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人死後,你時不時會看見一個梅花結掛在手心裡。
不知道為什麼,你碰不到這個結,也無法將它從手上拿下來,無論做什麼它都不會脫落,卻總是能看見它的存在。
這個結看上去是以市面上常見的紅繩編織而成,卻不曾老舊、鬆散。除此之外,結的一端有條延伸而出的線……似乎繫著什麼。
你曾試著尋找紅繩源頭,可多年來從未成功。所謂的源頭,也許被什麼人刻意隱藏起來了。
不過,根據你的仔細觀察,還是有些新發現。
這條線上打著十幾個小環,環與環之間的線如同你手上的梅花結那樣清晰可見。
每年,那人的生日過後,上頭的環就會自動解開一個。
距離手心最遠的那個環以後的紅線原先完全不可見,可隨著這些環解開,後頭的紅線變得愈來愈清晰、延伸得更遠一點。
彷彿在提醒你,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他今年冥歲又長了一歲;或者說,同一年裡你也長了一歲,與他死時的年齡更接近了些。
時至今日,上頭的環只剩下兩個。
它肯定有用來記年以外的其他作用,你凝視掌中梅花結如此想道。另一端繫著的究竟是什麼?
關於結與線如何出現在手心裡的細節,你大致上有印象。
很小的時候你曾親眼見到那個場面。那時候你的房間裡有兩隻不知打哪兒來的野貓,牠們叼著絲一般的紅線,前掌胡亂揮一通後,其中一隻貓就把這個打好的梅花結掛在你的手心裡,喵喵叫了幾聲。
由於畫面太過離奇,遠遠超出家貓玩毛線的程度,以致於你無法肯定是不是誤將夢境和現實混在一起。
但是你房間窗邊牆壁上有一個貓掌形狀的墨水印,非常清晰。你還在房間裡撿到過一張佈滿同樣墨漬,看起來像是符咒的紙條。
你相信這些東西有幾分可信度。
你曾想解開那線上剩下的幾個環,好一探究竟它最終延伸到何處。你心想「也許到了線的另一端之後,就能更加確定這段記憶是不是真的」。
然而,這結和環和線,彷彿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似的,摸都摸不著。
……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苦笑。
你是個半吊子的陰陽眼,總是分不清這邊和那邊。
為此,你在學校沒少受過欺凌。
你曾在半夜被「朋友」叫出門,說是要請你幫忙找東西。你當時不疑有他,覺得大概是他們下課時打棒球或踢足球,球飛太遠不見了,但上課時間沒辦法找,只好晚上去。
誰知道,最後你被帶到荒蕪一物的某個地方,那些人就拋一句:「欸,聽說你看得見吧?」
「既然如此你問問這邊的鬼,跟他們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寶藏。」其中一個人說完,其他人就在一旁嘻嘻哈哈。你能從那笑聲聽出來,他們就是來找碴的。
你在那裡沒有看見他們以外的「存在」。
國中時,你下課時間被一群人拖進鬧鬼的倉庫裡關起來,那些人要你自己想辦法跟祂們對話、自己出來。
很不幸地,那天也沒有所謂的「祂們」,因此你連問祂們有沒有辦法幫你把堆放在門外的桌椅、垃圾桶移開都做不到。就這樣被關了大半天,才有老師以為你曠課,跑來找你。
「小海?」
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好在上高中以後這些事情少很多。也許是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對別人失去興趣,或者純粹不想和你這樣的人有交集罷了。
「小海,你有在聽嗎?」一隻手在你前面大力揮動,試圖引起你的注意。
你回過神,這才發現有人在叫你,是真正的活人,你熟識的。
關關正緊張兮兮地湊在旁邊:「你怎麼連在這種地方都能發呆啊?我都快怕死了。」他大概是你高中唯一的朋友。
你瞄了眼四周環境。
石頭堆起的老舊圍牆、廢棄木板、屋瓦碎片和雜亂無比的草叢及樹林,然後……是一口棺材。
這口棺材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個陡坡旁,一半陷在土裡,一半暴露在空氣中。上頭爬滿攀藤植物和雜草,若是不仔細看,就會踩上去。附近地面上還有些發霉腐朽的草蓆,一些看起來像水桶或椅子的殘骸。
「這裡原先應該有住人。」小河蹲在陡坡前,饒有興致地敲敲棺材上蓋,環顧四周:「但大地震後山崩把這裡全埋了,死了不少人,包括登山客。」
周圍凌亂的地勢和濕冷空氣讓你想起自己已經來到深山之中——
高中畢業後的暑假,人生最後一個長假,幾個同學找關關和你一起上山露營。
那些人先邀了關關,然後關關才來邀你。你從來沒有跟朋友一起出遠門玩過,想著既然對方主動邀請,其他人也沒反對,那就去吧。
會面時,他們熱情地接過你們的行李,說他們有經驗,東西給他們扛就好,所以上山的路你和關關走得很輕鬆。
但是隔天醒來,才知道你們被耍了。
你嘆了口氣:「抱歉,關關。他們應該是看準我也參加露營,覺得好玩才臨時做出這種決定。」
你們的行李全沒了。
「深山探險。」當時,負責領隊的小河說完,張開掌心對著你們好似要安撫,嘴裡卻哎哎叫嚷:「別緊張,別緊張啊。」
「就一天。行李就藏在幾棵有名的神木附近,包括我們的。一天到了之後我們就折返,去拿行李,然後回家。」小河從一個束口袋裡掏出五支手電筒,發給每人一支:「我不會說是哪棵神木,所有人都要一起去。這樣才好玩嘛!」
「……很恐怖欸。」關關皺眉,握著剛拿到的手電筒發抖。他狐疑地按了幾下手電筒上的按鈕,想確認是不是能正常使用。
負責扛你行李的黃雎用力一拍關關肩膀:「我聽我哥講,大學迎新都要夜遊,現在給你預習一下也好。」
他拿出手機和行動電源晃了晃:「行李裡面有我的另一支手機,可以從這支手機上看到行李的位置,所以我們一定回得來。但是這支手機有密碼,準備折返的時候我才會打開。」
除了手機和行動電源,他現在腰間只掛著一個簡單的急救包。裡頭是紗布、OK繃和碘酒之類的東西。
「……白痴喔,密碼是我設的,只有我能打開。」負責扛露營用鍋碗瓢盆的阿佑聳聳肩,現在身上只剩下一個小包,裡頭裝著大家的水壺。
小河笑了笑:「半夜去藏行李的人只有我,除了黃雎手上這支,其他人的手機都跟行李放在一起。」臉頰那兩團肉彷彿是另外黏上去的。他秀了一下束口袋,裡面有些餅乾,說是畢竟要走一整天,怕大家餓昏所以零食要帶著走。
你忽然有點慶幸,這些人至少還知道要帶點保命道具;雖然他們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使彼此成了最好不要分離的生命共同體。
至於你和關關……
這些人還挺有良心。
你被分到手電筒的備用電池和另一顆行動電源,關關則帶著打火用具和五件輕薄型羽絨背心,可以捲成一小捲的那種。
行李藏在有名神木附近,表示只要方向感和記憶力夠好,就算迷路了也有機會靠自己走回去。但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你們五個人最好能待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過得比較輕鬆。
你低頭查看掛有梅花結的掌心。
昨晚搭帳篷的時候你就注意到這個異狀。紅繩的那一端,最後兩個環以後那段隱約可見的線,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筆直地指向這座山的深處……
你感覺它最終抵達的地方遠在眼前這口棺材的後頭,棺材靠著的陡坡後頭。很深、很深的地方。
會是哪裡?
鬼使神差地,在你反應過來前,你已經舉起手臂,同樣筆直地指向山林深處。
「這座山裡確實有東西。」
原先大家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山林深處走,意外走到眼前的坍方處,看到這口露出地表的棺材。
此時領頭的小河見你這反應,眼神一亮,二話不說踩上棺木翻過陡坡,想探探後頭情況。
這個坡雖陡但不高,拜大地震所賜,附近的路毫無規矩可循,實在不太好走,有時得手腳並用地爬。
「唔啊——」陡坡後方忽然傳來黃雎和小河的驚呼聲,還有一陣凌亂的像是樹枝斷裂的聲響。
阿佑一聽,立刻迅速翻上去:「白痴喔,找到東西別顧著自己看!」
「啊啊……」關關見狀,發出一聲不情願的哀嚎。
他不敢一個人待在原地,也不想當最後一個,於是立刻跑到前面跟著爬上陡坡,嘴裡不停唸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我可不想死。」
你默默跟上。
陡坡之後,是一處亂葬崗。
此處植被和土石零碎交錯,墓碑四處傾倒。地震使地形產生巨大變動,不少棺木從地底下被擠出來,一部分又被崩落的亂石覆蓋。
小河和黃雎正從一個被擠壓得變形破裂的棺木裡爬出來,慌忙將身上的落葉和藤蔓拍掉。
「哇靠,阿不就還好現在還是白天。直接跌進人家的墓裡,你們也是很厲害。」
小河聽到阿佑這句話,把身上一片葉子往旁邊的黃雎身上砸:「就跟你講一次一個人爬,兩個人的體重把藤蔓和樹枝扯斷了吧,北七!差點把我壓死。」
身材壯碩的黃雎尷尬地笑笑:「我想說幾步就到底了嘛。」
你小心翼翼地避開兩人滑落的地點,從旁邊一些的位置爬下去。多虧高中的體育課有攀岩課程,你對落腳點和抓握處還算有概念。雙腳踩到土地上後感覺踏實多了。
清理完身上狼藉的黃雎和小河將視線轉向你,發現你盯著他們剛剛摔進去的那個棺木。
「怎麼了?」
你搖搖頭,感到疑惑。
棺木裡並沒有骨骸,也許早就被擠到土裡其他地方去。這個棺材只剩空殼。
但梅花結上的線正往棺木底下指。
「幹嘛啊?想下去看?」阿佑問。
關關聽了立刻急忙阻止,聲音顫抖地提議:「不要吧!這是人家的棺材,走這邊很不敬欸?想下去的話,也許可以找找其他往下的路啊。」
阿佑轉頭詢問另外兩人的意見。
「走啊,反正是探險,沒有一定要選哪條路。」小河指了指亂葬崗另一側。他說完,就跟黃雎並肩往前移動。
阿佑聳聳肩,並不反對。
關關明顯鬆了口氣。但找其他的路就意味著要穿過整片亂葬崗,也沒放鬆到哪裡去。他整個人都在冒冷汗。
起伏不定的土坡對面,能看見幾棵樹的樹頂從地平線冒出來。那裡可能有下坡,或者通往山谷、溪流……總之是地勢比較低的地形。
「欸,小海,等這個莫名其妙的探險結束之後,我們就去吃叭噗冰吧?」關關走在你旁邊,似乎想聊點無關緊要的話題,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叭噗冰。
幾乎過時的冰品,也只有關關這個復古仔會邀你一起享用。有個老伯伯總是在學校附近賣,價格很便宜。高中下課時常常會一起去買,兩個人就坐在花圃邊吃。
「前陣子都在準備考試,好久沒一起吃了。」關關說。
你苦笑:「雖然很想說,這種時候不要立 Flag 比較好。」但還是點頭答應。
「到時候請你吃,不准嚇我。」關關手電筒戳了你的肩膀一下。你發現他把手電筒尾端用來掛在手上,防止手電筒噴飛的固定繩拉得很緊,看來是真的很緊張。
你也學他把固定繩套在手上,這樣就不需要隨時握著,比較方便。
套上去的同時,你感覺手腕上隱隱有股力量在牽引,奇怪的是,那似乎不是手電筒的重量感。
你抬手檢查,注意到梅花結的線不再指著剛剛那個空棺木,但依然指著「下方」。牽引的力道就透過這條線傳來。
好像雷射筆。你不禁這麼想。像是上課時有些老師會用的雷射筆,中間的線不一定可見,但必定指著一個終點。
而這股不知終點何在的牽引力道,令你感到懷念。
你想起自己的手被那人牽著的感覺。
難道是真的?小時候你曾經猜想過,這條線也許是所謂的「紅線」,另一端搞不好就繫著他。但紅線打上這麼花俏的結和環,未免太奇怪了,前所未聞,簡直比陰陽眼能看見鬼還離奇。
「哦,比想像中的還近嘛。」領隊的小河伸長脖子望向前方,你的視線跟著朝土坡彼端投射而去。
那些從地平線下探出頭的樹好像更近了些。估計再過幾分鐘的路程,就可以穿過亂葬崗。
你皺了皺眉,感到有些奇怪。
深山並非那人的葬身之處。吞噬他的並不是大地震或山崩。
他是在醫院裡過世的,這是媽媽告訴你的,親眼見證。她是個外科醫師,當時正替他急救。你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大眾運輸上因隨機傷人事件而受重傷,送醫不治。
既然如此,為什麼是深山?
也許等環全部解開,自然就會知道答案。但如果解開後,這條線並未如你所想的,指引你到它的終點,而是消失了怎麼辦?也許這是個倒數機制,等到全部解開後,這條繩子就會斷掉……
你肯定會因這個未解之謎徹夜難眠。
你跟著小河他們走,忽然靈光一閃——這也許這是個好機會。
正想開口,心裡卻有道聲音阻止你,要你別說。
你感到害怕,害怕說了之後又會引起側目。就算是關關,你也沒有自信他聽完還能用原先的態度對待你。其他人的反應,更是無法預測。
你決定不向其他人提起結和線的事。
不過你發現,自從你說「山裡有東西」之後,他們就變得非常興奮,而小河和阿佑還會一直注意你視線停留的方向。
若是停得久一點,他們就會提議要往那個地方前進。
根據關關的形容,你時不時會對著出發前指的方向發呆,所以小河就一直往那個方向走。不知不覺地,整個團體的氣氛,竟變得像在跟隨你尋找線的終點似的。
這種感覺很詭異。這些人不是因為對你感到好奇才湊在你身邊,只是好奇這山裡有什麼。他們要的是來自探險的刺激。不過這也許正如你意——你們都想要一個答案,儘管出發點不同。
你握緊掌心裡的梅花結,指尖僅僅碰觸到自己的皮膚,絲毫沒有紅繩握在手裡的觸感。
來自紅線的牽引停止了。你不明白那代表什麼意義。
數分鐘後,你們一行人抵達亂葬崗的另一側。前方果然是一處地勢較低的地形。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佔地遼闊的湖泊,水面波光粼粼,隱約能聽見風吹過湖面的浪潮聲。湖畔堆疊的白色石頭勾勒出一圈平緩輪廓,在月光下隱隱透著湛藍色,視野中幾乎沒有樹木。
你被這幅景色吸引,不由得往前走了幾步,沉醉其中:「月色下的湖畔……這是我第一次看見。」
這時,你感覺有人拉住你的手臂。
「……小海?」
轉頭一看,就看見關關略帶疑惑地盯著你瞧,呼喚你的嗓音有點顫抖,好像很害怕。
小河他們也睜大了眼盯著你。
黃雎有點遲疑地開口:「聽起來很浪漫,但……」說到一半,視線就轉向小河。
「現在沒有月亮吧?」小河不解地笑出聲。
「白痴喔,現在是白天。」阿佑翻了個白眼。
你一愣,又轉頭去看湖畔,確實是月光下的景色。這些人卻說不是。於是你向關關投以詢問的視線,關關尷尬地往阿佑那兒偏了偏頭,像是在告訴你,現在確實是白天。
你又眨了眨眼,這次你稍微能看見這片湖泊在白晝時的模樣。然而,月光揮之不去,湛藍色渲染著湖畔,在你腳邊緩慢褪色。
「……對不起。」你退回來,揉了揉眼睛。
「我不是故意要嚇你。」你對關關說。但他放開你的手,退了一步。
「哇靠,我沒想過陰陽眼可以連白天的景色都看成晚上。」阿佑驚嘆,你意外發現他是真的在驚訝,而非嘲諷。
小河和黃雎勾起嘴角,似乎對於這個發展感到很滿意。
小河接著往湖水靠近,踢了踢沿路上的石頭,兩眼發光地對你們說:「我猜我們大概是進入什麼『領域』了。」
他晃了晃手中手電筒,五指併攏指向你,戲劇性地朝周圍空中一劃,壓低聲音道:「Yo!探照燈同學,帶我們前往未知吧?」
「那雙眼睛還有什麼新發現嗎?」
你的視線最後落在一棵不合時宜的楓樹上。
湖畔幾乎沒有樹,但面對湖泊往右手邊望去—也許已經脫離湖畔的範圍—遠遠地有個樹影孤單地佇立在那兒。現在是暑假,是夏天,就算以山中溫度比較低這點來說,楓樹的葉子頂多變黃、變紅,應該不至於整棵光禿禿的才對。
至少在你的常識裡,目前溫度並不至於讓楓樹的葉子落光。
「嘿,果然有東西吧?」小河瞥了你一眼,對其他人這麼說道:「不是都說水和月很陰嗎?我看這句話不假。這麼大一片湖,夠陰。」他笑。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實在令你不知該如何應對。
「楓樹。」你指著那棵光禿禿的樹。
小河和黃雎朝著你手比的方向探頭探腦,問:「哪一棵?那裡有不少樹,綠綠的一片很茂密耶。」
「……」你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盡可能地深呼吸。
他們看不見。又是他們看不見的東西。關關看不見的東西。
但是梅花結的那端又被一股力量拉了一下。
「小海你說的是哪一棵啊?」關關怯怯地問,語氣中帶著某種期望,期望他眼中所見和你所見是一樣的。
你咬了咬下唇,睜開眼,筆直地注視著那棵光禿禿的楓樹。沉默了會兒後,邁開步伐:「……我帶你們過去看吧。」
「讚啦!」小河和黃雎相互擊掌,阿佑聳聳肩跟上。關關則盡可能地將自己塞在隊伍中間,完全不敢落下。
在深山裡遊蕩很危險。
人面對大自然,很脆弱;面對未知,總顯得很愚蠢。隨時可能會死掉。
但是你想,沒關係,要是一個不小心把自己給弄死了,也只代表著早一點去找他。
至於關關這個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只能說聲抱歉了。
你也在做著愚蠢的事。
多年來你不曾想過請人處理陰陽眼的問題,就是在想,也許有天他回來找你,你可以馬上看見,也能回應。你聽說鬼月時,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好兄弟,還試著在路邊等過。然而事實證明,那些流浪的孤魂野鬼只是還沒被全數帶走罷了,路上根本就沒有人們想得那樣鬼潮洶湧。
得知你在路邊等他的那一晚,媽媽氣沖沖地跑出來把你帶回家。
「以後不准再做這麼危險的事!」那天她第一次罵你,要你別再那麼任性,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七月半在路上亂跑只會被鬼抓走。
死去的人多半會被什麼人給接往另一個地方,最終徹底與這個世界告別;但如果有現世之人留住他們,他們就不用去——類似這樣的話語,明明是她告訴你的。
你想她那天肯定是太累了,才會突然講出與之前完全相反且矛盾的話。
人死了就是死了。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因為那種毫無意義的理由喪命……被一個人所殺?你實在無法接受,無論兇手有什麼理由。
說實話,自從那人死後,你一直有個想法。把自己弄死以外的想法。
把他接回來。
你想把那個離你而去的人接回來,趁來不及之前。
你在那棵光禿禿的楓樹前停下,小河他們也跟著停下腳步。他們站在楓樹周圍,朝樹頂仰望而去,樹葉的影子投影在他們臉上,隨風搖曳。光線穿過樹葉間的縫隙,投射出好幾道金黃色的光。
即使你眼前只有一棵光禿禿的、月色下的楓樹。
樹的前方,你的腳邊,有個往湖泊方向斜下去的坑洞,梅花結的線往裡延伸。
注意到你的視線,關關也跟著往地上看。小河當然也沒有遺漏。
「欸!這裡有個洞!」他興奮地蹲下去,拿手電筒去照:「裡面感覺很整齊很乾淨。」說著說著,頭和腳都往裡面探。
這個洞恰好可以容一個人進出。
小河悶悶的說話聲從洞邊傳出來:「好像是往湖的那個方向延伸的?」
黃雎聽了也想擠進去看,就往洞邊靠近。小河立刻伸手把他往外推,叫他等等:「北七!這個一次也只能一個人爬。你那麼壯,擠進來等等害我卡住怎麼辦?」
黃雎只好乖乖地往後退。阿佑笑他。
關關倒是完全笑不出來。他的臉色慘白如紙。
小河縮回頭和腳,爬回地面上。樹的影子和陽光依然在他臉上輕拂搖盪。
「為了增加探險的樂趣,我們猜拳決定誰來打頭陣怎麼樣?」
阿佑聳聳肩,他好像對很多事都沒什麼意見。黃雎看起來也沒想反對的意思,他通常很聽小河的話。
「好,三票了。猜拳吧!」
五個人猜拳有難度,更別說要從第一個贏的先踢除,剩下的人繼續猜,直到猜出一個最輸的人為止。你們在那兒比著剪刀、石頭、布好幾分鐘,總算得出結論。
小河噗哧一聲大笑出來,鼻孔都在噴氣。他毫不留情地拍打著黃雎胸口:「沒想到居然是你,真是笑死我了。」
「你這麼壯的身材,要是有什麼事,當肉盾也挺合適的吧!」小河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黃雎本來沒料到自己猜拳那麼爛,覺得很瞎,所以跟著笑不停。聽到小河這句話,卻忽然收起笑容,不可置信地問:「小河?你認真?」
周圍空氣凝滯了一秒。
小河愣了下,意識到自己說話有點過頭,尷尬地擠出微笑,拍拍黃雎的肩膀:「抱歉,我開玩笑。」
黃雎眉頭微蹙,大概是覺得對方的道歉不夠真誠。
阿佑對他們嘆氣,賞了他們一個白眼。
不知為何,你總覺得剛剛那句話並非玩笑。也許是從小到大的經歷讓你產生某種直覺,告訴你小河這類人遇到事情時,搞不好真的會把黃雎推出去當肉盾。
這樣一來,刻意塑造的生命共同體又有什麼意義?你不禁伸手摸了摸腰間裝著備用電池和行動電源的包包。
關關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想說點什麼緩頰。
他怯弱地哈哈笑兩聲,對小河他們說:「哎……你們看小海,他明明看得見,但到現在都這麼平靜,這裡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啦……」說完,還拍了下你的手臂要你也說點什麼:「對吧?小海?」
關關憂慮的眼神盯著你不放。根據你的了解,他是那種很容易受語言動搖的人,任何語言刺激在他身上都會被放大成兩倍,因此也很需要被安撫,免得哪天承受不住壓力突然爆炸。
你盡可能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對他點頭:「嗯。」
他聽完,果然稍稍鬆了口氣,儘管看上去依然緊繃。
但說實話,你哪知道。你這個半吊子的陰陽眼常常分不清楚兩個世界的景象,所以剛剛才會在看到月色湖畔時,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結果把關關嚇得不輕。
不久前穿過亂葬崗、踩過別人墳墓還沒有被跟也許只是僥倖。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小河說水屬陰,但這片湖泊和湖畔意外地很「乾淨」。物理上的,以及另一種意義上的。
——彷彿被什麼人仔細打理過。
眾人在小河的提醒下打開手電筒,依序進入坑洞。黃雎領頭在前,接著是關關、你、阿佑、小河。
斜向往下的坑洞只有大約三個人的高度,洞的邊緣有平均分佈的石頭作為落足點,所以大家很輕鬆地就來到坑底。坑底一側連接著坡度相對平緩的,一路往湖泊方向延伸的坑道,像是一條狹長的巷子。手電筒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
巷弄式的平緩坑道,比作為出入口的斜向坑洞還要寬,大約能讓兩個人並肩行動,走在你前面的關關發現這點,立刻選擇慢下腳步與你並肩而行。
坑道內高度大約兩公尺,頂部和兩側鋪設木板,這些木板大致上有些陳舊,但看上去還算結實,像湖畔一樣,感覺有人仔細打理維護。
但是,往前移動一段後卻又看到其中一部分破爛不堪,一堆蟲子趴在上頭,數量之多,看了實在噁心。你注意到那些蟲子啃咬著木頭,把木板鑽出一個個孔洞,密密麻麻,令你一陣雞皮疙瘩。
「我哥是相關科系的,他說這種情況通常是選到原本就有蛀蟲的木材,才會這樣。」黃雎手電筒的光打在你們正前方的木板上,畫面之衝擊令你下意識地閉上雙眼選擇逃避。
關關驚呼著要他別照,推開他的手。
看見他們兩個的反應,你忽然安心了。看來這幅噁心景象並不是你的眼睛在作祟。但換言之,這裡真的有一堆蟲。
你皺眉,關關拉著你往前加快腳步,脫離那些破爛木板區域。
「如果再不換掉,這整個坑道的木板都會被啃光光。」黃雎說著說著,竟開始認真地向你們分享各種木材面對蛀蟲應該怎麼防範和處理的知識。「這種蟲就像人身體裡的癌細胞一樣,增生速度很快,要是不根除,整個人最後都會爛掉。」
「白痴喔,就算把蟲全部殺了,啃過的洞還是在那邊。而且你怎麼知道裡面沒有蟲卵。」阿佑說。
「不要再說了啦!」關關驚叫。
「對啊,所以最好是把整排木材全部換掉。因為同一批可能都有問題,要是不換,這些蟲蟲可能還會移居到其他沒問題的木製品上。」黃雎說,晃了晃手電筒:「生活小智慧?」
阿佑「吼」地嘆了口氣。
最後進入坑道的小河手電筒的光往前一打,驚呼一句:「哦!這個我見過,看起來有點像煤礦坑。」
他手電筒的光一掃,你就瞥見左側木板上有個什麼東西。不是人,也不是動物。
「唔喔!」阿佑大叫。
是什麼?
你轉動手腕,讓手電筒的光往剛才看見東西的方向照。
「哇靠,太噁了吧。超多的欸。」連阿佑看了都忍不住退離幾步。
黃雎將手電筒的光調成散光,好讓光線能一次照射到比較多的範圍:「你看,他們肯定是選到有問題的木材了。」
看見那個畫面瞬間,你覺得自己眼角好像要抽筋了……那是一堆蟲蛻。
小河湊過來看的時候,黃雎正好伸出手指去撥弄了一下,但因為這種東西很輕,木板邊緣又被啃得稀巴爛,呈現一個大洞,隨便一撥就掉了幾個下來。
關關早就背對著你們不敢看了,而撥弄的窸窣聲響,直接讓他驚聲尖叫。
離黃雎最近的小河也跳起來大叫:「幹!北七!不要往我這邊!幹幹幹!洗手!你給我洗手!阿佑,拿水壺給他洗手!」他罵咧咧的聲音蓋過了現場所有聲響,關關算是得救了。
阿佑笑得合不攏嘴,從後背包裡抽出水壺,往黃雎手上沖。
小河用鞋尖把掉下來的蟲蛻往角落踢的時候,黃雎還說了一句:「我剛看最底下好像還有一條蛇皮。這裡是什麼脫胎換骨的好地方嗎?」
「好一個脫胎換骨,我還金蟾脫殼咧。」小河要阿佑也幫他沖一下鞋尖。
你們沿著鋪滿加固用木板的坑道持續深入,過了一會兒,已經看不見原先下來的斜向入口。狹長窄小的坑道內前後都是一片漆黑。兩側則開始出現與你們這條互相垂直的坑道,縱橫交錯。
「真的是礦坑?」小河走著走著,逐漸開始感到困惑:「怎麼好像完全沒有採礦的痕跡?」
「也許發生過什麼事故,後來全部撤離了?」黃雎在前面幾步的距離停下腳步,手電筒的光對著頭頂,不知道在看什麼。
小河手電筒的光和黃雎的重疊:「那啥?……是不是有點古老的東方文字啊?課本上學過的那種?」
關關只是迅速地掃了一眼,便立刻轉開視線往旁邊退了好幾步,摀著嘴蹲在地上,臉色慘白。
「你還好吧?」你有點擔心:「那上面寫了什麼嗎?」
關關搖搖頭,把臉埋在膝蓋中間:「我不知道,但我感覺不對勁。」
你跟阿佑拿來關關的水壺時,也稍微觀察了下他們頭頂的情況。頭頂上方的木板,有一張麻黃色的紙貼在那裡。那是一條長型的紙,上面的文字看起來像是甲骨文。
甲骨文?
