天犬的毛髮蓬鬆,對此一點感覺也沒有,似乎也不是很在意。牠又舔了一口孩子的臉頰,鼻子輕輕碰碰他。
這時候,屋裡忽然傳來有人走動、開關房門的聲響,孩子嚇得從床鋪上原地跳起,把毛筆往窗框邊一塞,抓著被子就倒回床鋪上縮成一團,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
天犬看著孩子裝睡的樣子,晃了晃尾巴。下一刻,當孩子的房門被他的家人打開,天犬已然從窗邊溜走,小心翼翼地頭戴醃白菜回到你們身邊。
亡魂之主見狀,抬手召來一隻小老鼠,吩咐他替天犬將塗鴉收好,確認墨水乾了之後將其摺疊起來裝入一個護身符模樣的小布囊,繫回大狗脖子上。
亡魂之主瞥了眼屋子裡睡下的孩子,對天犬道:「記號已經做下了,之後你只要戴著那張圖畫,就能找到他。不過,得等到那孩子大一點的時候。」
語畢,他回過身輕攬衣袖,墨畫如煙聚攏,山莊樓閣前陡峭向上的石徑與廣場景色再次浮現於你們眼前。男孩走進墨畫另一側,踩上石徑底端回到廣場。
「天犬,到你了。」男孩說。
然而天犬沒有回應。牠晃著尾巴靜靜轉向你的主人,似乎打算像先前提到的那樣請求作為姻緣神的主人給牠緣份上的保障。
主人看見牠的表情,只是彎彎眼角笑了笑,但那笑容一點溫度也沒有,「著急是沒用的,耐心地等個幾年吧。」
「今夜這一面是定金,」他臉色一沉,逕自踏上廣場前的石階,回頭睨視而下,手指著墨衣孩童那抹嬌小身影:「先給我把尾款付清了再來談後面的服務。」
「更何況想要求我——你得到凡世間去乖乖排隊!」他朝天犬狠狠拋下這句話後便拂袖而去。
天犬吠了聲,大步追上,卻一把被亡魂之主扯住了脖子上的繫繩與裝有圖畫的護身符。他緊握繩索,神色嚴肅地盯著天犬,眼神示意牠別想著打歪主意:「……此外,在時機成熟之前,想辦法讓自己擁有一副方便接觸人類的軀體吧。」
「相信於你而言輕而易舉。」男孩對光是站著就比主人還要高大的大狗說。
「現在,你必須兌現承諾——把我孩子身體裡的蛇妖取出來。」
於是,經歷整夜萬般折騰、到人世間見了天犬主人的靈魂一面後,你們一行人終於又順利地回到老鼠山莊,成功說服天犬正式開始執行約定好的任務。
亡魂之主依然按照先前天犬所求,遣散廣場周圍的老鼠,只留下房門外兩名侍者。你、鴞鴞和主人則同樣回到三樓,亡魂之主出於擔憂也上樓來,想看看梔月目前情況。
梔月正睡著,蛇尾巴和身上部分蛇鱗也都還在,小殷就在旁邊陪著他。可能是覺得待在房裡沒什麼事可做,居然抓著大冰蛇的尾巴在把玩。
小殷見到你們,將蛇尾巴放下,撥了撥梔月額前凌亂的髮絲,對亡魂之主點點頭。
趁著情況穩定,男孩讓天犬把握時機,希望牠像取桐花妖時一樣,快速準確地將此事處理完畢。
然而,當天犬身上的白金烈焰自毛髮間迸發,打算用同樣方法對付梔月藏身於體內的蛇妖時,梔月皮膚表層冰鱗忽然再次迅速凝結,眨眼又將其頸脖包覆。
大尾巴霎那間從小殷身上滑溜下來,倏地穿過亡魂之主身側往門外抽去,打中三樓走廊外側的欄杆,發出一聲巨響,接著石頭大小的冰塊紛紛從走廊邊砸落廣場。
依桐花妖的情況來說,天犬當時的速度已經很快了,可沒想到蛇妖的應對能力也不容退讓……該說真不愧是仿造神蛇做出來的贗品嗎?
