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數日前,嶺華樓。
「啊,痛——」
你又被咬了⋯⋯哎,怎麼會說又呢?
洗漱完畢,你依慣例在祭典前的第一個準備日,換上老鼠們備好的新衣——這套裝束並非正祭期間穿著的祭服,更像是人類在新年穿新衣服那樣,代表下一個輪迴即將來臨。
接下來數日,山莊內將會進行祭典前的準備工作,以確保正祭能順利進行。
然而,你才將裡衣揭開,手都還未從袖子抽出,左肩頸處便傳來一陣疼痛。望向鏡中查看傷口,只見一排牙印正汩汩冒出血來。
而你的親手足正以雙臂緊緊環著你的腰,把臉埋在你後背。整床被褥早已脫離床鋪,其中一部分還捲在他腳邊,顯然這口不只咬得用力,還特別急。
「梔月⋯⋯你不能二話不說就咬人。」
即使對他說了這句話,梔月也只是收緊環住你腰間的雙臂,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在心中嘆氣,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你摸了一手血給梔月看,故作可憐地哭訴:「都咬到流血了,你看,這麼多,而且我一動左臂就感覺全身痠軟。」
「你幫我看看,是不是中毒還是麻痺啦?」你邊假裝哀嚎,邊以袖口布料稍微按住傷處止血,不忘觀察他的反應。憑你那舌粲蓮花的嘴,儘管有部分是胡謅,梔月聽了終於還是抬起頭來。
他神色有些迷濛,那雙金眸略顯驚慌,顫抖的嘴唇卻只吐出一句:「小殷⋯⋯今日別出門。」
「可是今天有祭典的準備工作要做。」
「待在家裡陪我。」他又收緊雙臂。
「等——」要不是你還沒吃早飯,憑他這力氣怕是要把整個胃都給擠出來。你出聲安撫,讓他放鬆點,免得把你給絞死了。
總覺得自從梔月被蛇妖咬傷、佔據身體和心魄,接著逐漸與蛇妖取得平衡,甚至得以掌控對方擁有的能力之後,他們彼此之間似乎也達成了某種共識與約定。
你並不知道梔月和蛇妖之間做了什麼約定,也無法證明這個猜測是正確的,只是有這種感覺。雖然問過,卻不曾得到正面的回應,旁敲側擊也毫無所獲。
少數較明顯的線索,是從某陣子開始,梔月在化形成巨大冰蛇時,保有自身理智和思考能力的機率提高了,但在人形姿態下,也多了一些蛇類的習性和徵狀。
他變得比你更怕冷,天氣稍涼便不放過任何汲取溫暖的機會,出門在外大衣手套不夠用時就喜歡黏著你。而這山莊位於深山之中,氣溫本就偏低,入冬後他幾乎不曾主動離開有炭爐的房間。
同樣地,他對炎熱的耐受度也降低許多,因此無法像你一樣靠近爐火、迅速烘暖身子;天熱時皮膚表面常出現蛇鱗般的冰霜,分布於身體各處作為保護,如今入夏,這樣的症狀將會更加頻繁地出現。
此外,他也難以忍受氣味強烈的地方,以往祭典上常用的香火如今令他頭暈目眩、無法參與準備工作,儘管挑選氣味最和緩的香也依然如此。
更別說山莊隔壁貓苑那傢伙身上的薰香味,如今對梔月來說想必更加刺鼻難聞。
為此,祭典期間安排給梔月的準備工作已逐次減少,現在幾乎都由你、帝君和老鼠們負責。
說起來,稍早洗漱時你注意到一件事——山莊裡走動的老鼠似乎比平時少了許多。
照理說祭典準備期間老鼠們都忙碌不已,更何況負責協助帝君整理名冊與準備祝禱儀式的那些,怎麼也沒看見?
你吹了聲口哨,召來小鼠打算向他打聽情況。梔月見你沒有要出房門,這才鬆手放開你,裹著棉被在離你最近的床腳邊坐下。
你自抽屜取出已經剪成小塊、整齊擺放的細布固定於傷處,簡單包紮後又將原來的裡衣穿回去,打算晚點再更衣,免得新衣服才剛送來就被弄髒了。
在几案邊等了會兒,一旁炭爐上茶壺裡的水都燒滾了,還是沒見到早該出現的小身影。
你覺得奇怪,又吹了聲口哨,穿著黃色小斗篷的毛茸茸身軀這才從櫃子鑽出來,嘴裡叼著一片米餅,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你瞧,身後點心盒蓋還在輕微搖晃著。
「小鼠,你知道老鼠們都去哪兒了嗎?」你問牠。
穿著黃色小斗篷的小老鼠滿臉困惑地吱了聲,對於你說的情況完全沒有頭緒。你搖搖頭,牠那張臉一副剛睡醒正要享用早飯的樣子,大概什麼都不知道。
小鼠見你沒別的事要吩咐,以食爲天的牠,轉身就要跑。
「等等,回來。」你指了指上蓋傾斜滑落的點心盒,對於小鼠抓了餅就走的行為不甚滿意,要牠把蓋子蓋好。
「吱。」小鼠有些不甘願地推了一下搖晃中的盒蓋。
「小鼠,自從蛇村案以後你好像就常常對我有意見喔?而且是偶爾想起來的時候特別有意見。」
「吱!」小鼠毫不猶豫地說對,誰叫你當時把牠當成捕蛇誘餌,然後一腳把點心盒的蓋子踹回去。
「不是,你記仇也記太久了吧!那是情非得已才想出來的緊急策略,後來不是也買了一整盒米餅給你賠罪了嗎?你這小傢伙看見整盒米餅時表情有多開心我可都記得!」
「吱吱。」
「那只是我的辛苦酬勞,還沒算上精神撫慰金!」小鼠翻了個白眼,不以為然地抖著鬍鬚,說要是跟你計較,那你買一整山的餅都不夠賠罪。
牠說完,小小身軀一下子跑得沒影。
梔月見你和小鼠又在說相聲似的,輕輕笑起來,面色卻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唉,那小傢伙⋯⋯算了,待會再去看看是什麼情況,現在得先處理你的事。」你說完,彎身在几案邊坐下,把兩枚茶盞擺到木托盤上,注入熱水。
這水是從貓苑大門前的大瀑布取來、煮沸的水。依那傢伙和貓的居住習性,那瀑布可以說是整座山最乾淨的水源。
「該吃藥了,梔月。」
你掀開擺放於書案角落的杜鵑漆木盒蓋,掌心大的盒子裡裝著質地粗糙、纖維清晰可見卻薄得透光的紙片,它們被對半折疊並整齊地置於盒中,方便取用。
你熟練地取出一片,攤開紙張執起墨筆,在上頭寫下一字——
穩:安穩、穩固,主意志穩固而堅定。
接著又取一張,寫下另一字。
定:心靜、正定,以安心神、定思緒。
這是帝君先前交給你的一個簡單咒法,說是他不在山莊的時候,還得麻煩你代他執行,既然蛇妖還在體內取不出來,那就盡可能確保梔月的精神意志維持在最穩定的狀態。
你說,只要是關於梔月的事,從來不麻煩。你們是帝君的孩子,梔月可說是你的親手足,何來麻煩一說?
帝君聽了,淡漠的面容總會浮現苦澀又欣慰的微笑。他會拍拍你的臉頰,故意揶揄你:『我們家小殷可終於長大了。』
『如果有什麼事,讓老鼠捎信給我。』這些年,他老人家時常留下這句話後,便抓起老鼠替他準備好的小包裹離開山莊。
下一次見,多是十天半月以後,甚至數個月。每回返家,風塵僕僕,面色疲睏。你問他去了哪兒,他總說四處視察,蒐羅新知,以備不時之需。
隨著帝君離家的次數和時間逐年增加,你開始感到擔憂,也有些難過。
你知道他可能正費盡心思尋找醫治梔月的方法,卻也想過這是否代表他已對現狀失望而無力?
你有些惶恐,同時又覺得自己應該要做得更多——梔月信任你,因此你在維持他精神狀況穩定這件事上,能發揮很大的作用。
你為此一直很努力,也小心翼翼。
隔壁貓苑的傢伙聽聞帝君最近時常出門在外,便沒怎麼前來敲門打擾,也不曾過問你們的情況,莊內變得寧靜又清閒,多半日子只有你和梔月以及老鼠們。
你覺得這樣也好,梔月需要休息。無謂的吵鬧都會令他感到焦慮,尤其是貓苑那一位在場的時候。
你們是帝君的孩子,可更準確地來說,你和梔月最初不過都是神造之物,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便是輔佐帝君,聽從他的指令、協助他管理世間魂魄,其餘一概不重要。
一旦你們變得不堪用,便可於彈指之間毀棄重塑——這是貓苑那個人一直以來的態度。
儘管多年以來的相處讓對方逐漸改觀,也願意對你們釋出善意,並將你們視為他老人家的家人。
可越到這種時候,越是有所顧忌。
梔月的狀況連帶地造成帝君聽力惡化,帝君私底下和你提過,說是神造之物出問題時形成的反噬作用。此事似乎讓貓苑那人決定重拾古老觀點,每回相見,那人妖臉上的表情便是欲將你們除之而後快似的。
梔月也已察覺貓苑最近的態度轉變。
倒不如說,貓苑那個姻緣神的字字句句影響一直都很大,梔月以前差點把自己獻祭掉也是拜他所賜。總而言之,近幾年只要聽見貓苑來訪,梔月又會像以前一樣躲起來。
若讓你說實話,造成梔月精神崩潰的,除了蛇妖、梔月自己,絕對也少不了那個姻緣神。
你將寫有「定」、「穩」二字的紙籤分別重新摺疊,又從桌邊取來銀針,在自己食指戳了一下,待鮮紅血珠浮出,便將食指按於紙籤表面。粗糙纖維迅速吸附血液,與墨色交織變化,留下一個指印大小的暗紅色紋樣。
說真的,親自完成這個帶咒法的紙籤,讓你感覺自己有點像帝君。畢竟平時這種東西都是他在寫,你和梔月以前多半都用他替你們寫好、備好的符。
起初,由於沒有經驗,你戰戰兢兢,卻又有獲得新體驗的樂趣,彷彿突然之間懂咒了。很快地,你便感到背脊發涼⋯⋯
帶血和繁複紋樣的字符,這是多大的權柄?你和梔月以前碰過的不過是尋常墨字,相比之下皆是雕蟲小技。
由於帝君曾多次私下警告你,要對梔月的身體和心魄狀況有所準備,加上貓苑最近總愛耳語是非,導致你一度認為這其實是用於封印或消滅梔月的法術。只是他老人家怕你一時間無法接受,便將這咒法拆分成段,試圖令你居安忘危,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將梔月封印起來。
又是穩又是定的⋯⋯難說不是恆定拘束、穩固封印。可疑!
帝君將咒法交付於你時,立即察覺你心有疑慮,毫不留情地在你腦門兒上敲了一記,讓你別胡思亂想。
他說這是藥,調理身子用。
你當時不信,抓起帝君剛寫好的「藥籤」就往嘴裡放,想看他是什麼反應,以鑒真偽。
結果他老人家不慌不忙,心如止水,只對你嘆氣:『怎麼會造出一個白癡來⋯⋯』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說完,便揉揉額角重新寫了一張摺起,最後按下指尖血珠完成這帖藥。
他說這種法術的重點在於書寫者的思緒堅定程度,若心有他念,則效力減半,因此交給你的時候還特意叮囑你要認真寫。
你將自己寫好的紙籤湊近鼻尖嗅了嗅,偷偷舔了一口,和當時的嚐起來確實是同一種。
俗話說良藥苦口利於病,這帖藥,著實難吃。又苦又澀,還有奇怪的酸甜味。
至少沒有偷偷換藥。
「小殷?你吃掉的話,就得再重寫一張了。」梔月見你在舔他的藥,困惑地盯著你。
「⋯⋯喔!」你回過神,立刻將藥籤放到他手裡。
帝君囑咐過,說這帖藥藥效發揮很快,能持續一整日,但兩枚籤間隔半刻鐘吃比較好。
梔月接過那兩枚墨字紙籤,將第一枚穩字含入口中,配水吞下。你撐著下頷斜坐在那兒看梔月吃藥,忽然想起自己遺漏了些事。
「喔!還沒吃東西呢。」你從地上彈起來。
你打算趁著第一和第二枚藥籤的間隔時間先下樓去拿早飯,順便沿路看看有沒有其他老鼠能讓你打聽情況。小鼠跟你鬧脾氣派不上用場,其他老鼠總該知道些什麼吧?
然而,才剛轉過身,身後便傳來茶盞翻落、水灑一地的聲響,下一刻衣襬便被扯住。回頭一看,梔月正驚慌地抓著你衣角:「我和你一起去。」
總覺得他有點反常。
之前下樓拿東西或者在山莊內其他地方處理事務,他也不曾這樣要求過。難不成,他剛剛說的不要出門,是連房門都不能出?
那要上廁所怎麼辦!
你問他怎麼了,是不是做惡夢了?梔月卻搖頭,垂眸道:「醒來時找不到你,我很害怕⋯⋯」
「我那時剛好去取水,就在貓苑前那個大瀑布。我以為你還在睡。」
「小殷你從來沒那麼早起,即使是祭典的準備日也一樣。」梔月淡漠語調中藏著一絲不服。
「你別緊張,我只是被熱醒了。今天好像特別熱。」你說的是實話。山莊即使是夏日也相對涼爽,天熱也不曾使你提早起床,因此今天睜開眼時,你自己也感到吃驚。
梔月接受了你的說法,將翻落的茶盞放回木盤上,起身與你一同前往二樓。不過,你並不確定如今的他是否真能體會你的意思。
梔月吃藥喝水時伸出的那隻手,手背和掌心皮膚都帶著薄霜,一觸碰熱氣蒸騰的杯緣,指尖便迅速結起一層寒冰;方才衣物因熱水翻倒而濺到的區域此時也早已乾透,甚至落了些冰渣下來,彷彿他身體裡的蛇妖比你還擔心他被熱水燙傷。
這種生理狀態某種程度上是蛇妖對你和帝君的昭示:意圖從外部破壞軀殼,把它從梔月身體裡挖出來,是不可能的。
即使使用瞬身符—一道能將你們從一處轉移至另一處的符—也未能成功擺脫。
原先你無法理解,可當帝君在你面前將剛磨好的墨倒入清水之中,再將那碟染上墨色的水倒進另一個容器,並告訴你「所謂瞬身符,正是將碟中之水倒進另一個」時,你便明白他老人家眉頭緊蹙的原因。
蛇妖乃是濃墨,緊緊咬住的並非只是梔月的軀殼,他的心靈神魄皆是適合扎根的沃壤。而你和梔月的心魄,正是那碟清水。
『除非重新打造一個。』帝君這麼說的時候,你嚇得跪在地上求他不要這麼做。
『或者找到能使墨蒸散,卻不使水乾涸的利器。抑或使墨積聚脫離,只留下清水的法寶。』
你當時絕望地問,這世上可真有這般存在?
他說,太難了,無論如何必將捨棄一些東西。可談墨容易,談及你們,什麼都捨不得⋯⋯
你和梔月將早膳端回房時,不忘以口哨呼喚老鼠。
這回可終於有老鼠現身了。牠們似乎才剛從外頭回來,兩隻毛色灰黑的圓滾身軀迅速地跑到你和梔月腳邊,問你們有什麼事。
不知道為什麼,牠們頭上和屁股上好像沾著幾根金黃色的毛⋯⋯牠們換毛是這個顏色嗎?
你和梔月問牠倆去了哪裡,山莊裡走動的老鼠這麼少,是不是外頭出事了?
「吱吱。」老鼠們四目相覷,小小鼻子動了動。
老鼠說牠們也在釐清情況,目前沒有什麼頭緒。只知道整個山莊的侍者幾乎都往東邊去了。
「東邊?」你抬頭往東方望去,很是困惑。老鼠說得這麼模糊,東邊可有發生什麼大事?
這嶺華樓自古坐西朝東,從沒變過。你和梔月臥房那落地的隔扇窗更是直面正東側,打開便見日出,東面的景象你沒少見。若天有異象,你早該發現。
此時晨光熹微,日頭還未升起,只有薄光輕罩。梔月隨你的視線望去,金色眸子注視著山際,微微蹙起眉,似乎也不是很明白。
「實際位置呢?」他問。
「吱。」老鼠表示牠們還在找,不過,聽說負責探靈的老鼠突然嗅到大量魂魄,因此緊急召集幫手提燈前往,準備收魂。
「這也去太多了吧?」你詫異道。
據牠倆所言,近期在後山負責修建工程的老鼠以及山莊內的,都一塊兒去了。難怪稍早取水時繞了山莊一圈,也沒見著幾個影子。
依過往經驗來看,排除平日裡分佈於各地的那些,需要額外派遣大量老鼠前往收魂的情況,多半是戰爭、疫病、天災⋯⋯若是這幾種,老鼠們至於找不到實際地點嗎?
你在桌邊坐下,滿頭疑惑地執起筷子:「東邊,大量魂魄?」老鼠們點頭,表示剩下的部分無從得知,牠們也在等消息。
見梔月跟著你動筷子,你提醒他先把藥吃了再吃早飯,確認他將第二枚籤也吞下後,才把筷子還給他。不知是心理作用使然,還是真的那麼快就有效果,梔月的狀態看上去比剛才穩定許多,面色也不再那麼蒼白,令你安心不少。
「搞不好這帖藥,定的是我的心神。」你心想,又往茶盞裡注入熱水,讓他多喝點,梔月待你注滿茶杯,乖巧地照做。
安頓好梔月後,你吩咐老鼠們再等半個時辰,若探靈的老鼠沒能找到收魂地點,就要聯絡帝君,請他判斷情況。老鼠們接到指示,飛竄下樓,一路穿過嶺華樓前的石徑,到山莊外等消息去了。
原先沾在牠屁股上的金黃細毛此時就落在你面前桌案上。
你仔細觀察那根毛,可以確定那絕對不是老鼠的毛。儘管牠們每一隻毛色深淺稍有不同,也沒有金黃色的毛出現在身上過,至少不是山莊的老鼠。應該是在外頭走動時不小心沾到的。
「是鳥的毛嗎?」由於實在太細小,又不完整,你並不確定是什麼動物的毛髮。但這金黃色很鮮豔,是鳥的可能性比較大。
奇怪的是,你在這山裡不曾見過擁有這種金黃色羽毛的鳥,老鼠身上黏著這根毛,要麼是離開過這座山,要麼是這種鳥不知道為什麼飛進來了。
於是,你把剛剛派出去的老鼠叫回來,重新詢問牠們自昨日到今早都去過什麼地方。
「吱?」老鼠疑惑地歪著頭說牠沒離開過。牠本就是負責捎信的老鼠,一直都在山莊外一定的範圍內巡查並且接收消息。
「吱。」另一隻老鼠語氣猜疑:「還是隔壁那個討厭鬼最近又找到新的事情可以做,開始養鳥了?」
「不可能吧!他們若是養鳥,我看沒養多久就會被貓全部咬死。」
「吱吱吱。」終於吃完早飯從角落現身的小鼠,好像覺得這句話很好笑,鬍鬚抖個不停。
「既然如此,那應該是從別的地方飛進來的。」
才說完這句話,又見幾根細毛從窗外飄進房內。看方向好像是從上面掉下來的。
「⋯⋯是築巢了?」梔月望著屋簷方向,輕聲問。
小鼠走過來,說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俐落地沿著廊柱爬往梔月視線的方向。
見他如此積極,你忍不住揶揄道:「小鼠,梔月開口的時候你倒是很殷勤,總是聽他的。怎麼我開口的時候你就喜歡唱反調?」
小鼠從廊柱邊探出頭,有些不屑地吱了聲,說:「梔月就算變成大冰蛇也沒把我吞掉過,比你好多了!」
「⋯⋯不跟你爭。你快幫忙看看上頭是不是有鳥築巢。」
小鼠聽了,把頭縮回去繼續爬。
由於你和梔月坐在房內,房外還有走廊,從這個角度看不太到最外側屋簷處的情況,你們索性在原地邊吃飯邊等小鼠下來。
過了一會兒,小鼠從不遠處探出小小臉蛋,那張臉上黏滿金黃色的細毛。牠撥掉沾在臉上的東西,告訴你上面沒有鳥巢,但是有很多果子,其中一個好像摔爛了,毛就從裡頭不斷飛出來。
「⋯⋯什麼情況?」你和梔月面面相覷,沒聽過什麼果實裡頭會有毛飛出來。「會不會只是發霉?」
老鼠不滿地吱叫:「我的鼻子比你靈,如果它發霉我一定聞得出來。它就是長毛!」
「拿下來看看?」
「吱。」小鼠拒絕,說是長毛的果子很燙,小手往屋簷一個方向遠遠地指過去。
見小鼠堅決不碰的樣子,你決定乾脆自己爬上去,於是放下碗筷來到走廊,踩上欄杆扶著廊柱往外探,梔月在底下看著以防你失足摔落。
你探頭,發現屋簷下方很乾淨,於是抱著柱子再往上爬,往屋頂方向伸長脖子,果真看見屋瓦間落著許多金黃色橢圓狀的東西。
小鼠說的摔爛又吐毛的果子雖然就在屋瓦邊緣,但這個位置你搆不著,另一根廊柱又離果子太遠,站在欄杆正中央沒有可以抓握的結構很容易摔下去,太過危險。
正想著要拿個棍狀物或者長刀把它勾過來,耳邊忽然「啪」地一聲,有什麼東西砸在你臉頰邊那塊屋瓦。
你定睛一看,大概有拳頭那麼大的金黃色物體砸在瓦片表面。
撞擊處爛成一團,細毛四處飛散。
那些毛髮因劇烈撞擊而從綻開的裂口處往臉上噴時,一股熱氣隨之蒸騰而出,彷彿有火從裡頭冒出來,細毛則像炸開的火星,一點一點扎在你臉上。
你以袖口迅速抹過臉頰,擦去沾附在臉上的毛,試圖緩和細小詭異的灼燒感。
眼前已經碎爛的金黃色物體散出淡淡異香,類似花朵和樹葉清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在清晨徐徐微風下,不斷飄進鼻腔——也難怪小鼠覺得這東西是發燙的果子。
若是你,第一眼一定也會這麼以為。
然而,這金黃色物體似乎並非老鼠口中的果子⋯⋯而是某種生物——因為它剛剛就像奄奄一息的動物的胸腔一樣,表面微微起伏,甚至抽搐了一兩下。
你錯愕地注視著眼前墜落物,思考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
由於距離很近,梔月似乎也聞到同樣的氣味,而你的表情令他感到很疑惑。
他請小鼠把筷子以及放置茶盞的木托盤取來,伸手遞到你面前:「小殷,要不先把那個東西放到盤子上,下來再細究吧?你一直在那裡太危險了。」
他這麼一說,你才想起自己正抱著三樓通往屋頂的廊柱,背脊一涼,想都不想便抄起筷子將屋瓦上那詭異金黃「果實」撥到木盤上,跳下欄杆。
當你和梔月兩人坐在走廊地板,仔細端詳木盤上的長毛果實好一會兒後,梔月忽然開口道:
「⋯⋯有點像金絲雀。」
「金⋯⋯金絲雀?」你愣怔:「可是他真的一臉鳥樣都沒有⋯⋯」你懷疑梔月如今似蛇的習性讓他眼中看什麼都像獵物。
「或許是摔下來時受到重擊,所以難以辨認。儘管這麼說不禮貌,可你我都見過從高處墜樓的人是什麼模樣。」梔月勉強地解釋:「至少這世上應該沒有這種長毛的果實。」
「枇杷之類的⋯⋯」
「以枇杷來說,這個稍微大了些。」
「未成熟的毛柿之類的⋯⋯」
「可是小殷你剛剛說他動了。」
「它——它確實動了。」你面有難色。它到底為什麼會動?而且那股熱氣也很詭異。
你將袖口沾著的細小金黃毛髮整理到木托盤上,又讓方才被你叫回來的老鼠們到屋頂上去,把那些沒有砸爛的果實收集起來,和梔月先後把剩下的早飯迅速吃完收拾乾淨後,才重新將注意力放回眼前帶著異香的物體上。
「對了,是不是應該先捎個信給他老人家,告訴他山莊裡出現了奇怪東西?」你狐疑地盯著盤中之物,提議道。
「說的也是。」梔月起身從桌邊取來一張紙籤,將那些果實,呃,或者說金絲雀模樣的東西以筆墨描繪下來。待墨水乾了之後,將紙籤摺起交給其中一隻老鼠,讓牠傳信。
「順便告訴他老鼠們不在山莊的事。」你說。
老鼠吱了聲表示明白,飛竄離去。
目送那灰黑小身軀的背影從山城小木門邊消失時,你心中越發忐忑:總感覺老鼠們前往東邊收魂卻遲遲找不到實際地點的情況,和你們此時遭遇之事脫不了干係。
可這盤中裝著的究竟是何物,你半點頭緒也沒有,對於老鼠們在東邊可能遇上的情況更是一頭霧水。
看樣子這次祭典恐怕得延後了。
帝君已經吩咐梔月在祭典期間好好休息,老鼠們又都不在,這樣一來,許多準備作業將遭到擱置。你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在正祭開始前完成所有工作。
你心裡盤算著是否該出門去所謂的「東邊」查看狀況,畢竟帝君可能因為忙碌而無法親自前往,但你又不放心讓梔月一個人。即使現在還有小鼠和另一隻老鼠陪他,一想到這盤來歷不明的東西在家中,不知會有什麼影響,便進退兩難。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留在山莊內等等看帝君的回信⋯⋯能聯絡得上的話。
等歸等,坐以待斃是不行的。
山莊雖是你們的陣地,最是安全,可當有奇怪東西能從萬里無雲且空無一物之處墜落到屋頂,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根據以往慘烈經驗來看,趁著現在沒事,先做好準備才是上策。
首要之務當然是備好逃脫用的瞬身符。
這符以前你們用過幾次,說實話,太羞恥了!你實在不想再讓自己一絲不掛地出現在香火鼎盛的廟口、除夕夜的街市,甚至是即將封官印的衙門前。
可帝君說,要想迅速且順利地脫身,捨棄所有身外之物才是最保險安全的方式。你苦言相勸,說再這樣下去,就不是賄賂縣令能了事的程度。
千拜託萬拜託,如今總算是求得了新符⋯⋯可還是有不可避免的代價。
那日,帝君在書桌前鋪開紙張,以毛筆沾墨在紙上做了些記號作為此符之根,思忖片刻後,詢問你的想法。
由於瞬身符短時間內只能用一次,並且會將你們傳送至距離最近的極陽之處,通常是城中或村落,因此你的最低要求,便是至少能有衣物蔽體;少了外面幾層沒關係,至少要留下裡衣或褲子,若是隨身物品能繼續留在身上當然更好。
「那麼,將用符時接觸到的東西無條件一併傳送呢?如此便能確保隨身之物順利轉移。」
「可若是被什麼危險的東西纏住了,那不是一樣嘛!以前梔月被妖樹困住的時候,都是多虧有瞬身符才能解救他,但總不能把整棵妖樹搬到城中讓它戕害世人吧。」
帝君被你提醒後迅速想起此事,察覺此案不佳,立刻劃除。
「讓頭髮、眉毛、其餘體毛代替衣服被脫除呢?憑這軀殼的修復能力,大約半日便能恢復原狀。」帝君問。
乍聽之下好像不錯,可猶豫一番後還是覺得不大妥:「看不見的地方不影響,頭髮⋯⋯有點麻煩。世人多認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是最終脫除了頭髮,我倆不免被視為遭受髡刑的罪犯,此時身上若是帶刀必定引起誤會,一樣免不了遭捕快全城搜捕啊!半日太久了。」
帝君聞言,蹙起眉,陷入苦思。
他在空白處塗鴉,思考該如何安全地將你二人從一處轉移至另一處。卻見他筆下那幅隨筆描繪的圖,不知為何有那麼點像春畫中彼此糾纏不清的人物。
「為何會有相互交纏的狀況,而且姿勢如此曖昧?」
帝君提筆,睨了你一眼,笑道:「人有淫心,是生褻境。」
此話一出,你羞愧難辯,紅著臉向他發誓這只是因為你和梔月先前就被誤認成伎館小倌,經驗使然:「人類太喜歡給人編故事了,這個絕對不行!」
「不過是萍水相逢,之後也見不到,何必在意他們說些什麼?」
他說完,指著那幅塗鴉,在人物周圍畫上一個囗字,解釋道:「若要二人同行,又要攜帶物品,便須以符形為器、咒法為界,將你們及物品安置於一個空間內,以為目的地。然而此空間是有限度的。」
「那就不要兩個人一起?」
「這樣一來,你二人只要稍微站得偏了,便有可能傳送至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那種情況下,你捨得嗎?能心安嗎?」
「捨不得!心不安!」
「你這孩子真是⋯⋯有得必有失,不可能全部都要。」
「父親大人,您再想想別的辦法吧⋯⋯」你苦苦哀求,又讚他父愛如山,必能想出更好的解決之道。
他仰頭輕嘆,沈默半晌後,道:「或者暫時捨棄六識之一,影響時間大約半盞茶再少一些,只是這無法保證何種感官會受到阻礙。若是暫時喪失味覺倒還好,但也可能是造成耳鳴。」
「聽不清周圍的情況會很困擾,五感至少要維持最低限度的運作。」你重新瀏覽帝君寫下的筆記,思考其他可能性。
有個詞引起你的注意:「這個⋯⋯暈符是什麼?」
「原先考慮從六識中擇一捨棄,是因為這麽做才不至於使所有感官同時受到影響。但你若願意承受頭昏眼花、反胃噁心的不適感,倒是簡單得多。」
「可以不要嗎?」你有點抗拒。
帝君將毛筆擱在硯台邊,神情無奈:「⋯⋯我看乾脆把你變成老鼠吧。」
變成老鼠⋯⋯
你面露驚喜:「哦?」
帝君看見你的表情,猜到你腦子裡都是什麼鬼主意,漠然道:「我勸你還是小心些。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不是喊假的。轉移後若是跑錯邊,同樣惹來殺身之禍。」
「可以,這個可行!」
「話說在前頭,這個做法仍可能會因為突然轉換導致暈眩,也極可能因為不習慣而在轉移完成後的瞬間扭傷腰部。這兩者都得看運氣。」
你說沒關係,反正你和梔月常常借用老鼠的眼睛進行探查,多少算是有些經驗。而且若是變成老鼠後被人發現了,趴在地上裝死的話,他們也許就不會追著打,趁人們不注意時再跑走躲起來就行了。
帝君確認你考慮清楚以後,這才將新的符完成,並交給你和梔月。
拿到符以後,帝君曾在山莊內設置一些機關讓你們進行練習,以確保你二人知道如何使用改良後的瞬身符。
有趣的是,平時都是老鼠在必要時刻化成人形姿態替你們跑腿辦事,牠們卻從未見過你倆變成老鼠東奔西跑的模樣。
因此,山莊上下的老鼠侍者們聽聞此事後,出於好奇,當日紛紛留在現場「觀賞」。你們當時就像初生的小鼠,被一整窩大老鼠們熱心關照,還問你們知不知道怎麼用尾巴。
練習結果很不錯,多虧以往借用老鼠五感的經驗,你和梔月都順利地通過帝君給你們的小試驗。
那日嶺華樓前的廣場上充滿興奮歡快的吱叫聲和交談聲,鼠群們甚至讓你和梔月以老鼠型態和他們進行幾場競賽,眾鼠樂不可支。
你彷彿到現在都還能聽見他們在吱吱叫。
⋯⋯嗯?
老鼠警戒的叫聲從走廊上傳來。
你循聲望去,看見小鼠正慌忙從裝有金黃物體的木托盤邊跳開,逃往梔月肩上。
只見木盤中摔爛的兩顆毛果此時竟開始發黑,細毛紛紛乾裂,片刻後,剩餘熱氣又從裡頭逸散出來。無論是水果還是生物,這腐爛的速度都有點太快了。
除此之外,好像還有什麼從東西在蠕動著⋯⋯你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剛剛被你叫回來的另一隻傳信鼠便以迅雷之速飛奔而來,砰砰砰地將小黑燈籠一股腦兒地往上蓋。
「咦?妖怪?」你驚呼:「我剛怎麼沒看出來!」
「吱。」老鼠說牠並不確定那是什麼,但看起來怪怪的,總之先蓋下去就對了,安全優先。
梔月吃驚地盯著木托盤上成串的黑色小燈籠,拉著你往後退:「不,好像不是妖怪⋯⋯它跑出來了。」
黑燈籠封不了它。
是活物嗎?
除了蟲以外,這大概是你生平第一次覺得活的比死的更可怕。喔,等等,那不會是蟲,對吧?
腐爛的水果和生物體內,常常會有蟲⋯⋯
一想到這裡,你的頭皮就陣陣發麻。
總、總而言之,先拿最擅長的幻術對付它,以防萬一!好在自從蛇村的事情之後,你終於得以掌握更有彈性的作法,不必再時時刻刻盯著目標物,也不用擔心移開目光時中斷,只要一開始佈下幻覺陷阱時能捕捉到完整形體即可。
你對木托盤以及黑燈籠迅速展開幻術,期望裡面出來的東西能夠以為自己受困於一個蓋緊的竹簍裡,然後無論它是什麼,待在那裡頭別動。
腳邊出現結冰的聲響。
低頭一看,薄冰自梔月腳邊迅速延展覆蓋附近走廊地板,接著唰地在燈籠周圍結起一道隨時能夠將之包覆的矮牆,將你與裡頭物體隔絕。
「小殷,退後。」梔月的手臂擋在你身前。
你愣愣地往後一步。
你們目不轉睛地注視盤中之物,片刻後,隱約有團長著白毛,表面鑲著兩個大黑點的粉紅肉塊從燈籠底下鑽出。
老鼠見狀,做好隨時撲咬的準備。然而,那肉團沿著木盤顫巍巍地移動一小段距離以後,突然塌倒在地,不動了。
一股腐敗氣味。
定睛細看,肉團前端有個小小的錐狀物,形似鳥喙——那竟好像是隻死掉的雛鳥。
你和梔月都站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距離鳥屍最近的老鼠試探性地靠近,嗅了嗅,說那個果子好像真的死了。
你倆各自翻過左掌和右掌心,確認彼此掌中都有一瞬字——用於脫逃的字符確實已經備妥,這樣一來就安心多了。
要是地上那些怪東西趁你們毫無防備時突然張牙舞爪甚至跳起來把你們吞了之類的,至少還能用力一揉掌心,揉掉此符逃生。
「我們檢查一下那些沒有摔爛的金黃色物體吧,如果從腐敗果實掉出來的是隻雛鳥,說不定那些果實就是蛋。」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木盤和黑燈籠旁蹲下。
「蛋⋯⋯?」梔月解除木地板上的結冰,來到你身側,將老鼠蓋上的小黑燈籠一個個揭起來還給牠。
小鼠從梔月肩膀跳下去,鼻子湊在燈籠旁聞嗅,又聞了聞雛鳥屍。牠和傳信的老鼠似乎都不太相信那個東西不是妖怪。
「鳥禽類的蛋會呼吸起伏、抽搐嗎⋯⋯」梔月疑惑,將其中一顆金黃色橢圓物體拿起來,掂了掂。
「那是砸爛的才會,這些完好的看起來沒什麼動靜。也許我剛上去看的時候,把蛋裡的鳥和蛋殼搞混了。」你也拿了一顆,金黃橢圓物體拿在手心中有些溫度。湊近鼻尖,和剛剛一樣,這東西帶著花葉混合的清香。
「如果是這樣,那這些沒砸毀的部分,也許過不了多久便會孵化。」梔月覺得有點難以相信,但姑且先根據你的想法做了些推測。
鳥蛋確實有可能突然從鳥媽媽的肚子裡滑出來,可就算真的是鳥和蛋,也與你們至今為止對鳥蛋的認知很不一樣。那股從蛋內部冒出來的灼熱及腐敗速度都不尋常。
而且這數量有點多,又是今天才出現的,以前都沒遇過。
「吱。」在旁觀望了一陣子的老鼠此時站到梔月腿上,小手搭在金黃橢圓的物體表面,毫不留情地用牙齒往上頭敲。
牠用力地咬了梔月手裡的金黃果子一口,手腳俐落地將它撕開,眨眼間,方才看過好幾次的金黃細毛又伴隨熱氣從裂口裡噴出來。
梔月的手心和頸部附近此時早已被薄霜覆蓋,好似體內蛇妖也認為情況詭異非常,打算將宿主包裹在安全的殼裡,時時警戒。
他以指尖稍微撥弄被老鼠咬開的縫,金黃物體的裂口湧出應該是鮮血的紅色液體,混雜了毛髮,沿著手往下流,不一會兒便滿手血污,轉眼又往走廊的木地板滴。
「接、接著。」你連忙地將木盤拿過來,讓梔月把它放上去,又取來布巾給他擦拭。
「我剛好像感覺到它在跳動抽搐。」你的手足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不一會兒,梔月說很像金絲雀但你覺得不像的「果肉」部分也開始融化、逐漸發黑腐敗。如你們所料,裂縫深處露出了像雛鳥的部分軀體,那又黑又大的圓點應該是眼睛,尖錐狀的鳥喙微張著。
「整顆乍看之下像顆蛋,卻有花葉的氣味,外層像是成鳥的血肉,裡頭則有雛鳥⋯⋯」
你們盯著血肉深處的雛鳥好一會兒,想知道牠接下來是否會像方才所見,從爛掉的肉裡爬出來。
不過,這一次,果肉抽搐幾下之後,雛鳥似乎也沒了生命跡象,一刻鐘過去也不見任何動靜,酸腐味逸散而出,軀體開始腐化。
「剝開就會直接死掉嗎?這倒是比較接近一般情況。」你的視線落在其他看起來仍完好的金黃果子上,提出一個想法:「梔月,你覺得,我們要試著把其中一個孵出來看看嗎?」
話才出口,你忽然想起不久前有派老鼠去給帝君送信的事:「對了,話說回來,他老人家那兒有消息了麼?」
老鼠說他這就去山莊門外確認一下早前出門的同伴回來了沒有。
梔月也很好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儘管覺得有點奇怪,還是接受了你的提議。於是,你們從房裡找出一些能讓「蛋」能保暖的物品,像是棉被和你方才換下來的舊袍子等衣料,以及用來煮水的炭爐。
準備得差不多後,你們將木盤上的金黃果子擺放到與炭爐距離適宜的位置,以被褥稍微掩蓋,並在周圍施加層層保護措施。
說是保護措施,其實也就是取來竹簍、蒸籠等能夠蓋住果子但又有縫隙供你們往裡窺探的容器,將之倒扣於被褥上,剩餘的部分則完全不用你出手。
梔月和他體內蛇妖早已在稍遠處以薄冰結起層層矮牆作為保護,在不過於影響中央溫度的前提下,確保冰牆外的你們的安全。
雖然想用尋常母雞孵蛋的原理面對它們,可這麼詭異的東西,你們也不願輕忽其危險性。
小鼠蹲在角落,有些不知所措。最終決定撒手不管,到櫃子上拿了另一片米餅,邊啃邊看你們擺弄。
捎信的老鼠此時跟著剛剛出門去確認的老鼠一同返回三樓,見到地上的冰牆和走廊上一團混亂的時候,牠嚇了好一大跳。
「吱?」
牠問你們在幹嘛,你說孵蛋。
「吱?吱吱?」
老鼠無法理解,聽身邊的同伴解釋事發經過後,才終於搞懂情況。但牠第一句話不是阻止你做如此危險的事,而是告訴你,小心不要再把走廊的地板給弄壞了。
牠說你和梔月以前在走廊上滑算盤,害牠和其他老鼠花了好多時間修地板。
你故作不耐地撅起嘴,對老鼠吐舌:「少囉唆啦。」
老鼠吱吱叫著又唸了幾句,還在你和梔月做出的粗糙「鳥巢」邊緣趴下來,沿著冰牆繞一圈,仔細檢查木地板。
你看牠那模樣,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探頭悄悄對梔月說:「明明是老鼠⋯⋯卻很在意木頭有沒有被刮壞。我還記得以前小鼠看到蛇村用麻繩搭建而成的帳篷和巡哨道,還想用來磨牙呢。」
梔月聽了不禁莞爾,跟著竊笑起來。
「吱!」小鼠和檢查地板的老鼠敏銳地豎起耳朵,扭頭挺起毛茸茸的身體瞪向你。
「好啦,你別再檢查了,若是壞了讓我和梔月來修,好吧?」你伸出手,想把牠接到你手心上,卻被無情拒絕。但牠看在你這句話的份上,總算是放過地板上可能存在的任何刮痕。
「帝君的回信呢?說了些什麼?」
其實你並未期望現在就能收到回覆,畢竟這些年帝君每回離開家門,似乎都去很遠的地方。即便山莊老鼠日行千里,收到回信的速度也不如以往。
出乎意料的是,這回很快就有了答案——
「咦,沒有?」
你覺得事有蹊蹺,追問是怎麼回事。
老鼠空手而歸,並未收到回信。
「沒有回信⋯⋯?」梔月聽上去有些慌亂,甚至將目光投向你,伸手捏住你衣袖:「以前都有回信。」
你從他的眼神察覺他正努力壓抑、隱藏心中的不安。
帝君出門在外毫無音信,鼠群幾乎全數離開山莊,前者說是為了視察與搜羅新知,後者稱前往東方收魂卻遲遲找不到明確地點,山莊可說是前所未有地寧靜。
你猜想,這兩件事情可能令梔月起了疑心,即使面前正有三隻老鼠與你們相伴,他依然顯得無所適從。
他的視線落向暫時被你安置於小木盒中的雛鳥屍體,呢喃道:「我果然還是⋯⋯造成了很多麻煩。」
「小殷,如果我今日再晚一點醒來,你是不是真的會不見?」
你總覺得梔月的語氣像是在問:「我被丟掉了嗎?」
你輕嘆,握起拳頭緩緩地在梔月腦門兒上捶了一拳,不輕不重。
梔月愣愣地摸著前額,似乎對你的行動感到有些驚訝,畢竟你之前從來沒有這麼對他做過⋯⋯通常因胡思亂想而被敲腦門的是你,而帝君從不手下留情。
「帝君如果不要你了,直接用黑火燒了還比較省事,哪會放著你晃來晃去?」你莞爾。
梔月沉默,卻仍因帝君沒有回信的事實感到焦慮,沒辦法完全相信你說的話。
你感到無奈,儘管已竭盡所能地給予安全感,依然能有意料之外的事情造成梔月的心理壓力。即使帝君準備的藥籤能安定心神,這般徬徨恐懼的情緒,歸根究底,仍源於梔月對自身的看法,難以徹底撫平。
「吱!」老鼠提醒你們,牠話還沒有說完,不要自顧自地緊張。
「⋯⋯你剛剛的說法太含糊了啦。」你不服地說。
畢竟你也不是從沒想像過那樣的結果。但你總是告訴自己,無論貓苑那位如何搬弄是非,事情也絕對不會走到那種地步。
老鼠告訴你們,並非帝君不回信,而是牠根本無法將信送達。
牠早前離開山莊後沿著帝君的氣味尋去,發現自己竟一路往東方,最後碰上今早前往收魂的鼠群,接著便失去所有線索,說是找不到帝君在何處。而負責收魂的老鼠們也依然在那附近徘徊,未能鎖定明確地點。
你詫異地瞪大眼。
「他老人家走失了?」時至今日,終究要面對這個問題了嗎?「反噬的作用比預期的更加嚴重,不只損傷聽力了?」你心道。
可話說回來,老鼠怎麼可能會找不到帝君呢?
老鼠不理會你的胡言亂語,只是繼續將情況轉述與你們聽。牠說牠與探靈收魂的鼠群合力在那附近尋了幾圈,都沒能與帝君接觸,覺得此事非同尋常。
你急問:「你與收魂鼠群碰面的地方是何處?附近有什麼?」
老鼠說那裡地近東海,有青銅木。
牠說,當時眾鼠群在整片霧氣瀰漫、視線嚴重受到干擾的區域周圍嗅到帝君的氣味,可再往霧氣深處探尋,便什麼也聞不到。而那霧氣瀰漫處,偶有陣陣溫熱暖風襲來,空氣中還隱隱有海水鹹澀的味道。
「他老人家出海去了?」你困惑道。
老鼠說不可能,若帝君確實出海,那麼牠們將能辨別前往的方向。可實際上並未從海風中察覺帝君的氣息。
牠們在附近搜索時,周圍隱約有說話聲持續不斷,循聲而去卻又找不到人;來回數次,皆無所獲。此外,那些說話聲非常細微,與時不時響起的鐘磐音混雜在一塊兒,彷彿是從鐘和磐裡頭發出來的。
「吱。」老鼠表示,即便在牠們耳中,這些聲響也顯得模糊不清,需要極度專注才能辨別。
你心說老鼠的聽覺如此敏銳,竟也得那般費心去聽,又未能藉此找到正確的方向,情況實在詭譎。
「東海的青銅木?」你皺眉,在腦中翻找相關記憶。
說到東海,你第一個聯想到的,便是極東之海。
你從沒去過那裡,過去和梔月一起在各地視察時也從未踏足過,但你們曾聽帝君提過那個地方。他說那裡有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城外西南是海濱,景色絕美。
你讓他多說一點,他只要你們找機會親眼去看一看。
啊——真沒想到竟然要在這種情況下前往東海,你心道。不過話說回來,目前還不清楚帝君為何突然失去蹤跡,也許情況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只是剛好暫時聯絡不上而已。
試著翻找其他記憶,但想不起更多。
於是,你轉頭詢問梔月:「你對青銅木有印象嗎?我不記得帝君跟我們提過任何有關青銅木的故事。」
梔月搖搖頭,說他記得的部分和你提及的差不多。
你思忖片刻,詢問老鼠:「你們搜索時,有看到任何城市或村落嗎?」
「吱。」老鼠抖抖鬍鬚,表示當時在一片相對空曠的區域搜索,並沒有看見城市和村落。但是,既然能聽見說話聲,應該表示那附近有居民,推測距離不會太遠。
你瞥了眼走廊上的鳥巢,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要在山莊中繼續等待嗎?還是應該立即整備,出發去老鼠說的地方,親自確認一下情況?
你走近鳥巢往裡窺探,那些金黃色疑似鳥蛋的不明物體,目前暫時沒有破殼或進一步腐敗的跡象。若要離開山莊,除非有老鼠能抽空幫忙盯著,否則得想辦法處理這些鳥蛋,不能就著麼丟在原地不管。
你在房裡徘徊,和梔月一同討論目前情況,思來想去、百般思慮後,決定還是先繼續觀察,避免貿然行動。
你吩咐在場兩隻負責捎信的老鼠,讓牠們繼續搜索帝君,並持續傳信給他,一旦有任何新發現,就要立刻匯報。你和梔月則留在嶺華樓內研究鳥巢內疑似蛋的東西,盡可能搞清楚它是什麼。
「一日後,也就是明日這個時辰,若仍然沒有帝君的消息,我們就前往東海周邊尋他。」你說。
「嗯,就這麼辦吧。」
「吱。」小鼠說,出門的時候別忘了帶上牠。
「雖然還不確定明日是否需要出門。不過,有空時就先準備一些隨身行李吧。」梔月建議:「畢竟山莊的『門』設置距離有限,沒有辦法讓我們一腳踏出去便抵達帝君最後所在之處。也許會需要花費數日才能到帝君提過的古城附近。」
一切事務敲定後,你和梔月每隔半個時辰,就記錄一次關於「鳥巢」和「鳥蛋」的狀態變化,並利用等待時間收拾行囊,以為明日做好準備。至於祭典的準備工作則先暫緩,根據老鼠的消息再做其他安排。
你好像開始能體會帝君和老鼠們每日焦頭爛額、分身乏術的感覺了⋯⋯
因為,除了鳥巢和鳥蛋以外,你身上還有另一項帝君交付給你的長期任務——關於梔月和體內蛇妖。
帝君要你協助觀察梔月的身體和心魄狀況,按三餐進行,並且記錄在他交給你的簿子上。你本來打算吃完早飯的時候要寫,結果剛才一團混亂,完全把這件事給拋到腦後去了。
現在才剛吃完早飯沒有多久,你決定抓緊時機,趕緊補上今日的第一份筆記。
於是,你從几案邊取來一本鼠灰色封皮的簿子,翻到最新的那一頁,迅速執筆沾墨,寫下日期並往回翻看確認需要紀錄及觀察的項目,抄錄在今日的紙頁上。
梔月吃藥後的精神狀態變化已經確認,於是你按照觀察結果,詳細書寫於筆記中。
除了精神狀態,使用冰的次數及熟悉度也要紀錄,並且要註記是在什麼狀況下使用、目的及實際使用時做了什麼事。帝君說這是為了確認梔月用冰的時候,是否真的出於自身意志,又或者其實受到其他影響。
根據你至今為止的觀察和記錄,梔月有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用了冰,例如吃藥時碰到熱水,幾乎可說是成了基礎的生理反應。
金黃物體以詭異的速度腐敗時,梔月表現出來的警戒行為,也要詳加筆記。當然,製作鳥巢的事情,也得如實寫進簿子裡⋯⋯至於帝君到時回來看到你們在做鳥巢,會不會追究,不是你現在需要考慮的細節。
第三項要紀錄的,是梔月與蛇妖共存後,在飲食上的喜好、口味、食量是否有變化。
關於這點,你有時候有點猶豫要不要把自己寫進去。寫在飲食喜好的那一項後頭。
因為梔月會咬你。
而且這種事好像越來越常發生了。
這類情形通常發生在他精神不甚穩定的時候。你不太確定他是變得喜歡血肉的氣味,還是純粹因為害怕、受驚而有這些舉動。關於這點,你還想過可能是另一個情況:天生的。
梔月被妖樹困住的那回,你們透過瞬身符脫逃,當時他的手臂皮膚和血肉因此受到撕扯,痛得在你肩上用力地咬了一口,把你咬得流血了,就像今早一樣。
⋯⋯你決定還是另外註記在最底下就好。仔細想想,如果以前就有這種習慣,那麼這行為應該不屬於飲食偏好改變的範疇。
今天的早飯種類和飯量也如實紀錄,這樣回顧每日的筆記,就能觀察出口味變化。
將這些項目紀錄完畢後,便是另一項你不太確定有沒有實際用處,但想起來時會補充在簿子中的資訊:
那些出現在梔月皮膚上的冰鱗。
如同先前所說,冰霜和鱗片的位置時時在變化。它出現在手背、手心、以及脖子和臉頰等地方,根據情況也會出現在衣物外側。有一回你們全身濕透,更換身上衣物時,你還看見它們出現在腰後。
你曾猜想過——也許蛇妖就藏在這些鱗片般的冰霜底下,其中一片,而不是咬住心魄這種難以捉摸的狀態。
倘若能觀察出某種規律或蛇妖的行動準則,或許有一天,你可以若無其事地接近梔月,然後輕輕一捏,把這小小蛇妖給捏起來。
不過⋯⋯說是這麼說,你至今仍未找出答案。更麻煩的是,當你帶著這種想法靠近梔月的時候,蛇妖好像也能感覺到意圖,根本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事到如今,也只能盡力收集資訊,以備不時之需。如同帝君所言,用不上這些筆記表示一切安好,自然喜聞樂見,再怎麼樣都比措手不及來得好多了。
你凝視梔月專注於鳥巢和鳥蛋的側臉,沉思半晌,打算今日也將他身上的冰鱗位置及鱗片細節記錄下來——假如這些暫無用處的筆記,有朝一日在必要時刻能夠幫上他,那麼你現在就會傾盡一切,努力去做。
你從沒想過這山莊裡沒有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也不敢想像。從睜眼那一刻起,梔月就存在於你的世界裡。
今後也會如此。
你放下筆,往走廊處挪動身子,開口叫他。
「兄弟,把衣服脫了。」
正認真書寫孵蛋筆記的梔月,聽見你沒頭沒尾地吐出這句話,停筆抬頭,略顯困惑地轉向你。他眉宇輕蹙,纖長睫毛顫了顫,不大確定有沒有聽錯,於是重新詢問:「小殷,你剛剛說什麼?」
「把衣服脫了。」你不假思索地回應。
梔月頓了一下,問:「現在嗎?」
「嗯?對呀。然後過來我這裡。喔,或者你要先過來再脫也可以。」
梔月仍然有些不明白,不過他還是擱下毛筆,依照指示來到你面前,寬衣解帶。他將衣襟拉開褪去上衣後,動作猶疑地把手擺到褲子的綁帶上,問:「褲子也要嗎?」
「隨便,待會再脫也可以。」你拍拍面前地板,對他道:「坐下吧。」
梔月在你面前跪坐下來,不知所措地望著你。
由於你在過去的筆記中,也會分析每次鱗片的結晶型態是否變得粗糙或尖銳,畢竟梔月第一次被大冰蛇整個包起來的時候,身上的鱗片就曾劃傷你的手,因此你覺得確認鱗片的形狀、質地和觸感也很重要。
也不知腦子怎麼想的,面對滿腹疑惑的梔月,你什麼都還沒解釋,手就已經先往他頸部鎖骨處附近的那一片冰鱗探過去——
等你意識到的時候,指尖傳來薄涼,而梔月正微微睜大眼,有些吃驚地盯著你。
「小殷,你⋯⋯想做什麼?」
他朝你身後几案方向探頭,想確認一件事:「是要和先前一樣對鱗片做紀錄嗎?還是說,你有別的打算?」
「你應該還記得,這些鱗片和我的觸覺是相連的吧?」梔月對你說話的時候,無論何事,話音總是很溫柔,包括現在。
而他此刻有多溫柔,你就有多羞愧。
你的指尖剛剛就在那片冰鱗上,輕輕地摩挲了。
就在你滿腦子為了確認冰鱗,卻未事先說明的情況下,用極度曖昧不清的對話將梔月叫過來之後,摸了。
「我⋯⋯」你倏地縮回手,另一隻手掌按在用於紀錄的簿子上,試圖澄清自己的荒謬行徑。
「我只是想要確認鱗片的形狀、質地和觸感!!」你感覺自己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句話。
梔月身上的鱗片有壓覺和部分觸覺,你一直都知道;他曾說過鱗片比較薄的地方還是會有感覺,你也一直都知道!
而且,自從他與蛇妖達成共識後,冰鱗對外界的感知,似乎又與原有的觸覺更加貼近了些。除了面臨危險或威脅等特殊情況,梔月在一般日常生活時,其實能感覺到有東西接觸皮膚表層覆蓋著的鱗片。
過去在千宅,梔月曾焦慮地想剝除自己腿上冰鱗,結果把手指都給凍傷、指甲缺裂滲血的事,你永遠都忘不了。
怎麼方才,自己就那樣把手給伸出去了呢!
你用力甩動腦袋,試圖將這份難為情的記憶從腦中揮去,並重新集中精神,仔細觀察梔月皮膚上的鱗,將分佈位置描繪下來。
然而,此刻對上梔月那飽含疑惑又略顯擔憂的目光,你便難以專注,不斷想起方才究竟都對自己的兄弟說了些什麼話、做出什麼樣的舉動。
完蛋了,梔月剛才的眼神和問句⋯⋯是不是以為——
打算?還能有什麼別的打算?你什麼打算都沒有。如果說你這漫長人生中有哪天特別想將自己埋了,那肯定是今天。
「如果需要紀錄質地和觸感的話,你可以摸沒關係。」梔月見你坐得有點遠,覺得你要寫簿子從那個位置摸不到,便往你身旁靠近。
你崩潰地撓抓頭髮,瞥了一眼梔月正面上半身的冰鱗後,埋頭在簿子上描繪並迅速記錄下來。
「小殷,你臉好紅。你在想些什麼?」梔月的語氣聽起來純真又充滿好奇。
「我沒有想什麼。」
「怎麼了?如果我能幫上忙,儘管告訴我。」他真誠懇切的視線沒有減緩你無地自容的處境。
你掩面哀嚎,幾乎要把腦袋埋進簿子裡,用鼻尖寫字:「拜託你不要再說了⋯⋯」
梔月不解地偏了偏頭,沒有再說下去。他只是冷靜地提醒,如果上半身正面和背面都紀錄完畢,需要紀錄下半身的冰鱗狀況的話,再告訴他就行了。
依照習慣,你通常會在簿子的左右兩頁,分別畫出兩個人形;一個用於描繪正面冰鱗,另一個用於描繪背面,並依照順序先畫正面再背面。這樣,在翻閱筆記時便能一目瞭然。
不過,多虧那令你面紅耳赤的插曲,你覺得今天必須調動一下順序。
於是,將正面上半身描繪完畢後,你便叫梔月轉過去,好讓你先記下背側鱗片的分布狀況。
你刻意在書寫背面鱗片的筆記時拖延了些時間,以確保自己平靜下來。過了會兒,才請梔月將褲子也褪去,讓你紀錄髖、腿、腳部的鱗片。最後,再請他轉回正面,描繪正面下半身的冰鱗分佈。
最後總算是順利地完成冰鱗筆記,也就是今日第一份梔月觀察日記。
梔月似乎已經習慣了,整個過程表情淡然,一點也不在意你的目光在他光裸的身軀上下游移。要不是方才自己不知哪根筋不對做了蠢事,持續多年的例行公事,你也早該習以為常。
待你完成紀錄,梔月便將褲子和裡衣穿回,重新繫上綁帶,整理衣襟。他湊在几案邊,看見你寫滿的文字,逕自將茶盞重新注滿水,推了一杯到你手邊。
「謝謝你,小殷,一直以來這般照顧我。」
他以水代酒,端杯向你行禮。
忽然被他這樣道謝,你有些不自在,轉開臉撓著後頸道:「你別突然這麼認真啦。」
梔月輕笑,挪動身子回到走廊邊,繼續完成寫到一半的孵蛋筆記。
你撐著下顎,將這幾日關於梔月的紀錄重新瀏覽一遍,簡單分析情況。
今日的鱗片摸起來不如過去幾日來得平滑細緻,表面粗糙帶有棘刺,有些扎手,像是隨時準備好向外擴散、覆蓋整個身體表面。你猜想,可能是受到那些不明鳥蛋的存在影響,使得蛇妖與你們一樣警戒。
早上那兩枚紙籤的藥效會持續一整日,到目前為止梔月精神也算穩定,應該不用太擔心,接下來只要在午膳和晚膳時間再次紀錄就可以了。
明日若要出門,則需將藥盒放入行囊,隨身攜帶,方便接下來數日也能定時服藥。
你準備自己的行李時,小鼠也從其中一個櫃子裡,拖著一個小小的布囊慢悠悠地走出來,開始收拾。
你困惑地眨了眨眼,問牠:「小鼠,你為何要準備行囊?你不就是隻老鼠嗎,還有什麼東西好帶?」
「吱。」
小鼠似乎覺得你的說法很沒禮貌,面色不悅地斥責你,鬍鬚抖得厲害:「你還不是一樣是隻老鼠!」
你聽了,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你這小傢伙在胡說什麼呀?我才不是老鼠。你看我這樣像老鼠嗎?」
你張開雙臂展示自己的身體和四肢,還拍拍自己的臉頰,告訴小鼠,你臉頰邊沒有像牠們一樣能幫忙辨別方位的鬍鬚。
「吱吱。」小鼠氣呼呼地說,只要你能變成老鼠,那你就是老鼠。
牠邊說,邊將布囊小心翼翼地在櫃子層架上鋪開,從點心盒中取出最愛的米餅,整齊地放到正中央,總共三片。那是一塊樸素的小方巾,上頭繡著一個小小的鼠字,其中一角用麻線盤著一個結,方便包裹起來時將布角固定。
「⋯⋯那其他老鼠變成人形的時候,你覺得牠們是人嗎?你幻化成人形姿態的時候,也是人嗎?」你有些無奈地問,並不期待牠會給出什麼有道理的答案。
「吱。」小鼠說,無論哪一種,都是老鼠。
「你是不是跟貓苑的貓學壞了,自己是貓,就覺得周圍的人也全都是貓!」
「吱。」牠說,貓又不能變成老鼠,這世間如今只有你和梔月能變成老鼠。
你嘆了口氣,覺得牠這句話就和貓苑的貓是類似想法,便又問道:「照你這麼說的話,以前的我和梔月是什麼呢?如今能夠變成大冰蛇的梔月又是什麼呢?」
牠答:「以前就是還沒成型的鼠寶寶。」
算了吧,這隻小老鼠根本不講理。你放棄與牠爭論。有時你根本分不清,是不是小鼠刻意針對你才這樣說的。但牠神情認真,搞不好真的這麼認為。
小鼠爬到櫃子的另一格,取了指南針,放在米餅上,將方巾四個角拉起來固定好,完成自己的包裹。
「為何要帶指南針?你又不需要。」
小鼠叼著自己的行囊從櫃子上爬下來,奔跳到几案上,把它放在最靠近房門處的一角,對你說:「我當然不需要,但你需要啊,你這個走不出千宅迷宮的呆瓜!」
「喔!我和梔月是被四面牆和天花板實實在在地困住的,你小傢伙明明就在現場還亂說,是故意的對吧!」你跳起來,抓起正要塞進行囊裡的衣物,追打小鼠。
小鼠吱吱叫,笑個不停,跑到梔月肩上躲避你的攻擊,實在特別挑釁。
梔月見你們在房裡嬉鬧,也看得開心,並沒有阻止。你們就那樣來回了幾圈,跑累了才坐回床榻邊休息,繼續收拾行囊。
小鼠這時候才認真地告訴你牠為何要攜帶指南針。
牠表示,辨別東西南北對於老鼠們來說非常容易,屬於天生的判斷能力。可早些時候,前往東海的鼠群找了好幾圈,都沒能找到準確的收魂地點,因此牠推測那裡可能有影響方位判別的東西存在。
「吱。」牠說,帶上指南針,到現場一試便知。
你聽了,覺得有道理,卻不解牠為何方才不提,反而先罵你呆瓜。「該正經的時候不正經,怪老鼠。」你說。
「吱。」小鼠說,牠就跟你學的,你活該。
打鬧半天,行囊總算是收拾完畢。確認將梔月的藥盒也給帶上後,你決定還是趁這時候做些能在房內完成的祭典相關準備工作,也算排解等待帝君回信時的不安與焦慮。
於是,你讓小鼠從樓下取來祈福用的紙籤,坐到走廊上,和梔月一起邊吹風邊分著寫。你倆就這麼一路寫到午正,用了午膳,再繼續寫,中途不忘觀察鳥蛋的動靜,但毫無所獲。
午後未時,你倚窗假寐,為的是夜裡能有多點精力守著鳥巢,讓梔月好好休息。
直到晚膳時間,負責捎信的老鼠仍未傳來帝君的情報。你心裡越發感到沉重,半日已去,恐怕真的出事了。
晚膳後,你和梔月又去看鳥巢。
這些金黃色果子不知究竟是何種構造,早上那些摔爛的,腐敗速度出奇地快,因此你原先預期它很快就能孵化,然而完好的部分,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破殼的跡象。
你和梔月有些懊惱,卻又摸不著頭緒,不知該從何改善這鳥巢中的佈置。不過,令人慶幸的是,這些疑似鳥蛋之物目前為止還算穩定,沒有發黑或者乾癟的徵兆。
「也許只是還不夠久,要再等等。」梔月猜測。
「也只能先這樣做了。」你斜臥在走廊地板上,隔著梔月建造出來的冰牆對著鳥巢發呆,忽然意識到,面前這些冰竟已經在這兒好幾個時辰了。
你伸手摸摸冰牆,依然凍手。表面好像沒怎麼融化,沒有水重新凝結的紋路,周圍地板上也沒有水痕。
「梔月,如今入夏,你維持這些冰一整天不會覺得累嗎?」你好奇地問:「覆蓋在身上和覆蓋在周圍環境,應該不太一樣吧,沒問題嗎?」
梔月搖搖頭,說他沒什麼感覺:「或許是蛇妖在出力吧?我沒有因此感到特別疲憊,和平時差不多。」
他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因為梔月以前只要變成大冰蛇,或者部分身體被很厚的冰晶裹起,症狀退下來之後他就會花好長一段時間睡覺。你一直以為是蛇妖從宿主身上汲取大量精力作為養分,才會導致這個結果,因此也認為於周圍環境製造冰霜,是同樣的原理。
你擔心他在逞強,不敢告訴你實話,於是抬頭盯著他的雙眼瞧。
「怎麼了,小殷?」
「真的不會累?」
梔月此時正倚著隔扇窗坐在你身邊,和你一起吹晚風。眼神看上去確實滿有精神,不像在說謊。
他撫摩自己結滿薄霜的手背,偏頭思索:「也許和用途有關,我也不確定⋯⋯也許蛇妖能夠視情況選擇如何製造這些寒冰。」
自從和蛇妖逐漸共存,蛇妖在某種層面上,成了部分身體機能的主導者。梔月的體溫變得比尋常人還要低一些,接近蛇類習慣的溫度,因此面對嚴寒及酷暑,才會需要靠暖爐和在皮膚上覆蓋薄冰來維持體溫。
「不過,覆蓋在身上似乎還是相對輕鬆些。」梔月說。
聞言,你挪動屁股往梔月靠近,指著他的大腿,好奇地問:「那⋯⋯你可以結點冰,借我躺一下嗎?」
「今天真的太熱了。」你厚著臉皮央求道。
梔月見你眼神發亮,很興奮的模樣,不禁失笑。他伸長了腿,撫平衣襬上的皺摺,柔聲說:「只能給你躺一盞茶的時間。不然會腿麻。」
「果然還是你對我好。」你嘻嘻笑著把頭靠上去,仰躺在梔月腿上,伸了個懶腰。
梔月莞爾,用覆著薄霜的掌心冰了你一下:「舒服嗎?」
「太舒服了!」你愜意地閉上眼,對梔月道:「我再睡會兒,時間到了就叫我。今晚我來負責守著鳥巢,你就回房裡好好休息吧。若有什麼特別的變化,我會接著你的筆記寫下去。」
「嗯。」
夏天的梔月,簡直是個涼爽的靠枕。你躺在他腿上,實在舒適,一個不小心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夏日暮色早已完全褪去,漆黑夜空裡星子漫天。山莊石徑和嶺華樓前廣場已然點起燈籠,用以照明。你發現自己還是躺在梔月腿上,而他則維持同樣的姿勢,靠著隔扇窗打瞌睡。
「咦?怎麼不叫醒我?」你悄悄地爬起來,找來小鼠問他現在什麼時辰,帝君的回信送來了沒有。
小鼠搖搖頭,說此時已是一更,你再睡下去就要變成豬了。
「我變成豬,那梔月現在繼續睡,豈不也成豬?」你悄聲反駁。
小鼠沒有理會你,只是默默地在鳥巢邊擺上一個燭台,點亮蠟燭。你往巢裡窺探,那些金黃果子被燭光照射後,表面如絲綢般反射細微金光,乍看還真有點像金絲雀的羽毛色澤。
此時,其中一個果子好像晃了一下。
靠在房門邊的梔月似乎察覺動靜,立刻便醒過來。鳥巢周圍的冰牆散發出一陣涼氣,又高了幾寸。
「⋯⋯小殷?」梔月揉揉眼睛,正想起身過來,就歪倒著坐回去,笑著說腿真的麻掉了。
「那些蛋孵化了嗎?」
你指著在最中央的果子,說那顆剛剛在晃。他聽了,雙膝著地爬過來,有些驚奇地探頭。
沒多久,果子又動了動,「果皮」與被褥接觸的那側,似乎被掀起一小角,狀態宛如莢果即將開裂。掀起的部分隱約能見羽毛鋪蓋模樣,卻怎麼都看不覺得它是金絲雀。
你倆湊近鳥巢,目不轉睛,心中警戒卻又期待。
下一刻,你聽見金黃果實發出「啵」的聲響,眨眼就見一團帶毛的粉紅肉團從方才的縫隙裡噴出來,落在柔軟的被褥上。小鼠趴在鳥巢邊緣,狐疑定盯著竹簍內側,確認裡頭物體和你們今早看見的雛鳥是同一種東西。
「怎麼樣?活著嗎?」
你才剛問出口,那金黃果子又啵地噴出另一隻小雛鳥,把你和梔月及小鼠都嚇了一跳。
「兩、兩隻?⋯⋯雙黃蛋?」
你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確認兩隻小鳥的生命跡象。
第一隻脫離金黃果實的雛鳥趴在被褥上,鳥喙微張,看起來像是在呼吸。可不到半刻鐘牠就一動也不動,再過半刻鐘便開始散發出腐敗氣味。
你和梔月深知初生時的幼小生物非常脆弱,老鼠也是如此,對於雛鳥驟然逝去已有心理準備。可親眼看見、親身經歷時仍感到猝不及防。
「另一隻的情況怎麼樣?」你將注意力轉移至方才從金黃果子內部噴出來的另一個小生命。
第二隻脫離果子的粉色小鳥看起來呼吸平穩,似乎成功活下來了。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
你輕輕拿起竹簍,將死去的雛鳥移出來、裝進木盒子,與牠的同伴放在一起,打算在足夠的觀察及紀錄後,將鳥屍找個地方埋起來。
然而,當盒蓋掀開,你們意外地發現——早上死去的小鳥此時已徹底化為兩具白骨。
木質盒底乾淨得沒有任何一點屍水的痕跡,彷彿骨頭上血肉是被憑空蒸發的。若不是眼前確實有兩具小巧精細的鳥類遺骸,你真會以為自己做了個怪夢。
「太詭異了⋯⋯」
除了血肉,就連白骨也要蒸發似的。
只見盒中白氣縷縷,如山雲翻騰,兩具骸骨在打開盒蓋後沒多久,便從表面不斷剝蝕鬆塌,骨骼越發纖細,最終了無蹤跡。
「等一下,就這樣不見了?」你手裡還捧著正要放進去的雛鳥屍體,眼前畫面令你愕然無語,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梔月也茫然不已:「並非尋常鳥類,黑燈籠也封不住,那牠們究竟是什麼?」
你有些無奈,姑且還是把手中鳥屍放進去,並擦拭雙手:「除非能找到這些果子是從哪裡掉落的,否則不可能會知道。」說完,腦中靈光一閃,有了另一個想法。
「假設這些雛鳥成長速度也如此之快,也許活下來的這隻很快就能飛了。說不定牠會試著尋找自己族群的棲息地。到時候我們能跟著牠,或者派老鼠跟著。」
「說的也是。那麼,得先確保牠好好存活下來才行。」梔月凝視著趴在被褥裡的小鳥,稍微將冰牆融去了些:「我們需要替牠準備適合的食物。」
「嗯⋯⋯我們甚至不知道這隻鳥和尋常鳥類是否吃同一種東西。」面對總算誕生的小生命,你既欣慰又苦惱:「要把米餅搗碎泡水給他吃嗎?」
小鼠注意到你指向放在櫃子上的點心盒,說的是那裡頭的餅。
那個點心盒原先是你從二樓拿上來的。為了盡可能待在房裡照顧梔月,你將你們平時會吃的茶點也取了些放在房間裡,當然也包括炭爐上的茶壺等相關器具。
小鼠知道了以後,也把自己喜愛的點心保存在裡頭,想要吃的時候就從裡頭拿。
「吱!吱吱。」小鼠立刻出聲阻止你,叫你把鳥類能吃的食物全都拿來一個一個試,肯定比餵米餅合適。而且這麼小隻的鳥,最好把那些東西都磨成泥,免得把牠給噎死了。
你指指樓外,對小鼠說:「那你去幫忙抓蟲吧。」什麼苦差你都能做,可抓蟲這種事你是絕對不想主動去做的。
「記得在外頭磨好了再回來。」你提醒小鼠,千萬不要把那些東西帶回房間裡。
「小殷,雖然山莊選用的木材大多能驅蚊防蟲,但夏天的時候,山裡和樹林總是很多蟲子的。」梔月提醒你這種存在必不可避。
「⋯⋯」你抱頭哀嚎:「別提了。」
小鼠圓滾滾的身體往門邊慢慢走過去,時不時朝點心盒的方向回頭,接著又看看你,好像很怕你會偷偷拿走他的餅,最後才依依不捨地跳下樓梯。
你和梔月思索著山莊存放的食材中,有什麼鳥能吃的,就想起還有前些日子摘回來的水果,打算切一顆來消消暑,當中分出一小部分用來餵食雛鳥。
面對這詭異的小鳥,暫時也沒別的好法子,只能先將就了。
前往二樓取水果之前,你讓梔月先將那個裝有鳥屍的盒子凍住,過一段時間再看看那隻鳥會怎麼樣,說不定就這麼活過來了。梔月對此不置可否,只是依照你的想法將整個木盒從外側冰封,放在桌邊。
你們端著一盤水果並備好果泥回到房內時,小鼠已經坐在一盤可怕的「食物」旁邊,等著你們二人回來。
你們還從帝君的書房裡取了一隻新的毛筆,打算用柔軟筆尖沾取食泥,哺餵那隻好不容易平安出世的雛鳥。
可小鼠面前那盤中之物實在可怕,你坐得老遠,看都不敢看一眼。
「小殷就幫忙捧著小鳥吧。」梔月無奈地笑了笑,便接過毛筆,說是由他負責餵食。
豈料,竹簍才剛掀開,你正想將那粉紅小肉團從被褥上捧起來,那雛鳥卻忽然開始緩慢地爬行,往方才那顆金黃果子靠近⋯⋯
「別跟我說牠還能選擇躲回蛋裡。」你蹲在巢邊,想知道這隻鳥究竟有何打算。
小雛鳥在金黃果子邊停下。
牠沒有躲回去,而是開始啄食那顆「蛋」。
就像在吃水果,用鳥喙削下小小一塊果肉似地,將那金黃果子的一部分挖去、碾碎、細細吞嚥。被啄下來的部分又細又小,質地看上去就如你和梔月打算餵給牠的果泥那般細緻柔軟。
這來歷不明的金黃果實,不只帶著金絲雀般的羽毛、有花葉香氣的果肉,能孵化雛鳥,現在竟然還能哺餵牠。
若是一般鳥類,母鳥下蛋後吃了自己生的蛋,多半是為了補回流失的養分。可眼前這隻雛鳥反過來去吃掉孵出牠的「蛋」,怎麼回事?