你有些吃驚。甲骨文竟然寫在紙上。通常甲骨文都是跟著龜甲、獸骨一同出土,而不是在一張看起來材質很現代的紙上。
寫這個的人要不是活了好幾千年,就是不知道哪個現代人刻意製造的噱頭。
小河拍了下阿佑,指指頭頂:「Yo,國文滿級分的準國文系,看看上面寫什麼?」
阿佑翻了個白眼,拍掉他的手:「白痴喔,國文系不代表就會解讀甲骨文啦。」
他們嬉鬧推擠的同時,身材高大的黃雎正伸手在摳那張紙的角落,想要把它撕下來。但是紙好像黏得很緊,黃雎沖過水的手又有點濕濕的,紙張一角就被摳碎了。
那瞬間,有股異樣感直衝腦門。
你呼吸一滯,恐懼感潮水般地灌進你的腦袋,使你頭皮發麻。眼前景象重重搖晃了一下,後頸寒涼爬滿全身。
關關的水壺砸在腳邊,蓋子彈開,水咕嚕咕嚕地流出來。
「別……別撕!」你驚惶地出聲阻止。
小河聽了就笑:「這怎麼看都是造假的,甲骨文怎麼可能寫在這種紙上。」說著還伸手去幫黃雎從另一邊一起撕。
你當然也覺得很奇怪,但頭皮發麻不是假的。
你來不及解釋原因,只想著先讓他們停手:「這東西有問題,不要亂動!」你不敢伸手去按那張紙,你怕反方向的力道會讓它直接碎成兩半,結果一樣慘。
但話才說完,黃雎和小河已經把整張麻黃色,寫有甲骨文樣的紙條給揭下來。
你看見一滴巨大的水從木板間滲出來,滴落在腳下的土石縫隙中,和關關水壺裡灑出來的水混在一起。
水壺蓋子已經被關關緊緊蓋回去,但你還是聽見有水在咕嚕咕嚕地流動,聲響壓迫你的耳膜和喉嚨。你無法確定是剛才的恐懼感讓你耳朵一時出問題了,像是耳鳴那樣,還是真的有聲音。
但直到水聲停止,你才終於能開口說話。
「水滲下來了。」
礦坑這樣的地方,過去曾傳出透水事故造成的傷亡案例,地表的水一旦流入礦坑內,可能會導致溺水或缺氧。就算這裡看起來很堅固,既然它位於湖泊底下,就必須更加小心。
「什麼水?」關關抱緊水壺,滿臉驚恐地問。
小河和黃雎抬手摸了摸木板,偏頭感到疑惑:「沒有啊,上面是乾的。你不信的話來摸摸看?」
你越過阿佑,伸手去摸,確實是乾的。
所以剛剛看見的那滴水那是怎麼回事?既然其他人看不到,也許那不是真的水,而是什麼別的東西。黃雎撕下來的那張紙又是什麼?符咒嗎?如果是的話,剛剛會看見那滴水,可能表示鎮壓的力量因為符咒被撕除而減弱了。
周圍陷入短暫寂靜,水聲暫時沒有再出現。但是入口的方向,隱隱約約開始有微弱的壓迫感,像是有東西從那個方向朝你們緩慢地推擠。
但是很安靜,好像什麼都沒有。
彷彿一切都是你的錯覺。
安分好一陣子的紅繩此時又牽引幾下。朝著坑道的更深處,像是要拉著你往那裡去。
「我們可以回去了嗎?」關關問。
「拜託,我們才剛來欸。」小河說。
「關關。」你微微一笑,朝關關伸出手,扶了他一把讓他站起來。「聽我說……現在的情況和剛才不太一樣。」
「我好像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入口。我們找別的出口吧,別再亂動東西了。」你說完,轉向小河他們。阿佑拿著黃雎手上那張甲骨文符咒,聳了聳肩,對你比了個OK手勢。
小河扯了下嘴角,指指自己的眼角,對關關道:「你看,探照燈同學都這麼說了?」
關關瞥了眼入口方向,冷汗不止,加上剛才那張甲骨文符咒的混亂,似乎令他感到口乾舌燥。於是他顫抖地拿起水壺,再度按開水壺上蓋,想要喝水。
他一打開,你就想起剛才木板間那滴水滴在地上,與關關水壺裡的水混在一起的畫面。
一想到這個,你就覺得那瓶水也許被污染了。
但你沒有證據能證明。他的水壺並沒有什麼異樣,沒有散發出奇怪的氣味,也沒有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還好關關顫抖的手讓他連喝水都很不靈活,你才有時間在他把水倒進嘴裡前搶走他的水壺。
你一把抓過來,關關嚇了一跳。
你從阿佑的後背包裡抽出自己的水壺,遞給關關:「喝我的。」
然後你擰開關關水壺的上蓋,把裡面的水全部倒掉,「你的水有髒東西掉進去,別喝了。」水嘩啦嘩啦地灑在地上,讓腳下那灘滲進土裡的水又往外擴散了些。
你盯著顏色變深的土壤好一會兒。沒有什麼奇怪事情發生。
關關喝了你水壺裡的水,跟你說了聲謝謝。阿佑則把後背包轉向你,讓你們把水壺放回去。
收拾完畢後,小河指著坑道深處:「走吧走吧。」
你指了指隊伍後方,問他:「你要回去最後面壓隊嗎?」
阿佑噗哧一笑。
小河看了你一眼,躲到阿佑身後半蹲下來,搭著他的肩膀:「阿佑你要保護我ㄛ~」
你有些不悅地皺眉,覺得他是故作姿態。小河對那張甲骨文符咒一點感覺也沒有,你看他那個樣子,覺得即使解釋了他也會看心情裝作聽不懂。
無力感浮上心頭,小河對你的態度,令你回想起國小和國中的同班同學。
你聽見關關悄悄嘆氣。
阿佑扭動肩膀掙脫小河假惺惺的觸碰:「白痴喔,不要隨便摸我。好好走路!」
小河嘻嘻哈哈地放開他,回到隊伍最後面,催促著黃雎趕快領隊前進。而黃雎總會聽他的。
「不能走後面的話,只能先往裡面了吧?」黃雎拿手電筒照向前方深處,和左右幾條橫向的岔路。
他說話的聲音有回音,你推測這些坑道也許比想像中的多條。
行進時,藉由手電筒的光,可以稍微看到橫向坑道的情況。
從這裡開始,橫向坑道的牆壁幾乎都有幾塊顏色不一樣的木板,那裡可能是門或是某種設備的放置處。
撇除入口附近選到有問題的木材,這坑道內部打理得這麼整齊,應該是有人在使用,不知道為什麼都沒有點燈。
牆上每隔一段距離設置的,疑似是照明工具的東西,也都沒有亮。
你們決定調查一下那些木板和疑似照明工具的東西。由於兩樣東西的距離不遠,便暫時分成兩組前往查看。
「如果看到什麼在意的東西,就說出來。然後不要隨便亂碰,避免意外。」你這麼建議道。
小河本來想說點什麼,但視線一對上你,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喔——」了一聲,五指併攏擺在眉角邊。他朝你行了個禮,擠出一個笑容,轉身和黃雎去研究牆上像是照明設備的東西。
你並不願意把氣氛搞得很僵,但你也不想因為任何魯莽的舉動,再次體會那種頭皮發麻的恐懼感。
你和關關往木板靠近。
經過觀察發現,這些顏色不一樣的木板好像真的是一扇又一扇門。奇怪的是門板稍窄,高度也不高,如果人想要通過,需要稍微彎著身子進出。
「礦工的更衣間?廁所?還是午休用的小房間?」關關努力將這個門後的空間想得很生活化。
「白痴喔,如果我是礦方,才不會想為了工人在礦坑裡額外蓋房間。挖礦賺錢比較重要。」阿佑把手電筒照向門的中心區域,「喔,又來了。」
你們看見門板上釘著一塊木牌,上面工整地刻著幾個字,好像也是甲骨文。
阿佑手電筒的光定在木牌上,將黃雎不久前撕下來的符咒舉到面前比對細究。
你發現符咒和木牌上的筆畫,在圖形呈現上似乎有所關聯。
「筆畫……好像是連在一起的?」你說。
那張符咒是長型的紙,木牌比較短,只有紙張一半長。如果在符咒中央畫一個正十字,分割成四個象限,符咒左下角區塊的筆畫正好能和木牌右半部的相連。
相連後,銜接處會看到一個圓圈,中間留了好大一個空白。
阿佑喂了聲,轉過頭去:「你們那邊是不是也有刻字?」
黃雎和小河還在仔細端詳牆壁上疑似照明設備的東西。它就嵌在你們這條橫向坑道邊上,縱橫交會的轉角處。
你拿手電筒往那裡照,重新觀察後才發現,原來每個轉角處都有同樣的裝置,而符咒似乎就貼在「十字路口」的頂部正中央。
那些裝置的外觀簡約樸素,看上去像石頭打造的盒子。石頭類型和你在湖畔、入口處看到的應該是同一種。
盒子四面鏤空,內側頂部有個鉤子,推測是用於懸掛。根據結構來看,它不屬於電力設備。
「有欸,底部有字,好像也是甲骨文……的一部分?」黃雎說。
阿佑用手電筒的光掃了掃他們,問道:「跟門上這個一樣嗎?」
「呃……」
阿佑翻了個白眼,自己走過去看。
你有點好奇,也靠過去,發現底部就只寫著一個字,跟木牌上的明顯不同,但還是看不懂。
你們所有人下意識地向阿佑投以充滿期望的視線。
面對你們熾熱的眼神,阿佑「吼」地嘆了口氣,覺得不夠,忍不住再翻了個白眼。
他瞥了眼手中符咒,接著又往褲子口袋一摸,想要掏什麼東西,卻忽然停下動作,「……都忘了手機放在行李裡面。」看來他已經無奈到連口頭禪都忘了罵。
小河聽見他想倚賴科技的力量,立即朝他搖搖食指:「嘖嘖嘖,阿佑啊,我們剛剛已經看過了,手機在這裡可沒有網路。定位靠的只有藍芽和GPS唷~」
阿佑看都不看他,懶洋洋地仰頭,「誰跟你網路。我是要看我手機的記事本。」說完,他往燈座底部瞥了一眼,忽然有點得意地笑起來。
那笑容像是因為新發現而感到開心的孩子。
你意外地察覺,阿佑這個人並不如你一開始想像的難以捉摸、相處。你感覺他內在是個善良的人,只是不像小河那樣喜歡發表重大意見。
阿佑調整手電筒燈光,聚焦在那個字上,招招手要你們靠近:「告訴你們吼,這是我少數記得的甲骨文——這個字叫『甲』,甲乙丙丁的『甲』。」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拿手電筒往十字路口的方向照,「這裡應該使用了一組編號系統。這些……燈,底下刻的應該會是天干。」
接著,他走到門前舉起符紙稍微貼近木牌,「木牌和符咒相對位置正確的情況下,筆畫會左右相連;這些燈,就是扣在這個圓圈中間、帶有編號的鎖,讓木牌和符咒連在一起。」
「整個礦坑裡的符咒和木牌,用同樣的方式相互連接,形成一張巨大的網子。」他停頓了下,手指比劃著好幾個叉和十字:「可以理解成籃球場常有的那種鐵網,或是規劃比較完善的都市街道圖。」
你沒有料到會從把「白痴喔」跟「哇靠」當成口頭禪的阿佑口中聽到這一長串解說,一時間不知該給予什麼回應。
你只是驚喜地望著他。
阿佑注意到你的眼神,微微眯起眼,拿手電筒掃了掃你:「同學,我覺得你是不是在想什麼很失禮的事?」
他那句話和表情,令心思被拆穿的你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關關在旁邊看見你們的互動,似乎一時間忘了緊張,也「噗」地笑了好一陣。
「白痴喔,不要笑!」阿佑那句口頭禪果然還是會在關鍵時刻脫口而出。
你和關關笑得更起勁,忽略了小河站在一邊挑眉注視你們的眼神。
這時候,小河拍了拍手,假咳了幾聲,像是要拉回話題和場面的主導權:「所以,阿佑同學,你覺得我們要往哪裡走,才能找到離開,或是通往更深處的通道,繼續我們的探險呢?」
根據阿佑接下來的說明和推測,你們大致模擬了整個礦坑可能的結構分布。
既然有甲區,那應該也會有乙、丙、丁其他區,或是包含地支編號,形成甲子、乙丑、丙寅……但阿佑說面前這個木牌上的字他看不懂,所以無法確認它是不是所謂的「子」字。
假設真的有地支,這裡就可能有60個區。
如果這地下坑道的門都是按順序規劃,並且像真正的礦坑那樣有多個斜井,那麽只要找出其中一個邊的規則,就能快速推演出其他區域的相對位置。屆時只要往另一個區走,也許就能找到新的出入口。
然而根據你們在地表所見的湖畔景色,你並不覺得那些出入口會通往位於湖泊周圍的地表——它很可能會帶你們到一個距離露營地十萬八千里的地方。
那裡只有一棵光禿禿的楓樹,而月色的湖畔,非常遼闊。
也許那整片湖都是「甲」區,要走到另一區,不知要走多久。
在哪裡?至少有個方向……
你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向掌心裡的梅花結和那條紅繩。你感到迷茫的時候,總會往手心裡看。
先前時不時牽引著你的那股力量,此時陷入徹底平靜。自從那股壓迫感出現之後,這條紅繩只拉了你一次,在那之後,便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捏捏手心,猜想也許它只能斷斷續續地感知你。它無法永遠拉著你走,有時候得靠自己想辦法。那人不是永遠都能牽著你的手。
就在你們詢問阿佑關於接下來的調查建議時,入口處那股壓迫感再度傳來。
果然有什麼東西跟你們一樣,就在這坑道裡。
關關忽然臉色慘白地抓住你的手臂:「有聲音。」
「門那裡有聲音。」
你轉頭,目光一對上那扇門,又是一陣頭皮發麻。也許你只是驚弓之鳥,但說不準是真的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在這扇門後面。
關關驚恐地拉著你往門的反方向走,要大家離不明物體遠一點。
喀、喀……
你聽那聲響,像是有人想把門從裡側拉開卻拉不開,所以不停地扯手把。那扇門外側沒有把手,所以很有可能是用推的進去,只有從裡面才會用把手拉。
裡面有東西想出來。
黃雎竟然還往門的方向靠近,似乎想去看看:「有其他人嗎? 會不會是氣壓問題?」
「北七!如果不是人怎麼辦?你給我回來!」小河低聲叫住他,一個箭步上前,扯住黃雎的衣服把他拉回隊伍裡。
阿佑噗哧一笑,「白痴喔,會怕又愛玩。」
說完,他指了指縱向通道,然後繞過轉角,帶著你和關關往下一條橫向坑道跑。小河扯著黃雎二話不說跟上你們。
如果那張符還貼在頭頂上,不論原本是直著貼還是橫著貼,依照阿佑的說法,它控制或管理的區域應該總共有四個。
也就是說,撕下一張符,就會造成十字路口周圍的四個區變得不穩定,雖然它們都還有其他三個角落能作用。
你們一行人背對原先撕下符咒的方位,沿縱向坑道的牆壁快速遠離聲響,迷迷糊糊地摸到另一個轉角,才趕緊往裡拐。
誰料,斜後方又傳出另一道扯動門把的聲響,但這裡每條通道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又有回音,對於聽音辨位來說,干擾有點嚴重。
你們又在凌亂的手電筒光照中往前摸了好一段路。直到那持續逼近的壓迫感壓痛你的耳膜,在你耳邊瞬間爆裂,咕嚕咕嚕的水聲傳來,扯動門把的聲響才戛然而止。
你頭暈目眩,這樣一跑,頓時分不清東西南北。
阿佑經過轉角時,迅速地用手電筒照了一下燈座底部,查看那裡刻的字。
關關已經麻木了,感覺他魂都飛了一半,只是機械性地跟著跑。
你有點佩服他都已經嚇成這樣,竟然還有辦法跟上,明明不久前連喝水都抖得厲害。你頓了頓,這才想起他高中三年來一直都有參加田徑隊,想必奔跑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成了肌肉記憶,不用思考也能做到。
你們最終在一面橫向的牆邊停下,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扯動門把的聲響雖然停止,但無法確定是否已經脫離危險。
你們在漆黑的坑道中失去方向。過於整齊的縱橫通道乍看之下全都一樣,因通道切割而呈現棋盤方格狀的「街區」,也難以一眼分辨差異。
所幸阿佑很快地就辨識出燈座底部的刻字,手電筒僅僅閃過一秒,沒有任何猶豫。
不過,他接下來的困惑表情,令你的心頓時涼了一半。
「……怎麼了?」關關錯愕地問。
阿佑又把你們這面牆左右兩側的十字路口檢查了一遍,吃驚道:「哇靠……這裡也編號甲,甲區到底有多大?」
你試著從混亂又漆黑的逃跑記憶中回想起可能經過的路——細節不記得了,只依稀感覺發出聲響的門相對於目前位置,就像圈圈叉叉遊戲的兩個對角。
換言之,如果這裡只有天干地支六十區,燈座底部的編號早該出現變化。
小河注意到阿佑遲疑的眼神,呵笑了聲:「阿佑同學,你該不會認錯字了吧?搞不好那只是普通的裝飾符號,根本不是編號。」
「不可能。」阿佑立刻反駁,嚴肅的神情讓你覺得應該相信他。他說著,就要去檢查門上木牌,想確認你們真的有移動到新的坑道。
手電筒一抬,他愣了一下:「欸,這裡沒有門?」
「是我們剛好移動到邊緣了嗎?」他邊說,邊調整手電筒的光,遠離牆面,轉頭確認身後情況。
你的手電筒跟著照過去,卻驚覺大事不妙。
你立刻上前要拉住他,阿佑的腳卻同時滑了下,接著整個人垂直往下掉。
「唔喔!」
你們確實到「邊緣」了。
你的心臟怦怦作響,呼吸驟停。
回過神來時,你發現自己右手抓著阿佑手電筒的固定繩,而黃雎低伏在你身邊地面上,一隻手臂伸出地面邊緣,牢牢地抓住阿佑的手。
你立刻換了個姿勢,穩固自己的重心,與黃雎合力將阿佑拉上來。好在阿佑身板比較小,比你想像中輕一些,加上有黃雎這個身材壯碩的同行者協助,兩人順利地拯救差點失足跌落的夥伴。
關關都嚇傻了。
「哇靠,我沒想到這裡的牆居然在中間開洞。」阿佑被你們拖上來後,拿手電筒重新照了一下他身後那面「牆壁」。
你們這才發現,位於地面邊緣的這最後一面牆,正中央被打造成拱門狀,而牆面兩側的縱向通道底端設有木製欄杆。
這結構原先應該是怕有人沿著通道一路直直往前走卻沒看路,導致從通道底端跌落,才將拱門設在需要轉一個彎才能到的位置。
但你們注意力都集中在轉角燈座,反而因此忽略這點。
阿佑坐在他差點摔出去的拱門邊,拿著手電筒到處照,發現最外圍這面牆以欄杆、牆壁和拱門相互間隔狀態往兩側延伸,成了圍牆。
他向拱門外探頭,左右張望,然後俯視而下。
「哇靠……」阿佑吃驚地低喃,轉過頭來興奮地指著地面,對你們說:「這底下還有好幾層欸!」
「這個拱門底下有垂直往下的階梯。」阿佑的臉這回幾乎都貼到地上去了。
你們聽了,便靠近欄杆。
由於下面那層的「頂部」往外推了一兩公尺,往正下方看不見牆面。但這個圍牆似乎有點弧度,稍微往斜前方望去就能看見與你們這層相同的牆面結構。
更下方的因為太遠,光照不到,所以一片漆黑。
你反手將手電筒朝上,發現光打在很近的建築結構上,似乎到頂了。
是屋頂嗎?
由於距離很近,手電筒照得滿清楚的。
你們所在的圍牆外側,距離像是屋頂的地方非常近,透過手電筒的光可以看到,它的材質似乎也和湖畔的石頭是同一種,但是在這裡被打磨得非常平滑。
黃雎也拿著手電筒仔細照射,這裡的構造,似乎引起對於建材有著異常興趣的黃雎非常大的興趣。
「這一定是屋頂,雖然不太會用在現代建築裡,但這是一種很古老的工法。我哥有給我看過。」黃雎說著,將光線緩緩推向遠方。
「看這個形狀,很可能是個拱頂結構。」
除此之外,比起堆疊搭建,更像是一體成形,如同巨大的石造淺盤倒扣在上方。
小河站在欄杆邊跟著往上看,忽然關掉手電筒的燈光:「嘿,你們看,這個挺有意思。」他指示你們也把手電筒的光暫時關閉。
關關抖著手,有點不甘願地按下電源,還是照做了。
由於一下子失去光源,你們的視線陷入一片短暫黑暗,但很快地就適應了。照理來說這裡如果是一片徹底無光的環境,應該不太可能因此看見東西。
但你們很快地察覺了原因。
拱形石造屋頂的表面刻著滿滿的甲骨文,星羅棋布,亂中有序,隱隱散發出湛藍色微光,乍看之下彷彿透著湖光似的。
「這裡可能真的是湖的正下方。」小河說。
文字底下還有其他輪廓交錯,感覺應該是先在拱頂上刻了某種圖案,接著才又刻了這些文字,變成兩層。那個輪廓很淺很細,比文字的刻痕還纖細,但筆畫很長,整體看起來像是朵綻放的山杜鵑花。
它與甲骨文字共同填滿整片拱頂,幽幽的藍色微光靜悄悄地照亮下方偌大空間。
整個空間呈現圓環狀,圓環一層層往下,越下方的圓環越往中心靠。你們正位於最上層圓環的其中一道拱門前。
這空間的形狀讓你想起了一個東西。用很不優美的說法形容——
「好像打掃用的那種塑膠水桶……」關關說。
「對,塑膠水桶。」你忍不住笑了一下。
「鮮紅色或藍色,有些為了防止堆疊時卡住,會在中間做一段往內凹的結構。」小河跟著道。
正沉浸於建築雕刻和古老文字的黃雎和阿佑,聽見你們的形容,竟然異口同聲地說:「你們可以用點更好的比喻嗎?」
阿佑還多補了一個白眼給你們。
關關長吁了口氣,笑了下:「來到這邊看到這個屋頂之後,我感覺舒服多了。剛剛在通道裡實在很想吐。」
聽關關這樣講,你抬頭跟著多看了一眼屋頂。
又看見了一個巨大的水滴,從屋頂中央緩緩地凝聚,然後滴下來。
咚——
像是水滴落在井中的聲響。
你意外發現,這次並沒有先前頭皮發麻的恐懼感,反而感到非常平靜且安心。
看來那種異樣感,是源於符咒被撕掉導致什麼東西可能要被放出來,而不是先前從坑頂木板間滲下來的水,也不是咕嚕咕嚕的水聲。
這時候,阿佑像是想到什麼,戳了戳你:「你之前說水滲下來是什麼意思,可以形容一下你看到什麼嗎?」
你認為阿佑的詢問,是真的認真地想知道。因為他看不見,所以想知道你眼中的景象是什麼。
你決定實話告訴他。
阿佑聽了你的說法後,歪著頭陷入思索:「水滴……水桶……」
他抬頭,好像找到了答案:「你們聽過漏壺嗎?或是水鐘。那個水滴可能有計時作用。」他頓了頓,又道,「但兩次水滴的時間間隔好像有點長,可能不是用於十二時辰的計算。」
「那是怎樣?」小河不解。
「……可能是年?」阿佑指了指你們這道拱門上的字,它就刻在正上方,「甲辰。」
阿佑指向你們這層圓環的其他拱門,依序唸道:「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
接著又往下一層唸:「乙丑、乙亥、乙酉、乙未、乙巳、乙卯……丙寅、丙子、丙戌……」他就這麼一路唸下去,把六十甲子的甲骨文全唸給你們聽。
阿佑唸完後,皺著眉頭陷入深思。關關注意到那個表情,又開始緊張了。
「怎麼了?我們沒有突然穿越對吧?……對吧?」你覺得他現在的表情非常像某張你在網路上看過好幾次的,一個外國女性從燦爛笑容突然失笑的模樣。
「不過阿佑同學,你不是說你不確定剛剛那個木牌上的,是不是『子』字嗎?」小河質疑道。
阿佑立刻解釋:「啊就還沒記熟,有時候要看到其他的字才會跟著想起來嘛!你考試忘記英文單字,偶爾也會看一看考卷上其他單字後突然想起來吧?」
說完,他又盯著底下樓層以及那些拱門好一會兒。
「我只是在想……那些門後到底封著什麼?為什麼剛剛門裡會有聲音?」他指指身後坑道方向,「這麼多層樓、這麼多個區域,按照年份排列的東西會是什麼?」
「我其實開始有點好奇了。」阿佑說。
你向環形空間的中央投以視線,手上的紅繩往深處延伸而去,呼吸似地輕輕搖晃著。
紅繩上兩個環以後的部分依然不見終點。
那個人,會在這建築物的最深處嗎?
「要不我們打開其中一個門看看?」黃雎問。
「北七!剛剛我們跑心酸的嗎?不要沒事亂開。」這次換小河立刻駁回黃雎的提議。
他用手電筒敲了敲對方肩膀,瞥了眼你們其他人,面色嚴肅地對黃雎說道:「我覺得他們講的有道理。」
「阿佑說的符咒網、水鐘、探照燈說的那個水滴,雖然我看不到,但這些裝置和建築結構應該是互相關聯沒錯……看到這片屋頂之後,我相信那個符咒是真的了。」
你在心裡嘆了口氣,明明一開始就跟他們講了。而且他似乎已經決定直接叫你探照燈了,連名字都不記。
說到這裡,他握緊手電筒,拿棍子似地大力揮動:「再怎麼說也要先找找能防身的武器。有什麼東西跑出來,才好還手。要是不對勁,亂棒打死它。」
阿佑白了他一眼:「白痴喔,要是不是人,你打得過嗎?」
「順便再多找點線索比較好。」你建議道。
小河這回終於沒有再擺出針對你的態度。眾人意見一致,決定邊找線索邊看看有沒有什麼工具能當防身武器。
目前大家身上只有裝水的水壺能當鈍器,但那畢竟是你們要喝的水,能不用還是不用。剩下的……可能就是打火工具和電池,但在這種空間裡燃燒東西,不知道安不安全。
總之先沿路看看吧。
你走到轉角邊,往來時的方向望過去,稍微感覺了下。總覺得那股奇異的壓迫感還是在。
它與水滴並不同時出現,因此你猜測它才是符咒帶來的影響。從入口方向推擠過來……是為了避免那些門裡的東西意外破門之後,透過斜井離開嗎?
——是什麼東西非得要關在這地底下不可?
透著湖光的拱頂令人安心,因此你們決定先沿著離它最近的這面環狀圍牆走。
這裡如此整潔,又有那麼多房間,也許能在路上或其中一個拱門附近,找到定期前來打理的人存放的工具,借用一下。
你們沿著環狀圍牆逆時針繞行,祈禱能在路上看到一些有用的東西。最好的情況是不需要先打開任何房間的門,就能夠找到好用的工具。
路途中,阿佑也不忘抬頭仰望每個拱門拱頂處刻有的文字。原先他只是根據拱門數量和排列方式推測,但實際看過後,證實了他的想法。
你們所在的「甲」層,確實有著編號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的六個拱門。而你們非常幸運地在一道拱門邊找到一個工具箱,裡面有兩把槌釘子用的小錘子,應該是用於坑道修繕的工具。
工具箱的旁邊立著一個鋤頭,推測是為了在修繕坑道時能整理土壤、方便鋪設木板,因為圍牆邊這圈的地面是很整齊的木板走道。
「讚啦,這個好用。」小河拿起鋤頭,轉頭對你們道:「探照燈和軍師,你們負責動腦;我們其他人四肢比較發達,負責動手。」
你聽著覺得有點道理,體育不算是你的強項,於是讓關關拿了一把錘子,讓他有點安全感,黃雎則拿了剩下那一把。
在手裡捏著點什麼果然能讓人安心,就像你掌心中的梅花結一樣。
關關手裡握著錘子,彷彿突然獲得嶄新力量,整個人有精神多了。他甚至還能開始思考這個建築空間裡的事情:「話說回來,什麼樣的人會需要用水鐘紀年?而且還是在這裡,地底下。」他問。
這麼說起來,古代人用鐘,是為了盡可能精準計算時辰或刻,而不是年。
對大部分人來說,一年回想起來雖然短,但也有365天,其實過程中會經歷不少事;畢竟一般人的生活起居,基本上是以日為單位。
「一年其實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確實不會時時刻刻想著『今年是哪一年』。」你捏捏手裡的結,有些感嘆。
只要不想起那人的死亡,確實就不會時時刻刻想著這點。
「對呀,我們高中三年上了多少堂課,每天考了多少考試都快數不清了。」黃雎打趣地說:「某個人三年來的零鴨蛋全部排成一排的話,可以繞地球不知道多少圈了吧?」說完還意有所指地向小河挑挑眉。
看那個樣子,他口中的零鴨蛋,應該是指小河的。
小河被黃雎挑眉嘲諷,根本不當一回事。他笑了笑,吐出舌頭:「ㄌㄩㄝ~反正我成功上了體育學校。」說完還不忘反嗆回去,「倒是某個人每次答案卡都能整排填錯格還沒發現,跟我也差不多吧。」
「你們兩個每次都一起被當一起補課,確實沒差啦。」阿佑在他們後頭翻了個白眼,無情地補了一句。黃雎和小河聽了,用手肘攻擊彼此,邊走邊嬉鬧個不停。
「總之,也許知道了這些門後面的空間裡都放著什麼,就知道為什麼會有用於計年的水鐘。」阿佑聳聳肩,對於這點似乎也不是很有自信。
他沉默了會兒後,往底下瞥了眼,才開口:「另一種假設是,有個人住在這裡,而他可以活上幾千年,可能也會需要。也許對他來說生活是以六十年為一個單位也說不定。」
「仔細想想,我至今活了十八年,沒有真正體會過生死交關,也是滿不可思議的。」關關說:「人真的遇到情況時,其實還滿容易死掉的。生病、事故……」
你視線落在手裡的梅花結。人很脆弱,但人們通常不會這麼想。人們多半會期待明天的到來。
但這世上有些人,他們像往常一樣出門,然後突然就再也回不了家。
紅繩上的環還剩下兩個。這兩個解開之後,你就二十歲了。
他已經死了十幾年了。
好久。
「以前都覺得為什麼大人總是說某家店他們從小吃到大,一部作品從學生時期追到結婚生孩子,一轉眼我們也開始有類似的經驗,學校後巷的早餐店我至今也吃了十年。」黃雎說。
阿佑嘻嘻笑了下:「喔,偷偷告訴你們,其實我只活了十四年。」
阿佑的話一出口,你們紛紛愣了一下。原來他是個跳級生,而且一次跳了這麼多年。
怪不得他身板看起來比同齡人看上去小了一圈,應該是還在成長吧。這個年紀的青少年,體格變化很迅速,也許過個一兩年他就會變得和黃雎一樣壯。
想起阿佑在坑道和拱門邊給你們上的甲骨文課,你和關關想為跳級的事稱讚他一下,小河卻搶先開口。
「原來你還是個小寶寶?!」小河吹了個口哨。
阿佑瞪大眼,不贊同這個說法:「什麼寶寶!」
「十八歲就成年了,就你一個十四歲,」小河揶揄地笑了笑:「未成年寶寶。」
阿佑翻了個白眼。
「在刑法上也還是可以減刑的年紀呢,還是做錯事可以被原諒的年紀。」小河說著,揉揉阿佑的頭髮。
「不要摸我!你這成年白痴。」阿佑身體縮了一下,躲開小河的手。
「欸……你們先別討論成年沒成年的問題了啦。」關關打斷他們,怯怯地指向圍牆外,「我剛剛好像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該不會真的跑出來了?」
他這麼說著的同時,你眼角餘光中出現一團亮光。
你眨了眨眼,轉向那個奇怪的光源,發現它來自下面某一層坑道深處,從這個角度看不出來是什麼在發光,只覺得那裡亮亮的。
之前應該沒有那團光吧?
「我剛沒聽到,聲音是從哪來的?」你問。
關關被你這麼一問,尷尬地捏了捏手中錘子:「抱歉,我沒有聽清楚。因為好像有回音,分不太出來。」
「也是,聲音傳遞在環狀的空間裡多少會有這種情況。」黃雎說。
你們眾人安靜了一陣,側耳傾聽,試著從周圍目前的情況找到蛛絲馬跡。如果有人開門進出,這裡又有回音,那麽也許能聽到一些細微的腳步聲,或是其他動靜。
與此同時,你凝視著下方那團水色的光,想藉由它可能的變化推斷情況。那光朦朦朧朧的,靜靜地待在坑道深處數秒後,很快變得黯淡,接著就不見了。
是往更深處移動了?還是滅了?
整個建築空間也非常寧靜……甚至可以說是寂靜。
「你不會是幻聽了吧?」小河笑道。
關關否認,說肯定有開門聲。
阿佑在原地又聽了一會兒,沒什麼收穫。「會不會真的是管理者,但是開門後很快就離開了?」
你趁機問了他們關於那團光的事,但在場所有人除了你,都沒有人看見。阿佑說他注意到你盯著那個方向,所以也有跟著看,但沒看到。小河也說了同樣的話。
又是只有自己看得見的東西?
「也……也許是管理者的手電筒的光?」關關急忙道:「從別的地方進來,隨便看一眼後就走了?」
你的視線停留在光消失的地方。
管理者……如果是那樣的話,對方剛才都沒有聽見你們嬉鬧或談話的聲響嗎?
你們並沒有刻意壓低音量說話,如果有人在這裡,他肯定會注意到你們才對。而你們甚至可以算是闖入者,如果對方是管理員,他肯定要朝這裡大喊「你們在那裡做什麼?」之類的。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和門後發出可怕聲音的存在是同類嗎?
這時,小河用鋤頭的木桿子敲了敲地板,指向其他樓層:「既然我們在這層沒有找到其他有趣的,那要不要下去看看?」
「反正想知道那些房間裡有什麼,下面幾層也能做一樣的事吧?而且搞不好樓層簡介就貼在最底下那層。辦公室大樓不都會這樣嗎?」他說。
「依總樓層數來看,最底層應該是癸層。」阿佑補充。
你告訴他們,如果你沒看錯,剛剛那團光可能是在「戊」層。
「……也許那裡就是管理員離開的地方。我們也可以從那裡出去。」關關緊緊捏著錘子說。
「那就先去戊層,看看那團光是什麼。Let’s go!」小河轉動鋤頭長柄讓鋤刃朝下,轉過身來,率先踩上拱門正下方的階梯,緩慢下爬。
關關嘆了口氣,小河完全沒有在聽他說話。
黃雎和關關將小錘子塞在口袋,等小河差不多到底後,跟著往下。你跟阿佑也依序沿著階梯來到下方。
由於階梯完全垂直,向下爬的時候得時時注意落腳處,否則若是沒有踩穩,可能會因此墜落。令人慶幸的是,由於每個樓層的階梯底部都有下一層平台作為落腳處,若不慎跌落,應該只會扭傷腳或摔傷,還不至於直接摔到一樓。
這些樓梯爬起來就像工程用的梯子,卻製作得非常仔細且精緻。上頭甚至有些彩繪,畫的是和屋頂處相同的山杜鵑花。梯子使用的木材甚至會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你們來到甲層下方的乙層時,稍微透過欄杆上方空間往坑道裡瞥了幾眼。乙層看起來和甲層結構差不多,但總覺得這層給人的氣息和甲層不太一樣。
你說不出是哪裡不同。或許只是因為在甲層的種種遭遇,讓你變得更加警戒。
咚——
屋頂處又有一滴巨大水滴滴落到建築深處。令人安心而心靈平靜的聲響。
再往下來到丙層,右側拱門裡的牆面和拱門正下方的梯子好像損毀了。
黃雎打開手電筒電源,往那個方向照過去,忍不住低聲驚呼。
阿佑看了也忍不住哇靠哇靠地叫,兩人紛紛哀嘆著好可惜、好可憐、怎麼會這麼嚴重……之類的評論,好像這建築是他們親手打造的、捧在手心裡疼的珍寶一樣。
「阿佑寶寶,你真的該去考古系才對。」小河說。
阿佑這次沒有反駁。他跳下最後一階階梯,跟你們一起站到平台上,聳了聳肩:「不瞞你說,我確實是想過雙主修啦。」
說完,他將注意力轉回至牆面區域和拱門下方處。
這幅景象從最上層完全看不到,現在你們站在它面前,內心實在震撼。
眼前建築結構宛如遭到一把開天神斧攔腰劈砍,巨大粗壯的傷痕暴露在空氣中,表面滿是碎石和木頭殘片,用於攀爬的梯子已經破碎得難以辨認。而這圍牆拱門處和裡頭那面牆壁,照理說是很重要的支撐結構,其上層和下層,卻沒有因爲嚴重毀壞導致結構不穩或塌陷。
「我的天,這種程度已經不是單純的年久失修了吧……」黃雎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掃過那駭人瘡疤,「除非是鋼筋或岩石從高處砸落,否則還真想不出這是怎麼弄出來的。」
「哈哈……看來目前為止都沒有遇到人,又這麼暗,可能是他們還在評估請人進入這裡修繕的安全性吧。」關關再度試著把情況想得非常符合社會現實。
「或許吧,希望門裡的東西不是造成這種慘狀的真凶。」黃雎說。
關關哀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就死定了。」
「大家都小心前進吧。這裡已經不能走了,我們從左邊的階梯下去。」你指了指你們左手邊還完好的拱門和階梯。
說是完好,但這裡的階梯似乎也遭到波及,有幾階看起來已經出現裂縫。
「這次絕對,一次只能一個人爬。」小河指著黃雎,要他乖乖在旁邊等。
你們謹慎地踩上垂直階梯,每個人的動作都非常緩慢,生怕一個不小心把木頭給踩斷。
所幸這些木頭雖然有裂縫,但質地非常堅固,即使經過那麼多人連續踩踏,也不見裂縫擴大或木板凹折的情況。
不過,這也令你感到有些疑惑。
這麼耐用的木材,究竟是遭遇何種變故才能像剛剛看見的那樣,碎成殘片插在碎石裡?屋頂看起來一切正常,那麼丙層的毀損應該是整棟建築完工後才出現的吧。
黃雎不忘多看幾眼梯子上的裂縫,不放過任何探究建築細節的機會:「雖然分不太出來是哪種原木材,但肯定很高級。搞不好是什麼上古神木,有神靈護佑的……?」
「那種樹不能隨便砍吧……一定會被劃進國家森林公園或是林木保育區的。」關關苦笑。
所有人來到丁層,主要分佈於丙層的大裂口尾端就延伸到你們右方,碎石和沙土佈滿原先可供行走的區域。於是你們又往左側移動一段,打算從下一個拱門去到戊層。
來到左側那道拱門時,你們發現欄杆邊擺有幾張桌子。桌子的排列稍顯凌亂,看起來像是臨時移過來放在這裡的,桌面上堆著好幾本書,也有些零散的紙張夾在書頁中或壓在書底下。
「會是管理員的值班日記嗎?」關關猜測。
小河二話不說,將鋤頭擱在桌邊,拿起其中一本書,看了看封面和封底。
你本來有點猶豫要不要阻止他,讓他別亂碰。但你並未從這些書本上感受到令人不適的異樣感,也就隨他去了。
關關看到符咒的第一眼反應很大、甚至想吐,你猜他是所謂「八字很輕」的人。雖說看不見,但多少會有點感覺。
既然他現在沒有類似反應,應該就是普通的書吧。
實際上,你也有點在意內容。手上紅繩雖然沒有再牽引你,但它依然指向這水鐘般的建築物深處。
你總覺得這些書本裡會有一些線索——關於他為什麼在這深山裡的線索。
就算沒有他的線索,至少有機會讓你們對這裡多瞭解一些。如果真的是管理員的筆記,搞不好還能藉此知道那些門後究竟是什麼。
於是你也拿起一本,細細研究起來。
這些書本都有著灰黑色的書皮,封面以毛筆字分別寫著十天干。
你覺得奇怪,這些字怎麼突然變得如此簡單易懂?即使阿佑給你們唸過一輪,你也不可能馬上記住。
仔細一看,才忽然意識到,這些書本上使用的並非甲骨文,而是隸書。這種文字的外觀已經非常接近現代使用的版本了。
叩叩——叩叩叩——
你面前非常近的地方傳來指節敲響木板的聲響。
才剛翻開書本第一頁的你和關關嚇得抖了一下。
「北七,你在幹嘛?」注意到黃雎在桌子邊緣和底下探頭探腦的小河,拍了一下黃雎的後腦勺。
原來剛剛是黃雎在敲桌子。
黃雎指了指桌子底下,說:「這桌子的桌板從側面看起來很厚,但桌腳這麼細有點不合理。所以我就好奇它是不是空心的。」
他又敲了幾下,繼續說道:「聽聲音感覺很像,可能有抽屜或暗格,但我找不到怎麼開。」
你們其他人跟著蹲下身去觀察桌板和桌子側面。好像沒看到鑰匙孔。
是那種只要找對地方施力就能打開的家具嗎?