小殷和亡魂之主嚇了一跳,立即又讓天犬停下來,想轉用更輕柔的方式處理。
梔月眼簾輕顫,呼吸起伏越發明顯,好像要從睡夢中醒來。假如他醒來後又像前一次那樣與天犬纏鬥不休,那就令人頭痛了。
於是,亡魂之主掀起左臂衣袖,決定將催動後一直沒有使用的眠字符用於梔月身上;只是這一次再看見眠字,大約是因為揉掉後處於將用而未用的狀態,到現在又過了大半天,這個字已經淡得幾乎要消失了,不知效果還能持續多久,或者又能讓本就難以入睡的梔月睡得多沉。
亡魂之主以指尖輕輕梳著梔月額角鬢髮,低聲唸了幾個字,手上眠字便徹底消失無蹤。
男孩輕嘆了口氣:「姑且能撐一會兒……儘管能讓梔月陷入熟睡,蛇妖的行動和反應依然難以預測,一旦驚動就是最麻煩的情況。如同撕下字符時那樣。」
他起身走到欄杆邊,對廣場上的天犬道:「重新開始吧,請務必謹慎些。」
然而,儘管天犬試圖依照亡魂之主要求,在不傷及軀殼的情況下將蛇妖從梔月體內取出來,其灼熱之氣依然非常輕易地被大冰蛇察覺,立刻替牠換來無數落雨般的大冰雹。
廣場上頓時響起連串巨響,冰石紛落。
天犬發現自己的努力換得的竟是無情攻擊時,在廣場上憤怒地吠叫了好幾聲,滿佈四周的寒冰令牠心頭一急,克制不住自己身上烈火迸發的狀態,硬生生是把梔月—或說蛇妖—給徹底驚醒過來。
冰鱗迅速爬滿暴露在外的皮膚,原先已被包覆卻因熱氣而略微融化的鱗片再度層層交疊包裹,蛇尾眨眼間又大了一圈。金色豎瞳猙獰可怖,彷彿這具軀體殘餘的意識再也不受原先的主人所控制……
小殷見狀立刻整個人朝大冰蛇撲上去想要阻止,可大冰蛇像是透過身體凝結了空氣中大量水氣,落在門外的蛇尾重重抽起又砸落,朝廣場砸下無數冰錐。
天犬奮力一蹬向旁閃避,白色火焰化作巨大鷹鳥般的雙翼於身後迅速展開又消散。牠朝你們怒吼道:「你們根本沒打算讓我出去,沒打算讓我和主人一起生活!你們騙我!」
「不!不是這樣的!」你衝向走廊邊,試著向天犬解釋情況。
亡魂之主正在房內試圖阻止蛇妖不受控制的狀況,他讓老鼠將其蛇身壓制以防掙脫亂竄,小殷則試著與梔月對話,看看能不能像早前一樣喚回他的理智。
廣場上熱氣蒸騰,門窗大開的三樓房間首當其衝遭到高溫包圍。蛇妖軀體表層的冰霜不斷融化又重新凝結,宛如皮膚受傷後的結痂尚未修復便被拉扯破裂然後再次結痂,逐漸成了凹凸不平的蛇身與帶小刺的鱗片。
只是這些冰鱗表層由於高熱而總是沾著一層薄膜般的水,使得蛇軀滑溜不已,儘管小殷試圖在不平整的蛇身上找到能夠抓握的地方,也實在難以準確施力。
房門外待命的老鼠取來被褥,一左一右扯住,想要將趁大冰蛇竄出房門之前將其往回撈,可大蛇此時只是驚慌地抽動身體,不斷推擠腹鱗想要找到逃離路線。
此時,你感覺自己脖子好像被什麼給用力拽住似的,回頭一瞥發現主人早已躲到房門邊,手裡緊攥紅絲線一語不發地皺眉盯著亡魂之主和小殷的方向。
紅絲線扯得非常緊,上頭的姻緣結已經多得數不大清了。又或者,是高熱在剝奪你的意識和專注力。
只見房內嬌小墨衣男孩臉上多了兩道刮傷,正滲著血,應該是方才意外被冰鱗割傷的。
亡魂之主仰首望向挺起脖子和頭部作勢攻擊的大蛇,蹙眉咬牙,心一橫,以右手食指與中指沾了臉上鮮血,接著俐落地掀起左臂衣袖往那「停」字抹上去。
這一次,墨字反過來融進指尖鮮紅血液之中,乍一看好像正捏著枚黑子棋似的。
他二話不說翻動掌心、兩指相併,對準大蛇方向往腳下地面重重一點——大蛇立刻像是被點了穴道一般,全身力氣驟然盡失,停止掙扎逃脫。
蛇身緩緩傾倒,最終,蛇頭脫力地低伏在男孩腳邊,目光狠戾,顯然不願徹底屈服。然而這個原先打算用於重新封印天犬的字符,效力遠比先前所見的都更強大,蛇妖連吐露蛇信都未能如願。
小殷驚愕地坐倒在一旁,抹去臉上冰渣,視線落在亡魂之主沾血的指尖和手臂上其餘墨字,嘴唇顫抖,「您打算……將梔月封印嗎?」
他僵硬地轉動頭部,注視大蛇身子歪扭趴伏在地的模樣。接著,撐起身體連滾帶爬移動到大蛇面前,緊緊抱著蛇頭把臉埋進去:「不可以!」
「不行,就算是那樣也不可以……封印也不可以……」小殷收緊手臂,臉頰緊貼著蛇頭說。
亡魂之主原先只是打算用最有效的方法阻止蛇妖再與天犬爭鬥導致無謂傷害,沒料會嚇到他,心頭一緊,欲要說明——