更何況是一顆看起來會呼吸還會流血的蛋。
「又在動了。」你盯著抽搐的金黃果子,滿臉錯愕。
在雛鳥不斷啄食下,接下來的景象就和你在屋頂上看見的差不多。只不過這一次,那些細羽沒有四處飄飛。
儘管部分羽毛因遭撕扯而散落一地,但在雛鳥逐步吞下果肉後,金黃色絨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小雛鳥原先幾乎無毛的粉紅身軀。
很快地,小雛鳥睜開了眼睛。
你曾聽說小型動物,會將睜眼所見第一個體型較其龐大的生物視為哺育者,尤屬鳥類特別明顯。因此,即使牠對你們而言充滿未知,你和梔月仍很好奇牠會往誰的方向靠過去。
山莊中也有許多做母親的老鼠,有許多養育小老鼠的經驗,過去甚至曾協助撫養你和梔月。不過,此時跟著湊熱鬧的小鼠不曾有過類似體會,驚奇之情溢於言表。
終於睜開眼睛的小雛鳥,雙目清澈無比,眼底閃爍著光輝。
並非幻想與誇讚,而是真能見到牠眼底隱隱有波光流轉,恰似天色微明,日頭初升。
然而,當那美麗目光轉動,小雛鳥驚嚇地歪倒在地,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彷彿撞見天敵般落荒而逃。未成熟的翅膀無法飛翔,小雛鳥撲倒在地,剛掀開的竹簍就這麼被撞了一下,龐然倒落,將牠困於其中。
「⋯⋯牠定是覺得自己看見了死神。」你玩笑道:「看見他老人家的身影。」
畢竟生在老鼠山莊裡,怕是處處充滿帝君作為亡魂之主的氣息。
許多初生的小動物遇到帝君都是這種反應,你見過不少次。即使他老人家盡可能溫柔對待牠們,那些動物卻好似能立刻察覺帝君的本質,總是逃得老遠;你和梔月作為他的孩子,卻沒怎麼遇過這種情況。
動物們甚至都很喜歡你這位兄弟⋯⋯妖怪也很喜歡,以另一種層面來說。
只見小鳥啾啾哀鳴,在竹簍內緣打轉,楚楚可憐。
梔月神情若有所思地凝視那幼小生物,一語不發地匍匐靠近。你以為他蛇性復發,連忙伸手去攔:「別別別別吃!」
你知道有些蛇喜愛鳥蛋,更多的嗜食小鳥。梔月因與蛇妖共存後獲得部分蛇類習性,食性恐怕也不例外⋯⋯至今沒吃掉山莊的老鼠,也許只是因為蛇妖理解他與老鼠之間的關係。
「我們好不容易才把牠給孵出來,很多事都還沒搞清楚呢。」
梔月聞言頓了頓,面色困惑地轉向你:「我沒有想要吃牠。」
「那你幹嘛那麼安靜地靠過去!」你緊張地問。
「我只是想,牠可能確實看見了,想測試一下。」
「咦?」
梔月眉宇輕蹙,試著解釋他的猜測:「總覺得小雛鳥方才不像看見我們。」
他說,小鳥的目光很遙遠,彷彿正注視著另一處。這類似於你們向老鼠借用視覺的做法。讓老鼠潛入某處,能見老鼠所見之物,當然,是在一定的距離內——透過某雙眼睛觀察遠方。
而小鳥所見,是你倆視線不可及的遙遠之地。
「或許是父親大人所在之處。」
此時,竹簍中的小鳥用力晃晃腦袋,重新站穩身子,好像終於搞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牠透過縫隙四處張望,卻不知道該如何脫離囚籠。
梔月見狀,動作輕柔地將竹簍拿開,試探性地朝雛鳥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安撫。小雛鳥略顯猶疑,但也並未如方才那樣驚慌逃離。
你和小鼠圍在梔月身邊,心中暗自為他與動物親近的能力嘖嘖稱奇。
但老實說,你還是很擔心一個沒注意,梔月就把牠塞進嘴裡吞了。雖說今早讓梔月吃下穩固意志的藥,可既然蛇妖仍能在梔月自身未察覺的情況下製造冰霜,難保它不會突然做出意料之外的舉動。
只能期望梔月的意識對這軀殼的主控權能再大些。你不禁在心中默禱。
「牠真的好小。」梔月輕輕撫摩小雛鳥身上的絨羽,掌心冰霜似乎比方才又厚了點。
「確實挺可愛的。」只要別去想牠從什麼東西生出來的話,乍看確實是隻普通、美麗的鳥。
「看毛色和喙,果然是金絲雀的雛鳥。」
「確實是呢。」
「⋯⋯但肯定不是我們以前見過的那種金絲雀。」梔月苦笑,不得不承認這隻鳥從出現到孵化、長出毛的過程,包括牠死去同伴屍體的變化,都令人匪夷所思。
不只如此,小雛鳥的行徑也很奇怪。牠方才究竟注視著何處?倘若真是帝君所在之地,牠又為何——身在老鼠山莊,卻將目光投向那兒?
這些金黃果實,真的是雌鳥飛過時意外落在屋頂上的嗎?
你的思緒很快便被捎信老鼠匆忙的吱叫聲打斷。
只見今日派出去等待帝君回信的其中一隻老鼠,連滾帶爬地從階梯處攀上三樓,焦急地朝小鼠和你們喊道:「收魂的鼠群不見了!」
老鼠的話令你原先想著小雛鳥真可愛的心,頓時沉入谷底。
先是老鼠前往近東海處收魂卻找不到準確地點,開始搜索帝君所在處後又跟著不見蹤影,此事著實詭異。
「吱?」小鼠的鼻子動了動,詢問老鼠:「什麼氣味都沒有嗎?」
「能確定牠們消失的地點嗎?」梔月也追問。
根據捎信的老鼠今早匯報來看,牠與鼠群是在近東海處碰頭。即使霧氣瀰漫視線受阻,既然能聞到海水鹹澀之氣,表示離海濱應該不遠。
起初老鼠只是為了捎信而循帝君的氣息一路前往,與更早前往東方收魂的牠們相遇實屬意外。假若帝君氣息中斷處位於海濱附近,那麼鼠群也許是在同一個地方失去聯繫的。
「吱。」老鼠的回答與你們猜想的一樣,牠說就是在今早碰面的地方不見的。
當時,大家在霧中前進,試圖查找可能遺漏的,帝君留下的痕跡。
突然間,牠發覺前方和周圍氣味漸漸淡了,覺得很不對勁,最後幾乎什麼都嗅不到;牠們出發前分成三組行動,彼此約好每兩刻鐘返回被牠們作為起始點的青銅木,因此若是真不小心在大霧中走散,也能在那裡等待,最終與鼠群會合。
然而,牠回到青銅木,等了半個時辰多,也不見其他老鼠身影。
老鼠表示,和早上情況相同,那大霧之中能偶聞鐘磐音與人聲。因此附近若有人居住,很可能是你們說的古城,或者至少是村落。可若鼠群前往村裡或城中,那麼肯定能嗅得出來。
但是沒有,氣味斷了。
他判斷狀況有異,若是再繼續探,到時連牠都不見就麻煩了。權衡之下,決定火速返回山莊。
「啊,真傷腦筋⋯⋯」你捏捏眉心,再次體會帝君和老鼠平日裡的辛勞。想當年你和梔月在偏鄉村落裡與妖樹纏鬥,他老人家也是百忙之中突然聽見你們視察受阻的消息,前來馳援,原來這就是他當時的感覺嗎?
「小殷,我看我們還是趕緊出門吧?」梔月聽上去有些焦慮,卻努力裝作冷靜的模樣,似是擔心影響你的情緒。
他總是很壓抑,而這習慣對其心神影響之大,才是最令你感到擔憂的。於是你輕拍他的背,揉揉他的手臂,希望他能放鬆些。
東海附近的大量魂魄,青銅木,鐘磐與談話聲,還有憑空墜落的金黃果與金絲雀,以及行蹤不明的帝君及收魂老鼠⋯⋯看來至少必須去現場了解一下情況,才能做更準確的判斷。
「你說得對,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事關重大,經過仔細思慮後,你打算與梔月和小鼠提早出發前往東海,並交代老鼠如果你們也出事,就立刻向貓苑求助。
老鼠聽了,直言道:「貓苑那傢伙最近對你們很有意見,恐怕不會理睬我。」
你聳聳肩,對於這個回應並不感到意外:「那是當然,所以你不要那麼誠實地告訴他我和梔月出事。只要說帝君受困、受傷、失去意識即可,說得越嚴重越好。」
貓苑那位向來很關心他老人家的去向。
近日帝君離家遠行,甚至得挑選貓苑熟睡的期間偷偷溜出去,才不至於在門口被貓兒們逮個正著——被抓到人在家裡卻不應門,那些貓肯定樂得立刻回去通風報信。
因此你深信,就算他不想管你和梔月的死活,到時候只要搬出他老人家,他也不得不聽。
你深知貓苑的姻緣神並非惡人。只是,對於他來說,你們僅僅是帝君的附屬之物。在他的觀點裡,如果事態緊急,只能二擇一,他對你和梔月根本不屑一顧。
你和梔月以最快的速度更衣,確認過外出視察時會攜帶的刀,又重新盤點行囊裡的物品,最後兩人湊在几案邊準備出門要用的另一個掌中字符。
老早打包好的小鼠就在走廊上和小雛鳥大眼瞪小眼。
小雛鳥啾啾叫的時候,小鼠就吱吱叫。你問牠在跟對方說什麼,牠竟回答「我也不知道,總之先陪牠、看著他。」
捎信的老鼠聽了你吩咐,頷首表示明白,卻一臉還有話要說的表情。
你見狀,讓老鼠別猶豫,有什麼消息或建議就趕緊提出來。
老鼠吱叫了聲,問:「要不然⋯⋯我現在就去通知他帝君失蹤的事?你們一塊兒出發?」
老鼠如此提議時,你和梔月正拿墨筆往手心上寫字,腦子還沒細想,已然有股煩躁感盈滿心頭,揮之不去。
說是這樣說,路途中若能有個神明眷顧,其實並非壞事。
不過,就連是否能受到眷顧與幫助,都無法肯定。
首先,就憑你們和貓苑最近的關係,更準確地來說,是貓苑單方面對你們的態度,你不禁懷疑他會在半路上把你和梔月趁機做掉。
儘管你不清楚他的權能是否真能辦到——關於神明殺掉另一位神明的造物一事,但你知道自己絕對不會讓梔月有經歷的機會。
而且如果遇到那種狀況,梔月體內的蛇妖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
再者,他要是同你們一道去,不知路途上會有多少麻煩。他可能會怪你們沒把帝君保護好,帶的貓也可能極度不受控制而亂吃小鳥。貓苑的傢伙們要是鬧起來⋯⋯帝君在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思來想去,你忽然意識到自己遺漏了最重要的先決條件:
「那一位要是知道這個消息,應該只會直接衝去現場,而不是選擇帶上我們吧⋯⋯」
在一旁逗弄小雛鳥的小鼠聽了,有些嫌棄地說:「帝君和老鼠都能受困的情況下,貓苑那些討人厭的傢伙,就算到現場也沒辦法幫上忙。」
「通常是這樣沒錯啦。」畢竟他們不像你們總會接觸各種怪事和異狀。但由於無法確認目前的實際情況,也不好說他們能有什麼用處,或完全沒有用處。
你目前唯一能想到的,關於對方的優點,大概就是揮金如土,錢特別多。
老鼠面色無奈,彷彿早已看穿你的心思,知道這建議對你們來說並沒有什麼幫助。然而面對當前事態,牠會這麼說也是情非得已。
直到方才都沉默不語的梔月,此時終於完成手中字符,將墨筆放回桌上:「還是晚點再根據情況通知吧。我和小殷會先出發前往東海。」
梔月聽起來不太願意和貓苑那位同行。
「就這麼辦吧。」老鼠抖抖鬍鬚,說牠會努力確保你和梔月的消息,在適當的時間點傳入貓苑耳裡。
你和梔月彼此檢查手心,確認兩人手中包含瞬身用符皆各有二字,才算準備完畢。除去瞬身符以外的第二個字,分別是你手上能放出閃光的「閃」字,以及梔月手上一個「透」字。
「希望能派上用場。我對東海那兒發生了什麼事情實在毫無頭緒。」你說。
「盡力而為吧。」
「不過,這透字,是指什麼?」你探頭,捏著梔月的掌心好奇地問:「帝君說過,我們這字符書寫時重在思緒堅定、心無雜念、目標明確,唯有如此,字符才能發揮最大效益。此透字應是『看透』之『透』,你已經知道該使目光落於何處了嗎?」
梔月聞言,莞爾一笑:「如果可以,希望能看透一切。」
「『一切』這個詞,未免有點模糊和捉摸不定。能有效用嗎?」
「如同帝君所說,人以六識為憑,所謂『一切』也是有限度的——多半是指已察覺、可感知,卻不明白,又想搞清楚的事物;若沒能察覺或感知任何存在,便沒有理解與看透的可能性,此符無用也是無可奈何。」
「等我們到東海,收集到足夠資訊後,它就會變得有用。」
出發前,你和梔月將小雛鳥放進老鼠替你們取來的藤編燈籠裡,準備帶著一起前往東海。
「把牠的食物也帶上吧。」梔月邊說,邊將那個被啃食了一部分的金黃果子也放進去。他表示,小鳥和你們有些相似的目光令他很在意,成長的速度也是,如果能一同前往,路途中說不定能有更多線索。
原先你們問老鼠,山莊裡有沒有鳥籠,老鼠說沒有,但是有帶底的燈籠,在裡頭鋪上軟墊或是些保暖用具,能將就使用。
於是,一拿到燈籠,你們便無所不用其極地設置各種保護措施。保護小鳥也保護你們的那種。
「對了,我們還需要一份地圖。」
由於你和梔月從未踏足東海,並不知道那裡究竟有什麼樣的環境和景色,這世間萬物的變化於你們而言更是滄海桑田,一個沒注意可能就會拿著數十年前的古圖,挨家挨戶地問:「請問此海在何處?」然後被當成妄想尋得龍宮寶物的瘋子。
當然,也有飽經風雨卻仍屹立不搖的存在。這其中,有古龍開天闢地,亦有凡人跨水冠山、分巖絕壑。
當年帝君提起的東海「古城」也算是其中之一。
自那以後,曾聞東海三度成農田,有不少人居住;曾幾何時,又成一片汪洋。也不知道那座城是否還保有當年的樣貌?
你攤開紙卷,讓老鼠把從山莊到東海的路、周圍山岳溪河,以及今早牠和鼠群共同搜索時途經之處,都畫給你們,幫助了解大致的方位關係。
「大霧位於何處?」
「吱。」老鼠偏頭思索,在地圖上按了幾個掌印。
「⋯⋯這不是幾乎全部了嘛。」
「吱。」老鼠說事實如此,牠也沒辦法。當時牠出了寒谷再走一段,便遇上四處徘徊的鼠群。
「那青銅木呢?」
「吱吱。」
老鼠指著代表大霧的掌印中間,與寒谷的位置稍加比對,確認搜索時作為起點的青銅木,大約在寒谷東南偏東的方位。一旦過了青銅木無論繼續往東或轉向南北,幾乎都避不開大霧。
你盯著老鼠繪製出的地圖,撇嘴道:「我不喜歡霧氣。」
霧氣帶給你很不好的回憶。當年就是因為在霧中捕捉成千上萬、如霧如雲、肉眼難以辨別,甚至如髮絲一般纖細的小蛇,梔月才會被捕獸夾夾斷腿,最終遭蛇妖趁隙而入。
「帝君之前不曾提過東海容易起霧,也許只是一時的。希望我們抵達時,霧氣能散一些。」梔月說。
老鼠點點頭,說今日東海附近的天氣不是太好,一出寒谷便是烏雲籠罩。
「不過,老鼠們今日在那兒搜索了半日,都是視野受阻的狀態,只怕我們也得在霧中前進。」
「盡可能一起行動吧。」
「嗯,無論如何,至少先到青銅木附近了解情況,不能在這兒一直等下去。」你固定好腰間佩刀,拾起你們二人的行囊,將裝著雛鳥的藤編燈籠交給梔月。
「話說回來,其他的蛋怎麼辦?放在這裡繼續孵嗎?對了,我都忘了還有這個冰封起來的鳥屍。」
你思索片刻後,將冰封鳥屍塞進行囊裡。既然梔月認為成功孵化的小雛鳥可能對東海的探索有幫助,那麼這冰封鳥屍應該也有。
牠那從同顆蛋裡出來的夥伴此時正吃飽了睡在燈籠裡,而另外兩個夥伴早已化為白骨並徹底蒸發殆盡。你想,乾脆死馬當活馬醫,把這具屍體當作實驗體,觀察一下這種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既然如此,我看這些蛋是不是也⋯⋯」
梔月見你又想把蛋塞進去,無奈地笑了笑,出聲提醒:「小殷,我們的行李好像越來越多了。」
「但是現在無法確定這些蛋和東海大霧究竟有什麼關聯,帶了麻煩,放在這兒沒人管又不安心。」你蹲在鳥巢邊,將尚未孵化的蛋又拿起來嗅。
仍有香氣,表示還沒有腐壞的跡象。
「離開山莊一段距離以後我便無法顧及這些冰,如果要保存,沒有辦法冰封,只能放到陰涼的角落。」梔月說:「老鼠應該會建議我們銷毀這些蛋,牠們無法時時刻刻看顧。」
你發現他在提冰封的時候,話中用詞是「我」。多虧你對他們的接納,梔月如今已經越來越習慣將自己和蛇妖並稱了,只是每次聽見,心裡還是有疙瘩。
「吱。」老鼠說由於協助修建工程的老鼠和原本就負責收魂的老鼠,都去了東海,剩餘人手不多,因此牠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守好山莊、盯緊莊內那些隨著祭典接近而越發躁動的亡魂們。
「啊⋯⋯說的也是,還有這件事呢。」你揉揉額角,絞盡腦汁思考別的方案。
原先你說小雛鳥睜眼就看見死神只是玩笑,未曾料想梔月察覺小鳥目光有異,可能真的和帝君有關聯。若不是他注意到這點,你可能也會同意現在立刻銷毀這些尚未孵化的蛋,畢竟如今事態已和早晨完全不同。
然而此刻,這些蛋似乎也和小雛鳥一樣,成為了重要的線索。
「我們能不能用些法術測試,看看這些蛋還有沒有其他特別之處?小雛鳥睜眼時,與我們借用老鼠眼睛有相似目光的原因,說不定就在這些蛋裡,而不是孵化後的雛鳥身上。」
不知何時跑進藤編燈籠裡的小鼠,對你吱吱叫了幾聲,問道:「不如把這些蛋裝進另一個燈籠裡,用你的幻術給蛋分別打造幾個不同的假空間,沿路觀察?」
梔月聞言,立刻猜到小鼠想要做什麼,接續著說:「如果牠們接著陸續孵化並睜眼,也都有同樣的情形,至少能知道並不是因為在山莊出生,才有這樣的現象。」
小鼠用牠小小的前腳拍拍雛鳥身邊被啃食過的金黃果實,說要是發現情況有異,牠會毫不猶豫一口咬破這些蛋,讓它們立刻變成小雛鳥的儲備糧食。
你覺得小鼠的提議可行,但仍有麻煩之處——儘管現在的你能做到邊移動邊使用幻術,這種法術對專注力與精神的消耗依然非常巨大且迅速。
這前往寒谷及東海青銅木的路徑畢竟是老鼠平時在使用的捷徑,行進時要比平時更加注意沿路環境。此外,還要盯好燈籠裡的雛鳥,以及梔月的精神狀態,即使他吃過藥,也不能過於鬆懈。
如此一來,使用幻術期間你將無法對周遭情況做出最迅速的反應,甚至不到一個時辰就會累得不成人形。
並非不信任梔月的能力,而是此鳥詭異非常,兩個人顧自然比獨自一人好。
更何況,以蛇妖的立場來說,一旦它認為梔月面臨危險,很可能會毫不猶豫就地撲殺這隻雛鳥。
根據地圖上大致的距離推算,山莊的「門」最多能設置於天湖湖畔,而你們至少會需要在地湖附近休息並重新整備。
你決定等到了那裡,再利用休憩時間執行小鼠的提議。
你摸摸小鼠從燈籠邊探出的頭,讓牠冷靜點:「小鼠,感謝你願意身先士卒,但還是別亂咬吧。」
梔月聽了你的考量後,便將這些蛋冰封,一一放進老鼠取來的另一個藤編燈籠裡,並將燈籠接在剛剛那個底下。
「走吧。」準備完畢後,他提起燈籠來到你身側。
各項事務安排妥當,彷彿已經耗掉半日精力。你和梔月帶著小鼠和雛鳥離開離開嶺華樓,穿過略為陡峭的山城石徑後,來到山莊那扇小木門前,和老鼠暫別。
「要回來哦。」
老鼠打開門,門外是一片湖景,翠蔭環繞。
「不回來的話,會天下大亂的。」
老鼠的話聽著像是開玩笑,眼神和表情卻嚴肅得令人害怕。
「你儘管放心,我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你率先向老鼠發誓,語氣充滿自信。
老鼠聽見你吱了聲,偏頭遲疑半晌,用冷漠的目光盯著你:「你在家的時候偶爾也會天下大亂,一想到先前洗樓梯整個二樓都被你弄得水花四濺,還是別回來好了。梔月和帝君還有收魂的鼠群回來就好。」
你詫異地瞪大眼,倒抽一口氣抱住梔月,轉頭對老鼠擺出可憐的表情:「你怎麼這樣說,太無情了!梔月需要我,我也得回來!」
「吱。」小鼠說,牠會看準時機把你往山谷裡丟,包在牠身上。
梔月咯咯笑著,讓老鼠們別那麼殘忍,還說你是足以肩負大局的人,用盡全力地讚美你,幾乎把你捧到得意忘形。
他以指尖輕輕搔著老鼠的臉頰,讓牠儘管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大家找回來。」
「吱吱。」小鼠說記得多準備些米餅歡迎牠。
跨越小木門後,便是天湖湖畔。待莊內的老鼠將門關上,身後墨畫暈染般的出入口,眨眼便消融於夜色之中。
此時明月當空,視野清晰,夏日楓林獨有的清新氣息令人感到平靜,偶有微風徐來,水光瀲灩。
天湖佔地遼闊,年代久遠,風景秀麗。然而這一帶路段多半陡峭難行,自古以來如遇驟雨狂風,因土質特性,容易坍方,至今未有建設。
時至今日,成功征服連綿山岳抵達天湖湖畔者少之又少,試圖挑戰的愚勇之人卻不可勝數,最終幾乎全數落得葬身谷底的下場。
起初,你們考慮在一些登山必經之路設置咒法避免世人隨意進入,然而設立一段時間後便發現效果不彰,甚至可以說是浪費。
原因是如今尊神敬鬼的人越來越少,多的是喜愛觸碰禁忌、踏足險境的「無神論者」。
面對這樣的人,咒法難以發揮應有效力,導致老鼠時常需要來到天湖附近探尋流落谷底的亡魂,將他們收納至燈籠中,帶回山莊。
後來,帝君便決定於天湖附近設立一道能夠快速來往的出入口,以便老鼠通行。
令人欣慰的是,目前為止從天湖前往地湖的路途中,見到的山難身亡者比預期少了許多。
他們的屍身此時已然是一具具空殼,你和梔月在那裡頭並未看見任何屬於人類魂魄的焰火,應該是鼠群在前往東海的路上已經順道回收完畢。
撇除因頻繁來往而特別設立的出入口,一般情況使用的「門」也是有的,分布於世間各處。可東海一帶,帝君卻從未考慮設置,就連老鼠們也顯少前往探尋靈魂。
老鼠前往東海的次數,屈指可數,幾乎只有在東海成為廣袤農田的那段歲月裡牠們才會造訪。
這種差異,彷彿訴說著——東海自古便是遺世獨立的領域。
可為何,這回又突然嗅到大量魂魄,讓整個山莊的老鼠都提燈前往,卻無法鎖定實際地點呢?你實在想不明白。
無論如何,都要先順利抵達目的地才有得談。由於不知道屆時將面臨什麼樣的情況,保持體力和安全更是第一要務。
「對了梔月,雖然還有好一段距離,但依照我們的速度,預計會在地湖附近落腳休息。到時你想找客棧住一宿,還是紮營露宿?」
梔月被你這麼一問,下意識便揉搓自己手背上的薄霜,面色猶豫。
半晌,他露出無奈微笑:「還是紮營露宿吧,我這個樣子不太方便。」才說完,頸側至臉頰處立刻便結出冰鱗,好似蛇妖也在表達自身意見。
「自從今年入夏,這些鱗片常常會自己跑出來,連我也難以控制。也許真如小殷所說,天氣有點太熱了。」他道。
你有些沮喪,察覺自己問了有點無禮的問題。
對你來說梔月這副模樣根本不算什麼,你早已習慣。然而,在旁人眼裡又是另一回事,若是找客棧居住,免不了要被掌櫃的和其他住客多看幾眼、問長問短。
只不過,根據你的印象,這些冰鱗以前並未如此頻繁地出現在顯而易見的位置,最近這樣的現象有點奇怪。
難道梔月體內的蛇妖在警戒著什麼嗎?
梔月提起手中燈籠,指著裡頭的小雛鳥和整籠鳥蛋:「況且,我們還帶著這種東西呢。」
你的目光落在籠中小鳥身上:「⋯⋯也對,還是別把牠帶去人多的地方比較好。」
小雛鳥目前正在小鼠的嚴格監視下熟睡,好像又比剛入夜時又更大了一點,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縮成一團導致毛髮看起來變蓬鬆,還是真的長大了。
你和梔月順著河谷,持續往地湖所在的方位前進。
河谷處碎石頗多,略顯難行,不過遠離門以後的路段地勢落差並不是很大,整體而言還是挺順利的,並沒有需要費力攀爬的陡峭岩壁;路上也並未遭遇攔路的飢餓野獸,或突來的狂風暴雨。
為了能更加有效率地趕路,路途中有幾次短暫休息。夜裡山路涼爽,抵達地湖的路途沒有想像中那般耗費體力。
約莫子時,一行人已來到地湖附近,比想像中要快上許多。
原以為這大半夜的山中會很寧靜,實則相當熱鬧。興許是今夜月光明亮,湖畔及樹林的景色非常清晰,風光明媚,那些牛魚鳥猴仍未歇息,各個都還在四處悠閒來去 ,甚至能見到不少聚集在水邊飲水的鹿群。
實際上,這地湖湖畔,過去曾是凡世一代帝王所修建之上林苑一隅,是由數萬人力挖掘建造而成的湖,當時的人們將之與遙遠、凡人難以觸及的「天湖」對應,稱之「地湖」。
苑中各處建以白屋,多村居野店,飼養著自各地搜羅而來的珍禽異獸,白晝時供人入林觀賞;此外,林中有果樹,種類繁多,不勝枚舉。
自地湖湖畔往南再行一段,穿越鋪有木棧道的林中小徑,便能抵達距離最近的客棧。那裡的住客,幾乎都是為了地湖湖景和林中奇獸而來。
由於你和梔月不方便住宿,便轉往北側離湖畔有些距離的地方,找了一條小溪,在附近的草地紮營。
「過了地湖以後,往寒谷的路會變得難走很多,趁現在好好休息吧!」你挑選一處相對乾燥的小丘,在那兒卸下行囊。
梔月將鳥籠輕輕放到地上,將手伸進去把小鼠接上來,然後往燈籠裡探頭,查看雛鳥的情況。
「怎麼樣?有什麼特殊的變化嗎?」
梔月搖搖頭,說小雛鳥看起來沒什麼變化,從燈籠邊讓開讓你也看看。
你湊過去,只見那團毛毛的金絲雀小雛鳥窩在燈籠底部,把頭放在自己的羽毛裡,閉著雙眼很放鬆的樣子。
「看來睡得挺爽的。」你笑道,轉而去觀察另一個燈籠裡的鳥蛋。如果這些蛋有破殼跡象,你會立刻準備好幻術,好應對即將出世的小雛鳥們。
「希望包裹在外側的冰不至於凍壞這些蛋。」梔月將金黃果子表面的薄冰卸除,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取出來。
由於被冰鱗包裹,燈籠又內有放置軟布保護,這些金黃果很安全,看起來沒有被撞傷。
梔月將那些鳥蛋依序放到鼻子前試探性地聞嗅時,臉側結晶又變得更厚了些。
「仍有花葉的香氣,應該還正常。」
你也拿起幾顆聞嗅確認,不忘翻轉檢查鳥蛋上是否有類似莢果即將開裂的隙縫,或浮現羽毛鋪蓋般的表面。不過,目前看起來似乎都與出門前的狀態差不多。
你們將鳥蛋放回籠裡,坐在燈籠邊又等上好一陣子。
直到地湖邊和樹林裡陷入寂靜,只剩溪水潺潺,裝著鳥蛋的燈籠,終於有了動靜——
有顆蛋搖晃了下。
原先等到快睡著的你,此時立刻正坐起身,依照小鼠提議的,對一籠鳥蛋展開幻術,製造數個虛假空間,仔細觀察各自的變化。梔月也在鳥籠周圍一段距離,架起一道能夠隨時徹底包覆鳥籠的冰牆,等待雛鳥自金黃果實孵化。
第二、第三顆出現動靜。
「沒想到同時有這麼多要孵化。」你和梔月都為此感到驚奇。早晨時有不少蛋孵化失敗,讓你們產生這種鳥難以存活的印象,現在卻一次三顆即將破殼而出,著實令人意外。
然而,你們很快便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
第一個「破殼」的蛋僅是輕輕動了動,裂開一條閃著羽毛光澤的縫以後,鳥羽般的果皮部分便迅速腐化,內部雛鳥的肉身伴隨熱氣消融殆盡,眨眼間又化為白骨。
「腐化速度比早上死去的雛鳥更快⋯⋯這種速度應該和氣溫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了吧。」你錯愕地注視著眼前景象,猶豫自己是否該解除對它的幻術。很快地,你就確定不需要再花費多餘力氣。
因為沒過多久,那白骨又如熱氣蒸騰般,消散於夜色之中。
「孵化失敗後就馬上腐朽蒸發。」梔月看著不久前還有著一顆完好果實,如今卻空空如也的燈籠一隅,困惑呢喃道:「為何如此急於從世間消失呢?」
這種鳥類,彷彿一旦確定無法生存,就會立刻毀掉自己曾在這個世上的證明。一點都不剩。
儘管曾經歷腐敗,最終仍如一陣煙霧徹底消逝,不留痕跡。
聽上去多麼熟悉。
不知是牠們自己放棄了,抑或打從一開始,就被設計成這般模樣?
你無暇細想,暫且先將注意力集中至僅存的兩顆蛋上,耐心等待。最終——雖然過程略為凶險,剩下兩顆金黃果實裡頭的小雛鳥總算是成功孵化了。
頭頂帶毛的粉紅鳥身看上去非常脆弱,但當牠們轉而啄食將其孵育的果實,金色絨羽便再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覆蓋。
轉眼間,吞食果肉的小雛鳥,已然睜開雙目。
那一刻,閃爍著光輝的遙遠目光中掠過驚慌和緊張,像是在思考,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是否仍在呼吸、是否仍有存活的可能性。那目光徹底忽略你所施展的幻術,宛如注視著天際。
注視著極東之地。
此時,另一個燈籠裡的小雛鳥忽然醒了。
牠抬起頭,眼底流光波動。
不知是巧合還是心理作用,你總覺得三隻小雛鳥的目光此時正共享著同一幅景色。
醒來的小鳥注視著遠方一會兒,接著又半聲不吭地回歸睡夢,另外兩隻初生的小雛鳥竟也同時收斂目光,似乎終於回過神來。
倘若能聽懂雀鳥的語言,或許就能確認牠們是否向彼此傳遞任何資訊,或者理解方才那個行為是不是因為看見了什麼,而在向同伴示警。
只可惜,你們一點也聽不懂這些鳥的啁啾鳴叫。
「這些『金絲雀』雛鳥的行為,讓我覺得東海越來越可疑了。」你說完,眨了眨眼,解除幻術。
既然已經確認小雛鳥過於遙遠的目光並非偶然,那麼接下來,便是要搞清楚,牠們究竟看見了什麼。
梔月也感到憂心,「如果牠們和東海的異狀有關,等到了青銅木,我們或許能嘗試讓牠們帶路,看看能引我們抵達何處。」
你點點頭,認為此案值得一試。
不如說,不試白不試,畢竟連對方位判別極為敏銳的山莊老鼠都能在霧中迷失方向,小鼠可能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或者到時用小鼠帶的指南針先測量一下,確認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在那之前,就先好好休息,等體力恢復後就動身往寒谷前進。」你低頭看看燈籠裡已經吃飽喝足的小雛鳥:「反正牠們目前看起來完全不需要餵食,順其自然吧。」
語畢,你將行囊中的藥盒等硬物取出,打算給梔月當枕頭。伸手一探,就摸到今早讓梔月幫忙冰封的,裝有鳥屍的木盒。
「⋯⋯我們要把這個打開看看嗎?」
「打開之後,應該就會和其他骨骸一樣,立刻蒸發吧。如果還想留著當線索,也許得留著等之後再開。」
「那還是先別開好了。」你掏出另一個布囊,將藥盒及冰封木盒都放進去。
你把裹成一團的行囊遞給梔月,說給他枕著。然而,梔月毫不猶豫地將臨時枕頭推回來,道:「小殷你用吧。」接著便將佩刀從腰間解下來,拽在懷中,在你身旁倒臥假寐。
小鼠見你們沒什麼事要吩咐,就叫你也去睡會兒,由牠來守夜,看著這些吃飽後也一臉想睡的小雛鳥。畢竟從天湖到地湖的路途,牠幾乎都坐在燈籠裡,現在自然輪到你倆休息。
「小鼠,你太貼心了!」你忍不住熱情稱讚,揉揉牠的臉頰。
小鼠吱吱叫,耳朵動了動,好像很自豪。
「那我要睡啦。」你說完,同樣將佩刀抱在胸前,在梔月身側躺下。
小鼠則在你倆之間找了塊空間,打開牠自己的小包裹,拿出其中一片米餅開心地啃起來,一臉滿足的模樣。
「可別吃到忘了保護我們喔。」你叮囑小鼠,而這揶揄的話語,理所當然被牠當作耳邊風。但牠保證,如果出了什麼事就會立刻叫醒你們。
「吱。」必要時刻會用咬的,小鼠說,還特別用力地盯著你看。
你呵呵兩聲糊弄過去,闔上雙眼,為接下來的路途養精蓄銳。
夜色深沉,萬物靜寂。
原以為憑著一覺到天亮的本事,今夜就算睡在草地上也不成問題,閉眼再睜眼,就會是出發的時刻。
然而,身周動靜很快便把你從睡夢中給吵醒。
本來以為小鼠守夜守到打嗑睡,出事了也不吭聲,可睜眼一看,就發現事情並非原先想的那樣。你在小鼠出聲叫喚之前,便已先清醒,牠才剛來到你身邊打算趁機用牠的小手揍你一拳。
你轉動視線,立刻就明白自己為何能醒得如此之快——
梔月好像做惡夢了。
他不斷夢囈,幾乎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氣息非常不穩。
囈語的內容朦朧不清,即使把耳朵湊近,也聽不出個所以然。
你嘆了口氣,自從梔月被蛇妖咬傷,至今已不知多少年歲,說夢話的情況依然沒有改善。
此外,他的脖頸處到臉頰已再次覆蓋一層碎霜,面積比清醒時還要大,甚至有越來越厚的趨勢,不一會兒便成了片片形狀完整、排列整齊而堅固的冰鱗。
「梔月,沒事了,我就在你旁邊。」你輕輕搖晃他的肩膀,試著把他從噩夢中叫醒,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伸手輕碰梔月的臉頰,感覺冰冷無比,甚至能從微睜的眼眸中看見屬於蛇類的豎瞳,彷彿蛇妖趁著梔月熟睡時,再次主宰眼前這具軀體。
這種徵狀並非一開始就存在。
最初那陣子,你這位兄弟其實完全無法說話,張嘴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精神狀態極度不堪;你為此費了很多心神在幫助梔月恢復發音與對話能力。
在那之後,梔月才時常於睡眠中夢囈,你也因此變得淺眠,經常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被梔月驚醒,至今仍未習慣。
不過,梔月短暫失去語言能力之事,早在蛇村之前便有徵兆,帝君認為這應該是更早之前由於別的因素所導致的,只是蛇妖的影響會使症狀加劇。
你並不喜歡挑撥離間,但老實說,你認為那個因素根本就是山莊隔壁的堂堂姻緣大神⋯⋯
只要他來訪,梔月就幾乎不會開口,也不曾主動與之交談。潛移默化之下,與那位大人相關的事物、恐慌的心理狀態、自此延伸而出的情緒,梔月都會選擇閉口不談,獨自隱忍。
今天早晨他說醒來時找不到你而感到害怕,已經算是很大的進步了。
這時,睡夢中的梔月指尖微微抽動了下,好像想抓住什麼。你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乾脆把手伸過去看看,結果竟被緊緊握著不放。
你原打算就坐在這裡陪他,想著過一會兒應該就會好點,如同以往。
可他持續不斷的囈語以及越來越用力的抓握顯得有些異常,令你不禁跟著緊張起來。
慌亂之間,原先寂靜無比的草地南側樹林方向,傳來幽幽敲擊聲⋯⋯
咚——咚、咚、咚。
「怎⋯⋯怎麼回事?」你抓緊佩刀,警戒著周圍,腦裡迅速思考如果要跑,怎麼樣才能帶梔月和小鳥以最快速度逃離。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小鼠四肢伏地,豎耳細聽。
咚——咚、咚、咚。
你不像小鼠能聽得那麼遠,只知道那聲響停頓了下,再度響起時逐漸微弱,最後漸漸消失了。
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這種敲擊聲?
「吱。」小鼠出聲叫喚你。
據你所知,南側樹林再過去應是客棧——啊,對呀。竹梆聲!是客棧附近的打更人在報時了!
剛剛那應該是丑時四更的打更聲。難怪那般熟悉,真是自己嚇自己。
「四更⋯⋯對,藥效差不多快過了。」你掏出藥盒,打算給梔月準備新的藥。
然而,才剛把盒蓋掀開,周圍地面附近有什麼吸引了你的注意。
定睛一看,竟是野生蛇群。
牠們從溪流水面和樹林匍匐前進,像是被吸引似地朝你們不斷靠近,轉眼間便包圍你和梔月,甚至來到裝有小鳥的燈籠邊。
小鼠見狀,擔心自己被吞進肚子裡,吱吱叫著挺起身,墨色薄煙暈散開來,化形成人。
小鼠沒有半絲猶豫,用手一撈便將地上兩個燈籠都提起來,灰黑身影擋在你們和蛇群之間。籠中小鳥被突如其來的劇烈搖晃驚動,在籠裡啾啾大叫。
你翻開藥盒,取出兩張空白藥籤後,再把鏤花木盒往行囊裡塞,接著從衣襟裡抽出自山莊帶出來的墨筆,集中精神在紙籤上書寫。
帝君吩咐過,如果連續不斷地使用同一個字,可能會使梔月產生抗藥性,因此特別叮嚀你稍做更換,以避免藥力降低。你回憶前一日所使用的,是「定」和「穩」,那麼今日就不使用這兩字。
你提筆,在梔月意識不清卻如蛇身絞緊似的抓握下,盡可能捏好紙籤,寫下新的字。
第一張:凝,凝集、匯聚,以凝神靜氣。
第二張:元,始也、根源,以歸初象。
迅速寫完摺起紙籤時,蛇群已幾乎來到腳邊,你顧不得其他,抽開刀就將指尖往刀刃處一抹,用沾滿鮮血的手指朝紙籤上按,完成兩枚形狀歪扭的藥。
「梔月,快醒醒,該吃藥了。」你拍拍他的臉頰,他卻依然困於夢境之中。
水痕從他結滿冰霜的臉側滑落,在下頷處凝成片片碎晶,有些落到你手心裡,沁骨冰涼。
眼看蛇群一副要群起圍攻的模樣,你焦急難耐,索性先將第一枚凝字籤塞進梔月口中,攙扶著他,艱難起身——可由於皮膚上結了很厚的冰鱗,梔月的身體變得很沉重,你幾乎難以直起腰,遑論抱著他行走奔跑。
「梔月,你究竟怎麼了?」你心慌意亂,急著想把第二枚元字籤也塞進他口中,才想起下一枚藥得間隔半刻鐘後再吃,不禁咬牙咋舌:「這蛇妖突然間又是怎麼回事?」
雖說藥效很快就能發揮,卻也要半盞茶左右的時間,而這些意圖不軌的蛇已經近在眼前啦⋯⋯
你暫且將那枚籤塞進梔月緊握的手裡,盡可能帶他遠離蛇群。畢竟,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再度被來歷不明的蛇給咬傷了。
此時,肩上又一沉,梔月胸前已然附滿鱗片,有些甚至還往你手臂和腿上擴散,像要替你穿戴冰造的臂甲與脛甲,避免你受到攻擊。而燈籠上原先用於保護小鳥的冰晶,此時竟已全數遭到撤除。
這些是梔月招來的蛇群嗎?
小鼠試圖驅趕包圍你們的蛇,可蛇群卻像是聽從號令似地,紛紛在燈籠周圍扭捲起佈滿鱗片的身驅,呈現準備攻擊的姿態。
難道是打算吃掉小鳥?
不是說並不想吃牠們嗎?梔月甚至還跟你一起把小鳥們孵出來呢。你清楚記得你問過的。
不⋯⋯等等,蛇妖可就不一定了。
由於孵化不易,又是極為重要的線索,你並不希望小雛鳥們才過半天—有些甚至不到—就這麼被蛇群給咬死,吞到肚子裡去。
「小鼠,千萬小心別讓這些蛇把小鳥們給吃掉了!」雖然你想上前協助,可梔月的身軀是越發沉重。
你寸步難行,只好請化為人形侍者的小鼠多多努力。
或許是因為小鼠自身的氣味,抑或蛇妖意圖排除阻礙終於決定徹底無視宿主的身份,地湖附近這些野生蛇類已然盤起身軀緊盯燈籠,蓄勢待發,似乎打算將小鼠也當成食物一口吞下。
小鼠提著裝有雛鳥的燈籠,試探性地退後,打算帶鳥籠兜圈逃竄。然而才踏出一步,領頭的幾條蛇竟倏地收緊腹鱗,彈出細長身軀,朝小鼠手臂張牙咧嘴!
「吱!吱吱!」小鼠慌忙縮手,閃避攻擊,用衣袖掩住燈籠。
那些蛇好似聽見出擊信號般開始瘋狂進攻。
眨眼間,蛇群鋪天蓋地,毫不間斷地往小鼠身上撲跳,有些甚至盤住牠的腳踝和肩頸,試圖抑制行動,其餘更是敏捷地往燈籠開口處鑽。
雛鳥們發出尖銳鳥鳴,試圖逃離或躲藏,只是,翅膀尚未發育完全的牠們自然毫無飛行能力,只得在劇烈晃動的燈籠中驚慌亂轉。
此外,包圍小鼠與雛鳥的蛇群之中,有一部分往你們這兒來了⋯⋯
蛇群似乎察覺到你可能會是牠們捕獵雛鳥與小鼠的阻礙,正從四面八方包圍。
包含你的背後。
而梔月依然昏睡不醒。
此時此刻的情況,令你不禁懷疑,蛇妖是打算趁昨日藥效將過,也就是宿主心魄最脆弱不穩的期間,擴大自己對軀殼的控制權,藉此剷除尚無反抗之力的雛鳥。
你隱約覺得,比起約定,蛇妖更像是看準你和梔月的弱點——蛇妖利用了他,也藉此利用了你對梔月的珍視之情。
當初是你率先接納「他們」,只因捨不得梔月被毀棄。
你尚不清楚蛇妖為何將雛鳥們視作潛在威脅,但它選擇這個時候動手,大概是深知困於惡夢中的宿主是個突破口,梔月將難以阻止它。
「啊!不管了!」事態緊急,你心一橫,捏起方才塞進梔月手裡的元字藥籤,推入他口中讓他含住。帝君也沒提過兩枚藥吞下的間隔時間不夠長會如何,應該不至於出什麼大事才對。
假如這凝字和元字籤都管用,應該至少能讓梔月的神識平靜下來,重新奪回對身體的主控權,反過來壓制蛇妖行動。
你在心中不斷默禱,期望新的藥能在最短時間內發揮效力。
與此同時,蛇妖察覺你和小鼠的注意力成功轉往蛇群,竟轉而於藤編燈籠表面結出層層交錯、形狀醜陋的堅硬冰棘。
你不明白為何燈籠外那些用於保護的冰晶先是遭到撤除,像是留給蛇群捕食的機會,現卻又重新凝聚⋯⋯直到你看見其中幾根棘刺直直穿過燈籠縫隙,直逼籠中雛鳥的眼前。
那些冰棘以極度扭曲迂迴的姿態,沿燈籠表面延伸覆蓋、探往其中,卻難以順利推進。
彷彿有股力量在試圖遏止它們。
難道——那些保護用的冰之所以被提早撤除,是梔月料到其可能成為被蛇妖順勢利用的破綻,為了延緩結冰程度而做的?
你緊擁懷中之人,他的身軀因冰鱗不斷增生覆蓋而沉重得快要壓垮你,而行徑猖狂、無所顧忌的蛇妖,也幾乎將你的雙生兄弟包裹進巨蛇般的厚實冰殼之下。
「梔月,如果你還有一絲意識,求你了,快醒醒吧。」你撫過他被鱗片包覆的臉頰,第一次覺得帝君給的藥籤,藥效發揮得好慢,好慢。
也許是梔月失去了精準控制蛇妖使冰的能力,你的肩膀和胸膛並沒有受到甲冑般的冰鱗保護。
梔月身上鱗片一如早晨時粗糙銳利,此刻,每處突起都壓迫著你的右肩和臂彎,起初是按摩般輕微的觸感,現在卻只有刺痛與痠疼。
由於蛇群從四面八方襲擊,幾乎無法移動腳步,也難以轉身的你,此時只能透過幻術盡可能混淆蛇群的目標;先是控制面前的蛇,讓牠們轉往你的側面,你再移動至方才前方蛇群所在區域,讓視線得已捕捉剩餘未捕捉到的細長輪廓。
你盡可能讓蛇群在幻術暗示下匯集至同一區域,以避免腹背受敵的情境。
「我不確定這能撐多久,連續使用或者長時間使用的話,會逐漸難以集中注意力!」你對小鼠喊道,吩咐他千萬要在有效期間與蛇群拉開距離。
「吱吱。」小鼠見狀,二話不說就抱著燈籠往蛇群的反方向狂奔。
由於方才行動受到蛇群干擾,即使小鼠察覺燈籠不對勁,當時也無法伸手將雛鳥自燈中取出,而你帶著梔月,行動同樣艱難,甚至被蛇群精巧地與小鼠分隔開來,最終只得從遠處眼睜睜看著燈籠逐漸被凍霜和冰晶從外頭包裹,聽雛鳥驚慌哀嚎不斷。
脫離險境的小鼠試圖用地上撿到的石頭敲碎燈籠外的冰棘,然而,在蛇妖越發強大的操控之下,空氣中水分持續凝結,冰棘也不斷增生⋯⋯
燈籠外側與內部並沒有多大的距離,就算現在敲開外層,身在其中的小雛鳥可能早已喪命冰刺之下。
就在你和老鼠咬牙,準備接受小鳥們可能就要被冰棘扎成刺蝟時——梔月的氣息似乎有了變化。
「藥效終於起來了麼?」你驚喜萬分,小心翼翼地撥掉他眼簾下方碎晶狀的淚滴,輕撫前額希望他能感覺到你。
「梔月,我在這裡,快幫幫我吧?」
小鼠還在和冰棘奮鬥,倘若梔月能趕上時機重新壓制他體內狂妄蛇妖,小雛鳥們就能得救了。
「梔月,快醒來看看我。」你柔聲低語,試著對梔月說點什麼,期望困於夢中的他能聽見,讓心神更快平穩下來;若是能因此脫離惡夢睜開雙眼,那再好不過。
這麼持續與他對話,似乎有不錯的效果。你能感覺到,他絞緊你手臂的力道此時稍稍放鬆了點。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猜想他是因為今早帝君沒有回信的事情受到驚嚇,暗自思量許多。即使願意相信你,卻仍忍不住往壞的方向想。
悶在心裡一整日的結果,就是再度襲擾的惡夢。
儘管梔月的夢囈你不是每次都能聽懂,據你對他的了解以及過往經驗來看,他夢中所慮之事多半與你或帝君有關。想到這裡,你靈光一閃,脫口而出:「我們找到帝君了,要準備回家囉!」
沒想到他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吱!」拿著石頭敲冰棘敲得絕望無比的小鼠,忍不住責備你,這麼明顯的謊話怎麼可能會管用。
你既委屈又懊惱,只能不斷地搖晃懷中之人的肩膀,給予鼓勵:「梔月,你可以的。」你說著,感覺也像是在鼓勵自己⋯⋯過去那些年歲,你也看著梔月慢慢好起來了,這回一定也沒問題的。
藥籤的作用雖然發揮得比想像中慢,但你知道這兩帖藥正在幫助梔月凝聚神識、平緩氣息。
速度不如平時服藥後那樣迅速可見,大概是因為他沒有自主吞下,只是含著,等待藥籤在口中化開,因此吸收得也就慢了。
你垂眸靠在梔月額前,努力壓抑心中那股無力感,口中不斷低喃所有過去曾聽過的禱詞,屬於山莊的、不屬於山莊的,知道的、記得的全都唸過一次。「梔月,加油啊,你才是這軀殼真正的主人。你必須做回身體的主人。」
啪喀。
凍冰碎裂的聲響從小鼠的方向傳來。
眨眼間,冰棘粉碎,灑落一地。
有些碎冰落進燈籠裡,弄得小雛鳥滿身冰屑,小鼠見狀立刻將小鳥們撈出來,拍掉粘在絨羽上的碎冰,並把燈籠裡的冰渣全部倒在草地上。他讓小雛鳥們窩在自己的衣襟和袖口,防止牠們因方才的意外而失溫。
幻術解除的那一刻,蛇群著了魔似地驚慌逃散,紛紛朝樹林和草叢躲藏隱匿,似乎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這片草地上的。儘管蛇村讓你對蛇有更多了解,被蛇群包圍的緊張和恐懼果然還是難以克服,畢竟牠們也是極度靈活與機智的動物,更何況背後有蛇妖作祟。
梔月原本緊抓你的那隻手,輕輕滑落到你掌心上,他指尖和掌中冰霜褪去大半,傳來隱約暖意。
你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感覺自己胸口怦怦作響,好像終於想起來要呼吸。
冰冷淚水從梔月金色眸子裡撲簌簌地滾落。
儘管他因惡夢而哭得傷心,仍刻意打起精神跟著你開玩笑:「⋯⋯說了找到父親大人了,怎沒見著呢?」他抽噎著抱緊你、將頭埋在你肩窩,想藉此壓抑失控的啜泣聲。
碎晶般的冰屑灑落胸口,一陣薄涼在夏夜裡竟能凍得你心頭刺痛。
你輕拍他的背,故作鎮定,煞有其事地說:「我把他藏起來了,要是被他看到我顧你顧成這樣,被燒的就是我啦。」
梔月似乎已經學會忽略你在正經時刻胡說八道的壞習慣,對此只是輕笑了笑,吸吸鼻子,沒有多做回應。
他抬起頭,以衣袖撥去沾在自己臉上和你肩上的碎晶,略顯沙啞的話聲落在你耳邊:「對不起,過去一整日我太失控了,添了很多麻煩。」
「不!沒有。算我求你了,別這樣說。」你急道。
梔月聞言,只是默默朝你左肩伸出手。
冰涼指尖碰到脖子一側,你感覺自己的衣領被掀開了些,接著,昨日貼在肩頸處的細布被他輕輕揭下。他一語不發地將那片沾著乾涸血液的布收進自己衣襟,像是將之視作給自己的警示。
你臂腕和腿腳處的冰甲正慢慢褪去,逐漸恢復成原來的模樣;梔月身上沉重不已的大片冰鱗則自腿部和臉頰依序消融,胸前覆蓋的也紛紛碎落,最終只剩皮膚表層殘餘些許破碎鱗片。
他掃視周圍,看見原先放在行囊中的物品此時四散於草地上,又看見小鼠帶著燈籠和取暖中的小鳥們回到你倆身邊,很快地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走向散落一地的物品,將它們重新收拾好,然後抓著行囊呆站在小鼠身邊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吱吱。」小鼠歪著頭,告訴梔月小雛鳥都很好,他成功趕上了。小雛鳥啾啾叫著,從小鼠的衣襟和袖子裡探出毛茸茸的頭,見到梔月,有些怯懦地縮了回去。
「吱!」小鼠見狀,立刻對著襟袖前的小雛鳥諄諄教誨,說眼前的這位可是救命恩人,休要不敬。小雛鳥又探頭往外偷看了幾眼,眼神中透露遲疑。
梔月回過頭,給你一個淡淡的苦笑,卻把你弄得比他更想哭了。
你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是撿起梔月落在一邊的佩刀,交還給他。
「⋯⋯還是做了同樣的惡夢嗎?」
梔月沉默了會兒,神情若有所思。半晌,他搖搖頭,道:「這次有點不一樣。」話聲仍然有些沙啞。
「我先是夢見黑火。」梔月說。
你心一凜,心想果然沒錯。貓苑的傢伙給了梔月不少壓力,今早又突然遇上帝君沒能回信的事,果真把他嚇壞了⋯⋯
你明白梔月其實多少有猜到你和帝君私下談過些事情,他知道你藏了秘密,例如帝君聽力惡化的事。
梔月曾向你提過,蛇村那晚,其實他早就做好了道別的準備。他認為被蛇妖咬傷的自己就像受到污染,若是讓貓苑知道了,肯定不會有好臉色,因此接受了很快就會被毀棄的可能。
然而,他痛恨自己變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他沒有想到你和帝君最終還是決定把他留下來。
他痛恨那一世歲月使你們費盡千辛萬苦、痛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們每日焦頭爛額又無助的表情,他覺得再那樣下去,即便你的心再堅韌,有朝一日也會被消磨殆盡。
可漸漸地,他發現自己開始奢求這份暖意,卻也為此感到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不再那麼幸運。
梔月的惡夢從單純的蛇妖襲擾逐漸變成了對離別的恐懼。
「平時,夢境到這裡我就會嚇得醒過來,然後看見你還在我身旁呼呼大睡,就感到很安心。」梔月頓了頓,眉宇輕蹙,續道:「但這一次,我還聽見帝君在唸祭典上的詞。」
「詞?」
「就是你知道的那些,祭典開始前總會唸的那一段⋯⋯『萬事萬物,皆有陰陽之態』後來還接著唸了好多。」
極陰則為妖鬼,極陽則成神仙;陰陽合和,乃為人。這是接在梔月唸的那句後面——像這樣的詞,每回祭典開始前總會由帝君唸誦,與世人念誦經文是類似的道理,山莊所述,乃生命之道、恆常之理。
「是因為祭典快來了,所以夢到了嗎?」
梔月搖搖頭,說不知道,眉頭卻越發皺得緊。
「怎麼了?」
梔月垂下眼簾,握著佩刀的手在輕微顫抖:「夢中的我犯了大錯。」
「小殷,我夢見我傷了你。」梔月低著頭,凌亂髮絲垂落,纖長眼簾再度沾滿碎晶,就著月光灑落,淌滿一地晶河,「我在祭典上傷了你啊⋯⋯我怎麼能做那種事情?」
他以衣袖掩面,再次抽噎起來。
哇,帝君保佑,梔月又哭了。他剛醒來時那麼傷心,還把你脖子上用的細布收在自己衣襟裡,想的就是這件事情嗎?
在旁邊顧小鳥的小鼠,似乎也被梔月嚇了一跳,沒料到梔月被你問著問著竟又開始落淚。
他吱吱叫著說你怎麼還敢欺負他。
這小鼠崽子真是偏心偏得比冬日的太陽還要偏。
也不知最近是吃到誰的口水,抓到機會就針對你⋯⋯喔,該不會是為了再討一盒米餅,才出此策略,故意戳你痛處?好一隻奸詐的小老鼠!
