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之軀,不死之身,
金銀杜鵑,老鼠與鴉黑業火。」
祭典臨近,這山城自古的根本,卻出事了⋯⋯
那次事件直到今日仍然歷歷在目。
即便盡可能地不去想它,當你獨自一人靜下心來,它便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心頭,像潮水含著石沙,刮痛著你。
而你,會再次將自己的思緒沉入其中,重新思考當時發生的一切——
你是在深夜被一隻小老鼠咬醒的。
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周是一片火海。
更準確地來說,你先是望著房間外那明亮得詭異的艷橙色光芒發愣了好一會兒後,才意識到,那不是山城點著燈籠的模樣。
雖然山城總是沿路掛滿紅色燈籠,透著燭光,讓他們看起來像點綴在山中的無數小金魚。
但你知道,從你們所在的嶺華樓往入口而去,整條路可以說是位於一處小山谷,遠遠低於你們的所在位置。
因此,在你和梔月平時睡覺的這個房間裡,根本不可能看得到那些燈籠的光。
直到煙味飄進你的鼻腔,你才驚覺好像是有東西燒起來了。
當然,眼前此景告訴你,這可不只是一點東西。
身邊套著小斗篷的小鼠不停地抖動鬍鬚,前腳抱著你的指尖,兩隻黑溜溜的圓眼睛正在仔細觀察著你,好像你再不離開床被,牠就準備隨時再咬下一口。
在山城中老鼠是居民一樣的存在,來去自如,而在祭典狩獵和出城視察時,牠們也是極有力的捕獵高手。
敏銳而靈活,具有靈性,總是能快速感知危險並且用最明確的方式傳達給你們。
就像現在這樣。
嶺華樓失火了。
怎麼會?
本來轉頭想叫醒總是跟你睡在一起的梔月,然而夥伴早已不見蹤影。
你立刻踢開被褥,一把抓起擺在枕頭邊的佩刀,翻身跳起來打算去找其他人,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衝出房門,一道熟悉的驚呼聲就貼在耳邊。接著,你覺得自己的腿被什麼東西給絆了一下,就要往前摔:「嗚啊!」
一股強勁的力道立即抓住你的手臂將你扶穩。你抬頭,便看到梔月提著一桶水,微微皺著眉:「沒想到還真得讓老鼠咬你你才醒。」
「小殷,你睡成那樣,我擔心在帝君的火燒了你之前,你就已經成灰了。」他邊說,邊把腳邊另一桶水舉到你面前:「趕緊幫忙滅火吧。」
你接過裝滿水的木桶同時,順便朝房間外吹了幾聲非常細的口哨,想召來山城裡的鼠群,希望他們能盡快前來協助。
才剛吹完口哨,你就已經看見幾名侍者正在朝門窗附近的燃燒處潑水。你頓了一下,心想畢竟梔月早就已經起床滅火,確實早該想到這件事。
朝四周張望了下,各角落都已經有人在提水滅火。
只是,人數怎麼好像有點少?帝君這幾天雖然說有事出門一趟,帶上了一些老鼠,但也不可能只留這點人在山莊裡才是。
看上去才十幾個左右。這山城之中,少說也有上千隻老鼠才對,都去哪兒了?
「我剛才已經叫過了,只有這些,不知道怎麼回事。」梔月邊說著,邊快速走向通道及樓梯口附近,率先將周圍的火勢撲滅。
仔細一看,發現那邊早就有好幾灘水及些微燒焦的痕跡,幸運的是,這幾處目前看起來已經被控制住了。
只是,這一眼令你背上一陣冷汗,你從來沒想到這種情況你還真的能睡!
總而言之,現在沒時間去想是如何走水的,先把火滅了再說。
於是你朝那披著小斗篷的小鼠一揮手,煙霧纏繞其身,牠奔跳而去,回來時便是一名披著斗篷的侍者,也開始朝燃燒處潑水。
折騰了好一陣子,你們總算還是把房間周圍的火全給撲滅,才終於有餘力去查看這火是從何而起。
梔月顯然比你清楚情況,所以你就跟著他,一路循著焦痕和水灘往樓下走。
然而,你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不由自主地探頭往嶺華樓前廣場下的那整條山路望去。
平日裡子夜至日出這段期間,你和梔月很少睡覺。只是這幾天你們又進行了一次接連好幾天的視察,實在很累,才少見地在深夜休息。
山城平時這時間基本上也是燈火通明,此刻卻並非如此。
「等等。」你低聲叫住夥伴,停下腳步向下遙望著整條山路,仔細聆聽觀察。梔月本來要直接去尋找起火點,這時也跟著一起停在階梯上。
他只看一眼,立刻就握緊了腰間佩刀。你知道他一定也有所察覺。
此時山城異常「乾淨」。
照理來說夜晚的山通常很冷、濕氣很重,多少有些水汽會使遠處變得霧濛濛,但現在連霧都沒有,整條山路石徑上也沒有什麼樹葉、沙、雜物或其他東西,乾淨得像是被什麼人刻意清空似的。
此外,還有一些透明的東西在遊盪,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你是就著光去看,才注意到遠處房子和燈籠看上去有些扭曲,很像盛夏白晝的平地裡所見的景色。
但季節已經入秋,而且你們在山上,那是怎麼回事?
不可能是都燒光光了吧?那得要多大的火,又豈是你們剩下的人來得及撲滅的?
你與梔月對視一眼,他嚴肅地點點頭,與你有同樣的推測。
真的有東西闖進山莊裡了。
「派老鼠們去查過了嗎?」
梔月搖搖頭道:「現在在這裡的老鼠們,失火時都恰好跟我們待在同一層,得下去看看才知道什麼情況。」
梔月從那些侍者中召來兩位,讓他們恢復成老鼠的模樣,朝樓前廣場下的山路前去,快速探查一遍。
他眼底金色流光在夜裡顯得格外明亮耀眼,那是他將視覺與老鼠的聯繫在一起時,旁人所能見到的景象。
你讓其他侍者待在樓上把那團混亂收拾一番,自己則站在梔月身側等他。在這段期間,他自己的眼睛看不見。
你遠遠望著老鼠們小小身影沿著山路奔竄而去,往那些遊蕩的透明東西靠近。
然後,就出事了。
那透明物體劇烈地抖動一下,梔月驚呼,你就見他視線快速一轉、腳步一晃,手向你探過來想要找東西扶住。
你立刻拉住他免得他摔下樓去。
當你再轉頭回去看,其中一隻老鼠已再次化形成人,透明物體則靜止不動。
「怎麼回事?剛剛怎麼了?」你急問。
梔月切斷聯繫,驚訝地轉過頭來:「老鼠⋯⋯被吃掉了。」
你一聽,也愣住。
被吃掉?怎麼就被吃掉了?你又轉頭去看山城石徑上的情況,老鼠化成的人形侍者正與那東西周旋,試圖逼近,而對方看起來有點猶豫。
向前幾步的同時,透明的東西又移動了。屋子外的燈籠好像正被擠壓撥弄著,有些燭火從裡頭翻落,把整個燈籠給燒得精光。
透著燃燒燈籠的火,你注意到有什麼在反射火光。
但是距離太遠,看不清楚。
此時,樓下二樓深處傳來細微聲響。
你們看看山路那邊的情況,似乎只要不變回老鼠,就不會被吃掉,侍者應該能暫時撐住。
於是兩人點起一盞小燭就下樓,一起去探查聲響來源。
焦黑痕跡在牆角和樓梯處零零落落,到了二樓之後變得比較少,沒有膏油的氣味,看起來好像不是真的想把整幢樓給燒掉。
但是話說回來,這老鼠山莊又不是什麼惹人厭的貴族子弟宅邸,要燒的話應該去燒姻緣神的貓苑才更有看頭吧,那可是用香油錢堆起來的大豪宅,你心想。
真要說,除了本身居民,山城也算是給世間亡魂暫時居住休息的地方,為何縱火?
燒了也不會死人,反正人早就死了,難道只是想擋著你們下樓的路不成?那山路上的東西,也是為了阻止老鼠們的行動?
你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其實不無可能。
二樓是能看見大片山景的客堂,有半開放式走廊,帝君的書房,和堆放其他書卷檔案的數個房間。
你和梔月放輕腳步,避免打草驚蛇。仔細去聽,就發現聲音好像是從帝君的書房傳來的。
小心翼翼地往書房靠過去,聲響越來越明顯。當你們來到窗邊,能聽見有人在翻動物品。
他在做什麼?
梔月把燭火熄滅,讓你們隱藏在黑暗之中。
今日朔月,天裡沒有月光,走廊一片漆黑,盡頭的路幾乎要與整座山融在一起。
但是相對的,房間裡的燭火變得非常明顯。隔著窗,你們與那人之間只剩幾尺距離。
透過房裡燭光,你看見有個人影,正從手裡放下一些東西到桌上。他剛好背對著你,身上的寬鬆布料和窗格遮擋部分視線,你看不見他放下的是什麼。
但你能聽見書卷紙張的磨擦聲。
那盞燭火在書桌和書櫃間來回移動。
你和梔月悄悄往門邊移動,無聲地推開門。然而對方似乎立刻察覺到身後動靜,忽然定住。
黑影閃動,一眨眼,竟從房間裡消失了!幾本簿子被撥到門邊地面上,在寂靜的夜裡發出巨大聲響。
你以為只是燭火被打翻,但是火光仍好端端地在書桌上進行照明,原本在書櫃和書桌之間的黑影卻真的沒了。
「去哪兒了?」你嚇了一跳,立刻推開門走進房間,打算把那個可疑人物給抓出來。
梔月輕聲喝住你,金色雙目瞪著門邊一個角落:「小殷,別亂動。」
說完,他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退開門邊,伸手輕掩門扉,但沒有闔上。
現在,你們兩人和對方,應該總共三個,算是被半關在帝君的書房裡。
就算是平時幫忙帝君整理簿子並進行歸檔的侍者,也不會這麼鬼鬼祟祟。這傢伙肯定和外頭吃掉老鼠的東西是一夥的,你心道。
正想問梔月看見什麼,梔月卻伸手從桌上取來燭火,輕掩著燭光往腳下照,並招了招手示意你靠過去。
你從書桌另一側靠近,探頭查看,卻傻住了。
只見一條手臂那麼粗,足有一人身高的蛇趴伏在地面,鱗片反射著微弱光線,有如鏡面一般。在某些特定的角度光線下,像是能隱身似的。
牠吐著蛇信、轉動頭部,似乎在辨別周圍情況。
其實,山城裡出現幾條蛇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真正讓你吃驚的,是落在蛇身附近的東西。
那是亡魂簿,紀錄死者姓名與死因的簿子。所有世間亡魂的名字,都會被寫在裡面。
當然,為了方便歸檔、紀錄、排序等原因,亡魂簿不只有一本,但至少,那很明顯是其中一本。
「我覺得牠可能想把這東西帶出去。」梔月悄聲道。
剛剛就是這條蛇在書房裡偷偷摸摸?不對啊,就算這條蛇這麼大,你也能肯定方才看到的影子絕對不是一條蛇。
你轉頭掃視房間一圈,皺起眉。剛剛一定有個人在這裡,這蛇只是剛好也跑進來了。
為了防止這條蛇到時候隨便亂竄干擾你們抓人,你決定先抓住牠。
此外,既然那個人為的是這兩本被打飛到這裡來的亡魂簿,那麼他應該正在暗中伺機而動,看準時機帶走簿子。
得先把這東西收好,再抓蛇,然後去房間其他地方看看。
「幫我照著。」你對梔月悄聲說。
梔月點點頭,把燭臺稍微舉高點,讓你能看清周圍更多地方。
你緩緩地、輕輕地靠近,打算盡可能在不驚動蛇的情況下,從牠背後把簿子撿起來。
基本上,蛇在夜裡大多是瞎子,靠的是震動和空氣流動感知四周。只要夠緩慢,應該不至於被察覺……
然而,才剛碰到簿子,梔月忽然拉住你:「等等!不對勁。」
當他把你稍稍往後拉的同時,你就看到那條蛇的脖子迅速向兩側脹大,成了個大勺狀,咧著嘴「嘶嘶」威嚇。
「帝君保佑!是隻琵琶蛇!」你大驚。
牠的顏色和一般琵琶蛇相去甚遠,所以沒張開頸部之前你們都沒發現,還以為只是隻普通的蛇!
琵琶蛇幹什麼偷亡魂簿?總不可能是對自己咬死的人感到愧疚想把命還回去吧!你不禁在心裡吐槽梔月先前的猜測。
你摸著簿子,還來不及想是不是應該先按住這條蛇的頭,那條蛇忽然轉向你、往你手臂方向一跳,幾乎是反射動作,你同時向後退開。
你成功抓住了簿子,但也還是被蛇咬了一口。
兩根尖刺般的牙齒用力往你的皮肉釘下去,痛得你直接大叫出聲。
「小殷!」梔月把你往身後推,拿著火燭往蛇的方向逼過去,想讓他鬆口。
那蛇見到火光幾乎貼到身上,嚇得立刻放開。
你瞥了眼手臂上兩個血洞,冷汗直冒。沒……沒關係,死不了,你們這身體最多昏迷發燒個兩天也能熬過去。你心想。
可是那條蛇轉眼又朝簿子的方向奮力撲來,竟然像條獵犬似地死死咬住簿子,不肯放開。
怎麼回事,真要搶亡魂簿?
下一秒,紙張被人用力捏緊,梔月高舉燭台查看,一個年齡看上去和你倆相近的少年就貼在面前,使勁掰開你的手。
燭光映照在少年的身體上,你們清楚看見,他瞳孔細長的黃色雙目瞪著你們,臉和手的皮膚表面,有鱗狀物在閃閃發光。
——這傢伙是條蛇?
銳利金屬聲劃過耳際,長刀出鞘,越過頭頂,直指少年喉間。
明明梔月刀尖指著的是眼前這陌生傢伙,但因為無情利刃就在你頭頂上方不到一寸的距離,你居然比少年先因為緊張而吞了口口水。
少年開口就問:「你們是誰?為什麼要跟我搶?」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害怕,倒是帶點純真的傻勁。
你一聽,差點沒一腳踹過去,揚聲道:「帝君在上,你知道你進的是什麼地方嗎?這裡是老鼠山莊,管生死的!」
「這亡魂簿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請你放手。」梔月續道。
少年聽了,沒放手,倒像是想起什麼,分岔的舌頭朝空氣中吐了吐,有些吃驚:「昨晚帶老鼠出現在我們村子的黑衣孩童,就是你們說的帝君嗎?」
你一愣,抬眼與梔月對視一眼,這事情有這麼巧?帝君確實提過他要去查事情,沒想到,前腳才踏出去,後腳就有人來鬧場了?
「你們對帝君做了什麼?」面對他的問題,你警戒地回問,同時試探性地想抽回簿子,但對方仍然抓得死緊。
少年聽了,眸子一沉:「什麼都沒做。」
他任由刀尖指在自己脖子前面,垂眼望著簿子好一會兒,眼神忽然又亮了起來,好像找到了救贖似的:「所以老鼠山莊的傳說是真的,亡魂簿的事情是真的!」
「這些簿子裡,真的寫著死人的名字。」他有些恍然,舌頭又往外吞吐了幾下。
梔月很快就捕捉到對方句子裡的蹊蹺:「怎麼回事?」
「請你們幫幫我。」這時,少年鬆手放開簿子,迅速脫下自己的斗篷,露出整個上半身的皮膚。
他身上若隱若現的鱗片並不是你最在意的部分,畢竟,那舌頭和瞳孔早就已經說明對方十之八九是個蛇精之類的存在了。
令你在意的部分是,少年身上有個快腐爛成一個洞的傷口,就在胸前到腹部的位置。
那個傷口很大,因為已經爛得很嚴重,看不出來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看著那傷,你不由得就疑惑:爛成這個程度,應該已經死了一陣子,早該被老鼠們接回來,為什麼這時候才出現在山城裡?
而且還把這裡弄得天翻地覆。
「我本來不抱任何希望,只是聽了傳說想著姑且試一試,我沒想到金銀杜鵑真的存在這世界上,」他道:「我剛還以為你們是山賊……抱歉。」
梔月暫時收起了刀,決定先聽聽對方打算說些什麼。你也把簿子收到自己的衣服裡。
「你不是第一個這樣想的人。」梔月淡淡地說道。
你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先前妖樹案,你們甚至被一個孩子當作路人。真的那麼容易認錯嗎?是氣勢問題還是什麼?
「既然是你們本人,那請你們幫忙應該最快。」
「如你們所見,我是來找亡魂簿的,」少年挺著那身腐爛傷口,如此道:「我希望你們幫幫我,把我們村人的名字都去除,我們還沒有死。」
你搖搖頭,拍了拍胸口亡魂簿:「我實話實說,你就算這樣求我們,也沒辦法。問題在於亡魂簿上的名字是自己顯現的,無法刪改。」
雖然實際上運作邏輯更複雜,不過既然意思差不多,你決定長話短說。
少年愣了一愣,有些驚慌:「那你們必須阻止你們的帝君,告訴他還不能帶走我們的魂魄,因為我們都還活著!」
他如此堅持這番說法,令你困惑。
一個村子死了人不稀奇,一下子死很多人也可能是飢荒、疫病、嚴冬導致。即便死亡人數再多,七日內老鼠們必將帶回那些魂魄。
是什麼造成了這種延宕?是像先前妖樹案和茶樓案那樣,有魂魄受困嗎?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為什麼少年說他們還沒有死?
你的視線落在他潰爛的胸口,五臟六腑幾乎只剩一半,哪裡能活?可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告訴你,這可不是區區殭屍能達到的程度。
「小殷,我想起一件事。」梔月說。
「帝君出門前,我問他要去查什麼案子,他說最近簿子上多了很多名字,卻只見名不見靈。」
「老鼠們去了很多次一直沒辦法接回來,所以他想去看看情況。」梔月頓了一下,繼續道:「也許其他人真的還活著。」
少年用力地點點頭,分岔舌尖沾著空氣,兩眼瞳孔收縮得很細,他所有行為混合著人類和蛇的特質。
究竟是妖?是精?還是人?
第一次,你發現自己無法一眼就辨別出來。
「我先確認一下,你說你們都沒死,那你是怎麼進來的?」你問。
他低下頭,閉上眼睛:「讓自己進入假死狀態。我現在是一條被泡在藥酒裡的蛇,我被人帶走了。」
你瞪著他,露出狐疑的表情。
接著,他以一種非常誠懇的語氣,向你們恭敬地俯首:「我還有一個請求:請救出我,把我帶回去給我兄長,拜託你們了。」
「他的伴生蛇已經死了,我必須回到他身邊。」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是雙生兄弟,不能沒有彼此。」少年說,黃色雙眸映著明亮燭火,像是閃著金光。
少年一說完,迅速地將斗篷套回自己身上站起身,似是得知你們能提供協助後,歸心似箭,希望能立即出發。
「等等等等,我還沒答應你呢。」你向前一跨伸手拉住他,按住門板擋住去路。
不動沒事,這手臂一施力,剛才被咬出來的兩個洞忽然又痛了起來。你瞥了眼傷口情況,好像有點腫起來了,待會兒得找時間處理才行。
梔月按了按你的肩膀,就到書房底端尋找能替你處理傷口的工具。
你額角淌著冷汗,詢問少年:「先回答我另一個問題。」
「你跟外面那些透明東西有關嗎?是不是你帶來的?火是不是你縱的?」既然房間裡的人影就是眼前這名少年,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山城石徑上的詭異景象了。
外頭的老鼠侍者恐怕還在與之周旋,如果有危險,你們不能在此處耽擱太久。
少年一聽,當即跪到地板上,拉著你的手委屈地向你道歉:「對不起!」
「我進來山莊後,那些老鼠一直追著我不放,還想把我抓起來塞進燈籠裡,所以我就讓伴生蛇靈把他們吃掉了!」少年驚慌道:「失火不是我故意造成的……」
「燈籠是安放亡魂的重要工具,當然要把你塞進燈籠裡。」你瞪著那對純真的蛇眼睛,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替老鼠們哀悼。
「我現在就把老鼠還給你們!」少年語出驚人。
「我現在就讓它把老鼠們吐出來!」
少年說完,身影一縮,又化形成剛剛那條琵琶蛇,閃著鏡面般的細長身軀從門縫底下溜了出去。
你以為他是想找藉口逃脫,伸手去抓蛇尾讓他站住,竟是沒抓著。
「你已經吃了,來不及了!」你甩開門,大喊。
「先不談他說的伴生蛇靈是什麼,」梔月遲疑又無奈的話聲從書房後方傳來:「如果是條蛇,這點時間內應該還沒消化……」
「都能吐……」他說,手裡拿著細布和剪刀來到你身邊。
「去外頭把傷口洗一洗吧。」
你和梔月來到客堂東側,往廣場的方向望過去,就見一個蛇影趴在地上。
琵琶蛇才剛爬到廣場邊緣,有些小老鼠已經被吐出來,身上還沾著口水。
應該……只是口水吧?
那疑似是蛇靈的透明東西正被好幾名侍者圍住,令你吃驚的是,他們是你們本來派留在樓上收拾殘局的那批。
原來,在你們追查書房聲響的同時,他們已經去支援了?但那蛇靈怎麼看起來好像有點蒙頭蒙腦的?
侍者們做了什麼嗎?
你們從欄杆邊探出頭看了看侍者,他們手裡握著東西團團圍住那個吞了一堆夥伴的罪魁禍首。
「不會是亂棍毒打,把牠打吐了吧?」仔細一看,原來是燈籠,只是他們擠在一起形成一道人牆擋住蛇的去路,你剛才沒看清楚。
大概是燈籠的燭火干擾了蛇對溫度的判斷,有點分不清虛實摸不著獵物方位,最後被侍者們逮到破綻。
顯然其他老鼠們平時在祭典上太過習慣以鼠身進行快速移動,追捕少年、想把他的魂魄塞進燈籠時,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蛇靈給吞了。
這種事你們先前從沒想過,畢竟附近山裡的蛇根本不敢獵捕山莊的老鼠。
「這蛇靈除了老鼠,大概還吃過熊心豹子膽。」你無奈地道。
正胡思亂想著,梔月把你拉到水盆邊,舀水沖洗你的手臂。
你乖乖地站在水盆邊,豪不客氣地把手伸給他讓他替你處理。
梔月用手按了按你的手臂,雖然仔細,但就是力氣有點太大了,有點痛……!
你咬唇屏住呼吸:「輕、輕一點,梔月。」
他謹慎地檢查兩個血洞的狀態,鬆了口氣:「雖然確實咬傷了,但沒有毒液。」
「把傷口稍微包覆起來就行了。」他說。就你倆身體的情況來看,沒有中毒、傷口也不深的話,過幾個時辰應該就能完全恢復原狀。
他剪開細布摺成長條狀,輕輕繞在傷口上方。固定好後,讓你稍微活動一下,看看會不會太緊。
「謝謝,挺好的。」你說。他回以微笑。
這時,輕緩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少年站在樓梯邊往你們這邊看,神情有些悵惘,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
「你們看起來也很像兄弟。」他說。
你和梔月對視一眼,皺眉疑惑道:「所以呢?」
你沒有對他的評論表達肯定,也沒有否定他的話語。你和梔月自古雙生,從睜開眼睛,這就是不變的事實。
但那跟一般人類眼中的兄弟是不是同一回事,你覺得有點難解釋。
「我兄長也待我那樣好,你們讓我想起他。」他望著梔月,又轉向你:「幫我,拜託。」
「我的村子遭到襲擊,村民大多都逃走了,但是我兄長還在尋找我的蹤跡。」
「我現在被人裝在一個罐子裡帶離村子,如果沒有人打開它,我會繼續被泡在藥酒裡數年直到他們認為釀成了治百病的靈藥。」
他這麼說著的同時,那個透明的蛇靈扭動著身體爬過來,攀上他的腿、腰,鑽進胸口大洞。接著,像是水波動了一下,和少年的身形完全融在一起。
你有些詫異,這和先前你們見過的靈魂都不一樣。
「這樣下去我真的會死,我兄長也會因為尋找我而喪命。」少年說,胸前巨大的腐爛傷口在斗篷之下若隱若現:「我想見他,我要回去。」
你轉向梔月,尋求他的意見。
梔月想了想,抬頭道:「小殷,也許我們該去貓苑一趟。」
「貓苑?去找那個人妖幹嘛?」你不解。
梔月說:「貓苑的姻緣神有姻緣簿,記生者姓名,與我們記死者姓名的亡魂簿合稱生死簿,可以說囊括了世間所有名字。」
他看了少年一眼,續道:「我們去看看他的名字在不在姻緣簿上。」
你點點頭,覺得有道理。如果少年如他自己所稱,是假死狀態,既活著、卻又死了,那在亡魂簿和姻緣簿上都會找到。
如果他真的死了,姻緣簿上就不會有他的名字。
你們決定前往貓苑一趟。
出門之前你們召來幾名侍者,讓他們等等把廣場和山路上的混亂清理乾淨,然後幫忙看家,一如往常那樣。
有些老鼠還在溝渠邊洗澡,大概是覺得被吞到蛇肚子裡去實在太噁心,想趕快清洗乾淨。
「你先跟我們去一個地方,等我們確認完情況後,才能做決定。」你對少年說。
他雖然有點不甘願,但想了想還是點頭:「好吧,畢竟你們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這次的情況和之前遇到的都不同,所以帝君才會前往調查。
必須再謹慎一些才是。
沒發現自己肉身已經死亡的靈魂,過去千百年來多得是,你們不是第一次見到。遇到這種情形,有時甚至得花上幾天才能讓那個亡魂醒悟過來。
除非帝君捎來相關消息,或者你們親自前往查證,否則仍無法確信眼前少年是否說謊,或者其實是精神混亂了。
而針對少年不尋常的生死狀態,貓苑能夠提供一些線索。
因為只是請姻緣神看一眼、查證名字,不會耗費太多時間,你和梔月確認好隨身攜帶的佩刀以後,便帶著少年離開山城去找姻緣神。
從老鼠山莊到貓苑的路程並不長,你們抵達後,就見到修築於垂直山壁邊的華居,一簾瀑布從下方落入山谷,谷底還能見到一片花海環繞。整個貓苑可以說是氣派中帶著優雅。
大門是敞開的,剛踏入前院,先前與你們一同查過案的幾隻貓就來到腳邊,親暱地蹭了蹭。
但是,少年卻傻在原地。
「你、你們沒說會來有很多貓的地方……」
顫抖的聲音傳來,你回頭一看,就發現他瑟縮在牆角邊,分岔的舌頭緊張地吞吐著。有幾隻貓正弓起背,繞著他緩步靠近。
他又退後幾步,整個人幾乎貼到牆上去,連連哀號。
沒說嗎?啊,確實不算有說。你心笑,趁梔月把那些貓一隻隻抱到旁邊去放好時,走過去將少年拉過來。
看來,帶他來貓苑是對的,不用擔心他趁著你們不注意時又搞出什麼混亂。貓兒們完全能制伏他。
「帶我們去找那個人妖吧。」你對著前面的貓說。
貓聽了,朝你咪咪叫,轉身往裡頭走去。
牠帶你們來到一間很大的房間前,你們還沒踏進去,從門口往裡頭一望,就看見姻緣神半裸著身體趴在床上讓貓幫他踩背、踩肩頸按摩。
貓在他身上踩踩踏踏,姻緣神一臉非常享受的模樣。
有錢人就是活得挺奢侈,你不禁在心裡感嘆。
凡間人們求姻緣一年比一年興盛,大家都對生命中有緣之人有所盼望,所以姻緣神的香油錢是年年倍增。
貓苑生活過得滋潤,老鼠山莊倒是麻煩事不少。
其實你也不是真的想抱怨,畢竟你知道,人們活著的時候基本上能照顧自己;死了以後,總得有人來看顧他們的靈魂,直到他們得以重入輪迴。
但你嫉妒姻緣神按摩的心情,跟這一點也不衝突。
當梔月還在想著如何開口比較好時,你就側頭對門裡的人嚷了一句:「看來貓苑的大人正享受著呢,要不我們自己去查簿子如何?」
「小殷!」梔月無聲而吃驚的呼喊令你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
「真是的。」他無奈一嘆,也笑了。
這時,床上的人轉過身,一手撐頭朝你瞪過來,揚聲道:「我剛是聽見哪個乳臭未乾的小鬼打算亂動我貓苑的財產嗎?」
自從茶樓案之後,姻緣神見到你們的稱呼就從「工具」進化成「乳臭未乾的小鬼」。
你本來曾經想過改口,只要他不再稱你們是工具,你就不會再說他是人妖。但你覺得你完全有理由反悔。
正要開口回話,姻緣神一頓,視線立刻就落到站在你和梔月身邊的少年身上:「你們這是帶了一條蛇來了?」
少年已經被嚇得動彈不得,新來的貓繞著他打轉,眼睛盯得死緊,好像在等他變回蛇身,接著就能撲上來獵捕他。
「怎麼,你們想查姻緣簿?」姻緣神從床上坐起來,頭上插著幾根簪子,長髮披落在背後。
他走下床,將一件披帛繞在身上。
「什麼事情需要你們來查姻緣簿?你們山莊不也有記名的簿子麼?」他邊說邊一旁桌面伸手,開始在一疊疊紙籤中翻找。
「嗯?」姻緣神翻找著,又朝那少年瞥了幾眼,皺著眉似乎有些疑惑。
「怎麼了嗎?」你問。
「把他上衣脫了,帶過來給我看一看。」
你愣了一下,道:「幹什麼脫衣服?你要做什麼?」
姻緣神從那堆紙籤抽出其中兩張,用力一甩,銳利眼神直直瞪過來,喝道:「看相!」
「喔……」
你和梔月領著全身僵硬的少年來到姻緣神房裡。
他的房間有很多貓,少年剛踏進去,本來趴在不同角落睡覺的貓這時全都醒了過來,從四面八方齊齊往這邊看。
你本來沒那麼緊張,被牠們這麼盯著瞧,也開始感覺有些不自在。
姻緣神手插著腰等你們來到桌邊,你看見他手裡捏著的紙籤,發現其中一張看起來樣子怪怪的。
姻緣神曾告訴過你們,一張紙籤代表一個人,上頭記載了許多有關這個人的資訊,其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名字。
這名字的狀態看起來跟少年的身體一樣殘破,像是曾被液體沾染或野獸撕裂似的,有些地方甚至還破洞。
整個名字基本上已經看不清了,只剩一個字隱約可見。
寫的好像是個「巳」字。
你看了看姻緣神指甲上精緻的彩繪,鬼使神差地,就開口:「你是不是手沒擦乾淨就去摸紙籤,還是指甲太長刮壞了?」
他聽了,就捏起桌邊一張空白紙籤晃了晃,對你露出一個微笑:「姻緣簿上要是能有你的名字,我一定立刻撕碎它。」
梔月用手肘輕輕撞了你一下。
你迴避姻緣神第三次可怕的瞪視,轉身要去把少年的斗篷掀開。
沒想到,那少年因為被太多貓同時盯著看,已經恐懼得整個人都縮到了梔月背後。
梔月雖有些無奈,也只能暫時將就他。
你看著少年這番舉動,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你走過去,扯住少年的斗篷往姻緣神的方向拉:「你不是要我們幫你,縮在這邊要怎麼處理啦!」
少年掙扎,你拍掉他扣在梔月肩膀上的手,叫他快一點,別浪費時間。
以前就沒人跟你搶過梔月,他是你的兄弟,不是這個不知打哪來的路人的。少年此時拖拖拉拉的模樣更是令你有點惱火,心裡又暗暗罵了一句。
姻緣神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你這副表情,挑著眉興味盎然:「唷,有人吃醋了。」
梔月聽到他那句話,視線飄過來,好像也覺得你這樣很新奇。
你不說話,把少年推到姻緣神面前,掀開他的斗篷。他胸前到肚子那個腐爛大洞一覽無遺。
姻緣神把他轉一圈,仔細打量背部,比對兩張紙籤:「哦,原來是有個雙胞胎。」
說完,就將完好的紙放到桌上,重新讀了一次破洞的那張:「那麼這紙籤上的確實就是你,什麼……巳?」
「你叫什麼?」
姻緣神這麼問的同時,梔月也讓你打開亡魂簿確認一下。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這本,但想到少年在帝君書房裡可能也待了不短時間,這簿子又剛好落在離門最近的位置,也許就是這本記了他和他村人的姓名。
「冬小巳,名、名字是冬小巳!」少年顫抖著說。
「面相有兩組,這是有兩個身體?」姻緣神聽上去有些吃驚。
你和梔月翻開簿子,一個個名字找起來,確實在其中兩頁各找到一個冬小巳。
其中一個後頭寫有死因,另一個竟是空的。
如果少年說的是真的,他是被泡在藥酒裡的蛇,利用假死狀態進入山城,那這個沒有寫死因的冬小巳很可能就是現在的他?
這情形你們之前從沒見過,實在詭異,也難怪帝君要去查。現在看來,姻緣神這裡的紀錄上,也出現了他預期外的東西。
你看了一下寫有死因的那個冬小巳。
他說他的村莊被襲,那應該會有相關聯的死因,如果能對得上,少年所說之事就足夠可信。
冬小巳,死因和死亡方式——
遭人殺害,大量出血死亡。
「你是被襲擊者殺死的嗎?」你向少年確認,雖然你覺得差不多就是這樣沒錯。
少年皺了皺眉,看看自己胸腹前的大洞,有些疑惑地回答:「我確實被襲擊者所傷。」
姻緣神不知何時已經遣去房間裡的貓,少年現在看起來放鬆許多,終於能好好說話。
「但我說過了,我沒死,我和村民都活著。能進入你們老鼠山莊,是靠著蛇的假死狀態才進的。所以亡魂簿上不該有我們的名字,你們的帝君不能帶走我們。」少年依然這般堅持。
姻緣神在旁聽著,又拿起他剛放回桌上的另一張紙籤,問道:「你兄長叫什麼名字?」
少年不大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但還是回答:「他叫冬螣。」
姻緣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把兩張紙籤遞給你和梔月:「看看吧。」
你們接過紙籤,完好的那張確實寫著「冬螣」二字。
冬螣與冬小巳生辰及八字完全相同。
冬小巳那張也真的寫著兩組面相,其中一個與冬螣之相幾乎一樣,只差在背上一顆痣;而另一組——竟像是在描述一條蛇的面譜。
冬螣那張也有第二組面相描述,應該也是蛇的面譜,卻像是墨水被暈染開,看不清了。
「你說過你和你兄長是雙生兄弟。」梔月道。
少年點頭:「我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只差在背上的痣。他說我背上有顆痣。」
「而你兄長有所謂的伴生蛇,但伴生蛇已經死了。」
少年再次點頭。
你與梔月對看一眼,關於與兄長相關的提問,少年的回應都與紙籤所寫相符。他的話是可信的。
少年沒有瘋、沒有精神錯亂、沒有說謊。
你們前前後後梳理一番,將剛才的發現與少年說過的話重新對照一遍……
少年名為冬小巳,他肚子裡那個透明東西被他稱為「伴生蛇靈」。
冬小巳原本的身體被襲擊者殺害,接著不知道什麼原因,靈魂住進了蛇體中。這條目前被裝在罐裡帶走的蛇,就是他的伴生蛇,也是他自己。
他說村民沒死,會不會是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有一隻伴生蛇?就像他和冬螣一樣。
「他獨自一人前來山城想把村人的名字都刪去,聲稱他們都還活著。興許是村莊被襲時犧牲自己,想救村民。」梔月說。
你將紙籤遞回給姻緣神,打算再確認一下亡魂簿上關於村民的部分,卻在這時候,怪事發生了。
冬螣的紙籤和亡魂簿好像有什麼變化。
你發現紙張上有東西在移動,仔細一看,竟看見冬螣的名字好像正緩緩地從紙籤上飄起來。
你和梔月臉上都露出極為震驚的表情,姻緣神也不例外。
他說:「以前有人死亡的時候,通常是整張紙籤碎了,或是上頭的字全部模糊看不清。」
「怎麼會這樣?」你驚愕道。
梔月搖頭,也是一頭霧水。
以前從未親眼見過姻緣簿和亡魂簿產生變化的瞬間,甚至根本沒聽帝君提過這件事,這般景象完全是意料之外。
亡魂簿上已經存在的名字不能刪除、無法修改,但現在卻看到這樣奇怪的變化,一時間你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少年見你們表情不對,嚇了一跳,立即湊到你們邊上。
「發生什麼事,我兄長和村民怎麼了?你們看到了什麼東西?」
「不知道……」你伸手去摸,卻沒有摸到任何東西,墨黑筆劃毫無反應。
名字在細緻紙面上徬徨打轉、漂浮著。
過了一會兒它往亡魂簿飄去,向著某處慢慢靠近。
接著,那個冬字居然與簿子上另一個姓冬的疊在了一起!