他走上前來到孩子身前,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小殷,你先起來。」
被呼喚了名字的紅袍青年聞言雙肩一顫,又把毫無反抗能力的大蛇抱得更緊,完全不在乎那些變得凹凸不平且粗糙的鱗片刮傷他。他從手臂邊緣露出一隻泛著淚光的眼睛,滿臉冰渣子與冰蛇竄動時意外碰撞而留下的紅痕。
「……您不能封印他。」小殷的說話聲幾乎埋在手臂裡,模糊而微弱,「要封印的話得連我一起。」
亡魂之主皺了皺眉,神情有些困惑。聽力衰弱的他似乎沒聽清楚孩子說了些什麼,又因為對方下半張臉都埋在手臂裡,也難以透過唇語解讀方才那句話,遲遲沒有回應。小殷被這陣沉默嚇了一跳,收緊雙臂更是不肯離開大蛇。
亡魂之主見他這副模樣,眼睛無奈地閉上又迅速睜開,下一刻竟抬手往他頭上一敲:「要封印我早封印了……別裝木雞腦袋。」那力道好像還不輕,小殷下意識地就騰出一隻手捂著自己腦袋瓜哀號了聲。
「您怎麼又敲我!」他委屈地抬起臉道。
「見你沒睡醒,敲醒你。」男孩這麼回應。話中之意,與枕頭砸大蛇,竟有異曲同工之妙。男孩嘆了口氣,抬手召來待命的老鼠侍者,要他們將小殷先帶到一邊。
「我對梔月的關心不會比你少。你放心,不會把他封印的。」亡魂之主拍拍小殷的臉,回以和藹笑容;接著他臉色一轉,將他往老鼠懷裡推過去,故作嚴肅地續道:「可你若是再胡鬧,我真會把你燒成灰,老鼠也不許幫你撿骨!」
小殷一聽立即驚呼道:「我才沒胡鬧,我剛剛真的被您給嚇到了,您老人家沒良……」話還沒說完就被老鼠摀著嘴拖往房間角落退開了。
字符給予的束縛仍穩定作用著,過程中大蛇曾試圖改變冰鱗狀態與地面結冰程度,嘗試掙脫,但所有行動都被亡魂之主指尖的指令給牢牢制服在地。
儘管使用如此強硬的手段實在於心不忍,可到如今為了避免混亂也別無他法。男孩面對大蛇憤恨與驚恐交錯閃爍的目光,只得咬牙忍耐,再次將天犬召來,希望牠能再試一次。
豈料那天犬此時竟從廣場蹬地一躍,疾光烈火,閃身蹬上三樓外廊來。牠對亡魂之主和大蛇惡狠狠地吠了聲,接著燃起毛髮間的烈焰,神情極度不悅地睨視大蛇,好像對於自己要替對方如此費心感到很不甘願。
「按照原先的交易內容去做,天犬,別打歪主意。」男孩語帶威嚇冷聲道,「即使已經用了一個字,我依然有能力將你封回去。」
天犬低吼了聲,重新駕馭身上白色烈焰。牠知道自己若是不照做,近在眼前的自由以及與主人重新相遇的機會都將離牠而去。
閃著白色火漿的身軀站在這麼近的距離,令你和鴞鴞實在難以忍受,不由自主地想退開些,可主人立刻拉緊絲線限制了你們的行動。
此時,如同亡魂之主的字符束縛蛇妖那樣,主人指尖和手腕的行動也透過姻緣線束縛著你們。
你心中一驚,這回終於切身體驗到如同前回死亡時渾身一陣惡寒的感覺。即使你感覺身體表面像是有烈火焚燒,脊髓深處依然如處凍寒之中——你覺得你的第二條命恐怕真的要沒了。
你偷偷瞥了眼鴞鴞,雖然毛髮幾乎燒焦,她看起來依然挺平靜的,就像前一次那樣。鴞鴞說第二次的死亡不會感到痛,難道對她來說是連將死之前的痛覺也感受不到嗎……真是難以理解。
說到天犬是如何對付亡魂之主體內的桐花妖,牠在地底溶洞展現出來的主要能力,是在不接觸軀殼的情況下直接影響妖怪及其靈核。比起直接取出來,不如說是將它「殺死」後讓亡魂之主自己吐出來的。
你還記得每當大狗身上毛髮燃起白金烈焰,炸出那些如熔漿般的白光時,亡魂之主體內的桐花妖便彷彿響應呼喚似地氣味愈發強烈,當天犬身上的灼熱之氣愈明顯,桐花妖的反應便愈大。
依當時情況來看,主人已經透過姻緣線的聯繫將亡魂之主身體接受到的熾熱和燒灼轉移到你身上,而那灼熱的程度也數次令你感到頭暈目眩。
當時天犬在情急之下全身炸出刺眼強烈光芒,桐花妖的氣息也瞬間隨之散盡……若要以你平時替主人打點日常瑣事的經驗來形容那是什麼感覺的話,或許可以說是水份遇到高熱瞬間蒸發殆盡一般。
就像你在爐灶邊準備晚膳時,滴在爐灶邊的水滴轉眼就沒了蹤跡——這「爐灶」,也許就像是天犬透過九日之力,針對妖怪塑造起來的某種狀態吧?