「我試試看。」
「小海,小心一點,別受傷了……」
你將書本暫時放回桌面上,到處摸摸敲敲,憑著你對一般人家中可能會有的傢俱類型的印象,沿著轉角處仔細地摸過去,把桌板底下的每個邊都摸了一遍。
然後,你在桌板下方,也就是朝地板那面的其中一邊,摸到兩處隱約比其他地方都光滑的點。
木頭製的東西,如果有哪裡特別光滑,應該是手指常常會碰到的位置。因為人的皮膚帶油脂,多次接觸同個區域,會導致變得光滑。
你走到桌子正前方,試著模擬人在使用這張桌子時的情況。雙手指尖分別貼到光滑區域後,你發現自己看起來像是抬著桌板邊緣。
你輕輕地將木板往身體方向拉,聽見細微的滑軌聲響。你又施了點力,發現整個桌板朝你的方向移動,桌面像是滑蓋式手機似地,沿著鑲嵌在內側的滑軌平移開來,露出底下空間。
阿佑正好站在桌子的另一側,你一打開,他就「哦」了一聲,指著裡面說:「這裡有另一本書。」
他伸手將書本取出來放到桌面上。你們注意到,這本意外得很薄。比起書,更像是筆記本之類的東西。
除此之外,封皮顏色也和桌面上的不一樣,是白色的,上頭沒有編號,也沒有任何文字。
不知道跟其他的有什麼差別。你也很好奇。
只有這本被收在裡面,難道是很私人的紀錄?
阿佑翻開白色封皮的書,你們在內頁裡看見塗鴉。他又接連翻了好幾頁,好像全是塗鴉。
說塗鴉不知道對不對,但裡頭是用簡單線條勾勒的一些東西,不知道是紀錄,還是這本筆記本的持有者無聊時隨意畫的。
那些圖之中,有幾個看起來像是梅花結的圖案,還有一些別的類型的結,每個旁邊都有幾的字註記,可能是結的正式名字。
「繩結編織教學?」黃雎歪了歪頭。
「肯定不是露營用的繩結。」小河說。
對,肯定不是。你覺得這裡面的塗鴉應該和你手上的紅繩有關。雖然裡頭有些圖案畫得歪歪的,有些線條卻又很流暢俐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是在練習?或者有兩個人在使用這本筆記本?
「我……想全部從頭看一次。」你說。阿佑聽了,就將整本書一頁一頁地慢慢翻給你看。
「等等,停一下。」你在某一頁找到和那兩個環一模一樣的圖案。
圖畫邊卻只寫著一個字:歲。
「歲?什麼意思?」關關也跟著困惑起來。
阿佑搖搖頭說:「印象中,繩結記事應該不長這樣……」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疑惑,看來他也不是很確定這本白色的是做什麼用的。
阿佑翻到最後一頁,你卻忽然感到一陣寒毛直豎——那是你們幾個人的人影輪廓。
畫中細細的紅線從你身上分別往其他人的方向延伸。
封底內側的紙被塗黑,以留白的方式勾勒出輪廓;雖然很簡略,但五官神韻一看就能分辨出來。身高比例也符合你們的情況。而那些由你往其餘四人身上伸出的紅線,也在中間留下一段空隙,後頭的部分變成虛線。
先不論這幅畫代表什麼意思,這本筆記本明明是剛剛從桌子底下拿出來的,為什麼會畫著你們的輪廓?
難道有誰……在監視著?
你轉向其他人,卻發現他們一點反應也沒有。
又是只有你能看見的東西。
阿佑闔上筆記本,但你很在意,又伸手去把它翻開。
最後一頁的塗鴉還在。你並沒有看錯,它確實在那裡,但其他人看不見。
這幅畫肯定有問題。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啪。
小河的動作打斷了你的思緒。
他把其中一本丟到白色筆記本上方,撇著嘴說道:「剛剛那個看不懂,換黑的看啦。」那是灰黑色封皮上寫有「甲」的其中一本書。
「白痴喔,不要用丟的啦。要是摺到會被發現欸。」阿佑將那本書拿起來,然後將白色的翻回最前面,兩本擺在左右,「也許黑的跟白的需要對照著看?」
他聳了聳肩:「我亂猜的,這次我真的看不懂。」
你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向他們提起,只好暫且將此事暗暗記在心裡。也許正如阿佑所說,黑色的看完之後,你也會有點頭緒。
翻開灰黑色書本,裡頭第一頁就是與拱門相對應的六個甲子,看起來有點像目錄。
翻到甲子項第一頁:
天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地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玄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黃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宇號:良好,要求山景
……
再往後隨便翻幾頁,甲辰項:
賴號:良好,要求久住
及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
能號:良好,要求鳥鳴聲
……
永號:良好,門有點故障
綏號:不穩定,沒有特殊需求
……
「……這是三小?」小河看得一臉霧煞煞。
你看得不是很明白,所以決定再隨便抽幾本隨便翻翻,看看多點東西能不能讀出個蹊蹺來。關關乾脆從從十個天干編號裡各抽一本遞給你,你放在桌面中央依序翻閱,讓大家一起看。
乙丑項:
天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地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玄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黃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宇號:良好,要求大瀑布
宙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
「這本好像全部都良好……」你們加速翻閱編號乙的書,發現一路到最後好像都沒什麼特別的。
丙午項:
徘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徊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瞻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眺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孤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陋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寡號:極度不穩定,送至第一修復室。
……
焉號:極度不穩定,送至第一修復室。
「丙這本好像有很多都提到修復室。」你喃喃道。說到丙層,這棟建築的大瘡疤,被開天神斧般的東西劈裂的慘狀,主要就位於丙層
丁未項:第一頁註記著一行字:丁未區暫時併入丁卯區,靜待觀察。其他的部分也幾乎都是良好。
戊子項:
戊這本幾乎都寫著「良好」和「沒有特殊需求」。只有其中一個跟別的不太一樣。
白號:尚可,注意遊蕩行為。
阿佑的手指指在白號的描述上,又重新去閱讀「甲」本的甲辰項。過了一會兒,他又若有所思地望著你們所在處的下面那層,也就是戊層。小河和黃雎則是一副快睡著的模樣。而關關——
「遊蕩……?是指什麼?」他問。你總覺得他的臉色好像又變蒼白了。
「戊層有什麼問題嗎?」你問:「這些房間裡面關的難道是……某種生物?不然怎麼會有需求……」每個號後方的註記令你感到很困惑。
要求鳥鳴聲、要求山景、要求大瀑布……什麼跟什麼?
阿佑聽見你的問題,抬頭指向圍牆外丙層的其他拱門,說:「你看哦,丙層壞掉的只有一個拱門,這本書裡六個含有丙的甲子,只有丙午項有很多不穩定和退回修復室之類的註記。很可能是指丙層損毀造成這些房間裡的東西受到影響。」
「丁層也有小部分遭破壞,所以丁未區暫時併入丁卯區?」你說。
阿佑點點頭,指著甲本的甲辰項,繼續推測:「我們剛剛在甲層聽到的怪聲,搞不好就是這個永號和綏號。」
「你……你是說,因為門故障……裡面的東西想出來但出不來,所以扯門把?」關關驚惶起來,又捏緊手中小錘子:「那這個「綏號」的不穩定,不是很危險嗎?」
你試著回憶當時的情況。這麼說起來,那時候你聽見兩道扯門把的聲音。該不會其實永號門裡的那個,並非你們想像中具有攻擊性,只是你們自己嚇自己?畢竟這上面寫著良好。
這麼說起來,你小時候也不是沒看過幽靈被關在學校廁所裡,你打開門的時候還看到對方哭著說好可怕。你當時不明白幽靈要怎麼被關,現在想想,可能馬桶後也有貼符咒吧。
此外,後來入口處壓迫感持續逼近,最終在你耳邊爆裂後,你們好像就再也沒聽見那個聲響了。也許這個「不穩定的綏號」因此重新被鎮壓住了?
但根據關關的說法,後來又有開門聲。雖說再那之後也沒有任何東西從甲層坑道衝出來追你們之類的,所以他聽見的聲音大概不是從甲層傳出來的。
「也就是說這個戊層……所謂的遊蕩行為,可能跟你看到的那團光有關?」阿佑指著你看見光的方向:「既然狀態是『尚可』——」
阿佑話還沒說完,小河就拍了拍手,拿起鋤頭就要爬下梯子:「走吧,說好的戊層?」他笑了笑,視線轉向關關。
關關雖然看起來不太情願,但又怕被丟下,因此默不做聲。他悄悄往你這邊靠近,尷尬地笑了笑。
你覺得有點對不起他,起初是小河硬要大家一起探險,不知不覺間卻變成梅花結的動靜在驅使你行動。小河為求刺激當然跟著一起,卻因為和黃雎撕了符咒,導致符咒網出現一些問題。
此處距離甲層入口已有一段距離。在這裡感覺不到那令人不適的推擠感,扯動門把的聲響也不再出現。你們大可走回去看看斜井入口的情況,然而——
眼看越來越接近真相,你忽然覺得,自己竟然捨不得掉頭回家。
你從欄杆邊俯視而下,梅花結指著建築中心深處,方向不再產生變化。
那本藏在桌面下的書,畫著各種繩結塗鴉和註記,環狀繩結寫的是「歲」。而灰黑書本的紀錄讓你開始相信:這裡可能住著人。
很多很多人。但不是活人。
是死人。
一個個方形房間,一塊塊刻字木牌。
這讓你想起一種東西——靈骨塔。
存放亡者骨灰的地方。聽說有些家屬會用一些照片或圖片稍微佈置亡故親屬的貯骨櫃。那些需求……可能是死者的需求。
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帶到這裡來嗎?不,應該不可能。你印象中他們家就設有他的牌位,那裡有個小盒子,裡面就是骨灰,媽媽帶你去看過。時間就在你在路邊等了他一整晚後的隔天。
她想讓你認清現實。
你在那個小盒子上沒有看到他;你最後一次看到他,是意外發生的當天,他站在你家大門外,眼神看起來很迷茫,接著咻一下便不見蹤影。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當時應該已經是個幽靈了。
他好像被某個人接走了……
若是如此,也許他真的就在這裡。如果遇到了,你就能接他回去。
你猶豫了會兒,決定將編號戊、癸的灰黑書本和白色那本帶上。
無論如何,你得親眼看看。看看這裡是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你們爬下階梯來到戊層。
「戊申。」阿佑指著拱門頂部的刻字,接著指向你們左側:「書本裡的戊子項,應該在那個方向。」
小河轉動鋤頭手柄,將鋤刃重新翻轉朝上,邁開步伐:「好,依照阿佑寶寶說的,前進!」
你們沿著環狀拱門前進,從屋頂滴落建築深處的巨大水珠幾乎已經成了背景音。你好像開始習慣這個聲音的存在了。
一行人抵達戊子項的拱門,繞過最靠近它的那面牆,來到與甲層看起來沒什麼差別的棋盤通道上。
這裡的轉角也都嵌著燈座,經過阿佑確認,燈座底部也都刻有甲骨文的「戊」字編號。
由於來自屋頂處的光線並不強,遠離圍牆邊的情況下,視野就變得很昏暗,幾乎看不見東西,於是你們重新開啟手電筒電源,改用現代科技的力量進行照明。
「怎麼樣?去看看你們說的那個白號?」小河用鋤頭指了指坑道深處。
「但是這裡有超多房間的,要怎麼找啊?」
「北七,你問我我會知道嗎?問我們的探照燈和軍師啊。」小河朝你和阿佑偏了偏頭,說完,倆人就轉過來等你們講答案。
「阿佑寶寶,術業有專攻啊。」小河笑。
阿佑嘆了口氣:「說實話,連續動腦也會累欸。」
關關一聽,連忙比出了個拜託的手勢,懇求阿佑:「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在這裡漫無目的地閒逛啊……」
阿佑讓你拿出剛剛帶在身上的書本,你則打開戊子項那一頁給他。戊子項最前面的開頭和其他本都差不多,每個區的房間編號用的好像是同一種。
天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地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玄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黃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宇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宙號:良好,沒有特殊需求
……
阿佑指著每一行的第一個字說:「這個,叫做千字文。」
小河一臉茫然,挑眉問:「然後哩?」
「就是有一千個不重複的字的文章啦。然後常常會有人把它拿來當編號用。」阿佑晃了晃簿子:「雖然我會背,但變成甲骨文就不知道了。」
「畢竟有些字至今還沒被破譯,所以不一定能全部看懂。」阿佑聳聳肩。
「也許了解這些房間安排的方式之後,依照字數,用數的也行?」你提議,因為你也不會背那個叫千字文的文章。
「也是可以啦,就是比較慢。」
小河呵呵笑起來,對關關比劃著詭異的手勢:「搞不好半路上會撞上探照燈說的那個光喔?」
「哈哈哈……」關關冷汗直冒。
「那我們要從哪裡開始著手?」黃雎照著其中一側的牆問。
縱橫交錯的通道和方格狀的房間排列得很整齊,走道看起來也都差不多寬。光是戊子項就有一千個房間,代表每層圓環各有六千個……
真的有夠多。
「讓我想想……」阿佑捏著手指計算,「白應該是第133個字。沒數錯的話。」
「數133個房間啊……也是不少呢。」關關苦笑。
阿佑聽了,估算了下後,又說:「只要能找到兩、三個我看得懂的字,應該就可以推出來了。」
關關顯然鬆了口氣。
「總而言之先看看最近的是啥。」小河晃著鋤頭往斜前方的門靠過去。
「既然如此,看完一個我們就往右移動看下一個。每個房間門都在橫向通道上,這樣走比較快。」你提議。
「完全同意!」關關捏緊小錘子舉手附議:「這樣我們可以隨時待在離圍牆最近的地方。」
「那走吧。」你拍拍他,兩人跟上前方三人的腳步。
來到木門前,與你們在甲層的時候一樣,門上有塊木牌,刻著幾個字。左右兩側應該是與符咒連接的部分,正中間的應該就是房間編號了吧。
「Yo,軍師,鑑定一下?」小河抬高手電筒,照向木牌。
那光線一照,阿佑沒有片刻猶豫:「右。」
如此迅速的反應讓你們所有人都感到驚喜萬分,懷著期待的心情往右手邊通道裡的木門移動。
他嘻嘻笑起來,得意地說:「我名字裡的佑字原本是右。這是我優先研究的幾個甲骨文。」
小河再度替你們的軍師準備好照明。明亮的光線打在木牌上,清晰筆畫呈現在眾人眼前。
阿佑盯著看,這次卻遲疑了一秒:「這個……呃,看不懂。下一個。」
這也沒辦法,畢竟沒有人沒事會去研究尚未完全破譯完畢的甲骨文,更何況將它們跟千字文的每個字對照。
來到下一個木門前,阿佑抬頭看了眼,眉頭一抽:「下一個。」
於是你們再度往右側移動。
「……下一個!」阿佑忍不住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將頭髮抓亂成鳥巢模樣,看上去扼腕不已。
小河見到他這副模樣,忍不住揶揄:「阿佑寶寶,你這樣不及格唷!」
「都比你強啦。」阿右「吼」了一聲,用自己的手電筒光掃了掃小河,催促著他往下一個前進。
「好唷好唷,都聽你的。」
來到下一個木門前,小河再次將光打在木牌上,等待阿佑解讀。
「下一個。」阿佑看起來快放棄掙扎了。
於是你們走到下一個木門。
「下一個。」他面無表情地說。
你們移動到下一個。
燈光打在木牌上,阿佑的眼神這次跟著一起發亮了:「這個字是『俶』。一開始不長這樣,是後來演變分化出來的其中一個狀態,但應該是這個字沒錯。」他向你們解釋道。
你們其他人根本對這一竅不通,他說得對不對沒有人知道。但反正你是信了,只要能快速找到白號就行了,就算中間阿佑猜錯些什麼,也無傷大雅。
「這樣一來,假設每條縱向通道都一樣長、房間數量一樣多,就可以推估白號的位置。」阿佑帶著你們回到編號右的木門前:「既然右和俶在同一條橫向通道,剛剛中間這些看不懂的,依序填空補上的話,應該是:右、戶、磻、俊、起、雁、俶。」
他停頓了下,指向坑道深處:「白號房在更裡面的位置。」
阿佑說完,就站在那兒等小河領頭行動。
小河沒動,手支著鋤頭柄,和阿佑大眼瞪小眼:「幹嘛?軍師有什麼話要說嗎?」
阿佑道:「我都說到這裡了,接下來你們該學會自己舉一反三調查了吧?」
「我又不會背那個什麼文!」小和兩手一攤,完全不打算思考:「都聽你的了,我們的天才寶寶阿佑?」
阿佑翻了個白眼:「白痴喔,不要以為這個時候稱讚我有用哦!」
你和關關看見他那個表情,彼此對視一眼,噗哧一笑,立刻跟上隊形。關關說:「阿佑你太棒了,簡直出門在外旅行遊玩必備!」
「哇靠,你這樣講,聽起來很像把我當工具人欸。」阿佑故作嫌棄地退開一步。
你立刻又補一句:「阿佑你最棒了交給你了!」
「這麼年輕就會解讀甲骨文,你簡直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考古學大師!」黃雎跟著喊道。
「白痴喔,不要再用這招了!」阿佑拿手電筒的光把你們全部人都掃開,指著坑道深處說:「你們倒是也試著體驗一下動腦的樂趣啊!隨便挑一間房間,我告訴你們那個字是什麼。」
「你要是看不懂怎麼辦?」小河笑。
阿佑吼了聲:「現在就算是用數的其實也可以數出來。剛剛說的那幾個字既然都在同一橫排,基本上不會錯了啦。」
你思索了會兒,提議大家調查往內走第五個房間的文字。千字文是四個字一組,有點對仗的感覺——這是你對它僅有的記憶。
如果沒想錯的話,第五個房間應該會是「左」字號。
你們來到第五個房間,阿佑指著門上木牌說:「左。」這一刻你好像稍稍能理解阿佑所說的樂趣了。
他扳著手指,唸述千字文的其中一句:「右通廣內,左達承明;接下來我們往裡面走,找到『漆』,然後往左轉,一路走就會看到白號了。」
「軍師說得都對。」小河舉起鋤頭,領隊前進。
你們一行人沿著縱向坑道往深處前行。阿佑背誦千字文的同時,你們跟著數房間,數到第二十一個字,就抵達了漆號。
接著你們往左轉,持續前行一段後,看見其中一扇門上的木牌刻著一個燭火形狀的字,中間還有一條橫線。這個文字外觀意外地可愛。
不過,你們並沒有將心力放在評論文字外觀上。因為你們很快地發現,這扇門的狀態和其他的門不太一樣——
白號的門,是虛掩著的。
虛掩的門總是會比完全關上的更令人好奇。只要悄悄地再推開些,往裡面瞥一眼,就能看見些什麼。而過去的你也有許多因此碰上幽靈的豐富經驗。
這扇門一樣是往裡開的,裡面好像有光,但門縫很小,從外頭看不出個所以然。
你們不敢貿然進入,決定試探一下門裡的東西。
於是,小河靜靜地往前摸到木門附近,抬起腳往門板上用力一踹——
碰!
「好,快跑!」
什麼?
他抓起鋤頭,讓你們通通到轉角處躲起來。
你們一群人糊裡糊塗地縮在轉角,從這裡偷偷觀察白號門的動靜。
「這讓我想起畢業旅行。」黃雎說:「總是要在查房過後去按別人的電鈴,然後躲起來看對方會不會出來應門。」
阿佑聽了,詫異地瞪大眼:「白痴喔,你們是小學生嗎?」
「不瞞你說,我們國中的時候也做了一樣的事。」小河說完,就和黃雎一起竊笑起來。黃雎接著說:「結果那時候按到班導的電鈴,直接被抓包。」
「哈哈……我以前就是半夜被惡作劇按電鈴的,我都快嚇死了。那時候同房的同學還刻意串通好躲起來。」關關向你分享過去的淒慘回憶:「我們現在是不是變成共犯了?」
你忍俊不禁:「看起來是這樣。」
你們在轉角等了好一會兒,發現白號房沒有什麼動靜,門板維持在剛剛被小河踹過之後的角度。
真的離開房門到處遊蕩了?
「我們到門口附近看看吧?」你說。
你猜想,如果白號的情況如同書本上紀錄的那樣,需要注意遊蕩行為,那麼從甲層往下看見的,那團出現一下就消失的光,當時很可能就是在這些坑道中四處移動。
你正要跟著小河的腳步離開轉角,關關卻拉住你的手臂。
「怎麼了嗎?」你問他。
關關的表情很僵硬,看起來不太願意。但他看見其他人已經走到前面,他只好放開你,搖搖頭說:「……算了,沒事。小海想去的話,我也會跟著去。」
你覺得他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寂寞,又有點像在賭氣。他或許是覺得,一個人的意見抵不過四個人,就算持反對意見也沒有用。
你現在也是那個想一探究竟的人了。
你想親眼確認一下那團水色的、朦朧的光,是不是這裡的住客。
而關關不想,關關的表情像是在說,他只不過是將就跟著你們來。
也許你想多了,也許沒有。
你們到白號房的門前,尋找房間前後左右四面的通道,但都空蕩蕩的。
你和其他三人稍微商議後,決定先沿著縱向通道往整個坑道最深處前進,然後再橫著找。因為剛剛走過來的路上,橫向通道完全沒有那團光的蹤跡。
如果它能從甲層被你察覺,那麼當你們在同一條通道上時,應該也能遠遠地看見。既然現在不見蹤影,可能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畢竟每層樓的圓環都很大。
關關一眼都不敢往門裡瞥,生怕看見什麼妖魔鬼怪。
你們前往最底層橫向通道的路途上,關關問你:「小海,你為什麼這麼想找到那團光?你看起來不太像是想找管理員或出口。」
你能從關關說出「那團光」三個字時的語氣,聽出他一直以來對靈異事件的迴避態度,和想了解你的真實心情。
你不想敷衍,卻也不敢下定決心將紅繩以及你想做的事情直接告訴他……
接他回來這種事。
如果這本白色筆記本真的屬於建築的管理者,你手上這個梅花結,會不會是通行證之類的東西?如果把這個梅花結拿給管理者看,也許他們就會放他離開這座深山,跟你一起回去。
既然看得到,就有可能溝通;只要能溝通,就有機會實現——
其實就理論來說你認為這並不瘋狂,但以前聽過的人都覺得你瘋了。
小學時,有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願望」,每個人寫完都要唸給全班聽。你寫下這件事,洋洋灑灑,情感豐沛。但後來老師叮囑你:作文不是小說,不可以這樣寫。而同學們從此對你避之唯恐不及。
關關一定也會覺得你瘋了。
「小海?你的手怎麼了嗎?」關關見你一直沒有回覆,出聲叫喚你。
你搖搖頭,笑了笑,說:「小時候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不見了。我就是……突然有種預感他在這裡。」
關關嚴肅地凝視著你,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你忍不住轉開視線,不敢面對他的表情。
你很慶幸小河他們在前頭互相嬉鬧,聲音貫徹了整條通道,讓你和關關不至於顯得那麼尷尬。
又過了一會兒,關關才開口:「小海,對不起。我雖然知道你看得見,但從來不敢聽,我覺得那種事情很可怕。」
「……但我知道你一定也遭遇了很多。」
「儘管不太一樣,但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關關捏著手中小錘子,長嘆一口氣:「我從以前就很膽小。很多人覺得捉弄我很好玩,所以總是會帶我去一些很可怕的地方,或是做很恐怖的事。我越害怕,他們就覺得越有趣。班上總是有很多這樣的人,對吧?」
你心想,也許小河這次就是看準你和關關,早就決定在露營第二天進行深山探險的。不只是因為你看得見,更是因為隊伍裡有個膽子小的人,增添樂趣。
「高中第一次遇到你時,我心裡鬆了口氣,覺得好像終於在世界上找到同類……啊,用同類來形容別人,好像不太禮貌。抱歉。」關關尷尬一笑。
「但是能認識小海,很幸運。」關關朝你微微一笑:「之後上了大學我也會繼續找你吃叭噗冰的。」
「嗯。」你回以同樣的微笑。對於同類這個詞你並不在意,反而很開心關關這個朋友能再一次接受你。
你可以理解他的恐懼和害怕。
人和動物都會對未知產生本能的恐懼,而有些人的好奇心會凌駕於其他情感;好奇心會驅使人前進,恐懼則使人退卻。只不過是每個人的界線不同罷了。
畢竟幽靈也怕馬桶後面的符咒。
「跟緊我,你會很安全的。」你安慰關關,指指他手裡的小錘子:「更何況,你現在有好用的武器了。只要別不小心敲到我就好。」
關關用手肘推了你一下,要你別開玩笑:「錘子這種東西可能真的會把人敲暈。要是聽到我慌張地大叫,小海你記得離我遠一點,搞不好我會亂揮。」
「沒問題,我一定第一個閃開。」你說:「安全第一。」
關關噗哧一聲跟著呵呵笑起來。
這時候,走在前頭的小河他們停下來腳步,轉過頭來看你:「Yo,探照燈,我們到底了。這條就是最裡面的橫向走道。」
他用鋤頭指指左右,問你看見之前那團光了沒有。
你本來覺得奇怪,他們怎們不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但很快地又想起,他們十之八九看不見。就連當時和你盯著同一個方向的阿佑,也沒看見你說的水色的光。
你抬頭往左側望去,眼睛立刻捕捉到那團水藍色的朦朧光芒。
它就在離你們不遠的位置,大約三個房間以外。
幽影般的光彷彿在水中飄浮,輕搖波盪。你在那團光正中央看到一個小小的、稍微有點透明的影子……
像是一隻藍色小金魚。
金魚的身體輪廓偏細長,很像在夜市撈金魚攤位可以看到的品種,但是你眼前的是藍色的。儘管這麼形容可能不太禮貌,但你一時也想不出其他詞彙形容了。
阿佑若是看得見,他肯定會嫌棄你一下塑膠水桶,一下夜市金魚,很沒情調吧。
……等等,你見過那種模樣。
你這多餘的眼睛不太靈光,分不清兩個世界的東西,因此也有很多時候會看錯祂們的模樣。但這種金魚的型態,你確定自己曾經見過。
很小的時候,那人被接走的同一天——你曾看到很多很多金魚被裝在一個圓滾滾的紙燈籠裡。
那是幽靈的其中一個姿態,或者說——
人的靈魂。
藍色發光小金魚所在的地方,似乎不僅僅是橫向通道底部。你總覺得它後方的空間更寬敞些,因為你看不見光暈映射在牆壁上的投影。
這走道只能讓兩人並肩行走,如果在通道中央打一盞燈,一定會照到牆壁。因此你推測那裡應該是千字文編號的前幾句,房間和走道格局和這裡才會有所不同。
小金魚就停在那裡,在半空中擺動著半透明的尾鰭,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盯著牆看。
你情不自禁地向前踏了一步。
印象中,紙燈籠裡的那些金魚大多是金紅色的,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隻是藍色的。是什麼使它們的顏色如此不同?
尚可,注意遊蕩行為。書本上是這樣註記的。
「尚可」是它以這種藍色模樣出現的主因嗎?遊蕩行為……它為什麼會跑出來,停在這裡?你又悄悄靠近了幾步。
「喂,到底有沒有看到?」小河的話被你拋諸腦後。他們看你一直往這裡靠近,只好跟著走過來。
你在距離這隻小金魚不到一隻手臂的距離停下腳步,小金魚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它彷彿失神的行者,經歷一場漂泊之後,停駐在它自己也無法辨認的角落。
你環顧四周,發現這裡果然比較寬敞,大約有八個房間和走道的長度。這裡的地板和牆壁也都有像屋頂處和梯子上的彩繪。
你的視線最後落在小金魚面對的那面牆壁,這面牆中央處的木牌上有毛筆題字。
陽木為甲,陰水曰癸;
萬靈閉藏,千歲新生。
「陽木……」阿佑讀出那些文字時,神色有些吃驚:「甲,屬陽,五行屬木,而楓樹也普遍被分類為陽性樹種。」
阿佑的話令你想起種佇立於斜井入口處的那棵楓樹。那時,金黃色陽光穿透樹葉間的縫隙,投射在他們臉上。
「癸,屬陰,五行屬水,亦指萬物閉藏於土壤之中……湖泊之下,地底之下……」阿佑舉起手電筒,轉身照向身後坑道中數以萬計的一個個小房間:「陽木為甲,陰水曰癸,這是對地點的描述;萬靈閉藏,千歲新生,這是對用途的描述。」
「如果沒有猜錯,我們所在之處,這些方格狀的小房間裡,全是人的靈魂?」阿佑詫異地轉向你,語氣聽上去有點羨慕:「我真希望我也能親眼看一看——」
而這隻藍色小金魚,肯定就是白號房的住客。
「你的推論是正確的。」你點點頭,對阿佑剛才那番話表示贊同,但對於他的羨慕不置可否。
你聽得出來,阿佑那句「真想看看」是真心而純粹的,沒有夾帶絲毫雜質,就只是想親眼目睹一次。
但你非常清楚,看得見在部分時候帶給你方便,至今造成的困擾卻也數不勝數……正因如此,你無法發自內心接受他的羨慕情緒,並說出「嗯,我也希望你能看看」之類的話。
人們一直以來都努力想找出靈魂的真相,但聲稱親眼見過的人說出的話,永遠只被其他人當作一篇又一篇小故事,沒有被證明、被真正相信的機會。
這樣的事情,今後大概會永遠持續下去吧。
你面向藍色小金魚,凝視著它散發朦朧光芒的半透明身軀。
它依然在原地擺動著尾巴,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你們站在它旁邊這麼久了,竟然什麼反應也沒有,彷彿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這小金魚還有意識嗎?
說起來……變成這種模樣的靈魂,還會有所謂的意識嗎?
也許能試著對話看看。
你沒多想,一句最普通的招呼便脫口而出:「呃,你好?打擾一下?」
小金魚身周的光微微波動了下。接著,你們之間陷入極度尷尬的沉默……
你沒回頭都能感受到周圍的其他人,好像也正用困惑的表情盯著你看。
過了大概一分鐘,你都已經決定乾脆放著它不管的下一秒,小金魚忽然從光團中吐出一個小泡泡。
……剛剛是在睡覺嗎?