「這是什麼意思?」少年心急如焚,去摸那幾個字卻也沒有什麼變化。
然後,你們看見亡魂簿上這個原先跟第二個冬小巳一樣沒有列出死因的姓名,後頭多出了幾個字——
咬尾自盡。
如果這名字指的確確實實是個人類,咬舌自盡還差不多。咬尾?
螣字還在一旁打轉,好像在找地方去,又好像是在等待。
沒多久,冬螣的名字飄回紙籤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但是,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如何,你總覺得那兩個字看起來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了。是筆劃變粗,還是顏色變濃了嗎?
你正想問少年知不知道這個名字說的是誰,以及關於村民與伴生蛇的其他事情,一抬頭卻看見他驚恐地睜大雙眼,踉蹌著想往外跑。
「我要回去……立刻回去……」分岔的舌頭迅速地點著空氣似乎想確認方位,卻又遲遲找不著。
他遲疑了一會兒,似是終於辨認出來時行徑痕跡,最後竟無視庭院裡的貓,奪門而出。
「喂、慢著!」你把簿子往衣襟裡塞,和梔月一起追上去。
你們聽見姻緣神在身後彈了幾個響指把貓都叫出來,派他們跟上。
剎那間,你覺得你彷彿看見貓雨似的,牠們迅速從屋簷和屋頂紛紛跳下,有些還從庭院兩側的草叢竄出來,十幾隻貓一齊朝著少年飛奔而去。
少年跑得很快,但貓這種動物的速度可不是人類肉身所能比擬。
他們一下子全撲上去,跳起來的同時爪子勾了幾下就勾住少年的斗篷,好幾隻貓掛上去,利用身體重量把他整個人拉倒在地上。
梔月來到少年身邊,把他從地上扶起來。
「我要回去村子裡!」少年喊著,又想往前跑。
梔月用力拉住他的手,追問他:「那個名字就是你村子裡的人嗎?是他的伴生蛇嗎?」
「我們不會隨便咬尾自盡,一定是出事情了……」少年急道,想甩開梔月的手臂。
「你冷靜點。」你走上前按住他。
「放開我,你們不幫我就算了,我自己想辦法!」
這……你和梔月只是想先查明情況,謹慎判斷再做安排,怎麼就被罵了?
少年又掙扎起來,你見他瞳孔細縮著盯著地面,似乎還想再次化形成蛇。然而,他或許能以人身走出這庭院,但貓捉蛇時可不會手下留情。
「冬小巳!」你大喝一聲,有些惱火:「現在的你能回哪裡去,受困的蛇身裡頭嗎?你剛剛還要我們去救你,都忘了?」
「你就算現在頂著這副身子回去好了,你和你的村民也說不上話,你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你以為老鼠為什麼要追著你把你塞燈籠,因為你是個亡魂!」一連串呼喝結束,你吐了一口氣,瞪著冬小巳。
他被你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太衝動了。
只是,跟他說了這麼一大串,要出手幫忙,仍然是另一個情況,畢竟帝君目前已經在調查此事,什麼都不說就從中插手可能造成混亂。
你正想著怎麼辦比較好,梔月給了一些建議。
「小殷,果然還是先聯絡帝君吧。」梔月說道:「應該告訴他我們這邊的情況。」
他說完,就去安撫冬小巳:「帝君會去你們村子調查,就是想了解情況。如果村民們都沒事,他和老鼠都不會強行帶走魂魄的,你放心吧。」
梔月就是脾氣好,對人說話都客客氣氣的。
這麼想著,腦袋忽然閃過先前茶樓案的記憶。梔月眼角金杜鵑的紋樣已經幾乎要完整浮現出來,差點就對人動手。
那可能是你見過梔月最生氣的一次。你知道他是對於其中有人傷了你感到憤怒。
要見到梔月比你激動,可是比姻緣神跟帝君鬥嘴時鬥贏還難得的。
你搖搖頭,拉回思緒,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得先聯絡帝君才對。
你思考著貓苑附近有沒有可能叫得到老鼠,畢竟從來沒這麼做過,還是應該直接回山城一趟比較快?
這時,腳邊傳來一聲細微的老鼠吱叫聲,一隻披著小斗篷的老鼠嘴裡正叼著一枚小小紙卷仰頭望著你。
「咦?帝君捎消息來了?」
你蹲下身,接過紙,打開來與梔月一同查看。
竟是他對於冬小巳的請求給你們的答覆。
對了,畢竟冬小巳闖進山莊的動靜那麼大,其中有老鼠見情況不妙先跑去找帝君報信也是理所應當。
牠們也知道貓苑,自然就能送信到這裡來。
紙卷上寫著:
破罐,可;其餘,不可。
增廣見聞,無事速歸。
「我們只能幫你打破困住你的罐子。」你抬頭對冬小巳道:「其他我們不能干涉,除非勢不得已。」
他聽了,有些沮喪地頷首:「那就拜託了。」
你抓住梔月的手臂,借力起身,梔月的聲音也從上方落進耳裡:「小殷,我們要回山莊做些準備嗎?順便告訴老鼠我們要出門一陣子。」
你站起來,把帝君捎來的紙卷收進衣袖,拍了他手臂一下,就說:「直接出發吧,打破個罐子而已不用準備啦。」
「我們去看一看,事情解決後很快就回來。」你又道。
梔月想了想,回應道:「好吧,但我們至少帶著這隻小鼠一道去,若是需要再和帝君聯絡,山莊的老鼠也比較方便。」他說完,伸手讓老鼠跳到手心、爬上他的肩膀。
你轉頭問冬小巳:「你還記得來時的路嗎?」
「我記得。」
聽到這句話,你不禁暗暗思忖:你們老鼠山莊是接引亡魂的,凡間活人聽了大多是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是信仰你們,也不會想在活著的時候踏進那條山路石徑。
即便是為了村民和他兄長,寧願假死也要闖入的作法怎麼說也太激進了,一個沒弄好真會死。
雖然他渾身上下一股傻勁,這種執著卻令你對少年的思考方式感到有些不安。
「你現在可能很難自行找回自己的身體,但給我們指路吧,你最後所在的地點,我們能幫你。」梔月說:「只是,打破罐子後你就要自己努力了,好嗎?」
「如果那附近有老鼠,牠們看到我還會不會追著我跑?」冬小巳聽上去有點緊張,似乎是在擔心你們真的「只會打破罐子」。
你聳了聳肩:「讓牠們追著你跑,你是不是又要把牠們全給吞了?」
「機會自己好好把握吧。」你說。讓一個蛇靈吞掉山莊大量使者的意外,無論怎麼說,都不能再有第二遍。
姻緣神見沒他的事了,又趴回床上,繼續讓貓給他按摩。
你本想著這一趟來請他幫忙,現在要走了,是不是該打個招呼再離開,但才剛轉過頭去,他就背對著你搧了搧手,道:「再見。」
完全沒有要跟你們客套的意思。
你和梔月見狀,便領著冬小巳往庭院大門離開。
那些貓又探出頭來了,冬小巳回過神再度意識到這裡有多少天敵圍繞著他,一下子又顫抖起來,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你們離開滿是精緻細膩燈飾的貓苑,進入山林的黑暗之中,少年冬小巳身體上如鏡面般的蛇鱗隱隱泛著彩光。
來到分別通往貓苑與老鼠山莊的岔路口時,梔月停下了腳步,望著山城幾乎隱沒在谷裡的微光,陷入短暫沉思。
「怎麼了?」你問道。
梔月正不動聲色地在某個隱蔽處做了個記號,接著就回到你身側,跟上你們的腳步。
你沒看到他畫了什麼東西,但他畫的位置很低。
這附近都是山林老樹,又是貓苑與山莊的路口,你猜大概是為了給老鼠和貓兒們在路口做警報,以防你們離開後再有像冬小巳這樣的傢伙直直闖進去,他們來不及反應。
「真細心。」你笑道。
梔月莞爾,說:「走吧。」
冬小巳走在前方,走沒幾步路,又化形回蛇的模樣在地面上蜿蜒前行。
他轉動頭部,蛇信在空中吐露著,仔細地辨別方位,緩慢而準確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很快地,被人踏出的小徑就變成了滿地雜草和樹葉。
你和梔月沒事的時候,偶爾也會到附近山裡亂晃,所以這附近的景色你們都熟悉,能夠僅憑幾棵樹幾顆石頭就找到回去的路。
這朔月之夜,雖無月光,星宿倒是顯得特別明亮,整片星河有如織錦一般。
只是這入秋的季節,在山裡比平地更冷一些,有些樹的葉子已經開始脫落。冬小巳在落葉堆中前行時,很容易就看不見他在哪裡,所以你們倆無暇去看星星,都謹慎地盯著。
這深山人跡罕至,秋夜裡只有偶爾傳來的蟋蟀低鳴,以及你們踏足在草葉上發出的沙沙腳步聲。
「帝君保佑,希望那些蟋蟀別沒事掉到我頭上……」你聽著那些聲音,腦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們噁心的身體。
「別說了,小殷,越說你越怕。」梔月道。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周圍景色變得陌生起來,腳底的路開始呈現陡峭下坡,有點難走。濕氣更加明顯,水流聲也越來越靠近。
頭頂樹木逐漸稀疏,冬小巳反射星光的蛇身成了夜裡地面上的細長光帶、忽隱忽現,指引著前路。你們小心翼翼地跟著,持續向下。
再過一刻的時間,你們身側出現一條小溪。
粗略地觀察岩石的形狀,以及落差稍大的斷層,這裡看起來應該接近上游處。數十尺遠的地方,能看見一道細長瀑布正不斷地沖刷著尖銳稜角的巨大岩石。
「哇,這裡看起來有點難走啊。」你說。
冬小巳沿著淺水和石頭縫隙鑽過去,前行的速度更快了些。
當你們手腳並用地跨過小溪後,情況卻變得詭異起來。
空氣中飄來某種東西燃燒的氣味,聞起來有些刺鼻。冬小巳吐著蛇信沾點空氣,扭動著身子往氣味更加濃烈的方向移動。
沿路上,越來越多蛇的屍體散佈在崎嶇路面和草叢中,不小心就會踩到兩三隻。
你沒踩過蛇,一個沒注意一腳下去,那種先是柔軟而後微微鬆動的觸感,令你一陣雞皮疙瘩、頭皮發麻。
「這……這是村民還是普通的蛇?」你抬起腳的時候,心裡有種莫名的愧疚感。
「身體裡已經沒有魂魄了,分不出來。」梔月搖搖頭道。
你張望一周,確實沒有在這些軀體中看見任何魂魄。不論是誰的魂魄,應該都已經被老鼠們接走了。
冬小巳一股腦地往前衝,你們只好加快腳步往蛇屍逐漸增多的方向跑去,暫時顧不得踩到的問題了。
閃著鏡面光澤的琵琶蛇終於停下來,蛇身一挺,冬小巳便以雙腿站立起來,再次變回少年的模樣。
「就是這裡,我被帶走的地方。」他說:「後來就和你們知道的一樣,我去了老鼠山莊。」
你和梔月環顧了你們的所在之處,除了零星幾棵粗壯樹木以外,四周是幾乎與腰齊高的雜草,這裡的氣味非常濃烈,感覺上那個燃燒的源頭就在不遠處。
正尋找著氣味來源,就聽見右側傳來一陣短促聲響。
冬小巳一愣,立即衝向聲音來源,你和梔月也立刻靠過去看。
一團幽微、色澤混沌的火光隱沒在雜草之下。
「是魂魄!」你向梔月道。
你和梔月靠上前,撥開前方比較高的雜草,就發現一個半蛇半人模樣的人倒在不遠處的樹下,身上蛇鱗稀疏零落,但是他微張的嘴裡能清楚看見分岔的舌尖。
再靠近幾步,就見一條至少五尺長的大蛇痛苦地捲縮在草堆裡,而這半人半蛇樣的魂魄竟就連著蛇身,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看起來和冬小巳的情況有點像?
你和梔月對視了眼,看來這條蛇也是某個人的伴生蛇,而那個原理不明的靈魂轉移讓此人住進蛇身中。這麼看來,原本的身體恐怕已經遭遇不測。
草堆旁的樹根底下有個大空洞,正從裡頭竄出濃濃黑煙,刺鼻氣味就是從這裡傳來的。可能是有人想用煙燻死牠們,而這條蛇試圖逃離。
「不、撐著點……我現在就來幫你!」冬小巳焦急又驚慌地跪在蛇身邊,伸手探進洞裡想把燃燒的東西找出來,但是根本摸不到。
見他這副模樣,你嘆了口氣,走到冬小巳身後:「我來吧。」
他又嘗試撈了幾下,但你知道那是徒勞。
冬小巳現在算是靈魂出竅的狀態,老鼠山莊和貓苑的東西他碰得著,在這裡則會是相反的情況。
你們能與他接觸是因為你們天生如此,覺察靈魂狀態與所在,是你們自睜眼就有的能力,可說是真正意義上的天賦。
「我來吧,借過一下。」你又說了一遍。
你從樹根附近找來一根樹枝,蹲下身把裡頭悶燒的東西勾出來。那是幾個手掌大的碳塊,中間摻有某種雜質,正飄著刺鼻味。
你和梔月把那些碳塊踩碎,移至別處,讓煙散去。
回到冬小巳身邊時,他正以細長蛇體趴伏於那條奄奄一息的蛇身側,試著以蛇的模樣與牠交談。
但無論是蛇身還是魂魄,對於冬小巳的舉動都毫無反應,他根本不知道他在這裡。他們倆若想對話,要麼這條蛇現在死去,要麼冬小巳找回自己的身體活著來見他。
冬小巳化回人形,面色沮喪:「這是我村裡的人,這裡與我的村子有些距離,但傷亡範圍很大。」
你看著這條蛇,忽然覺得有些奇怪。轉頭詢問梔月,他似乎也想到了什麼。
「你們的伴生蛇怕煙嗎?」梔月問。
冬小巳不解地歪了歪頭,說:「當然,即便是我們的伴生蛇,還是保有大部分蛇的天性。」
「那麼有人用煙燻洞的時候,他為什麼沒有馬上逃開?這個洞很大,他應該能很快從樹裡爬出來。」梔月蹙著眉,有些疑惑。
「如果冬小巳在這裡被帶走,那他當時出來也會遭到捕捉。」你道。
「可是,待在樹洞裡被這種煙燻著那麼久,一定也會死,看他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了。相比之下,逃出來咬傷敵人後逃走的機率大一些。」梔月思索著。
「他覺得自己應該要死在這裡?」
「也許在等什麼。」他道:「我們應該問問他,希望濃煙還沒有使他意識模糊。」
你望著那條蛇,總覺得希望不大,但總比沒試好。
你們倆蹲到魂魄身邊,嘗試和這條奄奄一息的蛇,或者人,進行對話。梔月用指尖在蛇身附近的草堆上輕點幾下。
這時,原本蜷曲在草堆裡的蛇身動了動。
冬小巳有些激動起來,幾乎整個人貼到那個魂魄身邊去,想和他說話。
「我在這裡!我是小巳!」
魂魄完全沒有聽見他。
「我們是老鼠山莊的使者,在尋找冬小巳的下落,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梔月向蛇說明來意。
魂魄似乎微微睜大了眼,有些吃驚,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看起來沒法說話。」你道。
「指一個方向給我們也行。」梔月對著魂魄和蛇說。
那個魂魄聽了,艱難地伸手指著某個方向,接著又在地面上描繪著什麼。
他看著自己的手在地上什麼也沒畫出來,頓了一頓,就試著扭動自己的蛇身,但幾乎動不了。
他努力地比手畫腳,想讓你們聽懂他。
你看著他筆畫的軌跡,發現有幾個動作不斷重複著,就問道:「你知道確切的地點?」
魂魄有些遲疑地搖搖頭。
你皺了皺眉,又道:「你知道帶走他的人可能在哪裡?」
魂魄有些遲疑地點點頭。
梔月從你的手中抽走樹枝,點在蛇身附近雜草比較稀疏的地方,對他說:「你畫吧,我跟著你的手指移動,就能知道你想畫些什麼。」
魂魄聽了非常驚喜,立即伸出手重新在地面上描繪一次。
你和冬小四在一旁看著,隨著樹枝尖端在泥土上刻出紋路,一幅簡略的、由線條和記號構成的圖畫展露在你們眼前。
你們發現,那似乎是個地圖。
圖畫中除了幾處河流和特定樹木的相對位置以外,有一處畫著幾個躺在地上的人,被一個圓圈圍起來,看起來像是墳場。兩三個叉畫在周圍,應該是此人推測的地點。
「我想我可能知道這裡。」冬小巳指著那個圈說。
你轉頭問他道:「墳場嗎?」
「如果沒有認錯,那裡應該是個無名塚,很多人被埋在下面,但都不知道是誰。」他思考了一下,繼續說:「那裡是多個村莊和聚落的交會點,聽村裡的老人說,很久以前那裡發生過嚴重衝突,死了許多不同來自不同地方的人。」
「那裡是犧牲者的共同埋葬地,作為各個村落間和平的象徵,持續了很多年。」冬小巳說著,眼神黯淡下來。
「這之中包含我的村子。」
「有人打破這份協約。」你點點頭,表示明白。顯然地,這份和平在一夕之間變得破碎不堪,冬小巳的村莊仍遭到慘烈侵襲。
即便如此,世人戰爭你們無權插手。打破罐子已經是極限,除非這裡出現會傷人的妖怪,否則你們什麼也做不了。
起身準備上路時,你注意到,那個魂魄正面露吃驚地盯著你看。
他的視線在你身側猶疑一陣,又回到你身上。
你見過那種眼神。
他注意到你在跟一個他現在看不見的人說話。而話中資訊讓他猜到,你身邊的人可能與他的村子有關聯。
「我們會去那個無名塚附近的村子看看,謝謝你給我們指路。」梔月對他說道。
那個魂魄靠過來,雙目變得明亮,好像找回一絲曙光。他顫抖地握住梔月和你的手,額頭靠在你們手背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
你感覺他在向你們致意。
魂魄縮回蛇身裡,幽幽焰火似乎恢復生氣,比你們初見到時更穩定了些。
你們沒有對他明確提及冬小巳靈魂的事,畢竟你們只能幫忙打破罐子,最後他能不能成功回到村子和他兄長冬螣身邊,不在你們掌握之中。
向蛇道別後,你和梔月跟隨冬小巳朝著無名塚的方向出發。
這一走又是半個時辰,此時大約已是寅初。
穿過一大片的長草區域後,土堆覆蓋的區域漸漸增多,四周時不時冒出青色燐火。
這些燐火與你們平時眼裡所見的活人胸口中的焰火不同,這些青色火焰,都是土壤中屍骸血氣所成,以凡間眾生靈魂為根的金紅火焰和它們是天差地遠的存在。
燐火漸增的區域,冬小巳不再以蛇身爬行,而是兩條腿領著你和梔月直往無名塚前去。
「我兄長總說沒事不要靠近這片區域,免得打擾祖先們睡覺。」冬小巳走在前頭,一邊說道。
「他說活人夜裡生的是紅火,死人夜裡生的是藍火,也是鬼火。若是看見又紅又藍的紫色火焰,可能是遇到妖怪或殭屍,最好拔腿就跑。」
「結果有一次雨日過後,他帶我到山頂看日出,天裡整片都是紫色的,我們都嚇傻了,連忙逃回村子裡去。村民拿這件事笑了我們好久。」
冬小巳說著自己的事忽然也覺得挺好笑,居然自己笑了起來。
梔月聽了,就認真地回應道:「人世有言,紫氣東來,預兆吉祥。但你兄長的紅火和藍火說法,對沒見過妖怪的人來說,倒是也有一番道理。」
你聽他們提到妖怪,就笑說:「畢竟你們兄弟都沒見過妖,腦袋裡怎麼胡思亂想都挺正常吧。」
說完,你心裡就想,要是靠個什麼紫色綠色就能分辨妖怪,你和梔月不知道能少受多少傷。
「你聽起來跟妖怪很熟悉,你們常常見到妖怪麼?」冬小巳有些好奇地問道:「妖怪都是什麼樣子?怎麼變成的?」
你沒想到會被問這種問題,一時間愣住了。
你看了看梔月,想起過去幾次出門視察的經歷,總覺得說來話長,於是就簡略地回答了一下:「呃……妖怪可能是各種樣子。你想一件事情想太過頭的時候,你就會變成妖怪。」
冬小巳聽了你的說法,不置可否。
大約兩刻後,你們終於來到無名塚所在處。
本來以為又要繼續慢慢找線索才能找到冬小巳的蛇身究竟被帶往哪個村子的方向,但眼前所見出乎意料。
你們一眼就辨認出來。
無名塚的四周,每一處岔道邊都擺放著一個膝蓋高的小火盆作為簡約照明,火盆旁分別有刻著不同圖騰的木牌或石頭。
冬小巳說那是用來標示每條路所通往的村落。
你們一來到岔口,冬小巳的身體就開始散發出點點光亮。而跟他身體同時散出這些如星點般亮光的,是一個比火盆稍微矮一些的陶罐。
冬小巳雖然看不見這些光,但他已經能感受到自己假死的軀體,便指著陶罐說:「我就在裡面!」
那個罐子被擺在其中一個火盆邊的灌木叢下方,此時發著光,非常顯眼。
這麼近的距離,冬小巳已經能回到罐子裡。他才向前一步,魂魄立刻往陶罐迅速飛去,眨眼間匯集成一團摻著白光的金火在陶罐裡頭閃爍著。
接下來,只要你們打破那個罐子,他就能立即逃回村莊,你們就沒事了。
然而,這陶罐就這麼擺在岔道口,你總覺得怪怪的。
不會有埋伏吧?
「我感覺有人在盯著我們看。」梔月說。
「我也這麼覺得。」你壓低聲音道:「現在直接砸了罐子的話,弄不好,他又馬上要被抓了。」
如果真的變成那樣,那也太蠢了。你不禁想。
梔月點點頭,說:「我們把罐子帶走,觀察情況,到安全一點的地方再打破吧。」
「說的也是。」
陶罐在你們斜前方不遠處。
你們看了看前方無名塚通往的各個路口,沒有看到人影。但就這麼走到墓塚中央實在太顯眼了,於是你們決定從草叢後方摸過去。
你們小心翼翼地壓低身子前進,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最後成功來到陶罐邊。
裝著大蛇的陶罐說實話有點重,要搬著它行動必須調整好全身重心,才不會走一步就跌個狗吃屎。
「小殷,我來搬吧。」梔月輕聲說,準備搬起陶罐:「你替我注意四周。」
你頷首表示明白。
然而,就在梔月將罐子抱起來的那一刻,你忽然聽見身後草叢有東西迅速竄出,下一秒你就被人摀住嘴用力往後拉。
你的身體幾乎向後倒去,同時還感覺到有個冰涼的東西貼到脖子上。
你立即意識到那可能是一把足以劃開喉嚨的利刃。
你當即扭住對方持有利刃的手,但此人下手速度太快,你的脖子還是稍微被劃傷了。
匕首落在土地上發出悶響。
梔月聽見聲音,轉過頭來就看見你被人抓住,嚇了一大跳,二話不說將罐子放下要來救你。
他的手瞬間就按到腰間佩刀上。
你用力掰開那人摀住你嘴巴的手,喊道:「我沒事,你趁現在把罐子搬遠點兒!」
說完,你向前一翻就把那人給甩在地上,終於是掙脫了束縛。趁機一看,對方披著足以遮掩面目的斗篷,不知是何人。
那人發現一時制伏不了你,又跳起來想轉去攻擊準備將罐子帶走的梔月!
你撲上去捉住他,伸手就去把他兜帽掀開來,想看看究竟什麼人對那罐子這麼痴迷。如果只是想帶回去做藥酒,沒必要拚了命搶吧?
這一掀,看到對方的臉,你就愣住了。
那人竟是冬小巳?
這麼一想的同時你忽然又想到,不對,不是冬小巳。
是冬螣,冬小巳的雙生兄弟。
梔月也看見那張臉,一時也愣了,但隨即也想到冬小巳有個長得與他一模一樣的兄弟,才反應過來。
你按著頸子上滲血的刀傷,看著他那張臉和掉落在地的匕首,立刻就想到早前在貓苑時向姻緣神借的紙籤,以及它和亡魂簿詭異的變化。
「襲擊冬小巳的就是你嗎?」你問道。
那時冬螣的名字疊上另一個人名,接著那姓名後頭就多了「咬尾自盡」的註記。
你們無法知曉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但若是冬螣造成另一個村民做出那樣的行為,那他也有可能危害冬小巳,即便他們是兄弟。
沒想到對方一聽,瞪大了眼有些生氣地甩開你就要去撿匕首,梔月立即上前一腳踩住不讓他拿。
他怒道:「你們這是賊喊捉賊了?夜襲我村莊帶走小巳的人就是你們吧!」
「不是,我們是來救他的。」梔月迅速回應。
冬螣聽了,竟要伸手奪你腰間佩刀,顯然不信。
你連忙踢開他,雙手高舉著向後退後,同時與陶罐保持距離,對他道:「你等等!我有證據能讓你信我!」
冬螣一把抽出梔月腰間長刀,站起身來抓住他,眼睛死瞪著你,把你嚇得差點沒把心臟從嘴裡吐出來。
「別、別傷他!我也不會傷小巳。」你對冬螣喊道。
你迅速在腦中翻找任何可能的方法,突然就想到一個絕佳妙計:讓小巳說出只有他跟冬螣知道的,冬螣羞恥的秘密,然後轉告給冬螣聽!
這個肯定能行。
於是你轉頭對著罐子虛聲道:「喂、冬小巳!告訴我你們倆的小秘密,我好轉述給你兄長讓他相信我。」
然後你又補了一句:「梔月被威脅啦,這是你欠我們的,你得幫我!」
說完,你就聽陶罐裡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好像是蛇在對你說話。
你仔細地聽著,又是好幾下嘶嘶聲,還有長有短,但你根本聽不懂。轉頭去看梔月,他在那個距離下似乎什麼也沒聽見。
完蛋了,方才就不該讓冬小巳那麼早回到那個身體裡,這下子他可能和那條半死不活的蛇一樣說不出人話來。
難道要叫冬小巳再假死一次?這恐怕也得花時間。
現在,冬小巳在你面前泡著藥酒的陶罐裡,梔月在冬螣手裡。你和冬螣倆此時此刻精神都繃得死緊,要是他比你先撐不住就慘了。
你心一橫,死馬當活馬醫,就指著冬螣喊道:「冬小巳說你和他上山頂看日出,你把天空裡的雲當妖火被嚇傻得逃回村子!」
但你怕紫色妖火可能是附近村子都有的傳說,腦袋又一轉,急道:「還有你們小時候一起睡覺前,你都會用力抱緊他一下!」
你這一喊,梔月愣了,冬螣愣了,陶罐裡的聲音瞬間靜了下來。
冬螣臉一紅,詫異地放下刀,望著陶罐和你緊張得蒼白的臉,又轉頭去打量梔月。
他不可置信地道:「蛇祖護佑……我從沒見過村外的人能聽懂蛇的語言,你們真是來救小巳的?」
他放開梔月,把刀遞還給他,接著立刻抓著匕首衝上來將陶罐罐口的層層木板和封泥全數揭開。
冬小巳閃著鏡面光澤的琵琶蛇身立刻從裡頭探出來,沿著冬螣的手臂盤繞而上,一路攀到他背後,蛇尾在肩膀繞了幾圈,最後整條蛇掛在他肩頸上頭。
冬小巳吐著蛇信,黃色的眼睛閃著光。
這時,老鼠吱叫的聲音傳來,你這才忽然想起你們確實帶了一隻老鼠出門。
只是,沿著聲音去看,卻發現牠不知為何在身後離你們有些距離的草叢周圍徘徊。
你和梔月見那老鼠似是要跟你們說些什麼,於是決定靠過去看一下。
離那對兄弟遠了些後,梔月就輕輕笑起來:「小殷,那個秘密是僥倖猜中的對吧?你根本聽不懂蛇語,你說的就是你自己做過的事。」
你哼了哼聲,笑說:「就是想到這冬小巳在山莊說過的話,我們相處的模樣讓他想起自己的事。」
「我就想,也許世上被稱作兄弟的,都有相似之處,我就瞎猜了一下。」
梔月聽了,又笑起來。
你倆來到小鼠身邊,看見陰暗處有幾個人倒在草堆裡。
你們眨了眨眼,重新觀察一遍。
這些人胸口焰火已經燒得差不多,只剩下靈魂的部分,最多就再幾口氣,基本上是活不成了。
帝君此番出門調查蛇村一事,這附近肯定有山莊的老鼠,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來接走魂魄。
冬螣正一邊和冬小巳享受著團聚的喜悅,一邊把身上帶著的某些東西往陶罐裡塞,最後封上木板和泥土。
他走過來,將陶罐擺在這些人中間的空地,就道:「不用看了,他們已經被我殺了。」
你一愣,再去看那些倒下的人,發現他們的穿著和冬螣及冬小巳身上的很不一樣。這些人衣服上有圖騰,與方才陶罐所擺岔口處一個木牌上的,是同一個。
「入侵我村莊還帶走小巳的,都不是好東西。」他冷冷地看了那些人一眼,轉身往樹林中走去。
走了幾步,他忽然想起什麼,又走回來:「如果你們不介意,請來我的村莊一趟,我想和村民們一起向你們道謝。」
冬小巳吐了吐蛇信,蛇頭靠在冬螣的臉上看著你們,似乎想說一樣的話。
「呃……你讓我考慮一下。」你說:「不過,我們別站在這無名塚旁邊吧?這岔路口四面受敵的,我和梔月折騰了那麼久,可不想再來一次。」
你一邊說著,一邊用手肘頂了一下梔月,然後走向樹林深處你們前來的方位。
總覺得這麼隨便答應好像不大好,應該先和帝君聯絡一下。你心想。
低頭走路時你順便偷瞄了眼,穿著斗篷的小鼠已經被派出去了。
冬螣覺得你說的話有道理,點頭表示同意:「你說得對,多虧那些襲村的傢伙得逞以後,回程路上警戒心大降,我才能尾隨他們來到這裡。」
「現在已經救回小巳,是該趕緊回村整頓一番。」他道,走在前頭往應該是他們村子的方向加快腳步。
出乎意料的是,你們朝樹林比較深的地方走去後,沒過幾分鐘,就有數個紅色燈籠在暗夜中緩慢地飄過來。
仔細一看,老鼠山莊的侍者們正提著安放亡靈用的燈籠隨小鼠一道前來。他們讓小鼠給你們遞了小紙卷,隨後便往那剛才草叢下倒著人的地方前去。
你和梔月迅速攤開小紙卷,上頭寫著:
於蛇村小憩,一切安好。
冬螣說:「……所以老鼠山莊的傳說是真的,你們就是金銀杜鵑?那個黑衣服的小孩就是帝君?你們真的收魂?」
「請你們一定要來我們村莊一趟,我們日出就擺宴席。」
「先等一會兒,你先說說你們見到帝君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有些警戒地道。
冬螣注意到你的表情,皺了皺眉,有些困擾:「也許我不該一看見人就拿刀要脅,現在造成誤會了。」
「小巳被外人帶走讓我驚慌了好一陣。」他摸了摸冬小巳的頭。
「有幾個村民告訴我,你們帝君昨晚出現在村莊外,但他們初見到時並沒有認出來。」冬螣向你說明他所知道的情況。
「受重傷的村民正讓伴生蛇吞食他們的血肉,以便及時轉移自己的魂魄,但他們說有老鼠正在等著接他們。」他指了指提燈的侍著們。
「但他們還沒死,至少他們的伴生蛇還存在,他們因此依舊能夠存活。所以你們不能現在就帶走他們。」冬螣嚴肅地說著。
「只有等到伴生蛇和其主人都死去,才是村民真正的死亡。」
「如果你們需要我證明任何事,你們儘管說。」他道。
儘管你心底認為,憑帝君的個性不大可能受人威脅,更別說軟禁或者關押,但一個蛇村村民能夠靠著蛇身假死狀態闖入山城,還搞出一大片混亂,這點還是讓你心裡有點不踏實。
正要開口,就聽梔月肅聲道:「我們要見到帝君平安無事。」
「當然。」冬螣立刻點頭答應。
「你們要再傳信給他讓他來這裡嗎?」他問:「還是隨我去村子確認?我可以把身上的武器都交給你們。」
「小巳是條琵琶蛇,如果你們擔心被咬、中蛇毒,我能讓他全程走在前面。」他又說。
根據方才冬小巳帶你們來時的花費時間來看,這時候派老鼠傳信去讓帝君走過來,也許都要天亮了。
於是你決定讓他把武器全都交出來。
「待會兒在村外遠一點的地方,讓帝君過來吧。」你和梔月分別摘下他的斗篷和匕首,確認他身上沒有其他武器後,讓他們一人一蛇分別走在你和梔月前方,就往蛇村的方向前進。
你抓著他的斗篷,看見內側口袋裡有幾個用紙層層包覆的東西,看上去跟剛才他放進陶罐裡的好像是同一種。
「這什麼東西?」你指著那幾團紙問。
冬螣回頭瞥了眼,就說:「伏火球的材料。」
「什麼?」
「我要剛才那些人的同夥出來找他們,然後把陶罐帶回去打開。不帶回去就開也行,反正這是他們襲我村莊和帶走小巳的回禮。」冬螣淡淡地說道。
聽了他這番話,你選擇沉默以對。
如果事情真如冬螣所說地發生了,那麼你們的確有可能要在這幾座村子附近再待上幾天。
畢竟,這裡至少有兩個村莊正在發生嚴重衝突。而那個所謂的伏火球,若你猜的沒錯,將會帶走不少人的性命。
梔月的表情看起來很深沉,也許他正在思考是不是該阻止這件事。
但你們知道,你們到底是插不了手的。
早在來到此處之前,蛇村就已被襲、冬小巳已被擄走,冬螣也已在尋找冬小巳的途中使一條蛇自盡而亡;最後他也確實成功找到了陶罐並排除附近的威脅。
這一切都不會改變。
思緒至此,你忽然注意到冬螣踩著草鞋的腳上和赤裸的上身都有非常明顯的疤痕,看起來還很新。
有些你一眼就認出來是利刃劃傷所致,主要分布在他的上半身。從疤痕狀態推測,當時他受傷程度肯定不小,應該是與人爭鬥時造成了削砍和穿刺傷口。
而腳掌處則有像荊棘一樣的形狀,沿著皮膚纏繞一圈,看上去……竟像是曾經整個被斬斷後再縫合回去的?
如果真是如此,他怎麼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般自然地行走?
也許是因為你的沉默,又或者是冬螣對於他人投射的視線擁有出奇敏銳的覺察力,他很快地就發覺你正盯著他看。
你和他在一瞬間四目相對,忽然覺得有點尷尬。
正猶豫著要不要將心中的疑惑如實以告,冬螣就用一副閒談般的語氣開口了:「你們想知道這些疤痕是怎麼來的。」
你一頓,沒料到他會這麼一針見血。
「你們仍對我抱有一些,與你們帝君無關的……其他的猜疑。」
他繼續向前走著:「不用擔心造成冒犯,那種表情我在村子裡看多了。」
你和梔月都盯著他,面色嚴肅而緊張,彷彿你倆正是被蛇盯上的老鼠。
這時,你的腳踢到了某個東西。
低頭一看,是一隻毒牙咬進自己尾巴死去的蛇。
你謹慎地跨過那條蛇,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收在衣服底下的亡魂簿,問道:「你身上那些傷是怎麼來的?」
「被那幫人傷的,腳也被他們砍斷。」
「他們鐵了心要殺我。」冬螣說。
「就為了從村裡多抓幾條蛇,回去釀酒。」
雜草被踩踏的沙沙聲伴著對話,儘管冬螣語氣平淡如煙,氣氛仍然沉重壓抑得令人有些喘不過氣。
你們之間沉默了許久,當你們一路前行,直到再次來到冬小巳帶你們去過的長草區時,你們又看見那條蜷曲在樹根下的五尺大蛇。
只是這一回再見,大蛇體內的魂魄已經被帶走了。
冬螣沒有停下來,大概是因為冬小巳還在這裡,他不打算在村外逗留。
他瞥了幾眼四周的樹,領著你們朝另一個方向彎過去:「我弟弟,小巳——他當時看見了,衝過來替我擋著,讓村民和我都有時間能逃走。」
「我的伴生蛇先死了,所以我不能像小巳一樣轉移靈魂。除非我能再找到一條伴生蛇,但那需要不少時間。」
「也許令人難以置信,但只要伴生蛇在一個人的傷處咬一口、放毒、再咬住自己的尾巴,就能將蛇剩餘的生命用以治癒傷處。」他指了指自己身上和腳掌上的疤痕,這麼說道:「我的伴生蛇和一個村民救了我。」
「這才是『靈藥』的真相,藥酒的傳聞都是假的,但那些人不信,從來不信。」他訕訕一笑:「他們怕被咬了之後死得更快。」
你聽著,陷入沉思。
和梔月說的一樣,冬小巳犧牲自己拯救村民和他的兄長;而冬螣的名字在紙籤和亡魂簿上的詭異變化,竟是伴生蛇捨己救人的行動。
蛇村的伴生蛇習俗,這點你們過去千百年來前所未見——既不是戕害生靈的妖,也非傷人的鬼怪,這更像是一種蛇與人之間……達成的某種約定。
大約經過了一個多時辰的步行時間,你們遠遠瞧看見一座已經被毀壞部分的村莊,有些地方正冒著煙,飄著木頭燒焦的氣味。
村莊外不遠處,有幾個山莊的紅燈籠,應該是提燈侍者在附近走動。
「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請你們帝君出來。」冬螣揮了揮手,和冬小巳一併走回村子裡。
幾分鐘後,你們看見一個嬌小的黑衣孩童身影從村子大門口慢悠悠地走出來。
是帝君。
看起來好像真沒事啊?