並非普通的熱,而是人們對於十日肆虐,那種油然而生的恐懼中的「熾熱」——一種使萬物焦灼、化為乾裂塵土的想像與概念。
天犬將神鳥吞食之後不久便遭到封印,同時卻也受到供奉;當時人們歌頌其功績的同時也畏懼牠的強大,將之與世隔絕卻又不敢讓牠徹底被世人遺忘,留下了石像、壁畫、留下了一個恐怕世世代代都在祭祀牠的村莊……
天犬當初究竟是如何吞下神鳥,實際上又吞下了什麼,如今已難以證明。可吞食神鳥並得以駕馭其力量一事依然透過封印之地的紀錄長久流傳;藉由當時世人願望與念想積聚而逐漸產生的,所謂「神性」與「傳說」,替牠維持了生命和力量的延續。
如同亡魂之主的黑火能取性命,並非真的將對象「燃燒殆盡」,而是自古以來世人對於死亡的認知與屈從,總是脫離不了「消亡」與「終結」——而這種認知,他們深知自己是不可能違逆、不可能捨棄的。
天犬也是如此,十日當空能使大地荒蕪,牠既然能駕馭九日便能如烈日照耀,不接觸而令萬物頹靡,就像最後被亡魂之主吐出來的,碎裂不堪的八葉油桐。
因此,儘管身為掌天神蛇的贗品,大冰蛇妖依然無法違抗天犬作為「九日之主」的事實,受到字符束縛行動的它最終難以抵擋天犬全身散發出來的強烈熱氣。
金色豎瞳猙獰而恐慌,在熱氣蒸騰下逐漸失去光澤,冰鱗開始融解剝落,不一會兒大蛇頭部的結冰融盡,梔月從裡頭跌落,全身無力地趴伏於地面。
男孩的雙目謹慎捕捉對方雙眼裡真正屬於他的光輝,梔月身上冰霜層層褪去,臉龐、頸脖和手背的皮膚也接連暴露出來,浮出一顆水泡。
小殷見狀嚇得要衝過來查看梔月的情況,可亡魂之主二話不說衣袖一振,指尖往對方面前速速一劃,濃墨般的黑火在青年腳尖前方隨之燃起,形成一道約莫一尺高的屏障,小殷頓時雙腿一軟、跪坐在地。
「讓他退遠點,避免意外。」亡魂之主警告道,兩名老鼠侍者立即上前來,將小殷攙扶著往後退回去。
亡魂之主和小殷目不轉睛盯著梔月的情況,主人則依然維持原樣,緊緊攥著手中紅絲線隨時準備抽動使用。亡魂之主與他兩個孩子們之間的絲線此時也變得更加鮮明,如同數日前你從這個房間離開時所見的景象。
絲線的盡頭就在你身上,由於線與結的緊密聯繫,臉頰此時也能感受到刮傷般的些微刺痛,身體表層則有陣陣滾燙直逼而來,你的前腳燙得像是要沸騰冒泡……
你覺得自己錯了,天犬身上的火漿仍然是貨真價實的。
梔月身上的冰鱗持續剝落,層層蒸散,但是總有一片薄霜在他頸脖附近到處竄動。你忽然想起亡魂之主提過的佔據與利用,想起他說蛇妖從體內侵蝕著身體的事情。
終於願意現身了嗎……?
想必那隻蛇妖現在終於察覺自己在這具身體裡已經無處遁逃,正驚慌失措地四處亂竄,它似乎已經放棄維持宿主的安危,只將剩餘的寒冰用於保護自己,試圖另尋藏身之處。
天犬一注意到迅速竄動的冰霜,就咧嘴上前想直接將蛇妖躲藏處的皮肉扯下來,但當即被男孩喝止。
此時梔月眉心緊蹙,趴在地上連連咳出血來,男孩見狀又要上前查看,主人立即彈指讓鴞鴞化形成人,扯住男孩不讓他去。
「你,也給我老實待著!」主人斥責道,扯緊手中紅絲線,狐疑地瞪著梔月面前那灘帶著碎冰的黑血,又唸了一句:「免得出意外。」
恍惚之間,好像有許多燃燒著白色火焰的鷹鳥朝你們俯衝而下,巨大羽翼拍動時廣場與樓閣處便遭狂風席捲,呼嘯轟鳴。
你不由自主地踏著顫巍巍的步伐來到梔月面前,他抬眼望向你,金色眼眸泛著水光,妖異細影明滅不定。
鷹鳥降落在他身上,堅硬鳥喙卻啄食著你的臟腑和胸口,撕裂你的喉頭,你感覺自己像是一條失去掙扎與逃脫能力的大冰蛇蜷縮在地上——體內原先平緩流淌循環的水與骨髓深處的寒冷冰霜正因高熱而滾沸,烈火將你包覆,像是要使你由裡到外徹底分解消融。
梔月張嘴時露出兩根毒蛇般的獠牙,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但你好似能聽見一條大蛇的痛苦嘶鳴,透過你的喉嚨傳遞出來。
接著,一灘漆黑濃血落在地上,有根頭髮一樣細的線—最多就主人的食指那麼長—盤在血裡。
細看,竟似一條小蛇。
天犬身上的強光和烈火倏地平息了下來。
小蛇慌張地朝四周吞吐蛇信,探頭探腦地想找縫躲。可小蛇身上沾著黑血,往哪兒走都留下明顯蹤跡,鴞鴞的爪子又愛往縫裡扒,一下子便化回貓的姿態將那小蛇給扯出來。
天犬瞪著那條小蛇,身上火漿竄出一隻鷹鳥,一下從鴞鴞手裡強過它,爪子踩進蛇身裡。
與神蛇贗品相比之下,桐花妖也許真的太過脆弱,沒能反抗便碎得七零八落,然而這小蛇不但活著被吐出來,還沿著白色烈火盤繞而上,在火光表面留下棘刺般的結冰,不肯放棄掙扎;鷹鳥振翅騰空,火光熊熊,與小蛇纏鬥不已,要將之置於死地才甘願似的。
此時,你感覺到周圍多了幾隻眼睛盯著你們,瞥眼一看就發現幾隻老鼠嘴裡叼著手心大的黑紙燈籠,蹲踞在房間角落陰影之中,視線全緊盯著小蛇。
下一刻,小蛇忽然蜷起身子朝天犬跳過去,就在他熱氣蒸騰的鼻頭上結出一層厚厚冰霜。
天犬憤怒地將它甩回地上,一掌拍在上頭,再抬掌只剩一灘混著黑血的污水,小蛇已然不見蹤影。
然而老鼠們至今已不知道追著那條蛇跑了多少年,鼻子隨便往空氣中嗅,怕是比天犬的狗鼻子要靈上許多,沒費多少功夫便將小蛇給抓了出來,塞進一個琉璃瓶裡。
見蛇妖已經被關進罐子裡,小殷立即掙脫身邊那兩名老鼠侍者,朝著他撲將過來,小心扶起梔月。
亡魂之主用衣袖輕沾梔月嘴角,替孩子擦去污血。梔月那雙眼裡的豎瞳如今終於徹底消失殆盡,熟悉的金色眸子波光流轉,卻依然矇著一層隱約可見的陰影。
你自認已經替他分盡身體上的折磨,他又為何依然如此憔悴呢?望著他的眼睛,你不禁想起主人當時問男孩的那句沒禮貌的話。主人問男孩吞下桐花妖,像是五臟六腑遭到啃食,那麽腦袋呢?