「我才沒有欺負他!」你撇嘴,指向光顧著撫摸小雛鳥的小鼠,要他別再玩小鳥的羽毛了。牠們待在小鼠身上一會兒後立刻就變得活蹦亂跳的,鳥囀不斷,甚至還有時間在小鼠袖子裡和頭上跑來跑去玩耍,明顯沒事。
於是,你無情地把小鼠手裡的小鳥接走,放回燈籠裡。
小雛鳥們到手心裡時,你有些吃驚,牠們的身體比想像中還要沉,體重似乎增加了些。
「吱,吱吱。」小鼠強調,保護小鳥也是在幫你們保護線索。
你敷衍地點點頭:「是是是,值得嘉許。」然後提起串連完畢的鳥籠,一手撐著腰,拇指朝身邊的梔月晃了晃,對小鼠道:「人間有句俗話是:撫摸毛茸茸的生物有益平靜心靈,你還不來給他摸個兩把!」
「吱!」小鼠這回終於聽話地伏下身,身姿一翻恢復牠灰黑圓滾的柔軟身軀,抓著梔月的衣襬迅速爬到肩膀上。
牠用小小的鼻子碰他臉頰,接著往手上爬。梔月為了接好小鼠,這才垂下手臂,掌心朝上讓小鼠能站在他手心裡,臉上卻滿是淚痕。
你以衣袖替梔月擦乾眼淚,讓他別難過了:「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別想太多。人類不都說夢裡發生的事都是相反的嘛!夢裡碰上壞事,現實中就能平安。」
梔月咬著下唇,吸了吸鼻子。
「你總是這麼自責,所以我相信你絕不會真的做出這種事的。更何況,你怎麼會覺得我每次都會傻傻站著讓你打呢?」你玩笑道。
梔月聽見這句話,抬起仍掛著幾滴小淚晶的雙眸,視線落在你身上,眉心卻仍因擔憂而緊蹙。他迅速抹去淚晶,道:「可是⋯⋯小殷的劍術和刀術總是比輸我,甚至是我坐著的時候,你也沒贏過。」
梔月語出驚人,使你不禁呆楞片刻。
「⋯⋯兄弟,你這回可就真的傷透我的心了。」你故作嚴肅地回應。
梔月與你四目相對,注視著你的表情,忽然噗哧一聲輕笑起來,總算放鬆許多。
你拍拍他的肩,指向他手中行囊:「接下來換你提,這個比鳥籠重得多呢。」
梔月點頭,和你一同繞了露宿的草地附近一圈,確認沒有任何東西遺漏,順便問你早飯打算怎麼辦。
由於客棧大多也會提供非住宿的客人用餐,若是去那兒吃就能輕鬆點,省下野外自炊的體力,多趕些路。
不過,還是詢問梔月的意見最重要。現在已經知道夜宿肯定不行,畢竟他覺得自己的狀況不方便總會擔心他人側目,就是不確定短暫停留吃個東西是否能接受。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身體還行嗎?」你指向南側那條鋪設精美的小徑,詢問他:「要不要去客棧吃早飯?」
目前時辰尚早,那些為了上林苑秀麗風景的旅客多半是有錢人家,上山便是享山林清幽之樂,此刻必定熟睡,現在去比較不容易引起注意;若有閒人上前打擾搭話,也能輕易支開對方。
倘若梔月不願意接近人群,你打算自己去那裡買些方便攜帶的熱食回來,讓小鼠暫時在這裡陪他或在店外等會兒。
梔月沉默片刻後,點點頭,說要和你一起去。於是,你倆沿木棧道穿過樹林,前往位於南面的客棧。
林中夏蟬齊鳴,鳥鳴聲漸起。你手中燈籠裡的小雛鳥們也跟著啾啾叫,牠們把臉貼近燈籠邊,似乎想看看那些蟬在何處,鳥喙都戳出來了。
「難道真的想吃蟲?我還以為牠們會繼續啄食這些金黃果實。」
你站在原地盯著樹林的方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面有難色地把手中燈籠提高,伸向樹林的方向,對小鼠說:「試試看吧。就交給你了小鼠。」
小鼠趴在梔月頭頂,正悠閒著,聽見你的吩咐,忍不住吱地嫌棄了聲,才往一旁跳到樹上,迅速地抓了一隻丟進燈籠裡,你還沒來得及眨眼,燈籠又是一晃,第二隻也跟著掉進去。
「吱吱。」小鼠手腳俐落地完成任務,跑回去蹲在梔月肩膀上。
你一聽見蟬震動翅膀的聲響,不禁覺得耳朵一陣麻癢,忍不住一陣哆嗦。你既咬牙又蹙眉地,想捂住耳朵卻又想起燈籠在手裡,一時間手足無措。梔月見你很害怕的樣子,想了想,便把手中行囊塞到你手裡,和你交換。
「為什麼鳥喜歡吃蟲啊,真不明白。」你將行囊接過來的時候,甚至聽見小鳥們將蟬屍拆解的脆響,「⋯⋯要是牠們天天要在這燈籠裡吃蟲餐,那我可真要瘋了。」
梔月笑了笑,道:「天性使然吧。」
他一邊走,一邊將燈籠舉得高些,從縫隙往裡頭看,卻發覺只有一隻小雛鳥在啄食小鼠丟進去的新食物,另外兩隻則試圖把那東西從藤編燈籠的洞口丟出來,眨眼間一個小黑影就往下掉,砸在了木棧板上,嚇得你哇哇大叫,立即逃開。
率先將夏蟬丟棄的兩隻鳥對著牠們另一位夥伴不停鳴叫,似乎在說些什麼。
你和梔月將注意力放在唯一嘗試吃掉蟬的小鳥身上,然而,牠只啄了小小一口,便轉頭拖著歪斜的腳步回到帶羽果實旁,用力地撕下好大一塊往肚子裡吞,像是想把原來的味道蓋過去。
「不好吃嗎?」
小鳥們的鳴叫聲越來越大,顯得很激動。
「難道是在罵他不好吃還偏要吃⋯⋯?」可當你開玩笑地這麼說完,下一刻見到的情景卻令你再也笑不出來——
只見啄食過夏蟬的小雛鳥,此時忽然全身抽搐,時不時乾嘔,不一會兒竟真的吐了!把你和梔月嚇了好一大跳。
原先你們以為小鳥吐出來的,是牠腹中未消化完畢的食物,但仔細一看,卻是一灘泛著流光的金黃色液體,不像食物殘渣。
它彷彿燒熔的熱鐵般有著灼熱流體特有的紋樣,乍看似乎很美,但想到是從胃裡吐出來,又覺得有點噁心。
小鳥不斷嘔吐出詭異液體,在你們來得及想出辦法幫牠之前,金黃色的小小身軀已然蹬直雙腿,癱倒在那灘融鐵般的「流光胃液」裡,徹底停止呼吸⋯⋯
再眨眼,小雛鳥的身體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敗,蒸騰熱氣伴溢散而出。
「餵⋯⋯餵錯東西了嗎?」你未曾料想過,就一隻蟬,小雛鳥只吃了那麽小小一口,便倒地不起。這種蟬對鳥類來說既普通又常見,也無毒,怎會如此致命?
你實在不解,對於牠的死亡感到懊惱。
梔月見狀立刻將兩個燈籠放到地上,撈出另一個燈籠裡兩隻尚且平安的小雛鳥讓你捧著,迅速沾濕軟布把蟬隻接觸過的地方全部擦拭過一遍。待燈籠中的濕氣散去後,你才將小鳥們放回去。
「吱。」小鼠也清洗自己摸過蟬的雙手,順便告訴你不用想太多,說是小鳥吃得急,旁人自然會以為牠能吃。這種時候就算阻止也沒用,跟小狗差不多,總是搞不清楚自己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
小鼠說,不久前牠才見到山莊裡有群鼠寶寶正被牠們的母親諄諄教誨,說若是到了人住的地方,千萬不要亂吃東西,免得肚子不舒服。
「即便如此,這死狀未免太淒慘了。」你蹙眉,瞥向鳥屍所在的那盞燈籠,這一眼更是令你詫異不已。
只見那灘融鐵般的金黃色胃液,正腐蝕肉身以及其中骨骼,使得小雛鳥的身體一下子散了架。頃刻間,骨肉全散在胃液裡,眨眼便消融其中,宛如自我消化。
雖說山莊的藤編燈籠要比一般燈籠堅固的多,你還是忍不住擔心那胃液會把藤條給融掉;不過,梔月在鳥籠周圍準備的防護措施,意外地能有效阻隔胃液擴散流淌,金黃色流體延展至薄霜包覆的範圍邊緣時,正好停下。
「這冰竟還能抵抗腐蝕?」
「我也沒想到真的能成功。」
你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流光胃液,觀察其變化,不一會兒,竟看見它慢慢地往中心聚攏、凝結,化成了一顆橢圓狀的固體——
那外型,就像一顆蛋。
然而,這顆蛋與掉落在你們屋頂上的那些金黃果實不同,表面並沒有那樣豔麗溫暖的色彩,也沒有羽毛特有的質地;它的色澤因凝固及冷卻而逐漸轉化為翠綠及藍綠色,其質地如琉璃剔透,內部有礦物稜狀堆疊的構造。
其中心,有一縷纖細又微弱的火焰。
一縷形如翠綠小葉的火焰,透著白金色火光,輕輕搖曳——即使外型和你們最熟悉的,金魚般的焰火略有不同,其本質可說是別無二致。
你和梔月愣正在原地。
「吱⋯⋯?」小鼠也驚訝地趴在那顆蛋型礦物前,鼻子都貼上去了。想必牠也沒想到會在這時候看到這種火。
「靈魂——」梔月呢喃著,覆著薄霜的指尖捏起那顆僅只一寸左右的蛋,面色困惑。
「但、但是⋯⋯這是小鳥的靈魂?」你湊過去,睜大著雙眼瞧,知道自己並沒有看錯。
自有神識起,你們便被賦予能見魂魄的雙眼。你們能辨析人與動物之靈的差異,卻從未想過此刻會在小雛鳥的體內看見應該屬於人類的靈魂⋯⋯這與蛇村的案例不同,蛇村所見,確實是蛇與人兩個靈魂共享一個軀體。
但是,小雛鳥體內只有一個。
你滿腹疑惑,視線落在另一個燈籠裡的兩隻小雛鳥身上,卻無法看見小鳥胸口中的焰火。倘若那真是人類的靈魂,為何這一路以來你們從未察覺,甚至根本看不見?
為何只能看見胃液凝固而成的,蛋型礦物中的火呢?
梔月以指尖輕輕摩擦礦物表面,不甚平整的細鱗在蛋的表面刮出幾條綠色淺痕,偏頭道:「好像是青銅礦。」
「青銅材質的蛋?」
「不是青銅,是青銅礦。」梔月強調。
你也伸手輕輕刮了一下,卻覺得堅硬無比,根本刮不出痕跡。問梔月怎麼做到的,他卻說輕輕磨一下即可。
湊近去聞,竟有與金黃果實相似的葉香。
「總而言之,先把它收好吧。」這顆方寸大的青銅礦蛋畢竟存有魂魄,你便讓小鼠把它裝進收魂用燈籠帶著。
雖說小鼠通常只跟著你和梔月一同視察,收魂的工作多有其他老鼠負責處理,由牠們盡速送回山莊。不過今日實在人手不足,只得將就。
況且——這隻小雛鳥的死亡有著與其他手足夥伴們完全不同的變化,為了搞清楚牠們與東海的關係,隨身攜帶也比較好。
小鼠從行囊底部掏出掌心大的備用小紅燈籠,將其展開,伸出小小的手拍了拍蛋的表面。正常情況下,蛋中白金色焰火此時便可透過小鼠的引導,牽引至燈籠之中收納。
然而不知為何,這蛋中之火彷彿被鎖在青銅礦物內部,竟然毫無動靜。
「吱。」小鼠又拍了拍蛋,「吱吱!」
還是沒反應。
「收不了嗎?」
小鼠把鼻子貼在礦蛋表面嗅了又嗅,不明白為何這蛋裡的魂魄完全不受控。牠讓你把藤編燈籠拿近些,想看看兩隻小雛鳥靠近這顆青銅礦蛋時,裡頭的火焰有沒有反應。
你依照小鼠的指示將燈籠挪過去,小鳥們透過縫隙盯著那顆蛋瞧,對著它啾啾叫,小鼠則趁這個時候又將紅燈籠往蛋的方向貼近,希望能將其中靈魂引出來。
「怎麼樣?有什麼變化嗎?」你問。
梔月注視著蛋,搖搖頭,道:「完全沒有。」
「啊⋯⋯究竟是為什麼?怎麼會不能收呢?」你嘆了口氣,讓小鼠別繼續白費功夫,「先找個東西裝起來避免弄丟,待會再仔細研究。我快餓死啦。」
「說的也是,先到客棧前再說吧。」梔月迅速將礦蛋收入自己衣襟下的內袋,起身收拾蟬屍,讓木棧道恢復至原先整潔的模樣。
「吱。」小鼠別無他法,只好把沒派上用場的燈籠重新摺疊收納,塞回行囊底部。
你們帶著僅剩的兩隻小雛鳥繼續往客棧方向前進。
夏蟬鳴聲依舊響亮,小鳥驟亡之事恍如幻夢。
突如其來的死亡事故和小鳥靈魂的異狀,讓你差點忘了自己原先是要去吃早飯的。此時已能看見樹林出口,以及不遠處的客棧建築,那兒門口掛著幾盞燈。
抵達時,屋子後方正好升起裊裊炊煙。你們走向搭建於屋舍外的簡易棚子,找了張位於角落的矮桌,擱下行囊和鳥籠,向坐在門口發呆的掌櫃點了幾份方便攜帶的熱食。
等待期間,梔月一直盯著那顆藍綠色、礦物質地的蛋,沉默不語。
你問他在想些什麼,他才眨了眨眼回過神,開口道:「這種白金色的火焰⋯⋯我在夢裡好像也看見了。」
你訝異地睜大眼,問梔月是不是想起和這顆礦蛋有關的線索了:「一模一樣的火嗎?你在夢中也有看到這顆蛋?」
梔月搖搖頭,表示並沒有看到藍綠色礦物般的蛋,否則方才就能認出來。他語氣有些遲疑,對於火焰細節似乎不是很肯定:「看上去很相似,但與魂靈之火不同。夢裡的更加旺盛,不僅僅只是火苗,而是烈焰。」
你靜靜聽著梔月描述略顯抽象的夢境內容。
「和帝君的黑火很不一樣,甚至可說是與之相反。黑火作為火焰卻冰冷刺骨,能燒盡萬物,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夢中的白金色烈焰,是很熾熱、很明亮的熊熊烈火,卻未燒毀任何東西,就只是在遙遠之處默默地發著光。」
梔月覆有薄霜的指尖輕捏青銅礦蛋,小心翼翼地翻轉它。客棧的燈火映照剔透晶體,揉雜了淺海色澤的綠蔭便自他指縫間輕柔灑落,金白色搖曳火光悄悄流瀉,宛若陽光穿過林間的光景。
「⋯⋯這種火焰充滿吸引力,不知為何,還有點熟悉。夢裡,我沉浸於它的光輝,為其著迷、受其驅使,甚至忍不住靠近。」
「你觸碰火焰了?」
梔月對此表示否定:「我沒有碰,它太遙遠了,根本摸不著。」
「可當我試著朝火焰伸手,便立刻感到刺痛,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全身已結滿冰霜。明明沒有被灼燒,皮膚各處仍火辣地疼⋯⋯怎麼說呢,受到吸引的同時卻又感到恐懼,實在很奇異。」
「後來,為了緩和疼痛,我便開始嘗試撲滅火焰,不過最後並沒有成功。」
聽著聽著,你總覺得他所描述的,與小鳥被冰棘所困時的情景有些關聯。當時,冰棘打算從燈籠縫隙入侵,卻未能如願;蛇妖似乎想要除掉小雛鳥,卻被梔月阻止了。
你撐著臉若有所思,以指尖點著桌面,喃喃道:「也許蛇妖也做夢了,那是它的夢?」
梔月聞言,困惑地看了你一眼,視線落在小雛鳥們身上。「若是如此,這件事和小鳥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鳥們此時又開始啄食燈籠裡的果子,似乎和你們一樣,肚子也餓了。
孵育小鳥的果實,裡頭飛出的金黃毛髮沾在臉上時非常燙,小雛鳥死亡時白骨也隨著熱氣蒸發殆盡。灼熱與火焰⋯⋯不知梔月夢裡的火,可是這些小鳥的化身?
「我也不是很確定。但假設這些小鳥是白金色火焰,你在夢裡試圖撲滅火焰,很像蛇妖嘗試殺死小鳥的行為。你說的熟悉感,也許並不源於你自己。」此話一出口,不禁使你不寒而慄。
梔月垂眸,有些沮喪:「⋯⋯老實說,我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蛇妖的夢,哪些是我自己的。總感覺全混在一塊兒。」
「總會弄明白的。」你拉過梔月的手,又把那顆蛋湊近鼻前聞嗅,發現它不只有花葉香氣。
梔月以拇指輕輕磨過蛋的表面,幫助你辨別:「還有很細微的海水氣味。」
海水?
「東海?」
這些果實,和小鳥們,來自東海嗎?由小鳥吐出的、融鐵般的液體凝固而成的青銅礦,之所以會有海水之氣,難道是因為牠啄食的果子生長於近東海之地?
正當你還在為小鳥與火焰、金黃果實與青銅礦蛋,這些東西與東海彼此之間的關聯絞盡腦汁時,送來滿桌早飯的店家瞥了你們手中之物一眼,劈頭就道:「二位公子,這貨賣嗎?」
他雙眼發亮,像是見到好東西,又指著你們放在桌子邊的藤編燈籠,問:「那兩隻金絲雀,賣不賣?」
你和梔月四目相對,有些吃驚。
原本為了躲避店家注目而縮在你腿邊的小鼠,也不禁豎起雙耳,好奇地挺起身子。
「店家知道這是何物?」你捏著那顆方寸大的蛋,好奇道。
店家將盤中所有飯菜送上桌,伸手輕輕觸摸蛋的表面,接著道:「我方才聽見二位公子最後的對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果然沒錯——這種石頭並非來自東海,而是西境的荒漠。」
「西境?」你詫異地瞪大眼,那和東海是在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啊!
「這上林苑中聚集各地野獸鳥禽、花草奇石供人觀賞,地湖湖畔只是其中之一。從山下抵達此處要花費不少時日,多少貴人舟車勞頓,只為一見奇觀⋯⋯二位公子既然來到此處,肯定早有耳聞,不可能只是恰巧經過吧?」店家向你們說明的同時,似乎也對你呆愣的模樣感到好笑,語氣略顯嘲諷。
「上林苑我們是知道的,就是不清楚這顆石頭的來歷。」你道。
此話一出,你立刻捕捉到他眉眼之間細微的神色變化。梔月顯然也注意到了,示意你輕輕翻轉礦蛋,繼續觀察對方的表情。
「二位公子身懷寶物,竟渾然不知?這種色澤和質地的石頭,人稱『琅玕』,似玉,只產於西境大漠,極為稀有。至今無人真正找到其源頭,就是偶爾能從沙裡挖到一塊,因此自古都傳言是仙樹之果。」店家指著頭頂方向,「從天上掉下來的。」
仙樹⋯⋯你立刻想起老鼠提及的青銅木。可是青銅木在東海啊?
「不過這琅玕,畢竟都說是仙果,收藏時講求原貌呈現、完整無缺,這打磨過的就沒那麼值錢了。您看十兩銀如何?」他說著,視線又往燈籠的方向飄過去:「公子怎用這種籠子裝呢?這藤條的編法,讓人難以從外頭看清裡面,多可惜。」
「你看不清楚,還能知道是金絲雀?」
店家聞言,神情尷尬:「公子,此雀鳥囀優雅悅耳,極有特色,一聽便知。」
他告訴你們,金絲雀是近日深受皇宮貴族喜愛的雀鳥,這種鳥最近才被人發現,以前是沒有的,尋常百姓儘管有所耳聞,也不太有機會親眼見到。這一提,你和梔月才想起,不久前曾看見有個商人將金絲雀裝在鎏金的籠子裡,標以極其昂貴的價格,不知後來賣出去了沒有。
話說回來,之所以會猜測這兩隻小鳥是金絲雀,不過是毛色使然,小雛鳥的羽毛還沒完全長齊,也許有誤認的可能;況且,這一路遭遇的詭異情況,處處說明這兩隻小鳥可能「不僅僅只是雀鳥」。
「金絲雀在這很稀罕嗎?」梔月問:「你說上林苑飼養珍禽異獸,理應搜羅不少,但現在卻要向我們買下牠,這是為何?」
店家哎了聲,應答道:「是真稀罕呀。我們苑裡一直想找幾隻放在客棧,日日派人去尋,好不容易找到一隻,和對方談好,運來的路上卻說鳥不見了!」
你猜想,假如那隻被運來的鳥和你們籠裡的是同一種,搞不好其實是死掉之後連同骨骸徹底蒸發。
「為了這事兒,我們費了不少功夫,好巧不巧昨天又派了人,今日就見二位公子帶著兩隻金絲雀來到小店,也算幸運。兩位若是不介意,能否讓我確認一下牠們的毛色?」不等你們同意,他便已繞過桌子來到更靠近鳥籠的另一邊,想往裡頭看。
籠裡的小雛鳥啾啾叫著往果實邊鑽,想躲起來。你見狀,立刻將燈籠拿下來,藏到矮桌底下,不讓他看。
店家陪笑,說只要毛色不差,價格能比你手中的蛋高上好幾倍。那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像是認為只要隨便出個價,都能讓你們將青銅礦蛋和小鳥雙手奉上。
可惜老鼠山莊雖然沒有貓苑那樣揮金如土、財大氣粗,銀兩這身外之物,也是不缺的;即使他想仗著你們不知情趁機敲詐,也是無用之計。無論他出多少價都一樣。
更何況,你們還得借助兩隻小鳥找到帝君和鼠群。不可能賣的。
不過,他表現出如此高昂的興致,對你們而言仍是個好機會。
你稍微調整燈籠裡的軟布,將其固定於上緣縫隙當作布簾,將中間的小鳥完全遮擋起來,然後把燈籠提回桌上,手指點在燈籠口邊。
「既然上林苑派人四處搜羅珍禽異獸,肯定對各地奇景物事瞭若指掌。不如,和我們分享東海的近況?有什麼有趣的都說來聽聽,金絲雀的事我們可以考慮。」
店家一聽,神色立刻暗淡下來,大概是猜到你心中猶豫,更準確地說是沒有成功機會的交易,便不打算再多費唇舌:「公子若是沒有意願賣,就不多打擾了。」
「二位慢用。」他說完,拿起端菜的大托盤,轉身就要回門裡去。這店家畢竟算是上林苑門面之一,旅客來來往往,自然交際無數,想必是經過談話後覺得從你和梔月身上討不到好處,便失了興趣。
「等等,我們問這些,並不是要和你搶生意。我們是要前往東海找人,人生地不熟,就想了解一下。」既然這店家不願多說任何一句廢話,你也決定把話說得簡單點,希望他至少能提供一些情報。
店家停下腳步,給你道了聲歉:「公子,東海離這兒太遠了,遠在天邊哪!你若是要問現在那兒吹什麼風、下不下雨、天熱不熱,我可不知。更何況,現在問得的,等到了那兒就不管用,不如等你們到距離更近的地方歇腳時,再去問附近的人。」
「你們店家派出去的人,沒有任何一位去過東海嗎?」梔月邊問,邊拿起桌上的餅,撕開一角,舉手投足間似有對方不會回答的心理準備。
對方站在門口,捋著鬍鬚想了想:「東海是真沒有,至少我在這店裡的二十年間未曾遇過⋯⋯去過比東海北邊一點的,倒是有。」說著說著眼睛又亮了起來,指著客棧後頭,續道:「就前幾日,帶了個當地人回來,稱其體質能抗各種蛇毒,帶回來供前來地湖的客人們賞玩呢。」
聽到這句話,你和梔月忍不住蹙眉,懷疑自己可能聽錯了。
「二位公子要不等吃完早飯,去問問那個當地人?我帶你們去。若是二位感興趣,也可現場試一試⋯⋯」店家說著,把托盤丟在另一張桌子上,又走回你們桌邊,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刻著花紋的木牌。
「對了,二位打算今晚住店嗎?這苑林各處,尤其湖畔以外的區域,只開放給住店的客人拜訪,其他旅客是不能隨意進出的。」
「您二人若是打算留宿,出示一下文牒,我便能立刻給你們通行用的符牌。」他攤開掌心朝你們晃,報了幾個留宿的價碼。
——真不愧是生意人,一點賺錢的機會都不放過。
「只是來吃飯的,住店就不用了。」你很乾脆地拒絕了店家。
關於礦蛋,目前只打聽到不確定是否值得參考的傳言:極為稀有、產於西境大漠的琅玕、找不到源頭而被認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仙樹之果。至於兩隻小鳥,在閱覽過無數奇獸的店家眼中,確實是金絲雀,說是最近才被發現的一種雀鳥⋯⋯
仙樹與青銅木乍聽之下有些關聯,地理位置卻天差地遠;以及仙樹之「果」這果實之稱,令你們聯想到孵育小鳥的黃金果實,可黃金果實的源頭仍是未知,長得也和礦蛋很不一樣,構造更像是生物本身。
除了這兩點,似乎沒有其他特別之處。
既然這裡沒有更多能夠挖掘的線索,那麼,還是儘快前往東海要緊。
你讓店家回去忙他的事,說你們吃吃就走,不會待太久,就不用隨時伺候了。店家見你們心意已決,沒再多話,默默坐回門口的矮凳顧店。
你和梔月低頭大啖一番,途中不忘撕幾塊餅給小鼠吃。不愧是上林苑,選用食材皆是上等好貨,連普通的餅都有著不一樣的香氣,摻著特別的香料味。若不是那坐在門口的店家在你們吃飯時頻頻往這兒看,這頓飯可說是吃得非常舒適。
「他為什麼一直盯著我?」梔月用筷子夾起麵條,準備塞進嘴裡時,忍不住悄聲問。
你抬頭,確認過梔月臉部和頸部此時並沒有冰鱗覆蓋後,喝了一口湯,對他挑了挑眉:「肯定是見你相貌好看。要是我坐在那兒,也忍不住多看幾眼。」
梔月無言以對,沉默半晌,才道:「小殷⋯⋯我是認真的。」
你聽他語氣嚴肅,也不好繼續開玩笑。偏頭往門口的方向望去,打算用眼神讓店家別再對著你們的桌子和燈籠出神,然而,視線才剛轉過去,那掌櫃的竟又走來桌邊。
究竟還想幹什麼?就是不賣小鳥也不賣蛋呀!
只聽店家對梔月道:「這位公子,您的體質好像有些奇特,能否伸出手,借我一看?」才剛問完,你這位兄弟什麼話都還沒說,店家已經搭上他握著筷子的手。
梔月的視線落在對方手上,眉宇微蹙,不是很高興。
你見狀,立刻從矮凳上站起來,二話不說掐住店家手腕,瞪著他厲聲道:「摸我兄弟的手可是要付錢的!」
梔月被碰觸的那隻手,掌心、關節及指尖處已然結滿冰鱗,表面粗糙不堪,定睛一看竟是細小不均的銳利棘刺,有些早已扎進眼前這位無理之人的皮膚下。只要梔月抽開手,那些細刺便能如刀刃般輕易劃傷對方。
不過,梔月僅僅是蹙著眉,似乎並不打算以蠻力掙脫。你知道他是顧慮到店家經營這客棧,平時要端送飯菜、記帳和打理瑣事,若是傷了手,也不方便。
「請你放開。」梔月輕聲道:「否則會受傷的。」
沒想到,那店家對此更是驚奇不已,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竟沒有鬆手的打算。「果然沒看錯,公子果真體質非凡。」
你立刻施力緊掐其腕骨以示威脅:「放手,聽見了吧?」
店家這才眉開眼笑地輕輕放開,晃著手掌給你們賠不是,說經營這地湖湖畔的客棧久了,漸漸懂得在日常中辨尋新奇事物,以致於每每見到奇人異事總會興奮忘我,一時之間失了禮數。
他從自己袖子裡掏出一紙文件和十兩銀子,恭敬地擺到桌上,拱手對你道:「公子,傳言北隅之子乃至龍之孫、神蛇之後,能馭水、駕風雲、吐冰而化霧。您這位兄弟與傳言所述如出一徹,實屬奇人,若是留在我這上林苑,日後定是錦繡前程、蜚聲遐邇。」
你一聽,忍不住嘆了口氣:「已經說過,我們很快就要走了,要去東海呢。」
那店家沒有回應,只是轉身對梔月拱手:「公子,您意下如何?」
「奇人與奇物不同,價高是必然。如您應允,這五兩銀將作為今日酬金,日後每月能有十倍。另外五兩,則作爲您兄弟前往東海的盤纏。」
你目瞪口呆。原先對他說摸梔月的手要錢,不過是看在對方作為一個生意人,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希望他能知難而退。誰料他竟真的掏出銀兩來,意圖和你們談價?
這店家走過來就說要看手,定是在談論礦蛋時就已經注意到,趁你們吃飯時仔細觀察確認沒有看錯,才敢提出這種價碼,想把梔月給「買下來」。
只見冰鱗再度覆滿頸側,逐漸往臉頰蔓延;或許是藥效正在發揮作用,覆蓋的面積並沒有預期中的大。梔月以指甲摳剝著手上鱗片,試圖隱藏自己異於常人之處。
「上林苑代代傳承經營,搜羅珍物、異獸已有數百餘年,獨缺奇人。近日家主有意重金招攬,以八方位為號,作『八仙』八奇伶以吸引更多客人前來住店。倘若公子能留下,便可以北為號⋯⋯」店家自顧自地給你們介紹他家主心中展望,說得天花亂墜,實在纏人。
「二位公子提及的東海,這近況我是真不清楚——只聽說近東海處,有神鳥之後,與北隅神蛇本是同根,正是家主日後有意前往探尋之人。」
他這會兒突然又如此好心地「提起」和東海有關的傳言,還向你投以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是不是想當作談得梔月的籌碼之一。
「五兩銀作為盤纏,還有五十兩作每月酬勞,您可真慷慨。」儘管你不願再和這位非禮梔月的店家繼續磨耗時間,最後提及的神鳥後人之事仍引起了你的注意,因此你姑且順著他說了幾句。
然而,再怎麼在意神鳥,都不可能真的把梔月給賣了⋯⋯所謂非常之事,須用非常之法,你決定暫時不當好人。
當然,是指用於應付店家的手段。
下定決心後,你朝梔月使了個眼色,讓他收拾東西、包好剩餘的餅,準備開溜。
「只不過,」你眨了眨眼,從頭頂到腳底,仔細打量眼前店家一番,道:「想留下他,第一,必須保證他在這兒吃好、喝好、睡好,有乾淨的衣服以供盥洗;第二,要能自由活動;第三,誰都不能碰他。除此之外,關於神鳥後人的事也得告訴我。」
你敲了敲他放在桌上的那紙文件,「我這位兄弟可不是供人觀賞的動物。儘管您重金招攬,若是將他關在籠裡我可不會答應。」
那店家聽了點頭如搗蒜,喜孜孜地在空白文件上呼氣,等墨跡乾了之後才小心謹慎地摺好、收進袖裡,告訴你:「這傳言說,此人肌膚如白玉、會發光,身上毛髮如火焰,是自太古時期便已存在的人,至今仍能在東海附近見到,但要在天氣足夠好的時候才有機會。」
小鼠趁這個機會悄悄摸到桌面上,你則示意牠待會殿後,讓你和梔月先成功脫身再說。
「還望公子信守承諾,權當故事聽聽,要去東海找人便去,但莫要與家主搶了生意。」他邊說,邊將五兩銀子推到你面前,剩下的則給梔月。
「這是自然。」你擺擺手,讓梔月趕緊開始動作。
梔月抓起行囊和打包好的食糧,你則提起鳥籠,躡手躡腳地繞過店家避免任何意外碰撞把他從美妙的發財夢裡叫醒。
你和梔月悄悄往來時的樹林裡去,躲好後,給小鼠一個信號。
你和梔月藏身在一處隱蔽草叢之中,對小鼠比了幾個手勢,讓他去檢查客棧裡有沒有看起來和東海及金絲雀有關的珍奇異獸或線索,順便向牠借用一隻眼睛,隨其視線一起沿陰暗桌底和堆放物品的牆角,曲折前行,潛入客棧內部。
「唉。」你忍不住嘆了口氣:「若不是這掌櫃這般死纏爛打,覷覦這顆蛋和小雛鳥們,甚至想把你買下來,否則花錢住店拿到那兩塊符牌,大大方方地把這苑林看一看找找有沒有類似的東西,也許不是什麼壞主意。」
你一邊跟著小老鼠在客棧內的木箱子後頭上跳下鑽,一邊撇嘴抱怨:「那店家掌握不少奇聞軼事,對東海肯定不像他嘴上說的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不想白白告訴我們罷了。否則怎麼一見到你『體質特殊』,又突然願意說了呢?」
梔月沉默地坐在你身側,手指不斷抹著皮膚上的碎霜。
過了好半晌,才聽見他嘶啞的話聲:「⋯⋯小殷,對不起。但我真的不想住在這裡。」
你愣怔片刻,側過頭看見梔月垂眸蹙眉的模樣,不禁再度感到心疼。你伸手揉揉他的指尖,輕聲安撫道:「別擔心,我們不住。」
「既然他不說,我們再去問問其他人。總有辦法的。」你說完,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小鼠的視線上的同時,感覺到梔月悄悄捏緊你的手心握在胸前,感受到他因不安而加速的心跳,被一股柔和卻堅韌的力量壓抑。
帝君給的藥籤符紙,還是有其效用的。
此時,小鼠以迅速繞完客棧內部一圈,與你共同觀察大致建築結構。這主屋看起來確實是一般旅客留宿歇腳的處所,二樓全是掛有木牌的房間,一樓則是火房和店家休息的地方,中央擺放幾張供人用餐的桌椅,周圍陳設許多大大小小的裝飾屏畫,以及一些珍稀動物骨製擺設。
客棧後方有道長廊,兩側綠竹交映,連接別屋。別屋裡頭點著燈,從窗邊能看見人影,人影微微晃動,應該清醒著。
東海青銅木,神鳥之後,毛髮如火的太古之人;白金色的熊熊烈焰,熾熱而充滿吸引力;被稱作琅玕或仙樹之果的礦蛋、無法收納的靈魂⋯⋯
他老人家這些年出遠門也在搜羅各種奇聞,但你相信他並非只是走馬看花、賞燈遊湖,否則歸家時面色怎會那般疲倦?
你猜想他定是在尋找與蛇妖或蛇神有關的佚事,只是他不願看見你心灰意冷的表情,所以在真正找到之前,什麼也沒告訴你。
小鼠抬頭掃視牆面,櫃檯邊掛著一幅圖,描繪的似乎是地湖附近,屬於上林苑的所有建築與位置——看起來地湖湖畔的客棧只是其中一處建築,上林苑內還有許多屋舍,分散在湖畔以外的區域,也難怪那店家要給你們符牌,這些建築之間應該有些距離,分別由不同人看管著。
小鼠在一樓外側來回走動確認,似乎沒有其他空間了。
小鼠在原地轉了圈,似乎在思考要從何調查起,最後決定前往長廊另一側的別屋。
上林苑中的建築多是村居野店的模樣,已融入當地景色,這別屋自然也不例外。竹林環繞,翠色欲滴。小鼠沿著欄杆底下的影子躡手躡腳地走過長廊來到盡頭,繞過走廊轉角,廊外是拂著清香的小庭院。
這別屋景色略有山莊清幽,與蛇村草原之曠然,確實是個不錯的休憩空間。
當小鼠往門邊靠近時,卻倏地僵住。你發現他頓時定在原地,動也不動,也不往前走,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早知道把聽覺也借來一用。」你懊惱地說。但這個距離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了?」梔月在旁關心道。
你告訴他小鼠突然僵住不動,不知道在做什麼。不過,就在你剛說完這句話時,小鼠又悄悄地往前幾步,往門縫裡窺視。
下一刻,天旋地轉,地動山搖。你眼前昏花,來不及反應便往旁歪倒,被一臉錯愕的梔月接住抱在懷裡。
「嘔⋯⋯小鼠⋯⋯你突然間在幹嘛!」你簡直快把方才的早飯給吐出來,翻起上半身,兩隻手撐在地上使勁深呼吸。春節喝酒都沒這麼醉。
「小殷,你沒事吧⋯⋯」
你重新睜開眼,再次透過小鼠的眼睛查看別屋內部的情況。
這一睜眼,差點沒嚇得叫出聲來——小鼠恰巧驚險地躲過一群大蟒蛇的撲咬。混亂之間,你透過小鼠的眼睛看見屋裡巨浪般的蛇正追著自己跑,後面還有個人在追著那些蛇跑。
小鼠上竄下跳,移動方式完全出乎預期,你的胃也翻起滔天巨浪。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小鼠被那個人從蛇群中撈起來,輕輕地放到枕頭上⋯⋯好像是個少年,看著面生,正一臉驚奇地盯著你看,或者該說,盯著小鼠看。
那名少年動作熟練地遣散那些蛇,讓他們都離小鼠遠點兒,只剩一條掛在自己脖子上。眼前情景喚起你久遠以前的記憶,而因這一刻景象想起些什麼的,似乎不只你一人。
透過小鼠的眼睛,你看見那名少年朝小鼠晃晃手指,示意牠待在原地等待。
少年站起身,走到別屋角落几案邊,開始東翻西找。
小鼠乖乖地等。
少年找了老半天,都快把整個几案給翻過來了,才終於從自己尚未整理的雜物堆底下找到一張紙。他將紙張拾起,把那堆凌亂不堪的衣物和包裹全部丟回桌面,抽屜隨意地往裡一推,也沒闔上,就放在那兒不管了⋯⋯看來是個不善收拾與整理的人。
他拿著紙來到小鼠面前。那是張被仔細摺疊起來的紙,應是封信,卻已被少年的個人物品壓得歪扭,甚至帶著點些微髒污,淒慘之狀只差沒泡水破損。
此信摺疊得很緊密,邊緣嚴絲合縫得像是被黏起來似的,導致少年無法輕易將其攤開,於是便摳起紙張角落,希望能一點一點地打開。
不過,無論他如何嘗試,那封信依然黏得死緊。少年面色困窘,甚至想撕開角落,藉此讓紙張邊緣能有縫隙好讓信更容易拆閱,卻仍未成功。
小鼠目不轉睛地盯著信時,折疊的紙張外側有個令人在意的記號引起你的注意——
角落一「鼠」字,竟是帝君的字跡。
「他老人家居然用這麼大一張紙寫信?」你脫口而出,詫異不已。
由於其個人習慣,以及考慮到讓老鼠方便行動,帝君總喜歡用小小的紙籤捎信,內容多半簡短扼要,不超過三句話,而這張還未攤開的紙至少有兩個掌心那麼大。
然而,一想起少年雜亂無章的桌面和抽屜,便能立刻理解⋯⋯若是同往常那樣,將捲起後不到一根手指粗的紙籤交給這名少年,怕是老早就不見了。
只是,更令你在意的並非紙籤大小的問題。
「什麼信?為何會有信?」梔月聽見你自言自語,立即擔憂地追問。你將小鼠所見之事轉述與他聽,表示你也對此感到疑惑不解。
倘若這是要給老鼠或你二人的訊息,為何選擇留在這客棧之中,甚至交給一位與此事應該毫無關聯的少年呢?
正疑惑著,拆信未果的少年懊惱地將信紙遞給小鼠。小鼠叼著它放到地板上,豪不猶豫地用小小爪子劃開信紙上寫有鼠字的那一角,輕易地拆開信。
少年睜大眼,驚喜地伸出手搔搔小鼠的鼻子。興許是對方身上充滿陌生的蛇的氣味,小鼠並未大方地接受其讚賞,而是遠遠逃開、將視線轉回信件上。
牠鋪開信紙,迅速確認信中內容:
如見此信,鼠群皆困,
攜黑燈籠赴青銅木。
傳信貓苑贖蛇回村。
你的心頓時沉至谷底。
帝君出門時並不會主動告知老鼠自己即將前往何處,是因為老鼠們總能循著氣味直接找到他,一直以來也都是這麼做的。因此,今早傳信的老鼠說在東海失了線索找不到人,實屬意料之外、史無前例。
前往東邊收魂的老鼠們,原先不過是依循山莊之律,搶在靈魂腐朽前盡快收納安放至燈籠中,帶回山莊,未曾料想有天會需要協助尋找山莊主人的蹤跡,甚至會在過程中跟著失去音信。
你和梔月以及僅存的傳信鼠,當然也不可能料到。
小鼠抬頭,仔細地觀察眼前少年。略帶琥珀色的光滑皮膚表面有許多大小、新舊不一的細小牙洞,有些已結了痂,部分仍紅腫著,看樣子應該是店家不久前提及的,那位來自東海以北、體質能抗蛇毒的人。
據客棧掌櫃所言,少年是數日前抵達上林苑,被他的人帶回來的。推算時日,這封信定是更早之前就在少年手中,意味著帝君在那之前便已遭遇困境,且無法正常地與老鼠聯絡。
少年見到小鼠時很快地認出牠並將信件轉交,應該是早就聽說小鼠的存在。你猜想,大概是帝君對少年說了「若有老鼠主動上門,請替我轉交此信。」之類的話。
畢竟,普通的老鼠是絕不會自己跑去找天敵送命的。
至於這贖蛇回村⋯⋯恐怕少年來到地湖上林苑,也是身不由己。
帝君欲託他帶信,於心不忍,望暗中回報。說是贖人,最終也得看少年如何抉擇,他老人家只是替他尋得一個自由的機會。
此外,信中雖然提及青銅木,卻沒有詳記更多地點,表示帝君當時應該也是在青銅木附近發現異狀,至今依然是主要探查目標。
既然他老人家會留下這封疑似備用手段的信,甚至需要託付他人轉交,說明事態已嚴重得連他帶去的老鼠也無法應付,或者因故無法發揮應有能力——這是過去不曾遇過的棘手事件。
而事實確實如此,老鼠們竟然在找到帝君之前便消失於大霧之中,不知去向。
最令人在意的是,過去多由老鼠協同攜帶的黑燈籠,這回竟要由你們親自帶去。
小鼠再次低頭閱讀,注意到信末還有幾句叮囑。加上前面幾句,你相信這肯定是你讀過帝君所寫的,最長的幾封信之一。
信末寫著給你和梔月的話:
遠離地湖掌櫃,吃飽穿暖。
照顧好彼此,別深入東海。
若貓苑的找麻煩,揍一頓便是。
看來,他老人家不僅早已設想過鼠群失蹤後的情況,更猜到你二人在地湖附近可能的遭遇,推斷首先見到這封信的會是與你們同行的小鼠,而非你和梔月,因此才會在外頭寫上「鼠」字,將信件交給少年。
最後那句話不禁使你感到既無奈又好笑:「若是真的揍了貓苑的傢伙,我們肯定會被貓碎屍萬段的。」
他老人家大概是希望能藉此信,減輕你和梔月對貓苑的警惕和畏懼,最後才會如此註記。只不過,以目前情況而言,非必要還是別見面吧,以免徒增煩擾。
梔月聽了你的轉述後,對於貓苑可能現身之事並未多做表態,面色卻顯得更加緊繃了些。
他沉默了會兒,欲言又止,最後轉口問道:「即便是父親大人的指令,那個人會為了素未謀面的少年親自到場,花錢把人贖出來,還送回蛇村嗎?」
「當然不會。」你篤定地說道。
貓苑那習性,你也是清楚的——這世間凡人的事兒除非特例,否則他貓苑根本不必,也不會親自出馬。
不過,少年贖身的事情,你並不擔心:「貓苑那位只需坐在浴盆裡繼續洗他的澡,勾勾手指把姻緣線給牽了,我看最快一個時辰就會有個不知打哪兒來的貴人,走進這客棧、遇上少年、一見鐘情,反掌便把人給贖出去。」
「⋯⋯但這麼做,有點像在玩弄感情吧。」梔月蹙眉,說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可事實如此,在這種事情上,貓苑的線便是任何人都斬不斷的規矩。
你聳聳肩,對此不置可否:「這管姻緣嘛,他說得算。」況且,貓苑的傢伙很在意香油錢的,你相信此事他自有定奪。
小鼠叼著信向少年道謝後,轉身便要從窗邊溜出別屋,卻發現這別屋的窗全都被從外頭鎖上,一點兒縫隙都沒有,只好又跳下桌子沿牆角行進,打算由進來時的門縫出去。
這前腳才剛踏出一步,就見門外有巨大黑影往屋裡壓進來。
抬頭一看,兩名高壯的男人提著大竹簍,手持長棍,一進門便二話不說將屋裡的蛇掃進裡頭。其他蛇嚇得四散逃逸,站在門邊的男人見了就將他們幾棍敲暈、往簍子裡丟,還把少年趕進角落,逕自翻找起混亂的行囊,將房內搞得天翻地覆。
男人時不時轉頭質問,像是懷疑他藏了什麼東西。
此時,棍棒往門邊一揮,視線冷冷地射過來,其中一人顯然注意到正想出去的小鼠。
頃刻間,眼角餘光處變得一片昏暗,偏頭就瞥見屋中兩盞點滿蠟燭的燈被打翻在地,還有幾支蠟燭落到了床榻上,沾到一旁凌亂的行囊。
男人還來不及看清小鼠叼著的紙究竟是什麼,就被另一個人指示前去查看燭火情況。
小鼠趁隙往門縫外鑽,來到門外時回頭往屋內瞄了眼,只見少年便被男人一把按倒在地,往牆邊拖行,似乎對於他故意打翻燈的行為感到非常憤怒,不停斥責。
那少年不哭不鬧,也不反抗,就是拼命對小鼠使眼色,要他趕緊逃走。
小鼠往前兩步,少年對他眨眼。
一條帶傷的大蟒緩緩地推擠腹鱗來到門邊,骯髒花紋自門後遮擋住小鼠的視線,將之與少年隔絕開來。接著,一顆獨眼蛇頭越過蛇身,搖搖晃晃地探出來,對小鼠吐露蛇信。
大蟒在門裡沉默地注視著牠,挺起的蛇身帶著破碎的鱗,遮住了細長門縫,直到小鼠轉頭,沿著綠竹交映的長廊往客棧主屋飛奔逃離⋯⋯
小鼠回到客棧門口,從陰暗角落探出頭來時,那店家還在對著空桌絮絮叨叨。
由於你和梔月尚未真正遠離客棧,只是暫時躲進隱蔽樹叢轉派小鼠探查,在確定搜查完必要的情報之前,你並不打算冒險解除對店家的幻術。
他那般看重其家主的願想,一旦發現你們跑了,只怕會惱羞成怒、派人大肆搜索你和梔月的行蹤吧⋯⋯
若是如此,那至少要等跑遠點兒再讓他找。你是這麼打算的。
他此時此刻正對客棧和地湖的方向比劃,滔滔不絕地和「你們」介紹這裡的環境以及待遇。
然而,在別屋見到那兩個男人對待少年的行徑後,你懷疑在這客棧中,身而為人的尊嚴,恐怕比滿苑禽獸還不如。
見他依舊沉醉不醒,小鼠索性從大門前穿過空地,筆直奔向你和梔月藏身的樹叢,返回你們身邊。
梔月接過小鼠捨身帶回來的,來自帝君的書信,親自讀過一遍,確認信中文字確實出自帝君之筆,才終於安心。「雖說東海異狀尚不明朗,得知父親大人也在調查青銅木,多少算是有了方向。」
「是啊⋯⋯總算有點進展啦。」你鬆了口氣,解除與小鼠的視覺聯繫,摸摸牠的鼻子對牠道:「小傢伙,辛苦你了。」
「吱!吱吱!」小鼠氣喘吁吁,激動地向你吐露心中苦楚,說是牠剛抵達房門外時還以為自己終於要命喪蛇腹、壯烈犧牲了!好在來自蛇村的少年立刻認出牠,將其自深淵中打撈上岸,救了牠一命。
「話說回來,這遺世獨立的東海之域,既沒有設置好的門,也沒有派駐於當地的老鼠。帝君在無法與協同前往的鼠群接觸的情況下,竟能碰上一名即將來到上林苑的少年,並託付書信,實屬幸運⋯⋯」你不禁感嘆道。
此外,有件事你一直很在意。
這蛇村,難道真是你心裡所想的那個蛇村?
據你所知,蛇村並不位於東海之北,而是更偏西的地域。從蛇村往東走,過了水岩村後才能抵達東海北面。即便如此,也有好一段距離呢,少年為何會出現在那裡?
「恐怕是蛇村與水岩雙方再度陷入連年戰事,少年成了俘虜,輾轉被水岩轉賣至上林苑,以致如此。」梔月猜想道。
小鼠聞言,立刻將你方才在別屋中沒能聽見的細節補充給你。
少年在小鼠讀信時曾告訴牠,自己出生北隅蛇村。這幾年來,由於水岩與草原上的其他部族對蛇村壓迫進犯不斷,儘管神蛇護佑,仍因接連而來的戰爭導致族內損傷慘重。
後來,為求部族間和平共處,少年成爲質子之一,被送往水岩村,至今許久未歸。
約莫一個月前,一場戰役再度爆發,蛇村與水岩交涉破裂,身在水岩作質子的他被送往位處西南的城中集市,最終被上林苑的人給買了下來。
少年說,為保蛇村平安,別無他法。
由於路途遙遠難行,前往地湖的車馬曾數次停下來紮營歇腳。某日深夜,蛇群躁動,他悄悄探出帳篷外查看情況,就見附近一樹下有個黑影。
定睛細看,竟是名身著墨衣的孩童。
當蛇群喧嚷著說那孩子身上有濃烈的老鼠氣味時,他立刻想起前代老族長對村裡人不厭其煩述說的故事。說是蛇村曾為老鼠所救,若有緣遇見——
『生當銜環,死當結草。』
『前代老族長對於金杜鵑的事情感到很愧疚,卻不知如何彌補。只盼蛇村有朝一日能幫上忙,向山莊之主表達歉意。』
小鼠說,少年找到帝君時,帝君的情況看起來似乎不太好。
少年悄悄離開帳篷時,看見斜倚於樹下的孩童身旁,有幾具老鼠屍體,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就著背後火光遠遠望去,看不大清楚,只隱約覺得老鼠身上毛髮色澤不均,有些地方顯得特別焦黑,猜想是被燙死的。
由於雙手和雙腳皆被繩索鎖著,無法走得太遠,他便試圖製造細微聲響以引起孩童注意,卻不知對方為何毫無反應。眾人就在帳篷裡睡著,他也不敢製造過大的騷動,以免被守衛押回去。
左思右想,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只好努力用熾熱而充滿關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墨衣孩童,但願他能夠察覺自己的存在⋯⋯
沒想到還真的成功了,比製造聲響還有用,這讓少年感到既困惑又驚訝。
你心想,幸好少年最後用「盯」的。他老人家近年來聽力不好,倒是對於視線特別敏銳,比以往更甚。貓苑那傢伙在後者肯定貢獻良多。
孩童抬起頭時的神色,令少年印象深刻。
他說,他從未料想過山莊之主現身時會是如此疲倦而狼狽的模樣。漆黑嬌小的身影緩步朝自己走來,時不時緊按前額,看起來非常不舒服,似是在抵抗偶發的強烈暈眩。
其步伐飄忽,從樹林邊往他的方向靠近,面色蒼白得彷彿幽魂,詭異非常。
山莊之主將手裡一紙書信塞進少年懷裡後,身子往旁一傾,脫力地倒下,似乎徹底昏過去了。
聲響驚動了守衛,少年連忙將信紙塞進衣服底下,嚷著撒尿時有青蛙跳到身上,慌忙抓緊褲子跑回帳篷裡。守衛啐聲罵了幾句,叫少年滾回去,並未注意到陰暗處一身漆黑的孩童。
隔天早上起床時,已不見山莊之主的蹤跡。
再後來,車馬勞頓,終究抵達上林苑。少年日日盼著有老鼠前來尋箋,竟對身上的傷口渾然未覺。
你和梔月暗暗感慨,心想倘若這貓苑不願把少年贖出來送回蛇村,你倆說什麼也要攢到一筆錢想辦法讓少年離開地湖⋯⋯不知道帶老鼠一同去標行當差怎麼樣?
「總而言之,小鼠,待會兒就靠你了。」語畢,你取出墨筆和紙。
他老人家在信中只提到「傳信貓苑贖蛇回村」,並未要你們向他求援或一道前往東海,大概是考慮到貓苑對你和梔月的態度,不願勉強你二人,打算將此事交由你們自行抉擇。
既然如此,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刻,還是先別找貓來吧。
比起他可能幫上什麼忙,你想到的只有梔月和他若是在這種情況碰了面,只怕接下來的路途,你們誰都不好過。
除此之外,少年見到帝君時,他老人家和老鼠的狀況聽起來實在令人心驚,說明現場極度危險;讓你們帶黑燈籠,表示他判斷接下來可能用上。種種跡象都像在訴說著——東海的異狀已完全超出想像。
即便真要找貓苑幫忙,那也是讓優先安排作後援,而非前往當地。因此,你並不打算將整封信原封不動地送至貓苑,而只將必要之事轉告他。
不過,若貓苑收到信後疑神疑鬼直接往東海去,你們也無權阻止。
思索片刻後,在紙上迅速書寫:
帝君有要事脫不開身,望貓苑代為救助被擄至上林苑的蛇村少年。
此人情事後必還。
書寫完畢,你將信箋捲起交給小鼠:「傳信給貓苑,讓他速辦此事。」
「吱。」小鼠叼著信,轉身跳出草叢。
「啊,等一等。」
小鼠轉頭,抖抖耳朵,要你有話一次說完。
「你走之前,在客棧周圍查一下,找找有沒有什麼無人看管的出入口,留條路給那個蛇村少年吧。我擔心貓苑那傢伙看見是我寫的就丟掉不讀了。」
小鼠無奈地奔跳回客棧,將內外都繞一圈,很快便返回。
牠告訴你,客棧主屋確實滿是漏洞,每個房間和走廊都有窗,除了有人住的那幾間以外,並未特別上鎖。
可別屋的情況完全不同,儘管屋外景緻優美,仔細一看會發現屋子本身其實是個建設完善的牢籠,所有的鎖都設於外側。經過方才騷動,此時戒備變得極為森嚴。
那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守在別屋外,緊盯門窗,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靠近。
房間裡甚至傳來原先並不存在的鐐銬枷鎖碰撞聲⋯⋯恐怕是少年被更加嚴格地限制了行動。
小鼠說,牠逃出來之前聽見那兩個男人質問少年在和誰說話,懷疑有人闖進別屋與之接觸,並帶走原先藏匿著的物品;由於沒見到人出房門,他們便翻找起少年可能藏的東西,以及屋內深處可躲藏人的角落。
「⋯⋯那肯定是方才你帶回來的那封信。」你嘆道。
「吱。」小鼠表示同意。
牠還說,少年打翻燈的時候,兩個男人以為躲藏之人終於現身,前去查看卻發現是少年故意擾亂視聽,還弄壞了別屋裡的擺設,對此憤怒不已。
小鼠也檢查過那些窗上的鎖,發覺不是牠能輕易應付的。即使耗費半天時間,也只能咬斷其中一根堅硬的窗櫺木材,這還是在不被人察覺的前提下。
此外,由於方才吃早飯時和店家拉扯許久,時間已經不早了。住客陸續起床前往一樓,掌櫃的應該很快就會被人從幻術中叫醒。接下來客棧內的閒雜人只會愈來愈多。
小鼠這一提,你和梔月往樹叢外探頭,發覺此時已是清晨,天邊薄雲如絲。
「好吧,那你快送信去貓苑,送完了再回來。」
吩咐完畢,你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想起還有兩個小傢伙尚未被關心,轉頭問道:「小雛鳥們吃飽了吧?情況如何?」
梔月稍微拉開軟布,視線往燈籠裡探。
「吃下金黃果後,就長得好快。」梔月將鳥籠輕輕捧起,仔細觀察僅剩的兩隻小雛鳥。「吃了蟬的小鳥卻會立刻死亡,看樣子牠們可能不能吃這果實以外的食物。」
「⋯⋯果真是矜貴的雀鳥,吃食一點也不能隨便。也難怪先前那商人敢標上天價。」你還記得那隻鳥被裝在鎏金的籠子裡,但從那價格來看,當時被裝在籠子裡的鳥恐怕足以買十個鎏金鳥籠。
燈籠裡的金黃果實此時已被啄食至一半左右,而小鳥們身上的絨羽已逐漸開始脫落,依序替換成正式的羽毛。
目前為止,雛鳥們身上長出的正羽呈現乳白和苦杏色,應是絨羽替換初期會呈現的顏色。不過,已經可以從這些羽毛間看見些許蜜黃夾雜其中,應該是下一階段會長成的色彩。
小雛鳥們窩在一起,偏著頭在燈籠裡到處張望,鼠鼻紅色的喙和黑溜溜的雙眼,確實可愛。
話說回來——
「牠們是不是變胖了?」你注視著兩隻小鳥,早些時候將牠們從小鼠手中接過來時,便已覺體重增加,現在再看,身型似乎又大了一圈。
「確實比昨日更加圓潤了點。」梔月仔細打量小鳥,小心翼翼地移除燈籠裡從鳥兒們身上脫落的舊羽,將燈籠內部整理乾淨,再次把軟布鋪好。「或許到了明日羽毛就能長齊、能飛了呢。」
小雛鳥們的鳴叫聲嘹亮清脆,確實與山莊周圍,以及地湖湖畔樹林中的其他鳥鳴聽起來很不一樣。金絲雀在這兒頗稀罕,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還是盡快離開地湖為好。
你們從樹叢中悄悄望去,如同小鼠所言,客棧裡的住客陸續開始現身,有些甚至往樹林這兒來了。能看見來者身上都帶著店家展示過的那種符牌,應該是打算前往上林苑另一處受人管轄的區域。
你拾起行囊拍拍梔月的手臂,提醒他該走了:「我們先離開地湖,邊走邊等小鼠回來吧。」
梔月提起燈籠,率先往樹林深處邁出腳步。二人沿著木棧道方向,回到露宿的小溪邊,再往下游行進約莫一刻鐘後,你終於得以放心地將施於店家身上的幻術解除⋯⋯
霎那間,疲憊感如巨浪打進腦海,幾乎要掏空你的意識。
身周環境輕微搖晃,你腳下一空,差點撲倒在稍顯陡峭的小溪石灘上。梔月反應極快,伸手攙住你。
「⋯⋯⋯⋯」有點不太對勁。
梔月注意到你的表情,立刻關切:「怎麼了,小殷?眼睛不舒服嗎?」
你抬頭,發現眼前景象有些模糊,連連眨了好幾次眼,揉揉眉心,視野才終於慢慢恢復原狀。
「有點累⋯⋯」現在回想起來,從昨日早上到現在至少使用了四次幻術,這後來的兩次持續時間還特別長,應對的也是相對複雜的情形,最後還同時向老鼠借用了眼睛。
你從未這般密集且長時間地使用大量消耗專注力的能力,現在只覺得難以集中精神。
梔月拉著你來到乾燥的岩石邊,讓你坐著休息會兒,等小鼠回來後再上路。你環視周圍,前方不遠處能見山壁,可見你們已順利脫離地湖。
「那店家應該不至於為了沒能到手的『奇人』追到這兒來吧?我們也沒收他的銀兩。」來的路上沒被人看見,對上林苑而言,你和梔月應是消失在這深山之中了。
「倘若真的追來,我會想辦法。」梔月從溪水邊走回來,將沾濕的布巾遞給你。
「小殷,把這個敷在眼睛上,會舒服點。」
你接過布巾,意外地發現是溫熱的。梔月雙手掌心總是凝結出的薄霜此時完全融化,手裡濕漉漉一片,眼前情景使你不禁回想起他在蛇村曾為了讓你保暖,特地以祭典上使用的天雷點燃一簇樹枝,作為火炬讓你握在手中。
由於體內蛇妖的影響,梔月掌心的水很快地再度凝結為覆蓋於皮膚表層的薄鱗。
你愣愣道:「⋯⋯你又割雞用牛刀。不必為了我如此費勁的。」
「山莊的大家為我勞心勞力,這點不算什麼。」梔月莞爾一笑,在你身側坐下。
「更何況,小殷的幻術本是用於開啟並連接山莊入口以及祭典時的荒獄,使用時間愈長,對精力和專注力的消耗就愈大。這也是為何每回祭典後,我們會疲憊得幾乎要睡上一整日;但今日還不到半天,你已為了我使用兩次。」梔月伸手輕輕揉按你的額角。
「情況緊急嘛。」
「這樣說起來,小殷才是費勁的那個人呢,我不過是點燃一支火把、將些許的水稍微加熱罷了。」
「幻術能夠輕鬆解決很多麻煩的事情。」你聳聳肩,說時間再長也沒有祭典時那樣長,休息一會兒便好。「而且,方才我可看得一清二處。你手裡的冰鱗先是被融化,很快地卻又重新凝結。」
「為了抵抗蛇妖對身體的保護機制,使用天雷肯定不像以往那樣輕而易舉吧?」你向梔月投以擔憂目光,猜想他是不是又在逞強。
梔月聞言,頓了一頓,垂眸轉開話題:「視野變得模糊的話,說明負擔已經很重,斟酌著使用比較好。」語畢,便將你握著溫暖布巾的手往上拉,使布巾蓋住你的雙眼。
「⋯⋯有時你也挺任性的,梔月。」
梔月並未回應,只是將手伸到你頸側—突如其來的冰涼使你差點從岩石上跳起來—接著他便從行囊中取出用於記錄小鳥成長的簿子,開始書寫。
你側過身,躺在梔月肩上熱敷雙眼,稍作小憩。
待溫度褪去後,你將布巾從臉上取下,鋪在岩石表面曬乾。梔月則正好將小鳥們今日早晨的遭遇,以及體型、體重等變化鉅細彌遺地記錄完畢。
見小鼠尚未返回,你的視線便落在行囊中另一本鼠灰色封皮的簿子上,看看周遭,又看看梔月。
考慮到凌晨時梔月曾經做了那樣的惡夢,以及蛇妖對小雛鳥展現出的敵意,你決定還是在觀察日記中記錄此事。尤其是當時的冰棘,以及面對客棧掌櫃的非禮舉動而迅速凝結出的小刺。
你認為這些細節都有向帝君報告的必要,好幫助你們共同判斷梔月與蛇妖之間,是否依然處於平衡狀態;意識及身體的主導權,是否仍在梔月自身掌控之中。
梔月將記錄小鳥的簿本收回行李的同時,你戳了戳他的後肩,對他道:「兄弟,趁周圍沒有人,把衣服脫了吧。」
梔月聞言,手中動作立刻停下,悄悄抬頭朝四周張望,甚至仔細地觀察過兩側樹林及前方岩壁底下的樹叢。
確認你所言為真後,梔月才起身解開腰帶,褪去外袍。
他鬆開裡衣的綁帶來到你面前時,面上表情是欲言又止。猶豫許久後,才終於決定說出來:「⋯⋯小殷,你若是打算紀錄冰鱗的情況,大可明說。」
你聽他話中有話,卻不太明白意思,向他投以困惑目光:「明說?可我讓你脫衣服的時候,都是要紀錄冰鱗的。」
梔月垂眸,衣衫半解,喃喃道:「老實說,你昨日早晨那樣摸我的時候——」
啊!梔月這傢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還沒來得及再次辯解,臉頰倏地一熱,紅至耳根。他什麼時候不說,偏偏在這時候再度提起此事。你本來已經忘記了,因為過於羞恥而忘記了!
⋯⋯正因為忘了,才會又不明所以地叫他脫衣服。你巴不得賞自己的腦袋一拳。
而梔月似乎早已為此下定了決心,認為現在正是說明的好時機,並未因為你面露驚慌而打住,只是平靜而穩重地對你道:「倘若我當時問的問題讓你感到不舒服,我很抱歉。」
「我當時有些震驚,因為你伸出手的那一刻什麼話都沒說,因此以為你有什麼別的打算,甚至為此想了很多,就是⋯⋯」
「你的眼神和平常不一樣。」梔月輕語。
眼、眼神⋯⋯?什麼眼神?你愣怔,沒有料到他會提及這點,於是試著回憶昨日早晨究竟是用什麼眼神看著自己這位兄弟的。
印象中,你只是一邊想著要摸摸看冰鱗的質地和觸感,好理解蛇妖在梔月體內的情況是否有變化,以及是否可能惡化成體外可見的困擾,其他的並未多想。
「我當時看起來,該不會像是要把你的皮扒了?」你抓起簿子和墨筆,緊張地問,猜想是不是自己過於專注而嚴肅的表情,讓梔月誤會你在用眼神兇他,或者已不自覺地表現出對蛇妖的敵意。
「不是的。」他低下頭,纖長眼簾輕顫,金色雙眸波光流轉,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形容他所感受到的差異。
「你當時的眼神特別認真,可手裡的動作⋯⋯輕柔卻猶疑。」梔月側過臉,眉宇輕蹙,悄聲細語。
清幽山林間,潺潺溪水伴著鳥叫蟲鳴,旭日曈曈,冰鱗映輝;清風拂動,樹影婆娑,如墨畫勾勒他的臉龐。
梔月身上白練色衣袍已然解下,裡衣半掛肩頭,袒露著胸膛——若非他挑這時機對你說這些,你還不至於以為你和他之間,是否在不經意間有了什麼不可告人、引人遐想的糾葛,而你對此渾然未覺。
什、什麼意思⋯⋯梔月為何顯得這般羞澀?昨日不是還好好的麼?難道你當時讓他轉過去,看不見表情時,他就在想著這件事?