即便你們站在陰影處,身上沒帶什麼照明物,帝君還是遠遠地就瞧見你們倆。
「嗯?」他一如往常地手擺在袖子裡,緩步走來你們面前:「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想確認您真的如紙籤上說的一切安好。」梔月道。
「這一路從頭到尾都沒見到您,我們以為您老出來查案,結果被蛇村的人綁架威脅啊!」你跟著回應:「那個紙籤誰曉得有沒有可能是假的!」
帝君聽著這番話,總覺得你有些古怪,露出有點嫌棄的表情就說:「我是該為你如今終於長大了感到欣慰才是,你以前從沒那麼謹慎,殷丹卿。」
又來了又來了,帝君每次這麼稱呼你的時候,語氣都特別嘲諷,簡直跟貓苑那個傢伙有得拼!
但是你思來想去,發現竟然無法反駁。
於是你只好放棄辯解的機會,正經地回應:「當然啊,經過上回那事兒,我都說過我會更謹慎小心了。」
帝君聽了,居然微微睜大了眼:「你們倆……方才沒吵架吧?」他甚至轉頭去和梔月確認。
就連給你們送信的小鼠都吱了一聲,聽起來頗有幫腔作勢的意圖。
梔月正要回應,帝君便又注意到你們手裡抓著的斗篷和匕首,偏頭瞥了方才走進村子的冬螣一眼,滿臉困惑地轉回來。
他蹙著眉,有些遲疑地道:「你們這是……謹慎到選擇要脅人了?」
你嘆了口氣,覺得難以解釋,於是快步越過帝君走向村口:「我們這就去還給他。」
方才在遠處乍看時還沒有發現,此時自正門口慢慢接近,你們才注意到——蛇村從外觀來看,全是以麻繩搭建構築而成。
整個蛇村像是一頂結繫在一起的大帳,其中有一主帳與數個小帳。
自紐結處垂下、懸吊於玻璃瓶中的燈火微弱而輕柔。
此種玻璃甚是特殊,似乎在兩層之間注有清水,置於其中的燭火能在點燃而不受潮的情況下,將光線巧妙地折射至四周。
蠟燭帶來的暖光成為整個村莊的照明來源,那是一種幽微卻平靜的光線。
用於蛇村主要建築結構的麻繩,與一般所見麻繩不同,色澤是雪白的。透過各種形狀的紐結及繁複的編織手法,精緻美麗的圖騰遍佈於蛇村的屋頂、牆面、通道與隔間,偶有藏藍布料懸掛其中。
村子正中央有個巨大的蛇雕像。
此蛇通體潔白,頭尾以白石雕刻,腹部由透明晶體構成,雙目鑲有某種金黃色玉石。整條蛇足有三十尺,應該是冬螣提及的「蛇祖」塑像。
你和梔月站在村口,都感到詫異不已。眼前所見是一幅與老鼠山莊和貓苑都極度不同的美景。
蛇村,足以稱作一個美麗的村莊。
只可惜,村莊西面已遭到破壞,有幾個居民正在努力修補。
令人欣慰的是,即便整個村子幾乎以繩結編織打造,他們在防火結構的安排令人驚嘆。那些村民不必將整個屋頂或牆面拆除,就能將毀壞處替換成新的材料。
你們進入村子時,並沒有太多村民在帳外,大部分的人似乎都在帳內休息。
此外,偶爾還會看見幾條蛇掛在比較高的繩結編織處睡覺,把你們嚇得一愣一愣的。
你們在村中尋找冬螣的身影,發現他正在與人說話,冬小巳不知去了何處。
正打算前去將物品歸還給冬螣時,卻發現又有其他人上前和他交談。幾個人站在村子中間,面色嚴肅,時不時指向村子各個角落,一些正在進行修繕的村民偶爾也會被冬螣叫過去加入談話。
「看起來不太適合去打擾。我們去找小巳吧,也許他知道我們該把他兄長的東西放在哪裡。」梔月提議道。
「也對。」你點點頭,轉身攔住一個人。
「打擾一下,請問冬小巳在何處?」
那是一名抱著嬰兒的婦人,她看見你們,一下子便認出來:「啊,是冬螣大人的客人吧。」
「小巳在最裡頭的帳子內,冬螣大人說若是你們來問,直接進去就可以了。」她指著那個大帳快速說完,便尷尬一笑:「抱歉,內急,失陪了。」
接著她便加快腳步離開了。
「喔……謝謝。」
她走遠時,腰間掛著的一個繩編袋子,裡頭有條幼蛇正探出頭來,舔了舔嬰兒的小腳又縮回去。
「那就是伴生蛇麼?」你心道。
你們望著那個婦人漸遠的纖瘦身形好一會兒,才轉開視線朝著方才她所指的大帳前去。
村民們似乎都已經知道你們是冬螣邀請來的人,對於你們行進的方向並沒有多問。
你們來到帳子前,輕輕掀開門口的繩織門簾,往裡頭掃了一圈。當你們看見冬小巳趴伏於地面的蛇身時,眼前景象也令你們嚇了一跳。
帳內一側,有個人躺在地上。
那竟好像是冬小巳自己的屍體。
陰暗角落裡只有一盞置於玻璃器皿中的燭火照明。透過微弱火光,你們能看見屍體此時的模樣。
屍身被擺在一張編有特殊白色紋樣的繩織長毯上,雙手置於兩側、雙腿平放,頭底下枕著一塊軟布。
屍體已有部分皮膚斑駁剝落,胸腹位置呈現一個大洞,內臟幾乎快沒了……就和你們在山莊見到他時的狀態差不多,看上去確實死了一段時間。
除此之外,皮膚上除了傷口血痕外見不到什麼瘀血,卻又顯得蒼白,好像血液早被抽乾了似的。
這種腐敗的現象實在非常奇怪,顯然不是就這麼擺在這裡自然發生的。
正這麼想著,原本低伏在側的冬小巳對你們吐了幾下蛇信,接著蛇頭就探向自己屍體中間的大洞,開始吞食剩餘的內臟。
『受重傷的村民讓伴生蛇吞食他們自己的血肉……』你想起冬螣在樹林裡告訴你們的事情。
所以,就是這麼運作的,魂魄轉移至蛇體的方式。
冬小巳應該是在過程中被人帶走,好在當時他基本上已經完成了,才能控制蛇體進入假死、來到山莊。
「現在或許是在遵循傳統,將內臟的部分都吃乾淨吧。」梔月蹲下身,輕聲道。
琵琶蛇身的冬小巳微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
「雖然我們的魂魄與一般人的構成有所不同,」你回想起與梔月的過往經歷:「但這有點類似你先前受困於妖樹,緊急將自己魂魄轉至勾玉裡的情況。」
你意識到,世人試圖保存靈魂的方法也許本來就有很多。只是無論信仰為何,幾經輾轉,世間生靈終歸山城。
「帝君此次前來,大約就是想親眼確認這樣的信仰是否真實存在,好讓亡魂簿所記之事能夠更加完善。」梔月道。
「畢竟,祭典之上,也並非所有事情都能看得那麼明白。」他望著冬小巳吞食屍體血肉的模樣,有些出神:「人們心中所念之事……」
他的話語落在腹中,沒有繼續說下去。
此時,冬螣掀開帳前門簾走進來。
當他看見你們蹲在冬小巳的遺體邊,你彷彿能感覺到他頓時變得沉重的氣息,遠比在敘述村莊遇襲、敘述小巳如何替他擋下攻擊時,還要沉重太多了。
他從你們手中接過斗篷和匕首,重新穿戴回身上。顯然蛇村近日情況之險惡迫使他必須這麼做。
冬螣站在帳內一角,心疼地看著冬小巳殘破的身體,緩緩道:「等小巳吃完,剩下的部分就會帶去埋起來。」
「日出之後村中將有筵席,這是為了感謝你們願意相信小巳,願意帶他回到村民身邊……回到我身邊。」
他走過來,在冬小巳的屍體邊盤腿坐下,說起未來的打算:「這片土地已經不再平靜,估計再過一週村落間又會開始爭鬥,今後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但願這份平靜能持久一些。」
冬螣注視著冬小巳滿是鱗片遮覆的軀體和因吞食而臌脹的蛇身,憂愁中帶著淺笑和溺愛,好像在他眼裡,蛇和人的冬小巳是一樣的。
他就這麼看著,在幽暗帳篷裡給你們講起故事:「我不知道金銀杜鵑的眼中所見為何,但我們族人都是這麼相信的。」
「當一條蛇成了你的伴生蛇,你的血肉和臟腑將是牠日後的食糧,而牠則給予你靈魂一處庇蔭。」
「當你的肉體衰亡,牠會將你『包覆』起來,吞納血肉和靈魂後持續茁壯,而你存續其中;你們將共享身心直到再次死亡。」
他伸出手輕放在遺體指尖上:「我和小巳對這件事的感覺又與其他村民有些不一樣,我們總覺得我倆的靈魂其實是同一個,只是不小心分成了兩瓣。」
「就是做什麼事都得兩個人一起,不然就渾身不對勁。」他輕輕笑起來:「所以當我們第一次知道我們各有一條伴生蛇的時候,感覺其實有些混亂。」
「擁有伴生蛇的其中一種方式,就是和一條有相同生辰八字的幼蛇,從小一起長大。所以我和小巳小時候,每天忙著分辨彼此的伴生蛇,村民們則是忙著分辨我們。」他笑著說。
你們靜靜地聽著冬螣分享他們兄弟倆和伴生蛇的事,直到冬小巳把自己剩餘的內臟全部吞食乾淨、消化完畢。
冬螣摸了摸冬小巳的蛇頭,冬小巳就纏繞攀爬到他肩上。
你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好像能明白,生活於人世間的冬小巳為什麼會覺得你和梔月就像兄弟。
悄悄瞥了眼梔月,你心想,除了閉眼睡覺,有什麼時候你們不是如影隨形?
那種做什麼事都要一起的感覺是如何你不大確定,但你知道自己從來沒想過山城裡如果沒有梔月,是什麼樣的體會。
沒人陪你出去玩、沒人與你談天說笑、更沒人共同使刀練劍……大概會變得很無聊吧?
哎,肯定無聊死了。
這時你又想到茶樓一案。你清楚記得那根染血髮簪,梔月說是為了保護你而用掉的,你以為他動手殺人了,嚇得胸口一陣緊。
畢竟殺人和祭典狩獵完全是兩回事,你們的刀從不斬殺生靈。好在他是清白的。
實際情況你沒有細問,他也不願多提。
當時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如果我迷失了,就讓帝君殺了我吧。』
你根本不敢細想那是什麼樣的情況。
現在想來,或許只是一種很單純的,少不了對方的感覺吧。
梔月注意到你一直盯著他看,面露疑惑:「怎麼了嗎,小殷?」
你愣了一下,搖搖頭,拉回思緒:「沒事,剛剛在想事情。」
此時,冬螣站起身到帳邊往外探頭看了看,就道:「天色亮了。」
「我要在日出前埋葬小巳的身體,你們要待在村子裡,還是隨我一道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冬小巳還用頭輕輕碰了碰他的臉,對於知道伴生蛇真相的你們來說,聽上去實在奇妙。
「我們和你一同前去吧。」梔月聽了便立刻起身,說:「你們才遇襲不久,這時候獨自一人離開村莊太危險。」
冬螣聽了他這番話,感到有些意外:「你們是我的客人,不是我的護衛。我這麼問不是想尋求保護,只是想讓你們看一看我們的習俗。」
梔月頷首表示明白,淡淡一笑:「那麽,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事情嗎?」
冬螣轉身,將幾把鏟子、一個長相奇怪的小盆栽,和一個裝著白蠟燭的雙層玻璃器皿拿過來遞給你們。
接著,他又走到帳內深處,取出好幾張麻繩編織、厚度不一、有著不同圖樣的精緻毯子。
「麻繩編織的圖騰,有我們族人對肉身遺體的祈願。」他說:「希望軀殼回歸塵土時,就像回到蛇祖與母親的懷抱。」
他將毯子攤開,從圖樣最少、色澤最白、厚度也最輕薄的開始,依序將它們層層包裹到冬小巳空洞的腹部。
最後,冬螣將地面上那張長毯隨同軟布全數包覆到冬小巳身上,將他整個人包裹得像個嬰兒似的。
「走吧,我帶你們去埋葬的地點。」他將冬小巳的屍身抱在懷中,穿過梔月替他掀開的門簾,來到帳外。
然而,才剛來到外頭,冬螣就停下腳步。
你探頭一看,發現有條黑色大蛇正對他吐著舌,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蛇信吐了幾下之後,就沒有其他動作,雙眼盯著冬螣似是在等待回應。
冬螣面無表情望著那條蛇好一會兒沒說話,接著就聽蛇身的冬小巳對嘶嘶叫了幾聲,冬螣才對著黑蛇道:「我去埋葬小巳,沒什麼事,不用擔心。」
那黑蛇又吐了吐舌,冬小巳的蛇頭便碰了幾下冬螣的臉。
冬螣才繼續接著對黑蛇說:「嗯,早飯時間前會回來。」
他這模樣令你感到有點奇怪,蛇村的人不是都能懂蛇語嗎?怎麼冬螣看上去好像聽不懂這條蛇說話,還要冬小巳翻譯給他聽?
黑蛇得到回覆後,蜿蜒著身子就往村子另一邊似乎正在準備食物的村民們那邊去了。
「走吧。」冬螣再次對你們說。
你們跟上他,一路來到村子外頭。
帝君正與老鼠和侍者們交談。你本來想把身上的亡魂簿交給他,但他瞥了你們一眼、猜到你們要去做什麼,沒說話便又轉回去。
看來,等待接引的亡魂還有不少,老鼠們也正忙碌著。
埋葬地點似乎在溪谷和村莊的反方向,你們出了村子以後便轉了個大彎,往村後一個上坡處走去。
拂曉時分冷風陣陣,廣闊草原上的細草被吹動時發出細細嘶聲,乍聽之下竟有如上萬條蛇在低鳴似的。
冬螣抱著屍體,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長草區。梔月謹慎地捧著小盆栽和蠟燭,你則手持鐵鏟,兩人並肩在他身後走著。
大約一刻鐘後,你們來到一處佈滿成堆樹葉、堆肥、稻草及木屑,甚至是柴堆和青草樁的地方。
這應該是許多蛇類喜歡的地方,除了一些微微隆起的小土丘,可能是埋葬其他村人的,你們還瞥見幾條活生生的蛇盤繞在木樁上和樹葉堆中休息。
冬螣在一個木樁邊將冬小巳的身體放下,拿過鏟子,開始鏟土挖洞。
你們上前幫忙一起挖。數分鐘後,一個人身大的土坑就被挖好了。
冬螣抱著小巳下到土坑,輕輕地將他放在裡頭,然後把小盆栽和蠟燭放在他身旁。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用嫩草編成的環,看起來像是一條銜著尾巴的蛇,被放在他身上。
而後,冬螣爬上來,靜靜地看了冬小巳最後一眼,就將土壤一點一點地蓋回去,直到完全填滿。
冬小巳扭動著蛇身,在他身上繞了幾圈,鼻子碰碰他的臉。冬螣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輕輕摸摸他。
「你們在後面等我一下。」冬螣在小土丘前坐下,微微低頭。
你們猜他大概是需要一點悼念的時間,便默默地走到他身後遠一點的位置,把空間留給他。
冬小巳不知道為什麼也爬過來了。
他沒有跟你們一樣並肩等待,卻是又往後頭移動了些距離,直盯著某個方向看,琵琶蛇的頸脖兩側脹大成一個大勺模樣。
「怎麼了?」
你悄聲問著的同時,梔月的手也按住了腰間刀鞘。
你朝冬小巳盯著的方向望去,什麼也沒看到。
也許是長草遮蔽視線,或是有誰或什麼東西,注意到你們的舉動,立刻躲起來了。
你唯一能確定的,是一股被盯著看的感覺。
這次又是誰?
你戳了戳梔月的肩膀,告訴他你想派老鼠去前面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他點點頭,你們倆便當作什麼也沒看到似地繼續站著。
老鼠一下落進草叢裡,悄無聲息地往剛才那個方向過去了。
梔月眨了眨眼,將自己的視線與老鼠聯繫起來,靜默窺探。
老鼠的身體很嬌小,在草叢裡完全找不到,隱蔽性極高,所以連你也得等梔月看完告訴你情況。
梔月拍了拍你,讓你湊近他。
「有個人躲在坡腳下的草叢裡,穿著看起來……好像是蛇村的人?」
梔月面色有些驚訝,大概是不明白為何蛇村的村民要偷偷摸摸地躲在草叢裡。
可冬小巳會有那種警戒反應,那麼對方必定不懷好意。
你心裡猜測著,梔月就在你耳邊低聲道:「對方手上拿著刻滿咒文的罐子,一直盯著這邊看。」
「難道又想抓冬小巳?但是自己人幹嘛呀?」你瞥了眼冬小巳,看到他已經大大地咧開嘴,毒牙都露出來了。
他那副模樣,令你心底有種不好的預感。
對方是蛇村的人,離你們尚有些距離,冬小巳卻已經如此戒備。但同時,你又有點不確定,現在的牠看得見那麼遠的對方是誰嗎?還是這純粹是動物本能的反應?
「你說,我們要不要先去抓住那傢伙?」你提議道。
梔月偏頭想了想,覺得不大合適:「我們兩個現在衝過去,那人一定馬上就跑了,抓不到吧?」
你賊賊一笑,道:「不是我們兩個去抓,我要讓老鼠們來抓。」
「這附近是蛇盤據的地點,應該很難找到老鼠,距離最近的是蛇村外頭我們山莊的那些,來得及麽?」
你拍了拍梔月的手臂:「把現在這隻小鼠叫回來吧。」接著又說:「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我有自信能成功抓到那傢伙,但是我得看得到他才有用。」
「你想做什麼,小殷?」他有些困惑,但仍依照你說的將老鼠召回來。
你哼哼笑了兩聲,說道:「梔月,幫我控制老鼠的方向,另一隻眼睛的位置讓給我。」
「你想讓我們兩個同時使用一隻老鼠?」梔月閃著金色流光的雙眸此時添上一抹吃驚神色。
你向梔月提起樹根底下色澤混沌的焰火,以及冬小巳摻著白光的金紅火焰。你是聽了冬螣說起伴生蛇信仰的故事後才忽然意識到,那確實是兩個魂魄的光芒融在一起的模樣。
梔月一聽也發現,伴生蛇的信仰理論,在某些方面來說,比起勾玉,或許更接近你們倆與老鼠的關係。
「蛇村的伴生蛇都能塞下兩個靈魂,我們山莊的老鼠,區區聯繫著兩隻眼睛有什麼不可能呢?」
於是,你蹲下來坐到地上,以防自己因為太久沒有透過老鼠的眼睛看東西而跌倒在地。
「雖然只用一隻眼睛效力稍弱,但目前的情況來說應該也夠了。」
接著,你眨了眨眼,將自己一隻眼睛的視覺轉移至小鼠上。你知道自己眼中此時正流轉著銀色波光,如同梔月的金色瞳眸。
隨著老鼠靜悄悄移動到埋伏者身後,你以老鼠的視線捕捉他的身影。
下一刻,你展開幻術——數十隻老鼠自四面八方迅疾奔跳、撲上那人背後和四肢將他壓制在地!
「啊!!」那人猝不及防,大聲驚呼。
他當即試圖甩掉老鼠,但存於你幻術中的老鼠們接連撲上,甚至咬了他幾口,就是不讓他跑。
冬螣聽見騷動,二話不說就起身往聲響所在處大步走去。冬小巳見狀也伏下身穿梭前行,接著便整個蛇身捲到埋伏者的脖子上,使力扭緊。
冬螣看見那個埋伏者的臉,立即認出對方。
你們解除與老鼠的視覺聯繫,按著佩刀來到他們邊上,那傢伙正發出嘶啞的聲音掙扎著,似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小巳,當心點,別把他弄暈了。」冬螣叮囑琵琶蛇:「我還有話要問他呢。」
他一邊走到那人面前,手伸到斗篷底下,接著用力一甩、抽出一條粗麻繩。他厭惡地踢開對方手中罐子,蹲下身立即開始綑綁他。
冬小巳不甘願地稍稍鬆了尾巴力道,卻轉而對著那個人嘶叫,尖牙就貼著那人臉側隨時準備咬下去。
冬螣扯緊麻繩,起身踩著那個刻滿咒文的陶罐,前後翻轉了下罐身,裡頭有液體碰撞的聲響。
裡面該不會就是藥酒吧?等著把冬小巳泡進裡頭去?你心想。那咒文又是什麼?
冬螣苦笑一笑,側頭對那人冷聲道:「你果然沒死,黑蜧。」
「你把你的伴生蛇訓練得挺好啊,裝得像是你本人就在裡頭一樣,連假裝關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還會問我去哪兒什麼時候回村。」
冬螣瞋目瞪視著名叫黑蜧的村民:「不錯,讓你知道我的行蹤,你本人就自己找過來了。省得我花時間去尋你那根本不存在的屍體。」
你們在旁聽著,心一沉:他是在說出村前遇到的那條黑蛇嗎?
聽他的說法,那條蛇是黑蜧的伴生蛇。在眾人都想藉由伴生蛇活下去的時候,黑蜧卻用同樣的方法對村人隱瞞事實,宣稱自己肉身已死。
原來當時在帳前所見,並非村中管飯的出於好心的日常問候,而是黑蜧試圖透過自己的伴生蛇從村中打探冬螣行跡,自己本人則來到此處埋伏?
黑蜧睥睨著他,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在說什麼似的:「你本來應該死在那個岔道口,你們兄弟都不該再出現。」
冬螣苦澀一笑:「可憐小巳叫了你這麼多年舅舅,他曾經那麼喜歡你。」
「你說你過去那麼疼我們、每天給我們說故事,為何如今打算殺了我和小巳?你究竟是愛我們,還是恨我們?」
「我們在你眼中,就這麼扎眼?」
黑蜧聽了,眼眸低垂保持沉默,什麼話也沒說。
你注意到他眼神深沉,似乎在思考某些事。
「現在你連回答我們問題都不願意了。」
冬螣在他面前蹲下身來繼續說道:「看在小巳曾經那般敬重你的份上,我說說我的猜測吧。」
「村裡婆婆說過,母親是在禍亂之中生下我們的。我們一出生之後她就死了,伴生蛇才剛吞下她的內臟,就被人捉去做了藥酒。」
「你和父親去找她,結果父親死在了那些人手裡,再也沒能回到村子。後來是村裡所有人把我們一起帶大的,你也是其中之一。」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你私底下看我們的眼神變了。小巳比較天真、腦筋直,直到最後才發現事情不對勁。」
冬螣望著他的眼睛,雖然話聲冷靜,但你仍從那雙眼裡找到一絲迷茫。
他想尋求一個答案。
黑蜧這時抬起眼,深呼吸一口氣,就對他眼前的少年道:「……我試著愛過你們。我真的試過了。」
「但隨著你們漸漸長大,我發現我做不到了。」
「你們的眼睛和舉止,時時刻刻讓我想起她。想到如果不是你們,她就不會死。」黑蜧咬住下唇,瞪著冬螣。
冬螣伸手晃動一旁刻滿咒文的陶罐,聽著液體在裡頭翻動碰撞的聲響,問道:「這回他們又來襲村,你就想趁亂除掉我和小巳,可以的話順便送給敵人,最好讓我們跟父母親的下場一樣,是嗎?」
「但你在樹林和此處都沒找到好機會,因為有金銀杜鵑在場。」
聽見這番話,你和梔月有些驚訝。夜裡在樹林中時,冬螣那般堅持要你們隨他回村,竟是在試圖尋求保護。
難道,當時你們在樹林中感覺到的視線,正是黑蜧在等待暗殺冬螣的時機?
冬螣低下頭,低聲苦笑:「沒想到吧,『提燈老鼠會前去接引亡魂』,你從前最常給我們講的異鄉故事居然是真的——世上真有老鼠山莊,他們收魂、斬除惡人魂魄。」
他把陶罐砸開,飄著濃厚藥草味和酒氣的黑水就灑在地上,那些草沾到了便立刻枯萎,罐身上的咒文一下子被溶解得難以辨別。
冬螣表情錯愕地退後,顯然沒想到裡頭液體會造成這種影響。
梔月見狀立刻就蹙著眉道:「這並非普通藥酒。」
此時,黑蜧就笑:「裡頭摻了化屍水。」
你和梔月都愣了,這黑蜧是真的鐵了心要殺害冬小巳,還想毀屍滅跡?
冬螣望著那灘黑水,有些恍惚。
「反正我這身體是不能回村了。」黑蜧道:「我會透過伴生蛇回去。」
說完,黑蜧用力往旁一倒,帶著冬小巳朝水灘一頭撲過去——
梔月反應速度極快,黑蜧連衣袖都還未沾到一滴黑水,梔月隨即半個旋身、一腳用力將黑蜧往反方向踢過去。
黑蜧悶哼倒在地上,你們立刻奔上前壓制住他,好讓冬小巳得以緊急脫身。
琵琶蛇嗖地鬆開纏繞著黑蜧頸脖的蛇身,近乎六尺長的身軀摔在草叢中、迅速蜿蜒遠離黑水所在處。
還沒來得及反應,冬螣見狀二話不說衝過來、抽出匕首跳到黑蜧身上,刀尖抵著他下顎嘶吼著:「你這麼想死就自己去死,我不准你拖小巳下水!」
「你要是敢再動小巳,我回村就把你的伴生蛇開腸剖肚,」冬螣壓著他,冷聲說道:「我能殺了那些帶走小巳的傢伙,也就能殺得了你。」
他喘著氣,眼睛都瞪紅了。
你總覺得那刀子有可能真的會下去。
這叫黑蜧的傢伙本人就跟真的蛇一樣似的,即便被捆綁著卻一直扭動身體試圖掙脫,甚至想出腳踹開冬螣,連梔月都要費好大一股勁才能壓住他。
你看著那刀刃覺得不妙,上去拉開冬螣,讓他們別打起來。
梔月急忙將黑蜧上半身壓在地上,腳踩住對方的腿,問道:「黑蜧,你仔細想清楚,他們的母親真的是因為這樣而死嗎?」
「他們母親原本的身體因為生產而死,但她的伴生蛇是被敵人給帶走的不是嗎?」梔月重新覆述冬螣話中的其中一部分。
黑蜧朝梔月瞪過去,就道:「她是個戰士,村裡最好的戰士……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倆的出生,她還能抵禦敵人、守護村莊,他們的父親就不用因為找她而死在敵村人的手中。」
「伴生蛇在吞食主人內臟的時候,反應力降低,防守特別脆弱,你想看看,冬小巳不也是在轉移靈魂時被帶走?那真是順了我的心了。」
你聽著黑蜧的話,就想起冬小巳在帳內吞下內臟而臌脹的身軀,當時他幾乎無法移動身體。
接著,黑蜧又對冬螣道:「我再給你們說最後一個故事吧。」
「當時那些人做的藥酒,不把整條蛇放進去。他們會把蛇頭砍下來另外放在一個琉璃瓶裡,作戰利品。」
他瞪大了眼,咬牙切齒:「我去找她的時候,就看到她的頭已經被掛在了他們族長腰上,她齜牙咧嘴,牙裡剩餘的毒就泡著她自己的頭,混著血在瓶中搖晃……」
「這些事情你不知道吧?因為村裡的人都愛你們,從不跟你們提。我也曾經愛過你們,知道這種事不該給那麼小的孩子聽。」他笑:「但你是時候知道了。」
梔月望著黑蜧那血絲遍佈的雙眼,話聲臉色都沉了下來,低頭對著地上的人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梔月接著說:「即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但我們知道他們的母親也是愛著他們的,所以才會把他們生下來,所以村裡的人也才會愛著他們。」
「他們的母親,你的姐妹……她必是想著,即便最後伴生蛇沒能繼續承載她的生命,冬螣和小巳能夠活下去,也算是承載了她的願望。她——」
梔月話還未完,黑蜧就接道:「那她的願望實在變得殘缺不堪。做族長的哥哥連蛇語都不懂,弟弟現在也沒了原本的身體。」
冬螣聞言,立即又想往前撲上去,但你再次使力拉住他,按住他手中匕首。
你聽黑蜧所述,便想起出村前冬螣和黑蛇的對話模樣,是透過小巳翻譯的。可小巳也一樣是對著冬螣嘶嘶叫了幾下,差別在哪?
難道冬螣聽小巳說的,並非蛇語?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是他們的錯。」梔月說:「冬螣和小巳也是為了守護村民才使得自己的身體受重傷的不是嗎?」
冬螣朝黑蜧大吼:「黑蜧!這次有多少村民是因為小巳才有機會活下來!你知不知道?」
「村裡近日就你家那一個嬰兒,村子遭襲時小巳馬上就叫人帶著他逃走。他為何這麼做?因為他知道他自己從前也是這樣被救下來的!」
村裡唯一一個嬰兒?你頓了頓,馬上就想到夜裡你在村裡攔下來問路的婦人,她就抱著那個嬰兒。
「你說母親是村子最好的戰士,我們也想像她一樣,但你呢?」冬螣質問。
就在這時候,冬小巳忽然挺起蛇身,朝著草原東側一面吐了吐蛇信。
下一刻,你和梔月感覺到一陣細微光芒從遠處樹影後方閃出來。你以為是太陽冒出頭了,轉頭去看,卻看見隱約黑煙迅速地浮上天邊。
黑蜧和冬螣注意到你們的動靜,也跟著望過去。
冬螣想都沒想便立刻道:「等等分批行動去看看發生什麼事。」
話音方落,卻又愣了一下:「不對。」接著他重新審視那片黑煙以及它出現的方向。
此時晨光熹微,視線還算清晰。
你們位處坡頂,再稍微走遠一點,視野所及處便能夠涵蓋你們從村子來到這裡的部分路徑,以及通往無名塚的那片長草區。
再過去便有點看不清了,只知道那裡有一整片的林木覆蓋,範圍之廣難以估量。
從無名塚岔道口的位置推測,冒出黑煙的地方大約是在靠近道口、通往其中一個村莊的路徑上。
黑煙籠罩範圍其實沒有很大,從這裡看起來像是一個拇指大的小點,也許是小區域的林木燃燒。
不知為何蹲在冬小巳頭上的小鼠,這時朝著那方向吱吱叫了幾聲,引起你的注意。
對了,老鼠,岔道口附近樹林和老鼠……
盯著那片黑煙,你頓時回想起某個東西——
冬螣放在陶罐裡的伏火球。
有人把它打開了。
冬螣是這片草原的子民,想必非常清楚那是什麼地方,當他重新查看後,立即就確認了情況。
他望著東面那片樹林,呵呵笑了一笑:「很好。開得好。」
然而,你和梔月對於眼前之景萬般無奈,那伏火球肯定是把周圍的人都給炸死了。因爲過沒多久,便見十幾個紅色燈籠自蛇村外頭進入長草區,朝著岔道口前進。
黑蜧跪在地上,瞪著那片黑煙驚愕不已:「怎麼回事?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那裡可是通往水岩村的要道!」
「那當然,我可沒瞎。」冬螣肅聲道:「但是水岩村又怎麼了?他們都打進村裡來了,你還想要我去與他們談和嗎?」
「你此時生起事端,會讓村子遭受更嚴重的威脅!」黑蜧怒斥。
冬螣一聽,勃然大怒:「十六年!」
「我們什麼都沒有做,整個村子只是靜靜地度過十六年。但最近兩回朔月之間,村莊被襲三次,而我們只是一直退、一直退……你怎麼會覺得這樣默不做聲就能守護村莊?」冬螣喝道,面色怫然。
「我告訴你,我絕不會讓村民任人宰割。我在警告他們,最好別再靠近我們的村子。」
冬螣緊握匕首指著黑蜧道:「我受夠了。給你兩個選擇吧,黑蜧。」
「一、用你這兩條腿走回村子,親口告訴村民你騙了他們,讓他們決定該如何處置你;二、去跟敵人求和看看下場如何。」
「你自己選擇吧。」冬螣對著黑蜧道。
「我向你保證,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你家中其他人都不會因此受牽連。」他道:「我不像某些人那般狼心狗肺。」
黑蜧甩開梔月的禁錮,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冬螣面前俯視而下。冬小巳見狀又脹大了蛇頸準備撲咬。
你正想著是不是該再次阻止他們,就聽黑蜧對著冬螣緩緩道:「……你等著看吧。我來告訴你,十六年前我們本來打算怎麼保護村子。」
他接著說:「你可要記好了,這是你逼我的,到時別後悔。」
然後,他睨了冬螣一眼,甩頭離去。
身上麻繩仍然綑得緊,即便一路磕磕絆絆,黑蜧仍向著坡下走去。
此時,耳側傳來嘆息。
你轉頭去看,便見梔月面色凝重地望著黑蜧的背影:「連面對這樣年紀的孩子都能下殺手,再有足夠的理由和顧慮,有什麼用?」
清晨草原的秋日冷風拂亂他的髮絲,你望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眼裡浮現梔月過去幾次被紊亂不堪的情緒給束縛著的情景。
你深知他雖然大多時候表情淡漠,實際上心裡想的卻不比你少。否則,他也不會為了保護你而曾險些失了控制。
只是,這令你有點擔心。畢竟帝君總是告誡你們沒事別想太多。
思緒至此,手臂上被冬小巳咬的傷忽然隱隱抽痛起來,使你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奇怪,都兩個多時辰過去了,怎麼這時候才突然發疼?」你心想,這裡頭又沒有蛇毒。
不是心理作用吧?你捏了捏手臂上的包紮處想確認看看,冷汗立即就下來了,真的痛!
梔月注意到你的奇怪行為,皺了皺眉道:「別捏了,小殷。」
這時候,小鼠吱了聲,朝山坡一側奔跑過去,冬小巳也慢慢扭著身子朝同樣的方向前行。
冬螣正拿著鏟子鏟土,將方才灑了一地的化屍水和破碎陶罐覆蓋起來。
新的小小土堆取代了怵目驚心的殺人物證。
他用鏟子拍了拍土堆,站起身,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轉過身來對你們道:「抱歉,在知道你們是去救小巳的人之後,我利用了你們護我回村。」
他說:「當時我察覺有人在暗中盯著我。雖然你們出現後,這個感覺就消失了,但我沒法獨自帶著小巳在那種情況下回去。」
你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
雖然當時你們心裡想著的是帝君可能已經被蛇村威脅,而冬螣正試圖把你和梔月也騙過去。
現如今聽過冬螣方才與黑蜧的對話後,你倒是能夠猜想出幾個可能,關於為何當時他要用那種隱晦的方式尋求保護。
也許冬螣那時還不願意相信,曾經那般疼愛他們的舅舅,竟然真的對他們起了殺心;又也許,他覺得那時候讓黑蜧發現他已起疑心,可能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想著即便黑蜧對他們產生了這樣的情緒,他也要知道這其中的原因與答案。
但是,得到了這個答案之後,對他來說又是什麼樣的感受?