當時男孩回答:『還沒有,但時間久了也許會。』那麼蛇妖又待在梔月身體裡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蛇妖待在梔月身體裡的期間,共享五感與心智,這期間它啃食了他多少,他又接納了它多少呢?
梔月艱難地朝你伸出手,將你抱進他的懷裡,眼裡水光成了幾滴雨落在你頭頂上,微涼的水滴澆濕了你燒燙的腦袋瓜,讓你明白自己確實還沒死透。
你仰頭看看他,想知道他眼裡如今還殘餘多少屬於他自己的意志,而冷雨滴滴答答地從梔月眼眶掉下來,他張了張嘴想對你說些什麼,可是發不出聲音。
你總覺得他在對你道歉,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為了自己的存在與對你造成的傷害不斷道歉,你不忍心在這時候告訴他其實因為你還沒有死,所以現在身上全是燒傷實在很痛;你甚至生出乾脆死了這一次再從第三條命重新活過簡單得多的想法,但因為不確定再復甦時這種疼痛是否會保留而作罷。
你不忍心告訴他你現在很痛,因為你覺得……也許梔月也一直覺得很痛。
你見過桐花妖帶給亡魂之主的身體上的折磨與苦難,僅僅是天犬眨眼就能消滅的桐花妖也能造成那般程度的影響,蛇妖給梔月帶來的煎熬恐怕不是你能隨意想像。
如同先前提到的那樣,你總覺得妖怪和疾病很相像,而蛇妖正是那種緩慢吞噬宿主的癌症,宿主若是無力抵抗,那麼拖得越久,便越難以根除。
梔月金光閃閃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時,那神情是多麽懊悔而自責,可此時主人問男孩的話語卻又閃過腦海:『如果他心中有恨,你打算怎麼辦?』
如果蛇妖的侵蝕並非主因,該怎麼辦?
而當你終於以為自己能夠仔細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
只聽當時房間一側傳來天犬唾棄的低吼,一看竟是對著梔月在說話。
「躲在妖怪借給你的『殼』裡,不過只想找藉口,說做錯事的不是你自己,甚至打壞靈魂,還想利用兄弟讓自己不被封印……」大狗的眼神妒忌而不悅:「你才是真的禍害世間!」
牠說完,轉頭朝小殷又道:「還有你,這麼保護他……一定是因為你也不喜歡那些人,所以順勢利用他破壞人們的靈魂。」
小殷和梔月愣愣地睜大雙眼,愕然無語。
男孩聽見天犬這番話,立即想起老鼠的報告——關於數日前小殷的脖子被大冰蛇咬了兩個洞的事。畢竟梔月正是由於類似遭遇才有今日的情況,他擔心孩子們體內留有蛇妖殘餘物,卻因自己不如天犬那樣敏銳導致疏漏、壞了斬草除根的好時機,便上前急問天犬:「你是否感覺到什麼了?」
然而,天犬只是斜睨他的兩個孩子一眼,不屑地轉開視線:「不知道,妖怪已經取出來了,剩下的與我無干。」說完,牠回過身朝走廊邊移動,便要離去。
由於天犬透過你們在地窖搜索調閱的行動,間接得知關於靈魂被打壞的事實,對於亡魂之主的孩子,並沒有什麼良好印象。按照亡魂之主提出的要求將蛇妖從梔月體內成功取出來,僅僅只是為了確保交換條件能夠被達成,如今約定已經實現,牠自然沒有義務再替亡魂之主煩惱任何有關妖怪的問題。
亡魂之主蹙眉凝視大狗:「既然已經沒有妖怪殘留體內的痕跡,為何還說這種話?」
天犬收斂身上熔漿般的白色火焰,帶火鷹鳥重新融進毛髮之中。牠鼻子重重哼氣,回頭拋了一句:「我只是覺得……為了世間生靈與亡魂著想,你最好把他關起來,或者處理掉。免得哪一天他又不高興,把靈魂全都打壞。」
亡魂之主聽見那幾個字,身體一顫,不由自主捏緊衣袖。主人作為親身經歷過說了那種話的後果的最佳代表,自然很快就明白過來他是什麼心情,於是朝鴞鴞和房間裡的老鼠打了幾個暗號,要他們趕緊送客,免得等等變成被轟出去。
「要是弄壞主人的魂魄,我絕對不會原諒。」天犬對著梔月瞠目威嚇。
老鼠們還沒來得及上前交涉,小殷便一手擋在梔月身前,率先發難:「……你在說什麼?就算再怎麼不喜歡他們,甚至討厭他們……破壞世人魂魄這種事,我們也知道不能做啊!」
「那為何會有那麼多靈魂被打壞?」天犬毫不留情地質問。
「那是蛇妖所為,跟梔月一點關係也沒有!」小殷激憤不已。
「你能確定嗎?」天犬嗤笑,雙目中滿是譏諷,筆直投射而來的視線如同拷問:「你覺得他能親口跟你們保證那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嗎?你又能發誓你真的沒有利用他和他身體裡的妖怪嗎?」
面對這無端指控,小殷忍無可忍,立即咬牙起身反駁:「你別想挑撥離間,你這隻野——」
「小殷,住口!」
亡魂之主驚覺他想說些什麼,立刻回過頭來肅聲喝斥,梔月也伸手緊緊扯住小殷衣袖想阻止他,泛著淚光的金色眸子與男孩漆黑的眼睛四目相接。