人有淫心,是生褻境。
帝君替你們改良瞬身符時的話語突然浮現腦海,警鐘似地在你耳邊敲響⋯⋯等等!不是!不是啊!
「梔月,你聽我解釋。」你急忙道。
誰料,甫一開口,一個軟綿綿、毛茸茸的東西倏地砸在你後腦勺,接著好像還有尖銳的小刺扣住你的腦袋瓜。
「吱吱!吱吱吱吱!」
小鼠用他的前掌指甲緊緊扒著你,小腳無情亂踹,鼻子氣憤地抖了抖,道:「臭小殷!我不辭辛勞去那個討人厭的貓苑送信,而你竟敢在這裡和梔月調情!」
調情?什麼調情,才沒有!
你將小鼠從肩上抓下來,吃驚地對他道:「我剛剛只是因為幻術用久了眼睛不舒服,休息一下而已,我也很累啊!而且我是在跟梔月說正事,是你突然闖過來打斷的好嗎!」
「吱吱,吱!」小鼠表示他並沒有突然闖進你們的對話之間,「我大老遠就聽見了!說什麼摸來摸去的。」
「你是老鼠啊,當然聽得遠,這不公平!而且剛剛說到摸字的,都是梔月,不是我。」你紅著臉辯解,打開手裡的觀察日記,指著書頁中的紀錄道:「再說了,我和梔月之間可是清清白白,天地為證,日月可鑒。」
你轉向梔月,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樣,幫你辯解幾句。只不過,這會兒一見到他的面龐和胸前冰鱗,方才那羞澀表情便再度浮現腦海,使你難以集中心神。
梔月此時似乎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將裡衣脫了之後,就靜靜地在你身旁坐下:「抱歉,小殷,我準備好了。」
你深吸口氣,告訴自己別對梔月說的話產生過多奇怪的聯想。對於梔月而言,只有直說和不說兩種情況,所以無論那句話是什麼,只會是明面上的意思。
小鼠哼氣轉頭,趴在岩石上清理自己的臉。
你和梔月見狀,都對於小鼠的行為感到疑惑。
總覺得牠這趟回來,不是單純地對你有意見,而是整隻鼠顯得心浮氣躁。不知道是不是去貓苑送信時遭受了什麼屈辱,或者有什麼他不願見到的場面即將發生?
梔月伸手搔搔小鼠的脖子,問他去貓苑時的情況怎麼樣、對方有什麼回應?
小鼠聞言,怒氣沖沖地吱吱叫,跳進梔月的手心裡,抬頭仰望你和梔月。最後,面色沮喪地趴在梔月掌中,就對著地板發呆。
「怎麼了?快說吧?」你揉揉他的小耳朵,告訴牠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以便你們了解情況,做接下來的判斷。
小鼠緩緩地瞇起眼,這才娓娓道來。
你邊書寫梔月觀察日記,邊聽牠敘述當時的情況。
小鼠說牠初抵貓苑時,貓苑裡的貓很快地便嗅到老鼠氣味而聚集在大門附近。牠們趴在雕刻石柱頂端或花圃邊,饒有趣味地目送牠從門外經過偌大庭院一路前往貓苑的大殿。
由於小鼠並不常自己進出貓苑,舉手投足間表現出的陌生感,很快地便引起其中一隻貓的注意。那是隻體型稍為有點圓潤,簡單來說就是胖的貓,一臉驚奇地靠近小鼠。
『唔,今天來了不一樣的客人哦。』那隻貓對著小鼠咪咪叫,問牠是不是要找主人,可以帶牠去。
小鼠也不逞強,說了聲對,便跟上貓兒的腳步。好在對方沒騙牠,在寬敞的走廊上左彎右拐數次後,便順利地見到了貓苑的主人——那個管姻緣的神。當時對方正巧洗完了澡,正讓貓替他舒展筋骨,順便整理姻緣籤。
小鼠將口中叼著的紙籤交給他身側一隻毛色雪白的貓,白貓則將紙籤轉交至其手中。
姻緣神打開紙籤,眨眼便讀完了信,卻一臉不悅地皺起眉,纖纖玉指憑空勾了幾圈、凝神細察,然後撒手,將信箋拍在桌上。
『貓苑代為救助⋯⋯』他撐著頭,側過臉睨視小鼠:『你應該清楚,他捎信給我這種事兒,不是沒有,就是多半只派他身邊的黑鼠來傳口信。』
『⋯⋯數十年來日日久出未歸,突然有求於我,信卻是託那兩個東西代寫;送信來的,更是面生的老鼠。天底下有什麼要事,能讓他連平時帶在身邊的老鼠都派不出來?你們不會真以為我一點疑心都沒有吧?』
他挑眉譏諷道:『早說了,該斷的緣分不斷,遲早會被那兩個腐朽不堪的造物給折磨致死。』
貓苑那人一個勁兒地說你和梔月的壞話,將所有壞事都推到你們頭上,還說帝君養孩子養到腦子不清、耳朵不靈,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麼。
小鼠當時心中氣憤,欲出言反駁,卻無言以對。
你聽著覺得心裡有股說不出的苦楚,心裡明白那姻緣神說的話有些道理,可難以接受。悄悄抬眼觀察梔月的表情,他更是抿緊雙唇,垂首緘默。
「吱。」小鼠說,他實在不想將這些事告訴你們。但也許你們可以將此事轉告帝君,求他今日之後不要再與貓苑有任何交集。
你心道,這貓苑講話確實刺耳難聽,但他講話難聽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你即便傷心,至今也差不多麻木了。而且,帝君為此罵過貓苑的不少次,也將他從山莊趕出去不少次,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
此時此刻你需要知道的,是那貓苑的傢伙會不會照著你信中內容去做,將蛇村少年自上林苑贖出來,以及對方接下來的盤算。
小鼠表示,對於贖人之事,姻緣神並未表現出拒絕的態度,倒是立刻吩咐那兩隻貓前往地湖以及另一個地點先做探查的樣子。
『最後,我就問一句——』當時,姻緣神的視線可稱得上是銳利又冰冷,彷彿不回答實話,就會讓貓兒們立刻宰了牠⋯⋯
當然,畢竟是隸屬山莊的老鼠,他不可能真的動手。
『他可平安?』
小鼠抖抖耳朵,意識到對方是在問帝君的情況。
面對姻緣神居高臨下的態度和冰冷語調,小鼠低伏於地,仰頭觀察對方的表情,思索著究竟該如何給予答覆。
牠沉默半晌,才道:『若有人相助,應該能平安。』
由於蛇村少年收到書信後便立刻返回帳篷,隔日早晨卻不見帝君蹤影,小鼠認為,這山莊之主是否平安牠難以下定論,但說情況危急,那是肯定的。
『應該?』貓苑的姻緣神聽見這個答案,似乎更加惱怒。
『即便有人相助也只是應該會平安?這是在告訴我,你們山莊也不清楚他現在的實際情況?還有沒有一點作為侍者的責任心?』
他側過臉,視線落於雙手指尖,不停勾拉,不知在摩挲盤算著什麼,嘴裡仍咒罵連連:『就算他死不了好了,那也是血肉之軀,你們自當好好保護。』
『吱。』小鼠聽到此處,終於不服氣地開口頂撞:『論血肉之軀,小殷和梔月也是。憑什麼他們就該死?』
此話一出,兇狠的視線瞪視過來:『我不清楚他為何要將區區造物打造得有血有肉,也不明白他為何要將那兩個東西當孩子養。』
『但那兩個贗品,非人,非鬼,亦非神!和你們一樣,和世間飛禽、走獸、魚蟲一樣,皆為神之僕役,是工具,是服侍凡人及神明的存在,自太古時便是如此。』
小鼠說,當牠聽見貓苑當面對著自己講出這句話,突然間便覺得,你把牠丟在蛇群裡當誘餌的事情沒有那麼令人生氣了。
你苦笑,說哪有人這麼安慰人的。梔月聽了,也不禁露出無奈而複雜的笑容。
小鼠當時吱吱叫著反駁姻緣神:『你明明和他們相處過,清楚不只如此!你還說看到帝君和他們相處的模樣,多少也想過試試。甚至最後又說因為擔心有了感情就難以割捨所以絕對不會嘗試。你明明就知道他們不一樣!』
姻緣神面對小鼠出言不遜的態度,不難煩地皺起眉,咬住下唇重重地哼了聲,拂袖撇頭,怒道:『我可不記得我說過那種話。就算真有此事,你們家主子如今那副狼狽脆弱的模樣,也證明之前的我錯了!』
『你大年夜喝醉酒的時候說的!』
『不可能!』
小鼠呆立原地,瞠目結舌。
半晌,牠憤怒地對著姻緣神大喊:『你非男非女,不死不活,沒血沒淚!』語畢,轉身就準備跑。
姻緣神當下聽了怒極反笑,揚聲喝道:『你們山莊就是各個都有太多不必要的情感,才會一生氣就罵人!你以為這麼罵我能傷到我什麼?』
小鼠才不管他說的什麼道理,拔腿就溜,說是要他接下來自己看著辦,若這般冷血無情,別怪以後見不到帝君。接著便朝著來時的方向奔跳逃離。
姻緣神大步踏出主殿門外,『喲,我冷血無情?我剛剛可是照著你們家主子的意思,替你去上林苑牽線贖人了,你知不知道?』
他大袖一攬,『你這小鼠崽給我站住!』貓如雨下,二話不說撲上前,城牆似地包圍小鼠去路。
『把你家主子去什麼地方全說了!他現在人在哪裡?來龍去脈都給我老實招出來,我還能考慮提供你們一點幫助。』
梔月摸摸小鼠,揉揉他的臉頰安慰牠。
你寫完筆記,將簿子和筆墨收起後,也對小鼠道:「小鼠啊,你有情有義,我和梔月很感動。」
「不過,沒必要因為貓苑的話讓自己生這麼大的氣,否則憑他那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脾氣,你聽多了肯定要折壽的。」
小鼠連連呼氣,鬍鬚抖得厲害。
「所以呢,你把帝君的位置告訴他了嗎?我都搞不清楚你是故意用激將法還是巧合了。」
「吱。」小鼠說,儘管態度囂張跋扈,既然貓苑是真心實意關心帝君安危、願意提供幫助,牠認為接受提議並非壞事⋯⋯
就算那份幫助只是看在帝君的面子上。
只不過,當時貓多勢眾,小鼠身處其地盤之中,被圍剿逼供似的場面令牠感到非常不服氣。牠將信件內容以及至今為止所知情報據實以告後,忍不住刺了對方一句:『反正你也幫不上忙。』
那貓苑的姻緣神當時聽小鼠說及帝君人去了遠在天邊的東海一帶,臉色已是愈發難看,面對小鼠堪稱禮尚往來的嘲諷,更是氣得咬牙切齒,最後竟一句話也沒能回應。
他瞪著小鼠,勾動指尖,自圍堵牠的貓群之中召來其中一隻。
『聽好了。這隻貓能跟著線的方向找到你們家主子所在處,但是到了東海那兒,可能會有段期間無法正常發揮效用。』
聽見小鼠的轉述,你驚訝地追問:「又是東海?與那大霧有關?」
小鼠說他也向姻緣神提起大霧的事,但對方似乎並不覺得霧氣有什麼問題。倒是針對青銅木多提了幾句,說是根據他稀薄的印象,這青銅木應該不只有寒谷外的那一棵,只是,其他棵究竟在何處他也不清楚。
畢竟,東海附近一帶——也是他貓苑自古便難以觸及的領域。
所謂「無法發揮效用」就是在過了青銅木後的某個範圍內。
不過,這線只會指向一個終點,並且永遠如此。因此若是帶貓在其他棵青銅木附近都繞一繞,或許能找到接下來的線索。
你心中疑惑,那東海究竟是怎麼回事,竟成了山莊和貓苑皆無法探究的秘密之境?
『還有,這貓不會舞刀弄劍,只能在必要時刻擋煞,有九條命。為了你們家主子著想,我就特別借你們一用。』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繡花精緻細膩的小錦囊,繫在貓的脖子上:『其他的用處和須知都寫在裡頭,送去之後都給我仔細讀了再上路。』
姻緣神說完,起身對小鼠命令道:『把他平安帶回來,我就考慮對他們好一點。』
語畢,那隻貓靜悄悄地走向小鼠,在旁待命。
這會兒,牠正慢悠悠地自遠處沿著小溪碎石輕盈優雅地跳過來,停在你和梔月坐著的這塊岩石上。
「⋯⋯終於到了。」小鼠吱吱叫著,嫌棄貓兒太悠閒。
那貓兒搖著尾巴,將脖子上的錦囊甩下來,丟在你和梔月中間,好像不現在讀牠就會立刻跳過來咬人。於是,在貓的監視下,你畢恭畢敬地捧起錦囊,解開它,發現裡頭確實有貓苑寫的使用說明和須知,以及另一張給你和梔月的留言。
使用說明裡頭寫著貓隻各部位的用處:
左鬍鬚——保暖
又鬍鬚——繩索
頸脖處毛髮——能成巾帕
血液——膏狀傷藥,用於外敷
尾巴——遇到危險時會翹起
「這角落的圖畫著的,總感覺和之前見過的情況不太一樣啊⋯⋯」你和梔月一起讀完紙張裡的內容後,指著角落附圖註記:「平時這樣不是都挺開心的麼?」
你困惑地轉向姻緣神派來的貓。
眼前過於安靜乖巧的貓兒,正用大大的翠綠雙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你們倆,對於周遭一切以及燈籠中的小鳥似乎完全不感興趣。
「有點詭異的感覺⋯⋯」梔月也忍不住如此評價道,伸手摸摸貓兒的頭和柔軟毛髮,貓兒這時候倒是如同預期地,用臉蹭了蹭梔月的手。
說可愛倒還是挺可愛的。
「或許不是普通的貓吧。」梔月說,自從蛇村案以後,貓苑的貓闖進山莊時,能感受到體內蛇妖變得躁動,可現在卻感覺非常平靜。
「吱。」小鼠表示,真正的貓也不可能有九條命;連鬍鬚和毛髮都有這些神奇功用,自然不是普通的貓。
——不過是貓苑與凡人產生聯繫、牽上姻緣線的某種媒介罷了。
「儘管淨是些怪貓,我還是比較喜歡之前的。」你將寫有說明的紙籤塞回錦囊中,發覺自己竟對於過去遇過的另外兩隻貓感到有些懷念。雖說不大受控,可總比眼前這隻貓看上去有生氣多了。
眼前這貓,就連你說牠是怪貓的時候也一點反應都沒有。牠就蹲坐於你們之間的空位,靜靜等待你們的下一步指令。
你們將注意力轉至寫有留言的紙籤:
把人給我完好無缺的帶回來,否則就別來礙我的眼。
梔月沉默不語,你則是撇嘴皺眉,瞪著那張充滿鄙夷語氣的紙,想著要不要寫點什麼,當作把貓還給貓苑時的回禮,以振山莊氣勢。
梔月看見你掏出墨筆,面色無奈:「小殷,這樣不好吧⋯⋯」
小鼠小小鼻子動了動,片刻後,吱聲道:「我不要再送過去哦。」
牠面無表情地盯著你,語調毫無起伏,對於自身宣告之事不打算做任何退讓。看來牠這回真是使出渾身解數地對付貓苑那管姻緣的傢伙了。
你提筆,在紙上迅速勾畫,送給姻緣神一張擠眉弄眼又吐出舌頭的臉。
小鼠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你落在紙籤上的筆尖,實在無言以對。見到他那副表情,你噗哧笑出聲來,道:「別擔心,等我們把他老人家帶回來。讓他親自把貓送回貓苑!」
「誰讓那貓苑對我們這麼兇,還總是說梔月壞話。」你說完,便將畫有塗鴉的紙籤摺起,同樣放回錦囊後,將錦囊繫回貓的脖子上。
梔月無奈一笑,摸摸貓兒的頭,那貓也沒有打算把它丟掉的意思。
「好啦,走吧。」你起身,將行囊重新整理好,待梔月也將外衣穿回打理完畢後,吩咐貓兒給你們指路。
接下來得跋山涉水、翻山越嶺一路往寒谷前進。第一步,便是翻過正前方的山。
由於你們目前所在的溪流,將在前頭匯入另一條主要河流,是往南方偏西的路徑,若是沿著此河往下,途中九彎十八拐,會逐漸往西側靠近,接著花費數日抵達地勢較低的方山。
雖說是一條相對好走,且風景秀麗宜人的通往山下的路,可與你們要去的寒谷,可說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方位上,為了盡可能趕路,你們不得不選擇地形相對陡峭的捷徑。
翠柳湖就在這山壁之上,地勢較高之處,與天湖難以抵達的程度相近,因此人煙稀少,多有野獸;但過了翠柳湖後再行數段,峭壁之下,便是寒谷。
貓兒乖巧地跳下岩石,筆直地朝著山壁方向前進。
當你們一行人涉水抵達河道對岸,浸濕的鞋衣使你們感覺每個步伐都更加沉重幾分。這山壁腳下照不太到陽光,陰涼的山影中濕氣褪得慢,面前高聳的峭壁更顯艱困難行。
貓兒在山壁前仰頭遙望,對著它晃尾巴,似乎認定接下來的路,只有這麼一條。
雖說翻山正是你原先的打算,畢竟,身後這條河流在附近一帶呈現由北往南的走勢;下游往西靠近方山的路已被排除,至於往上游的路,據你所知依然是沿途峭壁。
由此處望去,能見一整片高聳入雲,幾近垂直、沒有突出結構的岩牆,攀爬之路想必困難重重,更何況可供過夜休憩的平坦處。
即便山莊負責捎信的老鼠,能藉其輕巧軀體和作為侍者的特性迅速往來,也無法改變你們必須比牠花費更長時間才能順利抵達岩壁另一側的事實。
不過,既然來到此處,你和梔月還是決定再稍微探索一番,試圖尋找相較安全的路徑。
你們抱持著相同的想法——凡人或許已於過去年歲間,你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成功開拓眼前這片山域,並架設能供人輕鬆地往來山壁東側及西側的捷徑或道路也說不定。
然而,經過你們與小鼠沿路尋找,幾乎將附近每個石縫都摸過後,依然沒看見可供使用的路徑。
「看來眼前這座山對如今的世人們而言,仍是過於險峻了些。」儘管無奈,也只能接受。你找了個角落將行囊暫時卸除,脫下濕透的鞋衣,開始擰水⋯⋯
有時候真希望能讓梔月用天雷把岩壁或大山劈開,這麼一來,要前往許多地方都會變得方便許多。你心道。
當然,這種驚天動地之事,自然是被帝君禁止的。
既然他老人家不准允許,便只能繼續盼望他能平安,好好撐到你們抵達東海為止。
「上去之前,先弄乾鞋衣吧,萬一打滑就不好了。」你提醒梔月,讓他也記得把自己身上的水都擰去。
才說完,便聽見梔月甩動衣袍的聲響,抬頭一看,細小碎冰如雨似地灑落於地,腳下礫石灘此時彷彿覆著糖霜——梔月將衣襬上的水分凝成冰晶,使勁一抖,衣料便乾了大半,不再滴水。
你略顯吃驚地睜大雙眼,在他將鞋中水分凝結成冰晶時,忍不住投以炙熱視線。
梔月感受到目光,饒有興味地側眼觀察你,忍俊不禁道:「小殷的臉上寫著『好羨慕』呢。」
你當然羨慕,羨慕得不得了!你的鞋襪早已濕透,若是不能恢復乾燥,接下來的路途便會像是整個人踩在泥巴裡那樣難受。
於是,你立刻張開雙臂和雙腿,身體呈大字,對梔月說:「我也要!」
梔月咯咯笑起來,覺得你的樣子很有趣。他以指尖捏住你衣袍,不一會兒衣服表面凝出整片細小結晶。結晶因微光折射而閃閃發亮,伸手輕碰,便如雪花灑落,原先不停滴水的衣袍恢復輕盈,不再濕黏難耐。
他拿起你脫在石灘上的鞋,反掌便倒出一堆小冰塊,彷彿這一切都是輕而易舉的日常習慣。
你也將另一隻鞋面鞋裡多餘的冰晶全倒在礫石灘上,手往裡頭探,嘖嘖稱奇:「真厲害,這樣把滑多了。」
梔月伸手拍拍你衣袍下擺,又自衣料表層凝結出一些冰霜,道:「懸崖峭壁,還是要多加小心才行。」
「話說回來,我們得想個方法穩定安全地攀爬。這般陡峭的山壁不見任何棧道,即使貓和小鼠能在前頭探路、尋找能歇腳露營的突出岩壁,但牠們身子較輕又小,落腳之處我們不一定能踩得上去。」你說。
令人慶幸的是,翠柳湖雖位於峭壁之上,卻不在整個山域最高處,而是你們最少需要攀登並抵達的地點。只要到了那裡,便能繼續往東方前進,接著再往下,無需繼續向上提升高度。
你重新穿好鞋時,貓苑派來領路的貓,已經站在位於腰部高度、一塊非常小的突出岩塊上等待。那塊凸起,大約只能讓你的腳趾踩上去。
你抓住頭部附近一塊凸起,腳踩另一塊試著向上蹬,感受到光是這樣便已非常難穩固身體重心,更何況帶著還不會飛的小鳥以及行囊一起。
「徒手攀爬只能維持一陣子,到了高處便需要利用繩索協助,或許還需要將繩子固定在岩壁上確保安全,以免摔落⋯⋯或者向上爬一段後,再將這些包裹以另一條繩索拉上去。」
你說完,詢問梔月的意見,問他有沒有什麼你沒想到的好方法或更好的建議。
梔月盤點了你們的隨身行囊和物品後,將覆著薄霜的掌心貼在岩壁上,仰頭觀察,陷入短暫沉思。
「棧道⋯⋯」他喃喃低語。
「既然無人修建,臨時用的怎麼樣?」梔月說完,在岩壁表面凝結出幾塊一尺寬、垂直於壁面的粗糙冰梯。
不用天雷劈開大山,而是利用結冰建造冰棧道⋯⋯
「聽起來可行。」你點點頭,試著踩上其中一塊冰梯,感覺還算穩固,粗糙的表面也不大滑腳。
「不過,這些冰梯至少要承受你我二人的重量,還要一路帶我們向上爬升,抵達翠柳湖。若是這不會造成你的負擔,自然是個好辦法。」
雖說聽上去非常方便,可這麼做意味著要利用蛇妖的能力。除去濕透衣服上的水、清洗嶺華樓的樓梯不成問題,然而,此時此刻在聳立於你們眼前的,可是一整面直達天際的山壁啊!
梔月伸出滿是冰鱗的手,又嘗試結出幾塊足以安全落腳的梯面,道:「每次行進一段,撤除後方不再使用的道路的話,應該能輕鬆一些。不過這樣的方法能用多久,我也不清楚,畢竟從未這麼做過。」
他思忖片刻,又說:「且看且走吧,至少能加快些速度。」
你盤點隨身攜帶的物品——首先,二人皆有佩刀,也許可用作楔子,協助固定繩索或途中抓握以平衡身體;行囊中除了梔月的藥盒及裝有鳥屍的木盒,最底部還有出門前老鼠建議你無論如何總之先帶上準沒錯的黑燈籠。
現在看來確實是帶對了,帝君在信中提到這回很可能會需要。
除此之外,還有幾條粗繩。
由於原先便有翻山的打算,你們有自行攜帶繩子,至於是否真有必要使用貓苑的貓鬍鬚,就視情況而定。況且,對於梔月來說究竟哪種方式比較消耗體力,暫時無從確認。
「如果身體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你叮囑道。
「好。」梔月莞爾應答。
他在山壁上凝結出約莫一層樓高的冰梯後,提起行囊,扶著岩石表面小心翼翼地踩上最底層的階梯:「先嘗試一小段吧。」
說完,又踏上另一階,開始攀爬。
「等等,」你叫住梔月,「行囊跟燈籠都給我。」
畢竟接下來的攀爬路徑都得依靠梔月製造和撤除,冰梯則需支撐你們二人的體重,你希望能盡量減輕他的負擔,將專注力集中於凝結與融冰。
梔月依照你的建議,將手中行囊交給你。你將綁帶處繞過自己的肩膀,斜背在身後,裝有小鳥的燈籠則繫於行囊外,確認所有隨身物品都完整固定後,才跟著踏上冰梯。
「吱。」小鼠跳到你身後,說貓兒在前頭領路,牠會在最後面看著,護你們周全。若是有東西落下,牠也能幫忙接住。
你跟在梔月身後,兩人緩緩走到大約半層樓高時,梔月增加了前方冰梯數量,並撤除你們後方的。
在這半層樓高的進行過程中,他的手腳前端已覆滿形狀完整的冰鱗,每當他的鞋底接觸冰梯,腳上的冰甚至會與之短暫凝結在一塊兒,腳抬起時則立刻解除。
這似乎不是梔月自行施加的防護。你注意到,當他低下頭來查看自己的腳時,面色顯得有些困惑——
這種防護,彷彿蛇妖在確保梔月的每一步都足夠穩定而不致滑落。
你仔細地觀察自身手足的狀態,發覺那冰鱗增生的模樣實在快得嚇人。當你們來到一層樓高的階梯位置時,梔月的背脊處也已覆滿冰霜,那外型竟似一條即將成形的尾巴。
梔月停下步伐,雙手扶著岩壁,沉默了好半晌。
由於冰梯並不寬,從正後方看不太到他的表情,但他指尖微微顫抖的模樣仍未逃過你的雙眼。
梔月並不怕高,因此,你猜想這是他對蛇妖的掌控產生劣勢的結果。
今早服用的藥籤雖能凝神定氣且盡可能讓梔月的狀態恢復穩定,面對這種使用蛇妖能力的方式與程度,恐怕難以發揮應有效力。
正要開口勸說,梔月又踏出一步,身上冰鱗褪去部分,冰梯緩緩延伸⋯⋯但似乎不大順利。倏地,大量冰鱗再度自背脊處擴散、迅速包覆住梔月背後。
你身後的冰梯卻開始融化。
轉眼間,立足處竟也開始化去。
籠中小鳥躁動不已,啾啾鳴叫;牠們這一叫,梔月背部鱗片變得更加厚實,冰梯也融得更快。那模樣,宛如蛇妖在梔月運用其冰霜時,重新取得這具軀殼的部分掌控權,並且再次意識到小鳥緊緊跟在身後,因而被嚇著了似的。
「吱!吱吱!」小鼠警戒地叫著,說燈籠好像開始結冰了。
趁著冰梯尚未完全融化,你轉身蹬了幾步,回到地面,帶著小鳥遠離岩壁。
「梔月,還好嗎?」你仰頭關切,「要不我們換回繩索吧?」
梔月站在一層樓高的冰梯處,轉動視線,目光落在你身上。
他側過頭,冰鱗已然覆蓋半張臉,正從頸脖和耳側逐漸往臉部中央持續凝結。神色黯淡而疲憊的模樣,像是隨時會被體內蛇妖佔據。
梔月額角冒著冷汗,搖搖晃晃地轉身走下重新凝結出的冰梯:「小殷,把藥給我。」
「⋯⋯給我吃藥。」他的氣息略顯虛弱,口吻卻堅決。
你心一凜,沒料到會從梔月口中聽見如此主動的要求。儘管他每日早晨都會乖乖依照你的指示服藥,卻從未用這種方式要求服藥,更何況今早的藥籤才吞下去不到半日。
你擔憂地走向他,卻被抬手阻止:「別把小鳥帶過來!」
你嚇了一跳,立刻將裝有小鳥的燈籠與行囊擱在原地。燈籠邊緣的冰霜剝落又再度凝結,小鳥們不停拍動逐漸豐滿的雙翼,霎時間竟有陣陣熱氣向腿腳邊蒸騰而出,將碎霜融化。
小鳥們警戒地鳴叫時,微光自燈籠內亮起,於礫石灘上映出幾道不明顯的藤編紋路。
「吱!吱吱!」小鼠見狀,連忙跑到燈籠前查看情況。
你對於小鳥的變化感到驚愕,卻暫時無暇理會,只管從藥盒中抓取紙籤,掏出墨筆來到梔月身邊,發現他衣襟已被汗水浸濕大半,且正持續凝結成層層鱗片。
梔月緊抿雙唇,蹙眉垂眸,滿是鱗片的雙手緊握,神情委屈。
你心道,這蛇妖實在過於敏銳而狡詐,專挑宿主弱點,還妄圖反過來操控他——
梔月提出利用臨時冰梯作為登上岩壁的通道,實際嘗試後發現難以負擔,一定感到很沮喪;因此,方才才會突然停下來,什麼話都沒說,接著又強行向前多走一步。
而那一步,跨越了界限,使蛇妖趁隙而入。
你緊抓紙籤,筆尖沾到紙邊,竟不知當不當寫。
你遲疑地轉向小鼠,不確定這般密集地給梔月服藥是不是好事。小鼠正忙著讓燈籠裡的小鳥冷靜,對於你的疑問,也拿不定主意,只說你盡可能先安撫看看,真不行再吞藥吧。
你伸手摸摸梔月的臉頰,讓他抬頭看看你。可他這種時候多半任性得很,竟不打算聽話了!
只見梔月拉住你腰間衣服,要你寫字,說是再下一帖藥把蛇妖壓下去,他定能好好控制。
梔月這番話使你心口一緊,即便是帝君親自給的藥籤,那也是他老人家針對其身體情況特別調製的籤紙,無論質或量都經過精準拿捏。生怕少了則難以抑制,多了卻致使依賴性或副作用。
更何況是用於定心神的藥物。
「梔月,不可以依賴藥物。」你先是嘗試勸他:「這帖藥雖強,可他老人家不是做來讓你這樣吃的,得明日再吃。」
「你可以依賴我,我比藥強多了。聽我的話,好嗎?」你又勸。
梔月身上冰鱗仍在層層疊覆,自背脊處延伸而出的堅硬鱗片正逐漸包覆腰部和雙腿,屬於大蛇的尾巴漸有成形徵兆。
他緊抓著你,神情乞求。
你心慌意亂,見到他這種表情,竟難以抗拒。既心疼,卻也害怕再拖下去,他便要遭受更強烈的折磨。
在梔月堅持下,最終只得咬牙退讓。
「好、好⋯⋯但答應我,不要再用冰梯了。」你執起墨筆,思索片刻後,寫下一組字——
一組你並不想真的放入梔月口中,讓他吞食入腹的字。
帝君當初將藥籤交給你時,曾附上這組字,說是非到萬不得已不要隨意使用。他千叮嚀萬叮嚀,說藥毒本是一家,這組字比起藥也許更像是毒。
其效果強烈且極快,相較於其他較溫和、能夠幫助梔月安定心神的字,這組更著重於對附、鎮壓體內蛇妖,具有傷害性,也會影響其他藥籤的效果。
你當時聽了立刻疑心,問他老人家說,這是不是封印?理所當然地換來帝君無奈嘆息與敲在腦門上的一拳。
你希望將此字符作為威嚇。僅僅如此。
希望能嚇退那得寸進尺的蛇妖⋯⋯
自燈籠處傳來的微溫氣息,使你腦中閃過小鳥方才拍動翅膀時,將冰霜融化的景象。
你的食指探向腰間佩刀,在刀刃上輕輕一抹,割破了皮膚,將血按在摺好的紙籤上。待字符完成後,你輕撫梔月前額,捏著紙籤悄聲安撫:「梔月,待會我說的話,你別聽。那都是說給蛇妖聽的,知道嗎?」
梔月表情愣怔,似乎沒完全聽明白,卻還是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將藥籤輕輕靠在梔月唇邊,謹慎地捏緊。
說實話,經過這些年歲的相處,你本打算完全接納這條小蛇,相信它的存在不會危害你兄弟,將它和梔月真正地視作一體;可當你越發自內心地去信任,蛇妖踰矩的行為便處處提醒你,梔月和它之間總有隔閡。
你偶爾會質疑自己,當年是否不該給梔月那樣的建議,卻總忍不住想,若沒有那麼做,如今可還有像這樣與他說話的機會?
你總會想,梔月每向蛇妖跨出一步,究竟把多少的自己給了它?
你神情嚴肅地望進梔月眼底。下定決心後,深呼吸鼓起勇氣,凝視他略顯迷茫的臉,氣勢洶洶地對蛇妖放話:「你以為你躲在梔月體內,我們就沒辦法對付你嗎 ?」
此話一出,心裡更是連聲哀嘆——正因至今為止仍找不著辦法,梔月才會受到這種無盡折磨,帝君才會四處奔波尋求解決之道。
你們誰都放不了手,堅決在烈火之中蹣跚前行,嗆得彼此淚流滿面。
這第一枚「燒」字符,將透過增高體溫為手段,燃燒其體內小蛇以作威脅。然而,高溫對於肉身而言是痛苦的,蛇妖也必然會有所動作試圖保護這具條件極佳的軀殼,因此需服用第二枚「絕」字籤以阻隔梔月對痛覺的感知。
由於藥性猛烈,自然是帶有副作用的。
首先,阻絕感知的藥籤將使梔月無法正常使用天雷;燒字符作用期間,其服用者會畏寒。
這像極同時受了嚴重風熱與風寒的病患,在發著高燒的同時,對氣溫變化更加敏感,甚至在一般溫度下仍感到寒冷而不停打顫。用人世間大夫們的說法,便是梔月這身子久病氣虛、陽氣不足。
你在心中長嘆。當然陽氣不足,這身體裡可住著一整隻妖怪啊!
帝君叮囑過,服用這帖藥後,梔月對汲取溫暖的渴望,將遠比與蛇妖和平共處時更加顯著,要你無論如何都好生照料。
依帝君所言,這甚至不是最嚴重的副作用,在各種類似藥籤裡,不過中等程度。然而這藥同樣能持續一日,對蛇妖來說短暫,對梔月而言可就太長了。
說起來,這組字符確實曾對蛇妖造成有效威嚇,卻也帶給梔月強烈的不適感,因此他老人家才會再三叮囑沒事別用。
你們原先想,區區冰蛇,為何一場高燒不能退了它、將之自梔月體內分離?
當時蛇妖面臨高溫,確實稍微收斂了點,卻仍選擇在最低限度下使用冰鱗確保軀殼不受損壞。不知是出於與梔月的約定,抑或出於保障宿主好於後續加以利用的考量?
梔月本身的痛覺雖被抑制,卻仍能察覺自己高燒不斷、部分肢體感到寒冷⋯⋯這恐怕是蛇妖的知覺早已被共享的結果。
令你們苦惱萬分難以決斷的,也正是這點——蛇妖知覺一事。
對作為蛇神贗品的蛇妖來說,區區高溫、平凡無力的灼熱,或許有的是手段應對。因此這藥才會只能起到威嚇的作用。
就是不知道第二次,這威脅之舉,還有沒有效?
「你要是再恣意強佔梔月的身體,我便再下這帖藥。」你對蛇妖這麼說道。心裡卻沒什麼把握。
你能感覺到蛇妖此時正透過梔月的雙眼,堅持與你大眼瞪小眼。
好像那些鳥不停止吵鬧,它便不打算撤除加諸梔月身體的負擔。
你並不討厭鳥類,可梔月和蛇妖的異狀不免使你對牠們的行為感到焦慮難耐,甚至可說是到了不堪其擾的程度。
當你絕望地想「難道真得讓梔月再次吞下這猛藥?」,心裡既抗拒又極度不服的時候——一旁燈籠裡警戒地叫個不停,甚至不斷拍動翅膀製造溫熱氣流的小金絲雀,聽聞你斥責般的語氣和威脅話語,似是被氣氛感染,總算安靜下來。
如同客棧掌櫃所言,這小雀鳥鳴聲清亮,兩隻一起更是不得了。此刻叫聲一停,你竟覺耳邊清靜許多。
方才的突發事故讓你發現,牠們愈是躁動,梔月身上的冰鱗便結得愈多、愈厚。這會兒小鳥們主動噤聲,蛇妖也終於願意退讓,依序撤除鳥籠外不斷凝結卻又被融化的冰霜,並褪去梔月臉部和雙臂鱗片。
你緊緊捏著藥籤,確認冰鱗逐漸化去,梔月的氣息平穩下來後,才將兩枚藥收起,伸手擦去梔月額角的冷汗。
「你看,你會好的,梔月⋯⋯你會好的。不是嗎?」你低聲呢喃,望著梔月的眼睛,見他垂眸頷首,又向你道歉。
你沉默以對,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油然而生的疲憊感很快地成了愧疚與不安。片刻後,才輕聲道:「沒關係。」
「沒事的,梔月,你會好起來的。」你不禁想,這麼多年,為何在這種時候才察覺自己的無力?
是因為方才小鳥的舉動使然,還是你自己——那個從來不敢去認真思考的自己,如今真的到極限了?
小鳥融化蛇妖凝結出的冰霜,卻對其遭受威嚇的景象心生同情,最終選擇沉默⋯⋯是因為牠們振翅的模樣令你以為自己幾乎找到對付、分離蛇妖的可能性,卻又立即見證牠們退縮,打碎了你的希望,才會如此嗎?
你仰頭向垂直的岩壁上方望去,貓苑的貓還在上頭不遠處等著。
到目前為止也不見牠翹尾巴,不知道是不是認為你們這兒的情況根本不值得關注。這貓苑⋯⋯應該真有心幫忙吧?你這麼安慰自己。
你揉揉梔月的肩膀,輕嘆道:「我們慢慢爬吧。我知道你很擔心,可冰梯對你而言負擔太大,別逞強。」
梔月的神情仍然沮喪,似乎對於沒能負擔製造冰梯所需的消耗,甚至因此做出讓蛇妖有機可乘的抉擇,感到懊悔難安。他並未再繼續堅持原先的做法,只是垂眸低聲道:「好。」
你拍拍他的肩,轉過身回到行囊邊重新調整綁帶及燈籠固定方式,好讓這些體積較大的隨身物品在繩索拉動時不致脫落或使繩子卡死。
調整完畢後你將佩刀解下,並將腰帶其中一個銅銙處解開,使用小帶加以綁縛,避免刀身脫鞘。
小鼠協助取出攀爬用的繩索,你則將繩子一端穿過刀柄處的圓環,打了個結,並用力拉扯測試是否足夠堅固。
梔月站在一旁看你忙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想出手協助,靠近時卻又引起金絲雀的警戒,再度揮動雙翼釋放熱流,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你見狀,立刻抬手示意他安心等待即可:「沒關係,你把刀給我,在那裡坐會兒吧。我馬上就能弄好。」
梔月聞言,愣了愣,把自己的佩刀遞給你,然後靜靜退到一旁找了塊高度適宜的岩塊坐下,遠遠地望著你。
那表情使你心裡頓時一陣苦澀,猜想他是不是因為這句話而誤以為自己出手只會礙事,連忙解釋道:「梔月,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真的很快就能做好倆人份的繩索。」
梔月淡淡地笑了笑,搖搖頭說沒事、他明白。
他好像從你的眼神中察覺了疲憊和愧疚。
你垂眸逃避了他的視線,撇過頭繼續調整繩索結構並反覆確認每段繩子長度和鬆緊程度,盡可能做成最適合你們攀爬、移動的配置。
即使盡可能不去細想,你仍感到心煩意亂,導致繩子從手中滑落不少次。你在心裡質問自己,為何會露出那樣的表情,讓梔月感受到你的無力?
你只是無可奈何,而非不耐煩。無論梔月變成什麼樣子,你絕不會拋棄他。
你曾向他發過誓。
儘管當時那句話聽起來可能不太像。
「小殷。」梔月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來:「你別自責。」
你心口一陣刺疼,心想這句話平時總是你對他說,怎麼這會兒竟讓他來對你說了?
「我不介意吃那帖藥的。」梔月道:「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你手裡動作不由得停頓,片刻後重新動作。
終於將攀爬用的繩具完成後,你起身將其連同隨身物品小心翼翼地重新移動至岩壁邊,並盡可能地讓燈籠與梔月保持一定距離,避免小鳥們再次吵鬧。
你擱下燈籠,將行囊及作為楔子的刀遞給梔月,再三叮囑:「不管怎麼樣,藥不是想吃就吃的東西。」你將刀柄靠在梔月胸前,撇嘴道:「還有,隨著小鳥長大,蛇妖似乎比以往更具攻擊性,這點我也察覺了。別總是把錯攬到自己頭上。」
他蹙眉苦笑了笑,接過楔子,依照你的指示將繩索另一端固定於腰帶,為接下來的攀爬做好準備:「⋯⋯為了安全,待會兒小殷先帶小鳥出發吧,我隔一段距離再上去。」
你猶豫片刻,發覺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便點頭答應,吩咐小鼠殿後,好確保隊伍後方也有雙可靠的眼睛替你隨時關注梔月的情況。
小鼠吱聲應答,讓你放心交給牠。
於是,貓兒領頭帶路,你則在攀爬途中持續於岩壁上摸索施力點和適宜落足處,並在抵達一定高度時將佩刀插入岩隙作為保護用的支撐點,確保你和梔月都能繼續安全地移動。除此之外,也不忘尋找適合休憩或夜宿的突出岩牆。
興許是拿藥籤威脅蛇妖的作法真有奇效,又或者蛇妖對於小鳥安分的態度終於感到滿意,願意妥協,這一路爬升的過程中,背後和腳下極為寧靜,竟反而令你有些緊張。
你甚至時不時低頭查看,確認梔月是否還在、是否跟得上、身體的情況如何云云,生怕一個不注意他和小鼠都摔下山崖你卻沒發現⋯⋯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若是梔月真的摔下去,你能立刻透過繩索的動靜感覺到;再者,掉下去的人總得先大叫救命才是!
此外,你還發覺,梔月雖沒能負擔製造冰梯所需的氣力,可攀爬過程中蛇妖似乎仍會為了確保其宿主安全,利用結冰讓梔月能穩定抓握、順利蹬起身體。
雖說規模比冰梯小了許多,但至少在某種層面上,令你省心不少。
每每想到類似情況,你對那條小蛇,便是又愛又恨。
一路無話。
由於垂直向上攀爬本就非常消耗體力和專注力,加上日頭逐漸往天頂移動、氣溫提升,這大面岩壁上毫無遮蔽,你們很快就被曬得滿身大汗,喘息都來不及,二人途中自然沒有多餘對談。
你倆只是面對陡峭山壁,各自陷入沉思。
岩壁,岩壁,還是岩壁。
作為楔子的環首刀隨著你們的攀爬,一次又一次被放入岩隙,成為新的保護點,接著上升,再上升。途中你們在幾處稍微可貼牆站立的岩塊上休息兩次,半日過去,體力幾乎耗盡。
暮色四合,長夜漫漫。總算是找到適宜的休息處。
當然,所謂「適宜」,是與光滑岩牆相比之下的結果。
⋯⋯簡而言之,眼前所見就是幾塊較為突出的岩石。最大塊的大約兩人並肩坐下那麼寬,腳若伸直了會超出懸崖外,兩側小塊的勉強可以放置行囊及燈籠。
「真的沒有更大的地方了?」你抓著繩索,不可置信地站在峭壁邊緣,這麼問小鼠。
「吱。」小鼠翻了個白眼,一臉你行你來找的表情,對你道: 「不如你們一鼓作氣爬上山頂。」
「怎麼可能嘛!那還要花上三五天呢。我們爬了一整日,都累壞啦。」
「吱。」小鼠說你知道就好,再吵就把你丟下山崖。
你故作驚訝瞪大眼:「梔月,你說小鼠這語氣是不是和他老人家越來越像了?」邊說就邊往岩塊內側移動,好讓梔月也能站進來。
他輕輕笑著,不予置評,只是將楔子往另一邊岩縫裡插。
你則將燈籠和行囊擱在較小的突出平台上,拉緊二人身上繩索,踩蹬附近岩塊,把部分繩子固定於休息處後方岩牆,確保往岩牆方向的拉力足夠,以保護你們在這狹窄空間裡移動時,不至於意外墜落。
小鼠伏下身,沿突出岩塊邊緣繞行,小小鼻子向周圍嗅了嗅,最後很滿意地抖動耳朵,好像覺得自己找到的休息處又大又舒適,堪稱富麗堂皇。
你感到好笑地嘆了口氣,揶揄道:「小鼠,你還真覺得我和梔月是鼠寶寶,能在這兒開心地打滾?」
他仰頭,黑溜溜的眼睛瞥過來,眼神略顯嫌棄,似乎認為你是隻體積過於巨大的老鼠,「吱,吱吱。」小鼠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只叫你們倆趕快坐下來。
你聳聳肩,在窄小的空間裡喬好位置,小心翼翼地倚靠岩壁,屈膝坐在一側,梔月則坐在你身邊剩餘的空位。
「⋯⋯⋯⋯」他低頭掃視自己周圍,欲言又止,默默拿起腰間掛著的皮囊水壺,手肘立刻撞到你的上臂,令剛好將鳥籠取過來的你嚇了一跳,驚慌哎叫,差點把燈籠裡的小鳥給倒出來。
「抱歉,小殷。」梔月拿著水壺,艱難地朝旁邊挪了點兒,實際上根本沒什麼區別,然後又踢到你的腿。
梔月忍不住笑出聲來,再度意識到你們瑟縮在這侷促岩石上的模樣是如何窘迫,竟連手腳都伸不直。
「小鼠,你看!我和梔月這不是得緊緊挨著彼此嗎?這哪裡大了?」你故作嚴肅地質問小鼠,「雖然速度慢,可我們的身體也是會長大的!和以前不一樣,是個成年人了,你可有察覺?」
小鼠大概認為你在說廢話,耳朵抖了抖,也沒轉頭看你一眼,逕自打開你腰間水壺,爽快地啜飲起來。
與此同時,你懷中燈籠裡的小鳥,也雙雙把頭往燈籠邊探。微光跟著牠們的身軀在燈籠裡晃動,竟像是點了燭火似的,悄悄照亮周圍。你這才想起——方才若不是燈籠裡的小鳥在發光,在這夜幕已然低垂的時辰,岩壁之上,恐怕是伸手不見五指。
只見小鳥們湊在燈籠邊,不斷地往水壺方向擠,一下盯著你腰間水壺,接著又轉往梔月手中那壺水,似乎也想喝。
這皮囊水壺裝著的是你昨日早晨從貓苑前大瀑布取來、煮沸過的水,和梔月吃藥時喝的是同一種,水源保證乾淨,連貓苑的貓都不曾嫌棄過。
然而,小鳥吃蟬的事故令你們心有餘悸,當時小鳥吞下蟬之後死亡速度極快,你和梔月幾乎來不及提供協助,小鳥便一命嗚呼⋯⋯這水即便乾淨,與金黃果實到底是不同東西,也不知道是否合適?
只見小鳥們不斷地自燈籠邊探頭,小小鳥喙戳呀戳地,片刻不停,弄得燈籠嘎吱響。你擔心牠們這般躁動,會再次引起蛇妖不滿,只得將就,拿木盒蓋當容器,盛了點皮囊水壺中的水給小鳥。
你不敢讓兩隻一起喝,免得出意外雙雙死亡,好不容易到手的線索便沒了,因此只將其中一隻捧出燈籠,以便餵水。
「吱吱。」小鼠在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也跟著感到緊張。
你的視線落向燈籠內的金黃果,想起吃蟬的小鳥死去之前,曾回頭吞下一大口果子肉,靈機一動,讓梔月摻了點它的汁液到水裡,這才讓小鳥飲水。
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小鳥喝足後,滿意地梳理自己的羽毛,不見任何異狀,似乎適應得很良好。不知是水足夠乾淨,抑或實屬果子汁液的效果,總而言之,算是順利存活下來了。
你將第二隻小鳥也捧出來,讓牠喝水。
梔月本想往木盒蓋裡給小鳥加點水,卻發現自己皮囊壺裡的,一往木盒靠近便完全冰凍,自己要喝時卻又融了,分明是蛇妖不想給小鳥喝水。
你和梔月感到困惑,不明白這蛇鳥之間是何時結下的仇怨。
小鳥的羽毛如今已越發豐滿滑順,非常漂亮,看著很美,就是捧在手裡有點兒燙,像是剛蒸好的包子,又柔又軟。也不知什麼構造,竟能如燭火般發光。
你知道夏季裡螢火也能發光,但鳥類,目前為止沒有見過。
聽聞那客棧的店家說,極東之海有神鳥後人,毛髮如焰,體能發光,這金絲雀的特徵竟有七、八分相似。難道這小鳥,其實是他提及的那位後人?
對了,出門前尚不明白這鳥果⋯⋯姑且先稱鳥果吧,為何這般剛巧地落在屋頂上,孵化睜眼時還有著宛如看見死神的奇妙目光。現在想來,時機與地點未免過於巧合——
依照蛇村少年抵達地湖客棧的時日推算,那封信少說也是數日之前的消息。據少年所言,帝君後來不見蹤影,小鳥又是昨日才以果子的形式落在嶺華樓屋頂上,保不定是這幾日間情況有變,只是沒有老鼠能替他老人家捎信。
帝君在信中讓你們攜帶黑燈籠至青銅木,卻又叮囑你們別深入,是早就知道你會因為某種原因,放下祭典的準備工作帶梔月一同出門,途經地湖客棧,由小鼠收下蛇村少年帶來的信。
那麼,這些鳥果會落在你們屋頂上,會不會其實正是他老人家造成的?為了讓你們能順利得知消息?
假若小鳥初生時的遙遠目光,確實看見了帝君,是否表示那些青銅木後頭,正是小鳥和帝君先前見過面的地點?
墜落之前。
這是你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情景。
小鳥在墜落之前,曾見過他老人家?
可這怎麼可能呢?牠們可是從蛋裡孵出來的鳥啊!你們親眼所見!一顆鳥蛋又怎會有意識?
獨自悶頭思索於事無補,偶爾隨口與人聊上幾句,倒常有意外的新發現。於是,你拍拍梔月的肩膀,嘻嘻笑了笑,對他道:「剛剛一路都認真地攀爬,是時候來和好兄弟交流感情啦。」
梔月抬眼,纖長睫毛眨了眨,偏頭面露疑惑,不明白為何此事需要刻意宣告。
「小殷要說什麼?」他問。
你往盒蓋裡添水給小鳥,將至今為止腦中關於金絲雀的法想及推論全部說與梔月聽,詢問他對於東海青銅木及鳥果之事,有何見解。梔月幫忙在水裡加入果子汁液,靜靜聆聽。
小金絲雀身體散發出的溫暖燭光,隨其梳理羽毛的動作輕輕搖曳,映照於你們彼此臉龐,眼前景象閑靜得好似彼此坐在營火邊談話。只是這火,無需乾柴,更比平時多了點耀眼的亮金色彩。
梔月說,小鳥身上的火光和他夢中看見的白金色火焰一樣。
「今早小雛鳥們羽毛尚稀疏,身體也還不會發光,聽見客棧掌櫃提及東海神鳥後人時,總覺得有蹊蹺,卻無從辨認。可現在親眼見到,我便確信,它們是同一種東西。」
他說,白金色火焰令人熟悉、充滿吸引力,可心裡最總有股深沉陰暗的恐懼縈繞不去,甚至隨著小鳥長大而越發強烈。
這種感覺令他隱隱感到焦慮,無法忽視,且深受其擾。明明小鳥們至今為止都是那麼脆弱、惹人憐愛,沒有任何攻擊性。
「除了牠們誕生的方式很詭異。」你補充。
「也許就像小殷說的一樣,這股恐懼感其實是蛇妖的情緒,而不是我的。蛇妖對小雛鳥一直很警戒,甚至試圖趁我熟睡時傷害牠們⋯⋯」梔月說完,將金黃果實放回燈籠裡,擦拭沾滿液體的雙手,「就連現在這樣替小鳥擠果汁,也很不情願似的。」
「真不明白。」他輕嘆。
梔月的手背和掌心此時依然滿是冰鱗,宛如戴著蛇皮手套。你每次看見他從鱗片表面擦去髒污時,都覺得那景象很奇怪。但梔月告訴你,如果不擦乾淨,一是會碰髒其他東西,二是會感覺手上有異物。
「話說回來,小殷不是說要交流感情嗎?」梔月莞爾:「怎麼變成交流情報了?」
「咦?交流情報不算嗎?」你有些吃驚地睜大眼,沒料到梔月會問這個問題,不禁好奇道:「我們還能怎麼交流感情?」
梔月笑了笑,道:「各說一個秘密。」
「秘密?」你挑眉道:「我倆天天住在一起,有何秘密可言?你每日吃喝了什麼我都知道,現在連你背上幾顆痣、身上幾個鱗片我也都清清楚楚呢。」
梔月伸出手翻轉手掌,讓你仔細看看:「數一數,正不正確?」
你噗哧一聲,拍拍他滿是鱗片的手說表示認輸,然後故作神秘地湊過去,付耳低言:「我猜不準現在有多少個,但我知道你每天都會偷偷少一片鱗。」
你是真希望那些鱗片能隨日子一點一點兒地減少。至少目前為止你的經驗告訴你,鱗片越少,梔月的情況便越好。
他咯咯笑著以手肘推擠你手臂:「我開玩笑的。」說是只要能繼續和你說話,無論談什麼,都是交流感情。
只要能和你對話,只要能開口回應你,是不是正經事都無妨。
他說,過去那段歲月裡見你獨自一人日日對他講了好多好多,卻沒能回應;能感知周圍發生的事,意識卻混沌模糊,能聽見聲響、能看、能嗅,卻無法開口。你們二人的房裡只剩你的話聲、笑聲,和試圖隱藏的哽咽與輕微嘆息。
一回首,已經失去太多時間,錯過了機會。每每想起,便覺惆悵惋惜。
「既然你都能聽見,我確實也沒什麼秘密可言,你想必都已經知道了。」只是沒表現出來而已。這句話來到嘴邊,又被你吞回肚子裡。
儘管偶有任性的時候,梔月仍是性情溫和之人。他從不予你爭論,只會拉住你要你別看,要你留下來陪他。
你捧著小鳥仰頭靠在岩牆上,偏頭面向身旁兄弟。
「不如,我們問彼此一個最想知道的問題,須照實回答,就能知道有沒有秘密了。如何?」你提議:「如果不回答,就被小鼠咬一口。」
小鼠本津津有味地在旁享用自己攜帶的米餅,突然被提及,一臉與我何干地瞪了你一眼說他現在就能咬,不必等到你回避梔月的問題。
你不理會小鼠惡毒的威脅,在確認梔月真的願意和你「交換秘密」後,才鼓起勇氣,將深埋在心底已久的疑問重新翻找出來。
「這件事現在問或許晚了,可我真的希望你能實話告訴我。」你說:「是關於你在蛇村受傷後,被蛇妖佔據的事。」
梔月頷首,莞爾一笑說,你問吧。
你的視線落在他手背和衣領邊緣的鱗片,小心翼翼地斟酌詞彙:「你是因為擔心我會難過,才勉強自己活著嗎?」
你記得梔月說他當初早已做好離別的準備,想過自己會被毀棄,也接受了那樣的現實。可既然他依舊能感知你的行動和情緒,那麼你猜想,也許你的抉擇也多少影響了他的。
會不會打從那時開始,他為了不讓你傷心,獨自承受了許多只有他自己能面對的疼痛?就因為你開口求帝君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他。
「那三十年來你不能說話的日子,我能從你眼裡和身體的狀態,明白蛇妖帶給你許多痛苦和煎熬,那種程度即便靠毅力去忍受,也堪稱折磨。可我當時⋯⋯無從得知你的真正意願。」
「我還記得我們去千宅的那一次,你說你不想做妖怪,可我讓你試著接受蛇妖在身體裡的事實,盡可能地反過來掌控它。我怕我其實一直以來都在逼迫你,卻渾然不覺。」
梔月聞言,語氣輕柔卻堅定:「我確實不希望你傷心難過,但並不感到勉強。起初,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替我勞心勞力,而我不想讓你們那樣難受。可你在千宅對我說的話,讓我重新意識到,其實我有多麽想留下來——」
「那句話沒有變,小殷。我想繼續待在你身邊,想保護你。」
他說到這兒,陷入沉默,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後,才開口問道:「小殷,你要說實話。」
「我對你而言,單純只是兄弟嗎?」
然而梔月才剛問出口,你倆身後忽然傳來細小哼氣聲,轉頭一瞧竟是坐在高處的貓兒在打噴嚏。那貓苑的貓兒連連打了三個噴嚏,困惑不解地往你們這兒瞪,對你倆的對話很有意見似的。
梔月眉宇輕蹙,眨了眨眼,好像在想自己是不是說錯話,才引得那全程幾乎靜默無聲的貓,偏偏在這時候打噴嚏。
你笑:「別理牠,貓苑的貓看見我們倆,哪隻不感冒?至於你的問題,我要誠實地說了。」你用手肘推了推他,要他聽仔細。
梔月眼眸眨了眨,靜靜地等待你的答案,你能看出他眼底藏著緊張和對於自我的懷疑。
「你對我而言,不只如此,梔月。」
你說:「這人世間的兄弟姐妹,長大了以後多半要分家,各過各的生活。但你永遠要和我一起住在山莊裡的。」
你很高興他是想留下來的。
「兄弟這個詞沒辦法徹底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多少還是受了凡人觀點的拘束。雖然與人解釋時很好用,但真要說⋯⋯」你絞盡腦汁琢磨最適合的詞,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道:「畢竟我睜眼就看見你了,所以你算是撐起世界的天柱吧。」
梔月聞言,有些詫異地瞪大了眼,隨後淡淡一笑,道:「於我而言,小殷也是如此。」
那貓苑的貓又在打噴嚏了。怎麼那麼多噴嚏能打?
「不過天柱這個詞實際上應該要用在父親大人身上才對吧?」他細細品味著你說的話,忍不住咯咯笑起來,補充道:「都說這世間撐起天地的是神明,我們不過是神子。」
你擺擺手,捏起食指和拇指在眼睛旁邊比劃,閉眼又睜眼:「哎,就是這樣,這樣撐開的。我們睜開眼睛的時候是在彼此對面的,你記得嗎?嘩——就是這樣,撐開眼前的世界。」
啃完餅的小鼠邊洗著臉邊跳到你膝蓋上,面色嘲諷地瞥了你一眼:「吱!」
牠說,要不這次回去請帝君給你找個啟蒙老師,教你怎麼說人話吧!
你瞠目結舌,沒料到自己方才那番頗有意境的形容,竟會被小鼠貶得一文不值,實在令人費解。你甚至向牠仔細描述了你和梔月第一次睜開眼睛時,所見之景究竟是如何云云,小鼠竟當耳邊風。
這小鼠崽真是越來越沒良心。
二人一鼠正吵鬧時,小小燭光倏地從頭頂附近掉下來,摔在你和梔月中間的空隙。
接著,牠扭動著身子爬起來,再次往岩塊上方跑。
你們的注意力很快地便轉落在喝完水、梳理完羽毛的小金絲雀們身上。
不知從何時起,原先被你捧在手裡的小鳥,和另一隻一同在頭頂附近岩塊跑來跑去,途中滾下來不少次。
「那兒有什麼嗎?」你好奇地仰頭張望,試圖從除了兩隻小鳥以外空無一物的狹小平面,找出任何特殊之處。
梔月也跟著以目光探尋,卻沒有任何發現。
只見小鳥們忙上忙下,在岩壁邊打轉,偶爾張開亮麗羽翼,翅膀下已然成熟的飛羽便散發出明亮光芒,蒸騰著熱氣。當牠們橢圓狀的身體滾落岩塊側身往旁翻倒,你立刻聯想起那些摔碎在屋頂上、裂開隙縫的金黃果實。
「梔月,你還記得將金黃果實捧在手裡的感覺嗎?」你盯著圓滾滾的小鳥,向身旁的兄弟兼好夥伴兼撐起你世界的天柱,重新描述昨日早晨的遭遇。
你首先是在老鼠們身上找到幾根細小金黃色羽毛。後來上屋頂查看時,發現很多金黃色橢圓狀、像是果實的物體——其中,摔碎的裂果不斷噴出金黃色細毛,火星般地沾在你臉上,接觸時甚至傳來灼燒感,表面還會微微起伏、抽搐。
至於那些形狀完整的果實,被老鼠咬破時,也出現同樣的反應,甚至從裡頭流出類似血液的鮮紅色液體。
梔月點點頭,說他清楚記得果實在手裡微微跳動的詭異觸感。
你將其中一隻再次滾落的小金絲雀輕輕放到其夥伴身側,悄聲猜測道:「雖然不知道為何最後會失去部分鳥類特徵,但我敢肯定,這些小鳥成長到一定程度後,就和我們撿到的果實成了同樣的東西。」
否則沒有道理那些果實會像生物一樣呼吸起伏,裂開後還能看見羽毛。
「你是說,牠們最終會變成果實的模樣。」
梔月以衣袍接住另一隻滾下來的小鳥,小鳥活力充沛地搧動金黃色翅膀,又往岩塊上跳。
你思忖片刻,對於梔月的說法並不是很有把握:「最終會不會變成那樣我說不準⋯⋯可果實在變成果實之前,必定還和小鳥們一樣,能夠跑跳、展翅。」
「金黃色果實雖然乍看之下像蛋,實際上卻是鳥。」你說:「和你最初說的一樣,梔月,它們或許是金絲雀。」
「牠們掉下來了——從某個地方,東海附近的某個地方。」你指向岩壁後方,手掌在空中比劃。
「橫跨整片天際。」
「吱。」小鼠說牠有疑問:「一掉就橫跨整片天際,那得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
「小鼠,你和這兩隻金絲雀體型差不多,我還以為你能立即理解這種感覺呢。」你搔搔牠的臉頰,卻被啃了一口。小鼠表示牠當然理解,牠是在問究竟有多高!
小鼠吱吱道來:「聽其他老鼠說以前帝君去那些特別遠的地方,牠們就化作烏雲黑雨移動,有幾隻老鼠沒跟緊大夥兒,不小心往旁邊掉出去,最後自己跑回來,路途也沒有從東海到山莊那麼遠。」
「那就是不夠高吧。至少沒有小鳥掉下來的源頭那麼高。」你說。
「我想,這應該就是我們手裡被稱作『琅玕』的青銅礦蛋,之所以會出現在西境大漠的原因吧。」梔月掏出方寸大的青銅礦蛋,遞給小鼠。
礦蛋裡小葉般的火苗仍輕輕搖曳著。
「對我們來說,『琅玕』曾是小鳥的一部分,所以起初並不認同店家說的琅玕就是這顆礦蛋,以為他看錯了;可店家的眼睛不像我們能看見魂魄,對他而言,西境琅玕和東海金絲雀毫不相干。」
在昨日之前,山莊裡從來沒有這種金黃色羽毛的鳥,金絲雀又是最近才被人發現,極為稀少。既然如此,表示此鳥難以培育,商人們甚至沒能獲得足夠數量的鳥或牠們的蛋。
那店家也說過,這些琅玕只能在沙裡偶爾挖到一塊,找不到源頭,被傳言是仙樹之果⋯⋯
也許事實如此。
正是仙樹之果。
只是這果,乃果中之果——狀如果實的成鳥帶著即將孵化的小鳥墜落,小鳥死亡時吐出的流光胃液再凝固成礦蛋。
或者,可以稱之為種子?
仔細想來,其實地湖客棧掌櫃的消息頗靈通,也具可信之處。
那蛇村確實有螣蛇護村,能馭水、駕風雲、吐冰而化霧,作為伴生蛇與村長共同守護族人。只是,有個細節他誤會了。
真正的北隅之子、神蛇之後並不是梔月,由於你們當時就在現場,自然知曉神蛇在誰身上;梔月體內蛇妖雖有幾乎相同的能力,實際上只是贗品罷了。當年萬千小蛇妖被你們和帝君查了出來,即時解決,因此並未造成額外影響,店家不清楚其中緣由,算是意料中的結果。
他對北隅蛇村儘管稱不上瞭若指掌,至少也猜得七、八分。此時梔月再提起「琅玕」,店家話中所言,便有跡可循了起來——
「小殷方才也說,果子和小鳥會在這裡,有可能是父親大人給我們的消息。」梔月說,「即使遙遠,它們仍精準地落到了山莊屋頂上。」
「但他老人家絕不會為了傳遞消息,就把幾顆好端端掛在樹上的果實打下來。除非他知道它們本就差不多要落下了。」你聽著聽著,眉頭越發緊皺,「什麼樣的樹會開始落果?」
「難以供養果實更多養分的樹吧⋯⋯光是落果就能橫跨天際,肯定是一棵非常、非常高的樹。」梔月說:「前去收魂的老鼠們失蹤,父親大人身邊的老鼠也成了屍體。信中又讓我們攜帶黑燈籠至青銅木,可能代表那棵樹出問題了。」
你聞言,愣怔地注視著梔月,萬千感慨油然而生:「出問題的樹⋯⋯好像有點熟悉啊?」
那回真是夠恐怖。這是你除了熟悉感以外的第一個反應。
那妖樹把藍血注入人類小嬰兒的身體,還有一整宅子的符偶,泡水就變成幼兒,還會動⋯⋯
這回則是剝開卻會流出鮮血的果實,以及迅速腐敗的雛鳥和發光胃液,再加上鎖著疑似人類魂魄的琅玕。
你感覺腦袋瓜裡填滿宅子中那口井湧出來的泥漿,昏昏沉沉:「別告訴我,這回又要去伐木了?」先前那棵樹差點要把你這位兄弟給拿去當容器,這一次說什麼都不能再讓類似事情發生了。
老鼠們是在青銅木以後的位置消失的,帝君也是。既然他讓你們別深入,只將燈籠帶到青銅木去,表示這棵樹冠橫跨數千里大地的「巨樹」,實際上是位於青銅木以後的大霧之中。
「不知父親大人還能撐多久。」梔月面色凝重。
你輕嘆,說他老人家骨頭硬,死是不會死的,就是擔心他面對的會是生不如死的困境。
可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困住他呢?