小金魚頭上浮出幾個顏色很淡的小光圈,水面漣漪似地輕緩擴散,然後,它慢吞吞地往你的手游過來。
它周圍的光暈在接觸到你的皮膚時,泛起一波波纖細波浪紋理,小金魚擺動透明的鰭又往前游了一些,碰觸到你的指尖。
這種感覺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熟悉感源自於金魚吻端的輕啄,陌生感源於這幽藍軀體和它作為一縷靈魂的事實。
除此之外,你能感覺得出來,這不是那個人,不是紅繩另一端的那個人。
那個人在更深處的地方,而你幾乎就快找到他了。只可惜梅花結不再牽引你。
小金魚停在你掌心的梅花結前好一會兒,又吐出一個泡泡。
「……它在說話嗎?」你完全聽不懂,也不太確定它想做什麼,因此不敢隨意亂動,生怕一個不小心把這隻魚連同它周圍的水光一起推走。
小金魚又擺動它薄得透光的魚鰭,輕啄了下你掌心的結,接著緩慢地從你指間縫隙游過,一路沿著坑道往圍牆方向移動。
你不由自主地跟上它。
模糊的記憶浮現腦海。你曾經也像這樣,在大街上追著一團藍藍的、幾乎完全透明的光;當時那團光不是小金魚,反而像隻小老鼠。
後來你失敗了。小老鼠告訴你,牠們是負責把金魚接走的人。
「說真的,我覺得他現在看起來像在夢遊。」
你隱約聽見身後有人這麼說,但是毫無心思去細細分辨那是誰說的話。
「他真的沒事吧?被附身了?」
「要是被惡靈附身,我用這個敲暈他。」
「不……不要吧,會受傷的吧?」
藍色的小金魚游到圍牆邊,試圖穿越拱門,卻被一朵憑空浮出的山杜鵑包裹進去,然後輕柔地吐出來。
小金魚移動位置,重新嘗試了幾次,引得拱門和欄杆上方空間連連綻放許多透著湖光的花朵。
小金魚擺動自己的身體,下沉至地面附近,再吐出一個泡泡。
看它的樣子,好像無法越過拱門和欄杆,卻像是在傳遞某些資訊給你。
好像是想帶路?你抬起手,瞥了眼手上紅繩,忽然意識到應該要和你的夥伴們解釋目前狀況。
你轉過頭,果然看見其他人滿腹疑惑地盯著你看,關關甚至有些驚慌,以為你真的被什麼東西給附身了。
「我沒事,千萬不要拿小錘子敲我。」你試著用最迅速明白的方式,讓他們了解你的自主意識完好無損。
小河身子前傾支著鋤頭手柄,挑眉哦了一聲:「探照燈同學,我剛剛無聊了好一陣子,你終於想起我們的存在了?」
你聽著覺得這句話好像有點帶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倒是關關哈哈笑了笑,試圖緩頰:「剛剛看你太專注了,也不好意思打擾你。」
他說完,試探性地接著問:「所以……剛剛怎麼了嗎?」
「小金魚……」你頓了頓,決定還是換個說法:「我是說,白號房的幽靈,好像在帶路。我們要不要跟上?」
小河舉起鋤頭扛到肩上,來到你面前,晃了晃手指說:「如果看到什麼在意的東西,就說出來。這可是你說的唷,探照燈同學?」
你微微蹙眉,沒有說話。小河好像總是很在意主導性的問題,就算他看不見、不走第一個,也想讓整個探險看起來像是他領導的。
阿佑翻了個白眼,用手電筒掃了掃小河:「白痴喔,所以要不要跟上?領頭仔。」
小河偏了偏頭,扯出一個微笑:「請帶路吧,探照燈同學?」
你忽略小河那副很刻意的態度,重新將注意力放到小金魚身上。小金魚連續吐出好幾個泡泡,從地面附近再度往圍牆外的方向游動,依然像剛剛一樣,被花朵包覆後又吐出來。
它好像真的過不去。
你抬頭望了眼頭頂和拱門的刻字。也許為了管理方便,這裡每一層的住客都不能隨意前往其他樓層;又或者是那道巨大傷疤產生後,才有了這項規定,這點就不得而知了。
無論如何,接下來的路,看來是沒辦法依靠小金魚帶領了。
為了確認是否正確理解小金魚吐出的泡泡語,你決定在動身前再多問一句。
於是,你將帶在身上、寫有編號「癸」的書本遞到小金魚面前,指著上頭的文字給它看,問它是不是要去最底層。
小金魚停在癸字面前,又吐出一個泡泡,它緩緩下沉身體,在癸字底下的空白處以吻端輕輕堆擠你手中書本。
「癸以下?」你有點吃驚:「癸層底下還有其他地方嗎?」
小金魚又連續吐出好幾個泡泡,多戳了幾下書本。看來也只能用猜的了。
「我們去癸層或是癸以下的樓層吧。」你抬頭,向其他人提議。
關關沒有表示意見,只是面色有點焦慮。儘管經過剛才那段對話,你們更加了解彼此對前往深處的態度,但會怕就是會怕,你也能理解。
倒是阿佑也跟你抱有一樣的疑惑:「原來癸不是最底下的樓層?」
「也許只是沒有天干編號的其他樓層,例如連通道之類的?」你推測。
「滿有可能的。」他點點頭:「要不然就先去癸層看一眼,如果和其他樓層都差不多,就再往下走。而且我們總歸得找到像樣的出口。」
他說完,轉頭詢問小河的意見:「領頭仔,你覺得怎麼樣?」
小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盯著坑道深處,喊了一聲:「北七,你躲哪去了?」
他這一喊,你們眾人才發現,不久前還跟著你們一起抵達最後一條橫向通道的黃雎,此時不知道為什麼,完全不見蹤影。
「我們要走了,快點過來啦!」小河催促。
然而,坑道內除了小河的回音以外,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阿佑手電筒的光閃爍了幾下。他低頭檢查電量:「哇靠,怎麼這麼快就沒電?不是說可以用八小時?是不是出門前忘了先換新電池啊?」阿佑邊說,邊跟你拿了顆備用電池,將他那支手電筒的替換掉。
小河不耐煩地沿著來路折返,打算去把黃雎抓回來。
雖然剛才沒有遭遇什麼實際危險,但在這陰暗的坑道中分散行動也不太安全。而且阿佑的手電筒沒電,也許表示其他人的也差不多了。
備用電池在你身上,還是全部一起行動比較好。
「我們也去找找吧。」你說。
你們跟上小河的腳步,阿佑在前面叫他等一下,大家一起去找。
小金魚還在原地慢慢地擺動半透明的小魚鰭,對著拱門外發愣似的。
書本上指的遊蕩行為大概就是只這個情況吧。整個坑道中也不見其他房間的住客到處移動,就只有這隻藍色小金魚一下停在牆邊,一下停在這裡。
為什麼他不回白號房呢?
甲層的紀錄上特別寫出「良好,門故障」,也許表示這些住客在有必要的時候,是可以離開房間的,只是它們大多數沒有選擇這麼做。
不知道這隻顏色特殊的小金魚,為何不像其他住客一樣,待在房間裡?
你想了想,跑回圍牆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以雙手捧起再度進入發呆狀態的金魚。如你所料,就像剛剛它能碰觸到你一樣,你也能藉由這團光移動它。
「書上寫要注意遊蕩行為,不知道放久了會怎樣,還是帶回家好了。」你對關關說。
「帶回家?」關關差點沒嚇昏。
「啊,不是,我是說應該把小金魚帶回白號房那個家。」你連忙解釋道。
關關盯著你兩手之間空無一物的位置—對他來說空無一物—努力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於是,你們加緊腳步跟上阿佑,三個人再跟上小河,一起去找黃雎。
由於是沿著同一條縱向通道行走,前進時稍微左右看看就能知道有沒有人,你們很快地找到小河的身影,他就在白號房的房門外,探頭往裡面看。
阿佑走過去瞥了一眼,立刻退離門邊:「哇靠,我覺得他們兩個的樣子有點不對勁。」他用手電筒光掃了掃你,「你要不要去幫他們看看?我可能沒辦法處理這種事。」
你疑惑地帶著小金魚走近,發現黃雎坐在裡頭的一張木頭椅子上,望向房間另一個角落。
「怎麼樣?這裡很不錯吧?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剛剛有一本書上寫『要求久住』了。」黃雎對著房內陰暗的角落說:「這裡的擺設很有品味,照明也很足夠。」
「是不錯啦,窗戶也滿大的。哦,還有籃球展示架,很懂哦。」小河彎身走進房裡,跟著稱讚道。
「籃球架?有嗎?我怎麼沒看到?」
你覺得他們說的話很奇怪。
白號房裡確實有光,就像你們踹門後看到的一樣。但那只是一盞懸掛於房間中央的燈籠,燈籠外層的紙上寫著一些你看不太懂的文字。
這整間房間並不大,甚至可以說一走進來就感覺很擁擠。
而且根本沒有任何窗戶,也沒有什麼籃球架。黃雎面朝的角落,也只有一張非常樸素而古舊的桌子。
桌子一側貼著畫有圖案的符,上面寫「窗」,另一面則貼「床」。房間各個角落都有以圖案和文字搭配呈現的符,寫著不同家具或風景描述。
你的視線對上那些符,停留得久一點,房間內部便開始明亮起來,甚至變得很寬敞。
你看見漂亮的景色。
記憶中的景色……
你看見河畔。那個人常常帶你去的河畔——
你們約好要在那裡一起騎腳踏車,等你學會怎麼騎的時候。
你看到腳踏車,還看到那個人牽著另一台腳踏車在樹蔭下等你。面對這溫馨情景,落寞孤寂的情緒浮上心頭。
你心裡一驚,往後退開,甩甩頭讓自己忘掉剛才的景象。你所在的地方,依然是這間貼滿符的小房間。
這裡是給靈魂住的地方。
這些符,就像在世者給亡故親屬在貯骨櫃裡放的照片,是一種佈置。因為沒有人會接小金魚回到原本的家,所以小金魚最後住在這裡,跟其他房間的住客一樣。
小河和黃雎看太久了。
他們應該離開,而小金魚應該回去。
你將小金魚輕輕推回房裡,它又跑去對著牆壁發呆了。不知道它眼裡所見的是什麼景色。
剛剛那幾眼讓你確信,小河和黃雎的情況源於房間裡這些符咒,他們盯著看太久,看見了不存在於房裡的幻象。
你不敢亂動房間裡的東西,這是小金魚住的地方,它才是房間的主人。過去的經驗告訴你,幽靈也是會在意私人空間的。
因此,你打算暫時遮住那些符,至少先讓小河他們清醒過來。
「關關,包包裡的羽絨背心借我一下。」你轉過頭和關關說明情況時,發現他早已躲到死角處,看都不敢往這裡看一眼。
他取下背包,取出兩件輕薄型羽絨背心遞給你。
你走回房內,想用背心遮住符咒,卻發現小河和黃雎在看的方向,你有點難好好地同時遮擋。
你嘆了口氣,為了避免阿佑因為協助你而跟著中招,索性將背心直接蓋到小河和黃雎頭上,一人一件。
「快醒醒吧。」你邊說邊搖動他們的肩膀。
倏地,小河和黃雎的身子僵了一下,接著彷彿被冷水潑醒似地原地跳起,奪門而出。
他們甚至因為忘了門洞很矮,出來時還猛地一頭撞上去,好在羽絨背心稍稍減輕了衝擊力道,才不至於讓他們撞出一塊瘀青。
小河錯愕地靠在牆邊,背心從他頭頂滑落,他立刻抓住,往黃雎胸口丟過去:「就叫你別亂碰東西了,北七!」
黃雎聽了立刻辯解:「我沒碰啊,我不過就是多看一眼,而且我是聽到裡面有人在叫我才走過去的。」
「那你倒是吭聲啊幹。」小河咒罵一句,揉揉自己的額頭,因為撞擊產生的紅印還在慢慢消退。
黃雎俯首認錯,連連對小河說抱歉。
小河拍了他後腦勺一下,也不知道是接受道歉還是什麼意思,只是搶回他手裡兩件羽絨背心,隨便捲起來之後放回關關的背包裡。
黃雎揉揉鼻子和額角,神情恍惚得像是剛醒來不久。
「走了啦。」小河用鋤頭手柄敲了敲地板,再度往圍牆的方向走去。
你和關關沒有介入他們之間的爭執。總覺得他倆大概是認識得太久,產生了一些你們無法理解的相處模式。
阿佑則是完全不想理會。只見他聳聳肩,唸了一句:「半斤八兩。」
離開白號房之前,你又迅速度往裡瞥了眼,確認小金魚有乖乖待在房間裡,才輕輕地將門帶上,把空間還給它。
矮小的木門讓你想起那人家中擺放著他牌位的櫃子。打開那個櫃子的時候,你也得稍稍彎下腰來,才看得見櫃子裡的擺設。
也許再多待一兩秒,也能聽到他出聲叫你的名字。你心想。
但是不對,你沒有要住在這裡。
你是來把他接回去的。
你轉身,隨同關關和阿佑,以及走在前頭的小河和黃雎一起往拱門處移動。然而才走幾步路,眼角餘光又瞥見那朦朧的水色光芒映射在牆上。
回頭一看,小金魚竟然又跑出來,慢吞吞地朝剛剛那面有彩繪的牆游過去了。
你有點無奈,看來不管放回去幾次,它都會再跑出來吧?
照理說,這些房間對靈魂們來說,是極樂。但小金魚很不一樣,其他靈魂閉門不出,它卻待不住。
是對白號房不滿意嗎?如果是這樣,也許書本上應該要紀錄它的要求,但好像沒有看到。
為什麼要在那塊木牌前發呆呢?
『萬靈閉藏,千歲新生。』
難道,它對於自己為何身在此處,感到疑惑嗎?對自己死亡的事實感到無法理解?
就像意外發生的那天,他的魂魄站在你家大門外,臉上那副迷茫的表情。
回到拱門邊後,你提醒其他人順便更換手電筒的電池,待所有人整備完畢後,才跟著小河爬下垂直階梯,準備往癸層移動。
根據阿佑的推測,「癸」作為天干最後一個,很可能是這座水鐘建築的最底層;而小河猜那裡可能有樓層介紹圖,就像辦公大樓一樣。
你覺得挺合理。如果真的有介紹圖,應該就能獲得關於整個建築的情報,以及出入口的正確位置。除此之外,也能順便確認小金魚給你的「癸以下」的指示,是不是真的能夠參考。
畢竟,依小金魚的情況來看,若說它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是有可能的……希望並非如此。
你們來到戊層下方的己層,看見其中一道拱門頂部的刻字時,你才想起剛才完全沒有看過已層以下的書本有什麼樣的紀錄,因此你們對這些樓層的情況可說是一無所知。
不過,即將前往的癸層,書本倒是有帶著。
待會到「壬」層後,下去之前,也許可以先看看那本書,大致了解一下各區通道情況。
你們一層一層地往下移動,通過庚、辛兩層的過程中,隱隱感覺周圍溫度愈來愈低。奇怪的是,這種低溫不太像夏日洞窟裡的涼爽,有點不自然。
抵達壬層時,這種冷意感覺又更加明顯。
「底下不會是停屍間吧……」黃雎詫異。
「咦?!」關關驚嚇不已。
「不是都會念經嗎?搞不好念完靈魂就直接上來住。」黃雎說。
小河聽了忍不住笑出來:「太快了吧!哪有這麼一條龍服務的。而且說真的,就算真的有靈魂,用不著蓋這麼大一座建築保存吧?」
「白痴喔,這種態度小心被詛咒哦。」阿佑提醒道。
對於他們的談話內容,你雖然不贊同,卻也不想多嘴,以免陰晴不定的小河待會又反過來處處針對你。
……這些靈魂不僅僅是住在這裡,他們可能也正等待著輪迴轉世,你猜想。因為彩繪牆壁中央的木牌最後寫著新生。
透著湖光的拱頂依然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凝聚出一顆巨大的水滴,靜悄悄地穿越整幢建築,滴落在深處,發出咚的聲響。
你讓關關再次拿出羽絨背心,提醒大家注意保暖:「這裡的冷太不自然了,還是先穿上比較好。」
眾人感受了一下周遭溫度,猶豫了會兒後,紛紛向關關領取自己的羽絨背心。
「夏天在這裡穿這個,感覺超神奇的。」阿佑將拉鍊拉起,拉拉衣襬這麼說道。總覺得他套上羽絨背心後,整個人看起來又更小隻。
小河聽了,搖晃手指說:「阿佑寶寶,看來你沒有登山經驗呢。」
阿佑聳聳肩,沒有多作回應。
著裝完畢後,你翻開編號癸的書本,試著藉由書中紀錄了解情況。如果這裡有任何類似甲層「不穩定的綏號」的住客,你們也好離那些區域遠一點、避免經過。
令人慶幸的是,你們將整本書仔細翻閱過後,並沒有在記錄中找到任何需要特別注意的房間。
從癸酉到癸亥總共六個大區,在書本中的紀錄幾乎都是良好,看來是非常安全且穩定的一層。
每區第一頁甚至直接用一句話概述,只有簡單提及零星幾個房間。
書本上寫著:
無特殊情況,惟特定房號之需求如下
這讓你想起甲層有要求大瀑布和鳥鳴之類的奇怪紀錄,基於好奇,你還是稍微讀了一下。
你發現這上頭紀錄的住客要求大多很貼近一般生活瑣事,有些還有點無厘頭。
也許是因為這樣,最底下還有一行備註:
可視情況忽略本區住客需求,優先處理第一、第二修復室及第二、第三觀察樓之待辦項目,或長姻苑之協助工作(次要)。
「銀號,想要一顆迪斯可舞球;工號,窗簾不要蕾絲不要粉紅色不要透光……」你翻閱寫著滿滿紀錄的書頁,覺得無奈又可愛。
也難怪這些會被註記為可忽視的需求。
畢竟下方備註指示應優先處理修復室代辦項目,而根據編號丙的書本紀錄來看,「修復室」是不穩定的靈魂住客會被送往的地點;極度不穩定的那些,甚至會被送到第一修復室——那裡的工作想必重要太多了。
你注意到書上有些名詞旁邊還被打問號,額外做了註記,寫著「需查明該物品外觀及功能」。大概是管理員照著住客的要求寫下紀錄後,卻發現自己完全不明白對方要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關關看見你忍不住莞爾的表情,雖然一開始覺得可怕,也不禁感到好奇地湊過來看。
他指向書頁上其中一行字:「這裡也打了一個問號和米字號。」
你移動視線。
藍號,想要一台直升機……
好吧。
若你是修復室和觀察樓的工作人員,肯定也會想在這本書上留下一行類似的備註。
不過話說回來,你其實並不太確定所謂的「修復」是要修什麼。
丙層毀壞造成的影響是什麼,為什麼不是修復建築,而是這些住客?「修復」在這裡,是指類似心理諮詢或收驚之類的工作嗎?
「啊~走吧走吧,既然整層看起來都安全,我們就可以直接下樓了吧?別浪費寶貴的探險時間。」小河見你們開始讀起各房間的奇怪需求,用鋤頭手柄敲著地板,催促眾人繼續移動。
你闔上癸號書本站起身,等待其他人爬下階梯的同時,你順手掀開白色筆記本其中一角,偷偷往最後一頁瞄了眼……那個詭異塗鴉還是在裡面。
它究竟代表著什麼?
你一無所知。
某個住在這裡的幽靈注意到你們的存在,悄悄跑出來在筆記本上畫了這樣的一張圖,想嚇嚇你們……這樣的事情也不無可能。
「小海,你怎麼又在發呆?我們都已經下來囉?」關關的聲音從階梯底端傳來。
「來了。」你迅速將書本收起,踩上階梯。
其他人的反應你猜不到,但關關要是聽了,絕對會比目前為止焦慮好幾倍。
在有頭緒之前,還是別給他徒增煩惱比較好。
先看看情況晚點再說吧。你心想。
有些幽靈喜歡惡作劇,純粹出於玩樂心態,想看受害者困擾卻又搞不清楚真相的模樣,因為通常沒有人能察覺是祂們做的。
不過,很久以前,公園裡有個喜歡把你堆好的沙堡推倒的傢伙,倒是每次都被你抓個正著。
撇除這種類型的,祂們試圖影響一般人生活的原因,大多只是出於與世界脫軌產生的孤寂感。祂們想引起人們的注意,想找人做伴。
你沿著紅繩的方向往建築中心深處望去,回憶起紅繩的牽引。
那人牽著你的手的感覺。
這也是為了吸引你的注意嗎?
如果可以,你真想拉一拉這條紅繩,回應他的請求,告訴他你一直都沒忘記。
只可惜你看得見,卻摸不著。
抵達階梯底部時,你注意到這次腳底下踩的平台比之前的都更寬敞。
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癸層環狀圍牆中央,被打造成一處廣場般的空間。
或者,也有點像高級公寓的大廳?
這裡的牆面也有彩繪,環狀的走道以木板和石頭鋪設,中央區域有個圓形小池子,屋頂處的巨大水滴精準滴落其中,泛起一圈圈漣漪。
「哇,這裡弄得滿漂亮的。」黃雎走到水池邊,環顧四周:「屋頂的光不夠強,我們開著手電筒的情況下這裡相對變得很陰暗,剛剛在上面居然都沒注意到。」
你們再度關掉手電筒,像之前一樣藉由拱頂處的湖光重新觀察整個大廳區。
水池邊緣大約三到五公尺處,設有一張張木造長椅,以相同間隔沿著水池排列成一圈。長椅的材質和你們在丁層找到的木桌應該是同一種,上頭也畫著山杜鵑的紋樣。
透過這些長椅的數量和空間大小推測,這裡原先很可能是讓管理者稍作休息的地方。
這裡的管理員應該不只一個人,你猜想。
畢竟,整整十層樓的大量房間,以及針對每個房間寫下的詳細記錄……這些資料若是只由一個人來統整,肯定會累昏的。
黃雎望著丙層處的巨大瘡疤嘆了口氣:「他們應該架個防護網。如果哪天又因為地震突然塌陷,這裡位於正中央,挺危險的。」
小河聽了嗤笑了聲,不以為然:「喔,如果這些房間裡真的住靈魂,那管理它們的可能連人都不是!搞不好是不死之身,就算被埋了也死不了。」
「我都快搞不清楚你到底是信還是不信了。你不是之前才說你相信他們說的話了嗎?」黃雎指了指你和阿佑的方向。
你、關關和阿佑在其中一張長椅前停下,上頭擺放的物品吸引了你們的注意。
這裡也有幾本灰黑色封皮的書,上頭也是天干編號。
你呼喚其他人,將帶來的戊、癸號書拿出來,讓他們也來看看:「好像跟我們手上的是同一種,也是各房情況的紀錄。」
有一本甚至是攤開的放在長椅上,看起來寫到一半。
奇怪的是,這上頭的字很凌亂,連阿佑都說看不懂在寫什麼。
「這看起來彷彿是喝醉酒意識不清的人,或者上課快睡著的人寫的筆記。」他說。
書本的旁邊擱著一隻毛筆,些許墨漬噴濺在書頁和椅子上。你蹲下身,湊近木椅,注意到毛筆還是濕潤的,滴在木椅上的墨汁也還微微泛著水光。
剛剛肯定有什麼人在這裡……就在你們下來的不久之前。
此時,關關忽然緊緊抓住你的手臂,滿臉蒼白地說:「我感覺……好像……有人在看著我們。」
他這麼一說,所有人立即安靜下來,凝神屏息。
你也感覺到了。
來自某處的視線。
是剛剛在這張椅子上的人嗎?
你感到疑惑。
不久前都還在這張椅子上的人,看見你們時完全沒有吭聲;你們來到這裡,對方卻又躲得不見蹤影,不知道打算做什麼。
但既然那道陰影中的視線一直盯著你們的方向看,十之八九也是在觀察你們行動。
是管理員之一嗎?如果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對於你們的行動有疑慮,他大可出聲阻止,將你們驅離這棟建築。可是他卻沒有。
難不成,真的像阿佑說的,對方喝醉了?應該不至於吧……酒醉的人有辦法做到連隱藏身形都那麼悄無聲息嗎?
「我看我們也躲起來吧?」阿佑提議道:「對方在暗處,我們在明處,要是他突然衝上來攻擊我們,我們的處境會變得很危險。」
「我……我也這麼覺得。」關關捏緊手中的錘子,指尖不停發抖。
阿佑指向其中一個拱門處,讓大家都去拱門後方暫時躲避一下,小河則將鋤頭舉在身前,側身移動腳步跟上你們。
好在根據書中紀錄,癸層全區房間都是安全的,若是那道視線的主人忽然有什麼動作,你們也能專注應對,不必擔心房間裡有東西突然衝出來的問題。
你們所有人縮進癸巳區的拱門後。
考慮到你們剛剛就是從那個方向的階梯爬下來,下來時又沒有看到半個影子在,那麼躲在這裡會比其他五道門相對安全。
你們屏息以待,等待視線的主人露出他的真面目。
然而,過了好一陣子,都沒有人從暗處現身。那道不知從何處投射過來的視線盯著你們數分鐘後,憑空消失。
到哪去了?
是你們過於鬆懈,還是對方真的已經走遠?
剛剛肯定有誰,或什麼,和你們在同一個空間裡。
又在原地等了幾分鐘,依然毫無動靜。
你們戰戰兢兢地回到中心大廳處,剛剛所在的木長椅旁,也沒有再感受到剛剛的視線。
「……是被我們嚇跑了嗎?這裡那麼陰暗,可能只是夜行性動物,看到手電筒的光被嚇到。」黃雎打開手電筒,照向四周地板。
你搖搖頭,覺得不太對。
「如果只是動物,那這本寫到一半的凌亂紀錄也太可疑了。」你總感覺那道視線和這本紀錄的主人應該是同一個人。
無論如何,對方既然決定隱匿蹤跡,你們也只能先隨時保持警戒,避免被暗中攻擊。
除此之外,也要找找所謂的空間介紹圖。
既然這裡是整個水鐘建築的一樓大廳,附近很可能真的有,或者至少是逃生示意圖,總之是呈現整個建築內部分佈的圖像。不知道在何處?
你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還有癸層以下的空間。
你感覺自己越來越接近——就快找到了。
如果完全沒有介紹圖的話……也許就要一區一區慢慢調查哪裡有通道或門,或者考慮循書本主人的蹤跡前進。
對方既然能毫無聲息地消失,應該表示很了解這裡,他可能已經從什麼地方悄悄離開也說不定。
「是說,這個人用毛筆寫紀錄……他用的硯台去哪了?」阿佑蹲在長椅邊,用手電筒照著長椅周圍的地面,困惑地問:「這種毛筆看起來是最普通的那種,應該沒有儲墨筆管,那就需要硯台和水才對。」
阿佑的提問讓你多看了那支筆一眼,你注意到筆桿上貼著一張小小的符,上頭寫著一個字:墨。
「會不會是這個東西的原因?」你指著那張符,推測道:「如果房間裡能用符造景,這可能可以造墨……?」
你說完都覺得自己在瞎編。
但說實話,剛剛在白號房的經歷讓你相信這不無可能。而且,你們跟著阿佑在長椅邊繞了一圈,確實沒有看見什麼硯台。
阿佑現在看起來對於那支毛筆很感興趣,眼神閃閃發亮,你暫時不打算破壞他沉浸於其中的心情。
你和關關檢查起長椅上堆疊的書,想確認這裡有沒有沒看過的樓層記錄。
按照目前為止讀過的紀錄完整程度來看,每個區域很可能都會有對應的記錄本。
例如癸號書本裡註記提及的修復室和觀察樓。還有什麼……長姻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小金魚指給你的路,會是指這幾處嗎?
你翻開其中一本,迅速瀏覽書中內容。假設真的找不到完整地圖,這種記錄本多少也能參考一下。至於怎麼去到那裡,就再找找別的線索。
「這裡就交給你們了,軍師和探照燈同學。」小河說完,就拉著黃雎朝離你們最近的圍牆走去:「我們到圍牆邊找找有沒有告示牌或標牌之類的東西。」
他不打算參與檢查書本的任務,也許是不喜歡閱讀,所以根本懶得辨認這些書上的編號和裡頭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張長椅上的書本並不多,雖然確實有編號己、庚、辛的書本,但你們只讀到各房間的紀錄,就像已經看過的其他書本一樣。
這幾層樓的記錄大致上也都是良好,沒什麼特別的。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與癸號書本類似的備註——
它們都重複提到修復室和觀察樓這兩個地點。
你和關關前去查看其他長椅,試著找到更多暫放於此處的其他書本,但是毫無所獲。
於是,你們回到阿佑身邊,三人重新加入小河和黃雎尋找告示牌或標牌的行列。
阿佑依依不捨地放下那支貼符的神奇毛筆時,還開玩笑地說:「要是我們高中三年也可以用這張符代替墨水,不知道可以省下多少錢。真是相見恨晚。」
你和關關一聽,立刻感嘆:「肯定不少。」
「尤其是寫作文用掉的那些。」阿佑笑。
關關跟著噗哧一笑:「雖然這裡很可怕,但我突然也想拿一支回去了。」
你們花了點時間繞完癸層的環狀圍牆,幸運地在癸酉及癸亥拱門處的兩面牆上,找到題有毛筆字的木牌。
看樣子從牆旁邊的通道走進去,應該就能通往上頭標示的地點。
或者更快地找到通往該地點的路或出入口。
你們一行人正站在癸亥區拱門的牆壁前,盯著牆上的文字。
「雖然沒有完整的空間介紹圖,但有這個至少安心多了。」關關鬆了口氣,然而,當他仔細地閱讀木牌上的文字時,臉色一下子又變得鐵青。
癸亥區拱門處的木牌寫著:
癸亥‧張——修復室連通道
癸酉區拱門處的木牌,印象中則是:
癸酉‧張——第二觀察樓連通道
癸酉‧也——第三觀察樓連通道
看來,這裡除了你們最初下來的斜井—那個不斷有壓迫感從入口處推擠的甲層斜井—除了那個地方以外,沒有其他可以直接通往外面的路。
「這個寫在後面的『張』、『也』,我猜是指房間編號,到那附近應該就能看到上面說的連通道。」阿佑指著牆上木牌說。
小河一手撐在牆邊,伸手敲敲上頭的「癸亥.張」,說:「修復室聽起來比較刺激。那些書上很多不穩定的,都送到這個叫修復室的地方了吧?」
「刺激……那也代表可能很危險吧?」關關不贊同小河的說法,語氣焦慮:「我……我們還要先穿過其中一個地方,才有可能找到出去的路,為什麼不選安全一點的?」
「我又沒說要選修復室。而且我們是來探險的不是嗎?時間又還沒到。」小河不以為然地轉向黃雎,黃雎看上去除了點頭也不好回答其他的。
「……你剛剛跟黃雎差點被困在白號。這很危險。」關關試著提醒。
小河聽了,給關關擠出一個微笑:「嗯,從現在開始我們會小心一點。」
你覺得那個微笑一點都不真誠,可是你發現自己無法真心誠意站在關關那邊幫他說話……
無論是觀察樓還是修復室,如果能找到那個人、接他回來,你不想放棄任何一邊的機會。
不知怎麼地,小河似乎在這時候看出你的心思,竟對你比了個「請」的手勢。
先前總喜歡領頭的他,選擇在這個時候,把決定權交給你。
「探照燈同學,我們應該先走哪兒呢?」
眾人都在等待你的答案。但你很清楚,這之中有人的等待是迷茫和無所適從,有人的等待則是出於惡劣心理的試探。
小河很明顯屬於後者。
你又回憶起從前的往事,和那些同班同學。他們殷切期盼的目光背後是混濁和陰暗,灼熱得令人難以忍受。他們總喜歡迫使你做出愚蠢行動或回應,然後再嘲笑你。
即使那些答案並不一定愚蠢,而是經過你的仔細思量。
你沉默地注視著牆上木牌,思考除了修復室和觀察樓以外,還有沒有可能有更安全的選擇。你的指尖摩挲書本封皮,想起癸號的紀錄裡最後提及的一處——
「我們可以去長姻苑。」你提議。
小河聞言立刻嗤笑著轉開臉,再度以指節敲響木牌:「我們剛在這上面根本就沒有看到什麼『長因院』。」
啊,又是那種主導意識。
對他們來說,只要他們認為愚蠢,那麼你就是個值得受人恥笑的蠢蛋。
「……也許只是漏掉了,我們可以試著再重新調查一次。」你說:「順便再去看看那本字跡凌亂的書,還有那支神奇毛筆。」
阿佑聽完你的話,點頭表示同意:「確實。既然癸層房間很安全,剛剛的視線又暫時沒再出現,我們也許可以再更仔細地搜索一下,確保沒有漏掉的線索。」
「我們是來探險的,不是嗎?」你將小河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他:「『走哪條路都可以吧。』」
小河不發一語地盯著你,那雙眼睛底下似乎正在迅速思考,思考該如何回應才不至於像是認輸。
關關面有難色,視線在你跟小河中間無處安放。他焦慮地用指甲摳著手中小錘子的握柄。
過了一會兒,小河有了答案,他挑起眉毛微微勾起嘴角,用鋤頭手柄敲了敲地板:「尋找祕密通道也是不錯啦。那個什麼常因院。」
然後,他再次將鋤頭扛到肩上,準備往其中一個沒有貼木牌標示的拱門處前進。
才踏出一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停下來,指著水池邊的長椅對關關說:「哦,對了,還要去調查那本書跟那支筆吧……要不你跟軍師和探照燈去看?」
「還是大家一起吧。」你建議道。
「我也覺得。」阿佑表示,雖然這層相對安全,但如果要進坑道深處,還是一起去比較好,畢竟這裡真的不小。
「而且你們肯定會需要我幫忙辨認房間門上的文字,可以等調查完書本和毛筆後一起去。」阿佑補充。
小河擠出臉頰上兩團肉,沒有理會你和阿佑,只是將視線投向關關,等待他回答。
針對性的語氣和態度令關關感到有點難堪,不禁對小河皺起眉。你有些意外——他這次並沒有像之前一樣悄悄嘆氣或笑著帶過。
你沒見過關關對別人生氣。
雖然這樣評價他不太公平,但根據你對關關的了解,他膽子小的程度甚至使他本能地避免與任何人產生衝突。
他總傾向於用輕鬆語調緩解氣氛,從未和人正面爭執,所以高中三年你也從來沒有看過他因為不高興而對別人皺眉頭。
「為什麼……突然這麼想分頭行動?」關關轉開臉,摸著此時已經空了一大半的背包。
他問小河:「是覺得我和小海身上重要的東西已經都發給大家,所以不一起行動也沒關係了嗎?」
關關這麼一說,你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只剩大家手電筒換下來的電池,以及那顆額外行動電源;而關關攜帶的羽絨背心也都已經讓大家穿上,身上只剩打火用具。
但,儘管都是小東西,必要時刻仍有妙用,也不至於說完全不重要。
不過,你可以理解關關不安的心情。要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小河可以說是擁有五人份的行李和重要物資。
前提是他能離開這裡,回到行李所在處。
小河回頭用力一拍關關的小腰包,瞪了他一眼:「你應該知道野外露營求生,火是很重要的東西吧?我都把打火用具給你囉?」
「你要是不滿意,自己回甲層,想辦法從那個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的斜井出去。但我現在不爽告訴你行李放在哪,你回去後自己找吧。」
小河說完,拉著黃雎頭也不回地往放有書本的長椅處前進,甚至要求黃雎「不要隨意把手機交給阿佑和其他人」,也就是你和關關。
關關一聽見甲層,就想起被撕下的符咒和那個不穩定的綏號,心中更是感到恐懼,當然不可能採用小河的提議。
他沉默下來,沒有再回應。
阿佑站在你和關關身邊,聳聳肩,壓低聲音道:「那個,建議沒事還是別跟小河對槓啦……他這個人逆反心理比較強。順著他隨便說說讓他自討沒趣就好。」
關關聽了,有點賭氣地回問阿佑:「那我就活該被當出氣包嗎?」他的手指甲還在不斷地摳著小錘子的握柄,看上去非常焦躁不安。
阿佑拍拍關關的肩,你也從另一側拍拍他,試著安撫:「不管出什麼事,我都會跟你待在一起的。」
你還告訴他,其實你們身上的物品,是野外求生最重要的保暖物資。雖然看起來小小的,又不能吃,但是能生火、保持人體溫暖,才是求生第一要務。
「雖然想示範給你看,但這樣的話就會直接燒掉一顆電池了。」你比劃著用電池生火的方法,向關關解釋原理。
此外,關關身上攜帶的打火用具你之前也有看過一眼。
那種工具為了達成多功能且方便攜帶的效果,通常會以金屬鍊子將打火石和刮刀串在一起;有些刮刀還會在一側刻上尺規,另一側開鋒。如此一來,一組打火工具就能同時做到生火、測量、拆封包裝和切割物品,其實算是很方便。
關關揉捏自己的臉頰和眉心,重新調整好自己的腰包和羽絨背心後,嘆了口氣。
他尷尬地朝你和阿佑笑了笑:「對不起,我剛剛幾乎沒辦法冷靜思考……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我才希望能團隊行動。畢竟不久前他們兩個在白號房的樣子真的很可怕。」
你能理解。當時小河和黃雎的神情簡直像是著了魔似的,眼睛直盯著房裡看,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身處之處只是一間狹小擁擠的房間。
「然後剛才看到那個修復室和觀察樓的標牌瞬間,我感覺非常不舒服。」他搖搖頭:「那兩個地方肯定不對勁。」
你捏捏他的手臂,讓他暫時別想那兩個木牌的事,「我們待會找找看有沒有路可以去往長姻苑吧。書本中的備註說協助工作是次要,應該也表示比較安全。」
「現在就先去看看那本書和神奇毛筆吧。」阿佑說完,和你們並肩回到長椅處。
「你們研究吧,我和黃雎在旁邊站崗。反正我們也看不懂。」小河立起木柄,將鋤刃朝上,自告奮勇負責警戒周圍。
「真是幫了大忙了。」阿佑點點頭,在長椅邊蹲下,重新審視那本寫到一半、有著凌亂字跡的紀錄本:「……這字真的太亂,完全看不懂。我們能換一頁嗎?」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你說,然後小心翼翼地捏著書頁邊緣,往前面翻。
令人難過的是,你每往前翻一頁,阿佑迅速瞥過後就讓你再往前翻。
你以為他閱讀速度很快,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便驚喜地問:「寫了什麼?」
阿佑卻毫不猶豫地聳肩說:「不知道,太醜了,實在無法解讀。」
連續翻過好幾頁,眼見都要翻到最前面,阿佑和你們還是一個字都辨認不出來。而且是連猜都猜不出來的程度。
你們從這些凌亂字跡裡唯一感受到的,是這個寫紀錄的人,必定非常認真地想寫出一些東西,可是他無法清晰有效地表達;書上每個文字看起來都用心下筆,卻無法穩定地維持任何筆畫,以至於這些字最終扭曲變形。
阿佑用喝醉酒和上課快睡著寫的筆記來形容紀錄中的文字,恐怕是再貼切不過。
你們沮喪底又翻了好幾頁,果然還是沒有讀出任何結果。
不過,你們在最前面的兩三頁,看見了塗鴉。
和先前看到的是同一種,畫著一些繩結線條。線條歪歪扭扭,好像很認真畫,卻失敗了。同樣的圖案在周圍空白處重複了幾遍,看起來像是在練習。
你翻到書本第一頁時,赫然發現,這本書的封皮裡側是白色的。
由於這本原先是攤開的放在椅子上,字跡又凌亂得無法辨認,旁邊還都是灰黑色封皮的樓層紀錄,一開始還以為只是其中一本紀錄本。
你們吃驚地將整本書翻過來再次確認,果真是一本白色封皮的書。就跟你們從丁層桌子裡找到,並帶在身上的那本一樣。不過長椅上這本的最後一頁並沒有詭異塗鴉。
真是奇怪,另一本上面為什麼會有那種圖呢?果然還是多餘的眼睛在作祟吧?