梔月面對男孩的視線,眼睫輕顫了顫,接著抿唇跪立,俯身叩首。
男孩見狀錯愕不已,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見梔月前額貼在地上,扶在地面的雙手指尖全是凍傷,指甲因為摳刮硬物而有不少缺裂痕跡,指縫間則有血污與細碎冰屑。
他給亡魂之主磕頭,沙啞地吐出了幾個字。
那聲音非常小,彷彿好幾年沒說話後第一次開口,連你都聽不大清楚,遑論要讓亡魂之主聽見。梔月顯然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夠的,便試著重複了一遍,這回卻從喉嚨裡咳出黑血來。
他抹去嘴角血污,嘶啞地重述,但依然沒能完整地發出聲音。你偷偷瞄了眼他的眼神,相信他想表達的是:無論大家怎麼想,他都會對此負責。
小殷似乎也清楚梔月想說什麼,連忙撲到亡魂之主身側拉住對方衣袖,仰頭哀求道:「不是梔月做的,真的不是!您不能處罰他!」
「……出去。」男孩說。
你心一凜,當即自原先恍惚的思緒驚醒。
鴞鴞也嚇了一跳,站在房間角落的主人更是震驚無比。他也許從沒想過這句話會是對著自己以外的人說,更何況是那兩個人。你也沒有想過。
小殷驚恐地睜大眼,噤口不語。
下一刻,亡魂之主抬手召來兩名老鼠侍者,背對著大狗冷冷下令道:「送天犬離開我山莊,立刻。」
男孩話聲顫抖,不知是出於恐懼、緊張,抑或憤怒,你只知道他映著梔月和小殷身影的漆黑眸子裡此時是萬般苦澀與疼惜。
當老鼠侍者依令將天犬又拉又扯地送出山莊,重新關上那扇小小木門時,你才得以鬆口氣,感覺自己的呼吸心跳逐漸舒緩過來。
幸好他並非要把兩個孩子趕出家門。
男孩走上前,朝孩子們張開雙臂,將他們雙雙摟進懷裡。他摸了摸梔月的頭,又摸摸小殷的,指尖陷進他倆細髮裡,柔聲安撫:「沒事就好。」
梔月顫顫巍巍地伸手,略顯失措地回以擁抱,無聲地抽噎著,嘴唇顫抖地吐露相同的話語,卻依然沙啞得難以辨認。你覺得他又再次重複起無數次的道歉,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可那雙金眸子裡頭的陰影遲遲未散,好像有什麼仍舊籠罩著他。
小殷用盡全身力量似地收緊臂彎將二人往自己的方向塞,抓皺了兩人背心衣料。他的視線低垂,越過亡魂之主的肩膀落在地板處凌亂漆黑的血污上,神情若有所思。
你悄悄瞥向主人,他和山莊的其他老鼠疲憊地在房間角落坐下,終於鬆開手中紅絲線。你看見他指節上留著淡淡細長痕跡,掌心有指甲掐痕,想必方才因為緊張而將絲線握得死緊,甚至往自己手上纏了不少圈。
身側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響,收回視線,就看見亡魂之主俯下身將孩子們輕放開來,讓他們側臥在地。兩人已然陷入沉睡,呼吸平靜,額心抹著一道摻了紅血的墨字,像是用手指描繪而成。
亡魂之主輕吐了口氣,向老鼠們吩咐道:「讓他們好好睡個幾天,醒來之後,告訴他們蛇妖已經取出來了,細節不可多提。」
「尤其關於天犬和桐花妖,一個字都不許說。」
老鼠們聽命,潮水似地湧進房裡,兩名侍者將小殷和梔月帶到隔壁房間簡單清理身體,給他們鋪了床被後,又加入其他老鼠開始迅速收拾山莊內的狼藉。
你和鴞鴞靜悄悄地來到小殷和梔月中間,想看看他們頭上寫的是什麼字。
「唔……我可能快死翹翹,變得看不懂字了。這上面寫什麼呀?」鴞鴞說。
你無言以對,看不看得懂字應該和是不是快死掉應該沒有關聯吧。
仔細一瞧,那好像是一個「平」字。
平,協調而後安定,壓抑而後舒緩,望萬事為尋常無事。
看著以墨和血畫在他們額心上的平字,你心裡卻總有股不安在攪動。小殷若有所思的神情和亡魂之主眼中的苦澀,無論怎麼看,都好像在說,他們心裡其實明白一件事。
他們都知道,卻不願直視面對的那件事——關於梔月心中有恨而犯下大錯的可能性。
「哼,一個不敢聽,一個不敢說。」主人斜倚在房門邊,低聲抱怨起來:「那隻臭狗擔心的其實有道理。再繼續逃避下去,只怕有朝一日後續會引發更加嚴重的後果,到時候別說是一百年份的靈魂,整個貓苑和老鼠山莊都會為了調閱修復靈魂的資料而天翻地覆。」
「到時候我看地窖和文香苑加起來都不夠他用。」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不知何時,墨衣的男孩已站在主人斜後方,方才的那些話全被他聽見了。
主人因驚嚇而抖了一抖,瞇細眼眸低下頭不悅地對男孩說:「你能不能不要突然站在我後頭說話?」
男孩沒有理會主人這句話,只是沉默了會兒,有氣無力地回應前一句抱怨:「剩下的事情,等大抄本準備完畢後我會再和他們好好談談的。」