冬螣避開你投射過去的視線,抬頭看看天色,就道:「已經日出了,我們回家吧,小巳。」
他伸手讓冬小巳攀跳到他身上,抓著鏟子慢慢往坡腳走下去。你和梔月靜靜跟上他們。
沉默持續了幾分,梔月忽然開口:「冬螣。」
走在前頭的蛇村少年微微側過頭,等待梔月未完的話語。
「深夜的時候,小巳來山莊找我們,希望我們能阻止帝君帶走伴生蛇裡的靈魂。他試著相信這個故事能夠救村民,為此不惜偷走亡魂簿。」
「這點我大概已經猜到了,就在確認你們倆就是老鼠山莊的金銀杜鵑的時候。」
梔月說:「他求我們將他從罐子裡救出來,說想要回到你身邊。」
你看見冬螣明顯頓了一下。
同時,耳朵捕捉到身側傳來的細微聲響。垂眼一瞥,發覺梔月輕靠在刀鞘上的手在輕顫。
他注視著冬螣和冬小巳的背影,思索著該如何表達接下來想說的話,接著就道:「……我只是在想,你不懂蛇語,也許你會想知道這件事。」
冬螣停下腳步,疼惜地撫著冬小巳盤繞在他肩上的蛇身:「我確實不懂。」
「以前我和小巳想出來玩的伴生蛇密語裡,沒有能表達這件事的暗號,所以小巳從罐子裡出來時什麼都沒有說。」
冬小巳對他吐了吐舌信,將頭靠在他頭頂上。
「謝謝你告訴我。」冬螣說完,又繼續朝村子的方向邁開步伐。
聽著他這番話,你心裡就想:是啊,若是孩提時期為了玩樂而想的暗號密語能說明這種情況,那玩的東西也太嚴肅了點吧?
只是,既然是用密語溝通,那麼有件事你挺在意的。
「這樣以後你和冬小巳想聊天的話怎麼辦?你們的暗號密語派得上用場嗎?」你問道。
「我和小巳現在,基本上無法對話了。」冬螣輕聲道:「我只能單方面地對他說話,偶爾小巳能用那些暗號答上幾句。」
「以前總是小巳或黑蜧翻譯蛇語給我聽,我曾試著學習如何解讀、與那些伴生蛇或者靈魂轉移至伴生蛇裡的居民對話,但徹底失敗了。」
「我猜那可能是一種天生的缺陷。」冬螣說。
「也許能找個人隨時在旁翻譯給你聽?」你又問。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確定接下來,還能不能全然相信其他人說出來的話。」冬螣苦笑。
「不過沒關係,我和小巳畢竟是雙生兄弟,有些事情我能用感覺的。」他說:「只要能繼續一起生活,這種空虛或許可以習慣。」
你悄悄嘆了口氣,沒有再接話。
回到蛇村時,冬螣默默地穿過村子中央,直直朝著主帳走,掀開門簾就進去了。
村裡村外不見帝君身影,但是村口有名侍者一見到你和梔月,便立刻上前遞給你們一枚小紙卷。
紙卷上寫著:
蛇村待命,不許亂跑。
「啊?這是怎麼了?」
你一邊感到疑惑,一邊張望四周,沒看見什麼可疑人物。
不過,黑蜧也確實不在村子裡。看來,他沒打算告訴村民他自己的真實情況。
村子中央空地處已經席地擺上許多器皿,陸陸續續有村民端著食物,一個接著一個將豐富多樣的菜色擺好。
你和梔月大概觀察了下,看看都是些什麼樣的菜色。
麻繩編織和玻璃材質的碗盤中,盛滿各式各樣的奇異料理。
有些你們很快就認出來,像是大餅、水煮蔬菜、煙燻香料山雞,還有吸睛的烤全山羊肉被掛在一個大炭爐上,正飄著香氣。
而且你仔細一看,好像連羊頭羊角都一起火烤了。
總覺得那隻羊好像在盯著你這邊看。你心想,趕緊轉開視線。
「呃,這是什麼?」你走到其中一個底部燒著柴火的大鍋旁,望向裡頭看上去軟軟滑滑的東西,裡面好像還有瓜類和青豆一起燉煮,正在冒泡。
梔月探頭往裡面看了眼,就說:「看起來像是青蛙湯,我記得青蛙在凡間是頗受歡迎的食材。」
在湯鍋旁邊,還有一個有蓋的簍子,你透過蓋子邊的縫隙往裡頭看,裡面是好幾隻活跳跳的青蛙。
這個……應該是給蛇吃的對吧?
你再往旁邊看,又看到一大盤擺著像是糕餅的東西,但很明顯不是糕餅。
「這又是什麼?」
恰巧走過來放下碗具的一個小孩,聽見你的問題,就順口回答:「那是蛻皮江米糕!用伴生蛇蛻下來的皮包著江米,然後放上櫻桃做成的點心。」
「每個蛻皮江米糕都有我們蛇蛇的祝福,」那個小孩指著一個拇指大小的糕餅,仔細地向你介紹:「你看!這個是特地做給黑蜧叔叔家的小丘丘的!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地長成大人!」
伴生蛇蛻下來的皮做成點心啊……祝福孩子平安長大,好像有點道理。
梔月朝那小孩莞爾:「原來如此,聽起來是個非常棒的點心,但是小丘丘還是個嬰兒,他可以吃江米嗎?」
「他可以舔幾口。」小孩說。
梔月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這樣啊,那你也有一個嗎?」
那小孩聽了就點頭說:「有啊!」然後指著一個比較大的糕餅道:「用的是我的伴生蛇蛻下來的皮做的。」
喔……怎麼說,前所未聞,太特別了。
「兩位哥哥看起來都已經成年了,應該沒有你們的份。」那小孩見你們沒其他問題,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哈哈,我也不大確定我敢不敢吃。」你心想。
雖然外觀看上去算是挺漂亮的糕點……?半透明的外皮包著江米,也就是糯米,外皮上的蛇鱗紋路宛如精緻雕花。
宴席看起來還在做最後的準備,帝君也吩咐你們在蛇村待命。
看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或者在這裡找點事做。
你朝四周張望了下,現在是早晨,除了忙著準備佳餚的村民以外,還有一些老人和小孩都醒了,村子裡各處繩編帳篷大都掀開了門簾。
老人家就坐在帳門口曬太陽,肩上或脖子上掛著一條蛇,就對著村中的大雕像發愣;有些小孩子在和蛇玩耍。
最裡頭冬螣所在大帳簾子是垂下的,看他剛才的模樣,或許需要和小巳獨處的時間,你們決定就不去打擾了。
倒是村子西面還在修繕,那些人看起來挺忙碌的,你和梔月決定去看看有沒有誰需要幫忙。
你們走上前去,詢問正踩在一個麻繩搭建的網子上的村民:「有什麼我們能協助的地方嗎?」
那村民正在一段麻繩繩索上打著各種紐結,聽見有人說話,探頭從手臂和網子中的空隙看了你們一眼,驚訝道:「啊,是冬螣大人的客人。」
「叫我們小殷和梔月吧。」你說。
那個村民一聽,迅速打量你們一眼,就笑起來:「很容易分辨呢,這位穿紅色袍子的就是小殷,白色袍子的是梔月,對吧?」
梔月微微一笑,簡單行了個從其他村民身上學來的禮:「是的。」
村民點了點頭,爬下麻繩來到你們面前:「畢竟村裡修繕工作忙碌,既然你們想幫忙,那我就不客氣地說了。」
他向上指著那些紐結,跟你們解釋:「我們正在替村子修理巡哨道,需要透過很多的繩索和紐結編成。但這個可能無法直接讓你們來做,所以也許你們其中一人能幫我從底下遞繩子和工具給我。」
他轉過身,又從一個吊掛在半空中的繩編平面上取來一串裝有蠟燭的玻璃瓶子:「另一個人就在目前已經搭建好的部分到處走動,檢查一下巡哨道的穩定度,並把這些燈綁到紐結所在的位置。」
「綁的方法很簡單,就把繩子繞在扭結的位置兩圈,然後將玻璃瓶從頂端這個洞穿過去就可以了。」村民示範了一次給你們看。
「怎麼樣?這樣的內容還可以嗎?我們待會兒做到早飯時間,就會暫時休息了。」
體力活和涼活。你瞥了眼梔月,他看起來沒意見,隨便你選。
於是你對村民說道:「我來遞工具吧,順便聊個天。」
你朝梔月嘻嘻一笑,梔月輕推了你一下,笑說:「讓你練刀練劍的時候都擋不下我的攻擊,能選的時候體力活都留給我。」接著伸手向村民接過那串沉甸甸的玻璃燭燈,輕鬆地踩著垂直繩梯爬上巡哨道。
你抬頭仰望他,向他揮了揮手道:「我今日不耍刀劍,我耍嘴皮呢。」
梔月對你一慣的玩笑方式露出一個無奈笑容:「好了,那麼檢查巡哨道和綁燈的工作就交給我吧。」說完,便往另一端標記處走去。
那村民在旁聽了,覺得你們很有趣,就說:「讓我想到冬螣和小巳從前的相處模樣啊。」
你聽他這麼說,就順勢接話道:「我和梔月姑且也能算是兄弟吧。小巳說看起來很像。」
「小巳說的?」村民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一下才想到:「啊,既然是老鼠山莊的帝君和使者這樣的存在,能聽懂蛇語也是正常的。」
見他自顧自地給這件事做了一個解釋,似乎也頗滿意,你便不再多提小巳闖山莊這個真正的事情經過。
你一邊給村民遞著繩子和工具,就想到一件事覺得有點奇怪:「你們這巡哨道怎麼壞的是西側?水岩村的人不是從東邊打過來的麼?」
那村民聽了就跟你解釋了下,說:「我們這些帳子和走道全是麻繩編織的,配合一些簡單的繩索和木樁,能夠隨時拆卸、重新組裝,所以你看這些是不準確的。」
「根據情況,有時我們會將整個走道拆下來轉個方向,把損壞的部分留在村莊靠裡側的位置。這樣巡哨和修繕都能持續進行。」他回應時,手裡也同時熟練地編織著。
「聽說你們這村莊十六年前也曾遭遇強襲,那種情況下也撐得住嗎?」你問道,想著冬螣提過水岩村這個月已經襲村三次,不免擔心接下來可能會有類似情況發生。
村民聽了,就嘆了口氣,搖搖頭:「十六年前,那時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打起來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戰爭。在那種時候,我們其實只能依靠村裡的神蛇保護我們。」
「只可惜,時機太不巧,若非碰上臨盆之際,冬螣的母親白螣應該能馭螣蛇,與丈夫一同鎮守村莊、甚至殲滅敵人。」
「但畢竟世事難料,不能怪她。而且,若不是白螣將孩子成功生下來,以當時情況來說,最終變成母子皆亡也是有可能的。」
「冬螣和小巳的舅舅黑蜧,當時是他馭蛇勉強保下了村莊,卻也受了許多嚴重的傷。他去找白螣的時候幾乎是在賭命。」村民接過你遞上去的一根圓木,續道:「自那時起,黑蜧對於村莊間的衝突,一向是以避戰為主。」
「可如今水岩村又來襲擊,你們能退到哪兒呢?雖然前一次的襲擊,村民大都成功脫逃,可也有不少人的肉體受到嚴重損傷而選擇由伴生蛇吞食吧?」你將成捆的麻繩鬆開了些,繼續往上遞過去。
村民聳了聳肩,思索了會兒:「即便如此,我們如今要想反過來攻打水岩村的人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失去螣蛇了。」
他給你指了指村子中間那個大蛇雕像:「那不是普通的蛇像,而是個紀念碑,白螣剩餘的肉身也在裡頭。」
他用力將繩結扯緊,接著繼續打下一個:「哎,我也說不明白。冬螣和小巳這次為了抵禦敵襲遇上了那種事情,我想我沒資格談論這事兒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黑蜧家的小丘丘才出生沒多久,我不覺得他會想打仗;不過……小丘丘是個堅強的嬰兒,我們替他找的伴生蛇和她也挺合得來的。她一個晚上就熬過了伴生蛇的蛇毒。」
你聽著村民和你提了些冬螣和小巳的母親—現在知道她叫作白螣—以及小丘丘的故事,注意到他口中說的螣蛇,便起了好奇心。
於是你問他:「你方才說你們失去螣蛇,那是為什麼?後來黑蜧怎麼了嗎?」
村民忽然想起一事,頷首續道:「啊對、對,關於這點,得先和你講一些我們族人的故事。」
他指了指天空和你腳下的土地:「在我們的信仰中,蛇祖是極——萬物之始。螣和蜧是自蛇祖身體分出的兩條神蛇,螣司天、蜧掌地,一白一黑。」
「這兩條蛇自古便與祖先們相伴而生、共守族人與村莊。螣蛇會成為族長的伴生蛇,而蜧則會是其中一位兄弟姊妹的。」他說:「你看,白螣的伴生蛇就是螣,黑蜧的伴生蛇就是蜧。」
聽他這番解釋後,你這才明白,原來黑蜧在戰亂時駕馭的是你們出村前見到的黑蛇,而白螣的伴生蛇顯然是最終被敵方斬首做成戰利品和藥酒的那一條,兩者不同。
所以,當時黑蜧馭黑蛇勉強保下村莊,受了不少傷,自此對於征戰之事總是感到非常疲倦,希望儘可能地避免任何衝突。
也難怪他對冬螣的作法並不認可。
「那麼,螣蛇在那年禍亂中喪生了,這就是你們失去祂的原因嗎?」
村民搖搖頭,向你解釋道:「蛇祖護佑,倘若螣蛇死去,接下來村裡誕生的幼蛇中一定能找到祂新生的軀體。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十六年來卻沒有任何蹤跡。」
此時,你想到冬螣在帳篷內和你提過的事:「我聽冬螣說尋找伴生蛇的其中一種方式,是找相同生辰八字的幼蛇。螣和蜧這兩條伴生蛇卻是直接傳承給各代族長和其手足嗎?」
村民說道:「螣和蜧比較特別,他們能選擇主人。」
「雖然這樣說不大好,但如今螣蛇不再出現,村民覺得也許是受詛咒了……」說到此處,他壓低了聲音,頭從網子邊探過來對你悄聲續道:「冬螣這孩子也總學不會蛇語,可能是天生有缺陷。村子以前從未有這種情況。」
你沉默地點了點頭,對此沒有做評論。冬螣自己也說過同樣的話。
村民接著又和你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些事,但你沒有聽進去。
你一直在思考村民方才提及的蛇祖和兩條神蛇的關係,蛇村的信仰理論令你有種奇妙的熟悉感。
對了,你和梔月也像這樣,你們的神識和軀體都是從帝君身上分出來的;姻緣神也曾說過你們是隨時能被拋棄再造的存在,即便聽來刺耳,但事實如此。
你們許久以前曾問過帝君為何造出了你們,但帝君只給了「赤子之心,皎如霜月,夜色幽幽,陰陽合明」這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回應。
你胡思亂想著,又想到冬螣提到的另一件事:他和小巳以前總是忙著分辨彼此的伴生蛇。
這是在說他們的伴生蛇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嗎?
你忽然一個激靈,驚道:「你們能分辨每隻蛇嗎?」
村民疑惑地看了你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你為何要問這個,但還是回答了:「假如不是遇上少見的雙生蛇,我們族人能一眼辨別每一條蛇。」
「冬螣和小巳的伴生蛇,也是雙胞胎嗎?」你問道。
那村民想了想,就說:「嗯……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確實是雙胞胎。」
你點了點頭,心想,冬螣說他和小巳總覺得他們倆的靈魂就像是一個被拆成兩半,做什麼事都得一起否則全身不對勁,而螣蛇又能選擇自己的主人。
那會不會……
「也許螣蛇不是沒有出現。」你猜測:「而是像蛇祖分成螣與蜧,螣蛇也把自己分成了兩半,所以沒有被認出來?」
村民一聽,眉頭深鎖很是困惑:「倘若真是如此,那實在是亙古未有的事啊。但螣蛇既是神蛇,搞不好分兩半也行得通。」
「也許螣蛇認為,這對雙生兄弟兩人都能駕馭祂。」
「只是,現如今冬螣大人的伴生蛇已死,小巳也沒了原本的身體……如何能馭螣蛇呢?」村民陷入苦思。
此時,身後傳來一名婦女的聲音打斷了對話:「打擾一下。」
你轉過頭,發現是昨夜攔下問話的婦女,她正抱著小丘丘朝你和村民走來,那就是黑蜧的妻子了。
「你們有人見著我家蜧蜧麼?」
蜧蜧?她是在說黑蜧嗎?
村民說:「剛剛都在修東西,沒注意啊。」
黑蜧的妻子聽他這麼說,更是困擾,抱著小丘丘四處張望。但顯然她方才已經將能問的人都問過一遍了,因此沒有再去找那些坐在帳門口的老人和小孩詢問。
於是你對她道:「我可以派老鼠去幫你找找看。」
她聽了,感激地向你道謝:「那再好不過了。村裡遍尋不著,我又得顧著小丘丘,現在不大方便出村子。」
接著她又補充道:「我家蜧蜧現在用的那身體也是成年的蛇體了,不會亂吃老鼠的。」
果然,連黑蜧的妻子都不知道他本人其實還活著,看來黑蜧目前沒打算在村人面前「復活」。這麼一來,他真是去向敵村求和了麼?
他有什麼條件能向已經襲村三次的水岩村談判?還是,剛才在埋葬地的事情讓他有了別的打算?
面對眼前焦急的婦人,你決定先將這個疑問放在一旁。無論如何,先找到黑蜧的伴生蛇再說吧。
你將手中麻繩放下,打算把你們今日帶出門的,那穿著斗篷的小老鼠召來,讓牠去幫忙找蛇。
然而,才一抬頭,你便驚訝地看見小鼠黑溜溜的雙眼正閃閃發光、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繞滿麻繩的木樁子看。
牠抖動著鬍鬚,嗅了嗅編織得繁複精緻的巡哨道,前腳搭上了麻繩,用鼻子碰碰那木樁,左右看看之後,綿軟毛茸茸的身軀就扣著麻繩不放。
這小傢伙……該不會想磨牙吧?!
牠就是比起其他老鼠要來得太年輕了!即便特有靈性,天性依然如此,見了木頭和繩子就想咬,也不看看這什麼地方!
你毫不留情地將兩眼視線朝著小老鼠射過去,牠抖動的鬍鬚立即停住了。
牠雙手扒著麻繩,和你小眼瞪大眼。
直到你嚴肅地對牠搖搖頭表示不行,牠才有點依依不捨地放開手,爬到巡哨道邊緣。
你伸手過去接牠,道:「快下來。」
小鼠乖巧地跳到你手心上後,你才收回手。
然而,誰能想到,黑蜧妻子腰間那個繩織小麻袋裡的幼蛇居然一直探頭盯著牠看。
就在你的手經過幼蛇準備把小鼠放到地上時,幼蛇居然趁機舔了牠一口,也在那一瞬間,你驚見小鼠回過去伸手打了幼蛇一巴掌!
「你還遷怒!」你驚呼。
抱著小丘丘的婦人困惑地看著你,你連忙說沒事,是老鼠動粗了。
而小鼠的臉上則是一臉寫著「不是我先動手的」地盯著你看。
「隨便你怎麼說,總之,現在去幫忙找黑蜧,看看他在哪裡。」你對著老鼠這麼說道,同時,給牠比了個手勢,告訴牠要找的是蛇不是人。
小老鼠吱聲,蹦蹦跳跳地出了村子。
你起身,對黑蜧的妻子道:「不大確定需要多久時間,待會兒有消息了再和你說情況吧。」
她聽了,點了點頭:「真的謝謝啊。」說完便離開了。
她走遠後,村民接著又開口:「說到黑蜧我就又想到,我覺得村中老一輩的給孩子們取名實在有點隨便,尤其伴生蛇是神蛇的人,又更隨便。」
你笑了笑,順口問:「那小丘丘這個名字呢?」
村民用力綁緊木樁,聳聳肩:「本名是秋丘,或許也滿隨便的。」
你有些無奈。光是用聽的,其實聽不出來他說的是秋秋,丘丘,還是邱秋……你心想。
「哎,說實話,要是村裡婆婆還在的話,剛才那些故事你該聽她親自說才是。她講故事可精彩了,我說起來就比較無趣一些。」村民將手中麻繩打了一個形狀特殊的結,將剩餘部分繞在木樁子上,開始收拾一些工具。
「可惜啊,我聽說小巳被人帶走時,婆婆一直躲在一個樹洞裡沒走,說是覺得有人一定會再回到那個地方尋找小巳,所以要在那裡等。」
「後來那些人放煙熏洞,婆婆怕出去一個不小心被抓到就完了,就一直待在原地等,最後看來是沒撐住,沒回來了。」
村民說完,往巡哨道旁的樹梢舉起手臂,一條青竹絲就沿著手纏繞到他肩上。
這時,梔月也已完成檢查巡哨道和綁燈的工作,回來向村民報備。
他滿意地笑起來:「謝謝你們的幫忙,現在來吃飯吧。」
你回頭一看,村中料理和碗具皆以全數備妥,村民們都聚集到村子中央,確實差不多了。
就在你打算加入取用餐點的隊伍時,梔月拉住你,指了指一旁的大蛇雕像,悄聲道:「我方才在檢查巡哨道時注意到的,你也來看看。」
你疑惑地任由梔月拉著你來到蛇像底下:「怎麼了嗎?」
你瞄了眼,蛇像還是個蛇像,並沒有變成一條會動的蛇。
但是,確實好像有哪裡看起來不大對勁。
蛇像附近的地面上有物品被移動過留下的痕跡,你和梔月循著它來到蛇像正背後。
低頭仔細一瞧,有塊與蛇像底部材質相同的石磚就壓在痕跡聚集處的正上方。透過石磚與雕像基座間的縫隙窺探,發現底下好像還有空間。
趁著村民們注意力都在豐盛伙食上,你們偷偷將石磚掀起來瞄了一眼,而這一眼出乎意料。
這個蛇像底部竟然有個小洞穴,空間足以容納一條蛇。你試著想像了下,大約就是一個冬小巳盤繞起來那麼大。
「這洞是做什麼的?」你不禁疑惑:「難道原本是想把白螣和伴生蛇埋在一起,好有個全屍能讓村民悼念?」不過,那樣能算是全屍麼?
「白螣?」
「喔,方才那個村民告訴我,這不只是普通蛇像,也是一個紀念碑,埋有冬螣母親白螣剩餘的肉身。」想到方才你和村民聊天時梔月並不在場,你便將這個消息說與他聽。
由於一直站在人家村裡雕像後頭講話,看起來實在怪異,你們決定從交錯陳列的豐富菜餚中選幾樣,邊吃邊說。
說是宴席,其實更像是邀請眾人一起享用一頓豐盛早飯。
也許是他們族人的特質,這頓飯沒有冗長儀式、也沒有祝賀敬酒環節,只有輕鬆愜意的交談,或者帳邊小憩。
你和梔月拿了個大餅,和一碗青蛙湯,坐在巡哨道邊輕聲談論著。
「雖然這個基座大小看起來確實能夠將一個人埋葬其中,可是白螣的伴生蛇早就被水岩村的人帶走了。」梔月道:「他們根本沒有蛇的遺體可以埋。」
「也許他們想著有天能找回來埋進去。」你隨口一說,咬下第一口大餅,一股蔥味擴散開來。
你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於是把剩下的餅塞進梔月嘴裡,轉而接過他手裡那碗湯嚐嚐。出乎意料,青蛙肉像是雞肉,而且意外地軟嫩。
梔月吃著餅的同時,你就將從村民那邊聽來,關於螣、蜧兩蛇及黑蜧馭蛇保村的故事,包含此時黑蜧妻子正在找蛇的事情,全部轉述給他。
梔月聽完,神情更加顯得嚴肅深沉。
「時機是不是有點太剛好了?」梔月蹙眉思索著。
「什麼意思?」你問。
「根據黑蜧妻子前來詢問的時間點,她很可能在我們剛回村時就在找牠;而帝君則是留了訊息讓我們在蛇村待命。」梔月回應道。
他站起身,沿著巡哨道走到蛇像前方,往底部望去:「我們不在村子裡的時候,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而這件事甚至能引起帝君的注意、要我們待命。」
「那個洞裡是空的,而這個石磚顯然是在我們出村子後才被人移動過。這樣的行為與其說是為了把找到的東西埋進去,不如說是有人把本來在裡頭的物品取了出來。」
你趴在巡哨道的木樁子旁邊,看著那個石磚說:「確實如此。」
「小殷,你還記得黑蜧當時對冬螣說的話嗎?」梔月問道。
你頷首,馬上就想起黑蜧的話:『我來告訴你,十六年前我們本來打算怎麼保護村子。』
可是他甚至已經做好要拉著小巳一起死的覺悟了。不可能這時候突然想示範如何馭蛇護村吧?
思緒至此,你又想到冬螣憤怒的反駁,以及小丘丘是如何躲過襲擊的。還有後來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樹林中的黑煙。
「也許最後冬螣說的話和樹林裡那個炸開的伏火球改變了他的想法。」你猜測。
梔月搖搖頭,對此也有點不確定:「既然他說了那種話,那應該不是真的去求和。至少他看起來並不打算照著冬螣給他的選擇做。」
「他對冬螣的作法不認同,說是會為村子招來更嚴重的威脅,這表示他至少是希望這個村子平安的……即便他因為白螣的死而恨著冬螣和小巳。」你說。
你抬頭仰望眼前這條潔白大蛇,注視著巨大蛇身和精緻雕琢,想起村民和你描述的,司掌天的螣蛇:「十六年前啊……等等,他該不會,真的想把白螣和螣蛇找回來吧?」
你又低頭去看那個足以容納一個人的基座和底下藏有蛇洞的石磚。
伴生蛇能咬尾治癒傷口。黑蜧當年去找白螣時沒能帶回她,但如果至少拿回了一顆牙齒或一個鱗片呢?又或者他有那條伴生蛇蛻下來的皮?
這種情況下,剩餘的部分能被「治癒」嗎?
黑蜧這傢伙在草原上埋伏時,手裡拿著的罐子可是刻滿咒文的,帝君在上,誰知道他還會些什麼奇怪的咒?
引起帝君注意,並且為此要你們在蛇村待命的,就是這件事嗎?
「總而言之再和帝君聯絡一下,看看他有沒有新消息吧。」梔月說。
你點頭,找來在村口給你們遞紙卷的那名侍者,揮動衣袖,一陣墨色煙霧將他恢復成大黑鼠的模樣,牠便以飛快的速度朝著東南一側長草區穿梭而去。
帝君定是追著黑蜧去了。
他比你和梔月早些日子來到蛇村附近,對於伴生蛇和村民的觀察定比你們多。
你們想到的這些,興許在帝君眼中早有端倪,而他選擇進入蛇村小憩恐怕是對此有所擔憂,只是過去數日的調查中沒有找到確切線索,也就遲遲無法行動。
現在,黑蜧做出了決定,而這個決定有可能是你們猜想的,又或者任何類似的情況,所以帝君終於邁開下一步。
螣蛇究竟還是否存在於蛇村之中?祂真的如你所想,將自己一分為二、以冬螣和小巳的伴生蛇的模樣,一路陪伴他們長大嗎?
你將這些猜測也說給梔月聽,他立刻蹙起眉。
「倘若如此,冬小巳現在待著的蛇身就是螣蛇。冬螣的伴生蛇死亡時,祂是否已重新將自己重新合併為一?」
「如果是,那麼,黑蜧接下來打算找回來的騰蛇——實際上會是『什麼東西』?」
「如若那並非他們族人自古以來熟悉的神蛇,有人能駕馭它麼?」他問。
你們兩人在村口等了將近兩刻鐘,卻不見黑鼠帶回任何消息。
正焦急著,派去尋找黑蜧的小鼠倒是先回來了。
牠對梔月吱吱叫了幾聲,梔月便快速地將小鼠的報告轉譯:「牠說黑蜧,蛇和人,都昏迷在樹叢中。」
「昏迷?還兩個一起?你去找他的時候有看到帝君嗎?」你對著小鼠追問。
「還有沒有見到其他不尋常的事物?」
老鼠聽了你的問題後,又吱吱叫,說是在無名墓塚附近的樹叢發現他們的。
「他們一人一蛇周圍有帝君的黑火包圍著,細火將他們環在其中,但是沒見到帝君的蹤影。」梔月轉譯道。
帝君的黑火乃焚盡萬物之火,除了山城祭典狩獵,他也曾用於焚燒妖樹深入山體的巨大樹根與漫佈天空的枝葉,以及畫滿符咒的房舍。
還有……當你拉不住近乎喪失理智的梔月時,那道黑火足以令你們當即脫力跪下。
使用此火必須極度小心謹慎地控制。大多時候他會在一旁看好火焰燃燒的狀況。即便帝君不在他們身側,也必定不會走得太遠才對。
「但黑蜧和伴生蛇已經昏迷,為什麼還要留著黑火?」你疑惑:「難道他不是想困住他們……而是想防止圈外的存在靠近?」
帝君是在追蹤那個致使黑蜧昏迷的「東西」?
就在你和梔月思考著是不是該多派幾隻老鼠去附近看看情況的同時,卻有幾隻原本在附近收魂的老鼠陸續回來了。
牠們一回來後,便有陣陣煙霧將他們一一化作人形侍者。他們手裡各自持著長弓,沿著村子外圍散開來。
「怎麼回事?這是在備戰?」你有些錯愕。
你和梔月趕緊跑回巡哨道上,但這裡不像埋葬地那樣處於小丘上。此處地勢太低,遙遙望過去最多只能看見一片長草和樹林。
無名墓塚在樹林的後頭,被遮擋住了。
梔月向老鼠侍者們詢問情況,然而能收魂的老鼠多數能依照指示行動,卻不是每一隻都能像小鼠這樣詳細回答問題。
現在看起來需要加強村子的戒備,但帝君那兒的實際情況究竟如何?
手上的咬傷又開始抽痛起來,心中不好的預感更是愈發強烈。
「梔月,你幫我拆掉看一看吧。」你把手臂伸過去,讓梔月替你解開包紮用的細布。
可當細布被解下來的時候,除了兩個小小的蛇牙咬出的洞,你們什麼蹊蹺也沒看出來。傷口沒什麼變化。
「嗯……也許是心理作用。」你盯著那兩個洞看了看,就說。
梔月顯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將那條包紮用的布收進自己的衣襟,道:「不然就先這樣吧。小心別把傷口弄髒了。」
你點點頭,與他一前一後下了巡哨道。
梔月說他要再到村口去問問有沒有老鼠知道帝君那邊的情形,於是你決定趁這時候去向黑蜧的妻子簡短地說明一下找到黑蜧的情況。
只是,黑蜧宣稱自己肉身已死,就連對妻子都選擇隱瞞,這件事實在難以由你來解釋。
「黑蜧去前次村子受襲擊的地方撿東西,不過意外遇到野獸攻擊,雖說趕跑了對方,但自己也不小心受了點小傷。」
你索性將事情稍微美化一些再轉述給他妻子聽,剩下的,就等他自己回來想辦法面對吧。
「他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可能需要花點時間。您就先等等吧。」你努力地裝作根本不知道黑蜧本人還活著的樣子,這麼說道。
黑蜧的妻子聽了,有些無奈:「蜧蜧他還在找啊……一個耳墜子沒必要在這時候冒險去尋吧,真是的,笨蛇。」
你一愣,眨了眨眼。瞎矇也能給你矇對,這趟出門,運氣都哪兒來的?你心想。
「總之我明白了,謝謝。」她道。
你讓她別太擔心,轉身又回村口找梔月。
此時,大黑鼠終於帶回消息,正站在梔月腳邊,咬著一張小紙卷。
你和梔月立即將其攤開來看,卻傻住了。
紙卷上寫著:
萬蚺匿影,水岩西進。
亥時守村降妖。
「降妖?」你不由自主地驚呼:「這是說現在有很多妖蛇不見蹤跡,同時還有水岩村的人要打過來了?」
「黑火怎麼了?擋不住嗎?」
「肯定是因為蛇的行蹤難辨,加上還有水岩村的人,如果隨意使用,容易傷及生靈。」梔月道。
帝君在上,黑蜧究竟喚出了什麼妖魔鬼怪?他此刻昏迷,而蛇群隱藏蹤跡,是失控了嗎?而且這水岩村怎麼這般嗜血如命?
亥時,大約還有六個時辰多,半日時間。
從蛇村至無名塚要花上一個時辰,那麼從水岩村到無名塚少說也得有四至五個時辰的腳程。
伏火球也才約半個多時辰前炸的,這消息都還沒傳回去,他們就又打過來了?不,恐怕水岩村早有此意吧。
「我們現在怎麼辦?」
梔月仰首望向日頭,在心裡大約估算一下後,神色更添擔憂:「雖然帝君說的是亥時,但這是最理想的情況。」
「蛇村面對水岩村只有半天時間,可我們面對這千萬隻不見蹤影的蛇,不知道能有多少時間。」梔月收起紙卷往村裡望過去,確認村中情況。
村子裡的伴生蛇們正在進行緩慢的吞食,那些活跳跳的青蛙正被牠們分別吞入腹中。
村民們倒是都吃得差不多了,有些正在處理身上前幾日留下的傷口,有些回到巡哨道邊繼續進行修補工作。
「幸運的話,黑蜧召出來的這些蛇,會替村子抵擋住水岩村的行進,讓村子能有更多準備時間。若非如此……蛇與人同時抵達,恐怕一片混亂。」梔月說著,話聲也跟著沉了下來。
「我能用幻術在村子外側遠一些的地方製造陷阱,讓那些入侵者找不到村子入口。」你道。
梔月點點頭,卻仍雙眉緊鎖:「那能拖住一些水岩村的人,但若看不見那些蛇,幻術對蛇就沒有效果。而且,使用幻術期間,你幾乎無法移動。」
「比起水岩村,更麻煩的是這些看不見的蛇妖。」想到這點,你不但手臂痛,頭也開始痛了。
「總而言之,得先通知蛇村的村長,攻防前也須考慮逃難方案,村民和我們都必須隨時準備好。」梔月走向村子中央,向他們詢問村長所在處。
然而,此話一出,村民們面有難色。
「村長是村裡的婆婆,但她現在不在了,這些責任和權力現在都在冬螣大人身上……」其中一個村民向你們解釋。
提起冬螣,你忽然發現,明明邀請你們入村的是他,整個筵席卻不見他和冬小巳的身影。
望向最深處冬螣所在的那個帳子,簾子依然是拉下的。
他從剛剛到現在一直都在裡頭嗎?難道是一夜沒休息所以睡著了?
無論如何,為了避免浪費時間,你們便將帝君傳來的消息,包括水岩村即將進犯之事先轉告村民。
至於這些蛇妖出現的原因,雖然你們心中已有定論,但如今說了只會平添混亂,還是不說為好。
這件事目前讓冬螣知道應該就行了。
「六個時辰之後的事,你們如何現在就得知的?」有個村民詫異地問:「我們最多能得到兩個時辰內的消息,畢竟沒有人敢越過無名塚進入別的村子的領域。」
你與梔月對看一眼,便對村民道:「我們是老鼠山莊的使者,有些事我們有自己的方法。」
他們聽了,沒再多問,轉而討論著該如何分配村莊此時剩餘的人力。
「梔月,有件事你知道的……」
「假如蛇妖只是『阻擋』水岩村的人那沒有關係。但若傷了水岩村的人,你知道,我們也得去幫他們。」
梔月陰暗的視線落在地上,遲了一會兒才開口:「我知道。」
來到冬螣帳邊正準備進去,裡頭傳出的聲音卻把你們嚇了一跳。
冬螣居然好像在對著冬小巳低吼。
其中有個村民有些尷尬地勸阻你們:「那個,冬螣大人現在好像和小巳有點私事……建議還是別打擾為好。」
其他村民瞥了這邊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麼,便轉回去了。看來,村民們對於一個帳子將門簾放下來時,都有自行迴避的習慣。
你聽他語氣誠懇,雖知道他是出於好意,但現在有急事必須得找冬螣。
更何況,冬螣對小巳的這份態度總讓你覺得不太對勁。
再怎麼樣,他都不可能兇小巳的吧?
此時村中有些人開始談論起那些隱匿蹤跡的蛇,頻頻說著是蛇祖降下詛咒,螣蛇沒有傳下來,現在連黑蜧也失蹤了。
他們說,蛇祖恐怕不再護佑族人了。
你猶豫著是不是該告訴他們螣蛇可能還在村子裡,可是這僅僅是你的猜測,就連聽了你推測的村民也說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該給他們這種捉摸不定的希望嗎?