他的黑火能燒去一切——困住梔月的妖樹,以及將你們逼得走偷無路、最終不得已被捕快抓著裸身遊街的千宅迷宮,以及草原上宛如大霧的萬千小蛇⋯⋯只要他判斷有其必要性。
他大可放把火將周圍燃燒殆盡,安然脫身,可他沒有那麼做。除了顧慮,還可能有什麼原因嗎?老鼠消失於大霧後,也不知成功與他碰面了沒有?
「還有什麼能困住他?貓苑?」
「那不是困境,是困擾吧。」小鼠抖了抖耳朵,吱聲道。
你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是類似於你和梔月的情況:你無法對梔月使用幻術,同樣地他也無法用天雷傷害你,這是帝君打造你們時便設下的規矩,是刻在靈魂上的法。
帝君的黑火,也有無法作用的對象?
你再次接住滾落岩塊的小鳥,輕輕撫過牠們的羽翼,感受那對翅膀下的熾熱溫度,感覺自己眼裡因注視小鳥身上的光,而盈滿白金色光輝。
「梔月,你說那烈焰與黑火相反,熾熱、明亮,且『沒有燒毀任何東西,只在遙遠之處默默地發著光』。」
梔月點點頭,問怎麼了?
「他老人家恐怕是去找太陽了。」你悄聲道,伸手指了指他手背上一片冰鱗。
梔月瞥了眼手背上的鱗片,視線落在你眼裡,眼睛眨了眨,沉默地思索你這句話的意思。
過了好半晌,他才有些猶疑地開口:「⋯⋯小殷,雖然我們是雙生兄弟,一張眼就見到彼此並一起生活,但有時候我還是無法理解⋯⋯你在說什麼。」
他的話聲很輕,像是擔心任何一個字都可能不經意地刺傷你,因此小心翼翼地琢磨。
然而,傷透你心的並非梔月的溫和性情和體諒。
而是你原本早已做好蛇妖聽見你倆對話以後,會驚慌失措地以冰鱗將梔月整個人包覆起來的心理準備,但是這小蛇此時此刻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彷彿他也正透過梔月的視野,滿腹疑惑地盯著你,質問你究竟在說什麼鬼話?
『妖魔鬼怪都無法理解的胡說八道。』帝君總會這麼調侃你。
不過,「傷透心」也是說得誇張了。實際上是僥倖吧,蛇妖沒有反應才好,否則接著受苦的又是身為宿主的梔月。
你伸出食指,指向頭頂綴著星辰的黑夜,向身旁兄弟解釋道:「人們不都說這天上的白日是火精嗎?又白又亮,炙熱得像火焰。傳說太古時期還有被當作太陽的神鳥住在樹頂上呢。」
梔月說,他在夢中見到的烈火,和小鳥身上散發出來的火光,是同一種東西。
「你看那地湖的掌櫃不也提到,東海有神鳥後人,至今還能見到嗎?什麼東西還要天氣足夠好的時候才有機會見到?太陽肯定是其中之一。」
你說著,眼睛都亮了起來:「他老人家一定是想去找神鳥幫忙,看看能不能替你將蛇妖從身體裡分離出來⋯⋯」
卻在途中遭遇變故,連隨侍在側的老鼠都丟了性命。
梔月的眼神逐漸黯淡下來,愈顯憂愁,隱隱有些驚慌。
他將臉埋在雙膝之間,視線落入夜色,輕輕蹙起眉頭對你道:「⋯⋯小殷,你說的這些目前還只是猜測。現在要緊的是儘快找到父親大人,之後再問他也不遲。」
你頓了頓,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說得對,我們在這兒猜也無濟於事。還是休息完了之後趕緊上路才對。」
他嘴唇輕顫,把臉埋得更深,像是在抗拒。
抗拒那番猜測的可能性。
不是為了蛇妖將被取出,而是帝君在這事上費盡心思卻將自身推入危險的事實。若是讓貓苑知道了,恐怕那傢伙的臉色只會一天比一天更難看。
畢竟,帝君多年來在外奔走,遍尋各地,為的就是求得安全將蛇妖從梔月體內移除的方法。
他起初也聽取你的提議,和你一同花費許多時間,觀察梔月對蛇妖的掌控及運用成果,並提供不少建議和指點——畢竟對於能夠侵蝕、蠱惑人心的妖魔鬼怪,還是他老人家了解得更深、更全面。
不過長期觀察下來,他認為未雨綢繆仍是必須的。
他說蛇妖性情剛烈,和梔月的性子有相似之處,待在梔月體內簡直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倘若梔月鎮不了它,這一人一蛇要倔強起來,你們誰也攔不住。
你說那倒是,就是梔月還未被蛇妖佔據之前,也差點要殺人,連你也拉不住,最終還是靠他老人家的黑火才得以阻止。
你還記得,帝君當時聽了,久久未語。
你在心中嘆了口氣,轉頭將行囊中的餅翻找出來,掀開那層層包裹的紙,遞了一塊給梔月:「吃完,睡一個時辰後,就繼續趕路?」
梔月抬起頭,開口說好的時候,你就趁機把餅往他嘴邊塞。嘻嘻笑著說他這模樣特別有趣。接著便被老鼠罵了聲:「幼稚。」
梔月眨了眨眼,伸手接下。
你倆吃著延後許久的晚飯時,小雛鳥們還在跑來跑去。
眼看牠們從上方岩塊邊落下時,張開雙翼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還時不時跳到你頭上和肩上,你忽然意識到這些小鳥似乎不只是吃飽閒著在玩鬧。
「是想學飛嗎?不會就這麼飛走了吧?」你又接住其中一隻小鳥。
「吱。」小鼠表示:「沒有鳥媽媽教的話,恐怕很難真的飛起來吧。」
「不會飛,那怎麼辦?」你有點緊張地問。
小鼠吱了聲說雞也不會飛,也沒見牠們有過什麼煩惱,應該沒關係。小金絲雀們就算不能飛,還是能吃喝,生命終究自會找到出路。
「小鼠,你這麼說恐怕有點無情吧?山莊裡那些亡魂,許多是當初找不到出路的生命。況且,我看牠們好像只能吃這些果子,如果吃完了怎麼辦?」
「要不要先放回燈籠裡?」梔月問:「我擔心小鳥在我們睡覺時,沒能學會飛,反而一個不小心真的從這裡掉下去。」
「還是放回去吧,否則可能摔到受傷。」你說完,便迅速把小鳥們抓起來送回燈籠裡。
由於成長速度實在出乎意料地快,也許還加上長了豐厚的羽毛,如今小鳥們的體型看起來已經比剛孵化時整整大了一倍。昨夜和早晨時小鳥們身上沒幾根毛,亟需保暖,你們一直將這兩隻小鳥放在同一個籠裡,但現在應該已經不必擔心。
你評估燈籠空間,最後決定將其中一隻移至今早空出來的燈籠——畢竟,牠們死去的兄弟如今也用不到了。
打理完畢後,你們用軟布蓋住上方洞口,並將燈籠固定於先前繫好的繩索上,避免晃動和墜落。
晚飯結束後,你和梔月將周圍草草收拾過,便讓小鼠在高處和那貓苑的貓一同守夜。
梔月則堅決在你們腳邊結了一圈巴掌高的冰製矮牆,說是以防萬一你睡覺時移動,繩索沒能扣住,會滑下去。
小鼠吱了聲,在旁補充道,言下之意就是你睡相太差,可能會睡到掉下山崖。你聽了,只得委屈地縮緊膝蓋貼緊岩牆。
一切安排妥當後,兩人就在狹小的岩壁上倚著彼此睡下。
你閉著眼,約莫半個時辰左右過去,覺得疲憊不堪,卻仍遲遲無法入眠。
然而,今夜無法入睡的原因並非梔月又做惡夢,或者周遭騷動所致⋯⋯只是極為樸實的原因:太擠了!
這岩壁真的太狹窄、太小,手腳伸不直的情況下,實在睡不著!
你滿臉困倦地睜開眼,忽然意識到,自凌晨時分開始,整日下來你睡不到兩個時辰。今日又消耗大量體力,腦袋和眼皮實在沉重,可現在卻難以入睡。
至於梔月——他此時正靠在你的肩膀上,睡得挺深沉,半個時辰過去了也沒有太大的動靜,氣息平穩,並未像昨夜一樣夢囈。
只是,熟睡時皮膚上的冰鱗似乎比往常厚了些,不知是不是蛇妖在被你威脅後,斟酌許久仍選擇以被動的方式警戒小鳥們的舉動。
你明白梔月需要睡個好覺,比你更加、迫切地需要。因此,即使你實在很想活動四肢稍做伸展,最後還是努力忍住,以免將他從睡夢中吵醒。
好在這夏夜裡山中氣溫涼爽,梔月身上和腳邊冰霜也透著陣陣涼氣,他靠在你肩頭睡,除了有點兒重以外,不至於使你感到悶熱。
既然睡不著,你索性坐在原地梳理思緒,推演接下來可能會面臨的情況⋯⋯說是推演,由於你實在很累,實際上根本只是在發呆。
你愣怔地攥著那顆透著淺海與綠蔭色澤的青銅礦蛋,凝視中央小葉般的焰火,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目前為止你們嘗試孵化的金絲雀中,死亡時多半是直接徹底蒸發殆盡,卻不知為何只有其中一隻留下了『琅玕』?你也不明白,為何礦蛋中的靈魂,會和人類魂魄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此外,既然西境也有這樣的青銅礦蛋,也就是店家口中的琅玕,那就表示像這樣鎖著魂魄的青銅礦,可能不只一個。
想到這裡,你又聯想到老鼠們過去曾想自蛇村收走亡者魂魄,卻一無所獲的案例;後來,經過山莊至現場詳細調查後發現,亡魂們早已透過伴生蛇吞食其人體內臟,而轉移至蛇體內。
也許這次也是類似的情況?小鳥們真的不只是普通小鳥。
是人類的靈魂轉移到小鳥身體裡,然後從一棵很高的樹上落下嗎?又或者是其他你沒想到的可能性?
你不禁猜測——或許店家口中那位神鳥後人,並非指一個人。
而是整個族。
當你的腦袋因疲倦而再度陷入停滯的狀態,坐在上方的小鼠對你吱聲,說休息時間已結束,差不多該上路了。
聽見牠的呼喚,你無奈地長嘆,心想接下來一定要找個大點兒的岩塊或岩洞搭建營地,否則就得等爬上翠柳湖。所謂養精蓄銳,抵達寒谷後很有可能會面臨更加複雜的難題,你很希望在那之前能讓身體,以及雙眼,好好地放鬆一番。
不過,至少有件事令你感到欣慰。梔月看起來睡了個好覺。
只可惜,是時候該起床了!
你伸出手,輕輕搔抓梔月頸邊冰鱗。
梔月依舊睡得香甜,居然毫無動靜。
倒是有道細小銳利的視線直直瞪視過來⋯⋯不是小鼠,小鼠根本沒發現你在做什麼。興許蛇妖是察覺你意圖不軌,卻又不明白你的目的,層層覆蓋的鱗片增厚些,阻隔觸覺,使梔月對你的騷癢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心道,好啊,反正梔月也不是只有脖子怕癢,也說過薄的鱗片會有感覺。而你方才不過是手下留情罷了。
你哧哧笑,伸手探往梔月腰間最薄的鱗片,一股勁兒地狂搔猛搔。順便搔搔他的肚子。
梔月先是縮了縮身子,悠悠轉醒,接著觸覺越發鮮明起來,不一會兒便感覺你的手指在他腰邊搔癢他,迅速收緊雙膝呈現防禦姿態。
「小、小殷⋯⋯停下來⋯⋯」梔月按著岩牆,另一隻手擋住你接連而去的攻勢,卻因為地方狹窄而頻頻失敗,忍不住哼哼笑起來。
見他精神飽滿地回應,你這才停止攻擊,轉而起身捏捏他的肩膀,替他放鬆筋骨:「早啊,梔月,好久沒看見你這麼有精神,笑得這麼開懷了。」
梔月莞爾道:「現在天還是黑的呢,小殷。」
你拉開遮蓋燈籠的軟布,裡頭小鳥們因為稍早前在岩壁上跑累了,正蹲在籠裡休息,身上微光透過藤編燈籠的縫隙,映照著岩壁和你們倆。
你輕輕晃晃手裡兩個燈籠,玩笑道:「我們這兒已經天亮啦,太陽有兩顆呢。」然後朝他伸手,讓他借力起身。
「雖說這白金色火焰與夢中所見是同一種,但這樣的光芒,稱之為太陽,還是差得遠吧。」梔月淡淡一笑,抓住你的手臂,撐起身體。
「這可是旭日初昇!畢竟小鳥們還沒學會飛呢。」你說。
你們並肩站在岩壁前收拾行囊和各種隨身物品,隨後重新確認二人身上繩索,以及作為楔子的那端是否也同樣牢固。彼此檢查過後,才重新返回攀爬路徑。
由於是在夜間進行攀爬,四周很陰暗,你擔心梔月在後頭可能看不到攀爬路徑,便將其中一盞燈籠,以繩索固定於背後,充當他的照明,另一盞則放在你身前當作你的。
這竹編燈籠為了承載小鳥,底部已經被填起,小鳥們身上的光只能從側邊透出。於是,你先嘗試向上爬一段後,詢問梔月是否能看得見你的位置。
二人畢竟處於岩壁西面,此時月色又尚未越過穹頂,梔月仰頭往向你所在處時,幾乎整個人隱沒於黑夜之中,燈籠的光線似乎照不到太他的臉。
「能看得見嗎?」你有些擔心地問。
「可以。」梔月的話聲從下方傳來,告訴你雖然燈光微弱,但有幫助,而且蛇妖也能協助他辨別方向:「入夜時已經試過,沒有問題。」
你這才意識到,一個多時辰以前,你們剛抵達休息處時就已經天黑。但當時梔月很順利地抵達,也沒多說什麼,你便忽略了這件事。
這一提,你確實回想起當初在蛇村外頭讓小鼠們用簾幕捕捉變成大蛇的梔月時,蛇妖如何憑藉蛇信與周圍震動感知前路,帶著他飛快逃竄;儘管無奈,如此特性在此時此刻確實是極為方便,因此你並未阻止梔月借用小蛇的能力。
「抱歉,當時我帶著小鳥,沒有注意到已經入夜。」
梔月搖搖頭說沒關係,如果有需要協助,他定會告訴你。
一切備妥後,你跟隨貓引領的方向,重新開始摸索岩縫及施力點,踩上適合的落足處,向上繼續攀爬,沿途不忘將楔子塞入岩隙以確保安全。小鼠則與早晨時一樣負責殿後,隨時觀察梔月的狀態。
接下來的攀爬路程,轉眼至少三個時辰,又是月色當空的深夜。
你滿手是汗,中途時不時需要將手往身上抹乾,以免抓握岩石時難以施力。
然而,當你們來到接近下一個休息處的高度時,貓苑的貓忽然慢下領路速度,開始左彎右拐地在岩石間跳躍,時不時跳到離你們很遠的地方,過一會兒才又回來。
正當你覺得奇怪,想探頭看看貓兒經過的路徑上有何異狀,甫扣住施力點的手竟然滑開,整個人倏地往旁歪了一下——
「噫——」你慌忙扒住岩牆牆面,將楔子迅速插入正前方岩隙中。在你下方的梔月見狀更是嚇了一大跳,緊急保護用的冰鱗比關切更快地來到你手腳邊。
重新穩住身子後,你抬起方才因汗水而溼滑不已的手,意外發現,弄濕掌心和指尖的⋯⋯並非只有汗水。
岩牆上沾黏著碾碎的植物碎片和汁液。
這些汁液仍然潮濕,尚未完全浸入岩石孔隙,碎片除了草葉,可能還有漿果一類,摸著黏手,且有酸味。就著小鳥身上的光稍微查看,可見汁液色澤略深,帶著些許剔透感,應該是從遙遠岩壁之上那些向外伸展出的樹上落下的。
這附近比較多向外突出的岩塊,成為攀爬時相對方便抓握的施力點,自然也是果實容易砸落之處。
你仰頭望去,視線沿著貓方才上來時避開的路線,找到更多類似污漬,尤其在岩牆突起、朝上的面特別多,其中還有些被手指抹過、靴底踩過的痕跡,如同方才抓握的那塊。
這些痕跡都還很新,想是剛留下沒多久。
梔月注意到你背上的燈籠因為停止攀爬而不再移動,呼喊聲自下方一段距離外傳來:「上頭怎麼了嗎?」
你以手掌拍打岩牆,轉述眼前所見,「看來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在不久前爬上這裡,想必是翻過這山頭頗受歡迎的路徑之一。」
「這裡岩塊比較滑,我找找乾燥的爬上去。」語畢,便將手上髒污抹乾淨,物色附近其他合適的攀爬路徑。
貓苑的貓站在稍遠的岩壁高處等待,尾巴翹得高高的,輕輕搖晃。
你左右張望,目光細細掃過岩牆表面,注意到附近岩塊有好多都被植物碎片和覆蓋,稍遠處似乎還有不同顏色的汁液。乍看有點像鳥果摔爛在屋頂時流出的液體。
難道,除了你們屋頂上的,還有更多鳥果自東海那兒落下了?帝君那兒不知怎麼樣了?
休息處就位於不遠處的上方,你打算先繞到右側,爬上那兒,再觀察接下來的攀爬路徑。這裡對於梔月而言或許沒問題,但你嘗試抓了幾塊後,發現不是難以握緊就是容易腳滑,實在不易攀爬。
於是,你和梔月改道往休息處右下方移動。
「吱,吱吱。」
剛抵達休息處右下方,準備繼續向上時,殿後的小鼠此時忽然跳到你和梔月之間的小岩塊上,仰頭抖了抖耳朵,往貓兒方向望去,對你道:「牠怎麼還站在那裡?」
你隨著小鼠視線望去,發現貓確實還站在你和梔月移動前的位置。於是,你擺擺手,讓小鼠替你前去查看,「去問問那隻貓怎麼了。」
小鼠吱聲道好,小心翼翼地沿著岩壁突起處,往貓兒所在處奔跳。牠沿途對貓兒吱吱叫,可貓無動於衷。
小鼠最終抵達貓的面前,爬到貓隻身上叫牠,甚至扯牠耳朵,沒想到那貓苑的貓依舊站在原地,禪定似地,只是翹著尾巴往你們這兒瞧,卻不像在注視你和梔月。
好像在看著你們上方?
你感到奇怪,蹙眉問小鼠那隻貓是什麼情況。
牠站在貓兒頭頂,往你們這兒伸長脖子張望。接著,又俯下身,跳到其中一處有鞋印和指印的岩塊上,小小鼻子探聞過後,往空氣中嗅了嗅——
小鼠忽然僵住身子,警戒地吱吱叫。
與此同時,梔月驚慌急迫的話聲也自下方傳來:「小殷,快離開那——」
話才出口,一對黑影倏地自休息處上方探出,三兩步踩著岩石來到你頭頂,俐落得像是與這面岩壁再熟悉不過的攀爬好手。
彷彿早已摸透你們攀爬時的行動準則,有隻手精準地扣住你塞在岩隙裡的刀。
寒光閃爍,前額撞在岩石上,再回神,一柄長刀已落於肩窩處。
你的頭被按在岩壁,眼角餘光難以看清來者,只感覺那隻手再用力一點,你的面容就能在這岩牆上萬古流傳。
只聽面紗下話聲傳來:「家主有求,迫不得已,對不住了。」
綁著燈籠的繫繩被另一人粗魯地割開,一下鬆脫不少。小鳥則因燈籠被拆卸而再度驚叫起來,躁動不已。
即使雙眼仍有些疲勞,你首先想到的依然是再次運用幻術限制襲擊者行動。
然而,你慢了一步,因為方才完全沒料到他們會把你的頭和臉往牆上壓。此時光靠餘光,根本無法捕捉二人完整身影。
眼角所見,只有他們跨在你身側岩石上,沾滿污漬和草葉的黑靴。其靴底邊緣,沾著漿果汁液,也許還有鳥果摔爛後的那種;持刀威脅你的這個人,手上也隱約散發出相同花葉清香。
你這才驚覺,方才所見鞋印和手印,可能是這兩人所留下。他們早就知道你們會爬上來,因此躲在這兒伺機而動⋯⋯而貓在這之前早有警示。
由於人都在岩壁上,拳腳施展不開,你束手無策。若是隨意掙扎,只怕所有人都得墜入深谷。
耳邊傳來水氣迅速凝結、擠壓的細小聲響。
背部寒氣逼人,轉眼,冰棘已爬滿胸前燈籠外側,想必背上那盞也是如此。
「你們若敢動他,我立刻破壞燈籠,誰都得不到小鳥。」
梔月嚴肅冰冷的威脅打破寧靜,冰棘逐漸絞緊,燈籠發出嘎吱聲響。
你明白此舉只是佯裝攻擊,可小鳥們似乎不領情。比起保護,牠們更覺自己性命受了脅迫,不停振翅想要融化燈籠上的結冰,使得冰棘更加張狂地包覆兩盞燈。
三方僵持好半晌後,頸邊刀光緩緩收斂,略顯猶豫地退離你肩窩。
「再退開。」梔月嘶啞的話聲自腳下傳來。
按在腦袋瓜後的力道沒有變化,似乎在判斷情勢是否真的不利於他們。
岩牆表面溫度開始急速下降,孔隙之間迅速浮滿珍珠般的細霜,向周圍擴散,行成垂直於峭壁、大小不一的尖銳冰錐。身邊二人低聲驚呼,想必對於眼前異狀有了結論。
老鼠看準時機衝上前來張口就往割開繫繩那人的手毫不留情地咬,逼他鬆手。
你聽見對方吃痛地喊叫,似乎沒料到竟然會有老鼠跑出來協助你們,立刻使勁甩開——一陣混亂下,小鼠竟隨著對方長刀脫了手,細小哀鳴伴隨金屬敲擊岩牆發出巨響,接著在下方深谷中逐漸遠去。腳邊有股勁風寒氣襲來,不知掉到哪兒。
你咬牙,對那二人好言相勸,卻無人理會。
「把手拿開。」梔月再度喝斥,要他們放開扣住你後腦和刀柄的手。
小鳥依然驚叫不已,覆滿冰霜的燈籠搖搖欲墜。
興許是小鳥發自肺腑的驚慌哀鳴動搖那兩人,又或者結滿牆面的冰錐總算使他們退縮幾分。按著你腦袋的手,堅持好一段時間後終於鬆開,扣住你刀柄的襲擊者也默默往旁退去。
梔月尚未撤除岩壁表面冰錐,他們倆不敢輕舉妄動,抓著岩石突起處和他們自己的繩索,噤聲伏於牆面。
腦袋和頸脖重獲自由後,你甩甩頭,以其中一隻手抹了抹臉頰,掃去臉上岩石碎屑。
百般折騰過去,你的面容並未在這片懸崖峭壁上留下一丁點兒痕跡,倒是岩石那凹凸不平的質地,在你皮膚上刻畫出大地特有的滄桑——你覺得你的臉,與眼前這塊岩石,此時看上去肯定半斤八兩。
由於攀附在同一個點過久,指尖開始感到痠疼麻痹,你打算先移動至休息點,重新整備。然而,才抬起手向上抓握,身後燈籠再度嘎吱作響,繩結處傳來纖維撕裂的聲音⋯⋯
燈籠的繫繩似乎快要斷了。
你僵在原地,思考該如何將小鳥安全送上平坦處的同時,腳下和背後又是一陣寒氣,背後燈籠變得穩固許多,不再搖晃。偏頭一看,肩膀附近殘破的繫繩已被冰霜暫時固定。
梔月攀爬至你身側,抬眼凝視那兩人,掌心貼附於岩牆表面,一語不發。金色眸子裡隱隱閃著兩道細影,不禁使你感到緊張起來。
你張口想叫他,想確認他的神識是否還完整無缺,梔月卻先對他們開了口。
「不告姓名,恣意豪奪,咎由自取。」他冷聲道。
語畢,旋即將對方頸部以下包含胸腹及肢體凍結於層層寒冰之中。那二人就像兩個蠶繭,緊緊地黏在岩牆表面,面上神情驚愕無措。
你心裡震撼極了,梔月很少當面責備人,幾乎不曾。更何況用這樣的語氣對人說話。
——像極了帝君在罵人時的模樣。
你不禁縮了縮脖子,心中暗道原來梔月生氣的時候可以這般有威嚴,該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嗎⋯⋯不對,你倆都是他老人家的孩子,在想什麼呢!
回過神來,為了不造成梔月過多負擔,你加速向上攀爬,來到休息處,將裝有小鳥的燈籠卸下,朝梔月伸手讓他趕緊跟上;同時不忘呼喚小鼠,看看牠是否還在附近,如果摔傷了,你得下去把牠帶上來才行。
梔月踩著冰錐,借力翻上你所在的岩牆突出處。
抵達後,他在地面邊甩甩袖子,一團鵝蛋大的灰色毛茸茸身軀便從裡頭滑出來,長長尾巴拖在身後,黃色小斗篷凌亂不堪。
小鼠從梔月白練色的衣袖滑梯降落在平穩的岩石表面後,平靜地抖了抖耳朵,若無其事地洗臉。
你跟著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受皮膚表面被岩石質地壓出來的痕跡,以及逐漸恢復原狀的變化,語帶驚疑地說:「受傷的只有我的臉嗎?」
小鼠正在整理自己因為扭打而亂七八糟的鬍鬚,抬眼一看,竟毫不留情地吱吱大笑,說你沒有受傷,只是變得像顆石頭罷了。梔月聽了,也忍不住多看幾眼,甚至伸出指尖感受你的臉部質地。
「⋯⋯確實有點像。」說完,竟還偷偷笑了一下。
「別再強調了!」
梔月莞爾,蹲下身搔搔小鼠的臉頰,將小鼠捧起來確認四肢和身體也都能正常活動,並替牠重新將小斗篷穿好,向牠道謝:「多虧有小鼠幫忙,繳了對方的械,小殷才沒有受傷。」他神情欣慰地說。
小鼠吱吱叫著,說瞧瞧牠有多麽英勇。
「你掉下去的時候真的嚇壞我啦,小傢伙。」你說。
「梔月接住了我,我溜了好長一段滑梯!」小鼠說,牠本以為自己又要再次犧牲自我成就大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正在冰面上。向下滑行一段後,牠奮力沿著冰梯重新爬上來,總算爬回梔月衣袖裡,暫時休息。
說到冰梯,你的目光再次回到梔月身上。
儘管氣息平靜,你仍在他雙眸裡瞧見那兩道妖異細長的影子——製造覆滿岩牆用以威脅的冰錐、加固即將斷裂的燈籠繫繩,以及將那二人凍結於牆上所需的氣力和精神似乎都比想像中高出許多。
他站在休息處邊緣,滿是冰鱗的手貼附於牆面,沉默良久。
「梔月?」你出聲喚他,他才眨了眨眼回過神,輕嘆了口氣。他似乎有點累了,緩緩屈膝蹲下身坐到岩塊邊。
撤除岩壁表層冰錐的同時,梔月也將那二人身上的冰溶化些許。包覆在冰繭中的人宛如兩滴汗水,就這麼靠著融冰對牆面僅存的吸附力,沿峭壁緩緩下滑⋯⋯
眼前之景,堪稱荒謬得可笑,面對兩名強盜,卻再合適不過。
你原先想,既然確認二人應該能安全抵達下方,那麼你和梔月終於能安心檢查燈籠和小鳥們的情況,接下來也能放心攀爬。
然而,事情總是不會那般順利。
「二位公子!」方才拿刀架著你脖子的那個人,在逐漸下滑的過程中竟出聲喊住你們,嚷嚷道:「還請高抬貴手,留下一隻金絲雀!」
你不解,心說這金絲雀為何能讓他們如此拼命,偏要在這岩牆上搶奪,甚至到了這時候,不惜丟掉面子也要求得一隻?
根據其行動和話語推測,他們或許是地湖掌櫃前一日派出來尋金絲雀的人,走的也是這翻山之路。只是,你們攀爬至此也快一日時間,他們若更早出發,如此俐落熟練的攀爬者,除非中途因故耽擱,否則怎會到現在還在這裡?
思及此,你心一凜,猜想你們更有可能是被後來派出的人跟蹤了——在你們拒絕將金絲雀賣給那店家,又利用幻術達成不存在的交易之後,他終於從美夢中醒來,察覺事實,惱羞成怒。
這岩壁寬闊無際,那兩人肯定是從別的地方攀爬上來,並趕在你們之前抵達這個休息處,暗中埋伏。
難怪他們一出手便是按住你的頭,令你幾乎什麼也看不見,恐怕對你的伎倆早有耳聞。那店家到底是見過千奇百怪之人,又愛追尋各種傳言,因此儘管不明白原理,猜對七八分也是可能的。
「我們二人家中有急難,倘若能尋得一隻帶回上林苑⋯⋯」他還未說完,話聲便因不斷下滑而越來越遙遠微弱,但你已然猜到接下來的話語。
無非就是能因這隻鳥獲得一大筆錢,藉此渡過難關云云。
這二人一見面便亮刀架在你脖子邊,現在又以家中急難為由和你求情、討要小鳥,儘管你再有良心和同理心,也不免感到抗拒。
更何況,先不論是否要將小鳥留給他們,更重要的前提是——小鳥們是否仍安好?
這兩隻小鳥可是在東海青銅木處可能派上用場的重要線索,倘若出了什麼事,又變得死無全屍甚至蒸發殆盡,那麼留與不留,都毫無意義。
你和梔月不禁神情緊繃起來。
原先因害怕而驚叫不已的小鳥們目前已經停止鳴叫,燈籠裡一片寂靜,不知是終於冷靜還是早已被嚇昏。梔月見狀,迅速讓包覆燈籠的冰棘化去,讓你查看小鳥們的生命跡象。
寒霜自燈籠表層褪去時,宛如碎星綻裂,細小冰晶塵埃般灑落在燈籠周圍的岩塊上。你忐忑地將燈籠頂部防止飛離的軟布掀開,感到慶幸又驚喜:「太好了,牠們沒事。」
小鳥們的精神狀態看起來並無大礙,甚至稱得上非常良好。
蹲坐在燈籠內部的金絲雀們,此時不僅雙目炯炯有神,還有餘裕整理自己凌亂的羽毛,令你和梔月鬆了口氣。
你瞥了眼仍在緩慢下滑的兩名襲擊者,還未細究他倆所言之真偽,衣袖便被梔月輕輕拉了一下:「小殷。」
你抬眼,看見他嚴肅而堅決的神情。
「這些小鳥飼養不易。」梔月說。言下之意,是先前死了那麼多小鳥,如今只剩兩隻,你們已經沒有餘裕再幫助他人。
「更何況是那兩個人⋯⋯即便有難處,也不該那樣對你。」他低聲呢喃,語氣中藏著一絲不服和怨憤。
你悄聲嘆氣,回以無奈微笑:「我明白。」然後低下頭,抽刀將繫繩斷裂處割開,重新調整過整組繩索和燈籠用的隙繩。「我不會把小鳥給他們。我們會帶著小鳥去東海,解救帝君和鼠群。」
「你也別生氣了,嗯?」你拍拍他的手臂,嘴角勾起淡淡微笑,希望能寬慰他。
梔月垂眸不語,對於諫言不置可否,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起燈籠,從頂部洞口查看。
此時,小鳥們悄悄朝他手掌接觸的位置靠近,仰頭回望梔月,用鳥喙和臉頰,透過藤條縫隙輕輕蹭了蹭他掌心。
梔月雙手微微一顫,喜出望外,纖長睫毛眨了眨,凝視著散發微光的金絲雀:「為何⋯⋯」
只見牠們再次用鳥喙輕啄梔月皮膚表層冰鱗,卻未用力破壞,接著以臉頰輕輕貼附於鱗片表面,親暱地摩挲一番。
冰鱗略顯猶疑地褪去幾分,轉而化為一層毛躁薄霜,於皮膚表層擴散開來,彷彿蛇妖仍然警戒,不打算讓小鳥這般親近自己和梔月。
不過,也僅止於此。
對於小鳥們的舉止,蛇妖並未再進一步展現攻擊態勢,只是透過薄鱗固守最脆弱的防線。確認小鳥並未再強行靠近後,梔月眼底兩道細影迅速隱去⋯⋯蛇妖似乎終於決定,暫時不與小鳥們針鋒相對。
見到這幅景象,如釋重負之感油然而生。
小鳥們主動對蛇妖釋出善意,簡直令你感動得要落淚。儘管不確定最終是否真能言歸於好,雙方若能如此和平共處,這趟路途需要擔心的事物便少了一件。
小鳥們雙翼輕振,穩穩地立於細小藤條上,隨後向上跳躍,來到燈籠邊緣,再次拍打雙翼,眼看就要脫離燈籠。
你和梔月緊張地擋了一下,卻發現小鳥們似乎沒有飛離燈籠的打算。牠們只是不斷地振翅、移動、跳躍。
梔月遲疑地伸出手,小鳥們便跳到他指尖上,好奇地偏頭注視。梔月見狀,眼裡隱有濕潤波光閃動,好一會兒後,他輕柔地回蹭,撫摸小鳥們滑順而亮麗的金黃羽翼。
「定是方才替小鳥們加固即將斷裂的繫繩時,牠們終於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無意傷害牠們。」你說。
梔月眉宇間的憂思和慌亂淡去,「小鳥們能平靜下來,也讓蛇妖安心不少。」過了會兒,臉部和頸脖裸露處的鱗片也逐一消褪。
正感到欣慰,身後突然啪地一聲,傳來黏膩細響。
你嚇得身體一顫,立刻回頭查看身後情況——
「怎麼又⋯⋯」又是那種金黃色鳥果,在岩牆上砸得稀爛,汁液順著峭壁描繪出一道道橙紅色汁液和血痕。
啪嗒。
又是一顆。
「難怪方才爬上來的路徑,也見到類似的痕跡。」你說完,沿著果實落下的方向仰頭望去。
上方還有零星幾處鳥果砸落的印子。
幾個裂果似乎正從非常遙遠的峭壁上方滑落下來。
經過一番思慮和商量後,梔月認為,仙樹落果的事木已成舟,在你體力透支之前,還是先好好休息,休息過後再上去查看,以免遇到緊急情況時難以全力應對。
「抵達翠柳湖還需要些時日,趁地方還算寬敞,小殷還是先躺下來睡會兒吧。」他說,儘管他心裡不願再耽擱,可數個時辰前在下方狹窄的休息處,你沒能睡好,他實在過意不去。
你點點頭,並不打算隱藏自己的疲憊困倦,倒是感謝梔月諒解:「那麼,同樣一個時辰後再上路吧。」
你說完,張望四周,尋找相對乾淨、並未被落果或其他漿果汁液覆蓋的角落,意外發現這裡以休息點來說比想像中的寬敞太多了。
這塊岩石突出峭壁的程度,若是從下方仰望,肯定看不見一身漆黑、藏身於內側的人影⋯⋯那兩人選了一處極佳的埋伏地點。
最裡側的角落和牆上有固定用的扣鎖,應是方才那二人所留下。看配備,確實是時常攀爬、熟悉在懸崖峭壁之間移動之人,才有的各式器具。不僅繩索與你們手中類型不同,就連楔子也有好幾組,堆置於峭壁內側,有些蒙著沙塵,像是擺在這兒好一陣子。
決定好今晚休憩小睡的位置後,你們擺放好行囊,確認小鳥們都回到燈籠中乖乖待著,接著才將身上、燈籠上的繩索繫在鑿入岩壁的扣鎖中,確保不會在睡眠中滾落,並讓小鼠盯緊時辰,時間到了就叫醒你們,繼續攀爬。
貓兒這會兒終於回來了,尾巴半垂著走過那堆裝備,挑了一處角落趴下。
你讓梔月睡在內側,自己則在靠他身側靠外的位置躺下,準備就寢。梔月躺下來的時候,悄悄往你這兒靠了一點,被你發現了。
「怎麼啦?要我唱兒歌給你聽嗎?」你偏頭問,還朝他擠眉弄眼。說若是睡不著你還能多唱幾首,想聽什麼都能唱。
梔月看見你的表情,忍不住噗哧一笑,說睡覺時間只有一個時辰,再唱的話小鼠恐怕不讓你睡,會叫你立刻出發。
你撐起頭,摸摸趴在你們倆中間的灰色小身影,「唱首兒歌而已,能花多少時間?你說對吧,小鼠?」
「吱。」小鼠表示,平時也沒怎麼聽你唱歌,既然你有興致,便唱吧。反正你是不能賴床的,即便你睡眼惺忪也必須上路,牠一點都不打算留情。
「不過,若是真的唱了,小鳥們也許會跟著興奮起來吧。小殷要和金絲雀一較高下嗎?」梔月揶揄道。
你笑說人的歌聲怎麼能和金絲雀相比呢?
「那店家也說金絲雀特色之一,便是鳥囀嘹亮優美,不只是因為毛色而受富貴人家歡迎。我即便懂音律,也不可能同鳥類那樣擅長歌唱啊。這金絲雀這般能唱,胸腔和丹田,肯定和人很不一樣。」
小鼠吱了聲,覺得你這說法實在古怪,丹田是描述人體的,不是鳥。你則說,這小鳥既然能吐出人的魂魄,是人是鳥,還不一定呢?
小鼠聽了,吱聲壞笑,又道:「你既然能吐出這麼多鬼話,是人是鬼也不一定!」
聞言,你二話不說用手指搔癢小鼠。小鼠吱吱叫著在地上打滾,結果那趴在遠處睡覺的貓兒居然抬頭對你們嘶氣,閒你們太過吵鬧似的。
「我都不知道這貓還有情緒,看起來不像真的貓。」你愣怔道:「⋯⋯唱歌的話應該沒關係吧?」
梔月躺在被你捲成一長條、當作枕頭的行囊上,說他洗耳恭聽。
儘管你總被帝君嫌愛胡說八道,嘴裡吐不出幾句正經話,然論及歌唱,你對自己的嗓音還是頗有自信的,他老人家也為此讚賞過你,說你有天賦。
你說既是天賦,那麼肯定是他老人家愛彈琴使然;你和梔月在嶺華樓時不時能聽他彈琴,曲調時而悠揚婉轉,時而曠遠幽靜,耳濡目染,逐漸懂了音律,懂了詩詞,便也懂了何謂聲情並茂。
你先是輕吟幾聲,而後隨音律唱上幾句詞。
照理說,你這般動聽的嗓音該是令人陶醉不已。可由於此時唱的是兒歌,竟逗得梔月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兒歌唱完了以後,小鼠也抖抖耳朵,稱讚道:「唱歌是天籟,說話是耍賴。」
你心道,小鼠若哪天忘了挖苦你,你才要擔心牠是不是撞到頭,出了什麼狀況。
「小殷唱得很好聽。」梔月躺在枕頭上,側過臉來,真情嘉許,「祭典上的舞蹈也總是跳得很好。」
「承蒙謬讚。」你刻意朝他拱手作揖。
梔月又笑。他望著你,眸子裡金色波光那樣耀眼,眉眼勾勒著喜悅和一絲晦暗不明的哀愁。
他沉默片刻,輕聲敘道:「小殷,我希望以後還能和你一起進行祭典。」
「我想和你一起替眾生祈福,繼續寫詩籤給善靈,斬去在荒獄中化為惡鬼的魂魄,將世間留給那些純淨而美好的人⋯⋯還有你。」梔月說。
「你覺得還有可能嗎?」他問。
這些年歲,帝君已減少許多祭典前及祭典上,原先會交給梔月的工作與相關事務。有些分配給你,有些給了老鼠們。其原因,是讓梔月好好休養身體,更是避免蛇妖有機會趁亂作祟。
「這樣的我,還有機會嗎?」
梔月的話聲輕飄飄的,宛如雲煙一般,崖壁上的風一吹就散;落在你心頭,卻覺沉重不已。
你倒頭躺回行囊上,側頭轉向他,嘴角勾起微笑:「肯定會有的。」
你伸出指尖,在他眼角邊輕輕勾勒,淡金的杜鵑紋樣隱約浮現,接著悄悄消散。那是你們依然作為神子,持有那股力量的證明之一,是你們作為金杜鵑和銀杜鵑,於祭典上獵殺化為妖靈惡鬼之人,斬斷人魂之間執著與思念的權柄。
淨其根、空其罪,始入輪迴⋯⋯
梔月眼簾輕顫,望著夜空,好半晌後才「嗯」了聲,靜靜地閉上眼,向你道了聲至今最輕柔的晚安。
「晚安。」
你忽然感到有些寂寞。想到這一次,你們將不再同以前那樣一同進行祭典,有許多事突然間變得難以想像——因為你從未料想過其可能性。
你躺在那兒,凝望著夜空裡的月色,呆愣一陣後,不知不覺間便睡著了。
一個時辰後,小鼠吱吱叫著踩過你的臉和梔月胸口,將你們雙雙自睡夢中喚醒。
你一睜眼,便見岩壁上砸爛的鳥果又多了幾顆,有些已經滑落至你們所在的休息處,堆積在岩牆角落,汁液和血液留下一片狼籍,甚至沾染到堆放在旁的繩索和楔子。
貓苑的貓兒站在那兒喵喵叫,晃著尾巴,不知是否在提醒你們那些都是好東西,趁還沒有被弄髒太多,乾脆拿去用吧。你和梔月稍做整備後,來到岩牆邊那堆器具前,有些猶豫。
畢竟是他人物品,你們也有自己的繩子,好像沒有必要拿。
用於攀登的器具有兩人份,包含少數備用品。百般掙扎後,考慮到行進時間和攀爬安全性,你們仍決定拿走那些扣鎖和繩索。
儘管那二人半路搶劫,也不能把這當作偷他們東西去用的藉口。因此,盤點過數量後,你便讓小鼠幫忙紀錄器物種類和外觀,打算之後回到山莊,派人將新的送回那二人手中,作為補償。
你和梔月將攀登用具細細檢查過,依序繫到腰間、燈籠以及行囊上,剩餘的備用品全扣在身上最大的扣鎖中,以方便取用。
只是,東西全拿完了以後,底下沾染著些微漿果殘骸和鳥果血液的岩石表面,好像有什麼顯露出來⋯⋯若不是那些汁水沿著隙縫滲入其中,你們根本不會注意到岩牆角落有那麼一個奇異紋樣。
「這是什麼?」你揉揉惺忪睡眼,確認自己沒有眼花。
仔細一瞧,發現那紋樣比起花紋,更像是字。
字跡在這懸崖峭壁上飽經風霜,表面幾乎被磨損殆盡,變得模糊不清。
梔月在模糊字跡旁蹲下身,指尖在沾染汁水的痕跡上描摹,試圖理解岩牆邊宛如花紋的文字,究竟寫了什麼。
然而,或許是磨損得過於嚴重,梔月摸了半天也沒摸出個頭緒。
你們謹慎觀察紋樣周圍,將小鳥們自燈籠中透出的微光當作照明,查看岩石表面裂隙走向,以確認眼前紋樣是否真的是有人刻意為之,抑或只是恰好如此,而你們將其當作文字只是心理錯覺所致。
你也伸手摸了一摸,搖搖頭道:「長得那麼奇怪,這一路爬上來即便在峭壁上看見不少裂縫和破碎的小坑兒,也不見這種繁複紋樣,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吧⋯⋯」
不知道這岩壁其他處還有沒有類似的紋樣?
你抬眼,目光落在貓兒和小鼠身上,那貓好像立刻察覺你的意圖,對你哈氣,很是不悅的樣子。
「拜託嘛。」你對貓說:「我倆在岩壁上移動不方便,你和小鼠比較小,身體又輕盈,不會太麻煩的。」
貓兒舔了舔自己的毛,視線轉向一邊,沒打算理會你。
梔月伸手揉揉貓的前額,替牠梳理毛髮,又搔抓脖子和胸前,令貓兒舒服地瞇起眼,抖著耳朵滿足地發出呼嚕聲響。過了會兒就自發地起身,往附近岩壁突起輕鬆跳躍,替你們到附近搜索。
「吱。」小鼠看著好羨慕,也趴到梔月面前,給他搔癢肚子和臉頰。
小鼠滿足地起身前往另一側岩壁前,不忘揶揄你幾句,說梔月就是會主動哄小動物,你也該學學!
你故作可憐地對小鼠道:「我平時還對你不夠好嗎,小鼠!」
小鼠回首立於崖壁邊,牆上的風吹動牠細長鬍鬚,「蛇村以後,你欠我欠得可多了!」語畢,便轉頭躍下。
小鼠在零碎而細小的岩塊上移動,沿峭壁細察。
你滿臉無奈地蹲在原地,聽見梔月輕笑,說小鼠為了討回這份人情債,必對你不離不棄。你嘆了口氣,說小鼠以前嘴巴明明沒那麼壞,不知道是跟誰學得的技巧。
過了一會兒,小鼠和貓兒都到身側彙報,說是在附近岩壁上確實發現類似紋樣,每個表面都磨損得很嚴重。此外,紋樣中有幾處筆畫帶有裂隙,向深處延伸。
「裂隙向深處延伸?」你不太確定小鼠想表達的意思。小鼠說就是往岩石的深處,有何問題,你說那至少也會分成牆裡和腳下兩個方向。
梔月指向面前岩牆,向小鼠確認,「是往這個方向?」接著又指著地板:「還是向下?」
小鼠走到岩壁邊,挺起身趴在垂直牆面,頓了頓:「吱。」
牠抖抖小鼻子,沉默了會兒,瞪大黑溜溜的眼睛,忽然想通似地,說是自己多半用四隻腳走路,哪兒都是地板,以致於一時間忘了對兩條腿的人而言,還有差異。
「小鼠,你沒睡飽吧⋯⋯?」
「吱。」小鼠故意抱怨道,叫人守夜的傢伙又在說什麼鬼話呢。
不過話說回來,經牠仔細回憶,裂隙確實有兩個方向——一是往岩壁內部也就是牆裡面,二是往正下方;不僅如此,連這種花紋模樣的磨損痕跡,似乎也分為在地面和垂直岩牆兩種。由於數量很多,牠恐怕要再去查看並統計一次。
於是,你和梔月便讓小鼠和貓兒再次前往找到紋樣的岩壁突出處,並將所找到的紋樣位置標示成一張示意圖,同時註明裂隙延伸方向。
小鼠吱聲說好,立刻出發。貓苑的貓則在小鼠將牠自己找到的那些紀錄完畢後,帶牠前往另一區,完成剩下的部分。
小鼠帶著貓返回時,將紀錄呈給你和梔月,讓你們研究研究。
你們注意到,這些紋樣每隔一段距離就出現於岩牆或突起面積較大的可落腳處。岩牆上的紋樣分佈位置相連,非常靠近,幾乎就在彼此左右。
此外,牠已將每個紋樣相對清晰處,以及裂痕較明顯處繪製於紙籤上,並將出現於岩牆與腳下岩塊的紋樣分門別類。岩壁上的那些,裂隙是往岩牆裡延伸;腳下的那些,則向下。
「為何這紙張表面如此髒亂?」你不禁蹙眉。
「你問那隻臭貓。」小鼠氣憤地吱吱叫。
考慮到一般人並不會以如此危險的方式翻山越嶺,若有人於這種懸崖峭壁留下疑似文字的痕跡,必定有什麼特別原因及用意。
你仰頭望向岩牆上沾黏的零星鳥果殘骸,覺得事有蹊蹺。鳥果落在附近,汁液沾染裂隙⋯⋯或許和屋頂上的鳥果一樣,都是帝君為了給你們傳遞消息才做的。
「是不是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正在仙樹上看著我們?」
「吱。」小鼠說你真是夠了,這種無聊的雙關笑話還是別再說了吧。
總而言之,你和梔月打算調查一番。即使試圖解析後可能一無所獲,總比就這麼錯過來得好。
你倆滿身裝備蹲坐於紋樣前,手裡捏著小鼠給的紙籤,細細探究,總覺牠紀錄的這些,像是被拆開的文字。
小鼠說這些是紋樣相對清晰處,其中幾個看來有相同筆畫,因此你們猜想,位於岩牆上的,應該都是同一個字;若是此理可通,那麼那些位於落腳處的應該也能組成一個字。
「這岩壁上組起來的,是『門』嗎?」你比劃著。
梔月接過紙籤,說確實像是門字,就是不知道與下面這個有沒有關聯。他以手指在空中描畫,猜測道:「另一個看起來像『封』,或者『討』字?」
倘若如此,是表示這岩壁之後有門?
討和門的關聯,除了上門討債你暫時想不出什麼情況下會將這二字寫在一起;至於封和門,倒是容易聯想。
「我們親眼看一看。」你以指尖蹭了蹭粗糙岩壁,起身抽出佩刀,往位於踝足位置的裂隙裡刺。
你心想,既然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那麼用刀沿著裂隙去鑿,或許能鑿開一個小洞,這樣至少能讓小鼠鑽進裡頭探查,再做決定。
詭異的是,當你將刀用力刺進裂隙裡,刀刃竟如切豆腐似地輕易滑入其中——
「咦?等⋯⋯等等!」由於施力遠遠大過於刀刃滑進裂隙的力道,你倏地整個人往前傾,差點一頭撞在岩牆表面。
不過,在那之前,面前岩牆已然化作墨暈般的輕煙,悄聲無息地散去。
你向前踉蹌幾步,被梔月拉住腰帶。
映入眼簾之景,是一處矮小凹陷岩洞,洞中盈滿杜鵑清香,岩壁上符文密佈,皆以黑墨書寫而成。
望著這幅景象,熟悉感油然而生。
杜鵑香氣與黑墨,宛如山莊一隅,和帝君的書房很像。你注視牆上符文,很快地便明白為何如此。
你們的身高往岩洞裡走,便是頂天立地。此處深約十尺,高五尺,腳下滿是沙土,矮小空間內,處處有他老人家的氣息,悠遠而古老。杜鵑清香並非巧合,黑墨寫成的文字也不是。
你看得懂這些符文,更知道它們是由何人所寫——
「這些是父親大人的字⋯⋯」梔月指尖輕輕觸摸洞壁上的墨字,面色有些吃驚:「為何在這種地方?」
你們從未聽帝君提起過什麼⋯⋯懸崖峭壁上的岩洞,一個寫滿符文的岩洞,甚至是他自己寫了字的岩洞。
用於書寫符文的是很古老的文字,如今已無人使用。除此之外,它們看上去曾被修繕過幾次。雖以黑墨寫成,卻字字深刻,浸入岩石的墨色依然鮮明,未有脫落。
其字,以契文為底,有鳥蟲、石鼓之樣。
你首先看到的,是這一段:
萬事萬物,皆有陰陽之態,極陰則為妖鬼,極陽則成神仙;陰陽合和,乃為人。
假世人盡絕,則大陰興;神靈俱亡,則大陽成。
陰陽交鬱,氣機流轉;至龍甦生,洪浪翻騰,則滅世以創世。
天地一瞬,萬物生變;一生萬物,天地瞬變。
是祭典上總會由帝君念誦的第一段詞。
岩洞正中處有一門字,約莫四尺高,實在是很大的一個。簡直和他本人一樣高,應是作為兩地通行之用,然而,山莊卻不曾通此門。
至少你和梔月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出門時聯繫上的老鼠也不知道,小鼠更是不知道。想起小鼠在其他可落腳處找到的紋樣痕跡,重新再看一眼,便確認那應該是封字才對。
封,乃封閉與限制、緘合與埋藏,亦積土為墳、植樹立土以為界⋯⋯
那些封字,封的可是此門?恐怕不大可能。
他老人家若真想封起什麼東西,又怎會讓你這般輕易解開岩壁上的門鎖進入岩洞之中?既然能用你的刀一戳就開,應該只是不想讓山莊以外的人找到、隨意靠近,才用這種方式藏匿於峭壁之上吧。
可這樣一來,只要有門字即可,為何還多設下封字?
「也許封的是別的東西,和門本身無關。」梔月說:「小鼠找到的『封』可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除此之外往岩壁兩側延伸,還有更多。」
倘若如此,「封」字裂隙是往腳下延伸的,針對的又是什麼?
岩洞裡這道門若真用於兩地通行,會通往何處?東海嗎?那樣一來真是方便極了,你們正愁前往東海曠日費時、救援不及,原來只是有個舊的,不曾與莊內相連罷了。
「我們先去看看那些封字,再回來研究這個岩洞吧。」你往洞外走:「如果能夠打開,搞不好能找到一些他老人家存放在這兒的東西。說不定和東海青銅木有關聯,他希望我們帶上呢?」
「好。」梔月頷首,語氣殷切,「只是,如果像小殷說的,父親大人希望我們來這裡,為何不在信中明說呢?」他問。
你偏頭低吟一聲,表示自己也毫無頭緒,畢竟都是你的隨意揣測:「也許就像你說的,這道門和所封之物確實無關。」
這岩洞究竟是什麼地方?岩壁背後和岩塊底下,又有什麼?
你們扣好繩索,準備暫時離開休息處。小鼠吱聲提醒你們小心點,要是感覺不對勁就不要亂碰,免得把自己弄得受傷了。
「好好好,小鼠你果然還是愛我的嘛。」
「吱。」小鼠說,你想太多了,他只是擔心梔月失去依靠。
你和梔月感謝小鼠特別關愛,爬下休息處,移動至距離最近的封字痕跡,在附近找到合適落腳點,比照方才開啟峭壁上痕跡的作法,試圖將刀尖往裂隙裡刺。
然而,無論如何用力,封字裂隙紋絲不動;換了另一個再試,也毫無所獲,裂縫未見任何變化。
「連摩擦時產生的碎屑都沒有。」梔月起身收起佩刀,將其重新固定至腰間銅銙,改以結冰方式撐開岩石裂隙,水分卻在滲入裂隙之後,迅速蒸散。
「⋯⋯小鳥?」見水分蒸發,你想起將梔月的冰霜融化的金絲雀們,立刻提高燈籠,確認是不是牠們在搗蛋。
只見小鳥們又悠哉地在理羽,看起來什麼都不知道。
「與其說比預期中堅硬,不如說,這道封印非常牢固。儘管看著老舊,要想用蠻力破壞也沒那般容易。」梔月指尖輕輕劃過裂隙表面,說方才冰霜融化時,他並未感到任何蒸騰熱氣,只覺得岩縫異常寒冷。
他很確定這股冷意,並非蛇妖結出冰鱗所致。
你聞言,驚愕地瞪大眼:「我倆此生遇過比冰霜更冷,冷到令人背脊發涼的事物,撇除貓苑那人妖的瞪視,也就只有帝君的黑火了吧?如果是這種封印,那麼我們就別想打開它了。」
梔月嚴肅地頷首,說別再嘗試破壞它比較好。
你倆於是沿著原路返回至岩洞內。
你提著燈籠,往岩洞深處照了一圈,靈機一動道:「也許我們想反了⋯⋯不是先有門才有封印,而是先有封印,才為此設了一道門。」
「此處之所以有門,會不會是為了方便檢查封印?洞壁上的符文有許多補強痕跡,這些封印可能是在同一時期進行加固。門沒有與山莊相通,大概是怕太靠近封印會有危險。」你說:「唉⋯⋯就是不知道封了什麼東西,否則還能猜個大概。」
梔月點頭又蹙眉,不是很確定。
你仔細掃視洞內,輕嘆道:「這些符文也沒有提到門往何處,恐怕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搞得清楚。」
「如果能輕易進入這岩洞,門本身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吧?我們可以試著打開確認一下,但不用急著進去。」梔月提議。
你說也對,便和他一同湊到門字前,摸索開啟方法。
仔細觀察這高約四尺的門字,只覺這道門真是你和梔月見過帝君所設立的門中,最小最窄的門,彷彿根本沒考慮過要讓你們通行。
你們最終在門字四個角落,看見很小很小的字,每個角落各一,似是雕刻而成。有凹有凸,筆畫之間和周圍好像有岩隙,你的臉幾乎貼在上頭,眼睛瞪得老大才看得見。
「一個品字,和三個鑰字?」你整個人幾乎趴在壁面,以手指在突起文字和岩隙之間摳刮,確認這些文字是否可能被移動,梔月則在旁提燈替你照明。
「不知道能不能轉?或許我們應該將這些字,轉動至和品字相同的排列方式。門楣上要有一個,下方角落各一個?」你再次沿門字筆畫摸一圈,試著在黑墨寫成的筆畫中找到凹槽,或是任何類似車軌⋯⋯或說字軌的刻痕。
然而,即使洞壁上有許多由天然、岩石自有質地形成的細小凹陷,卻沒有一個能使位於角落的文字移動至筆畫中央。
眼前矮小洞壁之中的門封得如此密實,甚至以機關上鎖,令你更加深信:他老人家當初做這些,絕對沒有考慮過如何讓你們輕鬆操作。
你們過去也曾多次協助補強山莊中的封印,清楚記得房間的門,以及連接那些房間的走廊外門,也會被畫符上鎖,只在必要時移除。那些鎖絕對沒有眼前這個麻煩。
不過老實說,帝君至今為止讓你們做過的,多半是針對山莊內已封入黑燈籠之中好些年月的弱小妖怪,或者沒有被列入當次輪迴、仍於山城中等待後續祭典審判的亡魂。
這道門使用不同上鎖方式,且未與山莊相通,也許都是安全考量。
梔月沉默地凝視門字四角雕刻,目光忽地一亮,伸手觸摸品字邊緣,道:「小殷,這些鑰字中的口可能是關鍵。」
你抬眼,疑惑挑眉問道:「鑰字中的口怎麼了?兩個不是很正常嗎?」
梔月頷首表示認同,接著又補充:「恰好這鑰字,更久以前人們寫的是兩個口,後來演變為三個。既然左上角這裡有個品字,也許是要把品的口分給它們。」
你聞言,恍然大悟,「有道理,這三個口應是石栓或木栓。」接著立刻伸手抽取左上角的品字。只是,由於栓子實在過於細小,你和梔月即使靠指甲也難以好好掐住往外拉。
你側過頭瞥向身後灰色小身影:「小鼠,你最棒了。幫幫忙吧?」
小鼠沿著你腿腳和腰帶一路向上,爬到你肩頭,把臉湊過來,盯著你看。你立刻明白小鼠是在討摸,或說給你哄牠開心的機會,於是順手揉揉肩上小傢伙的臉頰和耳朵。
小鼠吱吱叫著說這就對了,接著才沿著你臂膀來到洞壁上的品字邊。用牠小小的前掌勾出一點,然後將手指長的石栓自岩壁內抽出,叼給你和梔月。
石栓總共有三個,上有大小、長短不一的突起,雕刻得非常細緻。其模樣纖細,看上去非常脆弱,因此你和梔月將石栓接過來時,是戰戰兢兢地用雙手捧著。
你們將石栓輕輕推入位於另外三個角落的「鑰」字中,兩個「口」之間的岩隙——
口字隨著你們的動作向兩側稍微滑開,露出藏匿於文字內部的細小鎖孔。
當石栓被完全推入,洞壁四角傳來細微「喀」的聲響。
門鎖似乎被成功打開了。
洞壁上門字符文中央,倏地如墨暈逐漸化開,溢散消融。
你沒有輕率踏足入內,只是等不及地站在門邊呼喊:「⋯⋯您老人家在裡頭嗎?」
梔月也往門裡喚了聲:「父親大人?」
等待好半會兒,又呼喚幾次,終究沒有等來帝君的應答。
只聽得門後若有似無的鐘磐聲響,還嗅得一股鹹澀潮濕氣味——與老鼠口中近東海地的敘述,竟是如出一轍。
「此門果真與東海一帶相通?」你驚奇地往門另一側探頭,深吸一口氣,確認帶著海水氣味並非錯覺,幽幽鐘磐聲不只是尋人心切而產生的幻聽:「從這道門過去,就能抵達?」
你扶著門洞,目光於門內來回尋找可視之物。然而,因光線陰暗,雖能聽聞響音、嗅得氣味,視線卻不尚清晰。
「若是如此,附近應該會有青銅木。」梔月將燈籠提高,往你這兒湊過來,伸長手臂讓照明得已深入門內。
由於門洞實在狹窄,兩人同時往門裡擠的話,誰都沒有辦法好好看清,於是你自洞邊退開,把空間讓給梔月。
「如果沒有看見,除非能確認門的終點位於何處,否則還是按原計劃,攀登翻山吧。畢竟他老人家只讓我們到青銅木附近,不要直接深入;貿然於他和鼠群接連失蹤的陌生地帶徘徊,太危險了。」你說。
梔月點點頭,和半個身子已經探入門裡的小鼠一起確認門內情況。
你站在洞邊,仰頭瞥了眼天色。
約莫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天亮,藥效應該就快過了。你打算待會兒出發前,先讓梔月把新的藥帖服下,並迅速紀錄冰鱗變化和梔月的身體情況以後,接著再上路。
儘管蛇妖已暫時收斂對小鳥的敵意,難保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會讓它又產生其他念頭⋯⋯以梔月早晨時的情況來看,若非體內已有藥在作用,身上冰鱗必定更加駭人。
儘管梔月和你一樣想保小鳥平安,知道牠們是尋得帝君所在處的重要線索,但你明白,比起小鳥的安危,他更重視你的。否則他不會在危急之際將小鳥的性命當作與那兩名襲擊者談判的籌碼。
儘管只是佯攻,你當時仍自燈籠受冰棘擠壓的聲響和速度,察覺梔月的決心。
此外,蛇妖一旦察覺情況危急,也必定會為了自己的念頭而行動,但你又不想為了用蠻力壓制蛇妖,而把那兩帖猛藥給梔月吃。
你在心中悄聲嘆息,抽出木盒裡兩張新的紙籤,再次寫下兩個字,以血按符,作為新的藥。
「小殷。」梔月的呼喚聲自門邊傳來:「找到青銅木了。」
你驚喜地抬頭往門洞方向望去,注意到燈籠被放在地上,稍微被軟布遮蓋。你猜想應是觀測之物與門的距離很遠,為了避免視線受到干擾才這麼做的。
梔月接下來的話立即應證你的猜測,他將目前為止的發現轉述與你聽。說是青銅木比想像中遠了些,周圍霧氣略濃,但還在視野範圍內;從這道門出去,會看見寒谷位於右前方遠處。
根據月落方向推測,此門應位於寒谷東北。
「我們可以用走——」
啪嗒。
濕黏悶響自門洞外傳來,聲音就在梔月腳邊不遠處。
「吱!」小鼠身子一挺,瞪大著眼退開,飛也似地往梔月袖中逃竄。
「怎麼了?」你微微蹲身,視線越過梔月踝足邊,拿燈籠去照。
當光線觸及色澤金黃的碎爛物體時,你們倆心想,肯定又是墜落的鳥果。下一刻,你不由得倒抽一口氣,下意識抓緊梔月衣袖。
眼前之物,與落在嶺華樓屋頂及峭壁上的雖有相似之處,卻不只是金黃而橢圓,帶有花葉清香,因撞擊而部分碎爛的果實。
在一灘鮮黃亮麗汁液之中,除了半顆裂果,還有破損折斷的飛羽。羽毛之下,潔白而帶有濕潤光澤的球狀物中央,鑲著一顆色澤剔透的寶石。
是人的眼珠子。
周圍散落著零星白色小石子。是牙齒。
「為什麼⋯⋯」你口乾舌燥,話聲沙啞,對於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置信。
若非意識到此時身處懸崖峭壁上一個並不是太深的岩洞裡,你恐怕已經拉著梔月往後退倒崖邊去,然後驚恐地哇哇叫。以為自己見得夠多,不會再對任何事物大驚小怪的你,覺得自己這回又錯了。
半碎落果、斷羽、眼珠與牙齒,半人半鳥的殘骸陳屍眼前,親眼目睹,果然還是過於衝擊。
你驚愕地提高燈籠,仔細凝視燈中金絲雀,向身旁好兄弟尋求見解:「為什麼人會變成鳥?」
問出口的同時,小鳥啄食羽翼質地的鳥果的景象立刻浮現腦海,以及垂死時吐出的琅玕、其中狀如小葉⋯⋯本質與人類靈魂如出一轍的焰火,還有,你對神鳥後人的猜測。
梔月拉著你的衣袖,面上神情同樣驚魂未定。只是,面對腳邊支離破碎,他顯得更加鎮靜,只見他抽出佩刀,就著燈光小心翼翼地以刀尖掀起折斷的鳥羽,從底下翻出另一個眼珠子。
是鳥類的眼睛。和小金絲雀們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失去了原先應有的光彩。
梔月檢查完畢後,將佩刀收回腰間,這麼說道:「如果人的靈魂能與蛇軀共生,那麼化作飛鳥,也不奇怪⋯⋯仔細想想,我們擁有肉身,擁有與人相同的樣貌,也是父親大人決定的。」
「父親大人並非世間唯一的神明,神蛇也存在過,貓苑的姻緣神也是。」他頓了頓,提起你倆並肩坐在岩壁邊聊天的事:「小殷,還記得你說及太古時期有被當作太陽的神鳥住在樹頂上嗎?」
你說你記得,甚至覺得帝君正是為了分離蛇妖才前去尋找。
「倘若只是傳說,那麼我們再怎麼找,也尋不得。可是,為何小殷還是認為父親大人是去找太陽了?」
如同蛇村的少年曾說,山莊的你們在他們的故事裡,起初也只是異鄉傳說,直到有一天提燈老鼠跑到他們的草原上,直到他親眼見到你們;而今日,太古時期巨樹落下的果實,墜落在你們屋頂,留下鮮明的痕跡。
梔月蹲下身,輕輕將半顆鳥果自汁液中拾起,花葉香氣和血氣混雜在在一塊兒,「傳聞還說太古時期世間曾有十個太陽。只是我們睜眼時,已只有一個。」
「關於神鳥,這必定是很早很早以前確實存在的事⋯⋯只是我們沒有親眼見過罷了。」
現在想來,你還發現另一件事——
「那客棧掌櫃曾提到『至龍之孫』這個詞。」你說。
印象中好像說過神蛇後人是至龍之孫,還說神鳥和神蛇實屬同根。也就是說,神鳥和神蛇皆至龍所出?