主人努了努嘴,雙手抱胸,視線轉回房內躺臥的兩人,「是啊,你最好徹徹底底和他們聊聊,畢竟——」
「是你自己選擇給他們人心的。」
「那種東西,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脆弱得多。」主人一邊說,指尖一邊繞著姻緣線,「我雖然還是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做出這種選擇,但既然當初要給,就想辦法保護好。」
「否則我勸你趁早收回來,免得你自己也傷得更重。」語畢,他翻掌一鬆,纏繞的紅絲線立刻鬆解下來,恢復原狀。
亡魂之主沉默不語,逕自轉過身下了二樓,又往地窖處走去。
主人把你和鴞鴞撈起來抱著跟上,跟上去看看大抄本的準備情況。
偌大地窖中掛滿支架的燈籠忽明忽滅,世人的魂魄正被老鼠們從燈裡逐個叼出來檢查,檢查完畢後就放回去,然後在燈籠外頭掛上一些特殊小紙籤。掛紙籤的燈籠持續增多,籤中內容好像是從姻緣籤名單抄錄下來的資料。
老鼠見到亡魂之主,其中一名就上前來報告,說是目前還在進行缺漏處的核對整理,抄本本身還未開始製作,不過應該再過半日就能進入製作階段。
印象中,主人將近一百年份的姻緣籤名單交給男孩時兩人曾談論過,祭典上亡魂的經歷與記憶重現是製作大抄本、修復魂魄的重要關鍵;由於亡魂簿與姻緣籤的特性,加上老鼠山莊的祭典與貓苑留下的資料,兩相合閱並且觀看祭典紀錄後,就幾乎能「抄錄」一份「世間的因果」。
「所謂魂魄輪迴,如同將打成絡子的絲線輕輕一抽,使其恢復原先的模樣;而毀壞的亡魂,就像在盤好的結中央,一刀剪斷。」亡魂之主說道:「所有因果將亂成一片,絲線也變得再也無法使用。」
男孩用了貓苑習慣的方式向你說明,令你感到有些驚訝。不過仔細一想,他和主人也偶爾會聚在一起聊天聊上幾個時辰,也許他像主人會去翻閱山莊的亡魂簿那樣,也清楚主人的姻緣結是如何運作的,就覺得沒那麼奇怪了。
「這樣的情況下,別說讓人再續前世緣份,殘破的靈魂放到世間進入輪迴只怕會增加作惡或成妖的可能性。破碎的靈魂只會使人成為走肉行屍,妖魔鬼怪之類容易趁虛而入。」男孩說。
主人頷首表示同意:「就像一個漂亮的結,總不能用皺巴巴的絲線去打,好的絲線,材料也都是經過精挑細選和把關的。」
你仰首凝視那些黯淡得幾乎要熄滅的燈籠,以及老鼠檢查魂魄時叼出的結冰物上。這就是為何亡魂之主向主人要來姻緣簿與清單準備製作的東西,之所以被稱作「抄本」的原因嗎?
據亡魂之主所言,修復方法是透過該亡魂生前姓名與生辰八字,對應經歷、性格與相貌特徵等必要資訊,針對缺損處進行填補,將其狀態盡可能「回溯」到毀壞發生之前。如同那夜替主人將姻緣線打成一個個絡子的時候,主人做給你範例,讓你依樣畫葫蘆打出其他的結——老鼠山莊修復亡魂,也需要足夠精準的範例。
至於老鼠們在燈籠外掛的那些細長的紙,應該就是缺損處的筆記,屆時需要特別仔細地處置。
你的視線在桌邊一本亡魂簿的字裡行間遊走,忍不住思索道:這些人在世間的經歷恐怕像主人做的那些針線活兒一樣複雜,這樣組成結構精密的靈魂一旦遭到破壞,再修補,真的還能與原先的一模一樣嗎?
若是毀壞得難以修復,是否能乾脆按照抄本直接重新製作一個?而重新製作的那一個,和原來的,又能稱得上是同一個嗎?
作為主人的九命貓,你其實沒想過這個問題,畢竟對你來說,你這一次醒來也還記得上一次死亡之前的記憶,下一次若是又死了,也還會記得今天的事情。這之間並不存在輪迴的問題。
你陷入沉思,想起主人曾說亡魂之主根本不敢直接對梔月使用黑火以逼出蛇妖,也不敢讓天犬真的把梔月吞下去再吐出來,最後非要拿自己當作實驗品,看看天犬到底能怎麼取出靈核。思緒至此,你腦中再度浮起小殷緊緊抱著大冰蛇阻止亡魂之主,甚至是後來他拉住對方衣袖苦苦哀求的那張臉……
說不定,他們曾經談過,在蛇妖無法被取出、無法被控制,甚至惡化的情況下,他們該如何處置。也許他們也想過類似於大抄本對魂魄的修復方式,但是做些調整,例如——保留梔月的大部分,去除所有與蛇妖有關的經歷。
恐怕,對當時的小殷來說,除了徹底治好他,任何一種選擇都可能是下下籤。
然而你不知道真相是否真如你所想的那樣,你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問出口。
但你知道,若是主人日後替你買來一個新的、與原先一模一樣的孔雀尾羽彩旗,你也不會覺得那和當初的是同一個了。如果鴞鴞不記得她來到貓苑以前的生活,她也不會是現在你所理解、與之交流的鴞鴞。
對天犬來說,如果他的主人想不起任何有關牠的往事,如果沒有那張塗鴉,牠又會怎麼想呢……?牠還會上前去舔舔那個孩子的臉,還會願意把巾帕和玉鐲交給對方嗎?