正想著,你和梔月又聽見帳子裡傳出了斥喝聲。
「小巳,聽話!」冬螣嚴肅的話聲從帳子裡頭傳來。
冬小巳沒有回應,或者他發出了嘶嘶聲作為對冬螣話語的答覆,但你們在帳外完全聽不見。
他們倆怎麼了?幹什麼突然吵架?
總覺得現在直接走進去不大好,但又不知道冬小巳現在的情況是如何。
於是你往帳門口再靠近了些,悄悄伸出手掀起簾子一角偷看。
冬螣此時已將斗篷脫下放在一旁。他赤裸著上半身,與冬小巳面對面而坐。冬小巳六尺長的蛇身就低伏在冬螣面前空位,兩眼直盯著他看。
冬螣伸手想要去抓冬小巳,卻被琵琶蛇扭動纏繞著避開了。
他伏下身趴在地上,蜿蜒著轉到冬螣身後就是不讓他抓。每每冬螣想去按住他的蛇頭,他卻猛力一竄用尾巴繞著冬螣的下臂,頭往手肘外側探去令冬螣難以捕捉。
冬螣最終放棄了這個做法,坐在地上,靜靜等冬小巳自己爬回他對面。
接著,他倏地把整個上半身湊過去、雙手撐地,將冬小巳籠罩在雙臂之間的空間底下。
他嚴肅地盯著琵琶蛇,再度開口。
「小巳,咬我。」
冬小巳微微晃動著蛇身,一對鮮黃色眼眸中的細長豎瞳回望冬螣,似乎對這個提議感到有些遲疑。
「將蛇毒注入我體內,成為我的伴生蛇。」冬螣說。
他語氣決絕,卻又似是帶著懇求,好像這是一個非得實現不可的願望。
冬小巳那雙屬於蛇的眼睛看不出情緒,可他靜靜地注視著冬螣,似乎在思考。
分岔舌尖短暫吞吐,向外沾了沾。
過了一會兒,冬小巳緩慢地挺起蛇身,蛇頭探向冬螣肩膀貼了上去,接著,一點、一點地用自己足有六尺長的身體沿著冬螣坦露的軀幹向上纏繞。
琵琶蛇在冬螣的肌膚上輕柔移動,當冬小巳完全將自己環住對方時,他探頭在冬螣臉側蹭了蹭。
他們之間毫無言語,你不知道冬小巳是否說了些什麼。或許他在確認冬螣的意思,又或許他是在給冬螣時間做最後的心理準備。
冬螣疼惜地撫摸冬小巳那身鏡面般的鱗片,他垂眼、以鼻尖輕碰著小巳的臉,又任由小巳的頭頂摩挲下顎。
琵琶蛇逐漸扭緊身軀,直到冬螣的指尖最終離開他的鱗片。
此時,冬小巳咧開嘴,兩根尖牙展露無遺。
下一刻,他以飛快之速向前一竄、用力咬住冬螣側頸,將兩根毒牙狠狠刺入柔軟皮膚深處。
冬螣頓時伸直頸部,吃痛地悶哼出聲。
他努力忍著因疼痛而想伸手扯開小巳的衝動,咬著下唇屏住呼吸,雙手使勁地抓緊了鋪在地上的織毯,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些圖騰給撕碎。
他的眼角因劇烈疼痛而泛出幾滴淺淚,細長眉宇緊絞在一起。
冬小巳將蛇毒毫無保留地注入冬螣的血液裡。
直到小巳抽出毒牙,冬螣才大口喘著粗氣,顫抖地伸手輕放在琵琶蛇身上。
冬螣撫著小巳低聲喘息著:「很好……小巳……乖孩子。」
當你望著冬螣此刻有些渙散迷離的神色,想著接下來究竟該做些什麼的時候,眼前景象更是令你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
你看見當時在山莊裡,那個透明如水的蛇影在空氣中隱隱浮現,卻遠比你們當時看到的大上許多。
它沿著冬小巳和冬螣的身軀盤繞蜷曲,蛇尾連接著兩人身體,像是要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而當冬螣的指尖碰觸到冬小巳的蛇身時,蛇影身上似是有水光波動,引起一圈淡淡漣漪,使它身體泛出細柔棉軟的白光。
蛇影俯首,蛇信點在冬螣的鼻尖上,兩隻金色雙目隱約可見,閃爍著柔和光芒。
或許是疼痛依然強烈而難以分神注意其他事情,冬螣似乎沒有察覺到蛇影的存在。過了一會兒,它像水一樣,悄悄地融進兩人身體裡。
「那是……螣蛇……?」你下意識地開口。
冬螣聽見意料之外的聲響,嚇了一跳,抬頭朝聲音望過來,就看見了你們。
也是在這時候,你們注意到他的臉側和身體浮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某種圖騰從這些區域的皮膚上浮出來,時隱時現。冬螣的面部、胸口和手臂,波動著細小水光,像是能折射周圍景色與事物,偶爾令他隱去部分身形。
這些圖騰看上去與蛇村村民使用於各種編織器物中的那些,有著相同元素,只是組合構成的方式不大一樣。
光芒雖然細小,但你和梔月都明確地感受到蘊含其中的強大脈動。
就好像……
好像你倆在祭典獵鬼時能使用的力量。
不一樣,但是很相似。
冬螣此時因劇痛而緊緊皺著眉頭,幾乎睜不開眼,他艱難地朝站在門口的你們,喘息著道:「有……什麼事?要進來就、快……進來。」
獲准入內後,你和梔月二話不說掀開帳簾快步走進去。
「哈……啊……!」
冬螣趴跪在地呻吟著,顯然是冬小巳在他脖子上實實在在地咬了個又毒又深的傷口。
冬小巳扭動著身子在冬螣身上轉繞、時不時吐著蛇信,似乎想試著安撫他的兄長;然而身為一條琵琶蛇能做的著實有限。
可是,每當小巳在冬螣身上移動時,冬螣的眉宇之間便透露著感到安心的情緒,好像這些疼痛根本不重要。
「小巳,我會沒事的。」冬螣順著琵琶蛇的蛇鱗輕撫:「成為我的伴生蛇,在我這身體死的那天吃了我……我們就在一塊兒。」
你看見他低垂的眼眸像是在哭,嘴角卻又掛著笑,好像他覺得,即便這麼死了,那也只是因為他沒能熬過冬小巳的蛇毒,不是因為別的。
不是因為嗜血的水岩村,也不是因為對他們兄弟恨之入骨的黑蜧。
——只是因為小巳咬了他,而他沒能撐過去罷了。
儘管如此,看著他這副模樣,你和梔月還是忍不住關心道:「有什麼我們能幫你的嗎?」
你們不知道蛇村的伴生蛇習俗,在蛇咬了人之後,還要做些什麼處理,便想直接問比較快。
此外,令人遺憾的是,如今還有水岩村和蛇妖的事情必須讓冬螣知道。
「喝水或者吃點東西能讓你好一些嗎?」梔月問。
但冬螣很快就察覺你們是有急事找他。
於是他說:「沒事,這得自己熬過去才行。」深呼吸了幾口氣才緩過來,額角卻仍冒著冷汗。
「倒是你們來找我,是發生了什麼事嗎?」冬螣將斗篷重新披到身上,然後又起身從帳內深處取來另一件毯子裹住自己,好像突然覺得很冷似的。
琵琶蛇一起被裹在毯子裡,只從冬螣胸前探出一顆小腦袋。
他神色有些疲倦地對你們說道:「你們得長話短說,隨著蛇毒影響漸增,我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沒法好好聽你們說話。」
聞言,你們立即正襟危坐,將水岩村與蛇妖之事據實相告,並將你們面對蛇妖的立場也一併告知冬螣。
他聽完後,臉色整個沉了下來:「水岩村……簡直不可理喻,我會讓村民嚴加防守,儘管不想承認,但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必要時還是得撤離。」
「但你說黑蜧召出成千上萬的蛇,而他們失了蹤跡?」他搖搖頭,覺得你們的說法不大合理:「他們沒有躲起來,只是身形太小,看不見。」
「什麼意思?」你問。
「我相信你們帝君說看到蛇是真的,那麼一來,這些成千上萬的蛇應是螣蛇。」
「村外傳言總說螣蛇能騰雲駕霧,但並非如此——螣蛇司掌天,祂自己就是雲霧之身。」冬螣說道:「祂甚至能匯集水霧好讓自己顯現蛇身。」
你和梔月聽見這句話,更加確信方才在冬螣和小巳身上看見的那個透明蛇影,就是他口中所說的螣蛇。
在山莊看見的那些遊蕩身影也是,難怪當時山中沒有霧氣,都是被螣蛇化形吸了去。
「但……怎麼會?螣蛇已經失傳多年,而且雲霧和水影是在需要祂滅敵、有人馭蛇時才會選擇的方式,否則螣蛇只會以伴生蛇的模樣待在村裡。」冬螣困惑道。
他苦思著:「此外,黑蜧就算真的成功找回祂,也不可能駕馭。他自己還有蜧蛇在身。那現在是誰在與螣蛇溝通?」
梔月道:「帝君的眼睛不會錯,那些……東西,不是你們的神蛇,他們是妖,他們現在恐怕無人能控制。黑蜧喚出來的只是徒有其表的偽神罷了。」
冬螣一臉錯愕,顯然一時無法理解你們在說些什麼。
你就問:「村裡的蛇像底下是不是本來埋著什麼東西?」
「婆婆曾說那裡面埋著我母親的肉身,還有她伴生蛇蜕下來的皮的一部分。怎麼了?」
「那個蛇洞被人動過,現在是空的。」你肅聲道:「黑蜧可能用了那些東西做材料,試著模仿或複製螣蛇,但也許是失敗的,因為他自己也被襲擊而昏迷了。」
冬螣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愕然無語。
與此同時,他的呼吸已經開始變得淺而緩慢了。
你抓緊時機繼續說:「螣蛇確實傳下來了,就在你和小巳的伴生蛇身上。但是之前恐怕不完整,所以你和村民都沒有認出來。」
冬螣吃驚地望向琵琶蛇,喃喃道:「就像我和小巳一樣……本應是一個,卻分成了兩半?」
「你能感覺得到祂麼?」梔月問。
冬小巳吐了吐舌,擺動著腦袋,不知說了些什麼。
冬螣有些遲疑地搖頭:「我……我不知道,至少現在沒有,也許得等我熬過小巳的蛇毒,他才會真正成為我的伴生蛇,我才感覺得到。」
「小巳是這片土地上最毒的蛇,我需要不少時間。」
冬螣說著這句話的同時,你注意到他頸側的傷口已經發黑,抓著毯子的手也開始使不上力,毯子不斷滑落,他卻無力拉起任何一角。
「蛇妖的事情我們和帝君會盡量想辦法,你和村民得在時間內做好抵禦水岩村的準備,或者選擇撤離。」
「六個時辰。」你說:「辦得到嗎?」
冬螣聽了,輕輕碰觸冬小巳的頭,然後說:「可以的。」
琵琶蛇蹭了蹭冬螣的臉,蛇頭窩在他的胸前。
冬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話聲虛弱地走向帳門口:「替我叫村民們來我帳前。」
你們點頭,立即出了帳子前去尋找幾位你們入村時看到在與冬螣談話的村民,請他們到冬螣那兒討論一下準備工作。
你們推測他們應該是最熟悉這類工作的人,他們聽了也立刻遵照指示往大帳聚集過去。
你遠遠瞧見冬螣掀開帳幕,用盡全身力氣抓著那滿是圖騰的麻繩編織門簾,雙目視線卻是更加迷離混亂。
下一刻,他身體向前一頓,就從台階上倒了下去。
「冬螣大人……!」村民們驚呼,齊齊圍上前。
「冬螣!」你和梔月嚇了一跳,就要衝上去攙扶他,但與會的村民動作俐落地將他們的族長抬進帳子裡。
帳篷簾子被掀了起來,似乎是為了方便隨時找人前去討論備戰工作。冬螣被扶到帳內一角,裹著毯子靠在一個軟墊上。
有人端了一盤沙和幾條麻繩放在他面前,接著冬螣開口下了幾個指示,一旁的村民就去擺弄麻繩和沙盤,推出些地勢形狀和疑似是巡哨道與蛇村的一些部署決策。
你和梔月在等待村民的同時,也決定做些你們自己的準備。
用來拖住水岩村進攻的幻術,必須等到他們抵達時才能使用,畢竟你需要先能捕捉到目標的身影,才能使用這種術法。
而且,那是在蛇和人同時抵達蛇村的條件下,不得已的介入手段。
至於帝君那邊,應該會試著把黑蜧喚醒,看看有沒有辦法從他身上找到更快的解法……雖然以現狀來看,應該是不能對此抱有希望了。
現階段還是集中精力,對降伏蛇妖做些相對應的準備吧。先根據冬螣提及的「螣蛇即是雲霧之身」這點,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用的對策。
「場面若是太過混亂,我在祭典上使用的天雷和白鎖鏈會和帝君的黑火一樣受到限制,不能隨意使用以免傷及生靈,但我會根據情況試試看。」梔月道。
「所以,還是先補充掌中字符吧。」他說:「我們現在身上只有瞬身符。」
這次出行,除了無時無刻都會寫在掌心的瞬身符—迫使你們拋盡一切身外之物、立即轉移至陽氣極盛之處—換句話說就是裸體逃生,一個好用但代價卻極大的字符之外,什麼都沒有準備。
雖然有腰間的佩刀,但砍蛇嗎……不知道效率如何。
你點點頭,看著彼此另一隻空空如也的掌心,同意道:「應該再各寫上一個才好。」
「只是……我看蛇村好像沒有墨筆啊?不然我們就得跟帝君借筆來用了。」你望著冬螣帳中的沙盤,和毫無書卷擺設的各個帳篷,感到有些苦惱。
「這會花上一些時間等待,而且還得還回去。」你說。
「只要是山莊的墨寫出來的字都可以拿來用,也許能找找。」梔月道。
亡魂簿肯定是不能拿來用的。於是,你們蹲在地上,把帝君捎來給你們的紙卷全數攤開:
▎破罐,可;其餘,不可。▎
▎增廣見聞,無事速歸。 ▎
▎於蛇村小憩,一切安好。▎
▎蛇村待命,不許亂跑。 ▎
▎萬蚺匿影,水岩西進。 ▎
▎亥時守村降妖。 ▎
「就是這些字了。」
你和梔月盯著那些小紙卷思索了好一會兒,終於選出了兩個字。
守,待。
「好,就這兩個字吧。」你們各自將一張紙卷拿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守」和「待」字從紙上撕下來。
接著,你讓梔月張開嘴,將那個守字小心端正地放到梔月的舌尖上,讓他含著一會兒,而梔月也用同樣的方式仔細地把「待」字放入你口中。
墨筆的字是能直接寫在手心,不過這紙籤上的字得用吞的。沒什麼道理,帝君只說這樣能防盜,畢竟不是每個人看到紙都會想吃它,更和況是用這樣的方式。
你們感覺到舌尖上小小紙片慢慢融化,一股藥草似的酸苦味在嘴裡化開,而後是細柔隱晦的熱流隨著血液聚集,最終在空白的掌心上各自浮現出你們吞下的字。
你的手裡握著「待」字符,可指定視野所能及的對象,強制其留待原地靜止不動,持續時間約半刻鐘。
梔月握著「守」字符,能製造一次大範圍屏障,使任何事物皆無法進出;當然,為避免產生屏障裡外翻轉的漏洞,這也包括使用的人。
「看好時機妥善使用吧,別浪費了。」梔月朝你微微一笑,起身將你從地上拉起來。
你們將剩餘紙籤收起來後,一個村民就朝你們走來,遞給你們一小塊由細麻繩編成的麻布塊。
上頭能看得出一些圖案,應該是蛇村防禦策略圖之類的東西。你驚嘆著接過麻布:「帝君在上,你們居然是用編織的方式在紀錄!」
村民說巡哨道目前還有一部分尚在持續搶修,即便請你們一起幫忙修理,最終仍然會有一段缺口來不及在六個時辰內修好。
他們考慮到這個情況,決定配合攻防策略,將缺口轉向至需要的方位。
這樣一來,村民可以在完好的部分進行防守和攻擊,剩下的部分就看是要用來誘敵好控制敵人的行徑方向,還是留在裡側讓部分村人繼續進行修補。
他們對於此次水岩進犯一事,只求擋下敵人、讓水岩村知道蛇村並非那般脆弱;但他們也聽說了螣蛇的事,知道不能完全依賴祂,因此,也選擇了撤退地點。
你和梔月仔細地聽村民解釋,一邊讀著那塊布上的圖案。
村民說:「水岩村的人極為狡詐,這兩回朔月裡,他們總共三次襲擊都來自不同方向,實在令人難以捉摸。」
「這很令人頭疼,但蛇村對此也只能定好巡哨道缺口位置後,再分派對應人力,盡可能防守並消滅闖進村子的敵人。」
麻布上編織著方位圖以及蛇村和巡哨道缺口的相對應位置,以及四方位的大致地理形勢。
冬螣和村民們推斷水岩村的人這回會從西邊攻過來,因為那裡也有野生蛇群的盤踞地點,他們可能會想在它們的「征途」上多捕捉一些蛇。
這表示來自東面的敵人可能會從南邊或北邊繞道而行,無法肯定途中會不會提早襲村。
考慮到北側最後會面臨到一個只進不出的洞穴,村民們的防守力道若是不夠,朝那個地方撤離只會令自己身陷險境。
於是,他們決定將巡哨道的缺口設置在北側,而撤退地點設於南邊有瀑布和溪水尖石的地方。
透過這樣的部署,水岩村的人攻過來後,有可能會注意到缺口位置而選擇向北移動,進而從他們上一次破壞的地方再次入侵。
村民藉此將水岩村的人趕至北面,如果他們非要闖入村莊,那村裡的人手也好集中防守。
蛇村會將一些人分派至東西兩側,一方面觀察東面草原的情況,一方面誘導敵人的移動方向。
「草原上容易四面受敵,如果敵人追擊,南邊的水域能讓我們一部分的伴生蛇藏身水中和岩石縫隙,藉機突襲。」村民說道。
水域?你想了一想,發現他說的應該就是冬小巳帶你們來時經過的那個區域。
你有些疑惑地問:「我看見那裡有許多蛇的屍體,那是怎麼回事?」
村民面色愁苦地搖搖頭說:「上回朔月以後的第一次夜襲,也就是禍亂後十六年來首次夜襲,沒人反應得過來。」
你又重新審視一遍那些圖案,對梔月道:「以減少蛇妖傷人的前提來說,也許我們應該盡可能讓它們留在東側。」
這樣帝君和黑蜧那邊應該也能一起圍捕蛇妖,你心想。
梔月聽了,頷首道:「必要時,小殷你的幻術就用在稍微偏南一點的東面,讓水岩村的人往北行進,將蛇和人分開吧。」
你們向村民道謝後,他便立刻前往巡哨道的搶修工程,梔月則是派了老鼠去給帝君報備你們在蛇村的情況。
村民們已經各自分散至村子各角落進行相關的準備行動,冬螣的帳前變得空無一人。
他此時正虛弱地靠在軟墊邊盤腿而坐,身上毯子又裹上了幾層,眼睛幾乎是閉著的。冬小巳盤繞在他腿上,吐了吐舌,蛇頭就趴在冬螣顫抖的掌心中。
「不知道會需要多少時間,還望他能順利熬過去。」你道。
「但願如此。」梔月站在你身側,與你一同望著帳子裡的冬螣和琵琶蛇,輕聲回應。
山莊的老鼠傳消息雖然快,但等待仍是必須的。
於是你和梔月便趁著接下來的空檔沿著村子走走晃晃繞了幾圈,檢查蛇村周遭是否還有疏漏。
手持長弓的侍者們仍然戒備著,但是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
此外,由於在山莊有過老鼠被蛇靈—現如今知道就是在冬小巳身上的螣蛇一部分—吞下的經歷,你們打算讓目前所有仍以老鼠姿態在村外行動的侍者全數化為人形,以防萬一讓蛇妖吞了去。
帝君顯然在初到蛇村時已率先瞭解蛇村情況,大約是與他們有過一些溝通往來,因此村中的伴生蛇並沒有將老鼠們吞下肚。
至於小丘丘那隻伴生幼蛇嘛……就是和你們這穿著斗篷的小鼠一樣,終歸是太過年輕了,不諳世事!
巡守期間,你和梔月經過村裡的廚帳,看見有些村民在準備午膳和晚膳。
「看起來全是大餅。」你道。
「危在旦夕,這也是迫於無奈。」梔月悄悄嘆了口氣,說:「……要是沒有水岩村就好了。」
聽見他這麼說,你心口顫了一下,靜默無語。
約莫半個時辰,巡守暫時告一段落,帝君的消息也傳回來了。
帝君說關於螣蛇屬雲霧之身的消息他收到了,會再繼續觀察情況;若是你們先察覺了什麼,也須盡快傳信。
另外,紙卷上也提及黑蜧的情況。
「帝君說黑蜧的意識恢復了。」見到紙卷上簡短的字句,你鬆了口氣。
不知道有沒有關於面對蛇妖更有效的解法?
說實話,你真希望黑蜧不知用什麼方法弄出來或者複製出來的東西只不過是與螣蛇擁有相似的型態,實際上沒有那股強大力量。
若是如此,蛇村也就能專心面對水岩村的襲擊了。
你在心中嘆了口氣,心道:「然而帝君的眼睛是不會錯的。」便繼續閱讀紙卷上的其他消息。
黑蜧醒過來之後,帝君也和他說了螣蛇已被找到的事。黑蜧似乎很驚訝,但也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極大的錯誤,他也沒有方法回收蛇妖。
水岩村西進的事他也聽說了。
「他打算在無名墓塚附近迎擊水岩村和蛇妖。」
你和梔月稍微放心了。至少這麼一來,蛇村的人能應該能更有餘裕和希望面對即將到來的混亂。
至於螣蛇——就看冬螣的了。
如果他的村民需要他,他必須得趕上。
他必須得熬過小巳注入他體內的大量蛇毒。
正想著,你就朝冬螣的帳子望去。沒想到這一看,讓你心裡重重一沉。
冬螣現在的情況看上去不大對勁。
他跪縮在帳篷邊緣,全身都在顫抖。
你們連忙趕到他的帳子前,看到冬螣扶著帳篷邊緣,面色蒼白無比,正在不斷嘔吐,而且身上全是汗。
冬小巳趴伏在側,沒有呼叫其他村民。但他一直用自己的蛇鱗蹭著冬螣的手臂,似是在說:「我在,我在。」
「伴生蛇即便能帶來另一次存活的機會,最初的難關卻能要人命似的……」梔月蹙眉道。
難道這樣難受的事情,真的得自己一個人這麼挺過去?
「真的不用幫忙?」雖然他早前已經說過,但你還是忍不住向冬螣確認。
冬螣無力地搖了搖頭,虛弱地道:「我相信我跟小巳。」
他喘息著:「別管我了……注意村外雲霧水汽。」
「若是有霧氣出現,螣蛇可能就在那裡頭,咳、咳——」冬螣用一條軟布抹過嘴角,昏昏沉沉地倒回了帳子裡。
冬小巳捲起身子窩在他胸口前,蛇頭枕著手臂,吐了吐舌信。
你們站在那兒,實在擔心,但琵琶蛇似乎感覺到你們不走,又抬起頭朝你們的方向伸了伸舌頭,好像要你們快走。
「好吧,有需要的話記得叫人。」你對琵琶蛇和冬螣道。
琵琶蛇又趴回去,冬螣則是閉著眼睛沒有回話。
你們依照冬螣的指示,到村外查看周遭水汽和雲霧情況。
根據他提供的有關螣蛇的知識,以及你們在山莊見到的景象推測,倘若螣蛇要變得像在山莊見到的大小,應是需要吸收一些水霧化形的。
而所謂萬蚺匿影,恐怕是螣蛇當時小而分散,連霧都無法形成。
正思索著,梔月便抬頭看了看天空。
「怎麼了?」你問。
他有些擔憂地道:「如若螣蛇能藏身水霧和雲氣,那麼它或它們也有可能從上空過來,是嗎?」
由於黑蜧是在位於東側的無名墓塚附近被發現的,你們得知帝君的消息時便下意識覺得假螣蛇,也就是蛇妖,會從那個方向靠近。
此外,方才你們也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村子四周的修繕與防禦工事上,沒有特別關注上空。
再加上你們初見到冬小巳身上的螣蛇是在無月的深夜裡,實在難以注意到當時天空裡有沒有雲氣,也就沒有考慮過關於穹頂雲層的問題。
現如今再重新想過一遍,冬螣確實說了螣蛇曾被傳言能「騰雲駕霧」,那麼上空確實也可能是蛇妖進入村莊的途徑之一。
放眼望去,此時比長草區更遠一些的樹林後方已漸漸出現霧氣。
而當你跟著梔月抬頭望向天空時,你幾乎愣在原地。
那逐漸積聚的雲層正一點一點遮蔽辰時陽光,朝蛇村的方向緩緩飄來。
「梔月……你說,晚點會不會『下雨』啊?」
或者說,下蛇?
望著遠處逐漸靠近的雲層,一股莫名的壓力感油然而生。
平時即便烏雲密佈雷聲作響,你們也從未感到這般警惕過——以往不過一場大雨,不用多久便會再度放晴,日頭依然如同往昔耀眼明亮,月光亦如是。
然而這一場雨要是下來了,結果恐怕不是你們期望的。
你和梔月不由得後退了兩步,道:「還有點時間,讓村民們多做點準備吧。」
你們再次前往進行修繕工作的村民所在處。
「多準備點火炬,設置在村裡和村外以及帳篷附近。如果晚點下雨了,大家也盡可能躲在遮蔽物底下。」梔月向他們建議道。
畢竟你們此時仍然無法確認那些雲霧究竟只是普通水氣,還是真有蛇妖藏於其中,那麼至少讓村裡可躲避處保持乾燥,不讓濕氣侵擾還是好一些的。
此外,潮濕處相對集中的情況下,也能讓你們更容易鎖定蛇妖現身的地點。
村民很快就明白情況,派人設置火炬的同時,另外有幾個人取來幾捲又大又長的布匹,對你們說:「能請兩位幫我們將這些布綁到村子的最高處嗎?」
「我們打算將整個村子也搭成一個大帳。」村民道。
你們抬頭朝他指的方向望去,發現是大蛇像的頭頂。
「那上面有繩鉤,這塊布上有幾個孔,把這邊的孔洞全部鉤上鉤子就行了。」村民翻開布料一角,指給你們看。
「以前下大雨前我們也都會這麼做,只是以往總是冬螣和小巳這兩個孩子喜歡往高處爬,所以這部分大都是他們在做的。」村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次能麻煩你們嗎?」
「數量有點多,可能要花些時間。我們也會派幾個人一起。」
你們點點頭,便答應了。
這至少三十尺高的巨大蛇像說是紀念碑,但居民不說,你們真沒料想過它居然還是支撐整個村子最大帳幕的中央樑柱。
當村民告訴你們可以沿著蛇像的背部踩上去時,你們沒想到真的是像踩階梯一樣地「踩」——蛇村居然將這條大白蛇的背鱗刻意稍微雕刻成比較深的坎!
蛇村村民……怎麼說?各方面來講都是物盡其用。
人死了就把內臟給蛇做養分、伴生蛇是靈魂的暫留容器、一個蛇像是紀念碑又能當作柱子,實在奇妙。
爬到蛇像頭上的視野挺好,能看到比在平地稍微遠一些的地方。
「霧氣好像變得更濃了。」你道:「希望水岩村會因此推遲進攻時間,或者乾脆別來了。」
「或者他們會利用濃霧範圍擴大的時段加速前進,而蛇妖依然選擇藏伏霧中,不知何時才會出現……」梔月對此不敢掉以輕心,只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你和梔月與村民共同將這些布一一整理好、協助他們將另一端也固定到村子外側的建物或樹上,並盡速將那些布幔以蛇像頭頂周圍的繩鉤固定。
全數搭建完成,已是午正時分。
過程中你們和帝君通了一次信,但沒有任何良好的進展。
天空裡的雲層仍在積聚,移動速度倒似乎減緩了些。
「帝君那邊不知追查得怎麼樣了,如果霧氣變得那麼濃,卻還是尋不到蛇妖蹤影,那還真是挺麻煩的。」你從蛇像頭頂起身,準備爬下去。
然而,當你站起來的同時,眼角好像瞄到了什麼東西。
「嗯?等等,那是什麼?」
方才都專注在繩勾上,你和梔月都沒注意;又或許與光線角度有關係,所以剛才上來時才沒看見。現在去看,就發覺這裡有一處材質不大一樣的地方。
蛇像頭部是白石建成的,這處摸起來也似是石質,但呈現半透明狀態,能依稀看見底下,像個結著冰霜的玻璃罩子似的。
探頭一瞧,竟然看見深處有一張人臉。
你嚇了一跳,差點從三層樓高的蛇像頂端摔下去,好在梔月立即拉住你把你給扶穩。
你深吸口氣,再探去,才發現那不是真的人,應該是一個雪花石膏製成的雕刻,被放在罩子底下。
雕刻的是一個閉著雙目的女人,很漂亮。
從石膏細緻雕琢可以看出,女人生前有著明豔的五官。
那種美和姻緣神的妖嬈嫵媚不同,若說姻緣神的銳利神色會讓你屈服跪地退縮三分,這名女性則沒有那種距離感,反而讓人願意親近。
她有著長長捲髮,大波浪般垂落肩頭和胸口,她的臉龐細緻平靜,眉目溫和,卻又能從中感覺到一股剛毅堅定的神韻。
由石質構成的身體其他部份,雕有細緻的圖騰,和你們在螣蛇短暫顯現於冬螣和小巳身上時看見的一模一樣,但是沒有雕刻完全。
梔月注意到這點,細聲猜測道:「也許這些圖騰光是被繪製出來就帶有能量,所以他們沒有完整地呈現在雕塑上。」
仔細觀察之下,圖騰上甚至有些稍微褪了色的藍色染料,與麻繩編織的建築間偶爾使用的藏藍是同一種色彩。
白色雕塑伴著褪了色的藍,半透明石材光線折射下,似是天裡一片薄雲那樣輕柔。
村民和冬螣都說過,這蛇像裡頭埋著前一代螣蛇之主的剩餘肉身——
你能肯定,這雪白雕像描摹的便是冬螣和小巳的母親,白螣。
看這石雕擺放的方式,很可能是個石棺槨。白螣也許並非埋葬在底下基座中,而是在這個位於蛇頭的棺槨裡。
「村民說冬螣和小巳總是喜歡往高處爬,下大雨前都會上來幫忙掛上大帳幕的鉤……」
「他們會不會,其實是想上來看看他們的母親?」
他們從沒見過她,蛇村也不使用紙卷書畫記載,只有在這裡才有關於她容貌的紀錄。
白螣和其他人不一樣,她能馭螣蛇,也許他們曾想像過她在雲霧之上翱翔的模樣。
也許,他們去山頂,不是為了看日出。
——而是想試著與那個他們從未有緣謀面的女性,他們的母親,在山巔雲頂見上一面。
你從蛇像頂端透過帳幕間細小縫隙往冬螣的帳子望去,不禁感到悵惘。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們的每個舉動都撓刮著黑蜧的心,提醒著他白螣不在了。黑蜧可能曾試著忘記白螣最終的死狀,卻因為他們而總是忘不了。
他是那條在禍亂之中遍體鱗傷的蛇,而她甚至死無全屍。
你們從蛇像頂頭小心翼翼地爬下來,回到地面。
蛇村大致已經準備得差不多,接下來村民們會持續修繕巡哨道並進入約莫四個多時辰的備戰狀態,而你們和帝君也得盡可能隨時掌握蛇妖的情況。
「但行蹤實在太捉摸不定了,真令人困擾……」你望著東側漸濃的霧,陷入沉思。
總不能默默地等吧?
你和梔月決定到村外附近巡查一下,確保蛇村周遭沒有異狀的同時,試著想想解決辦法。
你們在村子東南面巡視,確保沒有可疑的人在這附近活動,順便將蛇妖的事情重新梳理一遍。
「帝君一開始既然能告訴我們它不見了,那表示剛出現的時候帝君有看見,就像冬螣說的,只是一下子變得太小又看不到了。」
「霧氣又漸濃之後,帝君還是說找不到,因此推測它能自己選擇出現的時機,就像我們在冬螣身上看到的那樣。」梔月道。
你點點頭接著他往下說:「假設蛇妖除了聽從命令之外的事都與真正的螣蛇一模一樣,那麼它現身時就會吸納周圍雲霧水氣,而且還可以吞下老鼠……」
說到這裡,梔月忽然愣了一下。
他吃驚地睜大雙眼,迅速低頭察看你倆身周、仔仔細細地掃視了一圈。
接著,他少見地露出了驚慌的表情,問道:「……小鼠呢?」
他這麼一問,你也跟著去尋,卻錯愕地發覺幾乎無時無刻不離你們五尺以上的穿斗篷的小鼠,此時居然不見蹤影。
「剛剛出村時不是還在的嗎?」
不會是被蛇妖暗中吞了吧?
難道蛇妖在你們豪未察覺的情況下短暫現身吞了老鼠之後,又立刻遁去蹤跡了嗎?
你們當即停下腳步,靜心聆聽周圍聲響。
也許牠是發現了什麼,跑到附近看看了。畢竟昨夜倒在樹林裡的人也是牠注意到的。
你們聽見草叢中有東西移動的聲音,立即放輕腳步往那個方向靠近——
小鼠好端端地在長草中爬行,圓滾的身子和小斗篷都完好如初,沒有被吞掉、沒有被分屍,也沒有被變成什麼奇怪的東西。
你和梔月大大地鬆了口氣。
「真是嚇死我了,你別不吱聲自己亂跑行嗎?」你忍不住斥責道。
沒想到,小老鼠一聽,居然向你投以責怪的目光。
接著,你就看見有個乳白混著棕色的影子從樹叢中迅速竄出來,往小鼠身上撲過去。
而小鼠則迅速逃脫、攀跳到梔月身上,大聲地吱了幾聲。
腳邊立刻傳來貓的嘶吼聲。
「嗯?」貓?
你和梔月一下頓住了。
低頭一看,竟是隻脖子上繫著錦囊的漂亮貓咪。你們立即就認出那是姻緣神的貓。
「這傢伙來這裡做什麼?」你困惑地盯著牠,牠則是瞪了梔月肩上的老鼠一眼,然後舔了舔自己腿上的毛。
你瞇細了眼盯著小鼠:「……你這小子,今日沒事找事是吧!」牠剛剛八成是發現貓在樹叢裡,想去偷襲人家。
小鼠吱了聲,表示無辜。
「他說他是想提醒你貓來了。」梔月道。
「鬼才相信。」你戳了戳小鼠的鼻子,轉回去看看姻緣神的貓有什麼事。
那貓脖子一縮,把頸上的錦囊給丟到地上,一掌撥到你們面前。
你和梔月正驚喜著是不是姻緣神昨夜見你們去借姻緣簿,猜到你們要做什麼,想到了捕蛇的好法子後,就給你們備了錦囊妙計。
沒想到,這一拆,大失所望。
那質料高級細緻的紙上,什麼不寫,居然寫著:
你家主子不回我信,到底忙什麼?