「祭典禱詞第一段,首先敘述世間恆常之理,其中也有『至龍』一詞,我們每回祭典都在聽,為何從來沒有聽過關於神鳥和神蛇的事?」梔月問,目光落於洞壁內密密麻麻的墨字符文之間。
你則捏著小鼠呈給你們的紙籤,視線停在「封」字上。
帝君書房中存放的案卷,也有不少你和梔月未曾親身經歷過的陳年舊案,其中不乏太古時期各種傳說背後的來龍去脈。
他老人家自古至今花費許多年歲記載世間萬事萬物,將之編纂成卷,封存於山莊,你們偶爾會借來幾卷細讀深究。時至今日,自認得其梗概,對於世間大事已有一番理解,從未料想還有未嘗列入他書卷中的重要紀錄。
更何況是一段看似與傳言略有相悖的故事。
你們將繩子繫在貓和彼此身上,並將尾端固定於靠近東海那側的門洞邊,作為前往青銅木路途上避免走散或迷路的安全措施時,一邊讀著牆上的符文,找到了那段關鍵文字——
佈滿洞壁的古老符文,包含祭典上的禱詞,其述說內容與你們早已知曉的幾乎一致。
人說:十日並出,萬里焦灼,妖魔橫行,死屍遍地。
這是你們一直以來熟知的。
然而,在符文最上方,或說接近頭頂處,一行書寫方向不同的字,紀錄著不盡相同的說法。
洞壁上的符文如此敘道:
極東天柱,古樹明燈,百子遭繫,仰哀圖存。
洞頂上,有幅線條勾勒而成的畫,是一個位於中央的大圓,以及環繞於周圍的九個,最外圈有二十七個。
再向外,是無盡星點。
你們需要蹲下來,甚至跪坐於洞內地上,才得以盡覽這幅畫,最後幾乎是仰頭望著洞壁頂部,宛如仰望蒼穹,仰望天頂之日,為之屏息凝神。
除此之外,你們注意到,這行字和這幅圖樣不僅僅是以黑墨書寫。
圖畫之中還有別的色彩,洞壁頂部鋪蓋著細碎石青及銅綠,亦有赭紅與朱砂。
中央十個圓圈與滿佈星點,其輪廓外側皆以白善土描繪,在洞壁內受到小鳥身體散發出的微光照射,顯得特別明亮。它們反射出細微光澤,宛如日輪與月輪。
白土勾勒的日輪之下,是以綠色墨料所繪,狀如枝枒與樹根的纖細線條曲折卻優雅,向外伸展,末端連接以紅墨勾勒的二十七個圓圈,似是樹果。枝枒間與樹果內也有薄薄的白色顏料點綴雕琢,乍看如珠寶。
其餘枝枒錯落其間,繼續向四面八方延伸,覆蓋洞頂。
望著這幅畫,你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過去某座古宅中吐吶藍血的樹,不禁猜想那名求子心切的女人,其妖法得以完成,是否曾從類似記載中獲得啟發?畢竟你和梔月當時一到屋內,那名女子立刻察覺你們的身份,想必對於古老知識有過不少研究和領悟。
不過,事實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印象中,祭典上關於那名女子的紀錄極為鬆散,她死後發生的事已被帝君歸檔封存,也不見關聯之處,應當只是想多了。
「根據洞壁上的那行符文來看,這些線條,應該就是『古樹』的樹枝吧?」你猜測道:「那麼明燈,便是指這些勾著白色顏料的圓圈了?」
「如果與我們熟知的那句,兩者說的是同一件事,那麼應該不會錯。」梔月說他與你有相似猜想,只是不明白為何這幅畫和這行字,不曾出現在帝君書房中那些鉅細彌遺的案卷裡。
「確實如此。這世間故事,多得是相異甚至相衝突的,案卷裡也讀過一些。不知為何這一段未曾記載?以他老人家的個性來說,不可能只是忘了。」你伸手輕觸洞頂,想趁出發之前,再仔細瞧瞧這畫中是否還有你倆未曾察覺、藏有線索的機關巧械⋯⋯
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似乎只是一幅普通的、用於記錄的壁畫。
見洞壁內沒有更多線索,你拍拍梔月起身來到門洞邊,說準備出發。卻在這時候,一道白金色烈火倏地閃過眼角,嚇得你身子一抖,急忙張望洞壁四周確認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梔月抽回觸碰洞頂壁畫的手,遲疑道:「抱歉,小殷⋯⋯那好像是我造成的。」
「我還以為小鳥燒起來了。要是燒起來就要變烤雞啦。」你長吁一口氣,將燈籠上的軟布掀起來查看。
小鳥們偏著頭,黑溜溜的眼睛似乎在觀察洞頂圖案,神情充滿好奇。
「小殷也看見方才的火光了?」梔月聞言有些吃驚地睜大眼,再次將目光轉回洞頂壁畫上。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覆著冰鱗的手指,再次探向頭頂處位於正中的日輪。
你倆身周隨他動作,再度燃起一圈火焰。
火焰明亮而耀眼,越發旺盛,時不時能見飛鳥似的火舌騰空振翅;然而,除了強光,其本身並不帶有任何溫度,試圖觸碰時也沒有受到干擾,看起來應該只是幻象。
儘管眼前所見為虛幻之景,你仍隱隱感到憂慮⋯⋯
那應該正是梔月於夢中所見,吸引他,卻也使之感到灼熱刺痛的烈火⋯⋯令蛇妖和他做了一場惡夢的熊熊大火。此時的他,指尖在壁畫上游移,想離開,卻又忍不住觸摸想看更多,從中找尋關於烈火真相似的。
貓的尾巴並未同先前那樣高高翹起,梔月臉側和背部的冰鱗卻已逐漸浮出;小鼠見狀緊張地吱吱叫起來,張口想啃咬梔月,要他停止。
你立刻上前,壓下梔月手臂中斷眼前幻象,肅聲喚道:「別看了,梔月!」說著,不忘將藥籤塞進他手裡,捏捏他的臉確認他還清醒,「把這兩枚藥籤服下後,我們就上路吧。」
梔月接下藥,指尖緊捏著頸部一片鱗,欲要扯下。
你以為他不舒服,正要關切,他卻垂眸蹙眉,語氣不耐地開口:「起初是沒殺傷力的幼鳥,現在又是沒殺傷力的幻覺,到底有什麼好怕的?這樣還稱得上是妖嗎?」竟是忍不住臭罵起蛇妖來。
「吱?!」小鼠聞言,一臉驚愕,與你面面相覷。
你眨了眨眼愣愣地望著梔月,如此出乎意料的舉動令你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好半晌,你才揉揉他肩膀和手臂,安慰道:「梔月,這妖魔鬼怪之中終究也有膽小、愚勇、和善、惡劣之別,你看那妖樹和使毒製藥的女子就是天差地遠的人物。當時在草原上,蛇妖見著戰場就帶著你一溜煙地逃了,多少也有難言之隱嘛⋯⋯」
等等,怎麼這會兒自己反過來幫著蛇妖說話了?
「吱?吱吱吱!」小鼠自然是先替梔月回敬你幾句,罵你不識好歹。
梔月起初略顯困惑,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啟齒,但他很快便從你的表情中理解你只是想安慰他。最後,他只是搖搖頭,說是覺得這幾日和蛇妖的意見分歧得很,有點心慌了。
你悄聲輕嘆,拿出簿子和墨筆,翻到新的一頁,迅速寫下今日紀錄,不忘提醒:「梔月,若是你和那小蛇反目,我定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可千萬不要勉強自己的身體,知道嗎?」
梔月注視掌心裡兩枚藥籤,默然不語。
「怎麼了?」你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不免緊張起來,重新檢查自己遞給他的藥,「應該沒寫錯字吧?」
今日你替梔月寫的字符,是「安」、「順」兩枚字籤,有安魂定魄、平順調和之效,且與先前幾日的並未重複,應該會是溫和且有效的才對,不知為何拿在手裡遲遲不吃?
你將藥籤放回他手心,叮囑他要好好聽話乖乖吃藥,低頭繼續書寫。
梔月眼簾輕顫,這才緩緩開口:「小殷,我們就要到青銅木了。」
「是啊。得備好黑燈籠了呢。」你說著,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將黑燈籠從行囊裡取出。由於手邊正忙碌,你便讓小鼠替你準備。
「我擔心這兩副藥不夠,你能不能⋯⋯把另外兩枚籤給我?」他說的顯然是你昨日備好卻沒用上的藥籤。
你心一凜,覺得不妥。
「你現在吃了這個,會整日高燒不退,變得更怕冷,很不舒服的。」你戳戳梔月手心讓他服用你方才寫給他的字,並替他將腰間皮囊水壺的蓋子打開。
「體內高溫和外部火焰不同,區區發燒我能撐得住,況且我也會同時服用絕字籤。」梔月捏著藥籤,語氣中隱有焦急:「我們已經抵達東海附近,蛇妖又緊繃起來⋯⋯」
「我不想搞砸。」他道。
你面色擔憂,一時千頭萬緒。
梔月平時不怎麼向你提要求,多半只會一股勁兒地滿足你。因此無論是那日早晨要你留在房裡,昨日求你寫字,還是現在這樣拜託你將藥籤給他,你反而會有順著他意思去做的衝動。
然而此時情況不容許你這麼做。
「不行,不給你。」你堅定地拒絕,倒是將打開蓋子的皮囊水壺塞給梔月。
說到底這兩枚藥籤,其效果及副作用還是很猛烈的。吃與不吃,關係到梔月身體的活動能力及基本生理反應,除了高燒和畏寒,也將無法使用天雷。
前一次服下這藥是在山莊裡,你、帝君和鼠群都在場,能隨時照料看顧,梔月當時是整日躺在床榻上度過的,你不大相信他能帶著這種身子和你東奔西走,也不希望他這麼做。
況且,如今人在近東海域,若他身體極度不適,首先,登門求醫是不可能的,再者你們根本不熟悉這一帶。此地也沒有能讓你們立刻返回山莊的門。
根據以往經驗,需要用上天雷的機會並不大,然而這回是帝君和鼠群接連受困的程度,你並不敢輕忽;凡人走投無路時行的旁門左道都能讓整個村子面臨危機,更何況這次看起來不只如此。
此外,考慮到蛇妖對於梔月軀體的保護依然是主動且絲毫不退讓的,雖說偶爾難以控制,但至少面臨危機時梔月受傷的機會能小很多,相比之下反倒令你安心。
目前為止小鳥的行動暫時不再引起蛇妖反感,至少不致於展露明顯敵意和攻擊性,即使對蛇妖的穩定性有所懷疑,你還是認為能夠再相信蛇妖一次。
「有我在,你別怕啦。」你說。
「吱。」小鼠趁機附和,小小的手合抱起梔月掌心上其中一枚紙籤,高高舉起來給他。
「你看,小鼠也說你沒問題。」
「吱!」小鼠說,雖然平常都是咬小殷,但這回梔月如果不聽小殷的話,那牠也要考慮咬梔月一口了。
你聽見小鼠這句話,不由得故作可憐哀聲道:「你咬梔月要考慮,怎麼咬我之前就不用考慮呢!」
小鼠回過來用小手推推你的鼻子,要你別傻了。對付傻瓜還需要考慮,那牠也是傻瓜。
梔月見你們雙方蓄勢待發,又有相互打起來的徵兆,無奈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這才將安、順兩枚藥籤依序服下。
待你將觀察日記也寫完後,你們二人總算是準備妥當。
確認隨身物品都完整攜帶,你們分別提著裝有小鳥的普通鳥籠與黑燈籠,一前一後穿過門洞,來到另一側,正式踏入東海附近的土地。
由於你們在峭壁上接連攀爬了好長一段時間,此時只是向前走幾步路便是平地,總覺得腳底不踏實,特別古怪。身後門洞在你們和小鼠皆通過後,如墨暈消融般散開,最後一抹色彩褪去時,只聽得連續三下鎖扣聲自身後傳來——
循聲回首,竟見金屬孤木孑然而立。
用於防止迷路的繩索就繫於樹幹中央一「闆」字之口上。
你們原以為自己眼花看錯,或者不知不覺間移動了,可方才砸落在腳邊的眼珠子和牙齒則告訴你們,眼前之景並非錯覺。
你和梔月警戒地上前檢查,希望能優先排除危險來自身後的可能性,並叮囑小鼠從現在開始暫時待在你們身上,不要獨自移動,避免意外分散。
不久前在繫繩索時,你本來還打算在小鼠身上也牽一條線,以免牠和鼠群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於大霧裡。只不過,用於攀爬的繩子對牠而言過於粗大,盤繞而成的絡子難以確實固定,小鼠只要一動,小小身軀就會從繩圈中滑出來,徹底脫離束縛。
小鼠抖抖耳朵,爬到梔月肩上,將自己包裹裡的指南針取出來備用。
金屬孤木距離並不遠,根據半顆裂果與半鳥屍的位置判斷,與你們方才走出來的門洞實際上位於同一處。
此木由青銅澆鑄,其表面如今已充滿歲月痕跡,整體呈暗棕色,帶著青綠鏽斑。樹幹中央與你們身上繩索相連的闆字,不僅和洞壁符文筆劃相似,門中三個口字看起來也像是栓子,似乎可以抽出來。
約莫十多尺高的青銅木只有三簇樹枝,獨自佇立於空曠遼闊的土丘中央,宛如一根巨大楔子,牢牢釘入土丘之下。
「他老人家是在這青銅木上設了一道門?」你環顧四周,微微隆起的土丘範圍內除了眼前青銅木以外,並無他物。看來你們方才確實是從這「闆」字後頭走出來的。
若非燈籠中的小鳥映照出些微反光,在這夜色之中,它與一棵垂死無葉的枯木幾乎無異,倒是與四周荒涼景色顯得相襯。
往遠處望去,能見高聳山壁巍然屹立,西南方向有寒谷,東側是大霧瀰漫的區域。另一棵青銅樹,也就是梔月方才找到的那一棵,差不多位在正南向。
你和梔月站在土丘之上,時不時能嗅到大霧之中的鹹澀之氣,卻未聽得浪潮拍打,只有隱約幽幽金石之聲。
此外,在那霧氣之中,還有人說話的聲響。
你們立刻將注意力轉移至貓身上,觀察貓尾巴的動靜。
也不知這隻貓怎麼回事,一開始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低垂著尾巴晃呀晃。當牠張望四周注視著東側大霧方向時,尾巴抬高了一些,你和梔月見了立刻屏息警戒。
貓兒向漆黑霧中凝望,靜悄悄地。
即使在寂靜之中,那些談話聲和樂聲也非常微弱,似是出於大霧,側耳傾聽卻又覺得不像,實在詭異。
見貓兒一直盯著那方向,你和梔月的手早已擺到腰間刀柄,深怕眨眼便有東西從裡頭衝出來。然而這時候,貓兒卻垂下尾巴,黑溜溜的雙眼仰望你們,喵了一聲,好像在問你們何必如此緊張,轉身就要往大霧的反方向走。
「吱。」小鼠似乎覺得這隻貓不夠靈光,有些不滿地唸了幾句,說那貓苑的傢伙給這隻沒什麼用只會打噴嚏的貓,難不成是在刁難你們。
你無奈地笑道:「這趟出行畢竟攸關他老人家的安危,就算那人妖再討厭我們,也不至於如此。」
語畢,你和梔月輕輕拉了下牽在貓身上的繫繩,讓牠和你們一起往另一棵青銅木方向前進。那貓兒奇怪得很,沿途一直打轉,你們往東,牠總要往西。一行人不知走了多久,一路曲折地抵達下一棵青銅木所在的土丘邊時,貓兒在青銅木下繞了幾圈,伸長脖子往寒谷方向瞧。
「不是那邊啦⋯⋯那裡是老鼠經過的地方。老鼠正是從寒谷出來後才抵達青銅木,進入東海領域的。」你對貓說。
貓兒沒理會你,前掌在牠自己面前勾了幾下,不知道在抓什麼。你和梔月探頭確認,也沒見牠眼前有什麼東西。
你正覺疑惑,忽然想起貓苑的曾說過,這貓能看到線,知道帝君所在的方向,只是到了東海會有段期間無法發揮正常效用,「看來,這會兒是暫時懷了對吧?」
他老人家和鼠群的氣息分明是在大霧中消失的⋯⋯至少老鼠很肯定他們沒有出海去。
「貓苑也提過印象中青銅木不只一棵,帶貓在附近繞一繞,或許能找到接下來的線索。」梔月拉拉你的衣袖,要你和他一起走上土丘看一看。
「這兩棵都是我們要找的青銅木嗎?不會有假的吧?」你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運氣。
來到土丘上,你們立刻看見青銅木下有一盞提柄被斜插進土裡的小紅燈籠。提柄前端呈祥雲狀,燈龍緣口處有杜鵑紋樣,加上紋樣中藏有字符,馬上就能確認是來自山莊的物品。
這盞燈內並未點火,也未裝有任何魂魄,看來是老鼠刻意留在這裡當作記號用的。畢竟紅色物品在視線受阻的區域,能維持極佳的辨別度,這點你早已切身體會過。
除此之外,燈籠周圍還有許多老鼠腳印,方向卻紛亂不已。只知道老鼠們確實都曾由此處前往霧中,準確的前進方向卻不得而知。
傳信的老鼠曾提及:出了寒谷後再行一段是牠最初與鼠群碰面的地點,牠們分成三組行動,將青銅木當作搜索起點與會合地點,約好每兩刻鐘返回一次,最後仍在大霧中失散。
「這都第三日了,霧氣竟然不曾散去嗎?」你望向東面,潮濕氣息與迷濛水霧不斷鋪蓋而來,阻隔一切視野,眼前黑漆漆地什麼也看不見。
「也可能是曾經散過,時間到了之後又再次起來的。」梔月猜測道,「不過,至少能確認此處應該就是鼠群們選擇的那棵青銅木。」
你仰頭打量眼前樹木。
這棵青銅木也是獨自佇立於土丘頂部,有三簇樹枝,約莫十多尺高,但是和方才你們走出來的那棵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其表面似乎有紋理。並非模仿真實樹木的紋理,而是更加規律,稍顯過於整齊的紋路。
像是刻意塑造的雕花或銘文,經過非常仔細且縝密的安排,包覆整棵青銅木。
不知是原先就很淺,還是風化鏽蝕導致磨損,這些紋理並不是很明顯,但靠近一點仔細端詳,還是能看清的。
你們在紋樣之中找到幾個雕刻而成的古老文字:
第五木女紀碑。
其字跡筆畫,和你們在洞壁上所見符文非常相似,甚至可說是一模一樣,就連使用的文字也是同一種。
「看起來就像父親大人的字。」
「為何刻在青銅木上?看起來還是很久以前刻的。」根據你的印象,帝君無論何時、何地、何用,都只「寫」字,眼前這個刻出來的,不禁使你懷疑自己認錯了。
他老人家在山莊裡幾乎天天都在書房裡寫字。他總是有很多東西能寫,那些數以萬計的案卷幾乎都是他一筆一劃紀錄而成,少部分有你和梔月協助;山莊裡各式各樣的封印、燈籠和門上的符、包括貼在小木門外的告示,皆是他親筆所寫。
要說你們對帝君的字印象有多深刻,那是即使沒有他撇捺挑勾的技巧,也能閉著眼把他的字給畫出來。
你們不曾見他雕刻東西。琢磨木頭和金屬器物的質地與外觀並非其嗜好或興趣,印象中,他偶爾閒暇放鬆,依舊是琴棋書畫四字。帝君喜幽靜,好山水,山莊裡留有幾卷他老人家往昔出遊所繪的畫作,數量極少,非常稀罕。不過,儘管畫卷稀少,實已記載不少地方,遍及東南西北、深山野林、大江與西河⋯⋯
這麼說來,明明他老人家總要你們親自到東海附近的古城看一看,應是非常喜愛那個地方,卻好像從未見過他畫中的東海。這是為何?
「第五木女紀碑?第五木,女紀⋯⋯之碑,是這樣唸嗎?」你疑惑。
「按傳言,此女紀應該是地名。這是座界碑嗎?」梔月仰頭往樹梢望去,接著又側頭望向東面大霧,猜測道:「不知是否代表大霧與霧外之界?既是雕刻,那和峭壁上有裂隙的門、封二字,也許有類似的用途也說不定。」
你輕輕拉動繩索,將那緊盯著寒谷的貓叫回來,請他爬到樹上看看有沒有其他線索。倘若真是唸作「第五木」,那就表示還有第六木、第四木?畢竟貓苑的傢伙也說過,他稀薄的印象中,青銅木不只一棵。
不知方才你們走出來的那棵算做什麼,好像沒印象在上頭看見類似的花紋或雕刻文字。
那貓兒被你叫喚時好像很不甘願,頻頻回頭往寒谷的方向轉,像是質疑你們為何不信牠。可老鼠分明是往大霧裡去的,這貓非要反著走,才是奇怪。若不是擔心小鼠會和鼠群一樣轉眼就被大霧吞噬,否則這種時候,還是牠與你們比較有默契,能更有效率地溝通。
「吱。」小鼠抱著指南針站在梔月肩上,說到目前為止,也不見這針有和異常偏轉。
你和梔月好說歹說,總算讓貓乖乖聽你們的話。只見牠先是站在樹外幾尺,後腿一蹬,直直向著青銅木奔去,迅速地跳上樹幹、三兩下翻上樹梢。
上去後,牠在三簇樹枝間繞了幾圈,找了個好位置蹲下,用前掌開始刨挖。
最後,竟把頭伸進樹幹中心裡去。
牠叼出一塊東西,丟在你們面前土地上——那是青銅礦。
從青銅木內部挖出來的青銅礦碎片。
「色澤好像沒有礦蛋剔透,比較混濁些。」你和梔月蹲在碎片前,取出礦蛋與之進行比對。應是同一種沒錯,但沒有那般圓潤,其中心也沒有小葉狀的火苗。
你將鼻尖湊近,嗅了嗅。
沒有預期中的花葉香氣。
一股混雜著鐵鏽味的血腥之氣在鼻腔裡擴散。
「這棵樹究竟是什麼構造?外側由青銅澆鑄,樹幹內部卻能掏出青銅礦來,還有血的氣味?」你不禁皺眉,再次端詳眼前青銅木:「別告訴我這又是一棵成妖的樹⋯⋯老鼠們在這兒徘徊那麼久,不可能沒發現。難道裡頭是空心的,盛裝著需要以血作媒介的祭祀之物?」
你仰頭要貓幫你看看,卻發現貓不見了。
你嚇了一跳,心想這大霧難不成又在黑暗中悄悄擴散,接著把貓也給吞了?
正緊張,小鼠就出聲提醒,「吱。」說貓早就下來了。
那隻貓叼出青銅礦碎片後就從樹上跳下來,坐在一邊舔毛打理自己,似在諷刺你們給牠的任何一個指令,都使牠手腳污穢不堪,而你們獨善其身。
你暗自嘆息,心想畢竟貓苑自己都強調牠的貓有九條命,並非尋常人家的狸奴;傷藥、暖裘、器具⋯⋯他總說牠們「其身為器,玲瓏成械」,當用則用。
你伸長手臂,以指骨輕叩樹幹表層,這一叩,你和梔月吃驚不已——
青銅木發出鳴響,有金鐘之聲,亦有石磐之音。
其聲響低沉迴盪,遠韻綿長。
梔月也伸手敲了一敲,響音不絕於耳,恍若能遠播百里。
「吱?」小鼠驚奇地豎起雙耳,挺起身子,睜大黑溜溜的雙眼盯著那青銅木瞧,似乎未曾料想一棵樹還會唱歌。
只是,老鼠們和你們方才聽到的鐘磐音是極度微弱而難以辨別的,與你們敲響這棵青銅木的感覺應該很不一樣。
牠們當時聽見的聲響,又是從何而起?
你們尚未叩響眼前之木時,聽見的鐘磐音自何處來?
第五木⋯⋯那麼其他的呢?裡頭也都盛著血祭之物嗎?
你面對大霧好一陣子,思考該如何進行更廣範圍的調查。
首先,應該試著在大霧周圍找找第一至第四青銅木。
「不如我試——」
「不行,不可以。」在梔月開口說出前幾個字時,你立刻猜到他的打算,當即掐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在峭壁邊製造冰梯時便已經超過你的負荷程度。在這裡嘗試太危險了,我們一點也不了解這裡,連青銅木在何處都不知道。」
梔月大概是想將霧氣凝結成冰,使之落地,好讓你們的視野能變得更加清晰。只是這東海一帶之遼闊,你們即使沒來過,也聽說過;那麼大一塊土地,也不知下一棵青銅木距離你們會有多遠,鼠群搜索半日也沒什麼發現,甚至連你們來時的門牠們都未曾提及。
這霧氣恐怕是隨時在變化的。此時回頭往來路望去,一邊前進一邊接上的扣鎖及繩索,幾乎已經隱沒在迷霧繚繞的夜色之中,身上剩餘繩索也難以再延伸。
梔月抿脣思忖,神色有些沮喪,似是對於自己幫不太上忙感到憂慮:「或者⋯⋯我們可以從附近一點一點地往前推進?」
你搖搖頭,仍是拒絕:「雖然可能沒有你的方法快,但還是先讓貓替我們去探一探吧。若是不行,再讓你試。」
語畢,你蹲下身,對那貓吩咐了幾句。
貓瞥了你一眼,繼續舔毛⋯⋯對你所說的話充耳不聞。
「好啦,我知道了,你這副模樣果然是貓脾氣。肯定是覺得我們其他人都在這裡什麼也沒幹對吧?」你和那隻貓相看兩瞪眼,互看不順眼,這回竟連梔月給牠理毛抓癢都沒有用。
貓說不動,就是不動。只有毛茸茸的尾巴和梔月的手兜著圈兒。
你伸手從梔月肩上接過小鼠,道:「小傢伙,眼睛借用一下。」
接著便向貓妥協:「既然你這麼在意寒谷,我們再去探一次便是。」你想起牠自從你們出了門洞以後,就一直朝霧的反方向張望,總想朝西邊去,帶你們遠離東面大霧。
你和梔月都認為應該不是貓感到害怕才導致的。那貓對掉下來的半鳥屍沒什麼特別反應,也曾盯著霧氣好一陣子之後才掉頭轉向,恐怕是有別的原因致使如此。儘管你認為,寒谷若有線索,老鼠應該早就發現並且告訴你們,除非是在這幾日之間又出了變故。
你將自己的視覺和小鼠的聯繫在一起後,便讓小鼠往寒谷的方向離開,隨著他深入地勢變化劇烈的山谷。
至於貓,牠終於在梔月的勸說和拜託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邁開步伐。
你們和貓約好,找到樹的時候就用約定好的暗號敲擊青銅木。倘若這青銅木的聲響能如你們方才敲擊時那般延續那麼久,即使距離遙遠,仍有機會聽到。
此外,若是找到樹,也要記得在樹幹中心挖挖看,有什麼發現就帶回來。
過了一會兒,小鼠很快地從寒谷返回。你們眼中所見的寒谷,也有些砸爛的裂果以及半鳥屍,牙齒、眼珠子、破損羽翼散落各處,卻也沒有雛鳥死亡時吐出的青銅礦蛋。不過話說回來——與其說寒谷也有這些殘骸,倒不如說出了寒谷以後,落果的狀態變得很不一樣。
由於當時找到門,你們沒有繼續向上攀爬前往翠柳湖,而是改道直接穿過門洞抵達此處。在那之前,早已見到許多裂果砸在峭壁上,那些落腳處也有疑似鳥果的汁液和血跡,但是沒有呈現半人半鳥模樣的屍體,到了東海青銅木附近,這樣的景象卻出現得頻繁。
不知道位於山頂處的翠柳湖附近,此時是什麼情況?
貓仍在探索,此處已瞧不見牠的身影,只剩牽在貓身上的繩索仍在輕微晃動,但是很快地就被拉到底了。
你們先是拉了拉繩子給貓一點提示,而後試著鬆開身上一部分繩索好擴大貓能探索的範圍,但是鬆開的那些很快地又被拉走。雖說讓貓沿著濃霧周圍去找,但牠走了一段後,身影仍逐漸隱沒於層層霧氣之後。
看來,如同捎信老鼠所述,一旦過了青銅木無論繼續往東或轉向南北,幾乎都避不開大霧。
鼠群是從你們起床之後一段時間開始進行搜索的,老鼠回山莊彙報鼠群不見的時候,約莫一更以後⋯⋯這表示大約自寅時起,至少至戌時,整整超過半日的時辰,這裡很可能變得像鼠群當時所見,除了眼前這棵青銅木以外,什麼也看不見。
你們從門出來的時候還能搖搖望見這一棵,有可能是時辰未至,霧氣尚未擴散。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至少目前為止還能知道牠前往的方向。」梔月牽著繩索,側耳傾聽那些模糊的金石聲,說是尚未聽見任何變化。
「下一棵青銅木的距離可能很遠,或者現在的方向不對。」
你將小鼠接到手裡,讓牠攀在幾乎拉得筆直的繩上:「小鼠,你沿繩索過去,替我看一下貓那兒怎麼樣了。」
小鼠說好,立刻便沿著繩索出發,小小身子一下子消失於霧氣之中。
貓和小鼠都已暫時離開,你和梔月不敢隨意移動,於是決定在青銅木邊坐下休息,等待小鼠和貓的探索結果。既然他老人家信中也讓你們在青銅木這兒待命,那就依令待命吧。
梔月將鳥籠放在你和他之間,方便看顧的同時,也好作為照明。你的目光落在小鳥身上,注視著那團暖黃光芒,忽然感到有些奇怪。
寅時。即便日頭尚未升起,天色也該逐漸明亮,怎麼周圍景色到現在還是那麼黑?
先不論大霧遮蔽視線,這西側峭壁上的光線毫無變化,和你們方才走出門洞時一模一樣。此外,就算開始起霧並逐漸變濃,夏日這時辰通常不至於如此陰暗才對。
你仰頭望向頭頂天空,現在到了峭壁東側腳下,從這裡望去,月色早就被遮擋住。「難道是天氣不好,要下雨了?」這青銅樹雖有樹枝,可根本沒做葉子,和一般的樹可差多了。如果真的下雨,你們又得離開這棵青銅木找個地方躲,實在有些麻煩。
至於小鳥們大概是小睡後醒來,又精神充沛地開始啾啾鳴叫,時不時拍動翅膀,在燈籠裡跳來跳去的。
「說起來,牠們究竟會不會飛了?」你說。休息和攀爬的時候都把牠們放在籠子裡,怕摔傷或醒來就飛不見,丟了線索。
「從那些裂果的外觀來看,小鳥和它們應該確實來自同一個地方吧。我們現在已經抵達東海,牠們若能飛,也許能提供幫助⋯⋯我們可以試著聯絡父親大人,告訴他我們已經到了。」梔月指了指你衣襟,知道你將墨筆收在衣袋內,問你要不要寫封信。
他說小雛鳥當時應該算是跟著鳥果一起掉下來的,或許牠會想回到自己原先在的地方。你們可以藉此讓小鳥帶信,倘若父親大人真的曾打落樹果,那他人應該在小鳥可能回去的地方。
你想了想,搖搖頭說此事暫緩:「我們等貓或小鼠回來報告情況後,再做決定吧。」
「說的也是。」梔月聽了你的話,意識到是自己太過心急,不禁難為情地笑道:「要是全部一起放出去,最後都沒回來就麻煩了。」
聽見他如此坦然地將最糟糕的發展毫不避諱地說出來,你忍不住噗嗤一聲跟著笑:「是啊。山莊裡不僅我們倆,就連帝君和老鼠們也被貓苑嫌棄過運氣極差,差到能影響他收香油錢的人呢。」你拍拍他的手臂,表示這也是無可奈何。
你心想,那貓苑的能收到多少香油錢,說實話你們本應可以不用理會,可當時為了弄明白茶樓掌櫃和守衛暗中的勾當,你們仍選擇深入其中。可以的話,茶樓那種地方你是不想再去一次了。
儘管不該一概而論,可那種地方十之八九有不安好意之人混雜其中,還總能被你們碰上。運氣就是這麼差。
你甩甩頭,不再去想那些久遠以前的事。
回過神來,梔月正好在自已衣襬上割了一刀,將下緣處布料裁下,稍作整理。
你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在製作給小鳥用的牽繩:「到時候要放小鳥出來的話,只能先放一隻,並且也得在牠腳上或身上繫繩,讓牠帶著我們走才行。現在這條繩子對小鳥來說太粗重了,換成細的線或絲帶比較好,我就趁等待期間準備一下。」
「這麼說起來,方才應該也給小鼠做一個。」
「小鼠跟著繩索走,我想牠不會有事的。」梔月將指尖輕放在往霧裡筆直延伸的繩索上,說:「我還能感覺到繩子另一端傳來的輕微震動。」
你聞言,也伸手按著嘗試感受,但什麼也沒有。梔月看見你的表情,沉默片刻,才道:「看來這是蛇妖的感覺才對⋯⋯」
你擺擺手讓他別在意,既然他現在能感受到小鼠沿著繩索行進的震動,便是好事。
「總而言之,小鼠若是到底端了,會讓貓用力拉繩子的。先等一會兒吧。」語畢,你就坐在他身旁,看他擺弄長條狀的布料,將之編成更加堅固的帶子。
梔月心靈手巧,小鼠用來裝米餅和指南針的布囊也是他做的,儘管不到飛針走線的程度,做出來的東西也足夠耐看、耐用了。
看著小鳥專屬、質地更加細緻柔軟的繩索即將完成,你忍不住對其中一個燈籠裡頭的金絲雀歡喜道:「小小月!你的新衣服就要完成了,開心吧?」
梔月啞然失笑。
小鳥拍動翅膀,迫不及待要飛的樣子,比先前更加溫和的暖風自燈籠縫隙緩緩吹拂而出。
梔月悄悄掀開燈籠上蓋著的軟布,伸手探入,將編織完成的白練色長帶繞過小鳥胸腹和翅膀,固定在牠身上。他在小鳥在背部綁了一個結,將帶子繞回腹部前方,並將尾端暫時繫在藤編燈籠的緣口邊。
梔月莞爾,朝你攤開掌心,示意你將東西遞給他:「那另一隻就是小小殷了。」
你立刻猜到他的意思,連忙將自己衣襬也割下一塊,喜孜孜地放到他手裡。梔月接過殷紅長帶,熟練地將最脆弱的部分固定好,接著迅速編織完成。
他將紅色繩索繫到另一隻小金絲雀身上,同樣在背部打了個結,並將剩餘部分繞回腹部前,繫在燈籠邊,然後將燈籠往你這兒推了一點。
「好了,小小殷。以後衣服顏色和你一樣的這個人,就是你父親了。」梔月對小鳥說。
你噗嗤一聲,道:「這樣一來,他老人家豈不是突然間成了祖父?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又會扁我一頓。」
梔月大概在想像你帶著小鳥到帝君面前,道「老人家你看看你抱孫啦」時,帝君一臉詫異又無言以對的表情,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道:「好啦,不說笑了,否則可能會先被小鼠嫌棄呢。」
你說那倒是,這才將注意力重新轉回繩索和周圍環境。
正巧,繩索被用力地往霧中扯了幾下,左右晃動,看來小鼠已抵達底端,正和貓待在一起。繩索被拉著往南靠,接著又緩緩往北,你們一邊注視繩索動靜,一邊靜靜等待青銅木可能傳來的響音,卻沒有任何收穫。
正想著是否該將繫於門洞方向的繩索收回,用於延伸繫著貓的這一條時,那繩索忽然鬆了點兒。
半晌,繩索又被拉直,傳來的動靜卻顯得越來越微弱。
你感到緊張,梔月則是伸過覆滿鱗片的手輕輕牽一下繩,說小鼠應該還拉著另一端。只是這條繩傳來震動的源頭好像越來越遠。
「可能是小鼠使用貓鬍鬚,自行延長了繩索。」他道。
「那我們再等一會兒吧。」
等待期間,繩索數次變得鬆動,接著又逐漸緊繃,又鬆動。梔月謹慎地確認另一端傳來的細小動靜,好掌握小鼠與貓是否仍拉著繩索另一端。
最終,青銅木終於被敲響。
儘管聲音模糊且依然比預期中細弱許多,與貓和小鼠約定好的暗號,其長短、間隔停頓,仍達到不錯的辨識效果,你們順利地確認敲響青銅木的正是牠們。
然而,這聲響,竟自霧中各處齊齊響起。
由於自初抵東海一帶起,你們便不斷地聽著持續傳來的微弱金石聲和談話聲,行走與等待期間早已逐漸感到麻痺,加上此處霧氣瀰漫、濕氣凝重,即便想再仔細辨識聲響來源,也難以準確判斷其實際位置。
同樣的暗號,起自南側,同時又在北側,在東,亦在東南與東北⋯⋯
你們面前的,也在響。
你和梔月一時愕然無語,卻很快地意識到其可能成因。
首先,即使忽略門洞那棵不計,青銅木也必定不只兩棵,如同你們先前透過樹上刻文推測,這裡應該至少有五棵青銅木。眼前的是第五木,小鼠找到的應該是第一至第四之一。
此外便是這些青銅木的高度、厚度,以及樹枝數量幾乎一模一樣,敲響其中一個,則悉數和鳴。只是霧氣干擾,致使能辨其聲,卻難辨其位。
若不是早已替貓牽上繩索,你們此時恐怕正為暗號聲響源自何處而苦惱萬分。
微弱暗號聲重複了幾回,你趁這個時候將稍為鬆動的繩索收緊,感覺到繩索被用力地往另一端拉住。你迅速用墨筆在繩索上畫了一個記號,作為後續判斷青銅木距離的參考。
「這樣一來,除門洞以外的第二棵青銅木,方位便確定了。」梔月則取出出門前老鼠給的地圖,將繩索大致偏向畫出。
過了會兒,老鼠和貓返回你們所在的青銅木,說是決定先將貓挖到的東西拿回來,再出發去找下一棵。
「吱。」老鼠說牠在青銅木附近嗅到帝君的氣息,卻不見其人,也無法辨別氣味往何處去。那棵青銅木也插在土丘上,且外觀看上去就和你們面前的沒兩樣,只有樹幹上的刻字不同。
寫道:
第四木淵虞碑。
女紀是個地名,淵虞也是。
即使未曾親自踏足,也聽過不少傳聞,甚至在帝君書房中較老的案卷裡也讀過這兩個地名,且不僅僅只有這兩個,還有很多。
只是這地域之名每過一段年月,便會因山川流水與山林土地的變化,被人賦予新的名字,抑或誤傳。因此,你們對於凡人給江河或山林起的名字並未特別在意,只是每回出門前,總要提醒自己先看看老鼠從山外帶來的最新地圖罷了。
然而此處,就在你們眼前,竟有以帝君的字跡刻著「第五木女紀碑」與「第四木淵虞碑」的青銅木⋯⋯
傳言道:女紀和淵虞是太古時期被當作太陽的神鳥,於一日之中和一年四季會前往的地點,除此之外還有曲阿、悲泉、蒙谷等地。你們曾想,祂們天天往這些地方去,和你們時常踏足世間極陰之地也許是類似道理——
鳥攜日色,鼠挾夜形。
一司天,一掌地;一生光,一守影。
不只如傳言所述照亮世間,更是縝密而謹慎的視察。
只不過,根據你們推測,這大霧之中必定還有其他相似的青銅木,所刻碑文則略有不同。那麼這一帶土丘上,難道全是標記地名的界碑嗎?
「倘若只是界碑,應當不會在如此相近的地點一次樹立這麼多⋯⋯這樣有點奇怪。」聽完小鼠轉述的梔月,不禁偏頭表示疑惑:「終究是牽繫繩索能抵達之處,雖有距離但也不至於那麼遠。」
「除非東海這兒的地域劃分真的如此破碎。」你聳了聳肩,卻覺得不大可能,這兒以族群交匯之地來說過於空曠而平靜了。
小鼠從貓頭上叼起一塊小小的物件,告訴你們那是方才牠們在第四木那兒挖到的。
你接過來,定睛一看,竟是封不到掌心大的遺書。
刻在青銅礦內部。
這是一片桑葉狀的青銅礦,薄而剔透,且有葉脈紋綴。你不知道那是怎麼刻的,但古老而工整的文字確實就在裡面,從外頭摸不出來,透過反光和折射則能看見。
遺書密藏其中,卻意旨昭然:
十火為光,九雀解羽。
鴉雲蔽日,晦冥如墨。
天地永隔,孤燈長明。
長相思兮,長相恨。
遺書中的字跡,不是帝君的。
你捧著青銅礦葉,手足無措地轉向梔月:「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有種被罵的感覺。」
你和梔月睜眼至今經歷的歲月,雖稱得上與天地日月齊長,也仍比帝君短了不知多少,他老人家應該親眼見過十個太陽齊齊當空的景色,而你們未曾。這封信像是在說當時的事,並非從他老人家的觀點,而是另一個人的。
你思忖片刻,將貓挖到的遺書和青銅礦碎片,隔著籠子拿到小鳥們面前,想看看他們的反應。倘若這些小鳥有「記憶」,或者確實透過鳥果繼承了什麼,牠們肯定會表現出來的。
就像牠們最初睜眼時,彷彿撞見天敵,落荒而逃的模樣。
小鳥們湊在燈籠邊緣,轉動頭部,細細打量這兩件青銅礦物品。鳥鳴驟停,小鳥們沉默,抬頭凝視著你和梔月。
小鳥們沉默地凝視著你和梔月好一會兒後,轉而對著大霧鳴叫,哀戚而憂傷。
不知牠們是真能讀懂字,還是從氣味及青銅礦的外觀狀態去辨別的?吃蟬的雛鳥死去時化作礦蛋,其他卻沒有;空心青銅木中則有帶血腥味的碎片和桑葉狀青銅礦⋯⋯也許其外形和金絲雀的死狀有關聯?
這枚碎片,會不會也曾是封遺書,只是其餘部分卡在樹裡,或者碎掉而掉進青銅木底部了?
只見小鳥們從內部不斷往燈籠邊擠動身體,時而張開雙翼,時而用喙戳燈籠的藤條,似是想更加靠近、仔細地查看霧中情況。當你們提起燈籠,試探性地往大霧中前進幾步,牠們便叫得更響亮,不斷地往霧氣方向衝撞,令燈籠搖晃不已。
你和梔月彼此心中已有初步猜測,卻不是非常有把握;或者說,不知該作何感想。
封,積土為墳,植木立土以為界。
封,埋藏、緘合、封閉與限制。
這些青銅木,全是封印。
那片峭壁,也屬於封印的一部分。落下滿地鳥果的巨樹,確實就在翻過峭壁之後的這大霧之中。此時一片漆黑而難以觀測的近東海地帶——金絲雀的家鄉。
神鳥之鄉。
「不過我想,在他老人家眼裡,十日當空引起大地焦灼一事,其根本原因並不單是神鳥作亂,可他卻因故不得不建立封印。那道門是方便他修繕、維持封印的通道。」
否則,他為何要特地留下了那行字?那行像在紀念,又似作警言的文字。
『極東天柱,古樹明燈,
百子遭繫,仰哀圖存。』
至於帝君此次前來,為何落得那般狼狽模樣?在見到洞壁上的墨畫與符文前,你始終想不明白他和鼠群究竟碰上什麼困難。起初是滿地裂果,這會兒是琅玕、那會兒又是鳥屍,總以為『仙樹』才是面臨麻煩的那一方,沒料受傷的竟是老鼠和他老人家。
「我好像明白了。」你指尖掃過文字,將礦葉遞給梔月。
鴉雲蔽日,晦冥如墨——這句話不僅只是描寫烏雲遮蔽天空,天色變得晦暗不明。
也暗指帝君,以及他當時的行動。
「無論神鳥和這棵樹的現況如何,祂對於帝君的抉擇肯定很不高興。」
洞壁符文中極東天柱所指為神,也就是傳言中的神鳥,符文與遺書中都提及的燈分別被稱作明燈與孤燈。墨畫裡一個中央大圓,以及環繞於周圍的九個:十火與九雀——倘若明燈正是十火,那麼所謂孤燈,應該代表最終僅存的火。
「這封遺書應該是九雀之一寫下的,知道自己即將離世,卻仍心繫十火中的最後一個。我能懂祂的感受。」梔月將礦葉放回你掌中,神情若有所思:「⋯⋯我也曾寫了一封,放在我們的房間裡。我本來想找時間交給你。」
你心口頓時一滯,對於梔月這句話感到訝異,卻也明白他的心思。你訝異,是因為你從未料想過他會忽然說及此事,輕描淡寫,彷彿吃飯談天般自然,告訴你:「小殷,其實我也寫了封遺書。」
倘若現在真在吃飯,你大概會忘了呼吸,接著被自己噎死。
在他親口說出來以前,你甚至不知道有這件事。
你沉默,心中悵然,有口難言。
梔月如此心思縝密而細膩,竟連遺書都準備好了,甚至放在你們倆的房間裡,你卻從未親眼見過其蹤跡。或許這正是梔月選擇寫下遺書的原因之一,因為在他或帝君做出最後的抉擇以前,他都有自信能夠瞞過你的雙眼。
他能夠深藏這個秘密,直到再也無人能揭發,如同以往。
你心想,就是這點,你覺得梔月和他老人家最像。他若不打算說,你便只能猜,能不能猜對那要看具體情況,還有他的心情和意志。
「雖然這麼問很奇怪,不過為何最後沒有交給我呢?」你不明白,若是早已下定決心,那麼藏著那封書信又有何用?
這寫信嘛,確實是私密的事,可遺書,最終是寫給他人看的。無論是表述心志、交託未竟之事與遺願,或者告別⋯⋯若是沒能成功傳遞至囑託對象的手裡,就沒有意義了。
梔月被你這麼一問,遲疑好半晌才終於開口:「我寫完以後,又想了很久,總覺得交了之後,可能真的會被父親大人燒。」
「啊?」你一臉愣怔:「被燒?你是指他老人家用黑火燒了你,最後屍骨無存,無以祭拜?」
梔月聞言,無奈地笑起來,道:「我是擔心遺書和你,小殷。我若已寫下遺囑,被黑火吞噬有何妨?可如果直接交給你,你一定馬上拿著它跑去找父親大人,遺書就會被立刻燒掉。那還不如先藏起來為好。」
咦?會嗎?不,等等,應該真的會。
因為問題肯定出在你身上。你會拿著梔月的遺書,在帝君書桌前呼天嗆地,說梔月怎麼不想活了您老人家快想想辦法,是不是給他太多壓力了,是不是蛇妖在身體裡其實很痛趕緊給他止痛麻醉云云。
然後他老人家就會被你喊得頭痛欲裂,威脅道:「再吵就燒你。」
「另一方面,寫完多讀了幾遍以後,總覺還有疏漏,於是又添了幾張紙繼續寫。然而越是寫下去,就越深刻地察覺⋯⋯我果然還是捨不得,看見你們那樣替我費心,便難以將那封信親手交給你們。」
你聽著,不禁感到好奇,梔月竟然寫遺書寫到要多添紙?怕不是把生前藏在心裡沒說的話一股腦地全寫進去了?
「既然最後沒交給我,能姑且問一下,都寫些什麼嗎?」
「我給山莊裡每隻老鼠都寫了幾句話。」梔月頷首坦然道:「也有給小鼠的。」
小鼠若是在場,此時肯定又傷心又感動,只不過牠和貓方才已自行出發去找下一棵青銅木所在處了,並沒有聽見你們的對話。
「還有⋯⋯給帝君和我的嗎?」
梔月淡笑一笑,說這是當然的。
「你是我在這世上最牽掛的人,小殷。」他垂首,眼簾輕顫抓緊自己胸前衣襟,語調卻依然溫和:「我絕無可能遺漏你的部分。無論如何。」
儘管那封遺書非常早便已完成,幾乎是在蛇村案後沒多久,很多當時寫下來的事如今與現狀早有不同,梔月仍針對你的疑問,老實地回答。
他思忖片刻,道:「由於已經做好被毀棄的準備,明白如此遭遇大概是因緣果報使然,生離死別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因此首先想到的,便是希望我不在之後,你也要好好生活。」
你聞言,心說這要求也太強人所難了。山莊裡沒有梔月,還能稱得上是生活嗎?
「我當時總想起我們在蛇村的遭遇,竟不確定自己恨不恨人類。既無法完全肯定,也無法否認⋯⋯可當我再想起冬螣、小巳,和他們的舅舅及母親,甚至村人們,我便知道我絕對是愛他們的。」
對於世人抱持的情感與態度,梔月如此坦然而直率的話語是極為罕見的。
你曾想親口聽他說說對於視察時遇見過的那些人,是怎麼想的,卻又不願煩擾他,至今都沒能好好問出口。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無論你們認為如何,都不能因此壞了祭典上的規矩。
如同帝君總是叮囑的那樣:無念無想。
並非無所知覺,而是無所束縛,不受動搖。
一直以來,你深切明白,要做到這件事有多困難。尤其對於梔月而言,更是如此。
「不僅僅是蛇村。還有我們一同踏足過的許多角落。這世間應當獲得庇護的,就該是你們這樣的人。」他說。
你總是在他寥寥數語中,聽出他的執著。
他說,他想將世間留給純淨而美好的魂魄。可這世間,什麼樣的人,才是最純淨而美好的?倘若問自己這個問題,你一時間也答不上來。
「除此之外,還寫了很多。可每每看見山莊裡的大家,我就無法交出那封信。」梔月無奈一笑,「所以就一直藏著直到今天。」
聽完他這番話,你倒好奇:「既然想藏著,那麼大可不必透露。此時這麼做,不怕我回去後翻出來拜讀一番?應該不只是因為這片青銅礦葉觸目傷懷吧?」
梔月的目光落在燈籠中浮躁而急切的小金絲雀身上,搖搖頭道:「確實觸目傷懷,卻也不只如此。如今見到洞壁上那幅畫、讀到這一葉遺書,再想起夢中白金色熊熊烈火,我便越是忐忑不安⋯⋯所以就想著,或許我該將遺書的事告訴你,在還來得及的時候。」
你聽他話中有話,緊張地拉住他臂彎追問:「什麼意思?你打算做什麼?」
梔月提起他在地湖湖畔和你敘說夢境時,你說那可能是蛇妖在作夢的假設。「隨著墨畫與遺書逐漸展露在眼前,夢中恐懼感越發真實。」
他抬眼,與你四目相會,神情肅穆:「這回父親大人的黑火,很可能真的不管用。雖說只是猜想,但倘若有必要,我會借用蛇妖的力量保護我們所有人。即使它索要無度,將蠶食我的精神和肉身,甚至從體內弄痛我,我也會答應。」
正想開口,大霧之中再度響起金石之音。
鐘磐聲以你們與小鼠和貓約好的暗號奏響,齊聲和鳴。繩索指向位偏東北,看上去和門所在方位非常相近。不過,既然探出門洞時並未看見,表示青銅木位於比門更遠之處,且當時已經被大霧籠罩。
你立刻收緊繩索,標出用於測量的記號備用,梔月則在地圖上畫出方位:「如果沒有弄錯,我們站在這棵女紀碑前往正東方望去,第四木和木的方位偏向,似乎正好成南北對應。」
再過了會兒,前去探尋的小鼠和貓成功返回,說是又找到了。
這回,牠們在青銅木下找到老鼠屍體,而刻有文字的青銅木,則寫著:第六木悲谷碑。
碑上紋理,看起來比第五木和第四木的更顯殘缺破碎。
「你們尋得的鼠屍,可是隨侍於帝君身側的老鼠?還是其他?」你向小鼠確認牠們的身份,要求描述得詳細些。
小鼠抖了抖鬍鬚,道正是隨侍的老鼠。除毛髮有焦黑痕跡,眼睛還成霧白色,看起來像是死前就先因強光而瞎了。
「吱吱。」小鼠說牠們的面部和側臉尤為焦黑,身體左半或右半側有大片灼傷,另一半則相對輕微,考慮同時有強光,那麼可能是突如其來的爆炸或者大火。至於部分左側灼傷,部分右側,或許是當時為保護帝君,自左右兩側以身體遮擋而導致。
「聽起來像是蛇村少年見過的那些。位偏東北,又在門以北處,雖說尚不確定距離,但那方向有水岩通往城中的要道。」梔月和你一塊兒盯著地圖,配合傳信老鼠給你們做的標記進行推算。
「既然如此,表示他老人家和蛇村少年碰面的地點,很有可能就在第六木附近,是他遭遇困難後成功與人接觸的地方。」
既能看見彼此,表示帝君與當時從帳篷中出來的少年之間的距離,不受大霧干擾。另一種可能,是當時並無霧氣存在。
話說回來,目前為止找到的青銅木,皆獨自一棵佇立於土丘之上。而你記得蛇村少年說他當時看見帝君「從樹林邊往他的方向靠近」,表示少年所見之景並非孤立樹影⋯⋯那麼,是第六木附近還有一片樹林,兩側分別是青銅木和通往城中的道路嗎?
或者——這些青銅木確實擁有界碑之效?只不過,並非土界,是封印之界。因封而有此界,使外人見林,你們見孤木。
小鼠說第六木悲谷之碑的紋理更顯殘缺,看起來和封妖的黑燈籠,其外側圖騰斑駁褪色後的感覺有點像,大概是快壞了。不過,山莊裡未曾有過青銅封印相關的物件,牠並不清楚實際上是怎麼回事,因此只能臆測。
你的指尖輕輕摩挲礦葉表面,拂過裡頭九雀之一遺留於世的控訴,不禁想:難道鼠群和他老人家之所以受傷,是因為修繕封印時發生意外?若是如此,那麼讓你們帶上黑燈籠於青銅木處待命,可能是為了應對接下來從破損封印裡出來的東西。
你和梔月評估目前進度,決定先停止貓和老鼠的探索,試著聯繫帝君。並非讓小鼠直接前去尋找,而是利用此處環境,先給他老人家打聲招呼。
說不定他其實就在附近,只是礙於霧氣阻隔聲音干擾,才不斷錯身而過。
你們決定,在青銅木上敲響你倆和帝君都知道的節奏或聲音。
「⋯⋯對了,梔月。」你呼喚身側之人,提起方才開口而未說的話語:「既然你告訴我了,我就一定不會讓事情走到那種地步。儘管是住在你體內的蛇妖,也不許利用你們之間的約定如此侵犯你。」
梔月抿唇未語,只莞爾一笑表達謝意,知道你是為了他好。
「他老人家近來聽力欠佳,辨音失準,但熟悉的節奏總能分別得出來吧?」你將目光轉回青銅木上,思忖片刻,最終選擇帝君最常彈的曲,最開頭的節奏。
鐘鳴喤喤,八方齊響。
磐音將將,珠玉瀝灑。
你們細聽周圍,等待可能存在的答覆。
只聽那共鳴聲中濕黏沉重的雨越下越近,花葉香撲鼻,卻仍未淋濕你二人。
一回神,腳邊竟全是半鳥的裂果。
這些半鳥裂果與剛出門洞時看見的很不一樣。
雖說應該是同一類東西,但眼前滿地呈半鳥屍狀態的裂果卻擁有更加接近人類,或說人類部分軀體的外觀。不,不只外觀,也有身體裡面的部分。
像是皮膚,以及內臟。
那種模樣,就好像即將幻化成飛鳥的人未能順利轉化、展翅飛翔,反而自高處墜落,最終成為破碎四散的屍骨⋯⋯對了,幻化成人——不只類似蛇村之民,靈魂能存在於第二個軀體之中,牠們這種變化姿態,也許更接近於山莊的老鼠、貓苑的貓?
方才共鳴聲中的濕黏落雨,似是鳥果墜落於地或砸中青銅木後,於霧中傳遞的聲響。
「牠們全是從上面掉下來的⋯⋯」
你和梔月仰頭朝天頂處遙望,只見鳥果帶著晦暗不明的細弱光芒,如雨點般自空中接連墜落,彷彿漫天火星,鮮黃色澤的鳥羽反射某處光線,乍看宛如曳著長尾的彗星一般。
等等⋯⋯如果只是人類幻化成飛鳥,那另一半就不該如此接近果實的模樣才對。
你們撿到的果實之中,其內部幾乎都包裹著一隻小雛鳥,而果實最終還成了小金絲雀的食糧,想必不只是「想要變成飛鳥卻失敗」的結果。
鳥果持續落下,有幾顆精準地砸在燈籠上,有的從藤條外側緩緩滑落,有的落入燈籠裡面。小金絲雀們驚慌失措,用鳥喙戳了戳疑似手骨與皮膚的碎塊後,更是激動地拍打起翅膀來。
小鳥們的爪子勾在藤條上,幾乎要鑽出燈籠來。
墜落於地面,因重擊而爆裂四散的鳥果發出屬於人的淒厲叫聲,像是因疼痛而哀嚎。
鮮黃汁液在地面迸散潑濺,隨後,其身體表面開始蒸騰出陣陣熱氣,伴隨濃烈腥朽之氣,逐漸蒸散、腐化。白骨自血肉之下暴露而出,眨眼間同樣蒸發殆盡,消失無蹤。
宛如燃燒的曇花。
「喵——」貓苑的貓又想掉頭往寒谷去,小鼠見狀,立刻用力扯住牠的毛,將整隻貓給轉過來。那貓兒罕見地齜牙,聽起來很急迫。
你見那貓掙扎著,不禁驚嘆:「小鼠,這隻貓如此不受控制,你還能接連找到兩棵青銅木,究竟怎麼做到的?」
「吱!」小鼠又氣又感到驕傲地喊道:「反正貓往哪兒去,我就偏要牠走反方向。我發現這方法好像挺管用的!」牠說牠也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貓並非只想往寒谷前進。
小鼠說,找到第四木之前,貓的路徑一直朝西南處曲折前進,最後停在一處望著西南方向不動,駐足地點與面前卻空無一物。牠當時到貓身邊就見到那副情景,也不知道該從何找起,乾脆拉著貓往東北一直走,結果就找到青銅木了。
找到第六木之前,貓則一直往西北,小鼠便又拉著牠往東南移動,最終也找到了青銅木。倘若這兩回並非巧合,那麼以結果來看,好像距離最近的青銅木在何處,牠就偏要走離開一段距離,途中前掌還不時在臉前方揮舞,還以為見鬼了。
「牠要是見鬼,我們肯定看得見。」你無奈道,說搞不好見鬼對你們而言還比較方便,直接開口問路就行。
但是這裡並沒有鬼。不像蛇村的草原,沒有在樹下等待的老嫗。
你們依然沒能等來帝君的答覆,只有漫天落火在詭異長夜裡,接連擊響霧中青銅木,與期望中的暗號回應毫無關聯。
未知源頭的談話聲已然徹底消失,只剩鐘磐之聲此起彼落,有些鳥果甚至掉在你和梔月的肩頭,灼熱之氣差點兒要將衣服燒出洞來。
你連忙確認身邊好兄弟的安全,深怕一個不注意,漫天鳥果便使他體內蛇妖嚇得把他整個人給凍成一個大冰塊。只是,轉過頭去的剎那,映入眼簾的景象荒謬得令你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目不轉睛地盯著梔月身上又圓又大的球形冰晶,宛如結凍半日有餘的大冰殼兒,只在臉部區域透出他萬般無奈的表情來,厚度和外觀都像是套在頭上的一顆西瓜;此外,左右肩上還各有一個飛簷狀的冰甲,就差在上頭凝結出幾隻吻獸了!
「梔月,這蛇妖的美感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吧。」你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由於過於突然,聲音就像隻豬,被小鼠和梔月瞥了一眼,以表關懷。
「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梔月神情五味雜陳,對於加諸於頭頂和雙肩的負擔無言以對。
見到那副表情你又覺得更好笑了。儘管這種在身體外部結出大塊冰殼子的情況,多半屬於蛇妖為梔月面臨危險時準備的安全機制,但是長得如此莫名其妙的模樣,你還是第一次見著。
「你還笑得出來呀,臭小殷。」小鼠罵道,天降災星,你還不趕緊躲一躲,只顧著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你看到梔月這模樣要是笑不出來,鼠生就太沒趣了,小鼠。」你反駁,聽見梔月悄悄嘆了口氣。
「小殷這麼喜歡的話,我讓蛇妖也給你弄一個吧。」梔月說著,朝你伸出手,放在你肩上作勢給你結冰。
你這才回復正經,讓貓確認小鳥們方才注視的方向,是否有你們眼睛看不見的姻緣線。那貓兒聽見吩咐,便又對著寒谷喵喵叫,前掌往眼前勾了又勾。
小鼠見狀不禁搖頭嘆氣:「這隻貓肯定是覺得線沒往霧裡去,才會一直走歪路,想往別的地方跑。」
「『這線只會指向一個終點,並且永遠如此。』這是貓苑的傢伙說的。」你提醒小鼠。
還記得貓苑說過貓在東海附近可能會失靈,可是多找幾棵青銅木就能找到線索,甚至還說東海自古以來也是他難以觸及的領域。這隻貓時不時在眼前勾抓著什麼,既然你們看不見,那麼很可能就是貓兒才能見到的姻緣線。
這條線在牠眼中或許是纏住了?又或者以一種非常曲折離奇的方式向著終點延伸,使之難以依照其路徑直接前進?
在第四木的時候往西南,在第六木則往西北,在面前第五木則面朝寒谷⋯⋯彷彿堅持背對某個地點似的。
「既然貓說那兒有線,那便有吧。」你無奈道:「也許我們想得過於簡單了,這條線並不一定是筆直的線,即使貓能帶我們找到帝君所在處,也不保證中途不會彎彎繞繞。」
起初抵達第五木時,你們以為是貓完全找不到正確方向兒乾脆亂走,然而在三棵青銅木附近碰上同樣情況,以貓苑信誓旦旦說要提供協助而言,給出這隻貓未免顯得過於無用而毫無誠意。
那貓苑說到底還是很重視他老人家的。此時面臨危險,他不可能在這種地方敷衍了事,因此你認為,必定只是你們尚未看出端倪罷了。
貓苑說東海也是他難以觸及之域,恐怕連他本人都不大確定貓會如何行動,所以才讓你們帶貓在青銅木附近繞一繞。
「⋯⋯說起來,難以觸及是什麼意思?到不了、進不去、管不著?該不會,姻緣線根本就沒能往青銅木以後的地域正確地延伸吧?」
「只是指向,卻無法深入其中?」
「就和探靈的鼠群們一樣?」若是如此,你好像忽然能理解為何這貓苑的貓會失靈,為何像是堅持背對某個地點⋯⋯
「既然貓總是往遠離青銅木或霧氣的方向走,小鼠反其道而行卻能成功找到青銅木——那麼我們也把貓面朝的方向反過來延伸匯集,是不是就能找出正確的位置?」梔月捏著繪有地圖的紙湊到你身邊,飛檐似的冰甲撞在你肩膀,讓你感覺自己像是被揍了一拳。
他邊說,邊在地圖上將貓於第五木女紀碑附近的朝向,大致標記出來,然後將之與青銅木連線。
連接完畢後後,梔月又在紙上將此線直直往大霧方向延伸而去。
雖說貓總是盯著寒谷方向,可說到底仍是座山谷,範圍說大不大說小卻絕對不小,該以何處作為基準無從判斷;加上這條你們用墨筆徒手畫出來的線,絕無可能像貓苑的姻緣線那般準確,因此只能大略拿捏⋯⋯
說是準確,其實你們也不曉得貓苑的話是幾分真假,畢竟你們從未親眼見過姻緣線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只聽說是條紅色的線。可儘管他說得頭頭是道,你們依然只能憑空想像。
不過,即使只能得出大略位置,也比毫無頭緒地往霧中埋頭前行要好上許多。
令人驚喜的是,這條經過第五木女紀碑,往大霧中一路延伸而去的線,看起來幾乎就在正東方位上,與梔月先前所言有殊途同歸之感。從第五木所在處往正東望去,第四木和第六木的方位偏向,正好成南北對應,也就是差不多在正中的位置上。
「假如我們將第四木或第六木的正確位置標記出來,同樣以其和貓的朝向進行延伸,就能得知貓所看見的線最終會在何處。」
姻緣線本應指向並抵達的位置。
你立刻找尋方才做在繩索上的記號,發現兩個記號位置並不是太遠,那麼應該表示第四和第六木,彼此與第五木的距離很相近吧?