倘若數年之後,那個孩子與天犬舊主的共同點僅止於靈魂和那個歪扭天真的塗鴉,沒有其他與舊主相似的部分,天犬還會前來尋求主人,替牠牽上一份現世的姻緣,並留在那個孩子身邊嗎?
你在貓苑無時無刻替主人工作,也見過不少前來祈求姻緣和緣分的人,在新緣與舊緣之間反反覆覆,只求尋得捉摸不定的「熟悉感」。多少人為之朝暮盼望,又為之撕心裂肺,以淚洗面,如今早已數不清了。
主人雖然總是抱怨這些人對新歡的要求脫離不了對舊愛的思念,心裡卻明白他們為何無法捨棄,也就一次次替他們牽上所期望的緣分,找到所盼望的某個人。
如今回想起來,主人這個堂堂姻緣大神,其實也從來都捨不得所謂的熟悉感吧?否則他又怎麼會不斷抱怨隔壁山莊亡魂之主,卻又每日梳妝打扮後,跑去拍開對方貼著禁貓字符的大門呢?
主人這人愛面子,嘴上不會說,但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些蹊蹺。
雖然貓苑的瑣碎雜事主人通常選擇派你們去,但他每個月都會空出幾日,藉由抽查工作情況和確保香油錢來源的名義,親自整理姻緣線。
他會仔細確認每條絲線兩端牽著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若是碰上數日前被你和鴞鴞五花大綁丟到客棧大門外的掌櫃那樣的人,他會想盡辦法從絲線中挑出一個類似但是更好的,重新牽給線另一端的人。
除此之外,各種事情都能被他當成一種紀念日,為了順利拍開老鼠山莊的大門,他能提出各種慶祝的理由,至於門這一邊的人願不願意接受,那是另一回事。
就像現在。
主人戳了戳亡魂之主的肩膀,對方此時已經沒有力氣拍掉他的手,只是瞥了眼要他有話快說。
主人於是道:「這回我大費周章陪你去洞裡找狗,還在危急時刻幫你談成了不錯的條件,現在事情算是解決了,你是不是該為此有點表示?」
亡魂之主蹙眉狐疑道:「……你想說什麼?」他眉宇之間疲倦的氣息彷彿桐花妖先前散發出的香氣那樣濃郁。
「紀念慶祝一下啊。」主人伸出手指往天上指了指:「趁你家兩個寶貝睡好覺,老鼠們準備大抄本,你暫時沒事做了吧?」
一旁有隻老鼠聽了,抱著裝在琉璃罐裡的小蛇跑過來,要男孩先拿定主意。
主人見狀立刻用自己高䠷身體擋住老鼠,連連逼問:「該來我文香苑拜訪一下了吧?你這地都用了現在走上去也不花你多少力氣吧?再說你的樓閣也該花時間順便修一修了,今天也不能睡在這兒吧?」
亡魂之主面對主人連珠砲似的追問和邀約,起初面上神情似是要隨和地答應,緊接著卻又好像想到些其他事情,忽然顯得不是很願意,主人每多問一次他去不去,他眉頭便又皺緊一分。
他幾經掙扎,仔細思索一番後,總算應允。
男孩揉揉眉心,長嘆了口氣,面色困倦地向拿著琉璃罐的老鼠和其他侍者吩咐了幾句後,才轉過頭來對主人道:「嗯……這次確實是得好好感謝你。」
主人彎起眼眸,笑迷迷地抬高了下巴,姿態高傲地道:「這就對了,你說這不就一句話的事情嗎,幹嘛猶豫那麼久?」說完,他把你和鴞鴞放下,說是讓你們趕緊先回去通知貓苑裡的貓,把上頭細細打掃一番,換上新的香薰。
「還有,把自己身上的傷打理打理。天快亮了,接下來得準備早飯和茶點。」主人對你們吩咐道。
說著,又彈指從天花板不知何處召來一隻貓,要他帶亡魂之主上樓去:「給山莊的主人備好熱水,讓他好好清洗一下。」
「熱水就不必了,我清洗完再去。」
主人聽見這句話不是很滿意地插著腰道:「你懂不懂啊,招待得做全套,讓你一整天住在那兒,吃喝沐浴樣樣包含。況且我現在要是不看著你上去,你是不是等會兒要把這扇門和大門都鎖上,不來了?」
亡魂之主瞪了他一眼,「我既然答應了,就會去,別盯著我。」
「哦,既然如此,那我就先上去沐浴淨身了,你就在上頭先等我兩個時辰吧。」主人笑了笑,提著衣襬快步穿過整個地窖消失了蹤影。
你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也準備回貓苑,然而鴞鴞卻拉住你:「唔,我寧願當時是被大狗燒死的也不要等等變成過勞死……反正貓苑那麼多貓,處處是替代品,這種事總會有人去做的。」
「我們今天就罷工吧!」鴞鴞說完,竟然反方向朝通往亡魂之主書房的樓梯,充滿活力地跑了!
你站在原地,舉步維艱,進退兩難,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你的身體到處都在痛,心中也是萬般掙扎。最後,你看了眼位於地窖深處遙遠得幾乎不可見的樓梯,以及距離燈籠支架頂部不遠的貓道——
生平第一次,作為主人的僕從,你違背了命令,朝亡魂之主的書房逃離。
你今天真的需要休假,拒絕當玉鐲子。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