「這應該是私人筆記本吧。」你猜測。
「那個躲起來觀察我們的人寫的?」阿佑張望四周,這麼問。
「如果真的是那樣,也許他對我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很害羞。希望我當時只是自己嚇自己。」關關嘆道:「兩本書都保護得很好,感覺上是個溫柔的人……」
如果真的是那樣,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辦法幫你看看手上的梅花結和紅繩。
如果對方能夠告訴你,該如何抵達紅繩的另一端,那就更好了。
「但是這麼扭曲的文字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難道這支筆是看起來很炫,但是很難寫的那種筆?」阿佑推著那支筆的筆桿,滾動看上去與一般毛筆沒什麼差異的貼符筆:「如果是這樣,真是可惜了這神奇毛筆。」
「筆再難用,應該不太可能寫成這樣吧……」你說。
「你覺得,我們能用這支筆寫寫看,看是什麼情況嗎?」阿佑詢問你們的意見。
說實話,你無法將這支筆寫出來的字,和你們接下來的探索行動聯想在一起。你覺得阿佑純粹就是很好奇這個能自動造墨的毛筆,用起來到底是什麼感覺。
你們覺得一支毛筆除了寫字應該也不會其他特殊功能,於是就讓阿佑試用看看。
阿佑聽到你們同意,興奮地拿起毛筆,抽出之前被你們撕下來的符咒紙。他頓了頓,將符咒紙摺好,重新收進背心口袋:「還是別用這個好了,感覺亂寫字上去會很危險。」
阿佑改在手背上隨意地畫了幾筆畫,感受筆頭的彈性。
他驚喜地睜大眼:「哇靠,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不一樣。」
他接著用毛筆書寫自己的名字,和你們其他人的:「寫的過程中好像不會有一般使用毛筆時,寫幾個字後快沒墨水的感覺。」
阿佑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從裡頭掏出一包攜帶式衛生紙。他抽出一張,用神奇毛筆又在衛生紙上接連寫出好幾個字,都快寫了半張,還是不見筆頭乾澀。
「怎……怎麼樣?這支筆真的很特殊嗎?」關關好奇地問。
「倒也沒有,就是特別好用。跟市面上那種裝筆管的墨筆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阿佑的書法字行雲流水,這句話很可信,「看來書中字跡凌亂,應該是寫的人的問題。」
「你在衛生紙上用毛筆寫字竟然還能覺得好用啊……」關關的語氣既詫異又佩服。
阿佑又寫了整整兩排字,終於滿意地將筆輕輕放回長椅上,目光卻捨不得離開它。
「可惡,好想帶回去。」阿佑的理智和感性正在拉扯。
你打算將這些樓層紀錄和筆記本帶著走,說不定待會找路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其實最令你在意的還是這本白色筆記本,這個人寫的字歪歪扭扭,難以辨認,線條也非常不穩。假設對方正是稍早躲起來觀察你們的人,你擔心他可能並非能靠說話溝通的對象。
但既然他嘗試在書本上寫字,甚至寫了那麼多頁,也許閱讀對他來說還是做得到。
根據你的經驗還有你過去看過的案例,不少幽靈和偉人都是這樣;有些偉人雖然天生有缺陷,卻仍能大量閱讀獲取知識,成為當代英才。
若是如此,你們就能嘗試用寫的和對方溝通。
「我想,這支筆也可以先帶著。」你將你的想法告訴其他人:「如果我們再次遇到那個躲起來的人,可能會需要筆談。」
如果在這之前一直找不到其他出路,或許能請他畫地圖給你們。或者,如果對方願意,至少先帶其他人出去。至於你自己——
你打算留下來,問問對方關於梅花結和紅繩的事,請他協助你找到紅繩另一端的那個人。
「前提是對方不會跳上來攻擊我們。」小河聽了,轉過頭來提醒你,你們根本還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來頭。
「希望不會。」你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期望。
「小海,一部分放進我的背包吧,書本一多也是會很重的。」關關將背包拿下來,打算和你一起分攤負重。於是你將新獲得的白色筆記本,己、庚、辛樓的紀錄都放進關關的背包裡。
阿佑則將毛筆暫時倒過來,插在背包側邊用來裝水壺的袋口,並以上頭的束帶稍微固定。
他起身,確認毛筆不會鬆脫掉落後,轉向小河,讓他領隊前進:「走吧,去看看有沒有秘密通道。」
小河滿意地勾起嘴角,扛起鋤頭領著你們往其中一道拱門走去。
紅繩呼吸似地搖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它的擺動速度變得比先前更急促了一些。
你的視線落在僅存的兩個環以後,隱約可見的那一段。它現在垂落在地面上,蜿蜒著往遠處,後面的部分依然不知道延伸到哪裡去。
紅繩的另一端發生什麼事了嗎?
為什麼牽引的力道這麼久都沒有再次出現?
你們一行人筆直深入佔地廣大的癸層坑道中,從癸巳區張號房後頭較寬敞的區域開始,沿著又深又長的通道緩慢地前進,試圖尋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其他出路。
手電筒的燈光在坑道深處成了唯一的光源,冷白色照明在漆黑坑道中地毯式地掃過牆面和地面。
也許是不久前的爭吵導致眾人沒了聊天的興致,又或者只是過於專注而忘了開口;坑道內此時只剩下你們五人的腳步聲,以及每隔一段時間會出現的咕嚕咕嚕的水聲,以及水滴落進池水的輕柔聲響。
對你來說是如此。對其他人來說,恐怕只有非常無趣的腳步聲。
「我看我來報房間編號吧。」阿佑嘻嘻笑了一笑,說:「到下一區的時候就抽考。」
阿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你以為小河會馬上抗議。沒想到他卻一句話也沒說。
他沉默,頭也不回,彷彿沒聽見。你以為他還在生氣,所以不想說話,但當你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就不難發現他根本是故意裝作沒聽見。
「哇靠,有人已經直接無視含有考試這個詞的句子了。」阿佑忍不住笑。
黃雎對號入座,回頭勾住阿佑的肩膀,笑道:「考得好了不起啊?」
阿佑一聽,咯咯笑起來:「白痴喔,高中三年根本沒考過千字文啦!你該不會連考卷題目都沒仔細看吧。」
阿佑的話讓黃雎吃驚地睜大眼:「你趁機挖坑給我跳啊?」
「厲害吧?」阿佑拍拍黃雎的背,縮了縮身子脫離對方手臂的束縛:「好了啦,放開我,好好走路!」
說完,他轉向你和關關,問你們要不要挑戰。
「我……到下一區就考,是不是等於唸了一次就要背起來啊?我辦不到。」關關苦哈哈地表示:「可以開卷考試嗎?」
「可以組隊考嗎?」你說。
阿佑用一種「完全沒想到你們會這麼回答」的表情,視線在你和關關兩人之間來回。他頓了頓,從口袋中的攜帶式衛生紙抽出一張,按在牆上,用剛才的毛筆迅速寫下幾排文字。
「答對五題以上的話,回去後就請你們兩個吃冰,怎麼樣?」阿佑邊寫邊問:「答錯三題以上的話,就反過來,你們兩個都要請我吃。」
「你一個人……要吃兩份啊?」
阿佑被關關這麼一問,沉默幾秒,說:「分次吃啊,不行嗎?」他理直氣壯,「買一送一的飲料也可以都自己喝。」
「飲料買一送一通常是會找朋友一起的吧。」
「咦……我都自己帶兩份。」阿佑聳聳肩,繼續在衛生紙上寫字。書寫完畢後,他將衛生紙遞給你們:「拿著吧。」
關關接過來的時候,你也湊過去看,順便稍微數一下行列總數,發現那上頭真的有一千個字。阿佑的寫字速度不知道怎麼練的,竟然短短時間內就寫完了。其中幾個還有標記甲骨文版。
「總而言之,記起一部分也有好處,畢竟這裡很大又很暗。」阿佑指指坑道,說:「在甲層的時候也感覺到了吧?在坑道最裡面時,是完全看不到圍牆那一邊的。」
「要是有什麼意外,導致真的不小心在這裡迷失方向,能分辨出房門上的編號,會很方便。」阿佑叮囑你們要把那張衛生紙保管好,就算派不上用場,也可以帶回家裱匡。
「裱匡就不用了吧。」關關笑。
你想像自己迷路時的情景,第一個想到的方法,卻是隨便找一扇門敲敲看,然後問裡面的住客「請問往圍牆邊的路要怎麼走。」
不過,這方法對其他人不管用。畢竟他們看不見。
尤其是關關,他絕對不會想這麼做的。
「好啦,現在開始我會把最靠近我們的這排,一個個房間唸給你們聽。到下一區的時候,我會在前進的同時,無預警地指向最靠近的房間,你們要回答對應編號。」
「所以走路的時候也要記得數房間吧?」你點點頭。
「還要記得一邊找出路。」阿佑指著底部的牆壁:「假設這裡有通道,卻因為某些原因無法使用,記住對應位置會很好,省下逃跑時間。」
「哇……你不要烏鴉嘴啦!」關關聽了差點哭出來。
「那就挑戰看看吧。」
你們沿著坑道底部的牆面不斷前進。
一開始的癸巳區張號房後頭的區域比較寬敞,牆壁和地板有彩繪,現在想想,那個空間的形狀和你們在戊層遇到發呆的小金魚時,好像很類似。
但後來好長一段路都是相對狹窄的樸素走道,只鋪著木板,除此之外就是另一側連綿不絕的方格狀房間。
手電筒的燈依然持續掃過每一寸牆壁,你們仔細地觀察每一塊木板的狀態,好確保沒有漏掉任何可能存在的暗門。
與此同時,阿佑將以千字文編成的房間編號一個個唸給你們聽,順帶唸了含有該編號的句子,好幫助你們記憶。
「尺璧非寶, 寸陰是競。」
這裡是『競』號房。
「交友投分, 切磨箴規。」
這裡是『規』號房。
「誅斬賊盜, 捕獲叛亡。」
這裡是『亡』號房。
「其實有些字單獨拿出來當編號挺可怕的……哈哈。」關關聽阿佑唸到亡字的時候,忍不住這麼說了一句,「但是句子本身很有道理,作奸犯科的人確實該被逮補。」
「是啊。」你說。但抓起來、判他刑,老實說,你不知道那對你來說足不足夠。
你常常盯著梅花結陷入沉思,思考那人有什麼理由必須那樣死去。思考那個令他傷重不治的人,心中是否有過一絲悔恨。
你偶爾會懷疑自己的願望是否只是虛無的妄想,也許你根本就沒辦法接他回來;而媽媽讓你看的,裝有骨灰的小盒子,就是他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點證明。
你總是回憶著小時候,他牽著你的手帶你到處去玩的回憶。他還帶你去海邊抓過海參,那時候你很小,不知道抓海參要怎麼控制力道,結果讓海參連連吐水,都不知道是不是要掐死牠了。
你們還一起養過小兔子,可惜很早就生病死掉了。
你很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這裡是『張』號房。
阿佑指著張號房的牆壁:「我們到另一區了。從方向來看,這裡應該是癸未區,再下一區就是癸酉。」
「要無預警抽房間囉。」阿佑咯咯笑:「我很期待吃冰。」
你捏捏眉心,玩笑道:「我現在開始感覺這個挑戰有點不公平了。」
開始前,關關將衛生紙的兩層紙小心翼翼地分開,因為墨水已經乾了,小心一點就能順利分離。他其中一片遞給你,笑道:「這樣我們就能一人一份小抄。」
「哇靠,這點我倒是沒想到。」阿佑吃驚地盯著你們手上的衛生紙。
你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小河他們繼續前進,你們三人就跟上。
又是好長一段沿著牆壁搜索的路,並且時不時有阿佑的抽考。你和關關努力地數著房間,辨認通道的模樣,若是通道中有什麼值得記憶之處,就盡可能地記住它。
整個癸未區的探索毫無收穫。
沒有任何疑似暗門的設計,用手觸摸也沒有反應,看來就只是牆壁。
不過,經過這場即時的實地測驗,你和關關倒是開始對整個癸層空間有了更明確的掌握。
「看來回去之後我得請客了。」阿佑聳聳肩。
「謝謝阿佑老師。」你和關關刻意給阿佑鞠躬敬禮。
「白痴喔,不要這樣!」阿佑立刻阻止你們。
嬉鬧很快就結束了,因為你們又來到一個比較寬敞的區域,左側還出現一道彩繪木門。
你們立刻就知道自己正在癸酉區的張號房旁邊。
癸酉.張——第二觀察樓連通道。
關關的臉色蒼白如紙,一眼都不敢多看。
「後面還有亥、丑、卯三區……我們別停在這裡吧?」他冷汗直冒,又將羽絨背心的拉鍊往上拉了一截。
站在門正前方的黃雎搓搓自己的手臂,打了個冷顫:「呼……總覺得這裡溫度比較低。」
小河試著感受周遭溫度,又將手掌貼在門板上:「嗯——我覺得還好。」
他轉向黃雎,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伸手去把他的羽絨背心拉鏈從最下面拉到頂,「北七,你這不是有穿跟沒穿一樣?」
黃雎搔搔自己的頭,說他不小心忘記拉鍊的事了。
你的視線落在彩繪木門上,稍微觀察了一下。
這道門是對開的,左右各貼著一張符,上頭的筆畫像圖騰又像文字,但阿佑說他看不懂上面寫什麼。
「反正一定不會是歡迎光臨。」阿佑聳聳肩:「比較有可能是非相關人員禁止進入吧。」
木門上的彩繪與屋頂和那些梯子像是同一種,甚至帶著淡淡的香氣,可是它散發出來的氣息卻很不一樣。
僅僅只是注視著它,你便本能地感覺危險,然而心底深處卻又不斷想開門一探究竟。
這時候,鋤頭手柄用力敲擊地板的聲響拉回你的注意力。
你抬頭,就看見小河一臉不悅。他指著你即將對門板施力的手,晃了晃手指:「探照燈同學,你想做什麼?」
關關正用驚恐的臉盯著你:「小海……我們先到剩下的區域看看其他的路,好嗎?」
你一驚,立刻縮回手,退離木門:「抱歉。」
「我們往下一區前進吧。」
前進的路上,你感覺周遭溫度好像沒什麼變化。也許是因為這裡本來就比上層冷一些,溫差對你來說又細微得無法分辨。
癸酉區最後的也號房,後方較寬敞的空間,同樣設有貼符的彩繪木門,其他部分都是鋪著木板的牆壁。
你們沿路敲了幾次牆木板,細聽聲響,沒聽出什麼特別的。
緊鄰癸酉區也號房後方木門的,便是癸亥區張號後方的另一道門。
根據先前看過的木牌標記,這門的後頭,應該是通往修復室的連通道。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方便管理者區分,癸亥區門上的彩繪和通往觀察樓的不太一樣。除此之外,門的表面也像屋頂一樣刻有滿滿的甲骨文。
上頭還貼著八張符,符的紋樣非常嚴謹繁複。
關關看到門時幾乎快吐了。阿佑見狀,便把你的水壺遞給他,讓他多灌點水。
「嗯……我們先繼續往後面探,要是真的沒有路,再回來研究這些連通道也不遲?」黃雎建議道。
關關巴不得現在就遠離這道門,黃雎這麼提議後,他便點頭如搗蒜地表示同意。
於是,你們繼續沿著坑道底部的牆面前進,前往癸丑和癸卯區。
你後腳剛從那道門前離開,便隱約聽見門裡傳來細微聲響。
但是因為太小聲,並沒有聽出那是什麼聲音。再仔細去聽,卻又聽不見了。
關關見你就要落下,回過頭來拉住你的手臂,讓你趕緊跟上大家的腳步:「我們快走吧,小海。」
從癸亥往癸丑行進的過程中,黃雎又再次提起周遭氣溫的話題:「我沒開玩笑,我真的覺得這附近溫度比我們在圍牆邊的時候還要低。」
「北七,你剛剛就沒拉拉鍊,當然覺得比較冷。」
「我不是說剛剛,現在在這裡我也覺得比較冷。」黃雎把手貼在坑道中的木板上,神色困惑:「木板這種東西要這麼冰冷有難度,好像這後面整個都是冰塊一樣。」
「你冷到凍僵了吧?我沒什麼感覺啊。」小河說:「你們覺得勒?」
你搖搖頭,說這層本來就比較冷,所以感受不太出差異。
阿佑也聳聳肩表示沒太大的感覺。他對黃雎説:「你長那麼高,表面積比較大,散熱比較快吧。」
小河一聽,噗哧笑出來:「滿有可能的哦。」
黃雎無言以對,拍了拍小河的背讓他繼續往前。
「如果真的感覺太冷的話,可以折返。畢竟我們沒有更多的保暖衣物。」阿佑說。
「這倒也還好。」
雖說你感受不出差別,但由於黃雎重複提起,還是讓你往牆壁多看幾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你看到牆壁上陸陸續續出現一些細碎的結晶,好像從牆壁裡長出來的一樣。
而且,它們還從腰部高度的位置逐漸往兩側和上下延伸。
一直很關心各種建築結構的黃雎也注意到這件事,前進的同時不忘拿手電筒多照幾下。
你們最終在癸丑和癸卯中間,找到一扇木門,這扇門很樸素,上面什麼都沒有貼。
輕輕推了一下,感覺也沒有上鎖。
不知道這扇門後頭通往哪裡。
你們不敢貿然闖進,在開門之前再次以手電筒仔細地掃過樸素木門的周圍,確認情況。
這附近的結晶雖然散佈在牆上,看著零碎,稍微退遠一點觀察就會發現,其實數量並沒有看起來的少。
那些結晶彷彿從牆壁背面刺穿出來,沿著木板縫隙往四面八方延伸,攀附於任何可能生長的表面。
「這是礦物還是什麼?」黃雎以小錘子輕輕敲下結晶尖端。
細碎的晶體閃爍著微光,塵埃般地落到地面,接著緩緩擴散。它擴散的同時,似乎還發出非常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耳邊低語。
你蹲下身,側耳傾聽,疑惑地詢問其他人:「你們有聽見聲音嗎?」
眾人的視線落在你身上,一臉驚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會不會只是碎屑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響?」黃雎用腳尖踩了踩那些結晶碎屑,碎屑便附著到鞋頭上,像是水浸濕布料,一塊深色的痕跡在表面緩慢化開。
「也許吧……」你搖搖頭,自己也不太確定。如果是那樣,你的聽力未免突然變得太好了。
小河見你們沒有結論,用鋤頭手柄頂住門板,問道:「我們打開門看看裡面,沒意見吧?」
你們點點頭,稍微退開一些,等小河推開一個縫時,所有人就用手電筒從門縫往裡頭照。
木門非常輕易地就被推開,冷白色的光線深入後頭的空間和地板。透過手臂粗的縫隙,你們看見一些堆放在地上的木箱,還有一些像是清掃工具的東西。
「工具間嗎?」小河伸長手臂,將鋤頭往前頂。
木門又開了一些,你們聚集在門邊,往門裡窺探。
「好像比想像中的大。」小河吹了聲口哨。
黃雎上下擺動著手電筒,伸長脖子往裡望去:「嗯……更裡面的地方看不見了。可能要進去看看才知道。」
當小河準備將整個門堆開時,你的後背忽然被人緊緊抓住,細碎低語聲突然變得很明顯。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搔刮耳畔,發出尖銳的呼吸聲。
那一刻,不知怎麼地,白色筆記本最後一頁的詭異塗鴉閃過腦海…… 它宛如一則可怕預言,預示著你們即將面臨的危險,卻晦澀難懂。
你瞥了眼手腕上的紅繩,感到頭暈目眩。
與此同時,紅色細絲從眼角邊一晃而逝。它自小河等人身上滑落,掉在你的腳邊。你身後啪嚓地一聲——傳來東西斷裂的聲響。
你嚇了一跳,立刻轉頭,發現關關抓著你不放。
但他並沒有看著你,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斜後方的牆壁。
他的手電筒對準牆面上的結晶,照射的範圍卻因為手在顫抖而不停搖晃。
「這個東西……是不是比我們剛才來的時候,大了一圈……?」關關的聲音幾乎變成了破碎不全的氣音。
眾人聽了,立刻舉起手電筒往關關指的方向照過去。
你們吃驚地瞪大眼,牆上結晶所佔的範圍明顯比你們剛才看的時候還要多很多,而且開始層層堆疊、從牆壁的方向筆直向外推擠,宛如朵朵劍花。手電筒的白光隨便一掃,都能看見明顯反光。
「結晶體……好像增生了?」黃雎詫異地往前幾步,靠近觀察結晶表面。
「這三小?急速冷凍?」小河收回鋤頭,用鋤刃敲下最靠近你們的一小塊。然而光是被敲下來的一角,已經有一個拳頭那麼大。
「肯定不是,這裡要冷凍什麼?」阿佑否定這個猜測。
「不是說這麼冷可能是停屍間嗎?」小河問。
「如果這是結冰,這種程度會讓屍體更容易腐壞。」阿佑說。
詭異的是,這些晶體彷彿有生命的孢子,被敲下來的碎塊與那些散落在地的碎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牆壁的方向蔓延,重新與其他結晶凝聚。
阿佑瞪著重新凝結成一塊的結晶,忽然喂了一聲:「你們說……最早看到這些結晶的時候,我們在哪裡?」
「癸亥往癸丑的牆壁上,應該。」你回答。
「癸亥區的門後面——」阿佑還沒說完,你的頭皮便一陣發麻。
修復室連通道。
丙午項:
█ 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 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 號:不穩定,退回修復室。
█ 號:極度不穩定,送至第一修復室。
█ 號:極度不穩定,送至第一修復室。
……
不穩定的綏號,扯動門把的聲響,方格狀宛如貯骨櫃,卻收納著千萬靈魂的房間——修復室修復的,肯定都是狀態不穩定的靈魂。
是遠比遊蕩的小金魚情況更加不堪的靈魂們。
「各位,說真的,我有不好的預感……」黃雎抓住小河的手臂,把他往後拉了一步:「我們現在最好退後一點。」
你聽見牆壁結構遭到擠壓的聲響,緊接著劇烈震動自腳底和佈滿結晶的牆面傳來——
手上紅繩開始急促搖晃拉扯,像是有小魚在魚線的另一端扯動。你錯愕地伸手,想牽住它,卻永遠撲空。因為你根本摸不著。
磅————!!!
剎那間,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勁風貫穿通道,坑道底部的牆壁頓時遭攔腰撕裂。
紅繩的力道將你整個人往後拖拉,幾乎使你雙腳離地,那種感覺就好像有個人用力地扯住你的手臂要你往那裡走。你還沒反應過來,便已側身撲倒在遠離結晶牆面的某條通道中。
下一刻,眾人的驚呼和慌亂腳步迅速靠近,手電筒的光在結晶間反射出凌亂光線,陰暗坑道裡頓時亂成一片。
與此同時,你感覺圍牆方向好像有強光炸閃,強烈壓迫感再度襲來,這次的位置,近得彷彿就在頭頂上。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空氣中有股淡淡花香溢散開來……
是杜鵑花的香氣。
地面持續震動搖晃,前方通道中時不時傳來結晶和木板遭到擠壓而破碎斷裂的聲響。
黃雎的慘叫聲緊接在後。然後是小河的咒罵聲。
「哇靠,不是吧!」手電筒塑膠外殼敲響木板的聲音落在你耳邊,不一會兒便見阿佑屁股著地坐倒在你附近的地板上。
再眨眼,一股重量壓上你的髖部,關關的驚叫聲從那裡傳來,你立刻循聲拉住他的手腕,要他冷靜下來。
「是我!是我!」你試探性地捏住他的手心,出聲安撫:「沒事了,關關……沒事。」
關關的呼吸急促而顫抖,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濕。
喀喀。
阿佑打開意外關閉電源的手電筒,冷光照在你和關關中間,幫助你們分辨彼此。
「小海……」關關驚懼的眼神辨認出你,這才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從你身上爬起來。
你坐起身,三人一起往其中一個房間側面的牆角移動,以避免木板和土石從頂部砸落——所幸這些坑道比你想得還要堅固許多,暫時沒有你想像的可怕情況發生。
你揉按著因壓迫感而極度不適的耳朵和額角,在牆角等待震動停止。
然而,即使腳底下的搖晃確實沒有最初那麽強烈,那些搔刮耳畔的細碎低語卻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反而愈發猖狂。
「你這北七,人沒有那麼容易死。我把你敲下來就是了。」小河的咒罵聲依然不絕於耳,伴隨著鋤頭敲碎結晶的聲響,以及黃雎模糊的回應。
你們隔空朝他喊了幾句,問他們怎麼了。
「這傢伙左側上半身卡在結晶裡,肩膀被刺傷了。我正在把他弄出來,你們來幫我一下。」小河說。
「好,你等等,我們這就過去。」你說完,貼著房間外牆站起來。你和關關、阿佑總共三人,拿手電筒迅速掃過通道和牆面,謹慎檢視周遭情況。
受到破壞的部分幾乎都在木門以左的位置,從不久前的巨響來源推測,搞不好整個癸亥至癸丑,兩大區的牆壁都已被攔腰撕成兩半。
你們剛才打開的那扇小木門,倒是看起來安然無恙,結晶位置雖然極度逼近,但似乎沒有波及到內側空間。
通往小河所在處的通道上,結晶如同橫向生長的樹枝,從牆壁一側蔓延到方格狀的房間那側。
這些樹枝狀的結晶表面還有無數看起來像是芽點的突起,細小晶體在它們附近堆疊,擠出一朵朵鋒利的劍花。
結晶的詭異模樣令你們立刻打消彎身穿越它們的念頭,決定改從其他房間前的通道繞過去。
好在小河和黃雎所在的位置並不遠,也就兩三個房間以外的位置,你們很快地來到他們身邊。
你迅速查看黃雎的情況,看上去意識清晰,就只是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肩膀還在滲血。
阿佑接過黃雎手上的小錘子,和關關一起幫忙小河把覆蓋黃雎身體的結晶敲碎時,他居然還有精力咬牙要大家都小心點:「對準再敲……拜託對準再敲!尤其是小河,你手上拿的可是鋤頭哦!」
小河朝他比了個中指,又用力敲下一截:「你再吵老子就把你丟在這裡。」
黃雎立刻噤聲。
你們費盡千辛萬苦把表面積比較大所以卡住的地方也不小的黃雎,像挖礦一般將他一點一點挖出來的同時,那些結晶依然在持續生長。
好在你們手上有工具,清除的動作比生長速度快上許多。
只是,癸亥區的方向時不時傳來劇烈震盪,確實也令人難以站穩身子。你們數次差點把錘子和鋤頭砸在黃雎身上,嚇得他連聲哀叫,幾乎忘了肩膀的疼痛。
數分鐘後,黃雎終於被你們給完全挖出來,整個人跌坐在地,左肩上還插著一塊形狀扭曲的結晶。
你捏著黃雎的肩,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檢查一番,對他說:「我們得把這個東西拔出來,然後幫你止血。」
你話才說完,卻有搔刮耳畔的尖銳呼吸聲再度傳來,仔細一聽——好像還是從肩膀這塊傳出來的?!
……這個不拔不行吧?