「這代表匯集之處不會偏離正東太多。他老人家過這麼久都沒回應,方才我們又敲了兩三回,也沒聽見一點動靜,要不乾脆直接出發去看看?」你問道,試著活動梔月在你不注意時做好的冰甲。
興許是天落鳥果把蛇妖嚇得不輕,這冰甲將你身上所有可能被落果沾黏灼燒的部位遮覆起來,頭、肩兩處結冰尤其厚實,整體而言和梔月身上的差不了多少,但夾帶著一點屬於梔月的美感。
「我完全能從這冰甲外型,看出你與蛇妖爭論不休了一番。」你不禁失笑,換來梔月更加無奈的沉默。
「吱!」小鼠說,牠已經騎這隻不受控制的貓騎到有點累了,既然有頭緒,便趕緊嘗試吧。除此之外,牠真的看不下去你們這身愚蠢冰甲,即使有梔月的堅持也難以補救。
小鳥們也很急切,鳥爪已抓在燈籠緣口,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燈籠外,正不停搧動翅膀。若不是繫著帶子,此時搞不好已經飛得不見蹤影。
你聽從小鼠的建議,決定直接往正東前進,於是立刻將方才回收的繩索繫在第五木女紀碑的樹幹上,以此作為接下來移動時的保險。倘若意外於大霧中失去方向,還能沿繩索走回女紀碑旁,重新再找一遍。
「另一端繫在門上的繩索先不解開。如果第五木這裡出了什麼問題,至少還有連著門的當作備用,比較安心點。」你邊說,邊將你和梔月腰上的繩索再次拉緊。
「好了,我們走吧。」一切準備妥當以後,你吩咐小鼠和貓帶頭。小鼠將指南針抱在懷裡,用尾巴當作馬鞭子輕拍貓背,就這麼騎著貓往前走。
你拉著繩索走下土丘,卻發現梔月沒有跟上。窘迫的話音自身後傳來:「⋯⋯小殷,等我一下。」
「怎麼了?」你回首關切,頓時驚詫不已。
只見梔月頭上那冰晶西瓜此時變得更加飽滿圓潤,肩上飛檐也更為氣勢澎湃,當滿天落果精準地砸在肩上時,便會順著瓦片般的厚實冰鱗滑落,因飛檐表面結構而往他身體兩側飛出,砸在一定距離之外的地面上,連潑濺而出的汁液都難以附著。
「我必須⋯⋯整衣。」梔月輕輕蹙著眉,也不知該如何向你解釋他身上的冰鱗,為何又變得更加愚蠢,甚至有點影響行動。
「這蛇妖未免太誇張了吧。」你依然忍不住笑意。
梔月瞥了你一眼,要你別再揶揄他,否則他就要讓蛇妖也給你做一個一模一樣的。接連兩次看見梔月這副表情,著實罕見,你根本不可能好好收斂笑容、停止笑聲。
梔月無言以對,神情非常複雜,最後只是默默地抽出佩刀,將肩上延伸過多的冰甲敲碎,嘗試卸除。你見狀,也回到土丘上,替他正衣冠。
「吱吱?」騎著貓走了一段的小鼠發現你們倆都還在原地,困惑地轉過頭來,就看見你握著刀鞘,用刀柄捶打梔月身上那些已然造成負擔的冰晶,將它們敲成小碎塊。
「吱⋯⋯」小鼠表示,牠實在沒想過會看到炎炎夏日的街市上,製作甜涼冰品的技術在這裡重現。看到這幅景象,漫天鳥果和半人半鳥的屍體詭異感便相形失色,即使是淒厲的尖叫聲,也沒有你刀柄敲在梔月身上冰鱗表面的聲響那麼奇怪。
「你頭上這顆西瓜怎麼辦?」你問梔月。
「當然是想辦法弄下來⋯⋯」他說著這句話的同時,原先被敲下一塊的冰飛檐又重新凝結了。
你能聽得出他幾乎想再嘆第二口氣。
於是你姑且又敲了幾下,重新減輕他肩上重量。
即便梔月最終幾乎放棄與蛇妖在冰甲的外觀討價還價,依然無法避免雙肩和頭上冰晶過於沉重而影響行動的問題,你只好替他將冰殼撬開,想盡辦法讓他的腦袋瓜不再受層層疊疊的冰鱗束縛。
大概是為了順利支撐頭部重量,梔月背部也幾乎呈現結冰狀態,更加阻礙雙肩和雙臂活動。
蛇妖對鳥果的警戒,自那天清晨開始便沒有鬆懈過,對於小金絲雀們的恐懼更是逐日嚴重。只怕待會兒找到線的終點時,你身邊的人已經變成一條大冰蛇了。
你想起梔月做惡夢的那晚,你幾乎可說是抱著半條大蛇在草地上艱難移動。
當時蛇妖並未帶著梔月四處逃竄或躲藏,可能是判斷自己仍有一定優勢,加上藥籤作用,梔月尚未完全失去對蛇妖的掌控。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小鳥長大,夢中之火數次映入梔月眼中,它或許有了其他考量⋯⋯
恐懼驅使他行動,如同那夜具有攻擊性的行為,很可能再次發生。
蛇妖的力量有其方便與優勢,可是完全變成大冰蛇,意味著梔月對身體掌控權變低,屆時所有行動都將變得難以掌控,場面可能變得混亂不堪⋯⋯至少目前為止你的觀察結果與紀錄都是如此,這幾日的狀態尤其可能重蹈覆徹。
梔月說,如果有必要,他會借用蛇妖的力量保護眾人,並且答應蛇妖所有要求。
你當然相信蛇妖會好好保護梔月這個「軀殼」,也相信梔月會盡全力控制好它,但你不相信除此以外的事——吞噬宿主的意識,於蛇妖而言是極為方便的選擇,只是,你不可能輕易放任梔月被冰鱗徹底包覆。
——這些實屬後顧之憂,此時最令人懊惱的,依然是這冰甲除了看起來氣勢十足以外,一點用都沒有!
不僅如此,蛇妖對於你們的行動好像感到很不滿,認為不該在這種時候卸除身上防備似的,一股腦兒地只顧重新結冰。然而結了那麼多冰,也不見霧氣變薄,實在惱人。
你忍不住大嘆一口氣,嚴肅地跟它解釋輕便行動的重要性:「防護應兼具實用與行動力,而非美觀,你懂不懂?真虧你身為一條蛇,傻啊!」更別說這冰甲其實根本不美觀。
「吱!吱吱!」小鼠聞言,竟異常興奮地應和,說等了不知幾百年,今日自你口中聽見金句,著實是吾家有兒初長成,令人感動涕零。
你沒空理牠,只用刀柄再度輕捶梔月頭上的大冰西瓜,要蛇妖收斂些:「你在這兒用冰塊擋有什麼用?讓我們好好走路,遠離鳥果會落下的地方,比較實際吧。」
也不知是悟出什麼道理來,你絮叨完這些話語以後,梔月身上的冰甲便褪了點兒,接著很快地恢復成平時貼附於身體表面的冰鱗。
「孺子可教啊。」你見狀,頷首表示讚賞,頓時覺得自己好像又化身他老人家,此生竟然還有對著別人說這句話的機會。換作平時,這幾個字怕是他天天拿來唸你的。
梔月鬆了口氣,理了理滿頭亂髮,拍掉外袍沾黏的冰屑。
「⋯⋯我們趕緊走吧。」
「嗯,走吧。」你伸手將梔月髮絲邊一片雪晶似的冰撥掉,和他並肩走下土丘,不忘閃避沿路掉落的鳥果和半鳥屍。
那些砸碎的眼珠子和牙齒,以及混著血色的汁液,伴隨淒厲哀號的景色,你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老人家,可是為此而來?
你們手中緊攥繩索,在小鼠的指南針以及貓的反向指引下,於漆黑大霧之中戰戰兢兢地朝正東方前進。
鳥果像是一陣陣雨,染濕土丘與身周土壤表面,漫天金光銀火自霧中閃現,又宛如星子凋零。漫長得詭異的夜色裡,只見火花,不見日光;即使是小金絲雀散發出來的光芒,在濃霧之中,也只能照亮三至五步左右的距離,令遠處更顯黑暗。
不斷前進的過程中,腳下之路越發鬆軟濕滑。
你們聚精會神,將所有注意力放在繩索與前進方位上,時時刻刻確保所行方向並未偏離過多。小鼠目不轉睛地盯著指南針看,說是目前為止並未觀察到異常偏轉,只要照著貓和指南針的方向走,應該就能抵達姻緣線本應抵達之處才對。
此時尚不清楚終點有些什麼,但他老人家讓你們在青銅木處等候,卻遲遲未回覆暗號,毫無音信,實在令人擔憂⋯⋯
起初你想著,聽力欠佳辨音失準不是問題,只要能聽出節奏便好,可沒想到就連這些自四面八方齊齊響起的共鳴聲,他也聽不見了?
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你和梔月都認為有必要親眼確認一下。至少,先想辦法找找他老人家所在之處,若是能夠會合,便再好不過。反正有貓,身上還繫著繩索,若是毫無所獲,再做打算也不遲。
腳下逐漸變得鮮黃的泥濘之中,花香與葉香夾帶腐臭氣息,以及隱約飄進鼻腔的鹹澀之氣。除此之外,又多了另一股氣味——有些刺鼻,聞久了便感到頭昏。
你想起蛇村少年的描述,帝君將書信交給他時,看起來正嘗試抵抗偶發的暈眩感,不禁對這股氣味更加警戒。
「不會有毒吧?」你說。
「吱。」小鼠表示,既然有這個可能,現在就別一直說話。
你們掩住口鼻,在陣陣落果中朝東邊挺進。
小鳥們哀鳴不已,嗓音越發尖銳,不停振翅試圖飛離燈籠,卻未曾成功讓身體持續騰空。牠們只是不斷地跳躍、短暫拍動翅膀再落下,周而復始。牠們從內部推擠著燈籠,像是希望你們前進得快一些,卻又時不時感到遲疑地停下動作。
正當你和梔月對小鳥的舉動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該放出一隻看看情況時,腳下倏地一震——
貓和小鼠頓時驚慌大叫,扭頭就往反方向奔跳逃竄。
當你意識到的時候,腳底早已徹底失去支撐。
「小殷!」梔月的驚呼頃刻間便向上遠去。
你非常清楚,自己已經足夠仔細且小心,這種情況絕對不是失足所致。只聽耳邊不斷傳來大地震顫低鳴,濕黏碎爛的鳥果在泥濘之中碰撞擠壓,以及土石鬆落的聲響。
是坍方。
這種腳下霎時一空甚至往旁滑移的感覺,並非巨鰲邁步,而是土地表層迅速向下塌陷,接著傾斜崩落所致。濕滑泥水與鳥果汁液使你難以施力,一旦用力踩踏,便會使土石更加快速地崩解滑落。
你跌在陡坡上,腰間繩索眨眼間被抽得筆直。
回過神來時,眼前景色天翻地覆。
金黃色泥濘火漿似地灼燒著你,當你以為自己的外袍真要被燒出洞來,屁股下傳來直透背脊的涼意,凍得你連連嗷叫。
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腿下一片結冰,竟是梔月用冰將你整個人托住。
你連忙穩住身體,以避免滑落。土石與炙熱泥水仍在持續崩解塌陷,大片冰面與之接觸而爆裂的聲響此起彼落,彷彿周圍逐漸凝結的冰隨時都要跟著坍塌土石再度瓦解。
儘管如此,結冰速度仍比你想得更快,只見冰鱗鋪天蓋地似地延展而出,如同一面冰牆替你抵擋即將潑濺或流淌至身側的鳥果汁液。
你仰頭望去,梔月正神情緊張地趴伏在坍塌處邊緣,滿是冰棘的雙手如同爪子般嵌進尚且完好的土石裡,一條尾巴狀的冰錐自土堆邊緣垂落,尾端微微勾起,迷濛霧氣正緩慢遮掩覆滿鱗片的雙頰。
他一邊用冰將你往上抬,一邊收緊繩索,早已顧不及小鳥和小鼠的安危,只想盡可能迅速地使你回到身側。
繫著小鳥的燈籠倒在一邊,金黃色身軀蹲在燈籠外,雙雙朝你這兒遙望。
小金絲雀們拍動翅膀,羽翼之下盈滿熱流和亮光。
從這裡望去,你能清楚瞧見,當牠們亮麗的飛羽拂過空氣,周圍霧氣便短暫地被推擠開來,身上光芒乘風向外延伸,宛如烈焰在羽毛表面燃燒;收起羽翼時,火焰便迅速消失,金光內斂。
你忽然發現,由於坍方導致跌落,此時你與梔月和小鳥們的距離,比方才都要遠,卻仍能大致上看清上方景象,於是立刻轉頭查看坍方處的底部,想趁機確認底下是怎麼一回事。為何原先以為是遼闊平地的近東海地域,還能產生如此規模的地表塌陷?
放眼望去,只見一巨大凹洞映入眼簾,金黃色泥水與半鳥屍身混雜於土石之中,血肉模糊難辨。土石之間,有曲折歪扭、繡跡斑斑的根狀物體穿梭盤繞,一路往深處而去,寒氣陣陣。
散發著微光傾流而下的火漿在凹洞底部緩慢積聚,一部分蒸騰消失,一部分則凝結成綠色結晶。迷濛水汽正緩慢擴散填補眼前坍方而成的凹陷處,很快地便再度遮覆眼前景色。
但是方才那一眼,你仍然看見了——
大洞底部,有你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嬌小墨黑的身形倒臥於白中帶金的流淌火漿附近,一動也不動,特別顯眼。
「梔月、梔月!」你扯動繩索,讓他先停止收繩:「找到他老人家了,就在下面。」
將你向上托起的冰層登時停止凝結,表面浮起片片粗糙薄鱗。你聽見梔月壓抑卻略顯焦慮的話聲自逐漸聚攏的霧氣後方傳來:「父親大人在坍方處底下?」
「對,我看見他身體有一部分被那些像青銅礦質地的綠色結晶包裹著,可能受困了。」你轉述道。梔月方才的注意力想必全在跌落的你身上,無暇顧及周圍,因此並沒有察覺。
「我要去把他帶上來,你幫我一下。」你拉動繩索,讓梔月他們固定好繩子使你得以緩慢下降,等快到的時候你會再拉動一次作為提醒,這時候梔月就幫忙用冰支撐,一起拉帝君起來。
小鼠吱叫了聲,說牠在上頭陪梔月,由貓跟你下去。
小鼠說,如果帝君受傷了,隨身攜帶的傷藥或其他物品不夠,就用貓吧。既然在青銅木附近指路總是失靈,現在就該是牠派上用場的時候。
一道身影自上方霧中竄出,輕盈地落在你腳邊。貓兒回頭看了你一眼,注視著陡坡底下好半晌後,邁開步伐朝你方才看見帝君的方向前進。
「終於恢復正常了嗎⋯⋯」你有些無奈地在心裡嘆息。沒想到在青銅木和土丘附近的區域,竟要將貓面朝方向反過來作標記;直到深入大霧之中走了那麼一大段距離,牠才終於能像先前攀爬峭壁時一樣,給你們指出最短的行進路徑。
下降時,腿下結冰融去,冰鱗轉而覆蓋在那些看起來相對鬆垮的土石推處,將其加固以防二次坍塌。只不過,這樣的防護在下降過程中逐漸減少,想必是超出梔月和蛇妖在大霧裡能觸及的範圍。
你謹慎地踩著那些看起來相對扎實完整的土石,避開碎爛其中的屍體和火漿,跟著貓緩慢往凹洞底部移動。
漫天落下的鳥果又進入間歇期,過了會兒,只有零星幾顆落果。附近土面的汁液仍不斷蒸散,抑或流向地勢更低處。
牠們是霧裡殘燈,一縷縷火苗在漆黑長夜裡自高空墜落。
火星迸散,猝然熄滅。
眼前恍若浮現多年以前那妖樹身處之山林,細小破碎的金紅焰火於燈籠周圍閃現、消逝的景象,乍看之下像極無數小小金魚在空中游動著——青銅礦蛋中小葉狀的魂魄,與這些焰火儘管外表略有差異,本質仍是相同的。為何老鼠無法回收?
青銅木所建之碑,作為封印,所封之物不僅僅是「孤燈」?
難道⋯⋯小鳥的歸宿,另有桃源?
貓兒停下腳步,你來到匯聚的流光火漿附近,成功找到身形嬌小、身著墨黑衣裳的男孩。
帝君雙目緊閉,看起來完全失去意識,左臂和身體一部分早已被包裹於結晶之中,難以動彈。周圍火漿持續緩慢地流向結晶,碰觸到的瞬間便粘附凝結,使結晶向周圍擴散、根深於土石之下。
這裡的土石之間,也有滿佈繡跡的根狀物綿延穿梭,但是鏽斑比上方的少了點,看起來更像是真實的樹木根部。從露出地表的部分來看,肯定是棵非常老的樹。
一道滲入土壤的深色細小痕跡,從帝君身體底下朝某處蜿蜒而去,仔細一看,竟好像是血跡。
你呼吸一滯。
他老人家受傷呈現這樣的狀態多久了?
收魂的鼠群呢?
你立刻來到帝君身邊,用刀將身體周遭那些深根的結晶打斷。好在這些青銅礦與你所知的一樣,質地相對柔軟清脆,以刀刃在其中幾處劈砍,加以敲擊後很快地便碎裂開來。
你盡可能地將附著於帝君皮膚和衣袖上的青銅礦移除,減輕重量,手臂自其腋窩底下繞過背部,將他攙扶起身。隨後,拉動繃緊的繩索,示意位於另一端的梔月協助。
由於距離有點遠,加上隔著濃厚霧氣,這裡連作為防護的冰牆都零星難見。你一手掩住口鼻抵擋不斷侵入鼻腔的刺鼻氣味,往回移動一段,冰鱗才得已沿繩子摸索過來,提供支撐。
雖然想盡快查看他老人家的受傷情形,底下那些流光火漿的狀態卻不允許,還是先回到正常的地面上再說。
隨著距離接近,梔月的冰終於能完全托住其身體,將帝君整個人往地表處搬運。
你拉著繩索重新攀爬而上,回到眾人身側。
梔月正在查看帝君的傷勢,粗略檢查下並未發現任何大型傷口。四肢骨骼完好,頭部和臉部沒有撞擊痕跡,只有些許皮膚表層的燙傷,衣物無明顯破損。
「應該不是跌落坍方洞底造成的。」梔月邊說,邊讓小鼠幫忙擦拭帝君臉部沾染髒污的燙傷部位,進行簡單清理。
你思忖片刻,告訴他,方才在凹洞底部看見土壤中有細小血痕一路往某處延伸,比起外力造成,更可能是帝君自己造成的傷口。梔月聞言,便掀起帝君衣袖,轉往查看衣物底下。
他老人家的皮膚很蒼白,和貓苑那傢伙的白皙膚色不同,藉貓苑的話來說,更像是氣血不順,此時映著微弱光線,更顯憔悴。他老人家對此曾做過解釋,要你們別聽貓苑胡言亂語,說是那傢伙與凡人接觸久了,總愛回頭嫌棄他膚色看起來像死人,殊不知這本就是天生的。
你和梔月當時聽了便心想,他本人都這麼說,除了相信,又能如何?
雖說早就知道他老人家會將幾道比較重要的符寫在手上,如同你們隨身攜帶的瞬身符和其他字符,親眼見到的瞬間,仍是怵目驚心。
衣袖被向上掀開的同時,鮮明漆黑、沿雙臂內側整齊排列的墨字,於慘白如紙的皮膚表面逐一展露,如同咒文。與其說他將這些字當作符使用,更像是滿臂墨字封著他。
掌心沾染著乾涸血漬,似乎是從前臂流下的。於是,你們將目光移至手臂前端,看見幾道被抹去的墨黑色痕跡,應是使用過的字符,漆黑帶血的傷口就位於痕跡中央。
這時候,黑色衣袖底部突然一陣鼓動,布料翻起細微薄浪,朝袖口波蕩而出。你和梔月正專注著查看傷勢,被這騷動嚇了一大跳,連忙從帝君身旁跳開來,退離好一大步。
倏地一個淺紅色小點從衣角邊冒出來,轉眼便是個灰黑色抖著鬍鬚的小腦袋,黑溜溜的眼睛朝你們這兒望。
「吱吱!」老鼠對著你叫,問你愣在那兒做什麼。
然後接二連三地又冒出好幾個。
「唔哇——!」你看見他老人家的袖子裡連連鑽出好幾隻老鼠,顯然是藏在裡頭等待時機出來的。
「吱吱。」第二隻老鼠問你怎麼來了,帝君應該讓你在青銅木待命吧?
「吱吱吱。」第三隻和第四隻也從袖口邊探出頭來,表情從警戒轉為徹底放鬆:「沒想到我們還活著,還以為要被烤成乾啦!我還記得很久以前也差點為了有問題的樹送命,沒想到這種事情竟然要經歷兩次。」
「吱。」另一隻老鼠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等回了山莊就是小殷請大家吃大餐的日子。
「原來是你們!怎麼方才都不出聲呢?我就覺得他老人家今天特別重⋯⋯還以為是那些結晶的重量呢。」你驚喜道:「不過吃大餐是怎麼回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吱!吱吱!」老鼠們說,他們閉氣都來不及了,還出聲呢。
方才最先探出頭來的老鼠睨了你一眼,在那兒不停擤鼻子,「臭小殷,你打碎一堆青銅礦,附近又是濃重霧氣,光是看著心臟都快跳出來啦!我看再晚一點老鼠們乾脆給彼此收魂算了。」
你愣了一愣,立刻將臉半埋進手肘處,問道:「真有毒?」
老鼠吱了聲,說這毒正是源自於那些青銅礦和樹根附近的霧氣,但反正你腦子早就壞了,多吸點大概也沒什麼區別。然後轉頭提醒梔月趕緊拿條布掩住口鼻,別吸入太多,以免不舒服。
「坍塌發生前還沒這麼嚴重的。」牠說。
對於老鼠的斥責和無情忽視,你不禁哭訴:「真過分,我好歹救了你們⋯⋯」
「吱。」老鼠抖抖耳朵,說關於這點當然是很感謝你的。牠兇歸兇,還是從帝君的衣襟底下翻出兩條小帕子,分別叼給你和梔月,要你們趕快將口鼻覆蓋起來。畢竟就算你倆死不了,仍會因為中毒而感到不適甚至失去行動能力。
你感激涕零接過老鼠給你的賞賜,忽然想起一直帶在身上的礦蛋,急忙問道:「青銅礦⋯⋯我們摸了不少次,還聞了幾遍⋯⋯」
老鼠聽了,讓你也別過於緊張,只是觸摸和聞個幾下並無大礙,麻煩的是持續暴露於大量碎屑粉末之中。
這些青銅礦質地天生脆弱,容易碰傷,周圍裂果和屍體產生的汁液和火漿又會持續不斷凝結成結晶,因此牠看見你為解救帝君而打斷結晶時,既想阻止你,實際上也明白暫時沒有更好更快的辦法。
「那你怎麼還罵我⋯⋯」你委屈道。
老鼠又擤擤鼻子,說這緊張得令人心驚肉跳的部分,多少還是得抱怨一下。
又是幾隻收魂的老鼠從帝君袖子裡探出頭來。
見到滿地老鼠,你和梔月吃驚不已。以躲在袖子的數量而言裡實在夠多,但與當初來到東海收魂的數量是天差地別。
「你們原先不是還和負責傳信的老鼠一起搜索他老人家的位置嗎?怎麼一轉眼就失散,找到人後也沒到青銅木邊回報?就留一個燈籠在那兒。」你讓牠們將目前為止的來龍去脈都說出來,尤其關於在大霧中發生的事。
老鼠搖搖頭,疲憊地嘆息:「燈籠是一開始放的,因為有很多個,就暫且留了一個在那裡當作記號。誰知道後來根本沒能返回原地。」
「我們也想回去,但是這裡的環境過於詭異,縈繞不去的微弱鐘磐聲在大霧中難以判斷音源,搜索過程中不斷削弱我們的聽覺。深入霧中沒多久,最前頭的鼠群也提醒大家霧氣好像有毒,要小心防護。可說時遲那時快,回過神來已經什麼氣味都聞不到⋯⋯」老鼠說,還好你們進來前身上綁了繩索,是明智的決策。
你想起傳信的老鼠回山莊報告情況時,也說過一樣的話,氣味漸漸變淡,接著什麼都嗅不出來。
「我們的經歷與你們差不了多少。失散之後,也碰上漫天鳥果和墜落死屍,全都是半人半鳥的模樣,大雨似一陣陣地,昨夜就下了一回。」
「這幾日更是遇上不少次坍方,那個大洞已經是坍塌了好幾次之後的結果;有些老鼠被埋在底下,如果沒被砸死,應該還在想辦法挖洞或找縫隙鑽出來。」
「吱?」小鼠問,牠們失去了聽覺和嗅覺,最後又是怎麼找到帝君的。
「第一次坍方之後樹根裸露,毒氣四溢。我們想著,既然早就確定帝君的氣味在這一帶,以他的脾氣和可能的目的,也許人就在最危險的地方,索性順藤摸瓜沿著樹根走,才找到的。」
「實際上也只是約莫半日前的事。我們是在一個像是深谷中山洞的地方找到,後來山洞外側塌陷,才變成你看見的大洞,那些樹根就在其中蜷曲盤繞。」老鼠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困惑地抖抖耳朵:「不知道為什麼,樹根間纏著一塊刻有『寒谷』的老舊青銅碑⋯⋯」
聽老鼠們所言,牠們似乎並不知曉這一帶的青銅木不只一棵,以及符文和洞壁的存在。於是你們長話短說,將相關線索轉述給老鼠聽,卻換來老鼠詫異的眼神。
「我們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
「每回帝君前往東海都只帶數量極少的侍者,且都是以往外出就隨侍在側的那些。回來之後即使有人過問,牠們也不曾明說,只說那是上一個時代的事,別多加干涉為好,更吩咐所有老鼠沒事別跟你和梔月提,說是講了也只會徒增煩憂。」
上一個時代?是指十日只剩一個之前嗎?
他至今封過什麼妖魔鬼怪,你和梔月幾乎都在存放黑燈籠的地窖親眼見過,也在書房案卷中讀過——唯獨青銅木、孤燈之詞,他未曾提及。
沒想到連老鼠也不知道。
你心想,這封印一直都是他老人家說的算,除了把梔月封起來這件事你絕不允許以外,其他你都聽令照辦,也不覺得有什麼錯。如果是出於不得已,而為此留下符文與墨畫作為紀念與警示,有何隱瞞的必要性?
神鳥對於帝君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即使受困或受傷,也不願以黑火應對,與這有關嗎?
帝君仍然昏睡不醒,即使老鼠們和你們正議論紛紛,小金絲雀在一旁啾啾叫個不停,甚至貓都踩到他身上去了,他還是緊閉著雙眼。
你環視周遭,旁邊不遠處就是你剛爬上來的大洞,據老鼠所言那是由不只一次的坍塌造成,難保這兒過一陣子不會跟著坍方。無論如何,還是先把人帶回青銅木邊休息,等他自然醒比較好。
「在這裡不大安全,我們趁著落果間歇期移動吧。」你吩咐老鼠們協助,讓他們攙扶帝君,或者直接搬起來也行,只要能盡快返回青銅木處即可。你和梔月則在隊伍前後護衛,免得一眨眼牠們又不見了。
「吱。」老鼠們抖抖鼻子,說這回牠們暫且幫不上忙。
「我們無法順利化成人形。剛開始探索時,有一部分是以人形姿態進入大霧的,過了青銅木就全恢復成老鼠的模樣。」他提及小鼠找到的第四木,以及紋樣殘缺的第六木:「現在看來也許和你們發現的青銅木群有關,這裡彷彿遺世獨立的領域,許多規則都與青銅木外有些許差異。」
以青銅木為界⋯⋯果然如此嗎?不僅是界碑,也是封印。
「看來就算早前探索時想用繩索將小鼠和我們連在一起,也是做不到的。」你聽了,便再次攙扶起帝君嬌小的身子,將他整個人背到背上。「先回第五木吧。」
小鼠掏出隨身攜帶的指南針,放在貓背上時,眾鼠群登時陷入熱烈歡騰。
「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也需要用上指南針⋯⋯我們果然還是太小看人造物的潛力了吧。」其中幾隻老鼠感動得像是看見了千年難得一見的救贖,跑到小鼠身邊用鼻子碰了碰他,讚賞不已,幾乎要把小鼠給捧上天似的。
小鼠回眸瞥了你一眼,滿面春風。
你笑道:「好啦,小鼠高明。回去再給你買米餅就是了。」
「這次可能要買不少盒呢。」梔月指著腳邊鼠群們,牠們正用一臉餓了很多天、楚楚可憐的表情望著你。
你讓牠們先把這裡的問題處理完再想其他的。說完便轉頭請梔月給你們三人做好保護,以防萬一那些鳥果又砸得滿頭滿地都是。「即使屍體見多了,也不會希望自己走在路上被砸到的。蛇妖做的大西瓜該派上用場了吧?」
梔月說,他這就給你和帝君各一顆大西瓜。
返回第五木女紀碑的路途上,你後悔了。蛇妖牌冰甲確實抵擋了下一陣落果,但——
「不該開玩笑的,好重⋯⋯」如此厚實的冰,兩人份。雖然他老人家身形嬌小,所需的量較少,那依然是切切實實的冰塊。
你將帝君安置在青銅木邊,脫力地坐倒在地,活動筋骨,向梔月發誓絕不會再笑他最初那套奇形怪狀的盔甲。
「我沒有生氣。」梔月纖長睫毛搧了搧,神情淡然。
他將冰甲融去,如同製作鳥巢外圍的防護,轉而將冰凝聚成矮牆當作簡易遮蔽,讓你們都能稍微躲藏,接著又將裝著小鳥的燈籠掛在遮蔽處底下,作為懸掛式的照明,檢查帝君另一隻手臂上的傷。
「畢竟現在我能決定讓小殷穿什麼了。」
「⋯⋯手下留情啊。」你跪在一旁,作勢給他磕頭。
梔月笑了一笑,讓你別鬧,還是趕緊來看看父親大人的情況吧,好像有點不尋常。
你聞言,立刻以雙膝移動至帝君身側,目光落在其左臂上。
袖子已被掀至手肘上方,底下裸露的皮膚處也寫著幾道漆黑字符。其中一個好像是他經年攜帶的符,是個「龘」字,你們從未見他使用過,只知道很重要,屬於非必要絕對不會輕易使用的類型。
聽他老人家形容,那是比瞬身符更加需要下定決心才能使用的符。
除了這道符,手臂上還有其他被抹去的幾個,殘餘痕跡中央也有傷口。雙臂傷處表面已經有開始癒合的跡象,乾涸血跡由此處往手臂邊緣延伸,奇怪的是——傷口周圍和血跡都沾著些許青銅礦碎片。
你原以為那是你在移除包覆他的青銅礦結晶時留下的,仔細一看似乎並非如此。
那些青銅礦碎片像是凝結成塊的血,集中於傷口表面,彷彿在阻止血液流失。
山莊中使用的字符,並非每道都得這樣劃傷手臂和手心才能發揮效用。有些字輕輕揉掉就能用,端看原先寫下時的目的或用途。至於帶血字符,和你給梔月的藥籤大概算是同一類,有約束、抑制之用。
小鼠和老鼠們拿著布替他擦拭滿身髒汙,也注意到其異常分布。
「他老人家以往受傷時,有這種情況嗎?」你不禁感到疑惑。
老鼠們清理完傷口附近,遲疑地戳了戳周圍表層的青銅礦碎片,不知道是否要將之清除。當牠們試著揭開其中一小片,鮮血倏地湧出,嚇得他們吱吱叫著亂成一團,慌忙叼著另一條乾淨布巾用力壓住傷口以進行止血。
「別撕!按回去!按回去!」老鼠們叼著幾條布條,迅速纏住帝君帶傷的手腕。
那貓兒見你們一群人圍在一塊兒不理牠,好像覺得不公平,從一旁又踩到帝君胸前,想找位置坐下。
「等等再來啦,我們正忙著呢。」你將貓抱起來,放到一邊。
那隻貓對你齜牙,還想踩,卻反過來被小鼠警告。「吱。」小鼠一臉嚴肅地瞪著牠,鬍鬚抖個不停。
不知是否曾被牠的同僚警告過,貓兒見到老鼠皺在一塊兒的臉,身子縮了一縮,立刻踮著腳步跑開來,躲到遮蔽處的角落去,不再試圖干擾或引起注意。
「吱吱。」小鼠氣呼呼地責備幾句,那貓兒只是晃晃尾巴、打呵欠,開始裝睡。
你伸手稍微整理帝君被踩亂的衣襟時,有個色澤淺黃近白的東西從底下露出一角。好奇之下,便悄悄掀開多看幾眼。
是一根尾羽。
尾羽就夾在衣領底下。羽根處有非常細緻的刻紋,線條優雅纖長,散發淡淡白光。與鳥果類似的花葉香氣自細羽間飄逸而出。
小鳥們見了,又對著東邊鳴叫振翅——刻紋間的白光變得更加明亮,似乎能感應到彼此存在。牠們低鳴幾聲,好像很不甘願繼續待在這裡,然而見到周圍滿地鳥屍和躺臥在地的帝君,卻又退縮幾分。
你和梔月試圖安撫焦急難耐的小小月和小小殷,說無論牠們想做什麼,都暫且再忍一忍,至少等他老人家醒來再做打算,轉頭就想捏起衣領處的細長尾羽,瞧個究竟。
這手才沾到羽毛邊,嬌小男孩就動了一下,緩緩睜開雙眼。
你倆驚喜,正想說些什麼,帝君帶傷的雙手便伸過來,示意你們伏低些。那道漆黑目光中憂愁難掩,若有思緒萬千,落在你和梔月身上,彷彿化作沉重陰雲,令周遭光線都為此黯淡幾分。
你們有些錯愕地斂起笑容,不敢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靠近。
脖子被輕輕攬住,額邊有微弱鼻息。
你聽見一絲輕嘆,察覺自己正被擁抱著。
帝君將你們摟入臂彎,手輕撫著你們的頭。那力道輕柔得宛如幼鼠初齊的細髮,西境最綿軟的羊毛,亦如新生絨羽,好似此時任何呼吸吐息都將使其化作一縷薄煙,悄然消散。
可是,你感到安心,深藏心底的憂慮被撫慰,貓苑這些年來在帝君身邊的耳語,頓時變得微不足道。帝君離開山莊多日,走了那麼遠,受了傷,失去意識⋯⋯此時睜眼見到你倆,卻是率先給予擁抱。
「好孩子,又受委屈了⋯⋯那封信,肯定又讓你們和小鼠被貓苑罵得狗血淋頭吧。」
你和梔月靜靜地伏在他胸前,聽見委屈二字,竟像是沒了撐起身體的力氣,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如同那些鳥果和青銅礦殘渣碎散一地。
你總是不願去細想,總是把那些話當作耳邊風,總是逃避假裝不知道——但是想起梔月,你便無法不去在意。
「你們沒有做錯。」他說。
他是道影子,默默地乘載你們的重量。即使是漫漫長夜,依舊常伴身側,令你們知曉自己的存在也有份量;所謂人世,也有屬於你們的立足之處。
「是我不好。」帝君嘆息,語氣恍若在談論貓苑待你們冷酷無情,卻又不只如此。
他伸手捏捏你們的臉頰,要你們扶他起身。你和梔月二話不說,立刻伸手攙扶,發現他無力得如同一灘泥。
老鼠們把行囊拖將過來,給他作靠枕。
「吱。」老鼠說,怕是符用得太多,又日夜未歇,還被那些樹根溢散出的毒霧影響不少吧?說著便是遞水又遞出行囊裡存放的食糧,要他補給補給。
帝君抬手,讓牠們別太擔心,說坐著休息一下就好。你和梔月勸不動他老人家,只得隨他去。
帝君倚臥著,目光落於遮蔽處懸掛的光源,注意到裝有小鳥的燈籠。
「金絲雀⋯⋯」他憂愁無奈的面龐閃過一絲欣慰:「把牠們放出燈籠吧,站在肩上或掌心也好,別將牠們關在裡頭。」
你和梔月見到那副表情,儘管有些困惑,仍將繫繩從燈籠緣口處解開,改繫在手腕上。小鳥們拍拍翅膀,選擇蹲到你和梔月頭頂。不得不說,這讓你們看起來活像兩盞蠟燭。
一盞白的,一盞紅的。
小鼠和老鼠們看見你和梔月這兩盞蠟燭,面面相覷一陣,表情紛紛轉變為努力忍耐的笑意。牠們看起來實在非常想笑,又礙於氣氛不大適合,不敢放聲,導致神情顯得非常詭異。
小鼠是最先忍不住的那個,不小心漏出吱吱聲,被其他老鼠壓著臉頰埋沒了。
帝君見到小鳥如此大方的態度,緊蹙眉心稍微抒展了些:「看來你們感情很好。」
你和梔月不知該點頭搖頭,只是實話將這幾日小鳥們的情況轉述與他聽。從鳥果掉落在屋頂上說起,包含蛇妖與之爭執的事。帝君仔細聆聽,拉過梔月的手查看指尖,觸摸貼附於皮膚表層的冰鱗。
坍塌以及搬運帝君時結出的大量鱗片和冰殼,在確定暫時脫離危險後,便已逐漸恢復至你施行過美感教育的模樣。雖仍有薄鱗覆蓋,看起來還算是蛇妖給梔月的最低限度保護。
「會不會痛,或者哪裡不舒服?」帝君輕輕地捏住梔月手指,按壓他的手臂,接著又問你:「這幾日服藥的情況怎麼樣?這孩子有沒有乖乖吃藥?」
面對帝君的關切,梔月搖搖頭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摩挲手背鱗片:「已經沒事了。」那面色平靜得彷彿過去這幾日經歷,絲毫不存在於他記憶之中,又或者他在帝君面前,想假裝如此。
你不假思索指著這幾天稱不太上沒事的好兄弟,無情坦露所有事實:「梔月這傢伙最近有點藥物成癮,居然想一天吃兩次藥。甚至是上次那兩帖猛的!」
帝君聞言,嚴肅視線立刻瞥過來,確認你並非胡言亂語。梔月則略顯吃驚地眨了眨眼,似乎在問你怎麼可以出賣他。
「我說我不隨便給藥,他竟然還求我!」」你一點兒也不領情,心說要不是這藥籤得由你來寫,梔月偷偷吞了幾個都不知道。儘管他現在看起來沒事,仍無法否認過去幾天你憂心如焚的事實。
「那是⋯⋯情勢所迫。」梔月轉開臉,垂眸低語:「我不想成為累贅。我想幫上忙,可蛇妖比平時更加躁動,我難以控制。」
你抽出那本寫有觀察日記的鼠灰色簿子,翻到最新幾頁,塞到帝君手中,讓他老人家仔細看看冰鱗的變化和你每日給梔月準備的藥籤,把梔月與蛇妖之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帝君覽畢卷中紀錄,輕撫梔月的頭髮,叮囑道:「平時我不會這麼說。但此事,尤其我不在你們身邊時,你要聽小殷的。」
梔月偏過頭,見你朝他擠眉弄眼,無奈地笑了笑,並未反駁。
「蛇妖一事,原先我打算待東海事務有了結果,再回山莊與你們仔細商議,不過,我這兒也耽擱了⋯⋯未曾料想此事竟會如此脫離預期。」帝君將簿子收入衣襟下,抽出白金色尾羽,陷入短暫沉思。
他靜默好半晌才又開口,話聲歉疚:「我選擇閉口不談,只因無意使你們憂慮焦心;認為此事過於久遠,與你們無關,卻反而使自己陷入危險,也連累了你們。」
「推算時日,你們應是穿越峭壁上的門抵達此處的,想必已經看見那幅畫了。」帝君將纖長細柔的尾羽放在你手裡,手捧珍寶般小心翼翼。
「山莊中未曾提及的故事,你們可有任何猜想?『我』於你們而言,可仍有值得信任之處?」此言一出,總覺得,你們與他,忽然間變得好遙遠。
彷彿他並非以一個父親的姿態面對你們,而僅僅是一名古老神祇——只不過某一日,心血來潮製造了你們倆。
你和梔月不習慣他突然如此正襟危坐,如同外人在對你們說話,卻仍受氣氛感染,正色答覆:「你信任我們,我們便信任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並無敬稱。只因他言中之意,求的是你們作為一個人的解答,而非他的孩子。
然而心裡深處,依舊無法輕易忽視這段聯繫,好像這時候放棄了,就會永遠失去它。只一句,又恢復原樣:「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麼,您依舊是我們的父親。這回不僅離家多日,甚至受了這麼重的傷,至少應該告訴我們,是什麼使您這般費心周折?」
「也許我們能提供協助。總比提著黑燈籠在一旁待命,卻等不到您的音信來得好。」
你和梔月說著,將礦葉及碎片遞給帝君:「我們在附近的青銅木裡找到了這些。青銅木上刻著的像是您的字跡,礦葉裡的卻不是。」
「您在東海究竟封印了什麼?與金絲雀和這些半鳥屍有關嗎?」
他見到礦葉和碎片的瞬間,神情恍惚,顯得蒼老許多。礦葉在他眼中,像是自箱底翻出的古籍殘卷那般令人懷念、悵惘,沉靜的黑雙眸裡泛起波瀾,如有千言萬語。
「神鳥匆匆留下的遺書之一⋯⋯我一直留在這裡沒帶走。有些當下便已破碎,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些桑葉裡寫了什麼,只有這一封仍完好。」他輕輕頷首:「你們已經在附近走過了?東海近日異狀不斷,你們沒事就好。」
「是小鼠和貓替我們帶回來的。」你指了指縮在角落裝睡的貓,雖然閉著眼,雙耳倒是豎得頗高,還偶爾轉動。絕對是在偷聽。
帝君捻起礦葉,望向遮蔽處外那片狼籍,面色凝重。鳥果暫時沒有落下,只有滿地屍山與火漿般的金黃鮮血鋪滿視野,以及漫著血腥之氣的濃霧。
「那些不只是地名,也是他們的名字和曾經的安身之所,直到這片土地第一次面目全非。那時候散落四方的,是凡人的屍體。」
他的目光彷彿停留在久遠過去,五味雜陳。
「神鳥們踩在凡人被扯得碎爛的肉身上與殘破靈魂邊,問我為何他們授予世間光輝與火焰,子民卻要被凡人被困於囚籠?為何能辨毒氣,便要作掘礦的探路儀?」
「當時妖魔橫行,哀鴻遍野;權衡之下,我欲退神鳥與其子民於古樹內部,建以白箱之庭。」
「豈料,半神人子飼養的獵犬在最後一刻『英勇救世』,自蒼穹拽下九個太陽,神巫登上樹頂,將古樹及所有建造白箱用的楔子以青銅澆注,致使通道盡毀⋯⋯那一刻,我失去原先在這世上的所有牽繫。」
帝君的牽繫⋯⋯
他續道,當時的神巫們協眾人之力,在古樹上以無數銅釘釘了許多符咒。數以萬計的紋符長釘被釘入樹幹和樹根時,神鳥及其子民的哀嚎至今仍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透過話語描繪,你好似能看見在你們未能觸及的時代裡,他老人家佇立於青銅木後的神秘之地,孑然一身的景象。
那是白晝中一抹鮮明清晰的黑影,於日暮時越拉越長,待夜幕降臨,轉眼就變得朦朧不堪,隨時都會消融殆盡。
你沉默不語,不知該對於這段過往作何評論。悄悄抬眼瞥向梔月,只見他眼簾輕垂,抿唇噤聲,神情若有所思。
你聽過關於天犬救世的說法,也聽說人們最終出於恐懼而把牠給關起來、封印了。由於未曾找到其存在的可信證據,至今一直以來被人們當作前人編造出的故事或傳聞,即使有人表示親眼見過其祭祀文化及封印地,也因證據不足而未被採信。
後來,留下來的傳說幾乎只道那半神一般的人子,以長弓射日,拯救蒼生。
「當烈日殞落,身受重傷的他問我:『既為同根,何以相煎?那些凡人根本不值得我們如此委曲求全。為了親愛之人、兄弟姐妹,以及我的子民,親手撕裂幾個凡人以儆效尤,身為神明,何錯之有?』」
聞言,你心頭一顫,總覺得有點耳熟,最近才聽過幾次類似的話。
帝君捧著色澤翠綠剔透的青銅礦葉和其碎片,低聲道:「於我而言,神鳥亂世與天犬救世,皆是事實。然而,作為亡魂之主,我勢必得在神鳥與凡人之間做出選擇。」
沒有對錯,只是迫不得已。
「至今我仍迷惘,這個抉擇是否正確?」他摸了摸自己被細布纏起的手腕,由於老鼠們方才意外撕掉了一小塊疑似止血作用的青銅礦結晶,手腕包紮處可見些微滲血。
「每當我看見你們,便難以啟齒。可事已至此,是該說了。」
你又偷偷瞥向身旁兄弟。只見梔月凝視著帝君,眼神有些心疼。小金絲雀大概是注意到梔月心有波瀾,以鳥喙輕輕啄了下頭頂。梔月驚了一驚,伸手將牠接到手心裡。小鳥又啄啄他的手,接著跳進帝君懷裡,歪著頭用臉頰蹭,像是疑問:
我們還在這裡呀,你們為何哭泣?
帝君撫摸著小金絲雀的金黃羽毛,悄聲喟嘆,「如此有朝氣,甚好。」
你見他疼惜地捧著青銅礦葉和小鳥,心中感慨萬千,看來遺書不僅是神鳥留下,甚至是留給帝君本人的。他沒有將其帶回山莊,想是仍感到遺憾而不願接下,一直留在這兒當作未曾收到。
你忽然想,倘若梔月的遺書當時真到了你手中,再被你交出去,他也許真會燒掉。因為捨不得而完全不敢打開來看,乾脆當作沒收到。
帝君揉揉眉心,神情疲憊不堪。
你們自睜眼起便聽命於他,接引亡魂入山城、於祭典上獵殺妖靈惡鬼,他老人家也因此總告誡你們別對世間之事過於執著,以免使自身心魂受到吞噬,別進行過多干涉以免壞了因緣果報。
然而——他此時看起來比誰都深陷其中。
「您當初為何選擇凡人呢?」你想知道那雙深沉如墨的眼裡,看見的究竟是什麼,想知道他最終決定站在凡人那邊的理由。
「太古眾神根於混沌、立於天地,各個能翻山倒海呼風喚雨,只消一瞬便能使天崩地裂,其血肉之軀長生而不死,意志亦能盤據人心;眾神不必畏懼死亡,既然如此,當退則退⋯⋯」帝君說著,語氣越發無力。
「凡人之中許多人為了所謂桃源,嘔心瀝血,前仆後繼。神明則不然,神明能自建桃源以遁世,既然如此,何必與凡人相爭⋯⋯」
那最後一句在你耳中聽起來,比起質問,更似徬徨。
神明是否能為自己的抉擇後悔,你不清楚。可你明白,他身為亡魂之主為神鳥哀嘆,作為父親亦為你們垂淚。你好像能猜到為何他創造你們,以及面對貓苑同為神明的那位時,選擇站在你們這邊的理由。
那個擁抱,不只是安撫,更是他深藏多年不曾言說的孤寂與懊悔。
他見證生離死別,自己卻捨不去這份緣。
「我自知已無資格替他們安置靈魂⋯⋯於是約定,待白箱之庭建成,便將掌管神鳥一族魂魄的權柄劃分與他。其子民與魂魄自此得以留於古樹內,自尋輪迴。」
你和梔月聞言,立刻拿出那顆方寸大、內有小葉狀焰火的琅玕,小鼠吱了聲,捧著自己攜帶的小紅燈籠,吃驚地睜大眼。
帝君坦然頷首:「正是。」
琅玕中央包裹著的——是神鳥一族的魂魄。之所以如此相似,正因神蛇與神鳥本是同根,蛇村族人們作為神蛇子民,小金絲雀則是神鳥的子民。與伴生蛇的生存方式不同,那些半人鳥姿態,反而更接近山莊的老鼠和貓苑的貓一些。
無法觀測小鳥們胸口中的焰火,是因為無權干涉,包覆在琅玕之中卻無法順利收納,是因為琅玕正是安置其靈魂的容器。
「說到這個,老鼠們數日前突然間嗅到大量靈魂而來到東海,卻沒聽他們提及琅玕或任何像是青銅礦的東西?」
帝君聞言,神色黯然:「我想,應該都在裡面吧。」
「裡面?」
「由於古樹遭符釘封印束縛,白箱內外恐怕受到影響,時至今日仍須不斷加固以維持正常運作。我原先是來進行例行檢查與修繕,卻沒想到這回發生了意外。」他拉下衣袖遮覆受傷雙臂,讓你們別再一臉憂愁地盯著看,說那傷一下就好,沒什麼大不了。
你心裡不服,暗道梔月和帝君在這種時候簡直一個樣!
帝君刻意忽視了你狐疑的表情,逕自說明:「倘若魂魄已成琅玕,老鼠是嗅不到的,會有如此情況,定是未能順利成形⋯⋯古樹內部似乎正在不斷崩塌。」
「我待會兒得想辦法進去一趟。」
聽聞這句話,你和梔月不假思索,異口同聲道:「我們也要一起去!」
既然已經見到他老人家傷痕累累的模樣,怎可能還眼睜睜地目送他隻身前往那般危險的領域之內。
「光是例行檢查和修繕,隨侍的老鼠們就能喪命,您身上也有灼傷痕跡,還能遇上大片坍方。」你神情嚴肅地指著他雙臂,將小鼠和貓在第六木的發現也都說了,「用掉這麼多道符,可不是『意外』兩個字就能糊弄過去的。」
「⋯⋯第六木確實有爆炸。」他坦言。
你大嘆一口氣,用黑燈籠的木柄前端指向大霧深處:「倘若我們依照信中指示,只在青銅木邊待命,您是不是就得永遠倒在那坍方凹洞底下,入土為安了?」
帝君正吩咐老鼠們替他將桑葉和其餘青銅礦碎片收好,備妥相關用具,聽你這麼一句,既詫異又無奈:「你這孩子⋯⋯從前和貓處久了,說話是愈來愈像他。」
「才不像呢,我有人情味多了。」你反駁。
「請讓我們一起去吧,父親大人。」梔月求道。
帝君顫巍巍地起身,理理衣袖和衣襟,面對你們絲毫不打算退讓的態度,終究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他瞥了你一眼:「我若說不,你這孩子是不是就要扒著我衣襬,呼天搶地?」
梔月偏過頭來看你,不禁莞爾。你拍拍他的背說既然已經決定,也知道路,就趁鳥雨暫歇趕緊出發,於是兩人雙雙起身,讓小金絲雀們回肩上待著,梔月則將遮蔽處的結冰給融去。
「話說回來,您打算怎麼進去?」
帝君說這些土丘上的青銅木原先是楔子也是通道,已經毀壞;但紋理破碎、看起來相對脆弱的第六木,肯定不是合適的出入口,否則他老人家應該早已入內。
那坍方出的大凹洞不知道怎麼樣了?
你當時在地上找到細小血痕,猜想帝君是從血痕源頭處來到外頭,最終才倒下,想必是遇到塌陷,又退出來。
然而若那古樹真是棵樹冠能橫跨天際的巨木,其根不知如何廣布?此時附近土石是否仍持續坍塌也是個問題。
「就從你們找到我的地點附近,一路尋著樹根過去吧。」他老人家倒是對此並無任何遲疑。
他將白金色尾羽遞給你,指尖拂過羽根處刻紋,金光化作漆黑墨痕,寫著你與梔月都無法辨讀的文字。
「當時我與神鳥相約以楔子做兩世通道,於白箱內外設多道陰陽鎖,並在關閉通道之前交付彼此鑰匙,以使神鳥不亂世,世人亦不犯白箱——這就是鑰匙。」
「您有鑰匙啊!」你驚喜。然而他老人家要你別高興得那麼早。
「所謂陰陽鎖,正是他一層,我一層,並且每個楔子和中央樹根底部都是如此。倘若有朝一日他有需要,便可將設於內側的鎖解開,我必前來相助。他若是堅決不開,即使我開了外頭,也進不去。」
帝君為了門鎖開與不開的問題感到擔憂,而你倒是一點兒也不擔心。你摸摸小鳥頭頂羽毛,拉著梔月並肩站到帝君身側,掩不住內心竊喜。
「他有兩個孫子在外面,會開門讓我們進去的吧。」
你喜孜孜地將兩隻小金絲端到他老人家面前,眼裡映著小鳥散發出來的細微光輝,充滿希望:「我和梔月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把牠們養得這樣美麗動人呢。」
「吱。」一旁小鼠騎著貓,說你就別妄想著邀功啦。
牠表示,鳥巢和矮牆是梔月造的,給小鳥準備的蟲泥也是牠去抓蟲、磨成泥,最後小鳥真正在吃的食物還是牠們自己從天上帶下來,梔月幫忙冰鎮的。
「小鼠,梔月做的部分是比較難,但製造鳥巢的時候我也有幫忙蓋幾個竹簍和蒸籠,準備食物的時候我也有切水果呀!我還用幻術給小鳥們做測驗呢,只不過是剛好沒起到用處罷了。」
梔月在旁聽著,笑了笑說:「第一顆果實也是小殷爬上屋頂才拿下來的,小鼠太嚴苛了。」
「吱吱。」小鼠說是梔月太溫柔了才對。
「金絲雀能在古樹外存活,著實令人意外。這片土地已今非昔比,對牠們而言必定非常陌生。」帝君的語氣既感慨又欣慰:「但願神鳥得知他們安好,願意將門打開。」
你說肯定會的。來到東海的路途中直到現在,確實體認到這些作為神鳥子民的小金絲雀是如何命運多舛,鳥果孵化的過程中也失敗不少次。
但是,你們確實成功了——還有兩隻順利活下來,現在看起來也很健康、有精神。
你和梔月一起把牠們養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能算乾爹吧。
欣喜之餘,你脫口就道:「小小殷和小小月現在身負重任,待會到了以後,可別忘了給你們祖父好好打聲招呼。」
「小小⋯⋯?」帝君面色冷靜,話語中卻藏不住詫異之情,連腳步都不禁停下:「祖⋯⋯我與神鳥好歹也算同輩⋯⋯」
他目光停落在小鳥們天真明亮的眸子裡,無奈地沉默片刻,再度邁開步伐:「希望神鳥不會介意稱呼。」他似乎已放棄與你談論輩分。
你們一行人憑藉帝君對於此地的深刻記憶,與小鼠隨身攜帶的指南針,沿著方才返回的路徑再次深入大霧之中。才沒走幾步,便察覺霧中刺鼻氣味已比稍早之前更加明顯。
除此之外,植物和死屍在濕土中腐爛的氣息越發濃烈⋯⋯花葉香氣幾乎被臭味取而代之。
「神巫所造的符釘具有破壞性,倘若無法以正確方式移除,任何干擾與刺激都只會使古樹與通道遭致更嚴重的毀壞。」帝君有些模糊的話聲自黑色布巾底下傳出,他視線掃過沿路半鳥屍,以及比方才更加密集的裂果與滿地汁液,神色又黯淡幾分。
「釘於古樹上的符釘也影響著楔子。整齊鋪排的紋理,是人們精細計算後的結果,更成了凡人首次擁有束縛與戰勝眾神能力的證明。」
「不過,當初進行刻印的人,應該不完全明白我寫在楔子上的字,分別代表著什麼意義⋯⋯他們似乎將之視為天助神蹟,歡天喜地祭祀一番後便複製於青銅木表面。雖無實際效用,卻意外永久保留下來,後世更是以此為根基延伸出不少文字系統。」
此言一出,你終於明白為何不曾見帝君琢磨金屬,卻會在這些青銅木表面上找到他的字跡。不只是過於久遠而未曾見過,更是因為刻製的部分本就不是他做的。
「那棵與峭壁門洞相通的青銅木,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帝君頓了一頓,似乎對於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感到遲疑。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因為楔子壞了,原先開設於通道外的門也變得無法使用。為了方便來到東海,我便反過來在另一棵青銅木上設立新的門。」
「那是神巫們供一般大眾祭祀所造,作為青銅木群替代品,避免不熟悉森林的人深入林區而迷路。於我而言也算是個方便的捷徑。」
帝君說到此處,又嘆道:「至少將門設在那裡,以當時而言是最穩妥的選擇,人們不會隨意碰觸或破壞那些青銅打造的物品。他們將之視為很神聖的存在。」
「您老人家真該早些告訴我們的,至少在出門前也說一聲。我和梔月聽老鼠說找不到你的時候,還以為您年紀大走丟了,收到信時都快嚇死啦!」
「⋯⋯會說的。從今天開始,聽你的。」帝君這句話意外地溫和順從,竟反而令你感到不習慣。
隨著你們持續行進,腳邊不遠處的土石之下開始出現裸露、有鏽斑的樹根。你們似乎已經來到坍方處附近。
不過,這裡好像看起來和你第一次來的時候不太一樣。
尤其是那些屍體。
屍體變得完整,不再是最初看見的破碎血肉及牙齒。
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新落下的比原本那些更顯完整,因為途經的屍體總數好像比先前更多了。那些早就與坍方土石混在一塊的部分看起來並沒有變少,因此新的屍體可能是在你們返回青銅木時掉下來的。
這些屍身,各個都呈現雙臂交叉於胸前,屈膝倒臥或側臥的模樣,像是直至死亡時仍懷抱著什麼東西,想用自己的身軀保護。背上和手臂上黏著幾根發著光碎羽,或許是墜落時仍用翅膀在緩衝落下速度。
有些體型比較小的屍體和裂果,則被凝聚在一塊兒的火漿與汁液包裹,像是你們剛找到帝君時見到的一樣。隨著火漿逐漸冷卻凝結成青銅礦,原有的血肉則隨著蒸騰熱氣迅速消散。
最終——屍體成了散落於土石堆中的琅玕。
琅玕呈現剔透的藍綠色,有一些包裹著小葉狀的搖曳焰火。
「地湖客棧掌櫃說過,人們在西境大漠中,偶爾能撿到幾塊藍綠色的礦,未經打磨,由於找不到出產地而被稱作仙樹之果⋯⋯非常稀有。」你不禁感嘆:「原來是因為從很早以前,他們就被隔絕在古樹之內。」
梔月見狀,更是傷感:「而人們撿到的那些,則是像這樣掉出來死掉的。」
小葉狀焰火的數量並不多,不知道是不是都像帝君說的那樣,還留在樹裡面。老鼠們持著紅燈籠跳到琅玕上頭時,裡頭的焰火依舊對燈籠毫無反應,無法收納。
「古樹自從遭符釘封印之後,每況愈下,如今樹根比起從前,已經萎縮不少——它終究是棵根生於這片土地的老樹,只是連接著內外兩個世界。」帝君指著腳邊佈滿鏽斑的樹根,寒氣和刺鼻氣味正從裂縫處冒出來。
「這些根應該都已經失去吸收養分的能力,算是死根了。」
樹根周圍全是鬆散土石,只要稍微用力踩踏,就會剝落好一大塊。為避免再度造成坍塌,你們盡可能地避開所有暴露出來的樹根。
當腳邊再次出現大量外觀完整的屍體,你和梔月的目光忍不住往他們身上飄。
究竟為什麼是以那種姿態倒臥於土壤之中呢⋯⋯你們從前在會吃人的宅子見過用符紙摺成的人偶,丟到泥水裡就能變成嬰兒,但這些屍體和嬰兒可差得遠。
他們幾乎都是成年人。至少,你們暫且沒有看到孩童模樣的面孔。
小鳥們見你們好奇,拍了拍翅膀跳到你們手臂上,接著又跳到手指,給你們做照明。
「有了小金絲雀,都不用點燈了⋯⋯」你忍不住再次感嘆隨身攜帶小鳥的方便程度。過去數日以來在夜中前行,也都是靠著小鳥的光照亮前路。雖不到非常明亮,用於注意腳邊和手臂可及之處已足矣。
「小殷。」梔月喚了你一聲,指尖壓住你嘴唇,讓你別再說下去。他悄聲提醒:「神鳥的子民當初正是因此被抓進籠子裡,還被用於掘礦時探毒的指標,這樣說⋯⋯有點對不起牠們。」
「這也是為何我讓你將牠們從燈籠裡拿出來。我們不能用籠子把金絲雀帶進去。」帝君道。
你驚了一驚,摀住自己的嘴,低聲道歉:「那⋯⋯我們是不是乾脆把小鳥們給放了,讓牠們自己飛回去?」
帝君小心翼翼地繞開腳邊一具碎骨,輕輕搖了搖頭:「看見這滿地鳥屍,你應該能猜到,牠們就算回去,也很快就得出來。」
對了,小小殷和小小月當初正是因為從樹上掉下來,才會出現在屋頂上的嘛。
你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那些雙臂交叉於胸前、屈膝倒臥的屍體,仔細審視探查。此時,竟見屍體以發光碎羽為中心,燃起一簇簇火焰。
在火焰燃燒過程中,肉身開始迅速萎縮——
與人類身軀受火灼燒後會蜷曲的狀態不同,眼前之景,更像死去的小雛鳥屍骨在流光胃液裡融化的景象。
只見呈懷抱姿態的成年屍身,在羽焰中靜悄悄地收縮,眉宇間輪廓化作燒燙蠟體和油脂,變得平整滑順,不一會兒便成了表面流淌著金黃火漿的蛋。
蛋越來越小,流光凝聚收縮,表面紋理重新鋪排積聚,從外側開始層層包覆住其中火光,質地變得緊密而有韌性,呼吸吐息間,已餘拳頭大。
當光芒逐漸淡去,幾顆金黃色帶著細微鳥羽光澤的果實,映入眼裡。
「鳥果⋯⋯」你非常確定,這些果實和你在屋頂上撿到的,是同一種東西。
你和梔月以及小鳥們,非常專注地見證了整個變化過程。當你們吃驚地轉過頭想問他老人家是不是也看見這詭異變化時,他正站在一旁凝望著你們的方向。那雙眼映出小鳥的光,以及附近其餘幾具屍身接連變化時的光輝。
他如夜的眸子裡,恍若見證烈火殘光自暗夜灑落,見證萬千餘火於半空中消融,淒美而寂寞。
你在他眼裡看見繪於洞壁頂上的那幅墨畫。
那就是他老人家當時所見的景色⋯⋯
他察覺你們的目光,立刻搖搖頭表示沒事。小鳥們則拍了拍翅膀向前一躍,一左一右停落在帝君肩上,蹭了蹭他臉頰,似是安慰。
興許是多年來的心結尚未解開,帝君似乎不知該如何回應小鳥們此時的關切和熱情,只是輕輕撫過牠們頭頂羽毛,隨即又邁開步伐領著你們往前進。
小鳥們明亮的眸子裡波光流轉,見他神色仍然凝重,只好又跳回你和梔月的指尖上。
牠們毫無最初睜眼時見到死神般畏懼而退卻的態度,也許是親眼見到了本人之後,明白實際上並沒有那般可怕。又或者,那道遙遠的目光,其實是那些鳥果墜落之前所見的景象?
小鳥時不時對著周圍屍體鳴叫,好似希望能以嘹亮鳴聲喚醒他們,嗓音實則淒涼不已。
原來,初次進入大霧中時牠們那般連聲哀鳴,是想叫醒這些落下的同伴們嗎?
古樹的崩塌,未能順利形成琅玕的魂魄,以及漫天落下的「金絲雀」⋯⋯是族人們正面臨凋零的證明。不僅如此,想必凋零之人也未能以牠們熟悉的姿態善終吧?