「蛤?!」
你讀完信籤差點沒氣暈。
果然不能對他有任何期待,姻緣神怎麼可能給你們準備妙計。這人妖吃飽太閒,只想著跟帝君聊天喝茶。
哼,忙啊,當然忙。
本來只是來看看亡魂簿和蛇村這邊出了什麼情況,沒想到還真讓你們碰上蛇妖,還陷入找半天找不著的困境。
帝君沒回信理所應當,卻沒料姻緣神還能想到要傳信給你們。
「我們該覺得受寵若驚嗎?」你心裡恨恨地咒罵著。
然後,你轉念一想,賊賊笑起來。
「小殷……」梔月自然是將你所有表情變化看在眼裡,一點也沒有遺漏。
「沒事,我回個信而已。」你道。既然姻緣神都捎信過來了,那回應一下未嘗不可。
這人妖出門必定帶貓,這讓你想起了你們昨夜前去貓苑向他借簿子的時候,冬小巳害怕得動彈不得的模樣,以及他要衝出門時十幾隻貓齊齊捉住他的那幅景象。
「我想我們找到好幫手了,梔月。」你笑道。
梔月聽你一說,馬上也想起來,立即接道:「那我們跟他借貓來協助吧。」
「哎,不用。省得他在那兒精打細算跟我們討酬勞,先把他叫過來就對了。」你不打算跟姻緣神浪費時間解釋太多。
「他知道我們在查蛇的事。雖然不明白事情經過,但若是來到此處,為了走路不用看路,貓定是不會少。」
然而你們手邊沒有筆墨,無法用書寫的方式給予回覆。於是你喚來那隻眼神透亮精明的貓,索性直接將打算回覆的內容告訴牠。
你晃了晃信籤,對著貓兒道:「你回去就和那人妖說:『想知道,就過來啊』就行了。」
語畢,你將錦囊繫回貓的頸脖上,搧搧手讓牠捎信回去。
貓兒二話不說就帶著空錦囊跑得不見影。
「他聽到這種話會生氣不來的吧……」梔月對於你的回信內容感到有些擔憂。
「就是看到這種內容他才會氣得衝過來,這樣才夠快,」你拍拍他的肩,安撫道:「不然他又要花兩個時辰沐浴了。」
你有自信姻緣神肯定是會來的,於是便打算讓老鼠去給帝君傳信,告訴他你們找了貓苑來幫忙捕蛇,應該能在時間內趕到。
你們再次確認東面長草區及樹林的情況,此時霧氣已經幾乎遮蔽墓塚附近的樹,變得白茫茫一片,除了接近地面的草地以外,其他地方從這裡看不大清楚了。
蛇妖能夠化形的範圍越來越大,此時派老鼠前去報信,恐怕比方才更加容易遇上阻礙。
「老鼠比較快,化成人形侍者的話會多花一些時間,該賭嗎……還是我們直接去找帝君?」你思索著。
你們最終決定讓小鼠化成人形侍者去送信。
衣袖一揮,它便如同在山莊協助滅火時那樣,以一個披著斗篷的人類姿態前去了。
雖然比較費時一些,但至少安心多了。
將侍者派出去以後,你和梔月一同朝蛇村折返。
然而,就在你們剛將這個消息捎出去數分鐘,連回程路途都還未走到一半,一股無形壓力便迅速朝你襲來,狹帶著足以沁入背脊的寒意。
「等等……」你不禁因戰慄而止步。
接著,那片寒冷變成一種刺骨的疼痛,迅速吞噬你的全身。
梔月注意到你發愣而驚恐的神色,立刻關切道:「小殷你還好嗎?」
你聽見梔月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卻感到有點暈眩。在他攙扶之下,你咬牙使勁站直身體,試圖壓下那股深入脊髓的疼痛。
手臂一施力,甚至是一陣麻痺。
「我覺得不太對……」你說,捏著自己被蛇咬傷的那隻手臂。傷口已經幾乎看不見了,可是痛楚依然。
「還是很痛嗎?」梔月拉過你的手,重新檢查一次,卻依然沒能從傷處找出異狀。
你頷首,心裡有些不安。
不可能是這種時候才突然毒發吧?都過多久了?若是如此在這緊要關頭你倒下的話那也太糟了!
就算沒有倒下,這可是你握刀的手,重要時刻派不上用場的話就麻煩大了!
正感到絕望,又有一股暖意浮上,想將那刺骨的寒氣驅散;彷彿有人將你從冰窖放入溫水之中,試著使你的身軀再次暖活起來。
寒熱交替之際,你發覺自己的視野裡閃過一些東西。
就在那些濃霧之中,出現了一些影子,卻很快地又消失不見。
你知道那不是錯覺,你真的有看見。
那些影子扭來扭去、緩慢地移動著,像是數以萬計的小蛇層層疊疊佈滿空氣之中,推擠著彼此和地面一點又一點地前進。
「該不會就是蛇妖吧?」你心裡驚道。
當他們向前翻騰,你的手臂和身體就被那股透入骨髓的強烈冷意侵襲,彷彿他們每向前一步,就將你肌膚表層的溫度徹底吸收。
寒氣被驅散時,你也能看見那些蠕動著的半透明影子好像被一團什麼東西往後推擠,微微停頓。
但現在已經看不見那些影子,只覺身體愈發寒冷。
梔月見你面色蒼白,很是擔憂:「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你如實將方才所見情景和身體的感覺轉述給他。
他一聽,沉默了會兒,疑惑地蹙眉:「會不會……是被做了記號?」
你艱難地抬起手臂去找他說的記號,感覺指尖到肩膀都要凍僵了。
「可是這是被冬小巳咬的傷,哪有什麼記號?」你轉動手臂去看,卻冷得直打哆嗦。
「但你感覺到這些冷熱的同時,還看見了那些蛇影。即便不稱之為記號,小殷你現在的感受恐怕和那個蛇妖的行進和形貌狀態有所關聯。」梔月推測道。
你忽然想起出了山莊後手臂第一次發疼,是你們人在村外正準備回去的時候,也是蛇像底部蛇洞被暗中動過的期間。
第二次,是在得知黑蜧昏迷之後。
第三次,就是現在。
不會吧?
思極至此,你覺得全身寒毛直豎:「……恐怕就像你說的那樣,梔月。真正的螣蛇一直在試圖警告我們事情不對勁,但我們都沒發覺!」
「而那蛇妖由於是螣蛇的仿造體,也因此產生了類似的連結效果?」梔月吃驚地道。
你望向濃霧,覺得頭痛欲裂。
「再這樣下去,蛇妖還沒抵達蛇村,我已經要凍死了……」說著這句話的同時,又是惡寒纏身,你忍不住抱住自己的雙臂蹲下、蜷縮著。
「你知道我們除非碰到帝君的黑火,否則都死不了的,小殷。」梔月皺了皺眉,嚴肅地說:「再重的傷都能痊癒,只是需要時間。」
他說的沒錯,至少妖樹一案你們受的傷可不輕,最終也是完全康復了。
但你總覺得梔月對你話中提及「要死」這個字詞極不認同,時不時要提醒你這件事。
你搖搖頭道:「現在這樣也不是辦法,這裡太過遼闊,蛇妖可能在我們行動時四處逃竄,即便有姻緣神的貓協助,我們少一個人的話還是挺麻煩的。」
「如今我們知道蛇妖就潛伏在那些水霧之中,趕緊通知帝君,商討處理方式便是。」你告訴梔月,方才能見到霧中蛇影,應該是真正的螣蛇用盡法子所能傳達給你的提醒。
你感覺那樣的好事不會再出現了。
「現在得想辦法處理我這隻手臂,這種身體上的寒冷只會阻礙行動,我不能讓蛇妖這樣影響我。」你說。
但是該怎麼做?只要這傷口留在你手上一刻,它就可能在關鍵時刻拖累你。
「我現在是要刮骨療毒還是怎麼著?」你望著手上兩個小小的洞,思考著該如何是好。
「在處理你的手臂之前,得先讓你身子暖和起來才行。」
梔月知道你的手臂和身體凍得厲害,若是繼續蹲坐在此處不動,只會像在冬日雪季中那般越來越不靈活。
他在附近草叢中搜尋了下,拾起幾根看上去挺乾燥的樹枝,從衣襟裡取出本用來給你包紮的布條,將樹枝捆成一把,走回你身邊。
「畢竟天色還亮,出村時沒帶火炬,現在只能將就了。」梔月一邊說著,一邊以手握住樹枝一端然後用力捏緊。
你正想著他要做什麼,他的手與樹枝之間忽然一簇金白光芒迸射,接著隱隱飄出火燃的氣味。
梔月甩甩手,眼角金色杜鵑紋樣迅速褪去,手中樹枝起了細火,逐漸旺盛。
「真虧你想得到……把天雷用在這種事上。」你不禁感到詫異:「真是割雞焉用牛刀了。」
梔月聽了立刻駁回你的話:「即便今日沒有蛇妖要捉,你也必須平安,小殷。」
「你自己說的,山城裡你我都不能少。」他莞爾,將火把遞與你:「即便你直接在這裡凍成了雪獅子也不行。」
「還雪獅子呢。」你笑著,小心翼翼地接過火把。
梔月接著湊到你面前,不斷搓弄你的手臂使你能更快感到溫暖些。他避開你發疼的傷處,在其他位置和肩頸揉捏。
過了一會兒,身體和指尖的知覺總算是慢慢回來了。
「我們回蛇村和他們借幾條織毯,再派另一隻老鼠去問問帝君,該怎麼治你的手吧。另外,也得將霧中蛇影的事情告訴他。」
隨著時間過去,村子外圍已經逐漸能夠感到濕氣籠聚,天空裡的雲層也似乎再次加速逼近。
回到村莊時,村子四周的火炬和裝置在玻璃瓶中的吊掛蠟燭又多了些。你們立刻讓大黑鼠化成的侍者前去送消息,和村民借來毯子包裹住自己。
侍者速度比老鼠慢,所以你們推測最遲半個時辰內會有回信,此時已是未時,希望一切都能趕得上才好。
蛇妖行蹤如今算是大致掌握,接下來只需等姻緣神到場、帝君安排好你們和姻緣神的出擊方位,三方配合之下,想辦法引誘蛇妖確實現形,再一舉將它或它們捕捉降伏,應該就行了。
這樣一來,就能跟水岩村的進攻錯開時間,會安全許多。
然而,事情總不是永遠都能那般順心的。
就在你們等待回信的同時,有幾個村民慌慌張張地跑進村子,說是方才去村子西側巡查時發現了異狀。
西側?草原和蛇村族人的埋葬地嗎?
「出了什麼事?」一個站在巡哨道上的村民急忙問:「我們從這裡什麼都沒看見啊!」
「我們沒有往更西邊的樹林探,但是西側草原上的蛇都往這裡逃竄來了,」他肅聲道:「牠們正朝著我們的村子前進。」
「蛇都往村裡跑了?」那個巡哨道上的村民頓時臉色一變。
正說著,就見數十隻各式各樣的蛇從村子最外層麻繩織帳間的縫隙迅速蜿蜒著進村。
附近的村民注意到情況,紛紛靠前去查看,你們也跟著豎耳聆聽村民此時對話。
「西面草原那邊可能有威脅接近了。」有人說。
「最西側越過小丘和那邊的樹林後再一段就是幾處礁岩,確實是水岩村春季的活動處。」
「但現在已經秋天了。況且他們要從東側不途經草原到達那裡少說得花兩日以上的時間,從更遠的海岸繞過去!」另一人說。
幾個村民相覷幾眼,滿是錯愕:「這樣看來,恐怕數日之前就已經到了那兒……」
你和梔月在旁聽著,總覺得不對勁。
數日之前就已經到達西側?所以前幾回的襲村只是佯攻,目的是為了將蛇村逼退至如今所在之地?
冬小巳說村民大多從夜襲中順利逃生,然而這竟是水岩村精心算計好的結果;他們打算在蛇村疲於應對之際,一口氣捕獲最大量的蛇。
思及至此,你感覺自己的胸口彷彿被一塊巨石重重地壓住。水岩村人為了捉蛇製藥酒居然這般喪盡天良……
此時,梔月忍不住了,他向前兩大步踏進圍成一圈的村民之中迅速問道:「水岩村的人從礁石處抵達西側埋葬地會花多久時間?」
「冬螣呢?他怎麼樣了?」你同時也朝大帳望去,確認蛇村族長的狀態。
但他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好。
「礁石到西側草原埋葬地大約只要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這表示只要他們想,隨時能出擊,冬螣趕得上嗎?
你一聽見村民的回應,便忍著自己身體上的詭異寒冷,快步來到冬螣帳邊。
他現在呼吸變得非常急促,雙目緊閉側倒在軟墊上,症狀完全不同於剛被小巳咬的時候。
原本包裹著他的那些毯子現在被丟在帳內一角,有幾壺水被翻倒在地上,冬小巳甚至盤起自己的蛇身掩住幾塊非常細小的玻璃碎片,以防他兄長被劃傷。
看來方才有水瓶不小心被打破。碎玻璃已清除,但特別細小的被遺漏了。
放眼看去,整個帳內可以說是一團混亂。
你蹲下身去,確認冬螣的神智:「冬螣?你聽得見嗎?」
此話一出,冬螣有些遲緩地微微睜開了眼,輕輕地點點頭但沒有說話,看起來應該勉強可以溝通,至少能對你的話作出做足夠明確的反應。
「冬螣,我們找到蛇妖了。」你盡可能簡短快速地說明情況:「我們已經在準備應對措施,也找了幫手。」
帝君說水岩西進,這表示水岩村可能打算兩側夾擊。這樣一來,從東側來的那些人就很有可能直接衝進或受困於蛇妖群之中,同時,頭頂上空逐漸朝蛇村接近的雲層也是一大麻煩。
必須在淪落到最糟的情況之前降伏蛇妖。
最不濟,也得控制住它們或水岩村兩者之一的行動或行進方向,好讓你們不至於在捉妖時受干擾。
你接著又將西側異狀的事情也轉告他和冬小巳,雖然村民應該也會適時與他報告情況,但你還是簡明地說了一遍。
冬螣聽了便點頭。
他抬起手,指指村民的方向,然後又放下,給你一個淺得幾乎看不見的笑。
「我也相信村民。」你說。
冬螣又微微頷首。
你接著又對他道:「我和梔月快便會離開蛇村,估計要先到東側長草區那兒。」
手臂的傷就在前往長草區的路途中一邊處理吧,侍者會帶著帝君的消息找到你們,你心想,希望姻緣神也已經快到了。
「如同早上和你說過的,為了避免妖怪作祟傷及生靈,老鼠山莊必須以除妖為重。」
「蛇村與水岩村的事我們只能幫到這裡了。」
臨走前,你將小巳蛇身掩著的那些細碎玻璃都撿到一塊布上,包裹起來放在帳子角落,讓他晚點請人丟了。
琵琶蛇扭動著身子爬到冬螣身邊,趴下來就對著你看,吐了吐舌,不知道在說什麼。
你在他們面前蹲下,對著一人一蛇放輕了話聲:「能夠有如此的兄弟羈絆是件很幸運的事,能在人世間見到你們這樣的人,我和梔月著實有幸。」
你伸手摸摸冬小巳的蛇頭,又拍了下冬螣肩膀:「我相信你們跟黑蜧能和好如初的。」
語畢,你收回手準備離去。
這時冬螣卻顫巍巍地探出有些發黑的指尖,拉住你的手臂。
他的指尖很燙,看來發燒得厲害。
他伸手按在你手臂兩個細小牙洞上,下一刻,如水的圖騰短暫浮現,自指尖流向你的皮膚表層、包覆傷處,溫暖柔和的氣息接著將你體內的寒冷完全驅散。
你吃了一驚,詫異地瞥了眼自己手臂和昏昏沉沉的冬螣,沒料到他這時候已經可以稍微使用螣蛇的力量。
而他則是閉著眼,吐著虛弱不已的話音:「……謝謝。」
你笑了笑,說這樣一來便兩不相欠了。
然後,悄悄在他中指指背上落下一個紅點,才起身離開。
「保重。」你道。
大約兩刻鐘後,老鼠們成功帶回帝君的消息和指示,姻緣神也終於到了。
他被幾個村民擋在蛇村外頭,一直想進來,但村民慌張地把他和貓往外驅趕。
那個身材高䠷的人妖被這樣一趕簡直氣極了,似是從未料想過最受世間眾人愛戴的神明和貓居然會遭受這種待遇。
他在村口揚聲說著有急事要村民別煩他,村民聽了又更堅決不讓他進村。
你和梔月往騷動的方向望過去,立刻就明白為什麼村民這般阻撓他。
姻緣神大約帶了數十隻的貓在身邊,那些貓兒擠成一團直盯村裡的蛇瞧,覺得很新奇似的。
你們連忙奔向村口,同時,姻緣神注意到你倆,便朝村民搧手讓他們滾開:「我要找那兩個小鬼!快叫他們出來!」
你和梔月聽了一愣,這傢伙怎麼找人搞得像是上門討債似的!
你們立刻跑過去,向村民連聲道歉,把姻緣神帶離村口,到村子外頭去了。
姻緣神那雙銳利的眼睛俯視而下,惡狠狠地瞪著你們,說道:「我才剛沐浴完,你們就叫我出門,膽子很大嘛。」
你抬眼望著他,不以為意地回應:「我沒叫你出門啊。我只說『你想知道帝君在忙什麼就過來』而已。」
你轉向梔月,尋求認同,梔月無奈地笑了笑,沒說話。
「最後你還不是自己出門了。」你說。
「……」姻緣神無言反駁,只說:「你和你們家主子說話方式真是越來越像了。」
他哼了聲,接續道:「所以,人呢?到底忙什麼?」
你一邊拆開帝君捎來的信,一邊簡述今日之事給姻緣神聽。
姻緣神手插著腰,往那草原上的霧望去,瞇細了眼:「你說那裡面全是妖怪?」
「這是要從何抓起?這裡比我貓苑還大!」他道。
你白了他一眼:「所以我們和帝君才忙著想辦法啊!」
說完,再次去看紙卷上的字。
早前螣蛇雖然借你看了極短的一眼,但那只是確認了蛇妖行蹤確實就在那些霧裡,實際上現在無法透過自身雙眼看見的話也是難以捕捉的。
你們朝著長草區前進的同時,也向姻緣神大致說明了帝君訂出來的計畫。紙卷提及如你所想,但補充了黑火和幻術需配合地形設置。
「我們要誘蛇現形,控制蛇妖行動方向,然後圍捕它們,同時要盡可能避免蛇妖往其他地方逃竄。必要時可利用北面山洞,但如果時間晚了,需要小心水岩村的村民。」
「首先是誘蛇現形的部分,蛇妖現形會吸納水氣、吞老鼠,我們從這點著手。」
你們帶著姻緣神和兩名侍者抵達長草區,此時霧氣已經濃得令人完全看不見其中事物了,包括樹林裡的視野都極度不清晰。
整片景色成了一團飄蕩翻騰的白,宛如身處垂直如岩壁的雲海中。
「黑燈籠來了。」梔月道。
你依他所指方向望過去,就看見一旁樹林邊有幾名手持長弓、以及提著黑燈的侍者正在待命。
黑燈籠是存放狀況特殊的妖異核心的重要工具。你們曾將強烈執念產生的妖樹靈核安置其中帶回山莊,如果這次蛇妖同樣有核心,就必須找到它。
但,如同妖樹一案那樣,這個核心可不一定就在這團霧氣之中,它甚至可能在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地方。
無論如何,誘蛇現形是第一步,只有確保他現身,黑火和幻術或其他事才有得談。
你讓姻緣神稍微站到持弓的侍者附近,請他讓貓散開成圍捕陣線。
「準備老鼠吧。」你和梔月袖子一揮,將其中兩名人形侍者幻化成普通老鼠的模樣。
老鼠們在霧氣前的草地上緩緩遊走,試圖「引起雲霧注意」,你們也隔著一段距離分別跟隨老鼠前進。
與此同時,腳下起了非常細微的震盪。
接著,周圍土地傳來被某種東西翻動的聲響。
你和梔月瞥眼去看,就見到身後稍遠處,地面土壤被悄悄推起成一片有些不規則的連綿土丘。
一個通體漆黑、佈滿鱗片的長型物體低伏其中,頭尾延及數百尺。
「……那是黑蜧?」
正驚訝時,黑色細火便沿著土丘後方的巨大壕溝幽幽點燃。
「帝君和黑蜧應是在畫警戒線。」梔月道:「若是讓蛇妖跨越那條線,便有可能影響到蛇村。」
你點點頭,再次仔細地觀察一遍,紀錄大致地形。土丘延連至北側便中斷,在那處留了一個缺口。
「如果在這裡無法控制住蛇妖,就往那裡誘導。」
話音方落,你和梔月立即感受到一股聚積的冷氣在霧氣附近蔓延開來。
而後,從最靠近老鼠的地方開始,水霧逐漸凝結成形……
老鼠一步一步向前走,它便一點、一點地融成了一團於空氣中游動的水。
這個誘蛇的方法可行!你心裡頓時驚喜不已。
你打算抓抓看,測試一下是不是真能捕蛇了。
為避免重蹈覆徹再被蛇咬一次,你將衣襬割下一塊、一圈又一圈地包住自己的手臂,緩緩靠近那團游動的水。
接著,你倏地伸出手捏住那團水——
但它卻真的如水一樣地瞬間散開。
「嗯?難道是還不夠大,不算是成形?」你皺了皺眉。
水團陷入霧中在裡頭翻騰游移了一陣,又從你和梔月中間的頭頂上空探出來,好像在打量你們。
你們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盯著那團鼓動的水,深怕他突然從霧中一下子飛跳而出。
先觀察它可能會有的行動比較好。
這麼想著的同時,十幾個水團接二連三地從霧中凝聚成形,像是受到牽引似的,紛紛往兩隻老鼠所在處靠近。
其中一隻老鼠有些遲疑地往後退了幾步,那邊的水團竟跟著拉長了自身形狀,往牠的方向貼過去,好似真的有條蛇在那裡。
只是,「水蛇」碰觸到老鼠的瞬間卻停了一下,在老鼠附近打轉。
梔月試著以刀觸碰那些水團,刀刃向前伸過去,有些水珠便沾附刀面,使得附近水氣快速積附而上,讓水團變得更大了些。
但是當梔月抽回刀,水團便頓時瓦解、落回霧中。他試著削砍水團,而它只是翻動著,沒有其他變化。
此時,姻緣神腳邊的一隻貓看見你們的舉動,也跟著模仿。牠伸出前腳試探霧氣和水團,卻穿了過去。
「也許我們應該試著等它們全聚在一起……?」梔月望著那些在老鼠面前蠕動的透明物體,「他們好像想要吞掉老鼠,但現在仍然沒有足夠實際的形體能做到這件事。」
「我們沒有時間等了,若它因為某些原因遲遲不凝聚成形,我們在這兒和他互瞪就是在瞎耗時間。」你搖搖頭,往附近樹下的草叢大步走去。
你在草叢中迅速搜索,找到幾根掉落的乾燥樹枝。
你撿起樹枝對梔月道:「我們得主動加速它凝聚的速度。」
「那些『水蛇』對老鼠們非常有興趣,牠們一退後,它就會跟過去,發現吃不了也不退回霧裡。」你視線跟著不斷向後退的老鼠,大膽猜測:「它現在應該非常飢餓。」
「而且,既然它是一條無人能控制的假神蛇,那或許目前為止都沒有人能提供它需要的養分。」
梔月蹙眉接道:「……但我們也不能因此把山莊的老鼠餵給它。」
你頷首表示同意:「只要能讓它為了食物將自己凝聚成足夠穩定的形體就行了。但它現在好像還有所顧慮。」你抬頭看了看那些游移不定的霧氣和細小水蛇。
濃霧蠢蠢欲動,雖然正逐漸匯聚附近的水霧增加自己的體積,但看起來水團間好像還會互相爭奪可用的水氣,導致水團數量越多,凝聚速度就變得越來越慢。
「試試增加誘餌的吸引力吧。」你說。
梔月明白你的意思,於是他吹了聲極細的口哨喚來附近十幾名侍者,將他們全數化為老鼠的姿態,聚集到一處。
你和梔月用樹枝把老鼠們保護起來,然後沿著柴堆走到遠一點但還看得到老鼠的地方,對著柴堆點火。
穿斗篷的小鼠也在那些鼠群之中,梔月將細柴點燃的時候,你總覺得小鼠看你的眼神,好像正逐漸失去信任。
「對不起啦,但這樣比較容易捉蛇嘛。」你對小鼠道,也不管牠聽不聽得見。
小鼠大概是有聽到,但牠居然轉頭不理你了,與其他老鼠待在一起靜靜等著蛇妖化形。
撿柴鋪設陷阱的過程雖然耗費了些時間,但火焰成功點燃之後立即見效。
那些水蛇像是嚇了一大跳似的,生怕周遭水氣會這麼被全數蒸散,它們會因此無法化成足夠體積去吃老鼠;這下居然全數轉朝著其中一個水團擠過去……
「說實話,梔月,這景象看著我覺得挺噁心的。」你忍不住皺起臉道:「這些蠕動的東西數量也太多了吧!」
「我巴不得它是一條巨大的蛇,即便很大也只有一條。」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好事……」梔月不置可否。
正談論著,水團全都融為一塊兒,成了一條與你們在山莊看到的幾乎一樣大的半透明長條影子,從霧中探出身來、半垂掛在空氣中。
水波在牠的體表翻動流淌,好像一條蛇推擠著自己的腹鱗。
同一時間,霧氣中同樣的景象迅速反覆,沒一會兒擠出了好幾條差不多大的半透明水蛇。
但牠們變得這麼大,竟好像也開始產生了攻擊性?
「帝君保佑……他和黑蜧的警戒線最好畫得夠確實,同時要讓我們有地方跑。」你感覺地面仍傳來微微震動,應是還有地方有所缺漏,帝君和黑蜧正在試圖補全。
幾條水蛇從霧裡彈出來落到地上,開始極速蜿蜒竄動,眨眼間推倒那些燃燒的柴火就朝老鼠們衝過去。
有些甚至還往你們這邊竄。
梔月立刻揮刀砍下一條蛇的頭。
牠的頭一落地,另一條水蛇便立刻衝上來把牠整個吞了,接著往你們這兒加速移動。
梔月用力把你拉到身後,手臂一揮又砍下了另一條逼近的水蛇。
「小殷,小心點。要是被這些蛇妖咬一口,不知道會不會又變得像剛剛那樣全身發寒動不了。」梔月道。
他說著,又朝被推倒的柴火遠遠地攤開掌心,指尖用力一勾一扯,竟是用他在祭典上所使的白鎖鏈將燃火樹枝全架在你們面前形成火牆,試圖阻止逼近的水蛇。
你手裡也握著佩刀,有些無奈:「但這裡實在腹背受敵啊。」
那些被堆倒的柴堆還在持續燃燒,好在你們位於草植比較光禿之處,火焰才沒有擴散。
至少你們想過最慘的情況——星火燎原,但那也頂多是燒到帝君畫出的警戒範圍就能停止了。
然而,儘管你們確實想起冬小巳說過蛇都怕煙,他自己也被梔月在山莊拿燭火逼退過,卻沒想到雲氣水霧之身的假螣蛇,凝聚成如今這樣大的蛇身,對這種火焰竟已經無所畏懼。
牠向前一扭身子,輕而一舉地攀過火堆,將所經之處浸濕、澆熄柴火,又朝你們過來了。
彷彿牠知道你們是除妖的主導者。
「不是吧……」你向前一踏,長刀橫掃,把那條蛇打飛回去。
十幾隻老鼠在草叢中奔馳著,水蛇們逐漸聚攏融合、變得更加巨大。
「這蛇妖恐怕知道我們想做什麼,也在試圖找方法制衡!」你有些警戒地喊道。
梔月嘖了聲,你嚇一跳,沒見過他這般反應。
下一刻,他眼底金光流轉波動,眨眼間一道道金白雷霆朝緊追老鼠的大水蛇直霹而去,強光一閃,水蛇頓時陷入麻痺狀態,遍體閃著細碎雷光。
「小殷,這各有利弊,你覺得我們是要把牠們全融成一隻大蛇再抓,還是分批抓好?」梔月盯著草原上比方才稍微稀薄了些的霧氣,問道。
你思考了會兒,回應道:「貓能抓多少算多少,其他部分就融成一隻大蛇再抓吧。」
說完,便朝姻緣神高舉手臂,示意他遣貓來捉蛇。
姻緣神讓周圍待命的貓前去咬住那隻大水蛇,貓兒撲跳至逐漸恢復行動能力的水蛇身邊,利爪向前一勾,扎在水蛇扭動的身上。
水蛇竄動了下,咻地捲到貓身上使力扭緊,但那貓反應速度極快,二話不說就朝牠尾巴狠命撕咬,把蛇從脖子上給扯下來。
一陣奮力搏鬥之後,那貓嘴裡叼著蛇就往壕溝衝過去,把蛇甩進帝君的黑火之中,將牠燒得一乾二凈,連水氣都沒浮上來。
「對,我都忘了他的貓實際上也是很兇的……」你想起姻緣神的貓把帝君貼在山城口的圖紙撕碎的模樣,感到有點不服氣的同時,也稍稍放心許多。
「我們就重複方才的作法,直到牠們將這裡的水霧全數耗盡,梔月你看準時機使用天雷吧。」
梔月頷首道:「明白了,我們再試一次。」
於是,你讓姻緣神的貓隨時準備攻擊,你們則再次派出老鼠前去誘敵。
姻緣神的貓捉蛇確實快狠準,十幾條霧氣凝聚化身而成的水蛇一條接著一條被拋入黑火溝裡焚燒殆盡。
然而,你們為了減少受包圍機率,以及加速捕捉過程而誘使凝聚成的大蛇,卻好似擁有智慧一樣:越是使用同樣的方法捕捉,牠就越是迅速地記憶。
牠從而學會在你們即將攻擊時,自霧中凝聚出稍微小一些的形體干擾你們行動,而你們為了趕開那些小蛇避免被咬,不得不停止攻擊較大的蛇。
「……不行,牠們雖無人控制,但光是如此已經太靈活了。」梔月輕喘著氣,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貓兒們已經竭盡所能掩護你們身周,但大蛇不肯就範;此外,即便水蛇不斷凝聚成貓能捉的大小,那些霧氣仍不見少。
梔月甚至將天雷打在整片水霧之中,那會消耗許多力氣,但能夠影響的時間稍嫌不足。
「再這樣下去,水岩村的人恐怕要來了。」他說:「我們得換個方法。」
你用刀撐著身體,喘了幾口大氣:「呼……行吧。我們是要一口氣把它們全變成蛇,然後用字符控制住,在時間內把牠們全丟到火溝裡,還是什麼別的方法?」
才剛說完,忽然西側蛇村方向傳來一陣巨響,把你們都嚇了一大跳。
你們朝巨響來源望去,就看見好幾道濃濃黑色煙霧從地面升起,接著又是亮光閃動,伴隨著數次爆炸聲。
「村子被攻擊了嗎?」你不禁焦急起來。
梔月見到那些四起的煙霧,驚愕地搖搖頭道:「不行……一口氣把霧氣全凝聚成蛇,若我們無法趕在時間內將牠們全數消滅,一旦字符作用時間結束,所有人全都會暴露在危險之中。」
「蛇村承受不住的。」他咬牙道。
你仰頭去看天色,此時日頭斜照,大約剛過申正時分。如今已是秋季,約莫再一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一天黑,就有可能像夜裡在山莊時看到的那樣,不藉火光很難辨別這些霧氣形成的水蛇,到時候也會很危險。」你道,有些霧氣已朝壕溝方向過去了,蛇村的模樣逐漸迷濛。
此時,一名侍者快速朝你們奔跑過來,他轉告你們:
帝君注意到霧氣沒有減少,猜測這次蛇妖可能也生了核心了,他和黑蜧正在那濃霧裡和附近尋找,並讓你們盡可能把目前蛇妖的移動控制下來。
梔月望著日色,又估算了下壕溝的位置,說:「再一刻鐘。」
「一刻鐘之內無法清除他們,我們就想辦法讓牠化成一條大蛇,然後把牠趕進壕溝裡。」
「可是這霧氣不消停,便是一場消耗戰,看我們和蛇妖誰先力竭倒下。而且這蛇妖只要稍微大一些,就好像能思考似的,我們能成功把牠騙進溝裡嗎?」
「再不然……就像蛇村馭蛇一樣,試著駕馭牠。」梔月不大確定地說:「如果牠和真的螣蛇那麼相似的話,或許也能用同樣的方法控制。」
「但牠已經成妖了!弄不好,會像妖樹那樣,你整個人的神識都可能被吞噬!」你連忙阻止梔月的冒險提議:「你那一次……」
你說到一半,忽然覺得話語哽在喉心,沒再說下去。
那時候梔月可以說是幾乎整個人被妖樹吃了,連帝君派老鼠找他都花了好一番功夫,再慢一步,今日可能就沒有這個人站在你身側。
梔月察覺你的眼神,大概是猜到你接下來想說的話,給了你一個淺淺的笑。
那個一如既往柔和平靜的神情此時落進你眼裡,你卻覺得心裡更加不安了。
你轉開臉,有些賭氣走遠:「我不會讓你有機會變成妖怪的,你想都別想。」
再次來到霧氣前,你召來那些老鼠。
你回憶著在妖樹一案指引鼠群時,他們是如何行動的、如何執行指示,最終將他們以三至五的數量重新分了組。
雖然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更快地消耗霧氣,但只要在帝君和黑蜧找到核心之前,穩穩地控制住蛇妖行動範圍,應該就不會有事了。
「一刻鐘,我們開始吧。」你道。
好在此時體力狀況還不錯,你和梔月重整態勢,以鼠為餌,貓作箝制,再次對蛇妖展開捕獵行動。
老鼠才剛派出去,蛇村的方向又是接連數十聲震響,隱隱約約地,似乎還能聽見咆哮聲。
水岩村已經從西側攻入村莊了嗎?他們確實如村民推斷的路徑行動,被引導至北側巡哨道的缺口了嗎?村民們抵擋得住嗎?
冬螣和冬小巳怎麼樣了?
「他們究竟趕不趕得上啊……」你心中自然明白即便趕不上,你也束手無策,卻仍不免感到緊張憂慮。
蛇村的方向已經幾乎看不見了,只能聽見聲響,帝君設下的黑火溝也逐漸被籠罩在霧氣之中,這更是讓你們焦急萬分。
你望著那些翻過黑火的霧氣,總覺得奇怪:「為何蛇妖能夠不受影響地通過警戒線?」
但你很快就想明白了,蛇妖既然要吸納水霧雲氣,那這裡頭還是有一般霧氣存在的,只要它們待在水霧上層,就能相對安全地通過……
這一刻鐘,好像千年那麼漫長似的。
隨著時間過去,四周變得一片白茫茫。
你放眼望去都看不到梔月的身影,卻又時不時差點和他相撞,導致你幾乎想把方才從身上割下的衣襬布料綁到他手上去。
至少這樣一塊紅色影子比他衣服顯眼多了,刀子靠過來的時候你還知道往哪兒躲。
視野受遮蔽之下的捕獵行動,每分每秒皆是精神上的折磨和心力消耗。
忽然,有個人抓住你的腰帶把你往旁用力一拉,你嚇得大叫了一聲:「哇!幹什麼?誰抓我!」
「讓開!你差點踩進火坑裡了,小殷。」帝君的斥喝聲從霧中傳來,就在你耳邊大約兩尺的距離,嚇得你心口又是重重一跳。
你愣愣地低頭朝地面去看,竟看到一個大土坑,裡頭堆滿咬著自己尾巴的小小水蛇,裡頭不知是有數百還是數千隻正在被帝君的黑火焚燒著。
蹲下身朝火坑周圍掃視一圈,坑邊還有一大堆正準備去咬自己的尾巴,每一條都不到手指那麼粗,甚至有十根頭髮那樣的體積已經是牠們之中相對大的了。
望著那些銜尾的蛇,你想起冬螣和你提過的,伴生蛇治癒傷處的說法。
「這……難道,從一開始就有著這般大量的蛇,不斷地對這整片霧氣或霧氣中的蛇妖進行修復?」你不禁一陣冷汗:「這和以前遇上的妖異靈核都不一樣。」
「我起初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形貌,白白浪費了一些時間,後來才想起他們以銜尾之蛇進行治療的說法。」帝君說:「伴生蛇的信仰實在出人意料。」
土坑被黑蜧往外推了些,讓那些小水蛇落入坑中。
帝君等他離開坑洞,便又將黑火範圍往外擴,持續焚燒水蛇。
「以一棵樹做比喻的話,這些小蛇算是最大的主根,但沒有核心在控制它們,全憑著生存本能行動。」帝君道。
他低哼了聲,有些不滿:「它們看上去極度飢餓,一直追在老鼠身後跑,甚至試圖干擾我和黑蜧設置警戒線,所以我還得將跟隨我的那些老鼠全化成侍者。」
「麻煩的東西。」
大約又是一刻時間,霧氣「根處」被燒得差不多,蛇妖組成的濃霧也就漸漸散了,剩下的就是空氣中的一層薄霧,不大影響視野。
老鼠們和貓全都筋疲力盡,東倒西歪地趴在姻緣神腳邊。
然而這一眼看過去,總覺得不對。
梔月呢?他去哪了?
你心裡頓時一陣慌亂,又重新仔細查看一遍,竟見幾個人站在長草區中圍成一圈,語氣戲謔地低聲說笑著。
看衣著,和你們昨夜見過的,在墓塚附近被冬螣殺掉的人穿的是同一種。
是水岩村的人。難道是斥候?