你驚覺大事不妙,二話不說伸手就要拔,小河卻急忙擋下你:「但勒但勒,這個結晶那麼粗插在肩膀上,拔下來會不會反而噴血?」
結晶發出的詭異呼吸聲早已令你感到焦躁不已,被小河這麼一擋,你忽然有些不高興地皺起眉瞪了他一眼。
令人意外的是,小河這次竟然沒有反過來針對你,反而試著解釋道:「這裡不是很接近那什麼……鎖骨下動脈?」
他這麼說完,你也能理解他的擔憂,因為你剛看到結晶插在黃雎肩膀裡時,也在猶豫這個問題;但考慮到地上那些被敲下來的碎屑還會試著找「回家的路」,你就覺得還是拔除為好。
更別說現在還能聽到它呼吸……
「你大可放心,我假日常常去我媽媽的醫院幫忙,處理過不少簡單的外傷,所以有經驗也有把握。」你說完,捲起薄襯衫的袖子,從黃雎腰間的簡易醫療包取出一塊紗布,準備替他拔掉肩上詭異的東西。
黃雎驚道:「咦,等等,這個算是簡單的外傷嗎?!」
「比刀刃造成的胸腹部穿刺傷肯定簡單多了,相信我。」你說完,讓其他三人幫忙壓住黃雎的上半身。
「而且你肩膀上這塊結晶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呼吸,留著反而更危險,一定要拔。」你咬住手電筒,伸手抓住那根又長又扭曲的結晶體,準備施力。
誰能想到,黃雎本來已經安分下來,聽見你最後一句話,突然又急忙推開你,不讓你碰他。
「等等等等等等,你剛剛說到醫院和穿刺傷我還相信,會呼吸是什麼鬼?你是那種為治病而硬要找病醫的醫生嗎!」黃雎不斷推開下你伸過去的手。
「白痴喔,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我相信小海醫生啦!」阿佑翻了他一個白眼。
「這讓我想到聽見病患說腳痛就提議要截肢的醫生。」小河也跟著擋下你:「之前的事我跟你道歉。但你真的沒開玩笑吧?」
你一聽,差點沒昏過去,手按在黃雎肩膀的結晶上,稍微用了點力,作勢威脅他:「再拖下去,要截肢的就是你的整隻左手,你到底要不要相信我?」
關關在旁看你們半天沒搞定,急得尖叫:「拜託你們別再吵了,那些東西又開始長過來了,快點處理完吧……!」
黃雎哀哀大叫,驚恐求饒:「拔!拔、快拔!這東西他媽的好像開始長長了,從背後把我的肩膀頂起來啦……」
你讓其他人再次按緊黃雎的上半身,伸手握住結晶,筆直地往外拉,打算在這裡立刻將其拔除。
黃雎痛得大叫,結晶的尖銳呼吸聲也像是在尖叫,身後那些幾乎佈滿整個坑道的晶體更是嘈雜不已。周圍聲響和來自頭頂處的壓迫感,簡直令你頭痛欲裂。
不知怎麼地,無論你如何施力,那根插在黃雎肩膀裡的結晶就是無動於衷。
「先、先別管了……我們先離開這裡,找個地方躲起來……」關關的手電筒掃向後方,背後的結晶體轉瞬間已成密林似的,尖銳枝枒層層交錯,銳利劍花爬滿牆面,甚至快要將你們周圍的坑道都填滿。
透過僅存的縫隙,你好像看見通往癸亥區的那一側通道,有好幾個發光的東西奪門而出。
你瞇起眼想細看,卻注意到他們正急速朝你們所在處逼近,閃避路徑上所有結晶體。再眨眼,好幾隻顏色不一的小金魚已發瘋似地撞上你的臉。
你慌忙撥開它們,它們便糊裡糊塗地調整方向,繼續往你們身後逃竄。
黃雎從地上爬起來,按著自己的肩膀急忙問:「我們要躲去哪?這裡的牆壁都被撕成兩半了。這些結晶還到處長。」
「剛剛打開的木門裡好像沒有受到影響,要去嗎?」阿佑指著你們來時的方向。
「但那個門裡放的東西看起來像掃除工具,會不會只是工具間?」黃雎又問:「現在如果改繞去其他觀察樓,會比較安全嗎?還來得及嗎?」
這時候,縱向通道的底端,也就是環狀圍牆的方向,忽然又亮起一陣強光。強光令你們的視野頓時變得非常清晰,從坑道底部就能看見部分圍牆處的情況。
欄杆上方的空間佈滿幽藍色的甲骨文,與那些花朵相互疊合,形成一張輕薄而美麗的帷幕,散發的氣息卻莊嚴而不容侵犯。
透著湖光的甲骨帷幕覆蓋了癸層圍牆,以及中央大廳上空處,將整個癸層籠罩其中。
頭頂處的壓迫感,似乎就源自於這道薄幕。
它比你在甲層感覺到的更強烈,彷彿這才是它運作時真正該有的模樣。
只見圍牆邊憑空綻放出好幾朵杜鵑花,輕柔地捕捉逃竄的小魚;但它沒有像你們在戊層看到小金魚時那樣,將其重新吐出,而是暫時包裹。
然而,結晶不知何時早已沿著某條通道蔓延至圍牆邊。從你們的位置,隱約能看見它的尖端逐漸堆疊、生長,朝帷幕中的小魚迅速靠近。
銀光一閃,尖端部分筆直地掉落在地,有什麼東西砍斷了它。倏地,這些結晶,包含坑道處的其他部分,突然同時劇烈地抖動起來,使得地面震動轟鳴——
那個模樣,彷彿魚類將死的抽搐。
坑道中的結晶再度發出尖銳嚎叫,刺痛著你的耳膜和腦袋,好像它們全是一體。你忍不住掩住雙耳,蹲下身去。
「小海……?小海,快站起來,我們得趕快躲起來!」關關扯著你的手臂將你往一邊拉。
結晶的聲音聽起來很悲傷。
貓咪闖進房間的那天晚上,媽媽發現你桌上放著一疊皺皺爛爛、寫滿大大的字的紙。
你覺得很奇怪,那些紙本來應該在你書包裡,你想趁媽媽讓你幫忙倒垃圾的時候再把它們塞進垃圾袋裡直接丟掉,卻不知道被誰放到了書桌上。
媽媽發現之後,嚴肅地問你是不是在學校被欺負。
你當時答不出來,於是說了不知道。
媽媽聽不懂你的意思,又問你在學校有沒有交到好朋友。
你說你不知道。
好多人會來找你說話,可是他們從來不跟你討論幽靈和鬼以外的話題。好多人會對你笑,可是你跟著笑的時候,他們就不笑了。
媽媽問,你覺得同學們喜不喜歡你?
你說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那個人很喜歡你。他總是會摸摸你的頭,露出溫柔的微笑,說長大以後要跟你在一起。
你當時問:「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
他只是笑笑地回答:「意思不一樣。」
媽媽有點不耐煩,拿著那些皺皺爛爛的紙問你,那你喜歡他們嗎?討厭他們嗎?餐桌的燈光讓她的臉變得很可怕。
你說不知道。
你覺得媽媽問的喜歡,好像也不太一樣。
你看著那些紙,好像忽然想通了,於是反問媽媽:「大家……是不是其實都討厭我?」
媽媽沒有說話,她也不知道。
後來,你終於搞懂了——
你只是比較特別,在特定時候能「用來增添樂趣」,卻又不會造成危害,所以有些同學會假借朋友的名義靠近你;可是一旦他們從你身上感到危險,就會立刻把你推開。
「我們是同類,小海。」關關朝你伸出手,也對你微笑。他的手上沾著亮亮的結晶碎片:「當我的同伴吧。」
你正要握住他的手時,紅繩立刻拉住你的手腕。
你忽然意識到,不對,關關不是正扯著你的手臂想逃跑嗎?怎麼可能還有餘力跟你講這種話。
你縮回手,轉而給他一記中指。聽說被鬼纏身時這招很有用,但由於你常常分不清站在面前的是幽靈還是人,所以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你心裡也清楚這不禮貌,而且祂們通常待你不壞,你沒有理由這麼做。
然而,眼前這個「東西」竟趁虛而入,試圖假冒關關使你上勾,你不得已,只好嘗試。
「關關」見你識破,神色一慌,手心忽然長出好幾隻硬幣大的結晶小手,反過來牽住你的手指。
它們碰觸到你的瞬間,你感覺到一股非常強烈的暈眩,接著,意識迅速從指尖流走……
「小、小海,快把手收回來……別摸!」身側傳來關關驚恐的大叫。
你的神識因為關關的叫喊而恢復了些,卻短暫失去控制自己手指的能力。
啪擦。
牽住手指的小手狀結晶被錘子敲碎。
幾隻面色猙獰的小金魚從小手裡掉出來,瘋狂擺動魚鰭和尾巴,紛紛逃離。
你看見某個人將你的手往下壓,接著迅速將錘子往口袋裡塞,與關關合力把你整個人往後拖行,一路拖進一扇陰暗的門裡。
你的眼角瞄到堆放在角落的木箱和清掃工具,呼吸頓時一緊,想掙扎脫身:「放開我!」
「這裡沒有幽靈……沒有人能幫我開門……」
阿佑的臉從右上方進入你的視線:「哇靠,你沒事吧?」
「我們現在要在這個工具間裡暫時躲一下。而且這整棟建築裡住著很多靈魂,你在戊層的時候不是還說我猜對了嗎?」
你愣了愣,感覺自己又被往後拖一段。
直到完全抵達門內,你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差點被那個詭異結晶給吞噬,甚至還將工具間和國中時的鬧鬼倉庫搞混了。
你不清楚對方是敵是友,貿然呼救可能反而招致危險。因此,等阿佑和關關將木門關上後,你才向其他人提及剛才看見的人影。
「我想我們可以討論一下,該不該跟對方求救。」你靠著門板,有些疲憊地揉捏發麻的指尖。
真是令人意外,僅僅被觸碰一下,自主意識就幾乎離你而去。要不是關關出聲叫你,你猜自己下一秒也會變得和那些從結晶裡掉出來的小魚一樣。
想到這點,你驚坐起身,查看黃雎肩膀上的傷。
扭曲的結晶體還插在上頭,但他看起來沒什麼異狀……還能發表意見。
難道是體質差異的問題嗎?
「要不要先看看整個房間的格局?這裡好像比想像中大,也許我們能走其他地方繞出去。」黃雎說。
「……你沒辦法保證那些路更安全。」關關不太贊同。
「而且如果那個人真的能救我們,我們應該儘早呼救。」也許是因為親眼見到黃雎受傷,小河似乎終於在這趟探險旅程中感到何謂危險,「可惜我們根本不知道對方是哪位,探照燈同學也只看到一眼。」
「會是剛下來癸層時暗中觀察我們的人嗎?」阿佑轉向你:「雖然這樣問很怪,但你能感覺得出視線的差異嗎?」
「我……實在沒辦法保證。」你搖搖頭。
你也只是看到那人有點驚訝的表情。但你不確定對方是因為有人躲在這裡而吃驚,還是因為你們居然還活著而吃驚。
嘰咿——嘰咿——
那些結晶又發出尖銳的呼吸聲,除了黃雎身上的以外,還有另一道聲響來源。近得好像它們就趴在木門另一側。
「幹幹幹!這東西好像在動!」小河從黃雎身邊跳起來,手電筒照著他肩膀。
黃雎肩上的結晶又向外推擠了點,彷彿在和門外同伴相互牽引。
眾人一陣頭皮發麻,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嘿,你們這個反應,反而讓我覺得很恐怖。可以不要這樣嗎?」黃雎試著以幽默的語氣緩和氣氛。
關關的手緊緊攥住你,一點也不敢放鬆。
地面再度開始晃動,寒氣不斷從背後的木門縫隙間滲進來。
隨著冷冽氣息增強,門後的呼吸聲卻減弱了些……像是有什麼東西遮蔽了聲響來源。
你的手摸到一片薄霜。
你被凍得手一縮,立刻直起身不再靠著門板,並搓掉手上碎霜。
這些碎霜摸起來的感覺,與先前碰觸到指尖的結晶小手很不一樣。
好像就是普通的水凝結成的。
大概是工具間與外頭隔著門,相對沒那麼冷,加上你們有五個人在這邊呼吸,空氣碰到癸層通道的低溫才導致結霜吧。
阿佑注視著結霜的門,思考了會兒,說:「我們確實應該趁現在調查一下房間。」
「我在想,假設那個人是可以呼救的對象,他剛剛看到小海,就會知道有人在這裡。」他解釋:「如果那個人願意救我們,那麽他不久後應該會來敲門,或者在門外喊我們。」
「如果他想破門宰了我們,至少在那之前我們也能稍微掌握房間情況。躲藏也好,找到其他通道也好,怎樣都比現在什麼都不清楚要強。」阿佑補充。
「說的也是……」關關嘆了口氣。
話才說完,鐵鎖鏈的聲響倏地重擊木門,響徹整個工具間。
關關嚇得驚叫著跑開,你們其他人也警戒地遠離門邊,緊盯門板。
木門並沒有遭到破壞,但寒氣正從門板與門框間的縫隙不斷透進來。門的周圍開始迅速結冰,瞬息間,門就像被嵌進一塊巨大冰塊裡。
「真的是冰塊。」阿佑手電筒的光照在上頭,表面反光和照射詭異結晶時看到的完全不一樣,顏色也不同。
「有人可以告訴我,我們這是……落入誰的圈套了嗎?」黃雎按著滲血的肩膀,滿臉困惑。
你搖搖頭,感到心力交瘁:「除非我們想用鋤頭破門出去,不然也只能先調查房間了。」
「那我這個肩膀……小海醫生,你覺得該怎麼辦?」黃雎問。
你抬起手電筒,替黃雎再次檢查傷口。
「我們先去看看房間其他地方的情況。」阿佑見你一時忙碌,和關關兩人先拿著手電筒迅速打量起房內格局和擺設:「要是有什麼發現我會馬上叫你們。」
自從門外傳來的尖銳呼吸聲減弱後,黃雎肩上的結晶雖仍不斷發出聲響,但暫時沒有生長變長的跡象。
你心裡鬆了口氣,至少關於這個東西,需要擔心的問題少了一個。
就在你這麼安慰自己的時候,小河忽然又咒罵了一句,甩著手從黃雎身後退開:「媽的。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有細碎粉塵閃爍著微光,從小河手指間灑落到地面上。
要不是你們身處在這棟建築底下,肯定會以為小河弄灑了用於製作聖誕裝飾的亮粉。
你一驚,拿手電筒去照黃雎背後的傷口。
沒想到,原先整根穿過他肩膀的結晶此時居然開始縮小,並不斷產生粉末。
就像用來寫黑板的粉筆,消耗得很快,剩下一小段的時候,粉末已經沾滿他左半身的衣物和腳邊。
「啊,還好這不是頭皮屑。」黃雎感嘆。
「北七,你還有心情說這種話。」小河踹了黃雎屁股一腳,嫌棄地拍掉自己和他身上沾黏的粉末。
呼吸聲裡混雜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碎低語。
朦朧不清,卻令人暈眩。
你立刻掏出紗布備用,從前面抓住結晶剩餘的部分,再次嘗試拔除。
然而,你一碰,插在黃雎肩膀裡的結晶竟然徹底粉碎……
結晶以粉末狀姿態塌陷掉落,傷口失去壓力,鮮血頓時大量湧出,染紅了衣物。
「救、救命?!」黃雎驚呼。
你連忙用紗布按住黃雎肩上汩汩流出鮮紅液體的孔洞,但他太高了,你難以施力,於是讓他到木箱旁邊坐下,並讓小河用另一塊紗布把背側的傷口也按住。
你和小河隔著紗布壓住黃雎肩上的兩個傷口,一刻也不敢鬆手,只希望血能盡快止住。
可是紗布和衣物染血的情況經過按壓並沒有減緩,情況非常不樂觀。
你暗暗咬牙,心中百感交集。
為什麼?為什麼無法止血?
要是這塊結晶沒有碎成粉末狀,就可以依次處理傷口,失血速度也不會那麼快,你本來有自信可以做好這件事……
可是你也不是沒遇過兩個傷口同時出血的情況;這種大小的傷,說小肯定是不小,但說大也沒多大,只要按得夠久,血都會慢慢止住才對。
你的手掌按壓傷口上,不禁感到懊悔:如果剛剛選擇往其他觀察樓走,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筆記本上的預言塗鴉什麼的……你才不想相信這種事。
你緊咬下唇,告訴自己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專心止血。
但是那些灑落在地上的細末一直發出擾人的呼吸聲,頭頂的壓迫感也絲毫沒有減弱,整個空間的情況令你感到非常不適。
除此之外,那些粉末不知為何正向彼此靠攏聚集,凝結成一隻隻硬幣大的結晶手掌,表面呼吸似地起伏,偶爾又像心臟跳動般地抖動幾下。
它們扭動著爬向結冰的門,呼吸聲搔刮你的耳畔。
它們甚至不斷用小小的手指抓著冰塊和木板,發出尖銳的聲響,似乎想出去,找尋被隔離在外的同伴。
小河看見那些試圖刨挖冰塊的結晶小手,面色驚恐地掀開黃雎肩膀背側的紗布。
「你在做什麼,現在要止血,別隨便放手啊!」你急得大叫。
小河發出乾啞的嗓音,指著黃雎背側的傷:「它們把傷口挖開……剛剛明明沒有那麼大。」
你錯愕地探頭,迅速掃了一眼,腦袋一團混亂。
原先沾附在傷口的粉末已凝聚成小手,紗布一離開,它們就掉到地板上,繼續往門邊爬。
不會吧……難道是因為一開始按住了傷口,它們才用這種方法找路嗎?
黃雎聽了,望向門口那些小手,覺得很荒謬地笑起來:「看來我真的要去見我大哥了……剛剛在樓上就是聽見他在叫我……」
「小河,我現在跟你講我的遺言,你到時候幫我跟我爸媽還有我二哥講。」
「閉嘴啦你。」小河罵他。
但是黃雎自顧自地講了一些話,小河明明認真地聽卻裝作沒聽見。
你不理會他倆難以理解的相處模式,只是瞪著自己手掌下的紗布,思考究竟該不該掀開它。
但想到那些小手可能正在持續刨挖傷口使之擴大,再晚一秒可能都會讓情況變得更加嚴重,除了掀開,你暫時沒有其他方法。
你咬牙,決定賭一把,掀開手底下的紗布。
——就一點點,掀開一小塊。
至少讓那些結晶可以脫離出來。
你掀開紗布一角,果真看見零星幾隻結晶小手掉在黃雎腿上。它們迅速滾落,朝門邊瘋狂爬行。
你等待數秒,確認傷口附近的異狀排除後,立刻叫小河把紗布蓋回去:「一定要壓緊。」你再三叮嚀,自己的手也不忘緊緊按住。
大約十分鐘後,將房間大致探過一遍的阿佑和關關回來了,他們正打算分享所見情況,就看見渾身是血的黃雎。
關關嚇得跌坐在你身側,聲音嘶啞地問:「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結晶的情況很詭異。」你說。
阿佑走過來,急問道:「你們打過電話了嗎?緊急電話?」
「沒,這裡根本沒訊號……下來之前就看過。」黃雎閉著眼,指指自己褲子口袋,「能打早打了。」
阿佑二話不說從黃雎的口袋掏出手機,將所有緊急電話撥過一輪;但說實話,門外情況早已超出你的想像,直覺告訴你,此時此刻,現代科技也救不了你們。
阿佑臉色凝重得駭人,「……按下通話鍵就立刻顯示通話失敗。」
「肯定是這個建築本身的問題。地下至少十層,每層都有符咒網……」阿佑迅速將手機解鎖,檢查所有可能使用的聯絡功能,卻連連搖頭:「這裡深得連基本定位都無法使用。」
你聽見阿佑嘆氣,又重又長;你看著黃雎意識不清的樣子,小河眉頭深鎖擔心不已的表情,還有關關迷茫失措的模樣……
你不禁喉嚨發緊。
「對不起,如果我沒說要重新調查整個癸層……」
「這不是你的錯。為什麼要道歉?」阿佑手機還給黃雎,疑惑地轉向你:「你根本不可能預料到這種事,我們都不能。」
你的腦中浮現那幅詭異塗鴉,說不出話來。
你不知道。
關關的手掐著腿上小錘子的手柄,低垂眼眸:「這整件事都是小河的錯,是他要來深山探險。是他逼你從感覺就很危險的修復室和觀察樓選一條路。」
「……最聽你話的黃雎現在受到最重的傷,你滿意了嗎?」關關質問小河,話聲顫抖不已。
小河轉開臉,沉默不語。
關關對他的質問,令你感覺自己的胸口像是被緊緊揪著,難受得令人窒息。
小河是把你們的行李藏起來,逼你們一起來探險沒錯,路途中還有很多令你和關關感到不悅的行為。
但是你也想起自己在棺材前指著這座深山,告訴他們「山裡有東西」,讓其他人感到很興奮。
你想起自己因為紅線牽引而捨不得掉頭的那份心思,想起自己沒有向關關表達你心裡最真實的想法;你想起自己沒有明說想找長姻苑的路,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找到紅繩的另一端。
你覺得那個「姻」,可能是姻緣的姻,和紅線有關聯,所以你想知道、也期望自己是對的。
你確實想幫忙一起找出口,可是你的心總是偏向深入探索的那一邊。
因為你想找到他,想找到那個藏在深山深處的,對你很重要的那個人。
你和小河的目的不一樣,卻隱藏自己的盤算。因為你害怕誠實地說出來,卻又不想錯過機會,後悔一輩子。
可是眼前的情況令你感到不知所措。
你還沒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身邊卻已經變得一團亂。你們被關在這裡,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出去。
關關的指甲摳著手柄,這個因焦慮而產生的習慣動作,早已讓他在上頭劃出一道道痕跡。
「如果今天有誰死掉了,都是你的錯。」關關說完,咬著下唇屈起腿,將臉埋進雙膝間。
你覺得關關看起來已經瀕臨極限了。
小河還是沒有說話。
阿佑在黃雎身邊蹲下來,從他的腰包中取出繃帶,眼神示意你給點指示。
你低頭查看黃雎傷口情況,令人慶幸的是,沒了那些結晶小手之後,止血的過程變得很順利。儘管出血量很大,總歸是止住了。
你和小河的手都因黃雎的傷口沾滿不少血,於是你讓阿佑幫忙固定繃帶和紗布,替黃雎包紮。你跟小河則用水壺裡的水沖洗雙手,並替黃雎稍微清理身上的血污。
阿佑將繃帶往黃雎身上纏的時候,簡明扼要地將房間的情況描述給你們聽。
「先講最重要的部分。」阿佑說:「房間最底部有個門,沒有貼符咒,和我們之前看到的彩繪木門也很不一樣,我猜是通往觀察樓或修復室以外的地方。」
「但門是上鎖的,我們剛才還沒去找鑰匙。」
「喔對了,有個地方滿奇怪的。那扇門雖然沒有貼符咒,但上面掛著一個沒有點燈的燈籠。」
聽到燈籠二字,你再度回憶起白號房寫有奇異文字的燈籠,以及小老鼠提著紅燈籠把很多很多金魚接走的事情。
看樣子這些燈籠不僅能做光源,也能用於收納靈魂,對於這棟建築的管理者來說想必是很重要的工具。只是……掛在門上卻未點亮的燈籠,不知道又是什麼用處?
跟你記憶中小老鼠拿的是同一種嗎?
「那個燈籠長什麼樣?」你問。
阿佑用手比劃了一下:「就是用紙做的那種,還滿新的,也有寫字。我本來以為是像白號房那樣用於照明,但是它掛在房間底部的門前,又沒點亮,總感覺不太像。」
這時候,黃雎微弱的說話聲響起:「我們……應該去看一看。」他睜開眼,右手抹去額角薄汗,深呼吸了一口氣,看起來意識清晰。
小河睜大眼,雖然沒有說話,但你能看出他原先的憂慮神色此時已經消散。看來黃雎受傷的事實確實對他造成不小的影響;認識了很久的朋友,真的讓對方去當肉盾這種事,實際發生還是會心痛的。
你慶幸他心裡還有所謂的良心。
「我們鄉下的老家都會在門口兩邊掛燈籠。有掛燈籠通常就表示有人住,我們可以去敲敲門,很有可能會有人幫我們開門。」黃雎撐起身體,在小河的攙扶下站起來。
小河聽了黃雎的說法,卻微微蹙眉不太贊同:「但這裡已經是工具間了,掛燈籠在門口……有點奇怪吧?」
阿佑聳聳肩,手電筒的光打在深處幾個並排木製架子上。木架上擺著許多圓餅狀、鑲有金屬環的東西,它們以紅黑白三色分門別類地堆疊。
正前方的角落有張靠牆長桌,上面有些刀具和白色顏料。桌子底下還有個置物箱,裡面擺了很多雜物,還有很多紙卷和竹片,很可能是用於製作燈籠。
「那些全是折疊起來的紙燈籠。」阿佑指著木架上圓餅狀的物品:「說真的,這裡這麼多像是工藝品材料的東西,反而讓我完全沒有頭緒。」
「應該是用來裝小金魚的……把靈魂們接回來送到房間裡的時候。」你這麼告訴他。事到如今,已經不想管他們會用什麼表情看你:「我很久以前曾經見過。」
但你不知道黑色和白色是做什麼用的。你只看過小老鼠提紅色。
阿佑認真地思索著你說的話,一邊往裡走,一邊簡略介紹剛才的調查結果,身影消失在轉角處——這個空間好像是L型的。
你悄悄嘆了口氣,想起門外的白色人影,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真的會來救你們……從開始止血到現在至少過半小時了。
不過奇怪的是,那些冰塊好像有某種阻隔效果,裡頭的小手如今為了出去,竟能完全無視你們的存在。不斷響起的鐵鎖鏈聲響也令你很在意。
是想要把什麼東西栓起來嗎?鐵鍊對這些詭異結晶會有用嗎?
真不明白。門外究竟是什麼情況?
你搖搖頭,拉回神思。在得知結果之前,也只能先盡量尋找出路了。但,要是對方打算將你們滅口,你希望至少能果斷一點。這種煎熬的等待實在令人不好受。
你朝蜷縮在地上的關關伸出手,提醒他你們準備移動:「我們走吧。」
關關抬起頭的時候,眼眶和鼻子都是紅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他捏緊小錘子,抿著唇,吸了吸鼻子,默默握住你的手。
你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捏捏他的掌心,並讓他走在你前面,好待在前後都有人的隊伍中央。
關關低著頭,不斷抹去臉上淚水,根本無心注意周遭情況。
看見他這副模樣,你也感到難受。如果可以,你真希望現在就能送他回去,回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之中。
如果將那個人找回來,需要經歷無數危險,你一個人去經歷就夠了。
你們彎過房間轉角時,一直盤繞在耳邊的呼吸聲和細碎低語,不知為何再次變得非常嘈雜而躁動,甚至比之前都更大聲。
你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結冰木門的方向。
這一眼,使你倒抽一口冷氣。
門的底部被挖穿一個小孔。
外頭結晶透過孔洞與那些小手結合後,開始向門裡延伸,如同不斷生長的棘刺,朝四周蔓延。不一會兒,結晶體已爬滿整片木門周圍的牆,並沿兩側牆面鋪蓋而來。
█伴——嘰咿——███
嘰咿——孤██人——████咿——
不██的錯——█不██——█——
門外鐵鎖鏈的碰撞聲響此起彼落,結晶不斷抽搐而扭曲,碎語伴隨驚聲尖叫。
它給你的感覺像是一隻極度失控的小金魚,但是這種結晶與小手層層堆疊的詭異模樣,絕對已經不是什麼小金魚了。
「幹!那些怪物又來了!」小河抓起鋤頭,錯愕地後退兩步。
「別、別跟那些東西硬碰硬!」你提醒小河,即使拿著鋤頭也不能輕舉妄動:「要是又受傷就糟了!」
結晶如四處橫生的樹枝逐漸填滿靠近木門一側的牆面與頂部空間,不斷向房內空曠處推擠堆疊,持續朝著你們逼近。
那些晶體層層覆蓋彼此,小手連接較大型的塊狀部分,沿著邊緣兩側繼續生長,擠出朵朵劍花,使它的姿態成了一隻倒趴在你們頭頂的蜈蚣。
你在那一節節的軀體之中,看見一隻瘋狂擺動魚鰭和尾巴的小金魚。
它正從結晶內部,朝你們的方向游過來,面色猙獰可怖。
此時,阿佑的呼喚聲從L型房間底部傳來,對你們喊道:「沒時間找鑰匙了!直接劈開這扇門從這裡試著逃脫吧!」
「那得是木造或塑膠的才劈得開,有些門可能是鑄鐵的再貼木板!」黃雎往深處移動時,正好被退後的小河撞了一下,他身體一僵,吃痛地捏住左肩後方,不斷深呼吸。
「嘶,好痛——」
你手電筒掃過去,瞥了眼包紮的部位,好像還是有點滲血的情況。傷口當時被小手挖開一部分,傷到了更外側的皮膚和肌肉,一點小小的拉扯都會導致傷口再次裂開。
「白痴喔,總得試試看吧!」阿佑急道:「不然你倒是趕快過來鑑定一下,確保我們還有折返的時間啊,建築大師!」
尖銳結晶從天花板垂下,宛如水黽細長的腳一根根刺穿木製的燈籠架,折疊紙燈籠眨眼間變得破碎不堪。
那些小手攀附在尖細足部的一側,彷彿以晶體鑄成一把又一把開鋒利刃。
小河頓了頓,轉頭叫上黃雎:「快點。」然後三步併作兩步往門的方向跑去。
紅色細絲再度從眼角一閃而逝,耳邊再度傳來東西拉扯斷裂的聲響。
筆記本上有著紅色線條的詭異塗鴉再次浮現腦海——你忽然有種預感:你或許將與在場所有人失去緣分,尤其關關。
不要。
沒有這種事。
你拉著關關往轉角處躲,盡可能地遠離結晶擴散的方向。
啪唰——
房間底部傳來木頭被劈裂的聲響,以及小河的咒罵聲:「是木頭的,但他媽的太厚了!」
「這裡!把鎖附近的部分先破壞掉。」阿佑叫道。
啪唰——
「需要一點時間,後面能幫忙拖住嗎!」小河朝你們的方向大喊:「拿紙點火往那怪物身上丟吧!」
關關聽見點火,驚愕地愣在原地,看向掛在自己腰間,裝著打火工具的小包。
「為什麼是我……?」
喀啦。
關關的手已經抖得再也握不住小錘子。
小錘子掉落在地上,下一刻,結晶全往上頭砸,將其徹底吞沒。
關關驚恐地大叫,全身顫慄著後退幾步,撞到身後轉角處的牆壁。
小金魚不斷地往這裡靠近,眨眼間已來到結晶最前端。它就像是夜市池子中即將被撈走的金魚,因身後有一張巨網持續逼近,為了躲避捕捉而不斷往空曠水域逃竄。
頭頂處不斷增強的壓迫感重重地按在你雙肩上,幾乎使你屈膝跪地。
你疑惑為何自己受到如此巨大的影響,其他人面對這股力量卻安然無恙。
當你的視線對上小金魚,你忽然明白了——
你看得見,你感受得到,所以祂們的存在才能如此強烈地影響著你。
你和那些人不一樣。
打從一開始,你的眼睛就明示你——你是界線之間的孩子。
從小就一直都是。
關關看見你的模樣,鐵了心用力扯開腰間小包,被扯壞的拉鍊劃傷了他的手心。
打火工具從袋口滑落,掉在地上,關關抖著手將它撿起來,試圖握緊刮刀和打火棒。
你艱難地爬向長桌,將黑色紙卷和那些雜物全部拖過來,讓關關點火。
然而,他的手心全是汗和血,刮刀正要敲上打火棒時就滑落,根本對不準。
你本想代替關關點火,可由於頂著強壓,你的手顫抖到十分影響活動,甚至連撐起自己的上半身都得耗費大量體力。
你感覺自己如果放鬆一丁點力道,就會立刻趴倒在地板上。
你做不到。
你朝房間底部大喊,想著找誰來幫忙,但是小河和阿佑正忙著拿鋤頭和錘子破壞木門和上頭的鎖。
黃雎聽見你們的聲音,本想過來,卻被小河慌張地扯住衣服。
都這種時候了——
你恨恨咬牙,心涼了一半,沮喪地將注意力轉回關關身上。
「關關,你可以的……」你在旁呼喊,替他加油,讓他將打火用具往紙卷再靠近一點。
啪擦——啪擦——
火星四濺,沾附黑色紙卷,紙張邊緣吐出輕柔渺小的火斑。
「怎麼回事,不就是紙嗎……」關關急得又打了幾次火,手心的血滴在置物箱邊緣。 這黑色紙卷不知怎麼地,好像特別難燒起來。
但是,置物箱裡的其他東西,接觸到火星後很快地點燃,竄起拳頭大的火舌。
關關將燃燒起來的物品連同那些黑色紙張,盡數朝結晶處投擲,紛亂地砸在晶體上。
小金魚被沾著火斑的黑色紙卷嚇了一跳,轉向躲避。
啪唰——
鋤頭再次砸進木門,接著是金屬彈開的細響。
「門開了!你們兩個快過來!」阿佑叫道。
關關胡亂將打火工具往腰包裡塞,起身過來扶你:「小海!小海……走吧!」
頂部強壓像是隻巨大的手,用力地按住你的頭頂,逼迫你就範。你吃力地抬頭,伸出一隻手搭上關關的手臂,想站起身,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有千斤重。
你的膝蓋咯咯作響。
不,不只是膝蓋,你覺得自己就像被什麼東西給釘在地上,想要起身卻四肢發軟、背部疼痛。
而小金魚……被送至修復室卻沒能成功修復的小金魚,已經不正常的小金魚,不正常的靈魂——
它越是靠近你們,來自頭頂的壓力就越是沉重,巨網對金魚的捕捉大大地影響你的行動能力。
「小海,快站起來!」關關扯著你。
你今天終於稍微能夠理解了。理解馬桶後的符咒是如何鎮住廁所裡的厲鬼,那個不小心被關在裡頭的幽靈又為何那麼害怕。
那些符咒,就是將祂們釘在廁所裡的釘子,令祂們屈服求饒、無力逃脫。
不█——丟下█——
你聽見它對你哀求。
你搖搖頭,你要帶走的不是這隻小金魚。而且它這個樣子,顯然不該離開這裡。
它需要被修復。
你不知道它怎麼了,但你能聽出它的寂寞,能想像它生前必定遭受不少折磨與委屈。
活著的人受到冤屈,尚能起身反抗;含冤而死的人,多半會化作冤魂厲鬼四處索命。這隻小金魚大概就是這樣吧。
所以小老鼠才會把人們的靈魂接到這個地方,讓祂們住在這裡,在極樂中等待輪迴,以避免這些事情發生。
只是有些人死後仍有掛念和疑惑,而那份心思,最終驅使他們打開極樂背後的小木門,返回人世。
你不禁想,戊層白號的小金魚不知道會變得怎麼樣?
而那個人,生前是在隨機傷人事件中遭刺傷,重傷身亡。他也可能……
逐漸變成眼前小金魚的模樣嗎?