當牠們意識到無論多麽努力呼喚,也喚不醒那些死去的屍體後,便逐漸安靜下來。儘管如此,小鳥們仍不斷轉動頭部,對著大霧深處低鳴,躁動不安地搧動翅膀,接著低頭啄了啄你們的指尖,又看看你們,不知是不是嫌你們移動的速度太慢。
「古樹裡頭究竟變得怎麼樣了⋯⋯」你當然也感到心急,攥緊手中黑燈籠,拉著梔月緊緊跟在帝君身後,一點兒也不敢落單。
貓兒也緊跟在側。
牠實在太安靜,走路一點兒聲響都沒有。要不是那兩顆圓圓大眼偶爾會轉過頭來瞥幾眼,你都快忘記牠的存在了。
自從貓見到帝君起,不必等小鼠或你們下達指令,便會自動自發地跟隨在側、隨時警戒,比起跟著你們還要乖巧太多。
「果然是因為找人的任務已經達成,接下來只剩『擋煞』的作用嗎⋯⋯」你猜想,悄聲詢問身旁好兄弟:「你覺得這包不包含替我們擋?」
「總覺得貓苑那傢伙雖然借我們貓,也告訴我們基礎用途,但擋煞這種程度,恐怕只有他老人家有資格?」嘴上這麼說,實際上你也不希望有隻貓突然死在你面前。
「貓以前不也替我們擋過災嗎?那時候牠們都死了一次。」他停頓片刻,搖搖頭續道:「小殷當時狀況不佳,大概沒有看清楚。」
不,你確信自己知道最終結果——貓代替你們各送了一條命。那滿地血泊怎可能遺忘?當你事後恢復意識並得知此事時,對於牠們的選擇感到意外與無奈,也對於貓苑為何賦予牠們這樣的使命感到不解。
「⋯⋯只是覺得時過境遷,才這麼問的。」當年是貓苑來求山莊幫忙,和今日立場大不相同。
對貓苑而言,那一次應該比較接近他來向他老人家『借用』你們,因為要確保你們能派上用場,也是為了自己身為求助者的面子,才讓兩隻貓替你們擋了災,否則借用完的工具壞了,他也不好意思還回去。
梔月眉宇輕蹙,沉默良久才道:「當時他帶了好多貓,這次只有一隻,應該只能幫父親大人擋吧。」
也許貓苑的態度從來沒有變,只不過是看在帝君的份上,多說了些場面話,讓你以為他曾對你們改觀,曾願意接納。也許他依然當你們是工具,就像人之於金絲雀。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那回你們確實有點而小看人心之惡。還記得那時候帝君一見到你們,嚴肅地要貓苑的傢伙好好解釋。你也還記得梔月的表情。
思緒至此,你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梔月之所以心疼,恐怕不只對帝君的遭遇感同身受,也是對神鳥的命運心有戚戚焉吧。
然而你也清楚,在梔月心裡,萬事萬物都有其先後次序,即使他不曾明言。
他下意識地摩挲手背鱗片,「小殷沒有貓能擋煞沒關係,有我就夠了。」
冰鱗變得厚了些。
「我替小殷擋。」
這一刻,那張臉和帝君口述故事中的神鳥,重疊在了一起。你終於明白當時為何會有股熟悉感,正是因為神鳥說出的話語聽在你耳裡,就像是梔月會說出來的。
『為了親愛之人、兄弟姐妹,以及我的子民⋯⋯』
只一瞬間,梔月的表情又恢復淡然清冷。
「你別這樣,我只是因為看見金絲雀而聯想到老鼠和貓,多少有點在意貓苑的貓是怎麼運作的,也不是真的希望有誰來代替我受傷。據他老人家所言,神鳥想必不是什麼壞人,肯定不會需要用上蛇妖的力量去對付。」你用力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撫。
你注視著前方輕輕搖晃的尾巴,不禁疑惑:緊跟在帝君身側的貓,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或者說,牠曾經想過這些問題嗎?
義無反顧地衝向危險,替一點也不熟悉的人獻出血肉,甚至生命。為何替你們擋了災後,不曾像神鳥憎惡人類一樣憎恨你們?
神鳥甚至曾與凡人廝殺,因為子民被關在籠子裡當作燭火和辨毒的工具;相反地,貓苑的貓卻未曾反抗過命令,也從未對你和梔月伸出足以致命的爪牙。牠們只是很喜歡和老鼠們吵架。
貓苑聲稱神造之物都是神之僕役、是工具、是服侍凡人及神明的存在,而牠們作為其侍者,也深信自己生來必須如此,於姻緣神而言真的都只是玲瓏巧械?這種心情,著實難以理解。
「貓苑和他老人家認識這麼久,立場卻是一如既往地有著天壤之別呢⋯⋯」
前方傳來模糊飄渺的嘆息。
「貓苑那傢伙啊⋯⋯從未動搖過。一直以來,他都是站在凡人們那一邊的,這也是為什麼,他的姻緣線在這裡起不了作用。」
「神鳥不會允許他干涉的。」
漆黑嬌小的背影駐足而立。
往腳下一看,是已然乾涸的細小血痕的終點。
站在這裡,鐘磐響音特別明顯,甚至能從中聽出更多原先聽不到的聲響,彷彿那些聲音從四面八方和頭頂匯聚至此。
倏地,老鼠們身體一僵,全數聚集到帝君腳邊。
你立刻擺出警戒姿態,環視周遭。
「吱!」老鼠們紛紛豎起雙耳,謹慎細膩地稍稍轉動,凝神細聽。除了略顯雜亂、毫不間斷的鐘磐聲以外,有好幾道不穩定的細弱雜音,像是樹枝被人折斷、樹皮撕扯破碎,以及樹葉窸窣摩擦聲。
梔月在距離最近的萎縮樹根旁蹲下身,指尖放在根部表面,透過鱗片感受不知從哪兒傳來的細微震動。過了會兒,他又沿土石摸索一段,仰頭遙望那片漆黑,驚愕道:「真的在崩毀。」
「是古樹的樹枝嗎?」從這兒聽起來聲響不大,難道是從很高的地方掉下來的?
見老鼠們的小鼻子對著上方嗅個不停,你緊張地仰頭遙望,只看見幾簇星火自漆黑中悄悄隕落。
你不由得拉著其他人往旁退幾步,梔月則立刻給你和帝君做了基本防護。這回總算不是大西瓜和雙肩上的誇張飛檐,令你鬆了口氣。
看不見的高處。那肯定很高,無論那東西有多大,砸下來定是頭破血流。
帝君又出聲叮囑你和梔月小心這裡的坍塌。即使他先前已初步製作支撐,仍可能有較小碎塊隨時落下。
你伸長手臂戰戰兢兢地往旁探,摸到一面鬆軟土牆。
「吱吱吱!」其中一隻老鼠見你摸牆,神色一變,嚷著千萬不要亂來,這樹根附近實在比想像中脆弱太多,連牠們都不敢隨便踏足樹根以外的地方:「還記得我說的嗎?這裡原先類似深谷中的山洞,後來塌陷才變成大凹洞的。」
你嚇得立刻把手收回來,深怕施力錯誤便會使眾人遭到掩埋。
你視線迅速掃過這面牆——穿過層層瀰漫霧氣後,聳立在你們面前的,是一面大凹壁,一路往更深處延展。上方結構像是半毀的拱形,自凹壁表面延伸而出,高懸頭頂。
這裡滿是混雜在一塊的土壤與碎石,周圍樹根遍佈盤繞,表面盡是鏽斑與裂痕,刺鼻氣味正自裂隙裡不斷溢出。
鬆動土石與樹根包圍的空間看起來完全不堅固,隨便拿一個東西往頭頂處丟,可能都會讓土石塌下來,更別說是從不知道多高的天空裡墜落下來的果實和段落樹枝。
老鼠告訴你,地面多次大範圍坍塌時,帝君用了很多道符把這裡給勉強撐住,最後能撐著身體躲開其餘坍方已是萬幸,否則你找到牠們和帝君時,他身上不會只是這點擦傷和輕微燙傷。
牠們當時很想帶著帝君離開這片區域,然而半日以來坍塌不斷,找不到合適時機,只好守在附近。
「還好最後你們來了。」老鼠長吁一口氣,鬍鬚抖得像是烈風吹過。
你心驚肉跳,瞪大了眼盯著身旁嬌小男孩,只差沒抓著他肩膀哭給他看。過了這麼多年,他老人家終於也成為性格執拗總愛硬撐的平凡老人了嗎!
帝君注意到你的表情,冷然道:「又在胡思亂想。」
你說你是感慨,他不理你,逕自挽起衣袖往火漿匯聚凝結的角落前進。
你們小心翼翼地邁開步伐跟上,發現越往下越難走。腳邊鬆軟土壤攪著金黃泥水,踩著像踩麵糰,有點難施力,走一步就得耗費兩三步體力。
帝君指尖抹過自己早已滿是包紮的手臂,幾滴鮮血滴落在腳邊,滲入地下。
瞬息間,腳邊一陣溫熱,摻著金黃泥水的鬆散土石表面化作泥漿沿斜坡表面滑落覆蓋下方土壤,泥河似地鋪蓋,又似溪底黃沙多年沖刷堆積的景象以肉眼可見之速呈現於眼前。
身體被一股力量輕輕托起。
再眨眼,雙腳已然立足於堅韌穩固的細石小徑。
你和梔月又驚又喜,同時卻也替他老人家擔憂。
隨身攜帶的字符之所以如此方便,正是因為有其代價。如同以前的瞬身符會把你們全裸地送到另一個地方,改良後的則會讓你們變成小老鼠,其餘字符則多半是使用後稍微消耗體力。
帝君手臂上那些傷口仍在癒合,身體想必也因數日未曾闔眼而尚在恢復階段。不久前,你們將他從臥姿攙扶起身時,他軟得像灘泥,感覺很虛弱,現在又用了另一道,不禁令人捏把冷汗。
不過,這份擔憂似乎是多餘的。
你倆做孩子的還來不及開口關切以表孝順,他老人家早已領頭沿結實小徑往斜坡下繼續走,腰桿挺得筆直,嬌小身影一點也沒有方才的爛泥模樣。
倒是梔月試圖用結冰幫忙支撐周圍,並且加固你和帝君的冰甲防護時,被帝君反過來叮嚀:「小心別用得太多,可能傷身。」
梔月道了聲好,走下斜坡的路途,臉側冰鱗反而結得更加厚實,他自己卻沒有發現。
看來,是蛇妖又開始強烈警戒的影響。
蛇妖的顧慮,小鳥的焦心,以及帝君和老鼠們的肅穆神色,都說明神鳥所在的「白箱」肯定不遠。
⋯⋯從此刻起,這兩個人都得盯緊!你告訴自己。免得一個不注意,這兩個不顧自己安危的人,已衝出去用肉身抵擋崩落的巨大樹幹,或者把整片東海土地給掀翻過來。
隨著你們深入佈滿樹根的凹壁之間,除枝葉崩落的細碎雜音,還能聽見物體落在金屬表面發出的咚咚聲響,再接著,是痛苦呻吟。
每一次撞擊都敲響下一次鐘鳴,金石之音愈發飽滿綿長。
每一次鐘鳴,也帶來偶爾墜落於身側的鳥果。
一路無話。
當周圍鏽斑開始減少,粗壯健康根系相對變得密集時,腳下小徑似乎也來到盡頭。流光火漿積聚於前方,形成一條橫向小渠,緩慢凝結,也悄悄蒸散。
火漿和小金絲雀們身上的光,在凹壁終點映出一幅奇異景色。
只那一眼,你便清晰地感受到,編鐘與磐石是如何成為世人眼中一代帝王祭祀與權利的象徵,子民的崇敬歌頌,經年累月,將至高之人搏煉為神明授予世間的寶玉。大江與山河,從此成為凡人立足的沃土。
即使從未踏足東海、見證過帝君口中那段太古時期的古老故事,你和梔月仍確信眼見所見,必是白箱之庭的出入口——
只見鏽色斑駁的青銅蟠龍伏踞於白金紋樣中央,赫然剜出一道駭人的巨大瘡痕。
青銅蟠龍周圍,是沿著門扉邊緣刻出的纖長優雅文字,一部分已經斑駁破碎。
刻痕中散發出白金光芒,在樹根蜷曲盤繞的陰暗凹壁深處,如同日光自雕花窗櫺的細小狹窄縫隙流瀉而出,筆劃轉折處折射的光線像是點點星光,忽隱忽現。乍看之下,彷彿凹壁後頭別有洞天。
如此幽深之處,日光當然不可能從前方透出來,然而想到門後是神鳥居住的白箱,可能性又增添了許多。
也許它就是一道鏤花大門,像是貓苑後花園那種有著許多細緻纏繞線條的黑色柵欄。
儘管你無法辨讀文字代表的意義,仍能從其外形確認它們和尾羽鑰匙上的刻紋是同一種。
你捏著白金色尾羽,正想上前去看看該怎麼用它開門,帝君便抬手攔住你:「不必。陰陽鎖外側這一層,我初抵洞外時便已經打開,剩下的,只能讓神鳥自己決定。」
「但願他真的願意開門。」梔月神色凝重地注視門上青銅蟠龍,輕輕撫摸因害怕而縮在他胸口的小金絲雀,試著說服牠們出聲和神鳥打個招呼,好讓你們能進去看一看古樹內部的情況。
「牠們好像對這東西很反感,一看見青銅蟠龍就成了這副模樣⋯⋯那條蟠龍應該也是當時神巫協眾人之力打造而成的吧。」
帝君頷首,沉聲道:「於神鳥而言,可說是條蠶食樹根的毒龍,也是使修繕、補強白箱困難重重的主因之一,你們可以將之視為整顆古樹上最大的一顆符釘。」
「都已經掉了滿地鳥果,堆積那麼多屍體,會開的吧⋯⋯否則您要怎麼進去幫他?」
話才出口,霎那間,幽微嘆息悄悄滑入你耳際。你背脊一涼,張望四周,就想看看究竟是誰突然對著你腦袋嘆氣?
梔月也一臉驚愕。
倒是帝君面色平靜如止水,注意到你們的動靜,立刻偏過頭來問你,那聲音是否說了什麼?
你終於明白為何會在大霧之中聽見人說談話聲。
「事到如今⋯⋯」這句話來自一道陌生嗓音。
然而,悲涼長嘆告訴你,聲音主人正是神鳥。
不知源自於何處的話聲,透過青銅木與符釘共鳴一路傳遞過來,於耳邊響起。
老鼠們提及的談話聲,自始自終與附近村落或城市居民無關。
東海一帶如此遼闊,青銅木群佔地上不知能有多廣,然而你的雙腿、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告訴你,女紀碑和大凹洞的往返過程絕非一段迅速短暫的路途。
如同傳信老鼠所言,此處地域相對空曠,沒有城鎮,自然也就沒有打更報時的更夫;遲遲未能升起的日頭以及瀰漫霧氣遮擋你們的視野,也消磨你們對時辰的感知能力。
既然沒有原先認知的「人」,那麼談話聲,必定來自於古樹之內:這道門後的領域——
白箱之庭。
或許是因為已經抵達門前,這些話語不再是最初聽見的那種隱約又微弱的程度。站在這裡,所有聲響都像是迴盪於腦中,一清二楚。
「事到如今⋯⋯這也是命吧。」那嗓音悲涼而清冷,帶著點責備的語調,也帶著拒人於千里人之外的冷漠:「萬物終有一死,連神明也不為過。世人對太陽的信仰早已被那條惡犬吞食殆盡,不復存在,因此你才會來到這裡。」
話中所言之事,像是對著他老人家說的。
嬌小身影走到門前,仰頭凝視,話聲堅定地對著那扇門解釋誤會:「我並非以此身份前來⋯⋯神鳥一族的魂魄與輪迴早已交付於你,我不是來收魂的。」
「是什麼身份都一樣。」神鳥迅速回應,帝君說完以後,對方幾乎是立刻就出言反駁:「無論是作為兄弟,抑或作為亡魂之主,你都不曾,也不可能站在我這一邊。如今相隔門鎖兩側,便是再清楚不過的證明,沒什麼好辯解的。」
迴盪的嗓音停頓片刻,再度響起,話聲聽來比方才更顯冷漠:「你雖交付我子民們的魂魄與輪迴,卻未曾交付『死亡』,不是嗎?」
「你不過是讓我能夠選擇他們死了以後,靈魂能去哪兒。這終究只是你當年因愧疚而提出的補償。」
帝君沉默。那抹漆黑背影在散發白金色微光的門前,顯得孤單又脆弱。
「我是來對白箱進行修繕和補強的。」他道,對於神鳥的質問並未多作回應。
「既然如此,周圍那些修完便可以離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神鳥尚未開門,便已率先下了逐客之令,似乎完全沒有要迎接你們的意思。
你和梔月站在帝君身後,不禁面露窘色。
作為他的孩子,你們第一個反應便是噤口不語。回想貓苑那傢伙以前來訪山莊,一整天坐在嶺華樓的客堂對著他老人家滔滔不絕,你們即便有要事,也幾乎不敢親自打擾,只敢派老鼠替你們問。
這回,怕是要求這兩隻好不容易被你們養大的小鳥才有機會。
「⋯⋯古樹之根正在萎縮,樹果滿地。白箱內部已經惡化太多,我需要進去一趟。」帝君擔憂道:「收魂的老鼠能嗅到位於東海的魂魄而前來收魂,實屬異常,必是過程中出了差錯,導致未能順利成形;若是再放得久一點,可能腐朽或損壞。」
你知道帝君說的腐朽或損壞是指什麼。這恐怕是他讓你們攜帶黑燈籠的原因。
「這麼多年,就今日關心我。」神鳥漠然。
「這麼多年,你未曾應過門。」帝君回應。
這一次,換神鳥陷入沉默。好半晌過去,耳邊才傳來呢喃,那聲響之細弱好像連呼吸聲都能輕易蓋過:「我真的累了。別管我。」
帝君似乎沒能聽清楚這句話,神色顯得有些困惑。大概是聲音太小,對如今的他而言難以辨認。
在你聽來,門後主人像是拒絕,卻仍藏不住話中責難之意。寥寥數字,滿載自古至今的疲憊和怨憤。
你向前幾步,站到帝君身側,仰望面前流瀉著白金火光的門,心想既然他老人家這般實際的話語對不付了神鳥的固執,乾脆以毒攻毒。
還來不及思考是否應該直接出言反駁,或應該先將這句話如實轉述,鬼使神差地,你已脫口而出:「別這麼快放棄好不好,你還有兩個孫子要照顧欸!」
「就在門外。」你不忘補充,戳戳小鳥臉頰讓牠出點聲音,以茲證明。
小鳥尚未完全自青銅蟠龍帶來的壓迫感中恢復平靜,被你這麼一戳,遲疑地叫了幾下。瑟縮在梔月胸口的小小月,也跟著啾啾幾聲。
雖說兩隻小金絲雀目前為止順利地存活,能夠維持生長和每日所需養分的吃食卻隨日子過去一天天地減少,今後該如何是好,你們一點頭緒也沒有。
即使在水裡添加鳥果汁液能讓牠們順利飲水而不致死,用類似做法加在其他食物裡,也許也能有相同效果,但存放於燈籠中的果子,如今也只剩不到半個掌心的量。
難道要去撿那些掉在外頭的其他鳥果作為補充?
如今親眼見到那些頭部和身體被砸得碎爛的半鳥屍,再去看幾乎被啄食殆盡的鳥果,要你多撿幾個來,說實話,心裡是有點抗拒的。
就算撿回來,不是原先孵化牠們的果實,真的可行嗎?更何況,即使這兩隻小鳥能在樹外存活,白箱內部若依舊如此,恐怕今後只會有更多屍體掉到外頭來⋯⋯
並非他老人家不欲交付『死亡』的權柄,而是這萬物生死自有天道,並非由他所掌控。
雖說司掌生死輪迴,卻不掌如何生、如何死,只司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輪迴往替;倒不如說,若真能控制,山莊的老鼠們也不至於費盡千辛萬苦,天天翻簿子、前往各地收魂。神鳥必定也明白這個道理才對。
無論如何,祛除病根、止殃翦妖才是正道。
清亮鳴聲在空間中迴盪,餘音嫋嫋。
站在門邊聽著鳥鳴餘響,腦海中不禁閃過曾於某書中讀過的小傳:一黃姓巧匠,曾作木鳥,置竹籠中,鳴如畫眉;也作木狗,置門側,唯人入戶,觸機則立吠不止⋯⋯
小鳥竟成了你們到訪他人家門前,自備的門鈴。
「同為人父人母,你這是想冰釋前嫌。」神鳥哀戚一笑,門後強勁暖風呼嘯,越發灼熱,自青銅蟠龍腹部底下蒸騰而出。
當你轉動視線對上帝君那道詫異目光,才驚覺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讓你的兩個孩子進來。」
「你和那群鼠輩,就待在外頭吧。」
你和梔月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讓你倆進門,卻留他老人家和老鼠在外面有何用?難不成真的只是想看看孫子?
這就是凡人們時常遇到的家庭問題之一?兄弟鬩牆,還得靠孫輩的解決。
「你們倆⋯⋯就試試吧。」帝君面色無奈,自衣袖中取出墨筆和紙籤,即將下筆時卻又縮回手,眉頭深鎖。
「我們連白箱長什麼樣子、術法組成結構是什麼都不知道,遑論修繕和補強?」你頓時倍感壓力,要是做不好,豈不是浪費了意外爭取而來的機會?
小金絲雀輕啄你指尖,用天真無邪的明亮眼眸給予你虛無的鼓勵,又替你增添幾分愛的負擔。
「具體來說,應該做些什麼呢?」梔月同樣困窘,只得詢問詳細辦法。
帝君搖搖頭,提筆在紙籤上撇了幾道你看不懂的筆畫,看起像門邊與尾羽上刻著的那種文字。
「如同先前所言,神明能自建桃源仍是事實,然而青銅符釘的負面影響也是。作為神鳥與其子民的居所,白箱很大一部分是憑依古樹以及神鳥本身。」
他接著補充:「裡面很大,分成許多區域。我不確定他願不願意讓你們入內隨意走動,或者僅僅只是讓你們進去看幾眼⋯⋯天犬和神巫們的行動猝不及防,自那之後,我與神鳥再無聯繫。最後見面時,他受了很重的傷。」
你點點頭,記得帝君早前才提過神鳥受傷的事。
「至少得先將他與他所在處的狀態轉述給我。」帝君想了又想,還是把即將完成的符收入衣襟,換了張新的紙:「此事須對症下藥。」
他手中墨筆持續在紙籤上遊走,好像是要畫古樹內部的地圖給你們。
你和梔月在一旁等,聽見老鼠們正吱吱交談。牠們對神鳥那番言論頗有微詞。
小鼠不以為然:「我們本來就是老鼠,他以為那樣說能讓我們喪氣?」
牠坐在貓背上,豪氣沖天地挺起胸堂,抖抖鼻子,指著面前那道白金紋樣的門:「我這輩子就沒遇過說話能比貓苑更討人嫌的。」
牠吱吱幾聲,對著白箱的大門續道:「先不管你跟帝君以前的過節,但連補償的機會都不給,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隨你們怎麼說。」神鳥漠然,語調毫無起伏:「⋯⋯我不在乎。」
小鼠聞言,不禁悄悄吱聲,與老鼠們一同露出擔憂的表情;從前和貓苑的貓相處太久,碰上神鳥毫不反駁、過於柔軟無力的態度,你們都很不習慣。若是對貓苑那傢伙說這句話,肯定會被反過來大聲斥責的。
儘管吵鬧,卻充滿活力。
神鳥目前為止與人對談的感覺則不然,他同這些委靡鏽蝕的樹根似的,日漸收縮乾裂,好像那些死去的鳥屍都與他無關。
只見貓對著門咧嘴哈氣,頗有同仇敵愾的模樣。不過,表達完不滿後,那昏昏欲睡的眼神,比起支持小鼠,更像是想趕緊把眼前事情給解決,掉頭回家。
小金絲雀拽著繩子跳到貓兒頭上啄醒牠,那貓兒忽然精神百倍地對牠齜牙,想把小鼠和小鳥都從身上趕下來。梔月見狀趕緊把小鳥給捧進手心,你則給貓兒撓下巴。牠瞪了你們一眼,姑且接受報酬。
此時,梔月身上冰鱗倏地一陣戰慄,發出連連細響。
聲音搔得你耳朵發癢,嚇了你好一大跳。鱗片主人也雙肩一抖,警戒地直起身,緊盯大門方向,眼裡赫然閃出兩道細影。
門後一片寂靜。
梔月神情困惑地蹙眉,向你靠近了些。
「怎麼了?」你伸手搓搓他鱗片,說不可能是見鬼吧?
他搖搖頭,道:「只覺得剛剛有人在門後盯著我卻不說話。」
帝君抬頭,瞥了眼白箱大門,只是低聲嘆息,將手裡紙張交給你們。
你小心翼翼地接過,驚覺那地圖還真複雜。不過,看著複雜,實際上已經仔細地標出幾個重要區域。
「只要照著走,經過這些地方,就能抵達中庭——白箱最重要的核心區域,他應該會在那裡。」帝君在地圖中央比劃,補充道:「簡單來說,這是樹幹以及最靠近中央的枝頭,周圍則是向四周伸展的樹冠。」
「喔,這麼一提,好懂多了。」你一邊說,一邊將紙張角落從小鳥喙裡抽出來,讓牠別咬,「我和梔月帶小鳥們進去見見牠們祖輩,替您問候打個招呼,診個脈,待會兒就出來,讓您給他隔空問診。」
說完,就轉身往那散發著白金微光的門底下走去。
或許是青銅蟠龍被澆鑄在上頭的緣故,這門並不像你們所想的那樣,從中央向兩側敞開,倒是在蟠龍肚子底下,方才蒸騰出熱氣的位置開了條縫。
縫很狹窄,約莫一個人肩膀那麼寬,要想好好通過,還得側身、把佩刀抱在懷裡。
「有點像山中千年古木底部會有的空洞。」
你們倆湊在裂縫前往裡探頭,發現兩側有不少青銅澆注痕跡,彷彿蟠龍爪子刺穿樹皮、嵌進古樹內。向周圍延伸的部分很凌亂,可能是從外部滲進去後凝固而成。
兩人一前一後準備擠進青銅蟠龍伏踞的古樹根部裡時,帝君開口叫住你們。
你回首,差點沒和你兄弟撞在一塊,否則他臉頰兩側結出的粗糙冰鱗,肯定會再次把你的臉變成石頭表面。
「代我轉交此物。」帝君站在裂縫外,手裡捧著一個黑色樸素小囊袋。
梔月吃驚地睜大眼,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囊袋沒有任何繡花,袋口處繫著同樣灰黑的繩子,看著很眼熟。仔細一想,每回你倆隨他老人家一同出門,就有機會看見他自袖中取出那個小袋子。
「這不是您外出裝銀錢的荷包嗎?」你眨眨眼,說還有好半年才除夕,問他為何這時候給壓歲錢,而且還不是給你和梔月的?說著,就將袋子拿起來。
出乎意料地輕。
悄悄一捏,好像也沒有銀兩在裡面。
摸不出什麼東西⋯⋯也許是剛好沒摸到吧。
帝君無奈地撇了你一眼,姑且回應你的玩笑:「都長多大了,自當成家立業,還想跟我拿壓歲錢?」
「我才不成家立業,我和梔月約好了天天住山莊裡,孝敬您老人家。」你壓低聲音湊到樹根縫邊,故作為難:「倘若神鳥最終不打算養他孫子,那咱們只好三代同堂啦,今後恐怕會更加吵鬧,您多擔待。」
此時,小鳥跟著啾啾叫了兩聲,在你肩膀跳來跳去,還用小喙啄你的臉頰,反而令在場眾人和老鼠們愣了片刻。
「牠是想催促我們出發,還是真的在附議?」
梔月偷偷用手肘推了你一下,讓你別鬧了,小金絲雀理當交還回去。
帝君也讓你別再胡言亂語,小心把東西保管好:「那是書信,替我交給神鳥吧。」
書信?也沒摸到紙籤⋯⋯你挑了挑眉,待梔月將東西收入衣襟下,才和他老人家暫別,兩人一道往樹根深處前進。
根據在坍方處外見到的景象推算,這裡與地面應該有好一段距離。至少地表坍塌時下墜的高度,是足以造成危險的,而從大凹洞抵達門外的過程中,也一直是下坡。
「老鼠說牠們在大凹洞附近,見過一塊被樹根纏繞的青銅碑,刻著『寒谷』。也許這裡是舊時的寒谷谷底,土石自上游沖刷堆積在附近,將最底下的樹根給掩蓋,經年累月才變成這樣。」梔月仰頭張望樹根內部,頭頂兩側狹長如窄壁、帶有木質紋理,如同某些老樹特有的板狀根部。
若這棵古樹並非你所猜想的那些品種,那麼,可能是環境迫使其長成類似的模樣。
「如果古樹從那時候便開始萎縮,表示東海一帶的土地也變得很不穩定吧。」他指著每隔一段距離就出現的巨大尖刺,看起來像是青銅打造。
從外形推測,應該是帝君提到的符釘。它們排列得非常整齊,與樹根接觸的邊緣,有青銅礦結晶,乍看之下像傷口結痂。
這裡的根部表面好像會微微發光,視野因此能抵達很遠的位置,只是通道內佈滿符釘的景色稍顯駭人,與「白箱」二字給人印象天差地遠,也不像是適合鳥類居住地地方。
那些符釘上甚至還有奇怪的圖騰紋路,盯久了便有些頭暈目眩。
令人慶幸的是,按照地圖由古樹根部往中心移動的路途非常順利且平靜。
不知從何時開始,沿著窄壁一路向方蔓延的一人小徑逐漸轉為上坡,身周那些從外部釘入樹根的變得離頭頂很遠。
你捏著紙籤,對照周圍崎嶇彎道,發現這些小徑的方向和相對位置都和地圖上標記的一模一樣,不禁感到吃驚。
「沒想到他老人家給神鳥建這般複雜的庭園,過這麼久還記得裡頭所有結構。」
地圖上纖細優雅文字與每個你們所見的岔路都能分別對應。一路往前,周圍壁面逐漸明亮,前方有清風,捎來白箱內的隱約交談與清脆鳥鳴。
梔月沿路一直拉著你不敢放開,你問他是不是緊張,還是蛇妖在害怕?
他搖搖頭道:「是擔心一個不小心把小殷給弄丟。這裡就像迷宮,而且一進來之後再回頭,就看不到蟠龍肚子底下的裂縫了。」
「咦?關門關得可真快,這麼不想讓他老人家進來?」你撇撇嘴,這神鳥未免也太會鬧脾氣了。
倆人抵達中庭時,豁然開朗。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花葉交織錦簇、充滿發光植被的環境,所見植木可謂真正的金枝和玉葉,滿溢暖金和乳白光芒。枝葉錯落映輝,半掩中庭邊緣那些高聳入天、卻帶有植木紋理的峭壁。
通天巨木的枝幹彼此相交盤繞,樹冠層疊往復,於中庭角落形成一道通往高處的階梯,階梯上有些被綠蔭遮擋的嬌小人影,還有鳥影跳躍、穿梭飛行。
樹影間鳥鳴此起彼落,直白地說⋯⋯其實有點吵鬧。
中庭裡滿是情況各異的人與鳥。
更多的,是身上有著亮麗羽翼,半鳥模樣的人們;他們聚集在一面帶有弧度的發光高牆前,神色哀戚地清除表面藍色斑紋,並將一大盆樹葉磨成泥漿,塗抹上去。
周圍樹叢上停落幾隻小鳥,正在幫忙摘果葉,卻無精打采。
仔細一看,那面牆看起來有點起怪,好像毛茸茸的,不知是不是有鳥把羽毛插在上頭築成巨大鳥巢。
正想上前查看,牆壁前的半鳥人率先注意到你們的動靜。
他們先是吃驚地睜大眼盯著你們,接著,紛紛將視線轉往梔月身上。片刻後,臉上覆有碎羽、腰部延伸出尾狀長羽的半鳥人們,對梔月微笑致意,徹底忽略你的存在。
『我⋯⋯我看起來沒特色,不能融入嗎?』你眼巴巴地轉向身旁兄弟,想著他是不是能幫你介紹一下。
儘管梔月和你都是第一次進入古樹,他卻一出場就很受歡迎的樣子,難道是因為他現在看起來像是條半蛇,和他們有相似之處?
梔月凝視著半鳥人們,雙頰和頸脖處鱗片先是悄悄鋪蓋,過一會兒又融了些,再接著又重新凝結。
冰鱗持續不斷地變化,但梔月仍悄悄捏著你腰間衣物一角,沒有前進。他眼裡有細影浮現,像是在判斷那群人是否會給你們帶來危險,猜測那邀約是否出於任何非善意目的。
他仍持續觀察,將周圍所有細節納入眼底,不願有任何一絲遺漏。
毛茸茸高牆附近,有羽毛不斷自天頂處飄落,淌滿一地金光銀輝。仔細一瞧,微光之中還有細小青銅結晶,凝附於羽根處,恰似鳥羽流出藍綠色鮮血。
你們站在樹根形成的隘口前,良久未語,直到話聲如細羽飄零,落在你們頭頂——
梔月循聲仰望,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他雙眸裡漫著水光,嘴唇輕顫,一語不發,神情卻似有千言萬語;你好奇地跟隨那道視線伸長脖子,只見巨大羽翼於穹頂勾勒出一道弧光,月彎狀金鉤高懸天際。
白金色羽毛自表面脫落,片片沾附於中庭樹木,接著被微風拂落地面;細小如珠的青銅礦結晶灑落一地,宛如雨聲淅瀝,卻像在滴血。
有什麼東西貫穿了祂。
貫穿了神鳥。
青銅打造,歷日礦久,滿覆鏽斑。
那是牙齒,狀如野獸牙齒的巨大銅釘。
根據帝君提及的事件經過,當初天犬救世、神巫最後登上樹頂以青銅澆注整棵古樹,甚至釘滿符釘,不難推測,應屬於獵犬的犬齒;碩大犬牙穿過神鳥翅膀,將之牢牢地釘於中庭地面,青銅質地表面似乎也有方才見過的奇怪圖騰紋路。
金色流光不斷從翅膀傷處汩汩湧出,凝結、破碎、落下。帶有藍色斑紋的毛茸茸牆面,正是其沾滿血塊、傷痕累累的胸膛。祂半縮著脖子,將臉埋胸前羽毛裡,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現在看起來剛醒。
「小老鼠⋯⋯怎麼跑進來的?」神鳥睜開惺忪睡眼。
你和梔月聞言,以為小鼠和其他老鼠未經同意偷偷跟著你們進古樹,立刻檢查腳邊,卻沒有看到半個影子。愣怔好半晌,才發覺祂指的好像是你們。
可令你疑惑的是,方才不正是祂開了門的嗎?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定是兄長最後忘了關門吧。」頭頂處又傳來話聲,和神鳥的聲音一模一樣,語調卻很不同。
過了會兒,又是一道相同的聲音:「怎麼可能。他是我見過最謹慎周到的人,就是過於嚴肅了點。」
你往中庭四周張望老半天,沒看到有人在和神鳥說話,那些正協助敷抹葉泥的小鳥和人們看起來也不像是在對話。
「可是剛剛門被打開過。現在外面的鎖也還開著。」
「阿弟他已經盡力了,別怪他。」
「阿姊不會認同你這番話的,他們最後吵了一架,你們忘了?」
「這樣啊⋯⋯真傷腦筋。」
神鳥的呼吸極度緩慢,帶著不規律輕顫。暖風隨著每一次吐息吹過中庭,擾動發光枝葉和落羽,拂亂人們鳥羽狀的髮絲,以及帶有鏽斑的豐厚金黃雙翼。
搖曳的發光植被和滿地飄羽,彷彿環繞四周的白金火焰。
很灼熱,炫目而耀眼。
聚集在神鳥身邊的人們拍動翅膀騰空而起,爪狀雙足將那盆葉子磨成的泥搬運至更高處,小鳥們簇擁而上,啣著葉泥飛往那對大得足以給他們作遮蔭的巨羽底下,將之敷於犬牙穿刺處邊緣。
耳邊再度傳來金石鳴響,在中庭裡聽著沉重如輓鐘,鳥鳴聲戛然而止。火苗劃過天際,宣告白箱之庭又一個子民的凋零殞落。
落火於庭外夜色中無聲地消失,神鳥朝那方位瞥了眼,伸長脖子探進你們頭頂上方遙遠錯落的樹冠中,以鳥喙小心翼翼地擺弄枝葉,最終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你們身上。
祂非常平靜地審視你倆。
察覺「小老鼠」進入中庭的神鳥俯視而下,與答應開門的那位不同,並未展現驅逐之意,倒是又伸長脖子撥了撥你們來時經過的隘口,拉過附近垂落枝葉,稍微掩蓋相對於中庭景色而言,顯得漆黑的出入口。
「我們已經沒有餘力修繕這醜陋又半毀的角落,看在我們身體不便的份上,眼不見為淨吧。」神鳥轉動頭部,艱難地梳理頸側羽毛。
祂說完,雙眼閃過流光,偏轉頭部沉默片刻後,眼神又是一亮:「小老鼠看起來有話想說,趁阿姊休息,趕緊問問。」
「一旦被發現就只會被攆出去,自己當心了。」
你有點暈頭轉向,不確定面前究竟是幾個人在說話。神鳥和周圍的半人鳥很不一樣。神鳥非常巨大,但在這中庭四周,沒有第二隻像祂一樣的鳥。是沒看見,還是祂真的在自言自語?
你搖搖頭,腦中閃過那封桑葉遺書,想起九雀解羽及孤燈之事。
眼前所見,應該就是僅存的神鳥。
儘管不知如何做到,但祂看起來還在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交談。
梔月凝望神鳥龐大而蓬鬆,卻受青銅犬牙傷了翅膀而難以動彈的身體,靜靜聆聽其「對話」。眼中細影與臉側冰鱗逐漸消褪,再過一會兒,體內蛇妖似乎解除警戒,只在皮膚上留下一層防止身體過熱的薄鱗。
他戰戰兢兢地拉著你給神鳥行了恭敬的大禮。
你們不敢隨意走動,只是站在原地回應神鳥甦醒時的疑問,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方才發生的事。
「你們看,阿姊又拒絕兄長,把他關在門外了。」
「拒絕好幾千次了吧⋯⋯」
聽祂們話中之意,這位『阿姊』在場時,大概是這裡唯一有權做決定的——根據開門那位對你和梔月的態度來看,應該就是祂吧。
既然如此,若要詢問神鳥是否打算尋求帝君協助,還得趁阿姊不在的這個時候。倘若失敗,再由你們代為問診,也算合情合理。
於是你抓緊時機,也不管什麼禮儀,全靠滿腔熱情,開口就問:「白箱的事他老人家熟悉,要不要讓他幫你們?」
「家父就在外面。」梔月用更明白的詞語向神鳥解釋你話中稱謂。
「怎麼辦?」
「嗯⋯⋯惹她不高興的話,就會重蹈覆徹,她會像以前一樣,讓我們睡上三年,自己守著這道鎖呢。」
神鳥眼底再次劃過一道薄光,短暫沉默令你和梔月不由得彼此挨近了點,擔心牠一眨眼真會把你倆給攆出去。
目前對於身上滿是鳥羽的半鳥人—姑且先稱作羽人吧—只有最粗淺的觀察,對於神鳥身上的傷也僅止於目光所見,若要給他老人家轉述白箱內部的環境情況,稍嫌不足。你和梔月當然希望能得到允許,仔細地看一看、詢問細節。
至於要如何與阿姊周旋,又是另一層面的問題。
不過話說回來,到底也是阿姊打開內側這道鎖的,即使不願意見他老人家,也不至於轉頭就將你二人趕出去才對。
況且,小鳥們也在,祂肯定會想與牠們說說話。
否則只要堅決不前來應門,留你們在樹外乾等,磨盡你們的耐心,此事便休矣。如同倆人對談中提及,過去那麼多年,神鳥從未應過門。
梔月掏出帝君要求你們轉交給神鳥的小囊袋,以眼神詢問你的意見,想著把東西給對方的話,也許能讓祂們更願意接受你們的提議。
不過,在那之前,神鳥似乎已經達成「共識」。
「別猶豫了,錯過機會,我們還是得睡三年,有何區別?」神鳥轉動脖子,又是凌亂羽毛飄落。
「開門吧。」神鳥輕快地道。
「開門吧。」神鳥冷靜而堅定地又道。
「等人進來後就趕緊關上。」祂叮囑:「我們美麗的白金之鄉可容不下人造之物的生鏽臭味。」說完,一名羽人離開敷泥行列,往隘口上方隱秘樹叢飛去。
片刻後,中庭裡原有的花葉香,開始混入刺鼻金屬氣味。
你搔搔鼻子,悄聲道:「在大霧中即使聞到這個,也不覺得有這般濃烈⋯⋯」
梔月戳了戳自己和你的手臂:「其實神鳥身上的傷口,也飄出了這樣的氣味。」你驚訝地問他怎麼聞到的,自己什麼都沒嗅出來,梔月頓了頓,說那是蛇妖辨別出來的。
「鼻子真靈⋯⋯這樣的話,不用擔心在錯綜複雜的樹根裡迷路吧?」你好奇地問。
「所以才說是擔心把小殷給弄丟。」
你們悄聲交談,忍不住又往隘口邊湊近幾步,並肩往洞裡張望,期盼那個漆黑嬌小的身影趕快出現。
神鳥的呼喚自頭頂後方傳來。
「亡魂之主的孩子們。」
「告訴我,你們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你和梔月眨了眨眼,總覺這句話暗藏弦外之音。
當你們迎上神鳥視線,霎時間感覺有另外九對眼睛盯著你倆,光天化日,什麼心思也藏不住。你聽見梔月臉側傳來細碎冰晶凝結碰撞的細響,轉頭查看卻沒有增厚的跡象,倒像是因敬畏而顫抖。
這九對理當不存在的眸子底下,還有另一對真正的眼睛,正沉默地注視你們。
並非來自庭中其他居民,而是神鳥。審視目光在你和梔月之間徘徊,等待答案。
他一提起帝君,你腦中便閃過風塵僕僕的身影與滿是血痕的雙臂。
梔月手裡捧著小金絲雀,眼簾輕垂:「父親大人⋯⋯很嚴厲也很仁慈,所有的苦都往自己肚裡吞。」
漆黑雙目中沉靜漠然卻疼惜的眼神,還有那個擁抱。他的每一聲嘆息。
除此之外,還有自己和梔月在黑火前跪下的記憶,以及他老人家站在你們身前,對貓苑的破口大罵,將他和他的貓轟出山莊的零碎片段。
往事不斷湧現,你清晰地意識到,神鳥想知道你們至今為止的體會與祂們記憶中的有何不同。
你幾乎是不假思索便將自己心中評語,一股腦地全說出口:「明明有最輕鬆的路可以走,卻總是想找到對大家都好的答案。」你聳聳肩,察覺自己不自禁地勾動嘴角,無奈地笑了,「累死自己。」
最後四字脫口而出時,你本能地縮著脖子往旁邊退幾步,卻忍不住朝隘口處多瞥幾眼,以防他老人家聽到,無情地把簿子砸過來。雖說被砸簿子的通常都是貓苑的傢伙。
然而,下一刻,你的頭還是被攻擊了。
好像是太靠近中庭邊緣的樹,被鳥踹頭!
原先還站在你肩上的小金絲雀也沒提醒你,就看牠往梔月肩上一跳,袖手旁觀。等攻擊你的罪魁禍首飛回茂密枝葉間時,牠才又跳回來,輕快地鳴叫,不知道是在安慰你還是在可憐你。
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長翅膀的小傢伙一路以來見多了小鼠對待你的態度,好的不學,竟然學壞的!
梔月和手中小金絲雀,則因突如其來的攻擊感到意外,一人一鳥正吃驚地盯著你。
你委屈難言,揉捏遭到重擊的部位,默默地退回原位。
看見你那副表情,梔月終究藏不住嘴角笑意。
頭頂處也傳來低低哼笑,在那笑聲中,隱約夾雜著粗啞且不穩定的呼吸,乍聽之下像是鼻腔和肺部受感染時會有的症狀,若以人來說,輕則尋常風寒,重則肺癆、肺癰一類。
祂的呼吸如此虛弱,只怕不僅僅只是普通疾病,否則作為神明,想必不用幾日便能自癒;而今親眼見到羽人們羽翼上的斑駁銹跡和神鳥被刺穿的翅膀,你終於稍微能夠理解,帝君說青銅符釘的影響不容小覷,代表著什麼。
它們恰如詛咒,在古樹內與族人之間,不斷侵蝕散播。
神鳥再度變得昏昏欲睡的目光落在隘口方向,艱難地俯首貼近中庭地面,金玉般的眼珠子映出小鳥們以及你和梔月的身影,呢喃著你們給予的答覆:「嚴厲又仁慈,總希望大家都安好⋯⋯和以前一樣。」
「他們最後就是因為這樣吵起來的。」
「說是吵,其實也不盡然。」
「實際上就是兄長單方面被阿姊斥責。」
祂緩慢地眯起眼,銳利眸光變得柔和:「不過,看見你們倆,以及我的小小子民與你們如此親近的模樣,我能確信,他如今肯定比以前多了幾分私欲。給人的感覺有溫度多了。」
此時,面前相對陰暗的通道中傳來細小跫音。帝君好像快到中庭了。
神鳥用鳥喙掀起遮蓋的枝葉,與你們一塊等候。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他的血液,支撐我日漸頹然崩壞的身體。」神鳥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有幾根羽毛從頰側脫落。
祂的話使你聯想起那些帶血的字符。
「身覆冰鱗的孩子,想必你也有類似體會吧?」
「⋯⋯是的。」梔月頷首,以指尖摩挲手背和指節薄鱗的動作早已成為習慣。他專注地望著神鳥的眼睛,嘴角勾起淡淡笑容:「父親大人和小殷為我做了很多。」
神鳥緩慢地眨了眨眼,像在回應他的微笑:「阿姊若能早點遇見你,該有多好。」祂轉動脖子,薄光滑過眼珠子表面,重新凝聚視線,「希望你別誤會,我並不打算將你相似的處境,當作敷抹於傷口的膏藥和葉泥。」
「我們只是希望她能理解兄長當初的決定。」
「我明白您並無惡意。」梔月皮膚表層的結冰又稍稍退了點,僅存的部分則化作外型完好而帶有光澤的平滑鱗片,緊密地貼附於頸脖處。
你看見他眼裡產生一絲困惑,一閃即逝,又悄悄摸了摸自己手背。你猜他大概和你一樣,疑惑為何此時站在神鳥面前,距離如此之近,卻沒有夢境中的恐懼,蛇妖的反應也越發安定下來。
也許夢中景象總會與現實相反,這個說法是真的。
若是如此,就令人安心多了。
梔月將手裡物品往前遞:「父親大人讓我們轉交此物。」
神鳥見到梔月手裡黑色小囊袋,面色平靜地叼起,將它交給羽人,請他到桌邊打開。他接過小袋子的時候,有點困惑地捏了一下。
那裡頭到底裝了什麼?不可能是空的吧?
你壓抑不住好奇心,見神鳥沒有阻止,便快步湊到石頭打造的矮桌前,也想看個究竟。
神鳥俯身靜觀,身上光忙照亮整張桌子。與此同時,幾片藍綠色結晶礦葉自越發稀疏、滲著流光的柔軟毛髮凝結,祂周圍啣泥的鳥群叼起礦葉,像是從一棵樹上摘下它們,降落在矮桌邊。
當牠們將桑葉謹慎地擺放至桌面時,神鳥用巨大金色鳥喙輕輕地點了下梔月和你的頭頂:「也替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轉交這些。」
桑葉內部,隱有文字與微光。總共九片,和撿到的遺書非常相似,內部字跡卻全部出自於不同人。你睜大了眼,和梔月四目相對,驚覺你們撿到的那片礦葉並非出於九雀之一,而是祂們的阿姊。
阿姊雖然留了遺書,但仍活著。因此帝君沒有收下,卻總是前往這些青銅木所在處,重複修繕,一讀再讀。
十火為光,九雀解羽。
鴉雲蔽日,晦冥如墨。
天地永隔,孤燈長明。
長相思兮,長相恨。
你們將那片礦葉中的內容唸給神鳥聽後,祂感慨一嘆:「阿姊需要的總是時間和契機。你們的到來,是意外,卻也是因果吧。」
神鳥閉起眼,陷入沉默。久到你們以為祂又不小心睡著了,祂才又睜開眼,目光重新尋找你和梔月的身影。
一道混合著多人同時說話的聲音傳來:「由於遭到獵捕,九雀早已不存在於古樹之內,即使存活,身心必當殘破;輓鐘只在古樹崩塌前響起,希望你們能諒解,這是我們最後的手段。」
「望有朝一日,鳥囀能穿越凡人震天的鐘磐聲,將你們自遙遠深山喚來,與你們對話。」
「阿姊不會輕易打開僅存的那道鎖。如此一來,深入白金之鄉的符釘將永遠無法根除,蟠龍會蠶食我們直至古樹腐朽殆盡。但我們依然必須陪伴她,以我們過去的模樣,藏匿於她的夢境和囈語裡。」
神鳥沉重話音中夾雜細碎不穩、越發衰弱的呼吸。
「由於族人曾經遭受迫害,我們血洗大地以示報復,卻也迫使無辜生靈成為橫行世間的妖魔鬼怪,最終引來自身殞落。反覆的仇恨⋯⋯該到此為止了。」
神鳥吩咐隨侍的羽人將緣口處繩子解開,把帝君交付的黑色小囊袋裡,說是書信的東西倒出來。
那東西實在非常小,也很輕,難怪拿起來一點重量也沒有。
「吱。」身後傳來小鼠的呼喚。
回首望去,帝君和老鼠們正巧抵達隘口處。
一看見那熟悉的漆黑嬌小身影,你頓時覺得自己見到比神鳥還要耀眼的光,二話不說衝回隘口邊,對他拱手作揖,急切道:「神鳥看起來就快撐不住啦!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消災除禍,神通廣大⋯⋯區區青銅符釘上的銘文,您的黑火一定能輕鬆解決對吧?」
帝君無奈地聽完你連珠炮似的稱頌,趁你換氣還想繼續說下去之前抬手制止,讓你先看看桌上的東西,聽神鳥把話說完。
你回首,瞧見好幾顆瓜子狀的東西。
金黃色的,每一個都比米粒還小,幾乎和沙子差不多。
表面有羽根鑰匙上那種白金色微光,在神鳥的光芒下沒有那麼明顯,但確實隱約波動著。
那一刻,整個中庭裡只剩下神鳥緩慢而微顫的呼吸:「你建好庭院時,曾向我們要古樹種子作為紀念,原來是為了這種時候⋯⋯」
「重入輪迴的憑證。」
帝君小小的漆黑身影幾乎和神鳥欲將遮掩的陰暗隘口重疊在一起,「以備不時之需。」
他視線迅速掃過神鳥巨大身體和受損羽翼,審視祂身上以及灑落中庭地面的細小青銅礦結晶,低聲道:「你們的軀殼已然消逝,此時存在於古樹內的,不過是九雀藉子民編織、築成的殘存餘音與遺念。」
「果然瞞不過作為亡魂之主的你的眼睛。」
神鳥動作遲緩地伸長了脖子,抖落一身碎羽,露出金色羽毛底下湛藍如海的大片斑紋,「我們至今藉子民的火苗,已燃燒得太久,對於牠們而言也將成為束縛⋯⋯」
「為了阿姊和尚且無恙的族人,即使當初萬眾同心,紛紛將自身焰火投入,從內部與身在外頭的你共同支撐這片頹然欲傾的白金之鄉,也終究敵不過日漸鏽蝕的病症。」
「鳥果是我們僅存的希望,即使如此,有些尚未成功轉化便已自枝頭墜落。能親眼見到兩個子民從外頭回來,甚至帶著亮麗的羽翼,已是萬幸。趁還未徹底凋零前,請救救其他人。」
金色大鳥喙輕輕碰了下小金絲雀的臉頰,神鳥抬起頭對你和梔月道:「代替我們好好保護你們的父親。也保護阿姊,以及白金之鄉的萬千子民。」
祂的吐息使暖風拂動,樹葉颯颯作響,在偌大中庭裡迴盪:
——但願他們清亮雙眸裡永世映照極東之光,與漆黑卻溫柔的死亡。
假若陰雲蔽日,天色晦冥,將之視作遮掩我們醜陋凋零的帷幕,替我們隱藏逐漸黯淡的光輝。
——但願他們銘刻於心,卻不再受古老鏽蝕的記憶束縛。
雨聲瀝瀝,珠玉滿庭。
漫天灑落的,是破碎羽根與無數落在羽毛堆上的青銅礦蛋。每一顆蛋裡,皆是一簇小葉狀搖曳火苗,淺海的色彩帶著碎光漫過腳踝。
「至於種子的事,就交給阿姊決定吧。」神鳥將脖子縮回剩餘的稀疏羽毛裡,慢慢地闔上眼:「我們該把夢境還給她自己了。」
中庭內還有一道餘響。
「對了。拔除古樹與體內這些刺,固然能使阿姊的傷口日漸痊癒。只是你們要小心點,阿姊很怕痛,要是尖叫起來,相信誰也受不住。」
你原先想,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也交換了信物之類的東西,心再怎麼硬的人也多少該為此感動,敞開心胸接納現實了吧?
誰料神鳥才剛闔上眼,你大氣都還未喘,又突然睜開!
阿姊似乎已經清醒,正一臉不悅地瞪著帝君,絲毫不打算隱藏眼裡兇光,大概是在想為什麼他也進樹裡了。
你立刻原地彈起,一把拉過梔月,腳步一邁,兩人雙雙擋在他老人家身前。神鳥這麼巨大,保不定張口就把他給吞了。
只是,仔細摸了一摸,發覺這手裡觸感好像有點硬⋯⋯?
你疑惑地轉頭,頓時心頭一緊,只見梔月身上的鱗片又如疹子般浮起大片,正仰頭與神鳥銳利目光對峙。不僅如此,這些冰鱗比這幾日以來凝結得都還要迅速。你甚至能聽到鱗片彼此擠壓的聲音。
看來,蛇妖並非被神鳥馴服,而是阿姊才是最可怕的那一個!
「冷、冷靜。過年過節,別吵架!」雖然你根本無法預料阿姊會做些什麼,甚至懷疑自己才是不冷靜的那個,仍然挺身站到前頭張開雙臂護住身後二人。
你迅速瞥眼掃視腳邊,確認老鼠們都待在帝君身側時,安心許多,卻也感到奇怪。
他們腳邊好像少了個理應跟在身邊的影子,但帝君被老鼠們簇擁的景象早已見慣,你還仔細想了一下,才意識到原來是貓沒有進來。
「貓呢!」你急問小鼠:「牠不是來給老人家作護衛的嗎?」
小鼠吱吱兩聲,道那貓原先根本不打算進來,就窩在門邊睡覺。牠們想既然是跟貓苑借的,還是隨身帶著比較好,就把牠叫起來。誰知道帝君和老鼠們才剛通過,原本還很寬的門縫,一下子把貓頭給卡住了!
那貓被夾住不高興,反而硬是想鑽,終究沒成功,就這麼被拒於門外。
「貓不是能穿過很小的縫嗎?怎麼卡住的!」你伸手護住梔月和帝君,見小鼠一臉悠哉的模樣,更是手忙腳亂。
「吱吱吱!」小鼠氣憤地用小手揍了你臉頰一拳,「我哪知道!就卡住了嘛!」
見你們吵鬧起來,神鳥看起來似乎更不開心,庭院裡的暖風吹在身上,變得滾燙。梔月的冰鱗理所當然變得更厚。
眼看再讓你們吵下去,好不容易進入古樹的機會就要付諸流水,帝君壓下你臂膀,讓你暫時退到旁邊。
「說正事。」他嘆了口氣。
小鼠非常識相地跑到梔月肩上去,說是暫時不想理你了。小金絲雀們見小鼠難得這麼接近,對牠的尾巴很好奇,一臉想啄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像蚯蚓。
小鼠發現意識到自己的尾巴陷入危險,乾脆跑去和鼠群待在一起。
帝君經過你身側,往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的神鳥靠近。
梔月見狀慌地伸手捏住他衣袖一角,張口欲言,而帝君只是側過身,輕輕拍拍梔月的手:「沒事,我和她說幾句話。」語畢又往前去。
他老人家站在落羽堆和礦蛋前,身子看起來仍比神鳥的鼻孔還要小。他仰頭望著神鳥羽翼上穿刺而過的犬牙,神情悵惘。
「我不會以今日之事作為帶走他們,以及子民們的理由。魂魄依然可以留在古樹內,輪迴的去向也能由你決定。」
帝君的第一句話,是重述約定。
神鳥似乎非常在意這點。他老人家接近礦蛋時,祂還拿算用巨大的鳥喙將蛋全部塞到自己的腹部底下,可羽翼上的傷口令祂難以達成。
「讓我們替你移除古樹和體內的刺吧⋯⋯用這些葉泥敷裹,終究無法根除病因,只要青銅符釘還在,就會一再復發,使你衰弱,進而影響到整個白箱。」
神鳥沒有回應,只是梳理著稀疏脫落的飛羽和腹部羽枝,將凌亂分岔的金黃毛髮鋪蓋整齊。羽人們將地上散落、尚且乾淨的羽毛鋪蓋到祂身體底下,至於早已沾附鏽斑的部分,則被負責敷抹藥泥的飛鳥撿走,丟到中庭深處某個角落去。
祂不斷給予指令,讓他們來來回回忙路了好一陣子,提水、修剪生鏽樹葉和花草、打掃中庭⋯⋯找來各種能做的事給他們做,將你們當作樹枝似地晾在一邊。
無奈歸無奈,見祂原先緊繃面容逐漸舒展開來,總算收斂敵意,梔月也終於感到安心許多,這才撤除延伸至你和帝君身上保護用的鱗片。
神鳥將自己身旁都打理完畢後,讓服侍的羽人把種子收回小囊袋中交給祂。
羽人遵照吩咐收拾好憑證,神鳥接過,將之塞進相對豐滿的側腹羽毛下,謹慎地蓋起來,脖子半埋在胸口毛髮裡,靜默地注視帝君好半晌,才終於開口:「若是以往,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既然這是他們的遺願,又看在你願意遵守過往約定的份上,且算是庭園的建造者之一,讓你待久一點好好看一看建築成果⋯⋯並無不可。但是不許影響到我和我的子民。」神鳥以一種極度彆扭,拐彎抹角的方式接納了帝君的提議。
看樣子,祂的心情應該確實比方才好多了吧?至少不打算趕人。
帝君很乾脆地應了聲:「好。」
在你看來,這個要求有些強人所難。在不影響到他們的前提下,移除青銅巨牙及符釘表面的圖騰,這種事究竟能做到嗎?
光是在中庭四處走動都會影響這裡的居民吧?否則你的頭是怎麼被無情攻擊的!
其他的神鳥說阿姊很怕痛,尖叫起來很可怕⋯⋯那又是什麼樣的程度?
你和梔月與鼠群坐在與中庭邊緣樹木有些距離的階梯處,遠遠地望著他們的方向,心裡有股奇妙感受。
以前,你們總是見貓苑闖進山莊,然後被帝君趕出去;這回險些吃了閉門羹的卻是他老人家本人,著實稀罕。
你們從未想像過帝君遭人憎恨或氣憤的情況,他總是為了所有人奔波勞累。今日隔著蟠龍與神鳥對話時對方的語氣,神鳥醒來時瞪著他的表情,於你們而言,很不真實。
天犬獵捕神鳥、神巫登上樹頂一事,猝不及防,否則整個白箱就能順利建成,真正成為與世無爭的桃源;即使此舉對於神鳥而言也算退讓,至少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受到束縛。
「父親大人一直在做很艱難的決定。」梔月指尖撥弄著冰鱗邊緣,悄聲低語:「但我也能理解神鳥的心思。看見刺穿翅膀的青銅巨牙,讓我想起蜧蛇身上的陳年傷疤,還有蛇妖對戰火的畏懼。」
你沉默地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摳剝鱗片。
帝君朝階梯走近,正打算領你和梔月前往需要修繕的區域,教你們如何進行準備工作,神鳥目光跟著轉過來:「過去的你身邊只帶老鼠,怎麼突然想要孩子了?」
帝君聞言,視線落在你和梔月身上,淡淡一笑:「原因已經忘了。既然已經決定用無盡的人生愛護他們,沒有原因也無妨吧。」
儘管表情比平時多了點溫度,那張臉仍是滿懷心腹事的模樣。
「可是您老人家有事都不說,像今天這樣突然失蹤很令人擔心欸。至少也說一下,才像家人⋯⋯吧⋯⋯?」你撇撇嘴,指著他衣袖下那滿是傷口的手臂。
「我和梔月曾經見過有些人家裡的老爺爺自己出門散步,回頭就忘了怎麼回家。當時派老鼠去聯絡您卻毫無音信,還以為您也變得像那些失蹤的老爺爺一樣了!」
對於你的形容,帝君無言以對,只是擺擺衣袖,拍了拍你倆的頭:「明白了,以後出門前一定報備。」
你狐疑地抬眼:「從今往後,您若是不說,無論貓苑多討厭我們,我就讓老鼠去通風報信!這樣他以後會天天堵在門口,您出門他就跟上去!」
「⋯⋯前一刻還想要像家人呢,怎麼轉眼便要監視我?」帝君苦笑。
「吱。」小鼠說不要出這種爛主意。什麼方法都比派貓苑的跟著好多了,那貓苑一找到空隙就耳語,天天繞著帝君轉,煩都煩死啦。
你仔細想了想,也對,要是貓苑那傢伙得寸進尺,以後你們都別想看到帝君回山莊。貓苑對整個山莊是處處抱怨,唯獨對帝君特別關切。那種性格的人,搞不好會把庭園建到山莊門前,或者哪天就突然把帝君囚禁了!
想到他老人家每回受到邀約,二話不說便是拒絕,也許正是在防範這種可能!
梔月注意到你神情古怪,輕輕笑著:「小殷又在想奇怪的事情了。」
「好了,在別人家裡別像在山莊內一樣打打鬧鬧的。你們都隨我來。」語畢,便往中庭那些樹叢後方另一區域走去。「符釘遍佈範圍主要位於白箱外層,由下至上擴及整個古樹,要徹底清除,快則一日慢則三日,若是你們能協助我,就能加快速度。」
你和梔月起身,好奇地跟上,離開庭院中央區域前回頭瞥了幾眼神鳥的方向。
庭院中滿地青銅礦蛋已被羽人們陸續移至神鳥肚子底部,鼠群們邊走,邊抬起頭往空氣裡嗅了又嗅:「氣味好像慢慢變淡了。」
「是指外頭飄進來的鏽味?」你也試著屏氣,然後重新吸一大口氣。
「不是,是魂魄的氣味。好像慢慢地聞不到。」
帝君指著羽人們手中捧著的藍綠色剔透的蛋:「九雀藉子民的餘火燃燒至今,想必也到極限,好在及時趕上。遲遲未能成型的魂魄在真正腐朽前得已化作琅玕。」
梔月神色一亮,將你們隨身攜帶的那顆礦蛋拿出來,看了看正好奇地張望四周金枝玉葉的小小殷和小小月,將目光投向偌大庭院,以及樹影間的飛鳥。
「對了,小木盒。」你埋頭翻找行囊,掏出裝有冰凍鳥屍的盒子。
帝君立即透過盒子大小和結冰層底下隱約透出的花紋,注意到木盒是從山莊裡帶出來的,立刻就問:「這是何物?」
「這就是我們和您提過的,果實孵化成的小鳥之一。當時和另一隻小雛鳥從同一顆蛋裡孵化,只是才剛出生沒多久就死了。」你指了指小金絲雀們,牠們一看見木盒,跳上去就用小鳥喙開始鑿冰塊。
你把牠們放到肩膀上去,牠們又跳下來繼續在上頭鑽洞,眼看就要把冰封層啄出個小洞來。
「在牠們之前還有其他幾隻,和我們在古樹外看見的部分落果一樣,孵化失敗後很快地就化作一陣熱氣,蒸騰殆盡,連骸骨都不剩。」梔月將其中一隻金絲雀輕輕捉握在手裡,將牠帶離小木盒,「這是我們趁白骨蒸發前先冰凍起來的,想著也許能當作線索。
帝君將小木盒接過,在手裡掂了掂,又交還給你:「帶去給神鳥吧,祂才是白箱的主人,在祂決定將子民輪迴的權柄返還之前,我不能決定他們該去哪裡。不過⋯⋯既然已經死亡,想必打開之後不是化作琅玕,就是與其他死屍一樣蒸散消失,不可能再長成一隻小鳥了。」
你和梔月帶著小木盒和礦蛋,以及兩隻小金絲雀返回中庭中央區域。
中央區域依然有鳥鳴此起彼落,在樹影之間啾啾叫個不停。
羽人們和敷抹葉泥的飛鳥們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似乎正準備休息。時不時有幾抹金黃色帶亮光的影子降落在樹梢間,當牠們收起帶著鏽斑的飛羽,細微光芒也跟著收斂入腹。
神鳥又在梳理自己胸前和羽翅之間的羽毛。
聽說鳥類一日之中會花費很多時間整理自己的羽毛,以確保飛行過程順利。就和貓一天會花很多時間睡覺的道理很類似⋯⋯儘管你並不理解貓睡這麼多覺的目的是什麼。
你和梔月戰戰兢兢地來到毛茸茸高牆前,伸長手臂,將礦蛋與小木盒呈給神鳥。
由於祂的身體實在過於巨大,且帶著一定溫度,梔月只是比方才更靠近幾步,皮膚上又結滿薄鱗。
小金絲雀們仰天啾啾叫了幾聲。
上方巨大眼眸轉了轉,神鳥注意到你們,偏頭俯視而下。
神鳥輕囀數聲,一隻小鳥立刻自距離最近的樹梢一躍而下。
牠的臉部和胸前金羽向身體兩側稍稍褪去、拉長變化,化作羽狀髮絲以及廣袖外型般的羽翅,接著朝你們走來。
是方才替帝君開門的那名羽人。
他二話不說將礦蛋塞進神鳥肚子底下,和其他的集中在一起,接著取過冰凍小木盒。
羽翼拂過,結冰眨眼蒸散而盡。
當盒蓋掀開,小鳥們立刻沿著你們的肩膀和手臂跳到木盒子邊,往裡探頭。你們也跟著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