你急忙撥開長草快步靠過去,就看見梔月蹲跪在他們中間,竟好像受了傷。
什麼傷這麼嚴重能讓他站都站不起來?你覺得奇怪,也不見他上身有什麼傷處。
於是你往梔月腳邊看去,頓時愣在原地。
一個帶齒的捕獸夾狠狠咬住他小腿,那些金屬的尖齒全陷進骨肉裡。被獸夾夾住的地方都是血,怵目驚心。
「梔月!」你快步衝到他身邊,查看他的情況。
他咬著牙,眉頭緊皺,面色慘白如紙,好像是痛得完全使不上力了。
你立刻把手放到夾子上向外施力,想扳開那個大夾,但那東西竟紋絲不動。
水岩村的人看見你闖進他們中間,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把你推到另一個人腳邊:「哎,你當心啊,這附近可不少這種東西,都是這土地上的人用來獵野豬的,你們蛇村不會不知道吧。」
他這舉動猝不及防,你還真不小心給他推倒在了草地上。
水岩村的人如何錯認、想怎麼樣你可管不著,儘管心中確實不悅,但和他們起爭執是沒用的,你心想。
你爬起身,打算直接把梔月抱起來,連同他腳上的獸夾一同帶離現場,待會兒找個地方替他做緊急處理。
沒想到,他們其中一人竟伸腳用力踩住夾子一邊,力量透過鋸齒壓進梔月腿裡,立刻令他痛得驚叫出聲。
梔月抓住你胸口衣襟,喘著氣直冒冷汗,連話都說不出來。
情急之下,你立刻抬頭以視線捕捉眼前這群人、對他們展開幻術,試圖透過製造出幻覺干擾,然後趁機把梔月帶走。
然而,當你低頭準備施力將梔月抱起來、離開他們的包圍時,幻術馬上中斷了……
那一霎那你感到極度絕望。
怎麼就忘了?
幻術之所以能成,是因為你讓人看見你雙目所見,而他們必須在你的視線之中。
一如妖樹一案阻止村民的時候,一如在茶樓的房間裡阻止那個企圖攻擊你們的客人,一如你讓黑蜧以為他自己被老鼠捕捉,至始至終你都是盯著對方的。
你甚至和老鼠借了眼睛,就為了從你無法看到的死角,藉著老鼠去看。
你從不曾於使用幻術期間將視線從對方身上移開,也沒有試著進行過這樣大的移動。這些人站立於你們四周,你一旦想要去抱起受傷的夥伴,自然是無法看見他們。
甚至連梔月對於你試圖以幻術在蛇村外設置陷阱拖住敵人的想法,都提起過這項弱點。
但是方才心裡一急,把什麼都給忘了。
那些圍著你的水岩村人雖然陷入了短暫困惑,但很快地又恢復過來,繼續談笑。
剛才那人又對著夾子用力踏了兩下。
梔月痛得在你耳邊尖叫。
「滾開!」你對著那人大吼。
那些人一陣哈哈大笑,沒理會你。你想起身,他們便靠得更近,四五個人把你們圍在中間。
輕蔑的語氣從頭頂落下:「真沒想到獵野豬的捕獸夾,這會兒居然能捕到傳說中由螣蛇化形成的人,多虧這場大濃霧,簡直是天助我也!」
螣蛇化形成的人,他們在說什麼?
其中一人聽了有些遲疑地問道:「你真能確定?我們殺他們族長已經失敗一次,要是再失手,回去肯定要被殺頭啊!」
「是啊,我還想鹹魚翻身,能不能信你啊?」另一人狐疑地附和。
「你見過那個大蛇雕像嗎?金黃眼睛的大白蛇!北面山洞洞底的黑色巨蛇雕刻是他們的蜧蛇,本在草原上現在他們村裡的白蛇像是螣蛇。」
「多年以前聽說過,說這兩條蛇是護村的,蛇和人能共用一個身體。」
「山頂也有一條白的,看起來比較像是和山洞裡的那條成對的雕刻,但確實是金黃眼睛的白蛇沒錯。」其中一人想了想,說道。
「你看,這肯定是他。」踩著獸夾的人一聽更有自信了:「金黃色的眼睛,一身白衣,不會錯的。」
「沒了螣蛇,蛇村今夜應該能被攻下了吧,我們把他們綁回去給大人,你這擱淺的海魚就能翻身了!」
其中一個人拿來繩子,戲笑道:「那些人真是養蛇養瘋了,我們從草原上抓幾條蛇回去他們也要管,還說我們殺蛇是殺人了呢。」
你越聽越覺得不妙,但現在隨便亂動,那個人的腳恐怕又要用力踩下來。
這群人看上去大概是不聽人說話的,跟他們講道理也沒用,就算真說了一時半刻也講不清楚,遑論向他們證明梔月是不是螣蛇。
你絞盡腦汁思考著怎麼樣才能順利脫身,又不能亂傷人。
姻緣神不會武功,找他求助大概馬上能增加一名傷兵。
那直接大喊帝君救命行嗎?……不知道會不會被這群人一下打昏,還是算了吧。
你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黑色「待」字,梔月的腿現在甚至不知道是血肉傷還是連骨頭都被夾斷,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總而言之,跑為上策!
你用力一捏手心,揉掉那「待」字,把這些人全給定身在原地。
他們瞬間愣在那兒連連驚呼,全身上下包含嘴唇都動彈不得,憤怒地啊啊幾聲好像是在咒罵。
事不宜遲,橫把抱起梔月,但捕獸夾比你想得重許多,你因而不小心絆一跤,梔月受傷的腿就被扯了一下。
梔月痛得揪緊你衣襟差點沒把你勒昏:「小殷……你……輕一點……」
「抱歉、抱歉!」
你連忙換個方式,單手抱住他,另一手稍微提起捕獸夾,帶著梔月從那群人中間擠出來,三步併作兩步地就往帝君的方向跑。
蛇村又傳來陣陣巨響,你無暇他顧。
帝君正於遠處一邊檢查壕溝中是否還有蛇妖殘存,一邊讓黑蜧把那些土丘全填埋回去。
當你來到他身邊,帝君看見你們,大吃一驚,瞪大眼道:「你們怎麼搞的?」
「在濃霧中捕蛇時意外踩到的獸夾,可能夾斷腿了。」你急忙說:「水岩村大約是打先鋒的人就在後頭,把梔月當成螣蛇的化身想綁他!」
你話才剛說完,壕溝中的大黑蛇倏地從底下高高挺起蛇頭和蛇身,大批潮濕落土從天而降,把你們身上和臉上灑得全都是。
數百尺高的漆黑巨蛇自地面升起,成了個大黑影。黑蜧扭動著身子爬上草原,那些草轉眼又被壓得陷進土裡。
他同樣巨大的蛇信在空中探,接著就朝那些即將恢復行動能力的水岩村人迅速蜿蜒而去——
粗壯蛇身好似無窮盡的巨大土牆從你們身邊呼嘯而過,碩大鱗片延連著表面鋪蓋、閃爍暗沉光輝,他移動時,身體宛如夜裡潮汐波蕩。
水岩村的人警戒地散開,但黑蜧數秒內就竄到他們面前,蛇頭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個大坑,翻起漫天厚土。
他蛇尾一掃,將斥候全給掃進大坑裡,兩顆尖銳如鐘乳的岩質大牙滴下兩大滴雨、落入坑中成了一潭劇毒。
你們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些人碰到劇毒是什麼情況,大片土壤立即鋪蓋而下,將他們悉數活埋。
眼前景象驚心動魄,你和梔月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當黑蜧落下他的蛇尾時,地面傳來了不小的震動。而當你們終於能看清他通體滿覆的漆黑鱗片,也注意到那上頭無數的坑疤和許多痂。
「蛇明明能蛻皮,為何他身上還有這些痕跡?」你心道。
接著,你就想起村民跟你說過的故事:「禍亂……十六年前的禍亂,村民說他受了很多傷。」
要麼黑蜧這條蛇不那麼頻繁地蛻皮,要麼,那些傷口上結的痂在一次次蛻皮中,不斷地被揭下來。
那條在數秒內能夠活埋四五人的蜧蛇,身上竟能留下如此大量的舊傷,當時這片土地上究竟是何等災難?
你搖了搖頭,暫時不願去多想。
帝君站在一旁默默地望著眼前情景,嘆了口氣,召來兩名侍者:「小殷,到蛇村南邊的水域妥善處理梔月的腳傷。」
「我得繼續確認溝裡情況,有事再遣老鼠知會我。」他說完,便又帶著老鼠檢查那些大壕溝去了。
你轉向梔月,道:「我們走吧。」接著帶他一路趕往南面溪谷處。
走著走著,不知為何梔月的身體好像在發冷。
你心一沉,不會連捕獸夾也塗了毒吧……?
你加快腳步朝溪谷處前進,途經蛇村外頭,卻瞥見蛇村內外已是一團混亂,好幾處帳篷殘留著火燃的痕跡。
此外,大帳竟好像有一部分簾幕被扯下來了?
好在村民和伴生蛇們的情況都還算樂觀,雖然一片凌亂,但蛇村目前看上去沒有太多傷亡,村民們守在巡哨道的缺口和西側,正努力逼退那些想要闖入村中的水岩村人。
村子東側這邊還算平靜,看來方才那些被活埋的水岩村人確實是斥候或者負責打頭陣的。
「冬螣和小巳還在帳篷裡。」梔月指著大帳說。
你跟著他手指方向遙遙望去,確實見到冬螣坐在帳邊,冬小巳則捲繞在他一隻手上,一直朝周圍吐蛇信。
冬螣好像在處理自己肩上的傷,動作有點遲緩。
「看來意識雖然恢復了,身體仍在適應蛇毒造成的影響。」你道。
見他們暫時沒有大礙,你又轉頭對梔月說:「現在,你也得處理傷口。」
梔月點了點頭,道:「血流多了,有些昏沉,沒法保護你。」
「你現在就別想這種事了。」
「小心別也踩到。」他笑了笑,把身體重心全壓到你身上,頭靠著你:「腿真的會斷。」
你哼笑了聲,應道:「知道了。」然後小心翼翼地繼續往溪水邊走去。
進入通往溪谷的樹林區時,斜照的日頭已經透不進了,你憑著漸暗天光走在草植比較光禿、看起來像是人踩出來的小徑,確保行路安全。
溪水聲隱隱約約地在林中迴盪。
梔月細微的話聲落在你耳邊:「小殷,你說他們兩人能活下來嗎?」
你沉默了會兒,心裡想著,那樣的兩個人,即便用你們看盡生死輪迴的眼睛去端視,還是會忍不住覺得,倘若他們就這麼死在戰亂之中,太可惜了。
即便是你們去想這件事,也覺得,冬螣和冬小巳值得更長久、更好的生活。
儘管如此,若是你們很快地又在亡魂簿上看見他們之中誰的名字,那也是天命所歸。
於是,你低語道:「但願吧。」
你們帶著兩名侍者一路前行,看見來時所見的溪谷時,天色又暗了許多。
隨行的老鼠侍者提著燈籠,所以你暫時不用擔心小範圍的照明問題,兩盞燈籠的光足以讓你替梔月處理腿上的捕獸夾了。
此時令你感到有些焦慮的,是一股被盯著看的感覺。
又來了,有完沒完。你心裡罵道。
你在溪水邊停下時,附近好像有另一組腳步聲慢了點才停,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你覺得你和梔月被跟蹤了。
你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處理完蛇妖的事,卻碰上梔月意外受重傷,讓水岩村的人逮到機會差點綁了他,過度緊繃的精神此時已經變得有些疲乏困倦。
換句話說,要是現在再有什麼人要來打擾你替梔月處理腳傷,你就不打算和他客氣了。
儘管梔月此時神識還清晰,但這腳傷不能再拖延,任何干擾都是不允許的。
「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你悄聲道,讓梔月靠在樹旁,由其中一名侍者顧著。
梔月點點頭,拔出刀比劃了下,說他還能做最低限度的自我防衛。
隨後,你快速地將另一名侍者幻化回老鼠的姿態,揮了揮手讓牠從隱蔽處前去引開跟蹤者並擾亂他們。
很快地,某個人的驚呼聲從距離你們一段的樹叢後方傳來:「喂、喂!有隻老鼠爬到你身……嗚!」
他的同行者沒有回應,但你聽見剛才那人似乎被摀住了嘴,兩個黑影立刻往草叢底下縮。
可你立刻從聲響辨別出來者方位,快步朝著他們所在處走去。一見到來者身影,你便立即以雙眼捕捉,在他們身周展開幻術將其困於泥沼之中。
那兩人在虛幻的泥沼中掙扎起身,你二話不說抽起佩刀以刀柄重擊頸側、敲暈他們。
兩人立即雙雙倒臥昏暗樹林之中,他們手裡弩弓落在地上,身著水岩村服飾。以距離推斷,應該是西側進攻隊伍分派來的人。
你將弩弓扔到另一邊草叢裡,從他們身上翻出繩索將他們分別綑起來,並用布料矇起二人的雙眼和嘴,以免他們醒來後試圖求援引來更多麻煩。
然而,此二人既然現身此處,表示水岩村的人可能已注意到蛇村的策略。
「該通知蛇村嗎……」
你想了想,還是決定通知他們一聲。
老鼠再次化形成侍者,你便遣他往蛇村的方向去:「找冬螣,或冬小巳也可以。」
你想起早晨在西側埋葬地時,小鼠曾蹲在冬小巳的蛇頭上,他們之間大概有某種自然而然成立的溝通方式。
畢竟,伴生蛇這樣的存在和你們山莊的老鼠是多麼相似,你今日已經深深體會到了。
雖然冬螣可能無法直接聽懂老鼠侍者的話,但冬小巳與他之間的暗語,在這戰亂之中,能說上一個「南」字足矣。
你快步回到溪水邊,找到梔月。
梔月正在試著用刀撬開獸夾,但大概是因為施力角度不佳,沒有任何顯著效果。
陪著梔月的老鼠侍者見到你回來了,就去附近替你找來堅固的樹枝,及一些脫落下來的粗厚樹皮。
「這種東西應該是有什麼機關得同時處理,才能打開的。」你仔細端詳那個捕獸夾一圈,果然看到邊上有個巨大彈片扣著兩圈金屬。
「我來吧。」你道,然後用腳踩住那個大彈片,讓梔月以刀鞘卡著一邊,自己也用刀鞘小心翼翼地撐開帶齒的大夾子。
令人欣慰的是,撐開捕獸夾的過程非常順利,否則你已經做好梔月因為你奇差無比的技術,而痛得偷偷在心裡罵你的準備了。
老鼠侍者謹慎地將尖齒鉤住衣料的部分揭下,並扶住梔月的腿部傷處附近,非常緩慢地把他的腿移出捕獸夾的範圍。
尖齒從梔月腿肉裡抽出來的同時,褲腳處又滲出一大片鮮血,侍者用軟布按住他的腿,血一下子沾滿了整塊布。
「梔月,把刀給我。」你從他手裡接過鞘中佩刀抵著夾子,慢慢抽起刀並鬆開踩著機關的腳,讓那兩個鋸齒大夾一點一點闔回去。
喀地一聲,鐵巨齒似的捕獸夾自行咬緊,成了一個不再作用的陷阱。
「行了。」你說:「現在讓我看看你的腿。」
這捕獸夾很大,尖齒在梔月小腿咬出一整圈大洞,彈力之甚也因此夾斷脛骨,導致他現在完全無法自行移動。
同時,你還發現褲腿處有布料撕裂,很明顯是被人用手扯過。
你瞥了他一眼,又看看那撕扯的位置,皺起眉道:「……你剛剛該不會想把整條腿扯下來吧?」
梔月沉默了一會兒,就說:「但太痛了就沒試成。」
你聽了邊忍不住道:「還好沒試成,你要是扯下來,接下來三週誰陪我練刀練劍啊?」
梔月笑:「我坐著也能陪你練。」
你吃驚地睜大眼,覺得自己被小瞧了:「哼,說大話呢!」
你替梔月做了緊急止血,然後接過侍者替你準備好的乾淨濕布,將梔月腿上傷口周圍的泥土和沙擦拭一遍。
將那些髒污和血都大概清乾淨後,你便準備用布條和那些樹皮樹枝,將傷處固定住。
這時,你卻看見,就在捕獸夾造成的穿刺傷口之中,竟有那麼兩個形狀與其他傷口不大連貫的——
非常細小的血洞。
那血洞不過幾根頭髮尖端那麼大,就像你在霧氣「根處」看到的那樣。
你當場愣在原地,直到梔月看見你奇怪的表情,問你怎麼了,你才回過神來。
你訥訥應道:「梔月,你剛剛在霧裡的時候……是不是被蛇妖咬傷了?」
梔月有些困惑地蹙起眉:「我沒印——」接著他注意到自己腿上那兩個小洞。
他立刻道:「這……肯定是踩進捕獸夾的時候被咬的,所以我才沒察覺。」
接著,你們都清楚看見一道細小熟悉的水光在那兩個小洞和周圍尖齒留下的巨大血孔中閃了一下。
你連忙去探梔月掌心的溫度,發現異常寒冷。
除此之外,好像還和周圍的溫度變得越來越接近了?
下一刻,他腿上傷口處竟開始凝結細霜,好似帶著冰絲的鱗片那樣,一片片逐漸覆蓋腿上血痕。
接著往外擴散。
你驚恐地從侍者手中搶過燈籠,將它塞進梔月手裡,慌忙道:「抓緊,放在傷處附近保暖,我現在帶你回去找帝君!」
你抱起梔月迅速起身。
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你是在左眼被滾燙熱流吞沒遮覆之後,才理解到出了什麼事——
那時,彷彿整個樹林悄然無聲,當老鼠侍者警覺地抬起頭往一邊看,並立刻朝你們撲過來的霎那,一支弩箭射在他擋在你們胸前的肩上。
下一支削過他臉側,直直打進你左眼窩裡。
那一瞬間,你腦袋一片空白。
「小殷、小殷……!」
大量鮮血灑落在梔月白練色的衣襬,你踉蹌了幾步帶著他躲到樹木後頭。
此時遠處有人喊著:「找到了!兩個派出去的探子在這裡,給人矇了眼!」
那人說完,另一人就啐道:「我還想一個蛇村南邊的林子怎麼探半天沒回來,原來是早有埋伏。」
水岩村……探子。
因為沒回去所以他們起疑心了。
「你們愣在那兒幹什麼?追呀!別讓方才那些人跑啦!」帶頭那人朝著隨行者咆哮。
隨行的數十人連連應聲,接著一陣凌亂腳步聲從後頭快速接近。
你咬牙,終於深刻理解到蛇村是如何受水岩村處處威逼欺凌。
方才被你矇住眼口的跟蹤者好像被打醒了,嗚嗚啊啊地幾聲說了些什麼,有人馬上鬆開他們嘴上的布讓他們說清楚。
那人慌道:「螣、螣蛇!螣蛇可能在林子裡!」
「螣蛇?」一個人聽了,揚起聲朝林子裡大喊:「誰捉了螣蛇,我們所有人今晚回去就能鹹魚翻身,都給我仔細找了!」
那些人一聽帶頭的這般呼喝,頓時大為振奮,立刻朝著樹林中幾個方向散開搜索,往你們所在處靠近。
你強忍劇痛,將弩箭從眼睛裡拔出來。
你不知道又有多少血濺在了梔月身上,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現在大概半身衣服都和你的一樣紅了。
除妖的時候你心裡曾想著真希望他穿的不是那身白衣服,然而此刻你很後悔,你覺得累贅就是你自己。
侍者一時間受到太大量攻擊,暫時退回老鼠姿態,傷痕累累地跑去找帝君傳信了。
梔月的體溫仍在不斷降低,腿上冰鱗持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周圍擴散,不一會兒已經覆蓋整條腿,甚至連他的衣襬都被凍成硬塊。
「得盡快找帝君求救。」你心道。
你快速尋視一周,找出附近足以提供你們二人躲藏的隱蔽處,嘗試藉著樹叢和灌木遮擋,自後頭聽起來像是兵分多路的包圍勢力中脫逃。
「快點、都快點兒找啊!」
然而水岩村人數極多,當你驚險地穿過最近的草叢來到另一棵樹木後頭時,他們分佈的範圍已經擴散到各個方位,對你們有利的視線死角幾乎不存在。
梔月寒冰般的吐息斷斷續續落在你耳邊,嘴唇不停發顫,好像說了些什麼。
視野半黑的你感受到那股氣息,還有他摟在你頸邊的手臂帶來的觸覺,擾動腦海深處記憶,頓時令你心頭一陣緊。
你想起那回他神識彷彿困在噩夢之中,好像一根拉得不能再緊的弦,再多施力都會使其潰裂。
於是你連忙道:「我沒事、我沒事,反正不會死,你別緊張啊梔月。我好好想想辦法,馬上就能脫身。」
樹林裡的人還在呼喝,林外北面的蛇村方向更是傳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還要懾人的爆裂聲,地面不斷震盪,四周的一切嘈雜混亂不堪。
「……殷……下來。」梔月又不清不楚地說了句話,然後伸手去抽腰間的刀。
你沒聽清楚,側耳讓他再說一遍。
「我說,」梔月冰冷的手試圖推開你:「把我放下來,小殷。」
說完,他扭動著身體想自己站起來,但他連穩穩地移動他的腿都做不到。
「你開什麼玩笑?」你用僅剩的那隻眼仔細地看看梔月的眼睛,想確認他是不是神智不清了亂說話。
「他們追我不追你,你把我放著再去找帝君……比較快」他搖搖頭,昏沉地說:「我們不能在這裡一起受傷被帶走。」
「梔月,坐著陪我練劍我還信,但你要是想說你這條腿現在還能跑,我肯定不信。」你見梔月那副逞強的模樣,哼了聲嚴肅地對他道:「要胡說八道你得跟我學學。」
接著,你暫時讓他靠在樹根邊,迅速從他手中燈籠取出裡頭燭火,就往地上的細枝樹皮和草葉探,很快地便將它們點燃。
「小殷,你就算用火,也擋不了他們的箭矢!」梔月說著又想爬起來,但可想而知的是他的腿完全無法使力。
「能擋人就夠了。」你道。
你等待著火勢向外蔓延,又用另一根樹枝引了火焰。
稍稍探頭窺視確認水岩村人所在方向,然後,你蓄足力道——
唰地往你打算帶著梔月逃跑的反方向用力一扔,燃火樹枝伴隨一道破空聲甩進另一處草叢。
那個地方正巧稍微遠離水源,地上佈滿乾枯落葉,火勢眨眼間燃得很旺盛,並且向外擴散和你們所在處連綿成一片。
延燒火勢迅速在你們身側畫出整面火牆,將水岩村的村民隔絕在後。眾多兵卒當然很快就察覺你們的動靜,但一時間無法順利前進,只得往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繞。
你立刻把蠟燭塞回燈籠裡,將梔月橫把抱起,一手護著他的頭,頭也不回地東側狂奔而去。
「喂!在那裡!放箭!」有個人嘶啞地喊道,彷彿他今日不帶走梔月絕不肯善罷甘休。
你無暇回頭去看是從何處放的箭,只是一直在林木中斜行穿梭,盡可能地藉樹木遮掩背後。
然而弓弩手這樣的存在依然足以令人恐懼,無需精準拉弓瞄準,也能憑一根手指殺人無數。
你奮不顧身的奔馳,依然使你肩膀、後背和腰際深深吃下三支弩箭。
腰上的箭使你行動變得更加困難,你的肩與背部都因為施力抱著梔月而在傷口產生撕裂般的疼痛。
你知道梔月清楚看見了你背後發生的事,因為接下來,你瞥見他眼角的金色杜鵑紋樣倏地閃現,然後……
身後傳來數十道鎖鍊被扯動的聲響。
接著,那些箭矢停下了。背後來自水岩村的怒斥與吆喝也停下了。
一時間,身後樹林陷入一片寂靜。
你不敢回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但是你瞥見梔月勾著你頸脖的那隻手臂立刻被極度寒冷的冰鱗完全覆蓋,凍得你跟著打哆嗦。
他低著頭靠在你胸前,全身冷得直發顫。
「梔月……梔月?」你出聲喚他,同時發現他身上那些鱗片好像又擴散得更快了。
那些帶著冰絲的細鱗此時已經開始出現在身體其他地方,尤其在皮膚裸露的區域特別明顯。
梔月被咬的那側身體,側臉下緣就幾乎已被冰鱗覆蓋,而且在你雙眼注視著的情況下,也能看見鱗片正在逐漸擴大遮覆範圍。
甚至連衣襬褲腳都結出了一點白霜,好像他身上的溫度全被吸走似的。
你越走越急,巴不得用飛的去找帝君。姻緣神那傢伙大概早跟到他屁股旁邊去了,走了半天也沒在方才的地方見到他和貓的影子。
日頭已經落到地下,天色很快地就要變得全黑,到時候提著燈籠走在樹林或草叢裡就是個招搖的靶子。
「梔月,你撐著點,我們馬上就到。」你試著給懷中夥伴打氣,忍著腰際疼痛加緊腳步。
可梔月的體溫實在太低,神色很渙散,似乎快昏睡過去了,叫他也沒什麼反應,宛如一條即將進入冬眠狀態的蛇。
等等……冬眠?這個想法頓時令你毛骨悚然。
若說蛇妖透過吸納雲霧水氣得以現形,而且還成了如水一樣的形貌,那麼附近溫熱之物定是它的重要養分。
早前滿是蛇妖的濃霧聚集時,你感受到的那股強烈寒冷,就是蛇妖透過你手臂上螣蛇留下的記號,把你當作食物之一了。
你們的身體確實是比平凡人類更珍稀的重要補給,畢竟你們的肉身從不自然衰亡。
那為何梔月身上會結出一片又一片的冰鱗?這肯定不僅僅是蛇妖之毒在你們身上作用的效果。如果它需要溫暖,他應當試圖保持梔月的體溫。
此時,你想起查看梔月腿傷時看見的熟悉細小水光。
它已經是水蛇的姿態,根本不需要更多溫度。既然凝結出這些鱗片將傷口至整個軀體遮覆,代表它可能試著將多餘的溫度儲存起來,控制釋放的時間點。
『雲氣之身的螣蛇,完全能選擇自己現形的時機與形貌……』
『它們全憑生存本能在行動。』
它想要一個穩定的糧食供給源頭,一個庇護之處。
你驚覺,蛇妖殘餘真的鑽進梔月身體裡了;它自虛無之中被當作螣蛇喚醒,至此便以為自己是螣蛇,為了避免自己被消滅,想以梔月的軀體作為土壤生根。
你望著此時已蔓延到梔月臉頰上的鱗片。
不僅生根,這蛇妖正試圖佔據他。
碰隆——!
蛇村再次傳來震響,許多東西砸落在地,接著好幾個帳篷的簾幕被扯得東倒西歪;放置燭火的玻璃燈被摔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咆嘯聲自北面襲捲鋪蓋,村民淒厲哀嚎四起,村子的戰線恐怕即將崩潰。
濃濃黑煙自村裡村外升騰,卻又忽然以一種極度詭異的方式被吸納吞噬。
與此同時,東面也傳來劇烈震顫,黑蜧的巨大蛇身開始迅速移動,遠遠就能瞧見他在昏暗天色下閃動的蛇鱗。
水岩村的東側勢力約莫也快要到墓塚附近了,黑蜧應是透過敏銳的蛇身感受到龐大群體透過地面傳遞而來的震動。
你的心此時如受巨石壓迫一般。
水岩村兩側勢力很快就要會合,梔月卻身伏蛇妖、陷入最脆弱的時刻,你的一隻眼也暫時看不到了。
你踉蹌前行,梔月手裡紅燈籠搖搖晃晃。
過了會兒,視野中多了幾個微弱光點和黑影,遠遠地飄過來。你望著那些金紅光芒,霎時間還以為自己把梔月手裡燈籠看花了,一個變成好多個。
疲倦的腦袋愣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真的是好幾個紅燈籠。
「到了、我們到了,梔月。」你驚喜地晃了晃他的肩膀說道。
燈籠逐漸靠近,小小綿軟身形從燈籠間竄出,跳到你腳邊、沿著衣襬往上爬。
仔細一看,是小鼠。
牠朝著梔月吱吱大叫幾聲,坐在他冰冷的胸口處給他一點溫度,同時對你嗅了嗅、然後朝紅燈籠所在處伸長了脖子。
幾名侍者接著快步出現在你面前,將梔月從你懷裡接過去。
「帝君呢?他在哪兒?」你急問。
他們帶著你和梔月轉向一處壓著幾塊石頭的巨大土堆。你遲疑地盯著那土堆,印象中白晝時並沒有在長草區周圍看見這樣的地方。
仔細觀察發現,土壤中夾著壓爛的細草,似乎是剛堆起來沒多久的。
轉過土堆,馬上就看見十幾個紅燈籠擺在靠裏側的地上,竟像是把這裡當作臨時掩護。
是黑蜧做的嗎?你心想。
侍者們讓梔月在燈籠旁躺下,就站在周圍守著他。另外幾名則準備替你處理肩背和腰間弩箭傷口。
你大致算了下侍者數量,發覺這只是帝君帶來的一小部分。
於是你往附近掃視一周,注意到一側長草之中閃著整串火光,大批侍者們正提著燈籠站在連綿土丘頂端、沿線散開,仍在細細檢查壕溝。
一道嬌小漆黑的身影快步從那方向趕往你們所在處。
此時,原野上颳起一陣大風,彷彿有千萬條蛇在嘶叫。
你瞥了眼村子,儘管水岩攻勢強硬、又有西側草原提供地利優勢,蛇村仍在奮力抵抗。
透過土堆上方窺探,西南面樹林不見任何水岩村人追來,這令你鬆了口氣,卻也同時覺得心被高高地懸起。
昏暗天色下能隱約看見一批人影朝樹林魚貫而入,但進去沒多久又全退了出來,攙扶著傷患、抬著幾個人。
你想到方才脫逃時那十幾道鎖鏈聲之後的詭異寂靜,注視著梔月此時的模樣,不禁猜測:那些被抬著的,是昏過去了,還是死了?
如果他們死了,該怎麼和帝君解釋?
你再次將視線轉回壕溝的方向,看見帝君邊走邊按額角。
檢查壕溝的事似乎也費了他很大的精神,面色顯得有些睏倦。但當他一見到土推旁的你和梔月,頓時臉色慘白地衝過來。
帝君立刻蹲跪到已經幾乎被冰鱗覆滿的梔月身側。
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那些半透明的鱗片,指尖按了按梔月的臉頰、下顎、胸膛和腹眼處,接著又去戳手腕和腿腳,幾乎將全身穴位檢查了個遍,卻半天不說話。
他轉過來看看你,緊皺著眉:「你的眼睛……水岩幹的好事兒?」他舉起手在你眼角邊用衣袖沾了一下,全是滾燙的血。
不問沒事,你被他這麼一問,忽然覺得心裡有股巨大酸楚油然而生,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只是撥開他的手讓他繼續查看梔月的情況。
他望著梔月,嘆了口氣,陷入深思。
見他這反應,你嚇壞了,急忙問:「不、不會真的會死吧……?」你屈膝趴跪到梔月身邊,摸了摸他的手,發覺他掌心全是細鱗。
帝君的視線轉過來,神色凝重地喚了你一聲:「小殷,你讓開。」
聽見這句話瞬間,你覺得腦袋瓜彷彿要炸開,一下忍不住朝他大喊:「梔月不會死,他只是被咬傷了!」
帝君被你這大喊嚇了一跳,眼睛睜得老大。
你望著梔月滿身鱗片,有些脫力:「他只是傷得很重——他只是需要時間恢復。」
「我們一直都是這樣……」你惘然道。
「妖樹比蛇更可怕,妖樹比蛇更貪婪,即便是這樣,梔月還是回來了!」你覺得眼睛和鼻子一陣痠疼,胸口好像喘不過氣似的。
帝君伸手扯住你腰帶把你往後拉,你驚恐地轉過去,發現他非常嚴肅地瞪著你。
你立刻又往前趴倒在梔月身上,用身體擋在他和帝君之間,驚慌道:「不行!你不能用黑火!」
你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又說:「梔月不能比我早被燒成灰……!」
「小殷!」帝君厲聲怒斥。
「你聽不聽人說話!」
這聲大吼令你頓時怔了,你從來沒聽他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過,就連和姻緣神吵架也沒有。
帝君再次把你往一邊拉,就道:「我讓你閃遠一點,別跟著被咬了!」
「蛇妖現在梔月身子裡,你去一邊給老鼠處理背上傷口,讓我想想辦法,行不行?」他用力揍了你肚子一拳,你當即全身一軟、向後倒去被老鼠侍者架住了雙臂。
這時,姻緣神正好捧著一堆乾柴回來了,他身後一整群貓嘴裡叼著不知什麼草葉,依序遞給侍者們。
他一臉詫異地望著眼前景象,挑眉問道:「我剛剛錯過了什麼嗎?」
帝君用力瞪了他一眼,沒回應他的愚蠢問題,而是尋求協助:「蛇妖現在藏在梔月身體裡,你的貓有辦法處理嗎?」
「嗯?你沒辦法的事兒我哪能有辦法。」他說著,彎腰把手裡柴堆拋到一旁地上。
幾名侍者過去把散開的柴堆揀好,照著大小分類後,開始擺放細柴,準備生火。
「既然藏在身體裡,你就讓他吐出來不行麼?總不能讓貓給他開腸剖肚捉蛇吧。」姻緣神道。
你看向滿身冰鱗的梔月,一點也不覺得那是吐出來就能解決的事。
「我很久以前就和你說過別……」
姻緣神注意到你的表情,本來打算說點什麼,但他瞥了眼旁邊的帝君和躺在地上的梔月,最後還是把話給吞下去。
他改口道:「要是一直剖錯地方,豈不是要把他整個人給撕碎?」
他本來打算說的肯定是沒用的廢話。你心想。
帝君嘆息,搧了搧手讓姻緣神一邊去。
此時,他張開手掌,在食指指尖上燃起一簇小小的黑火,戰戰兢兢地靠近梔月,隔空對那些鱗片晃了晃。
你看得心頭直跳,生怕黑火燒到梔月。你緊張得好像沒閉緊嘴,心臟就會跳出來掉地上。
侍者們此時點燃了細柴,準備給營火添上些中柴加大火勢,卻沒想到……
最靠近黑火的那些鱗片表面立刻極速凝結,裹上一層又厚又硬的新鱗片,將梔月的腿和軀幹全凍在裡面。
同時,竟還讓剛點燃的柴火和周圍燈籠完全熄滅了。
老鼠侍者頓了一下,想著是方才草原的風給吹滅了,又再去給細柴點火。
「等、等一下!先別點火。」你阻止了侍者們的行動。
「黑火也不行!」你拉住帝君的手,將他拉離梔月身側。
帝君皺了皺眉道:「黑火和一般的火不是一回事,它燒東西並不一定熱。」
「不對……不止如此。」
你搖搖頭,望著熄滅的柴堆和梔月結冰的身體,想起在溪水邊冰霜初覆梔月腿上血痕時的模樣。
那時你將燈籠塞進他手裡讓他保持溫暖,也不像方才帝君用黑火逼近時產生激烈反應。
在長草區除妖時,那些蛇妖初時以細小水形現身,你們在柴堆上點了大火後,它們生怕烈焰將他們紛紛蒸散而選擇匯聚到一起成為一條大蛇;大蛇身上足夠的水分因此變得足以將你們用來防守的火牆撲滅。
至於黑火當時只在外圈壕溝,距離很遠,蛇妖最終是被貓整條拋進溝裡才能順利焚燒殆盡。
你們即便用了那樣的手法,濃霧卻依然無法有效率地散去,後來是帝君找到了頭髮般細小的蛇妖根體,將他們一口氣以黑火點燃、完全包覆,才成功滅去那些隱藏身形、不斷修復霧氣的小小蛇妖。
現在在梔月身體裡的正是那些細小蛇妖中的漏網之魚,所有行動都想盡可能確保自己能夠生存下來,就像它們在霧中做的一樣。
帝君的黑火一靠近就嚇著了它,於是立刻在身體表層結出整片厚冰保護那個躲藏在梔月身體深處的自己。
然而這令它浪費了好不容易儲存下來的能量,因此結出冰鱗的同時,又再次將附近暖熱全吸了去。
「只要它還藏在梔月身體裡,就不能用黑火逼它現身……它只會更害怕。」
以鼠誘蛇現形當時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那些根體還未被發現,而它同時又急需補充養份所致。
至於現在,蛇妖找到了最優良的掩護,想要用黑火滅了它,就只能一口氣徹底燒盡外側軀殼,令它猝不及防,連凝冰自保都做不到。
但你是絕對不會同意這種事的。
「我們得把它引出來。」你說:「我們必須讓它感到安全。」
你將早前經歷全說與帝君聽,包括冬螣驅散你身上寒意一事。
「也許能去找冬螣,像之前那樣治治看。」
你忽然又想起螣蛇十六年前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在蛇村中隱遁這麼多年才又被重新找到。
當時螣蛇將自己拆成兩半,真的只是想將自己分到兩條伴生蛇上嗎?