你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穩住自己的雙腳和重心,艱困地邁開步伐。
關關拉著你往前。
小金魚身周的結晶卻更快地鋪滿你們兩側牆面和天花板。
帶我——█起█——
不█——丟下█——
它也發現門被打開了。它也想出去。
一根根水黽般的細長結晶足部從頭頂處穿進地面,你和關關慌忙閃躲。
小河早已拉著黃雎,往門裡逃得不見蹤影,阿佑則站在門邊不斷朝著你們疾呼快一點。
你再次聽見數條鐵鎖鏈碰撞的聲響。
這一次,聲音非常接近。
霎那間,鐵鎖鏈再度砸上結冰木門,磅地一聲,第一條冰白色長鍊穿過嵌在冰塊裡的門板,筆直地刺進蜈蚣的結晶軀體。
閃爍著耀眼白光的鎖鏈飄散出奇異花香,向門外方向奮力一勾,將攀附在天花板和牆面的蜈蚣,整個向後拉扯拖行,甩在門板上。小金魚因此被跟著往後拖了一段。
關關抓緊時機拉著你加快腳步向阿佑所在處前進,然而,你的步伐依然沉重得只能拖著腳移動。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時不時乾嘔。看來,如同先前在坑道裡那樣,儘管不會輕易受到這種力量影響,卻依然能感受到異樣。
無數結晶足體再次砸落,小金魚在迷宮般的結晶道路中持續遁逃,四處滿佈的晶體空間替它塑造了複雜又安全的外殼。
它半透明的身形於層層疊疊的外殼中忽隱忽現,肉眼難以輕易捕捉。
你的眼角閃過一陣刺眼白光,勁風伴隨雷光閃動——
鏘——
眨眼間,第二條冰白色鎖鏈已貫穿小金魚,將之釘於你和關關之間的牆面。與此同時,四周結晶體從小金魚身邊開始粉碎,自頭頂和兩側牆面接連崩落。
關關嚇得驚聲大叫,意外間與你分離。
他一愣,轉過身來要再次牽住你,可他突然間像是被你身後什麼東西給震懾住,縮回了手。膽怯使他猶豫,嚴重崩解的結晶體卻容不得片刻遲疑。
碎塊徹底化作幾乎一人高的阻礙,你需要費力翻爬,才能翻得過去,而結晶崩塌的情況仍持續往你們兩方逼近。
你不得不後退,卻艱困難行。
一塊結晶砸中你的頭,重擊與壓迫幾乎使你昏厥。
下一刻,白色衣角竄入視線,淡香撲鼻。你的身子一輕,被什麼人抱在懷中,往後帶離。
耳邊轟鳴震盪,結晶碎塊徹底堵住整條通道。
那道白色人影罩在你身上,替你抵擋紛落的結晶碎塊,寒氣卻透過他的身體沁入你的皮膚,即使你穿著保暖衣物,這股寒意仍使你忍不住發顫。
除了花香,你還在他身上聞到血味,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也受了傷。
如果你的四肢還動得了,你會立刻替對方檢查傷勢,可此時此刻你只感覺腦袋後方脹痛不已,只能茫然地縮在人影之下,對著覆蓋他胸口和頸脖處的薄霜發愣。
過了一會兒,震盪終於停止,頭頂處的壓迫感緩慢減輕。
那人影動了動,搖搖晃晃地從你身上移開,薄霜因為碰撞而掉了一些在你臉上,融化成小水珠,像是冰冷的淚水。
你還來不及看清他的模樣,便眼前一黑——往旁倒了下去。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你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輕觸你的額頭。
一道陌生的嗓音落在你耳邊。
「已經……沒事了。」
那是極度沙啞,卻溫柔的嗓音。
你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側躺在堅硬的木地板上。
地板很乾淨,是淺色的木頭。
旁邊不遠處有一張柔軟的床鋪。
咦?
床鋪上空無一人,床的周圍倒是有兩個穿著打扮很精緻的女性來來去去,忙著將床上的棉被和枕頭套全部拆下來,丟到床腳邊的洗衣籃裡。
她們手腳俐落,速度很快,轉眼間就抱著一組新的床單和枕套回來,將它們都換上。你感覺自己眼睛沒眨幾下,眼前的床具就換了一個模樣。
這跟你想的不一樣……至少跟你平常看的電影或故事什麼的差多了。
通常一個失去意識的人應該會在床上醒來,如果是野外或者軍事營地,那可能是在地上醒來,其中一種。而不是在明明有床,而且看起來很舒適的情況下,人卻被放在旁邊堅硬的地板上。
至少你絕對不是那種會睡到滾下來的人。
因為畫面太詭異,你沒料到自己醒來後思考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甚至忘了先確認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都給我聽好了!從今天開始增加一項新規定。」有個人在遠處朝這些人呼喊。
「這間客房不是緊急手術室也不是學校的醫護室,不要再把受傷的小孩子搬到這裡來,尤其不准把一身髒汙的人類放在這張床上,聽懂了沒有?」
「咦……可是很久以前主人的酒……茶友,全身是血的時候也是躺客房的床耶。而且再怎麼說,這個在地上的人,年紀都比他朋友大多了吧?」其中一個女子聽了,一臉困惑地拿起洗衣籃,轉頭詢問身旁另一位女性。
但是被詢問的女性聽見這句話後竟臉色一沉,搶走她手上的洗衣籃,大步地走開了。
你發現她們即使大步走路,也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非常詭異。
就在你這麼想著的時候,被留在原地的女子,身體忽然往下一縮,不見了。接著一眨眼,一隻活生生的貓出現在你正前方。
牠蹲在那裡,盯著你瞧。
然後牠晃晃尾巴,對著你喵了一聲:「哦,醒了!哇,這個既視感……這麼說起來,我好像很常看頭破血流的人醒來哦?」
這隻貓竟然說話了。明明是喵喵叫,但聽在你耳裡,卻成了一句能夠聽得懂的話。
你閉了閉眼,腦袋後方還在隱隱作痛。
有不少幽靈跟你對話過,但是動物直接對著你講話,你還是第一次碰到。印象中,小時候遇到的那兩隻貓,也只是一直對你喵喵叫而已。
你轉動視線,回望居高臨下看著你的貓。
……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
貓咪用牠的肉掌推了你的手一下。
很溫暖。
「喂,那邊的,在幹嘛?已經跟你說過了不要玩傷患,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要是又死了,事情就大條啦!」那個在你視線範圍外的聲音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哎,真麻煩,為什麼偏偏要送到我家來?」
那個人說話很大聲,又好像在說你的事情,你不想聽都能聽見。
從他說話的內容聽上去,你應該是在昏過去之後就被送到這裡來了……腦袋有點混亂,從失去意識後到現在,不知道過了多久。
其他人呢?
想到這裡,你又感到一陣暈眩。一下子發生太多事情,此時突然平靜下來,反而令你有些心慌,好像一個不注意就會再次落入危險的陷阱裡。
但是這隻貓看起來很悠閒的樣子,這裡應該很安全吧……動物對於這種事情是很敏銳的。
你試著動動手指,屈起腿,很輕易的能做到。這裡沒有地下建築裡的那種壓迫感。
看來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救了你一命。
如果不是他,你應該早就被那些結晶砸爛了吧。
你動作緩慢地撐起身體,從涼爽的木地板上坐起來,轉動脖子查看自己所在之處,試圖了解現在的情況。
「唔哦,你要起來了嗎?復原速度好像比想像中的快耶。」貓咪跳到你腿上,你感覺牠的體重好像比一般的貓多了不少。
你發現自己確實在一間臥房裡。這間臥房很大,整理得很漂亮,擺設簡直像飯店一樣,可以看得出每樣物品的顏色和造型都經過精挑細選和仔細搭配。
充滿現代感的格柵式屏風將床和沙發分成兩區,你就在床鋪這一區的地板上。
屏風另一側的L型沙發區坐著兩個人,好像是個男孩和一個女人,兩人正在談話。他們前面的桌上擺著茶具和點心。
你看見杯子裡的茶水,忽然感覺口乾舌燥。
這麼說起來,一路上你好像都沒有喝水。
貓咪貪玩地跳到你的肩膀上,突如其來的重壓讓你想起地下建築的壓迫感,嚇了一跳。你慌忙把牠從脖子上抱下來,放回地面,揉揉牠的臉請牠不要踩到你的肩膀上去。
「咪。」貓咪說好吧。
牠的回應讓你發現,你好像真的能和牠對話,並非被砸傷後腦所產生的幻聽。
於是,你轉向貓咪,詢問牠關於送你過來的人的事。
如果那個白衣服的人能將受到巨網壓迫而幾乎失去行動能力的你,那樣輕易地抱起來,脫離危險,也許他後來也救了其他人,這樣你就可以去找他,了解一下情況。
「你知道送我過來的人是誰嗎?」你一開口,便覺喉嚨發癢,忍不住連連咳嗽。
你感覺滿嘴血味,手一摸,在嘴角沾到溫熱液體。低頭一看,真的是血。
「咪!?」貓咪被你嚇了一跳,飛竄到床頭櫃邊,身姿一挺化作剛剛在床邊整理的女子模樣,抽了好幾張衛生紙塞到你嘴邊和手裡。
「唔,你肯定是在底下待太久了。那不是人類可以去的地方。」她替你擦拭手裡的血,一邊告訴你:「送你過來的人叫梔月,隔壁山莊的孩子。不過我就算跟你講名字也沒有用吧。」
「你知道打掃家裡的時候,房間深處的暗門突然被打開,一個昏迷的人被隔壁鄰居送進來,有多恐怖嗎?」
「只有我被送來嗎?」
你才剛問出口,沙發區忽然傳來一句不耐煩的抱怨。
「通你個頭!全部打包送醫不就好了嗎?留一個在這裡做什麼?」開口的是那個女人,她斜躺在沙發上,一手撐著臉頰,姿態悠閒。
她這一開口,你愣了下。原本以為她是個女性,嗓音卻又不太像,說中性,又不太一樣。總之,聽上去應該是剛剛一直朝這裡呼喊的人。
「那孩子的情況特殊,你待會自己看看便知。」那個男孩說。他就坐在L型沙發的另一側,坐姿卻端正得像是坐在書桌前。
他感受到你的視線,偏頭轉向屏風,目光穿過格柵:「醒了。」
男孩正準備從沙發上起身,看到你已先一步站起來,便又坐回去。
由於這兩人提及打包送醫,可能是在指關關他們,你想確認一下整件事情的詳細經過。於是,你向貓咪說了聲謝謝後,面色緊張地前往沙發區。
男孩從茶几邊取來一個馬克杯,拿起精緻的茶壺往裡頭注入茶水,擺在最靠近你的桌面上。你注意到他穿著一件全黑而樸素的袍子,腰間還掛著玉佩,一身打扮彷彿是從古裝劇裡走出來的。
「孩子,過來這裡。」男孩說。
真奇怪,明明他才是個小孩,看上去歲數還只有你的一半,卻總稱你「孩子」。
你來到沙發邊,滿腹疑惑地坐下。
斜臥於沙發的人瞥眼過來,與你四目相對。
「嗯?」他一和你對上眼,立刻發出疑惑的聲音,接著朝你勾勾手指,要你過去。
你聽話地站起來,移動到對方身邊的位置。
即使看見正臉,你依然分不清楚他是男是女,只覺得他長得很漂亮;他的衣服層層疊疊得像是日本公主會穿的十二單,因此你也看不出來他有沒有胸部,甚至難以辨識肩膀和髖部的比例。
他的眼眸細長而嫵媚,目光卻無比銳利,好像一眼就能將你的一切看穿。
他纖長的手指伸過來,勾起你的下頷,仔細審視。數秒後,他放開你,朝你搧搧手:「未成年,再等兩年吧。」
「來找我的時候記得付錢。」塗著口紅的嘴唇噙著淺笑,意味深長。
你愣了一下。
這是什麼……?勾引?拉客?
你不知該對這個人的舉動作何反應,只是困惑地往後挪動身子,坐得離他遠一點,提出你一直很在意的事情:「請問,有其他人跟我一起來這裡嗎?」
「喲,竟然無視我說的話?」對方微微一笑,從沙發上坐起來,好像很滿意似的:「看樣子你手上的姻緣線是綁對了。」
你還沒反應過來,一顆抱枕就掃過你的臉,砸在他頭上。
他驚呼著轉向男孩,對方冷冷地瞪著他:「你話能不能好好說?」
「幹嘛啊?我說未成年的姻緣不開放正式受理啊,都給他訂好時限了!」他拉起你手上的梅花結和連接著的紅繩,指著上頭僅存的兩個環:「還有兩年。」
「況且,正式辦理的時候要付手續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又說。
你凝視著他的手指,發現他舉手投足之間,隱隱有細絲一般的紅線在他指間閃動。時而可見,時而隱去。
男孩瞥了眼紅繩,瞪了那個漂亮的人一眼:「你分明是現在才改口。你沒看見這孩子臉上的困惑嗎?」
咦……?這兩人也看得見?
他們是什麼人?
「而且聽小殷說,如今十八歲就算成年。」男孩補充。
「嗯?什麼時候又改成十八歲了,前幾天不還是二十歲嗎?到底要改幾次,有完沒完?」那人蹙眉,轉向趴在沙發角落的貓咪,問他怎麼沒有更新資料。而那隻貓只是打了個很大的哈欠,趴下去睡了。
男孩無奈地轉開視線,沒有理會他,而是讓你坐回一開始的位置上:「孩子,關於你的同行者——我們在山莊的地道中找到他們。有些人受了傷,我已派人將他們送往人世的醫院,並讓人確認情況後,隨時回來報告。你稍等一下。」
他頓了頓,指著眼角和你手裡的沾血衛生紙,對你說:「你的眼睛和身體情況比較特殊,觀察樓裡的鎮壓術法對你造成很大的影響,我想你應該也感覺到了。」
你思索了一會兒,問道:「符咒組成的……網子?」
男孩聽了,點點頭:「就是那個東西。那是用來鎮壓亡魂和妖怪等極陰之物,但是你體內的陽氣非常不穩,容易受影響。你的眼睛也是因此能看見一般人看不見的存在。」
「我希望你能待在這兒幾日,方便我和老鼠們隨時觀察你的健康狀況。」
你正想問他這裡是哪裡,一名紅衣青年正好從門邊探頭進來。
他看見男孩,便快步來到沙發邊:「四名青少年的情況,我去醫院確認過了。」
「你把情況都和他說一遍吧,小殷。」男孩吩咐。
被稱作小殷的紅衣青年從口袋抽出一張紙攤開來:「每個人的身份和姓名,已經透過姻緣簿上的資料核對過。」他將小河、黃雎、阿佑和關關四個人的名字依序唸給你聽,確認是與你同行的夥伴,並詢問你還有沒有其他人。
「沒有了。」你說:「他們怎麼樣了?」
「其中有兩人受到外傷,分別是左肩穿刺傷和右手心劃傷,不過都已經得到妥善清潔和重新包紮。從各方面來說,你的急救做得很好。幸好你有試著把那塊結晶拔出來。」
你聽了,搖搖頭道:「……我想拔的時候它自己碎掉了。」
小殷點點頭,試著安慰你:「如果放任不管,它可能會寄宿在人體中,最後造成更嚴重的後果。所以你的決定是正確的,放心吧。」
聽見結晶會寄宿於人體,你不禁感到錯愕,連忙追問:「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小金魚會變成那種模樣?」
小殷注視著你的眼睛片刻,瞭然地頷首:「不穩定的靈魂,就快變成妖怪了。如果無法理解的話,就將它當成一種心靈層面的病毒和細菌吧。沒弄好的話是會傳染的。」
他接著將每個人送醫後的詳細情況,一一說給你和男孩聽。
他告訴你,考慮到「山莊」的地理位置和各種複雜因素,他聯絡消防和救災單位時,是告訴對方有四個人遇到山難,需要救援。
這四個人現在意識都清晰,不過相關人員詢問一些事情的時候,小河對於發生的事情隻字不提,關關則是一直在哭;黃雎只大概說了是露營途中遇到意外,阿佑則是冷靜地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詳細描述給相關人員聽。
那些人聽完後,紛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還有人直接問阿佑:「呃……是,撞鬼?」
聽說阿佑立刻翻了對方一個白眼,接著就被醫護人員帶去重新做一次檢查,好確保他沒有撞傷腦袋,影響思考和眼球運動。
「他們不相信阿佑的說法……」
「我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會信的。」小殷說:「當你的所見所聞超出人們的想像時,通常都會被當作胡說八道。」
「我和梔月以前曾經被抓進……呃,警局?對你們來說應該是類似警局沒錯。負責訊問我的警察,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最後還自顧自地幫我們編了一整串的故事。」
他見你一臉好奇的模樣,勾起嘴角呵呵笑了兩聲:「至於我們為什麼被抓進去,你還是別問了吧。」
那個漂亮的人聽了,撐著臉頰噗哧偷笑,又被男孩瞪了一眼。
「不過,可以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怎麼走到湖畔的嗎?」小殷問。
「從古至今未曾有人抵達那個湖畔。」男孩也感到疑惑地說:「那裡非常隱密。」
漂亮的人斜臥回沙發上,翹起腿:「喲,你倒是抬頭看看如今都什麼時代了?深山野林早就不是什麼難以抵達的地方了好嗎?你不知道,亂葬崗都快要蓋到你家頭上,當時封印大狗的山洞如今都成了觀光景點啦!」
「哼,我看過不了幾年,企鵝也要會飛了。」他手指在半空比劃,指尖的彩繪指甲閃閃發光,數條紅絲線隨著他的動作,若隱若現地擺盪。
「那個湖畔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問男孩和小殷:「我是跟著紅線走到的。」
「紅線?」他們詫異地將視線投向掛在你手心的梅花結,伸手觸碰牽繫著結的紅繩,接著又將目光轉移至沙發上翹著腳的那個人。
「嗯?幹嘛都盯著我看?」他眨了眨眼,手指盤繞著紅絲線。
「你們都可以看到紅線?還能碰到它?」你追問,對於眼前這些人的身份感到困惑:「……我現在到底在哪裡?」
漂亮的人瞇細雙眼,用一根手指勾起你手上的紅繩,問你:「小子,聽過月老沒有?」
「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總認為管姻緣的是個老人,他們肯定是小說看太多了!凡人們的姻緣實際上全歸我管,反正這些香油錢我總歸是要賺的,區區名稱什麼的,就不跟他們計較了。」那人把玩著手中數條紅絲線,翻掌一勾,拉住你手上這條:「現在你能親眼見到我,是三生有幸。」
「總而言之,這裡是我家。你可以看得出來,風格和那棟地下建築很不一樣。」
他笑了笑,指向你旁邊:「那個小孩,是管死人的。人死了以後靈魂都要收到他們那裡去,你今天是誤闖了他們家後門。」
「不,若非他的眼睛能看見紅線和亡魂,是不可能走到湖畔楓樹那裡去的。」男孩鬆手放開紅繩,搖搖頭道:「月色湖畔和光禿楓樹算是一道鎖,鎖開了,門才會開。」
「這樣才能進入其中一棟觀察樓。而一般人找不到這道鎖,所以進不去。」
「第一觀察樓。」小殷接著向你解釋道:「一開始是方便老鼠出入、隨時維護,才將斜井設在那裡。那座湖是一座用於紀年的水鐘,並且配合觀察樓的術法運作,防止尚處於觀察階段的亡魂提早入世。」
「但你的眼睛把你帶到這裡來了。」他說:「既然你是跟著紅繩走的,那麼……」
「你是來找人的嗎?」
「對。」你握緊手心的梅花結,卻依然只捏到自己的掌心肉。
「你們能帶我去見他嗎?他是我很重要的人。」你向他們投以殷切的目光,心頭怦怦地跳:「他已經死了十幾年,但我相信他還在這裡。我偶爾能感覺到他的牽引,將我帶往這座深山之中。」
「牽引……?」小殷有些吃驚地睜大眼。
男孩聽了,神情不知為何也變得嚴肅起來。他蹙起眉,思索了會兒,道:「照理來說,即使紅線一邊牽著亡魂,也不該能夠這樣影響你。」
「亡魂將生者往他的方向拉……老實說,這對在世之人是一件有些危險的事。」小殷說。
男孩頷首,手輕輕放在你背後,平靜地向你說明:「我們需要去確認一下紅繩牽著的亡魂,是什麼情況。」
「在我們確認之前,或許你會想先吃點東西,或洗個熱水澡?」小殷將茶几上的點心往你的馬克杯旁邊推,接著又指向沙發區後方一條走道。
漂亮的人—姑且稱他為姻緣神好了—聽見他的話,晃著腳,側過身來:「喲,當你們自己家了是吧?我可還沒答應要借他浴室呢。」
男孩聞言,冷笑一聲:「我山莊的客堂,不也天天讓你當自家客廳在用麼?說是禮尚往來,也不為過吧?」
姻緣神面對男孩的無情反諷,非但沒有退縮、生氣,竟還反過來側著臉嘟起嘴,拋了個媚眼,想討要好處:「我看這樣好像不太算報答呢?」
男孩看見他那副模樣,立刻露出嫌惡的表情:「貓苑的傢伙,你少噁心了。」
貓苑?
你記得你在那些樓層紀錄的備註中,看到的是「長姻苑」。
從名字推測,如果苑是同一個字,那長姻苑應該是歸這個漂亮的人管;至於那些觀察樓、修復室,就如同剛才提到的,歸屬於這個男孩。
真的有「管理員」——神明等級的。
你的眼睛讓你有許多見到鬼魂和奇異存在的經歷,因此透過剛才的對話,你能很快地接受自己見到神明的事情。但現在冷靜下來重新思考後,仍然感到不可思議。
一般情況下,有可能這麼輕易地見到神明嗎?
不,等等,這已經不是所謂的一般情況了。
「哎呀,你以為今天是托誰的福,才有名冊讓你們確認那四個小屁孩的身份啊?你那亡魂簿根本不記活人的名字,說到底還是得靠我嘛。」姻緣神撐著臉,把玩著彩繪指甲,語速極快地又說了一長串話,一點也不打算退讓的樣子。
你居然帶著四個人闖入了神明的後院……
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同時,你整個人從沙發邊緣慢慢滑下來,將自己塞進沙發和茶几之間的縫隙,屈起雙腿坐在茶几前。
「這份恩情,我們自然會找機會還你。你儘管安心。」男孩淡淡一笑,轉開視線不理他。
姻緣神倒臥回沙發,對男孩和小殷搧手:「哼!我看你們老鼠山莊的一個比一個沒幽默感。」
「不然我讓小殷與你交涉吧。我們家小殷是最有幽默感的。」男孩說完,起身走到門邊呼喚。一隻灰黑色大老鼠出現在他跟前,他低聲吩咐幾句後,大黑鼠便迅速離去。
「您老這是在挖苦我吧。」小殷苦笑。
你聽他們倆一來一往地吵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你想著乾脆按照小殷的建議,去裡頭清洗身上髒污,但神明沒有同意,你又不好意思直接去,只好捧起馬克杯,啜了一口茶。
很香,很順口。
這時候,姻緣神朝趴臥在沙發角落的貓勾勾手指:「你帶他去浴室吧,需要什麼都拿給他。包包裡沒有盥洗衣物的話,就找人下山去買。」
聽見這句話,你就想到,你的腰包好像被拿下來了。
「我看你整個人昏過去,為了讓你舒服點,就先替你解開了。」貓咪從床腳邊將你的包包叼過來,放在你面前,跟你解釋情況:「東西都還在,你可以檢查一下。」
「啊,謝謝……」你對貓咪道謝,姑且拉開拉鍊,即使知道裡面並不會有盥洗衣物。因為那些東西全都被小河藏起來了。
才拉開一小截,你就從袋口看見躺在裡頭的樓層紀錄和筆記本。
「對了,梔月在何處?」站在門邊的男孩轉過頭來,詢問紅衣青年。
小殷說:「剛從第一觀察樓回來,在房裡休息。他好像在找新的白色筆記和毛筆,說是不見了。」
「筆記本?你說我精心編排的紅線編織教學手冊嗎?」姻緣神問。
「那是舊的。雖然舊的也不見了,原本是放在今早臨時搬去觀察樓的桌子裡。」
「兩本都不見了?你們該不會偷偷燒掉了吧!我都聽貓說了,之前送去的我的肖像畫,好像被你們山莊的老鼠都燒成灰了是不是?」姻緣神皺起臉問。
「你送那麼一大疊來,我們不當柴燒要做什麼,貼滿房間嗎?多可怕啊!」小殷對於肖像畫的事情似乎有滿腔怨念:「說實話吧,我和梔月以前還曾比賽誰能把墨汁點到肖像畫裡的你的鼻子上!」
「什麼!你們真沒禮貌!」
「倒是梔月在用的筆記本,怎麼可能燒掉嘛。雖然是你送的……但那確實是個好東西,他好像挺喜歡的。」小殷有些煩惱地抓了抓頭:「真奇怪,他說離開之前還在寫日記,處理完修復室的問題後,再回去看,就不見了。」
「請老鼠們幫忙找過了嗎?」男孩問。
「老鼠們還在忙著收拾善後呢,他們簡直快累斃了。我倒是先去翻過一遍,但是都沒有找到。」
你聽著聽著,更加肯定他們在說的就是這本白色筆記本,還有你們在癸層中央大廳找到的另一本,以及那隻神奇的貼符毛筆。
「那個……」你羞愧地將腰包中的書本和筆記本拿出來,遞給他們:「我們覺得那個是線索,所以就拿走了。」
雖說當初並沒有將毛筆本身視為線索,但考慮到有派上用場的可能,便一併帶走了。不過認真說起來,其實是因為阿佑看著覺得很心動很想要……
「很抱歉,我們不該這麼做的。」你俯首致歉,視線低垂。
「你說線索……」小殷愣愣地接過你手中之物,大略翻閱一遍:「這樣啊,是因為想要找人,所以把這些東西都帶在身上了吧?我可以理解。」
「咦?不過這本是舊的。另一本和毛筆又在哪裡?另一本應該是有寫很多字的,雖然你們應該看不懂。」
「被其他人帶走了,在他們的包包裡。」
小殷聽了,笑了笑,說:「我猜你們應該很愛那支筆吧?那可是好用的東西。」
啊,好尷尬。竟然這麼輕易地被看穿了。你心想。
「毛筆是可以送給你們,不過筆記本確實得要回來才行。」他陷入思索,自言自語起來:「嗯……還要再去一趟醫院嗎?修復室和觀察樓還有很多東西還沒整理完,老鼠們也快忙不過來了。」
「讓我去吧。」你提議:「他們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去把這兩樣東西和其他書本要回來。」
「其他書?啊,怪不得老鼠們說清點時少了幾本。」小殷將白色筆記本夾在手臂下,確認樓層紀錄本的編號:「嗯,確實是各樓層都少一本。」
看著他清點遺失物,你簡直想立刻找個洞把自己埋了。
「真的很抱歉……請告訴我他們在哪間醫院吧。」你說完,立刻拉上腰包拉鍊,做好隨時離開的準備。
男孩卻叫住你:「孩子,等過幾日你的身子穩定一些後,我們再請你協助吧。」
你搖搖頭,急忙向他們解釋:「我得趕快去才行。其中一個朋友很怕鬼,我擔心他看到這些東西在包包裡,會想將它們立刻丟掉。到時候可能就找不到了。」
你說完,將腰包重新背到身上,卻發現自己沒有穿鞋。你迅速掃視房間,登山靴就被擺在床腳邊。
正要過去,卻換小殷伸手攔下你:「等等。」他的神情非常嚴肅,不禁令你有些心慌。
他的視線落在手中那張紙上,重新詢問你的名字和其他人對你的暱稱。
「他們都叫你小海,對嗎?」
「……是。」
小殷蹙起眉:「我想你還是不要去比較好。現在去的話,你和你的朋友可能會遇上很多麻煩。」
「請問怎麼了嗎?」
他猶豫片刻後,緩緩開口:「有件事,顧慮到你的心情,我剛才沒有全說。但我想我還是直接告訴你吧。」
小殷接著又將四人回覆的情況轉述給你聽。
「你的同行者阿佑將事情經過說明完畢後,相關人員很快地重新與其他人確認事件細節。第二輪的問話中,你們稱作小河的這個人,是這樣回答的:『小海把我們的行李藏起來,帶我們去深山探險,但後來碰到意外所以分開了。我不清楚他的情況。』」
阿佑當時聽了立刻重申,說行李是小河藏的,黃雎則有定位用的手機。阿佑說自己和關關和你,根本就不知道行李的確切位置。
小河則說自己也不知道,並堅持手機不是黃雎的,是阿佑自己的,因為只有阿佑知道解鎖密碼。手機只不過是暫時放在黃雎身上,因為這是「你」提議用來增加探險樂趣用的。
除此之外,小河聲稱,最投入探險的就是你和阿佑,你們沿路上拿了很多東西,但他跟黃雎什麼都沒拿。
黃雎並沒有反對這個說法,而關關雖然支持阿佑,卻被小河指責:「關關嚇得不輕,說的話不可信。況且他和小海還是最好的朋友,一定會幫小海說話。」
小殷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神色憂慮地注視著你:「考量到你的身體狀況,還有剛剛提到的這些事,你還是過幾天再回去吧?」
你聽完他轉述的情況後,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簾。
你心中五味雜陳。
雖然不是沒料到,但小河這麼把關關和阿佑拖下水,還是令你感到生氣。紙包不住火,即使是這種脆弱而充滿破綻的謊言,也能從他嘴裡吐出來,只能說小河終究是那樣的人。
大概只是為了躲避一時的責任吧,雖然最初隻字不提,但阿佑對事發經過的描述鉅細彌遺,他只好想辦法替自己開脫。
畢竟就算醫護人員聽了阿佑的話以為他們撞鬼,救難人員也不可能完全忽視這些資訊。
即使報案時只提到四個人,一旦阿佑和關關提及有第五個人遇難,也就是你的存在,救難人員會重新派出搜救隊進入山中找你。
實際上,如果他從頭到尾都聲稱自己不知道,或者忘了,可能還簡單一點。
你捏著手心裡的結,無奈地笑了一下:「小河的謊言很快就會被拆穿的。現代科技很方便,手機SIM卡一查就能知道持有人。」
你好像聽見小殷「咦」了一聲。
「就算是為了增加探險樂趣,隨身攜帶的手機只拿來當導航,沒有插卡,阿佑把手機解鎖後,透過尋找和定位功能,連到的也會是黃雎平常用的那支,那支肯定有卡。如果小河還硬要堅持是阿佑在定位黃雎的手機,就會顯得很奇怪,畢竟阿佑自己的手機也放在行李裡面。」
你說完的時候,發現小殷一臉詫異地看看手中的紙,又看看你,問了一句:「……現代科技,已經可以做到這種程度了嗎?那個什麼卡……」
下一秒,斜臥在沙發上的姻緣神忽然爆笑出聲,他不斷槌打抱枕,笑得很猖狂,彷彿等待許久,終於得以見識到百年難得一見的荒謬場面。
姻緣神揮揮衣袖,對你說:「小子,你不用跟這兩個人解釋了,他們聽不懂的。他們根本跟不上時代!」
你有些吃驚地睜大眼:「跟不上……時代?不是打電話報案的嗎?」
但你一問完,馬上想起癸層的紀錄中,某些房間需求旁打的問號和米字號:
需查明該物品外觀及功能
例如那個迪斯可舞球,和直升機。
那姻緣神又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跟你解釋情況:「是打電話,但是用我的。」
「我說遇到這種事,就該讓人類那裡留些案件紀錄,反正那四個小屁孩看起來死不了,在原地稍微等一下也沒關係。類似的案件紀錄多了,人們最終會劃出危險區域,警告其他人不要靠近。」
他撐著臉頰,手指比劃著:「他們本來打算親自把人送去醫院,結果送到半山腰被我家的貓撞見,才幫忙打給消防單位,讓他們報案。」
「不過話說回來,明知附近有過大地震,還偏要往山裡去的人,根本就是瘋子。」他扯了扯牽在你手上的紅繩,好像在暗示你就是瘋子。
你無言以對。
他接著還從袖子裡掏出一支手機秀給你看。
「怎麼樣?我夠現代吧?」
別說足夠現代,你簡直驚呆了。
儘管你並非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人,所謂流行你還是懂的。
而你眼前的神明,手裡拿著的,是今年最新最流行的手機,其昂貴程度堪比一台桌上型電腦。
此外,他還替手機裝上了色彩活潑的手機殼,手機殼裝飾得超級—你甚至覺得「非常」二字已不足以表達—超級繽紛可愛,還貼了一堆水鑽。
他的手只要輕輕一晃,彩繪指甲和手機殼上的水鑽就閃耀著炫目的光芒,令你忍不住閉了閉眼,閃躲刺眼的反光。
他手指輕觸螢幕,你看見貓咪的臉塞滿鎖定畫面,而且還是以幻燈片形式一張張播放不同的貓咪照片。
他好像不只養了兩隻貓。
究竟有幾隻?有些還有十隻以上的合照。
姻緣神得意洋洋地說:「嘖嘖,跟上潮流才能賺得夠多啊。你知道現在還可以線上求籤、線上拜月老嗎?你甚至還可以支付月費,獲得專屬你的姻緣解析。」
見他開始講解各種線上月老服務,數分鐘前才被嘲笑跟不上時代的男孩和紅衣青年,連忙出聲阻止:「你這種招募臨時信徒的作法,實在不可取。」
姻緣神則是故作吃驚地啊了聲,給你一個嫵媚的微笑:「真是抱歉,業務做太大了,忍不住想炫耀一下。」
接著又轉過去對那兩人說道:「喲,羨慕嗎?想要的話,我可以替你們做個線上上香網站,供人們付費購買虛擬紙錢,燒香祭祖。現代人為了環保,越來越少燒紙錢了吧,你們山莊的資金還夠花嗎?」
你愣愣地盯著手機螢幕,不知該作何反應。這支手機甚至有訊號,而且是滿格的。
他將手機切到撥號頁面,遞到你面前:「在山區,沒有什麼地方比懸崖頂上的訊號更好了?」
他究竟是用什麼名義辦到門號的?這是合法的嗎?