還是,正因前一回的死亡來自水岩的窮追猛打,祂才選擇以無人認得的全新姿態留在蛇村、陪伴村民?
難道祂曾經想的是,一旦蛇村沒了螣蛇,水岩村就沒有理由捕捉,也會因此放棄攻打蛇村的念頭?
——和平確實在螣蛇死後維持了十六年,但不再了。
冬螣和冬小巳身上的螣蛇,如今恐怕已經深切體會到這個事實,所以,當冬小巳選擇成為冬螣的伴生蛇時,祂也作出了選擇……
此外,梔月也說了,倘若蛇妖作為祂的複製體或仿造體,真的和祂那麼接近,連冬小巳在你身上咬出的記號他都能藉之影響,那麼也許,能透過馭蛇的方式控制它。
又也許,正因如此相似,蛇妖也有著與螣蛇相同的體會、相同的記憶、相同的恐懼,以及相同的顧慮。
就偏偏水岩村的人把梔月當螣蛇的化身,又偏偏螣蛇的仿造體確實就在梔月體內。
「如果它感到安全,它可能會願意出來。」你猜測道。
至少現在這種狀況,埋藏在梔月身體深處的它是肯定不會現身的。
帝君頷首道:「我們回蛇村看看。」
姻緣神道:「你能不能讓我休息一下!」
帝君聞言立刻嗤了聲:「那你就自己在這裡休息。」
收到帝君前往蛇村尋求協助的指示後,和你們在一塊兒的侍者們立即從姻緣神身上搶來披帛和套在華衣外層的披風,給梔月當作保暖衣物,將他層層包裹。
姻緣神被老鼠這般野蠻地對待,卻好像怕衣服被扯壞似的沒有反抗,只朝帝君道:「……行!這筆帳之後再跟你算。」
「隨你高興吧你。」帝君看都沒看他。
侍者們也不打算理會,各自將地上東西簡單收拾後,重新點亮幾盞燈籠。
有幾隻比較小的老鼠窩到梔月胸口和四肢處給他取暖,其他侍者則是包圍著他們,連人帶鼠整個扛起來。
老鼠和侍者們朝蛇村前進,帝君則壓隊在後。
你身邊的侍者替你肩背和腰上的箭傷做了最後的緊急處理後,你快速地將外衣套回去、繫好佩刀,起身跟上老鼠們和梔月。
然而,你才踏出第一步,西側蛇村方向又是連續數十聲炸響。
「不……」你錯愕地向前跑了一段,伸長脖子朝那個方向望去,發現蛇村居民似乎就要抵擋不住。
水岩村似乎真下定決心要在今夜攻下整個蛇村,靠近南邊那批人此時不進樹林了,轉而開始沿著蛇村南面散開,使得巡哨道上的蛇村村民不得不為了確保撤離路線安全,而分出了部分人力進行防守。
老鼠們仍提燈引道,持續前行,試圖前往混亂不堪的蛇村尋求治癒方法。
紅色燈籠在如墨的原野上幽幽晃蕩,向晚時紫紅的雲霞漸漸沉入夜色。
你心中焦急萬分。
你擔心蛇村村民和冬螣的安危,但梔月此時的情況也不樂觀。
你甚至不知道冬螣他是不是真的還有治療梔月的餘裕……
劇烈震盪自身後地面傳來,黑蜧閃著暗光的蛇身在昏暗天色下的長草中潛行,方才騷動使他立刻轉往蛇村方向探出巨大頭部,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似乎在思考是否該前往支援。
他頭上插著好幾支長矛,乍看宛如一條自深淵現身的巨龍。
然而,蛇信短暫吐露,他又立即扭轉回東側。
長尾向上一甩,抖落大批土石,進攻的水岩陣線被落石逼退了些,卻又馬上朝著黑色大蛇弩箭齊發。
蛇村又是一陣巨響,但這一次與方才不同。
那是某種東西崩裂的悶聲,你看見蛇村中心北面被扯得破爛的大帳全垮了下來,巨蛇雕像逐漸往旁傾倒,然後——
一個白色大石塊自高處驟然砸落,壓碎一地逃竄中的蛇。
村中黑煙受到吸納,朝著最裡側大帳加速匯聚。
不一會兒,濃霧騰空而起,於蛇村頂端凝聚出一大片雲氣,在那無數細小的水珠之中,如鱗的萬千鏡面若隱若現,卻好像有些不穩定。
「冬螣……和小巳?」
是螣蛇嗎?
是冬螣在試著馭蛇嗎?
或許是因為冬螣才剛從冬小巳的大量蛇毒恢復不久,甚至有沒有完全恢復都無法肯定,雲霧中的蛇身才出現沒幾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那些霧氣也不像冬螣提過的呈現禦敵姿態,反而很快地被風吹散。
你又向前奔跑了一段,遠遠地望見村裡散落的蛇像碎塊。蛇村村民們和幾條大蟒站在碎塊前方,正抵擋著幾個突破巡哨道口的水岩村人,不讓他們接近冬螣所在的帳篷。
冬螣趴跪在地喘著大氣,皮膚上圖騰隱現,似有水波。冬小巳則纏繞於他赤裸的上身,蛇頭貼著他下顎輕蹭。
冬螣動了動嘴唇,對琵琶蛇說了幾句話。
接著,琵琶蛇扭動蛇身,迅速環繞至他胸前,蛇牙朝著他手腕一處就咬下去。
冬螣按著冬小巳的蛇頭,臉頰碰了碰他,嘴唇湊在邊上又說了些什麼。
琵琶蛇抽出尖牙,身體滑過傷口處,再次盤繞回他兄長上身和肩頸。
圖騰從他們身體表側再次浮現,水霧匯聚、逐漸覆蓋包攏。
水岩村的人揮刀砍下了一名村民的手臂,就飛落在冬螣帳篷前面。
霧氣頓時劇烈波動,以一種極度不規則的方式扭轉著、加速聚集,將帳篷周圍迅速遮覆。接著上空雲氣再次匯聚,挾帶著水光,鏡鱗耀閃。
下一霎,偉岸巨影於深紫夜空中騰雲而起——萬蚺化形為鱗,如細霜與寒冰自雲氣上方急速凝結,瞬息間覆蓋巨蛇全身。
通體潔白剔透的螣蛇閃著金月般的雙目,祂數百尺長的身形盤繞於空中連綿蜿蜒,似是吸納了大量水氣的雲層,在蛇村頂端和外圍鼓動翻攪,而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外擴大。
祂透明的腹部閃著水光,時而牽動雲氣,時而囚固。
雖然有些生澀,但你望著蛇村穹頂那籠罩於上的雨雲,能感覺到螣蛇正在盡力掌控祂的水霧之身。
水岩村人衝破巡哨道口,大舉入侵,大量伴生蛇延地逃竄,四處躲藏。
螣蛇金目向下瞪視,蛇信吐露,蛇身攪動雲層。
螣蛇自高空中散去部分身形,在夜色裡悄悄降下冷霧,將蛇村外沿垂掛的玻璃燭燈和火炬籠罩在暈光之中。
眨眼間,你看見那些冷霧全凝成了大大小小的冰晶,銳利如刃的邊緣於焰火間閃著寒光,齊齊對準蛇村外頭。
當螣蛇巨大身形一旋,你感覺到陣陣冷冽狂風呼嘯而過,空氣中密集冰晶霎那間如千萬血滴子飛速旋轉、射向村外西面草原。
你聽見那裡傳來尖銳而淒厲的哀號和驚叫,數十支弩箭破空耳出,對準螣蛇的腹部飛去。
然而弩箭射得再高,螣蛇雲氣一擾,那些箭矢當即遭到吞噬,自穹頂處與無數冰錐同時迅速墜下,再次將蛇村外圍眾多水岩勢力砸得頭破血流。
水光接著自雲霧中閃現,村外漫天銀針如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扎在水岩村人的頭頂和肩膀。
即便蛇的面部看不出情緒,你望著螣蛇金色雙目,依然覺得祂平靜得令人畏懼,你仰視著那雙豎瞳,想起冬小巳在山莊時的模樣。
想起冬螣在樹林裡望著那些倒地的水岩村人屍體的模樣……
水岩村的人面對螣蛇冷酷攻勢依然發瘋似地朝蛇村咆哮。
你在那之中看見某些人不怕死地往前衝,只為了多傷一個蛇村村民,多抓一條蛇進自己腰間的竹簍子裡。
也是在這時候,你才注意到這些來自水岩村的入侵者,有許多人臂上和腿上似乎烙著什麼紋路,混在凌亂鞭痕底下。
你想起水岩村東西兩側的探子找到你們時都曾提過的詞彙——捉螣蛇、鹹魚翻身。
那一刻,你覺得好疲憊。你覺得那些身上烙著紋路的人,應該早已失去了一顆常人的心。
雨水淋濕了他們,化形為無數細小蛇身在他們皮膚上咬出細孔,寒氣鑽入體內,凝結成冰。
你聽見因強烈寒冷而產生的顫抖吐息,聲響彷彿在耳邊那樣近。
但你聽著那聲音,忽然覺得不對。
你立刻轉頭去看,侍者們正扛著梔月來到身側,你卻驚見被包裹在衣物和老鼠之中的他,好像掙扎著想脫身。
他面色驚恐,巴不得立刻遠離此處似的。
可是那眼神令你感到陌生,那不是梔月,至少不完全是。
那雙金目你幾秒前才盯著看。
那是蛇的眼睛。
蛇妖的眼睛。
糟了……即便宛如螣蛇的雙生體,它也不是「那個螣蛇本尊」。
螣蛇當年是怎麼死的?斬首、泡酒……
面對水岩村這麼多人,它可不一定那般勇敢。
當你意識到你們現在離他們有多近,頓時深陷絕望。
水岩的怒吼聲傳來,梔月驚慌失措地從老鼠侍者手中翻落,趴倒在地。冰鱗迅速結滿全身,將他整個下身包覆,接著——
居然帶著他開始移動!
老鼠侍者們立刻追上。
帝君本想用黑火困住梔月和蛇妖,但當冰鱗再次大量凝聚覆蓋,蛇妖甚至試圖直接翻過黑火時,他遲疑了。
你望著梔月此刻詭異的形貌,渾身雞皮疙瘩,但你仍立即張開雙臂擋住他:「不准走!」
梔月失神地瞥了你一眼,卻又忽然瞪大雙目,顫抖地朝你伸出手;然而,下一刻他眼裡金光閃出兩道妖異細影,手像是被什麼人給扯住似地用力拉回去、冰封在厚鱗之下。
「小……殷……」
老鼠們被他眼裡異狀嚇了一跳,一時間愣在原地。
蛇妖趁隙將梔月完全吞沒,一條大冰蛇轉身就朝南邊竄逃。
「抓住他,小殷!」帝君喊道。
你撲上前用全身的力量拖住梔月,一股寒意頓時穿透肌膚沁入胸口:「梔月,撐著點!冬螣能治療你!」你急道。
有幾根銳利的東西刺穿你的手掌,仔細一看這蛇妖居然在身上凝出好幾根冰釘試圖掙脫你的束縛。
蛇妖正用一種詭異的形態扭動著,好像他身體裡塞著兩個魂魄,吵得不可開交。
這時,水岩村人中有幾個轉向這裡,發現你抱著一條金目大白蛇,也不管為何有第二條螣蛇,只是瘋狂地朝你們放箭。
「或許對那些身有烙印的人來說,只要可能是螣蛇,抓了都是希望。」你猜想。
老鼠侍者很快地上前掩護,你感覺梔月此時正透過蛇妖的眼睛看你,要你放開他,免得跟著一起被射成刺蝟
……又或者,是蛇妖透過梔月看著你,要你別讓它受困此處?
沒等你反應,大蛇自斷冰釘,扭著身體從你臂彎中掙扎脫身。
「梔月!」
大白蛇飛也似地逃竄,當水岩村的弩箭射向他時,冰霜在受擊的那一面快速凝結,彈開無數攻擊。
水岩村一部分的人追了上去,他身上的冰越結越多,將自己變得更加巨大,梔月的身體卻好似深深地被吞入蛇妖腹中。
你絞盡腦汁迅速搜索四周能夠用來抓蛇的任何工具,僅剩的那隻眼瞥見被狂風吹落在蛇村外頭的簾幕。
你指著那個本用於搭建中心大帳的大片布料,急得跳腳:「快快快,包、包住他的頭!」
「從前面!」你又急著補上一句。
侍者們身形一縮,一個個接連著化為老鼠姿態,銜起落在地上的簾幕各角,就朝大白蛇逃走的方向奔跳而去。
簾幕在老鼠疾馳移動中,如低浪翻騰。
你跟著追上,搶在水岩村人之前逼近伏地逃竄的蛇妖,然後伸手一揮——老鼠們自蛇妖斜後方側倏地跳進他行路中央,張開大布幕。
過往視察經驗告訴你,大部分的動物一旦被矇住眼,都會立刻安靜下來。
然而,你忘了蛇在夜裡幾乎是個瞎子,大都靠著震動辨別周圍情況,而分岔的舌頭是一條蛇最令人驚豔的感官。
布幕還沒來得及沾到一片鱗,他不斷點在空氣裡的蛇信早已摸準前路,布幕一張,他便用力扭轉蛇身、往旁脫困。
一支弩箭在混亂之中削過鱗端又射中了你肩膀,蛇妖發狂似地吐出數根閃著雷光的長長冰矛,刺穿迎面而來的追擊者。
鮮血飛濺,遍灑數尺。
你看見那帶雷冰矛,登時愣在原地。
蛇妖再次帶著梔月遁入樹林之中。
「別跑了……回來啊!」你喘著氣,用衣袖擦去額角汗水,心急如焚。
巨大蛇影在樹林中閃著冷光,此時,鎖鏈聲響徹整個南側林木區,散著金白光芒的數條大鍊自地面竄升而上、穿進蛇妖冰白身體,將它狠命地拉倒在地。
巨蛇壓倒好幾棵樹木,傳出巨響。
然而,沒一會兒,蛇妖又掙脫束縛,半個身子從樹冠之上探出來。
他破碎殘缺的冰鱗整片向後蜕去,接著從吻部凝結出全新鱗片。那連串舊鱗砸在地上,無數冰塵暴散,映著白鎖鏈的光,宛如碎星紛落。
白鎖鏈和蛇身上的細雷無聲地消散,蛇妖卻仍然躁動不安地在樹林間亂竄。
你望著那幅景象,心重重一沉。
梔月的意識恐怕被完全吞噬了。
你小心翼翼地靠近查看,盡可能放輕腳步緩慢前進,並且避開滿是碎霜的區域,生怕大蛇能透過任何結冰物感知四周,那樣它又會逃掉。
侍者們和蛇妖保持一段距離,替你們在漆黑樹林中提燈引道。
蛇妖稍稍靜了下來,但仍不斷吐著蛇信、一股腦地往越發狹窄的地方鑽。
好像那些水岩村人方才在蛇村四周的模樣徹底嚇壞了它,覺得如今這片土地上任何一角都是不安全的。
而那帶雷冰矛……
恐怕是那些人把蛇妖和梔月都嚇著了。
「不能再讓水岩村的人找到他,得想辦法去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你心道。
「去一個沒有人會攻擊或捕獵螣蛇的地方。」
「這樣梔月和蛇妖都能感到安心。」
但是這片土地上,哪裡有那種地方?北面山洞恐怕也不行,如果它覺得那裡安全,方才應該早就往那兒去了。
南邊這裡的樹林,雖然早些時候在這裡算是被襲擊過,至少還有許多遮蔽物供它躲藏。
帝君嬌小黑色身影在你面前停下,強風擺弄著他的衣袖。
他望著蛇妖的模樣,沉默片刻,接著說:「小殷,準備好幻術!」
「我要直接把梔月帶回山莊。」
你一聽,立即想到過去斬除妖樹時的備案:萬不得以的情況下為避免妖異傷人,可透過幻術引導生靈暫時躲入山城。
你當時沒有用到那個方法,畢竟山城姑且算是亡靈居所,生者待太久恐怕無法順利離開,帝君特別囑咐過你別隨意使用。
只不過,這一次進去的,會是蛇妖。
但,沿來時原路將蛇一路趕回山莊過於不切實際,所以帝君才決定用這個方法——將你的幻術與他的術法聯繫,就能在需要的地方開道直入老鼠山莊。
實際上你們從山城「出門」的時候,也是這麼做的,那個法術是由帝君設在山城口的。
那門口還做了一些特殊處理,好確保……姻緣神沒辦法隨時大步走進來。
「我們將蛇妖引入山城唯一石徑,狹窄之處應該能令它比在這裡更放鬆,屆時再視情況控制或捕捉。」
你邊聽邊想像著那個畫面,粗略地回憶了下石徑寬度,應該……是剛好可以塞得進去吧。
為了讓蛇妖精準進入山城,你們也得在樹林中找到適合設置門口的地點,把蛇妖引過去。
你和帝君在林中縝密搜索,同時,盡可能地觀察蛇妖動向,最終找到一個足夠寬的大樹樹洞。
這個樹洞由好幾棵盤根錯節的老樹構成,氣根和枝幹彼此交織纏繞、錯綜複雜,中心留了一個大空間。
蛇妖似乎注意到這個樹洞,褪去一些冰鱗,浸濕身子底下的路面,朝著洞慢慢爬過來。
「就設置在此處吧。」帝君道。
你們躲在一處視野足夠良好的草叢後頭,靜靜地注視這條蛇完全進入你的視線範圍。
只不過,你的左眼現在是無法作用的,些微的距離和視角偏差讓你花了點時間調整幻術的作用方式。
「準備好了?」帝君悄聲問,抬起一隻手。
你點點頭,他便伸手朝樹洞輕攬衣袖,指尖像是撫弄琴弦似地撥了下,兩隻小老鼠率先進入洞內。
你以幻術將山城門口設置於樹洞中,當帝君再次揮動衣袖,入洞的老鼠將門打開,整個山城石徑和嶺華樓原封不動地出現在樹洞深處。
山城燈籠這回沒有全部被點亮,大約只有一半不到,微暗火光映照的窄道被人收拾過,此時顯得乾淨異常。
你忽然想起出門前,曾讓山莊裡的老鼠和侍者們清理冬小巳闖入帶來的混亂一事,以及梔月在出發前,曾在岔道口做了記號給老鼠和貓苑作提醒。
顯然地,這記號確實起到了作用。
石徑兩側的矮牆上方已經蹲滿許多老鼠,似乎早已準備好讓道給蛇妖。
蛇妖的分岔舌頭點著空氣,緩慢地移動身子往山城口蜿蜒前進。
它扭著身子前行,最後將自己擠進狹窄石徑中,一點、一點地往廣場方向推著滿是冰鱗的蛇身。
你和帝君隔著非常遠的距離靜靜地跟在後頭,進入山城。
你們看著它在平靜和緩的移動中,逐漸融去身上的冰霜,褪去過多而厚的外皮。
冰融化成了水,沿著石階往山城中心低谷處匯聚,成了溪水和一道道踝足高的小瀑布,潺聲漸響。
山城之內一片祥和寧靜,全無蛇村外頭的劇烈轟鳴。
蛇信不斷吞吐,蛇妖來到嶺華樓前的廣場,繼續前進。
「它是要上去?做什麼?」你不禁對於蛇妖的行動方向感到困惑。嶺華樓是能提供躲避,但山城的其他角落不也行嗎?
為什麼它看起來想往樓上爬?
帝君抬手示意你先看著,沒有前去阻止。
「這時候又刺激它恐怕功虧一簣。」他道。
蛇妖足有十尺長的身驅,最終竟直接沿著廊柱向上爬、翻進三樓走廊,將整個蛇身給擠進廊下,推倒了好幾盞燈,把走廊都點燃了。
那火大得遠遠就能聞到燒焦味。
但蛇妖逐漸消融的身軀移動時也在地板和牆面上留下一灘又一灘積水,火勢雖然一下子燒得旺盛,但也很快地被撲滅了。
你望著在三樓走廊的蛇妖,覺得心忽然跳得很快。
嶺華樓二樓是帝君的書房和客堂;三樓則是你和梔月平時在樓內休息、活動的地點,你們從好久好久以前……從睜眼獲得神識開始,就在那裡度過無數光陰。
蛇妖最後停在那個你們閒來無事就喜歡待著的地方。
包覆梔月軀體的層層冰霜此時迅速融去,自走廊邊緣漫出、滴落廣場,彷彿嶺華樓瞬間下了一場小雨。
梔月的神識還在,他沒有完全被吞噬。
梔月還在。
蛇妖止步之處,就在敞開的隔扇窗旁。
嶺華樓朝東而建,自窗邊望去,能見日出。你經常從窗口往外望,和他聊著去過的地方,包含辛苦視察,抑或放鬆遊樂。
你也提起想去的地方,說是在這無盡無邊的凡世之中,千百年的更迭,總有許多有緣之地最終沒能造訪。
梔月總是在旁翻翻書,靜靜聽著,偶爾附和或拌嘴。
你們什麼都能吵,也什麼都向彼此吐露。
你們自古雙生,宛如兄弟。
從未變過。
梔月此時正倒臥在窗邊,渾身濕透。
你連滾帶爬地奔上樓梯,穿過焦黑積水的走廊,來到他身側。
他雙目緊閉,呼吸和緩,正昏睡著,但身軀依然寒冷。
小蛇妖此時已然完全撤去堅硬冰鱗,位於梔月腿上的霜卻仍結著、包覆傷處,試探性地伸手去摸,冰霜卻微微地又結厚了些,好像它仍然不打算從梔月身體裡出來。
你問帝君該怎麼辦,帝君只是緊緊皺著眉,嘆了口氣,道:「暫時別動它。」
他顯然也注意到水岩村追擊時,蛇妖吐出的帶雷冰矛。他來到你們身邊,放輕了話聲道:「恐怕是類似的恐懼讓蛇妖趁隙影響到心魄了。」
他擔心任何刺激都會造成像在蛇村外那樣更嚴重的反效果,便吩咐你只管靜靜看著,觀察情況。
如果梔月體內的小蛇妖一直維持這個狀態,那也只能暫且如此,或許得想想別的方式,讓它自己離開,連引都不該引。
他召來老鼠和侍者,讓他們把混亂的走廊和房間清理乾淨,並且替你和梔月都好好清洗、照料傷口。
他按著額角,雙目微閉了閉,道:「我得再去蛇村和那附近視察。蛇村既然喚出黑蜧和螣蛇護村,應該不出幾個時辰戰火就會結束,老鼠們會在那附近繼續收魂。」
「貓苑的傢伙方才跟在我們後頭回來了,我會把他帶走,讓他別來煩你們。你和梔月就在山莊好好休息。」他說完,便又踩著疲倦的步伐下樓去。
接下來整整三日,梔月都被困在睡夢之中。
你靠在窗邊望著他的睡臉,和那即便用溫水敷蓋卻依然結著冰霜的腿,腦袋一時間變得遲鈍。
在這之前,你以為沒有人陪你練劍、沒人陪你在山城裡閒逛、沒人陪你說話,只是一種無聊的感覺。
但歷經這三日,你發現,那不是無聊,是寂寞和空虛。
你覺得自己終於明白冬螣說的話了。
那就好像……原本完整的自己,忽然少了一大塊。
以前從沒有這樣的。
你嘆了一口又輕又長的氣,眼角瞥見放在桌上的亡魂簿。
對了,已經過了三日,蛇村和水岩間的戰火應該消停了吧。
你把冬小巳最初試圖偷走的那本亡魂簿拿過來,盯著外封上頭的墨字看了許久。
最終,你決定把它打開。
冬小巳的名字在這本簿子上是有兩個的,一個屬於他原本的人類肉身,已經被埋葬,另一個則是他現如今使用的琵琶蛇身。
所以,如果第二個冬小巳的名字後頭現在是空的,就表示他還活著。
至於冬螣,就看這本簿子或其他更新的簿子是否寫有他的名字了。
你讓老鼠把和蛇村這兩日案件有關的亡魂簿都找來,一個個開始查閱。
蛇村村民的人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可有時候,一個地方待得久一些,名字的重量就變得不一樣了。
見過那裡的人、和他們說過話,他們在你心裡的重量就不僅只那二、三個墨字。
帝君讓你們把這些看得輕一些,但也不要忽視。可更多時候,在亡魂簿上看到一個新名字的時候,它依然是沉重的。
人的死因可能有千百種,無論是什麼,每一個看在眼裡都是萬般無奈。
你費了點時間趕在梔月醒來之前,用你那隻獨眼迅速查找了幾個最重要的名字,打算如果有任何不妙的地方,就要讓老鼠暫時造一本假的亡魂簿放在這裡,然後把真的那幾本藏起來。
雖然祭典一到馬上就會穿幫,但蛇村的事才剛發生,他腦子可能還混亂著,最好是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萬幸的是,冬螣和冬小巳、黑蜧和小丘丘,他們四個全都平安。
你沒有在冬小巳的名字後頭看到死因,也沒有在簿子上的任何一頁找到其他三人的名字。
當然,小丘丘你還記得要用秋丘去找的。
他們全都安然活了下來。
當梔月醒了的時候,你就要馬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又過了大半天,當你拿著簿子在手裡翻了又翻、一翻再翻,確認自己沒有漏看,或者其實老鼠早就為了以防你的表情出賣你自己而先造了假的亡魂簿給你時,梔月醒過來了。
你看見他睜開眼睛,就盯著天花板發愣,過沒多久又閉上眼。
你湊過去,對著他道:「梔月,你已經睡三天了,還要睡啊?」
「你如果真想學蛇冬眠,你得睡三個月,太久了,我不准。」你晃了晃他的肩膀。
梔月再次睜眼,慢慢地坐起身,掃視周圍,視線落在你手裡和身邊的亡魂簿上。
你注意到他的表情,立刻驚喜地說:「他們都沒事!」
「冬螣和冬小巳都活著,黑蜧和小丘丘也是。」
梔月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渙散,你發現他雙目之中仍時不時閃現兩道細影,好像他身體裡的小小蛇妖還在影響著他。
「你現在還感覺冷嗎?」你關切道,又伸手去摸摸他的額頭,感覺上體溫正常多了。
然而,梔月雖然好像聽見你說的話,卻沒有回應。
他怎麼好像……不會說話了?
「還是喉嚨太乾?」你問,讓老鼠拿水來給他。
梔月推開水,一語不發地把你手中的亡魂簿抽走,自己拿去前後翻了一遍,很仔細地檢查了上頭的墨和封皮,好像早猜到你會幹些什麼似的。
他看完之後,輕輕吐了一口氣,眉宇總算是舒展開來。
這時候,穿著斗篷的小鼠跑到你們身邊吱吱叫,指著山城門口的方向,好像說是有人找你們,正在山莊門口等著,讓你們去看看。
你有些困惑,但還是拉著梔月一塊兒到門口去。
沒想到,門一打開,竟是冬螣和冬小巳。兩名提燈的侍者正站在他們身邊。
你嚇了一大跳,連忙眨了眨眼重新確認,見到他們胸口中穩穩燃燒的焰火之後,才放下心來。
沒事、沒事,真活著。
冬螣和冬小巳身上有些細小傷痕,不過看起來都已經被處理過,他也讓你們不用擔心。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你忍不住問:「你們還沒死,不能進來。」
冬小巳蹭了蹭冬螣的臉,冬螣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就是,有件事想問問,所以拜託老鼠帶我們來。」
「怎麼了?」
「我們以前聽黑蜧講過故事,他說人的魂魄在死後會先待在老鼠山莊一陣子,等到祭典後才進入……輪迴?」他頓了一頓,伸手摸摸冬小巳的頭。
「我們想知道,白螣,我們母親的魂魄還在這裡嗎?」
「如果還在,能不能讓我們見見她?」
聽聞此言,你想起蛇村那個大蛇雕像,和蛇頭裡的雪花石膏女性雕刻。
蛇像身體如今已崩裂,但頭部是完整砸在地上的,不知道裡頭埋放的石棺槨情況最後變得怎麼樣了。
白螣被埋葬的肉身還安好嗎?
十六年前的魂魄,你推算了一下,應該還是在的。
只是,以世間亡魂數量來說,十六年那是極多的。
你拉開門,讓冬螣和冬小巳進來:「你們在客堂等一下,我們得找找。」
說完,你就讓小鼠去通知其他老鼠,調閱十六年前入山城的亡魂名冊。
冬螣和小巳來到門後石徑頂端,幾隻老鼠們很快地聚集到他腳邊聞嗅著。他蹲下身,有些生澀地摸了摸老鼠們的臉頰,老鼠們則用鼻子碰了碰表示招呼。
冬小巳也盤繞著爬到地上想和其他老鼠打招呼,但大概是前幾天才被吞下肚過,他們有些遲疑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小巳,別忘了你現在是條琵琶蛇。」冬螣提醒道。
冬小巳身為一條蛇,即便有苦難言,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你讓老鼠帶他們前往嶺華樓,正準備關上門時,門後又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黑蜧。
他抿了抿唇,懇切地請求:「如果可以,我也想見見白螣。」
你打開門,沒多說什麼,便讓他進來。
又準備關上門時,一隻貓就出現了,緊跟著另一個人影,影子就籠罩在你身上。
你一抬頭,就見姻緣神站在門邊,手抵著門問:「我也可以進去吧?」
你往旁邊看了一眼,梔月就站在門後,但有點精神不佳。
不管現在讓他擺出這副表情的是他自己還是小蛇妖,很顯然地這種時候,還是別讓姻緣神來添亂比較好。
於是你邊把門關上邊朝他大喊:「梔月還在睡,他怕貓!」
姻緣神一聽,把門推回來,揚聲道:「你小子睜眼說瞎話!上次我還看見貓在你們腿上睡覺了,別想騙我,你們來貓苑的時候他分明也有抱過貓!」
「這門後有人對吧,你剛剛往那邊看了!」
「沒有!你出去!去找帝君!」你朝他翻了個大白眼,把門擠回去:「現在沒空理你啦!」
梔月從門後撕下帝君隨時備用的禁貓警語給你,你伸手把那張紙拍到外側門板上。
然後磅地一聲把姻緣神關在外面。
姻緣神氣得跳腳,隔著門罵了幾句之後問:「什麼時候能來?」
你不想管他,當作沒聽見。
老鼠很快地替你找來十六年前與蛇村有關的名冊,你從中找出白螣的名字,查閱死因以及死法後,馬上確認了她現在待的地方。
梔月從一串雕鏤著杜鵑花的鑰匙中找到對應符號的一把。
你們倆並肩來到某一層石階,往刻著同樣符號、掛著紅燈籠的門裡走。
通過門後是一道長廊,你和梔月在那扇繪有繁複杜鵑花紋的木門前停下,用鑰匙打開了鎖。
裡頭一如既往,溫黃燈光點亮整個廳堂。金白色燈籠垂掛於寬敞大廳中央,無數鏤花木門在四周牆面延展開來,從上至下,看不見頂也瞧不見底。
世間眾多魂魄都在這些房間裡,直到祭典之前,他們都能在這裡生活,每個房間都很寬敞,隨他們喜歡的樣子,各有變化。
而這些房間,只是山城的一小部分。長廊後的每道木門,都是這樣的地方。
你本來打算找到白螣所在房間,讓她前去會客,不過,當你們一踏進大廳時,白螣就坐在那兒,似乎在等人。
她朝你們露出一個溫暖微笑,二話不說便跟著你們前往嶺華樓的客堂。
白螣走上樓梯,出現在黑蜧和冬螣及冬小巳的面前。
是日,初秋午後的斜陽正盛,金輝漏灑在南面客堂一角。
嶺華樓中一縷亡魂牽動在場所有人的思緒。
黑蜧和冬螣當時隔著幾個人的距離盤腿坐在客堂地板,冬小巳就繞在冬螣身上。
當白螣走上前時,他們驚訝地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好像他們從未想過——茶餘飯後提起的故事,有一天真能讓他們見到那個早已消逝許久的親人。
……即便藉著蛇多了一次活命機會,也沒能保下來的親人。
黑蜧激動地衝上前抱住白螣,鼻子紅了,眼睛紅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眼裡神色倒是代替了千言萬語。
白螣拍拍他的臉,就哼哼笑起來:「現在你看起來應該比我老了十六歲。」
黑蜧露出了一個古怪的表情,好像不明白怎麼會有人拿自己死的年齡去和一個活人比。
白螣轉向站在後頭有些不知所措的那對兄弟,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柔和眉目帶著溫藹,輕聲道:「已經長這麼大了啊。」
「十六歲,成年了。」她走過去,伸手輕輕摸了摸冬螣的頭髮和琵琶蛇的滿身鱗片。
她的視線停駐在面前一人一蛇身上好一陣,神色顯得有些哀戚:「看不到你們用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站在一起,說實話還是有點可惜……雙胞胎很稀奇的,村民們忙著分辨你們的樣子肯定很有趣吧?」
冬螣聽著她的話,想起許多往事,也無奈地笑了。
「不過,都活著就好。」她張開雙臂,將他們一同擁入懷中。
「冬螣、小巳,沒能親手養大你們,我很抱歉。」白螣輕撫著他們的背,垂眸道:「但我很高興今日能見到你們。」
你們給二人一蛇留了半日時間,讓他們和白螣的魂魄好好聊一聊。
親人之間,無非閒話家常。可母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抑或生者與亡魂之間,都是不一樣的。
本來,你們想著是不是該將冬螣父親的魂魄也找來,但他們沒有任何一人提起;讓老鼠暗中去找,竟也沒能找到。
後來你才知道當時他們父親人雖死在敵村,但伴生蛇吞了內臟之後,竟是整條蛇被裝進一個鏤花琉璃大罐,至今都放在水岩村供人觀賞,連咬尾自盡也做不到。
這是冬螣在數日前的戰亂中,從水岩村人口中得知的。
此事實屬奇恥大辱,為避免蛇村犧牲更多人命對水岩進行報復,黑蜧當年回到村子後,告訴眾人冬螣父親已死,連伴生蛇也沒能活下,暗暗將此事藏在心中整整十六年。
冬螣問了,黑蜧才將真相告訴他。
至於白螣作為一族之長,當年死亡時入城沒有見到丈夫,大概早就猜到是什麼情況。
半日倒數結束之後,你將二人一蛇送回山城門口。
梔月的狀態在他們談話時好像又變得不大穩定了,於是送客前你讓老鼠陪著他,在廣場邊等你回去。
冬螣注意到梔月的情況,試著用當時治療你的方法治療他,卻不見明顯改善。也許就像帝君說的,傷到了心魄,而小蛇妖恐怕和梔月一樣,得慢慢來。
黑蜧站在山城口,沉默了好一會兒,面色很是歉疚:「……金杜鵑的事,我很抱歉。」
冬螣和冬小巳低著頭,似乎也感到十分懊悔。
你望著他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後只道:「世事難料。」
「我和梔月或許注定要在那一日前往蛇村除妖也說不定。這件事,就留與我和帝君去擔心吧。」你給了他們一個淺笑,但其實你不確定自己心裡是否真的能過得去。
你讓老鼠護送他們回村,自己一人又沿著山城石徑返回廣場。
梔月坐在石階頂端,金色的雙目就靜靜望著你。
你回望那雙眼,陷入了短暫沉思。
冬螣在琵琶蛇裡看見冬小巳,即便無法對話,即便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見魂魄,卻仍完全相信他的靈魂就在其中。
伴生蛇讓他們的靈魂足以被多保存一回,在蛇村自古的歷史中,是一種約定,也是一種信仰。
這份信仰自誕生至今日,推估不到數百年的光陰,非常短暫,就連帝君都剛開始查起。此外,既然是人與蛇彼此的約定,你們也不打算破壞它。
一個軀體塞著兩個靈魂,至此相伴而生、相伴而亡。也許梔月現在也變成了類似的情況。
若是如此,就不能讓帝君殺他。
況且,他不過是和小蛇妖一同受到了驚嚇,並非迷失自我。帝君也是知道的。
你這麼告訴自己,卻忽然又害怕起來。
祭典狩獵很快就要到了,到那時候,所有的記憶都會重演一次,再加上方才那些談話,梔月他……會怎麼想?
你的視線落在天裡那鉤眉月,細小金光在夜色中顯得脆弱而易碎。
你搖搖頭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事。
走到梔月身邊,他抬頭望著你,你就朝他一笑:「梔月,你現在沒事幹吧?」
「陪我練刀。」你說。
梔月聽了,低頭看看自己的腿,蹙眉思索。
你這才補充道:「喔對,你可以坐著陪我練。」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