小殷看穿你的表情,湊過來悄悄對你說:「我勸你別多想,這人妖的姻緣簿有世界上所有活人的名字和長相,總而言之,弄出個什麼身份,對他來說肯定是輕而易舉。」
「喂,我可是都聽到了啊。貓的聽力雖然不比老鼠,但就憑你那音量,別以為我沒發現你在說我壞話。」
姻緣神指著小殷叨念不停,接著又轉回來,把手機塞進你手裡:「你直接打個電話給你朋友,叫他們把東西保管好,我找人去拿吧。」
「之後,你在這裡住個幾天,讓他們把你的靈魂固定好。不用謝我,到時候你有的是機會。」他指著你手上的梅花節,嫌棄地說:「然後待會乖乖去洗澡。你現在真是髒死了。」
你捧著滿是水鑽的繽紛可愛手機,思索了會兒,還是決定先輸入媽媽的電話號碼。
發生了這麼多事,同行的四個人是從山難中被救回去的,第五個人卻不知去向……這肯定會嚇壞她。你得先報個平安才行。
你按下通話鍵,等待接通的時間比平常更久,大概是因為這支手機打過去,會顯示成陌生號碼吧。
好在電話最後成功接通了。
對面傳來了遲疑的招呼:「您好?請問是哪位?」
「媽,我是小海,我沒事。」
你聽見媽媽吸鼻子的聲音。
她壓抑自己激動的情緒,盡可能冷靜地回應你:「小海,你沒受傷吧?他們已經找到你,護送你下山了嗎?你在哪裡?媽媽現在就去接你。」
記憶中,上一通這麼沉重的電話,是那個人被送醫急救的那天。媽媽打電話過來,告訴你,他可能再也回不了家,即使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沒事,有人救了我。但他們說我的身體需要觀察幾天。」
「哪間醫院?他們還說了些什麼?」媽媽追問。
你覺得隨便說一間醫院,要是媽媽聽了,為了找你而直奔現場,發現你根本不在,那就不好了。
於是你決定用更朦朧一點的說法:「……是在山上義診的醫生,說觀察幾天,沒問題的話,就會送我下山。」
「除了觀察幾天以外,沒說其他的嗎?」媽媽有點著急。
「嗯……就是冷到了吧,還有一點肚子餓,其他的沒有了。反正我沒事,很快就會回去。」你隨便編了幾個聽起來應該沒什麼問題的「情況」:「對了,我的手機不見了,你不用打給我,我接不到。」
「那我可以打這支電話嗎?這是那位醫生的電話嗎?」媽媽問。
「呃……對。」你說:「總之我下山的時候會再打給你,我想睡覺了,掰掰。」你覺得再說下去,有很多東西都會變得難以解釋,於是想盡辦法說了些其他的,讓媽媽安心一點,盡快結束對話。
「好……好吧,晚安。雖然是夏天,但山上比較涼,你要記得保暖。」媽媽叮嚀道。
「嗯,知道了。晚安。」你掛斷了電話。
晚安?
你轉頭尋找沙發區一側的窗戶,從精緻窗簾縫隙間看見落地窗外頭一片漆黑。這房間實在太大、太亮了,門也都是通往室內走廊,醒來之後沒有仔細看,所以沒有察覺。
你看了一下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時間。確實是晚上。
你估算了下時間,覺得還是儘早打給關關比較好。
一來是要跟他說筆記本的事,要他千萬別把東西丟了,二來是關關或許會因為擔心你而焦慮得睡不著。
你有記朋友手機號碼的習慣。
因為你只有他一個朋友,所以只需要記一個號碼,沒有太多而記不住的問題。
你也記得那個人的號碼。雖然小時候其實沒什麼機會打給他,因為你們是鄰居,就住隔壁,要見面直接按門鈴就好。
現在也沒有機會打了。
你輸入關關的手機號碼,按下通話鍵。
電話很快地被接起來:「喂……?」關關的聲音聽起來虛弱極了,還帶著明顯的哭腔。
「關關,是我。」
你才剛開口,就聽到關關驚叫一聲,接著傳來阿佑的呼喊:「哇靠,怎麼了!等一下,我的衣服要被你拉到掉下來了!」
你還聽見有人嚴肅地對他們說「醫院走廊上請不要奔跑」之類的話。
接著是電話對面開了擴音的關關的聲音。
「小海……你還好嗎?」關關怯怯地問,好像不太敢跟你說話的樣子。
「對不起。」他說,卻又哭了出來,抽噎著:「對不起。」
你猜他是為了當時的遲疑而懊悔。他在最後一刻愣住,錯失了帶你一起離開地下建築的機會。
他那時候被什麼東西給嚇到了。
或許是那個救你出去的白衣人影。
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不過你不打算追問這個部分,引起他不好的回憶,或者讓他認為你是在質問他為什麼在最後選擇縮回手。
關關幾乎哽咽:「我、我還以為你死掉了……」
「我沒事啦。」
「我們後來在地道裡遇到一群……呃,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們。應該是那棟建築的管理員,穿得都一樣。說實話,有點可怕,我已經嚇得沒辦法專心,現在也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樣子。」
關關向你簡述他們逃進掛有燈籠的門後的遭遇。
「其實沒有人記得啦。每個人對管理員的描述都不一樣,根本對不上。」阿佑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來,聽上去像是和關關兩人一同湊在手機前跟你說話:「總之我們後來被他們送到一個比較空曠的地方,救難人員過不久就來了。」
「我們在原地等待的時候,小河還說你這麼久沒出來,大概是沒希望了。」他的話聲裡藏著苦澀和委屈:「我真的很抱歉。」
你在心裡悄悄嘆了口氣,對於小河的作為並不感到意外。你已經聽說過小殷轉述給你的故事了。
「任何人都可能會猶豫的。而且你現在一直跟我道歉,反而好像顯得我真的死掉了。」你無奈地笑了笑,試著用輕鬆的語調安慰他。
「這通電話真的是你本人打來的嗎?這不是陰間的電話吧?」阿佑問。
「不是。我現在很好,心臟還有在跳。」你玩笑般地說:「你們兩個放心吧,我還等著回去後吃冰淇淋。關關也說過要請我。加上考試通過的獎勵,總共兩份,可別忘了。」
關關破涕為笑:「我要請你的是叭噗,不是冰淇淋。叭噗就是叭噗。」
他的笑令你感到溫馨。
「好好好,叭噗。」你莞爾。
關關是個實實在在的復古仔。要是跟他爭論叭噗跟冰淇淋的差別,他能從原料到製作方式,鉅細彌遺地跟你說上一整天。
「對了,我們從水鐘建築裡帶走的東西,管理員會找時間去拿回來。」你提醒他們關於筆記本和毛筆的事:「那好像是一本很重要的日記。」
「日記?所以那上面真的寫字……啊,抱歉,我只是表達我的吃驚。沒有惡意。」阿佑說。
「我們會收好的。老實說,我們剛才正好在整理被送到不久的行李和隨身包包。你打電話來的前幾秒,關關還想把它們都丟到回收桶裡,還好趕上了。」
你鬆了一口氣。
「那詳細的經過到時候再跟你們說,我現在是跟別人借手機用,不能講太久。」
「說的也是。那到時候我們幫你把你的手機送回你家好了,醫院說我們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在這裡待一天就可以滾了。」阿佑也將他們的情形轉告給你。
關關插話道:「……醫院是說,『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白痴喔,他們說這句話時口氣超差的,看起來巴不得馬上把我們趕走,大概是覺得我們佔位子吧。」阿佑反駁。你彷彿能看見他翻了個白眼。
你笑了笑,和他們約了個吃冰的日期後,結束通話。
回過神來,小殷和那個男孩不見了,只剩下用美人魚姿勢盯著你看的姻緣神,伸手等你把電話還給他:「小子,趕緊洗澡去。」
他指指你手上紅繩:「他們去幫你確認那個人的事了,馬上就回來。」
你被趕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浴室裡的裝潢和設備也像飯店,難以相信這僅僅是一間客房。
洗完的時候,你聽見貓咪隔著浴室門對你喵喵叫了幾聲,打開門就看見一套全新的上衣和褲子,而且居然還有內衣褲和襪子,非常齊全。
你換上新的衣服,很合身,也符合你平常的穿著風格,好像這套衣服是你親自挑選購買的。
你詫異地抱著濕毛巾回到沙發區時,貓咪很快地收走毛巾以及你換下來的衣物,說是要拿去洗。
「謝謝。」你摸摸貓咪毛茸茸的臉頰。
真是難以置信——貓咪居然會工作。
貓咪這種生物,怎麼會甘願屈服於他人並且工作呢?貓咪應該只會故意翻倒放在桌上的水杯。
這是目前為止,相比眼睛看見神明、聽見老鼠會收魂,更令你感到驚奇的事。
「喲,洗出來了。」姻緣神的聲音從沙發邊傳來,細長的眼眸瞥過來:「不管你是男是女,我的姻緣籤都有紀錄三圍,一點都不漏。所以衣服很合身吧?」
「咦!」你下意識捏住衣襟,遠離他一步。不過,仔細一想,好像也算合理……聽說許多人求姻緣的時候連對方的喜好、長相和身材也會要求。
儘管用在這種地方好像怪怪的,但這位神明替你買了一套全新的衣服,感謝都來不及了。
姻緣神正在和另一隻貓玩耍。
總覺得牠也有點眼熟……好像和剛剛幫你收走衣物的貓咪一起出現在你眼前過。雖說貓咪乍看之下很難區別,但他們的面譜和眼神總是能給人留下印象。
你的目光落在手裡的梅花結和紅繩的兩個環上。
這兩隻貓一起出現在這裡的景象,將你兒時那日的記憶完全填補起來。
當初替你繫上紅繩的,正是牠們。
那天,小老鼠帶走了那個人的魂魄,還讓你窺見亡魂化作小金魚被收進燈籠裡的場面;貓咪們打了一個漂亮的結掛在你手上,而牽繫著的紅繩,則盤著十幾個環,卻不見終點。
有隻貓在你的窗邊留下一個完美的墨汁掌印。
一切都確實發生過。
你走到姻緣神和貓咪面前,在沙發邊緣坐下,貓咪用尾巴搔搔你的手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你感覺牠在對你微笑。
此時,姻緣神對你勾勾手指:「小子,我問你。」
「你想帶那個人走吧?」銳利目光盯著你瞧,彷彿你在抬頭的瞬間,已將自己的秘密鋪展在他面前。
「真可惜,預定的時間還沒有到。而且你要是想帶走,得娶他。」他指尖繞著你手上紅繩,這麼告訴你:「嫁也可以。反正得有個儀式。」
「總而言之,我們需要收到正式的申請。」
「申請……?」
他笑:「哦,別擔心。我很跟得上時代的,你要是不喜歡,我也不要求那些傳統又古老的儀式。」
「首先當然是雙方的承諾,單方面要求是不行的,絕對不受理。他要是不想回去,你也無法強硬帶離。如果你這麼做……你也見識過了,靈魂這種東西可是很不穩定的,難以保證會發生什麼事。」他指著你頭頂,手指劃了幾個圈。
「再來,你得準備『有著兩人共同重要回憶』的物品,至少一個,當然越多越好。哦,不用把東西交給我,拍照就行。」姻緣神說:「我要放在網站上宣傳用的。」
你愣愣地睜大眼,網站?……真的不會被當成詐騙嗎?
「另外,你要是打算以冥婚的名義帶他走,就要有雙方簽名的結婚證書。你要是不知道該怎麼讓對方簽名,等等問山莊那兩個人,他們會有辦法。」姻緣神非常親切地向你解釋。
但是你有點困惑:「那個……結婚證書,也就是結婚書約,應該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但是醫院當年已經替他開立死亡證明,他家中甚至還有一個小盒子裡裝著他的骨灰,所以就算真的能用什麼方法簽名,法律上還是不會成立的。」
「嗯?誰說這證書是要給你們人類的法律機關看了?」姻緣神挑起一邊眉毛,俯視著你。你這才發現他很高,就連坐著也比你高出一兩個頭。
「我要求的結婚證書,是給我貓苑和隔壁山莊看的,我們也得留資料。免得你婚結了,靈魂一個不小心被放去輪迴,那可有得你尷尬。」他煞有其事地說。
你半信半疑,有點心慌:「咦?會有這種情況嗎……」
下一刻,小殷的斥責從門邊傳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情況嘛!你別瞎說好不好!管理魂魄是件很複雜很費工的事情,但這種蠢到不行的錯誤,是絕對不可能犯的!」
你一抬頭就看見他和男孩一前一後返回客房,手裡提著一個燈籠。
姻緣神看見小殷,挑起另一邊眉毛:「喲,要是有在聽的話就早點出現,我都快說完了呢。」
小殷抓抓腦袋,嘆了口氣:「我們才剛回來。」
「反正,你愛怎麼裝飾隨便你,雙方簽名的結婚證書必須要有。兩年之後,看你是要親自送過來、寄過來、或著用任何方法把東西弄到我這裡,隨你方便。」姻緣神說完,指向小殷手裡提著的燈籠。
「我們會舉行一個儀式,把這個人的靈魂暫時交給你保管。」
那是一個白色的紙燈籠。
柔和而平靜的白色,紙張薄得能透出裡頭火光,也能輕易地看見裡頭緩緩搖曳著的焰火。
那一簇小小的火苗,看上去只有手心那麼大,閃爍著金中帶藍的微光。
那金色令你想起兒時曾見過的,小老鼠準備帶走的亡魂,祂們被帶走的時候還笑嘻嘻地跟你招手,最後化成金紅色的小魚。藍色則令你想起了在戊層通道中不斷遊蕩,回到房裡還在發呆,接著又跑出來的小金魚。
你在想,或許你的猜測是對的——小金魚的顏色代表著靈魂的狀態。
「生前遭遇變故的魂魄,我們會安排至特殊觀察樓,倘若狀態良好,會送往山莊裡一般住區的房間。」男孩的手輕觸紙燈籠邊緣,燈籠裡的火焰緩緩化成金魚的模樣:「你想找的這個人,目前尚在觀察中。」
「平時,這種燈籠是不能離開山莊的,不過考慮到你的身體情況,我們可以為你破例。」小殷走過來,將紙燈籠遞給你。
「他可能暫時無法以言語回應你,但你想要的話,還是可以和他說說話。如果他能透過姻緣線牽引你,應該會對你的聲音有反應。」
你小心翼翼地接過燈籠。
這燈籠輕巧得幾乎沒有任何重量,彷彿捧在你手心裡的,只有燈籠中的小金魚。
「……璟。」
你呼喚他的名字。
上一次呼喚這個名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你捧著紙燈籠,額頭輕輕地靠在輕薄的紙張表面,像是小時候與他額前相貼。
燈籠裡的小金魚閃爍著焰光,從紙面透過來。你垂下眼簾,全神貫注,感受到細微溫度從小金魚的方向傳遞過來,將你包覆。
手上的紅繩好像動了一下,彷彿他正牽著你的手。
額前傳來柔和的點觸,你驚訝地睜開眼,凝視燈籠裡的小金魚,發現他在最靠近你的那側,緩慢地擺動魚鰭和魚尾。
你看見他原地游轉一圈,吐出一個小小的發光泡泡,好像在對你說話。
那一刻,你的心怦怦地跳,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一時間難以吐露。你感覺自己連呼吸都在顫抖。
你從燈籠上方,悄悄地往裡伸手。
你想摸摸他。
小金魚身周的火光宛如漣漪,緩緩波盪。
小金魚用半透明的魚尾輕碰你的手指,像是他的細髮拂過你的指尖。
儘管小金魚沒有說話,你卻能從小金魚的回應中,聽見他溫柔的笑聲,以及他的低聲輕語。
「再兩年……再兩年我就能接你回去。到時候我會把所有東西都準備好,然後帶你回家。」你捧著燈籠,悄悄對他說:「然後你就可以睡在我的枕頭上,我可以帶你一起去河邊騎車兜風。」
金藍色的小金魚又吐出一個泡泡,像是在回應你。
「等我。」你給他一個微笑。
小金魚隔著燈籠輕薄柔和的白色紙張,以吻端點了下你掛著梅花結的手心。
你感覺到他的手指按在你的掌中央。
小金魚緩慢地恢復成搖曳火焰的模樣。
「時間到了。」男孩的手再次輕觸紙燈籠邊緣,圓滾滾的燈籠散發出一陣微弱光芒:「你們二人的承諾,我們已經看見了。」
男孩在包覆燈籠的紙張表面以指尖緩緩描劃,墨色筆畫沾附在上頭,形成一個字。
緣。
這時,一旁的姻緣神忽然朝男孩勾勾手指,說:「過來過來,拿到我面前。」
「何事?」男孩蹙眉,讓小殷把燈籠提過去。
姻緣神伸出滿是彩繪的指尖,往燈籠上的字靠近。
小殷見他伸手,立刻提著燈籠往後退,慌道:「欸!你幹什麼?你指甲這麼長,要是不小心戳破怎麼辦?這燈籠可是很嬌貴的。」
姻緣神嗤笑了聲,又伸手靠近:「別吵!要是那麼容易破,你們就該改良一下。這種重要的東西,怎麼說都得經得起各種考驗,更何況是愛情的考驗。」
說完,他用食指在緣字中間點了兩筆,紅色的橢圓筆畫交疊,形成一個愛心的形狀。
小殷啊啊大叫,抱著燈籠退開來:「你怎麼畫這種東西在上面!」
「你這小鬼煩死人啦,現代人都用這種符號表達喜愛你懂不懂?你們每個燈籠都用寫字的當記號,我擔心你們看多了眼花,多畫一個心怎麼了?」姻緣神指著他抱怨道:「還有,你們那什麼黑燈籠,總愛配白色的墨,看了就討厭!」
「黑燈籠是收妖納妖的重要工具,當然得特別處置,你有什麼意見?我們也只有那種情況才用黑的,其他的只用白色和紅色啊!」
「既然白色的是相對好的情況,你們更應該在上面多添點好看的裝飾,別什麼東西都弄得死氣沉沉的!過年連春聯都不貼的傢伙,沒半點福氣!」
「弄得那麼花就更難分辨了啦!」小殷不服氣地指回去:「而且早就和你說過了,山莊大門貼春到福到,事事興旺,對陽世之人才是大大不祥!」
男孩眉頭緊皺地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終於忍無可忍,出聲喝止:「都給我閉嘴,一個比一個幼稚。」
你聽他們你來我往地,說相聲似的,忍不住偷笑了好一陣子。
又過了一會兒,姻緣神好不容易結束與小殷的相聲,房間內這才平靜下來。
你向他們道謝,真正地意識到,長久以來的念想竟然確實能夠實現。
姻緣神點點頭,說:「你不用講得太感人肺腑,到時候多給點香油錢就行了。」
男孩告訴你,由於璟的觀察期還剩半年,他們還不能將他放出燈籠。不過,璟的狀態目前看上去還算穩定,因此半年之後應該就能送往山莊中一般住區的房間。
「你可以先簽好結婚證書,送到貓苑由我轉交,等時間到了,他們會再讓對方簽名;或者,也可以選擇在帶走他的當天處理這些文件。」姻緣神說完,勾勾手指找來剛才跑開的貓咪。
貓咪叼了一張製作精美,還燙了金的名片給你。
你忍不住摸摸上頭的燙金,猜想這搞不好不只是金色,而是真的金。
「你可以寄到這個地址。」姻緣神指向窗外的方向:「那是山腳下某間廟的地址,會有人負責收件。你要是覺得把結婚證書寄過去很奇怪,隨便把它交給路上遇見的流浪貓也可以。」
「怎麼說都是交給流浪貓比較奇怪吧。」你忍不住又笑。
「嘖,我認真的,笑什麼笑?」姻緣神扯了扯姻緣線,作勢威脅你。
你收斂笑容,滿懷感激地接下那張名片,發現名片上竟然真的有網址和電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打通。等回去準備好東西後,再試試吧。
你轉向男孩和小殷,詢問他們關於梔月這個人的事:「他救了我,我也想親自跟他道謝。」
然而,他們只是默默地對視一眼,似乎在考慮什麼。
小殷輕輕嘆了口氣,苦笑了笑:「他可能暫時不方便見你。」
「是受傷了嗎?傷得重不重?」你擔憂地問。你還記得曾在他身上聞到血味。血液一般是聞不出氣味的,如果能聞到些什麼,代表暴露在空氣中有一段時間了,可能有細菌感染。
「你放心,他的傷很快就會好的,因為我們是神的孩子。」
小殷在你身邊蹲下,從點心盒裡取出介紹卡紙,翻到背面放在你面前,「只是……他最近生病了,很容易疲倦。觀察樓和修復室的情況也讓他累壞了,需要好好休息才行。」
「你若是願意,能寫張卡片嗎?我再替你轉交給他。」小殷說:「我希望你的謝意,能以實體的形式留在他身邊。」
你從他的請求中感到一絲憂傷。
你不知道那個叫梔月的人生了什麼病,但小殷和男孩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沉重。
更何況,他竟然拖著帶病的身體,將你從崩解的結晶底下救出,肯定對他造成不小的負擔。
你希望他能早點好起來。
於是,你在卡紙上寫了些道謝的話語,和一句早日康復。接著,你從點心盒裡取出另一張稍微薄一點的紙,打算將它摺成一隻紙鶴,作為祝福。
「喲,古代瀛州之東的技術。這時代的年輕人好像特別喜歡這個國家嘛。」姻緣神只是瞥了眼你的動作,便立刻讀出你的心思:「我把事業擴大至國際等級果然沒錯。」
雖說這張紙比寫了道謝信的那張薄,但還是有些硬度。你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地壓緊每一道摺痕,才能順利執行下一個步驟。
小殷和男孩坐在沙發邊等待你的同時,低聲談論起第一觀察樓的善後情形,你便也跟著聽。
他們說那隻失控的小金魚,原先是丙午區焉號住客,但情況一直都不是很穩定。
「自從毀壞丙層和丁層建築體後,便一直被留在第一修復室。今早開始透過結晶感染、影響周遭魂魄。」小殷將一本薄薄的灰黑色筆記本遞給男孩,男孩接過,細細翻閱。
「我記得你說天還未亮,老鼠們就全往修復室去了?」
小殷點點頭:「是,之後便一直待在那兒。為了避免感染擴散,我和老鼠們關閉了連通道和部分出入口。」
修復室陷入混亂時,老鼠們判斷必須優先保全其他魂魄,一時間忙不過來。梔月當時正好在第一觀察樓,感覺到異狀後,便前往協助鎮壓。
你猜那大概就是你們剛到癸層時,曾感覺到視線,最後卻沒看見任何人的原因。
不過,由於焉號反應激烈,仍然造成第一觀察樓嚴重破壞,並且捕食了部分修復中的靈魂。
男孩嘆氣,面色凝重不已:「……我還是回來得太晚了。」
「焉號破壞牆壁後,梔月首先剷除其負責捕食的肢體,並開始追蹤小金魚在結晶中的位置。」
「當時他注意到工具間裡躲藏著人類,經判斷後,決定將工具間暫時冰封,以阻擋其足跡朝工具間擴散,確保人類的安全,並在癸層通道間捕捉焉號。」
「但後來才發現,當時已有結晶體藉由人體移動,進入工具間。該晶體挖穿冰封的門,使結晶形成連貫通路,導致焉號進入工具間,接近五名人類……好在最後即時捕捉。」
「不過,工具間裡備用的燈籠幾乎全毀。包含黑燈籠及用於收納觀察中魂魄的白燈籠。」
「看來得再準備一批新的了……」男孩按了按額角,神色疲憊:「癸層各個房間的情況怎麼樣?」
「癸層的符咒網和湖的鎮壓機制皆正常運作,房間內的魂魄受到良好保護。」
「對了,湖的鎮壓術法似乎提早啟動了。後來我們重新檢查每個樓層,發現甲層通往地面的出口附近,鎮壓的符被撕掉一張,應該是因為這點導致的。」
「我記得戊子區有個白號總會在通道裡到處遊蕩,它應該沒有受到波及吧?」
小殷聽見戊子區白號幾個字,立刻想起男孩所指的對象。他將灰黑色筆記本翻至其中一頁,讓他閱覽紀錄。
「白號當時在戊層通道裡,雖說各樓層符咒網確實成功防止魂魄們移動至其他樓層,但癸層的騷動實在太大,白號似乎被嚇到了。」
男孩時而聽取小殷匯報,時而低頭翻閱書頁。你這時才注意到,他在聽小殷說話的時候,好像非常專注於對方的唇形和面部。
原來他聽不見嗎?
由於他說話的語調多半很輕,你先前並沒有察覺任何異狀。
真要說的話,就只是偶爾有幾個發音與平時聽見的不太一樣。但你下意識地將它們當作口音的一部分了。
男孩審慎評估後,吩咐小殷:「以白號的情況來看,還是先移至特殊觀察樓吧。」
小殷點點頭:「已經先讓老鼠們送過去了。目前已派兩名侍者密切觀察。」
「那就好。」
男孩將筆記本翻閱完畢後,又向他確認其餘細節,多半是觀察樓和修復室的收拾工作和進度。
此外,似乎還詢問了某種妖怪的觀察紀錄,但小殷提了一兩句後,男孩便決定晚點回山莊親自查看情況。
你耐心地等他們交談完畢,才將寫好的卡片和紙鶴交給他們。
小殷非常小心謹慎接過你手中物品,向你道謝:「等他醒來,我一定馬上拿給他看。」
男孩淡漠的面容浮現隱約笑容:「謝謝你,孩子。」你總覺得他這句話有些過於莊重,令你有點不好意思。
「這幾天,我們每日都會來確認你的情況。你就將這裡當作自己家,儘管放鬆就好。」
「哎唷,這句話豈是你能說的?」姻緣神從旁插了一句。
「貓苑的傢伙,你更沒資格反駁。」男孩冷聲道。
姻緣神哼了一聲,笑笑地不說話。
你懷疑他可能很喜歡逗弄這名男孩,或者喜歡被他罵。
有可能嗎……?
倒是旁邊那隻貓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身上的毛幾乎都炸開了。
小殷掃視一圈房間,大致確認一遍後,晃晃手中白燈籠:「好啦,我們得回去繼續收拾,再晚一點老鼠們肯定會把我給埋了。你早點休息吧。」
姻緣神從沙發上起身,也往門邊走去。
男孩警戒地轉頭,姻緣神立刻道:「不打擾你們行了吧?我也有我的事要忙啊,難道放我在這裡顧小孩?我才不要。青春期的小孩最不需要大人陪伴了。」
「你嘴裡吐出來的話,姑且能信一半吧。」男孩說。
姻緣神一聽,揮舞著袖子把兩人都趕出去,頭也不回地帶上門。
房間裡徹底安靜下來。
但你一回頭,就看見那隻胖貓趴在沙發上。
「咪。」牠說:「我今天負責值班,隨時確認你的生命跡象,防止你突然掛掉。唔……但是你可以陪我玩!」
自從你和璟一起養的小兔子生病死掉後,你就再也沒有養過寵物了。
小時候遇到這兩隻貓和另外兩隻小老鼠的那天,你本來還向媽媽提議,要不要把牠們養在家裡,但是一回房間後牠們全跑得不見蹤影。
當時你覺得很奇怪,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現在再回想,終於明白,畢竟牠們早有主人。
而所謂主人,正是牠們分別侍奉的神明大人。
但是貓咪的骨子裡果然還是貓咪,你的手一伸過去搔抓牠的下巴,牠就開心得不得了。而你也很高興能夠再次和小動物相處。
你發現牠幾乎不太會化成你最初見到時的人形模樣,一問之下,才明白那是必要時用於和人類交涉用的姿態。
「唔,要是可以不工作,當然是不會想工作。」貓咪這麼告訴你。
接下來整整一週的康復期間,胖貓成為每日監看你生命跡象的護理人員,你則每天擼貓,度過一段非常毛茸茸的時光。
小殷每天都會來查看你的情況,並告訴你,你的靈魂有越來越貼合你的軀殼,狀態良好。
說實話,你感覺不太出來,看鏡子也看不出差別。但經過一週的休息之後,確實覺得精神好很多。
離開貓苑的那天,小殷帶著胖貓和一隻老鼠站在貓苑和山莊之間的岔路口等你,並告訴你接下來會由牠們負責護送你下山。
小殷的身邊站著一名與他身高相仿,眉目有些相似的青年。他一襲白衣,氣質清雅,略顯漠然的神色中帶著若有似無的淺笑。
你注意到他的側臉、頸部和手背上有薄霜覆蓋,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但你不好意思問,畢竟小殷說他生病了,而這個現象也許正是其病徵。
小殷摟著白衣青年的肩膀,拍拍他,對你說:「雖然就要分別了,但還是和你介紹一下吧。」
「他是我的兄弟,叫梔月。」
你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人如其名,如同梔子般無瑕潔淨;同時,又感覺他就像那天的白燈籠一樣,輕盈飄渺,只可遠觀。
他站在小殷身邊,手拉著對方的袖子,靜靜地沒有說話。
直到小殷向你介紹完他的名字,他才張口,非常緩慢地而認真地動了動嘴唇。
然而,他的言語寂靜無聲。
你有些不知所措。
「他說『謝謝你』。」小殷捏捏他的手心,無奈地轉向你:「梔月還不太會說話,他的情況有點反覆,時好時壞。不過,我相信他會越來越好的。」
小殷與梔月此時的互動方式,令你想起你和小金魚對話時的感覺——梔月也像小金魚,他的言語和反應,必須被耐心而謹慎地解讀。
「我才應該說謝謝,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已經被結晶壓扁了。」你對梔月說。
他給了你一個淺淺的微笑。
小殷彎身將胖貓和老鼠趕到你身邊,吩咐他們好好送你下山,不要沒事就打架。胖貓晃了晃尾巴,喵了聲表示沒問題,小老鼠則是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
「一路上可能會有點吵鬧,不過這樣也許會有趣一點。」小殷笑著對你說道:「這裡雖然是深山,不過我們替你準備好了下山的路。跟著牠們走,很快就能到了。」
你再次向他們道謝,確認好自己的腰包和隨身物品後,轉身離去。
走了一段,回頭再看時,遠遠的一紅一白的身影,在山林間盎然綠意中,不禁令你聯想起綻放的杜鵑,想起水鐘建築屋頂上的雕刻,以及那些階梯上的彩繪。
祂們是神的孩子。
但祂們給你的感覺,就像普通人一樣,甚至比你至今為止經歷中的多數人更親切。也許……正因為你是界線之間的孩子,才會有這種想法吧。
不過,你並不打算請祂們處理你多餘的眼睛。
你還想再見到璟。
你想親眼看看他的面容。
至於你和關關他們約定吃冰的日子,很快就來了。
在關關的提議之下,你們決定跟阿佑約在學校門口,然後把阿佑也帶去吃叭噗冰,順便叫他請客。
阿佑看到叭噗時,忍不住感歎:「為了這個叭噗,我可付出得太多了。本來還期待是我被請客勒。」
「謝謝阿佑老師。」你和關關又故意給他鞠躬敬禮,感謝他教你們千字文。
阿佑再次慌忙地阻止,說這樣很尷尬。
你們三人嬉鬧著往賣叭噗的攤車前進。
「話說,為什麼我請你們吃冰,也是來吃叭噗啊?」阿佑坐在彩色大雨傘遮蔭的花圃邊,接過關關遞過去的一碗冰時,這麼問道。
「好吃啊,而且也比較健康。我和小海下課的時候常常會一起坐在這裡吃。」
「你別看關關這樣,他可是個徹底的復古仔。」你站在叭噗冰攤車邊,等老伯伯挖好下一碗冰。
阿佑「咦——」地感嘆,挖了一口叭噗塞進嘴裡:「真的完全看不出來,你很低調耶。」
關關呵呵笑起來,捧著冰坐到阿佑旁的空位,你從老伯伯手裡接過自己那碗後,也跟著坐過去。
你們都開吃後,老伯伯看周圍暫時沒有客人,就坐在他自己帶來的藤椅上休息。他從來不擔心沒有客人。
他按下攤車旁的播放器開關,給自己放歌。
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旋律響起,前奏結束後,輕柔纖細的女聲隨著歌曲從喇叭裡傳出來,像小女孩在歌唱——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裡,到處是泥鰍
「哇靠?不是吧!這麼復古的嗎?」阿佑吃驚得差點把剛剛塞進嘴裡的冰吐出來。
你忍不住跟著笑。
「不好嗎?經典老歌耶。」關關含著冰,跟著哼唱。
「這都是阿公阿伯等級的歌了吧!」阿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老伯伯朝你們這裡困惑地瞥了一眼,發現你們沒有在叫他,才又轉回去。
「沒、沒這麼老啦……頂多父母輩的歌吧?」關關尷尬地笑笑:「生活在都市裡,沒有歌詞裡的那種童年,所以聽起來特別有意思嘛。」
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你的心揪了一下,這首歌你雖然聽過,但沒有仔細記過歌詞。這一回再聽,忽然有些哀傷……以前你總叫他璟哥、璟哥哥。
你童年的無數回憶都來自於他。
那些你珍惜的、時不時回想起來的,總想著如果他還活著,希望能再體會一次的……
再兩年。
「再等我兩年,璟。以前總在七月半的夜路邊等你回來,卻從來沒能等到,還因此被路人視作瘋狂的小孩。」你在心中苦笑。
「現在,換你等我,我很快就能去接你。」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月色下透著湛藍色的湖泊,至今滴落了幾滴紀年的雨,到地底深處的池子裡?
你能聽見那古老的水鐘,細數著歲月嗎?
盛夏裡,手腕上的紅繩輕輕牽引。
『如果你感受到,請拉拉紅繩,
好將你的思念和依賴傳遞給我。
長夢是寂寞的,極樂並非真實。』
『小海,告訴我,你還記得我。』
你彷彿聽見他透過紅繩,如此呼喚。
你的目光落在掌心中的梅花結,以及牽繫著它的紅繩上。
上頭的兩個環依然尚未解開,但如今你已知曉,那正是神明給你的倒數計時。而它紀錄的,並非紅繩即將消逝、使他徹底消亡的剩餘時間。
與之相反——那是你最終能夠將他的靈魂從那邊帶回來的,你朝思暮想的日子。
你一手捧著冰,另一隻手悄悄伸向紅繩,既緊張又充滿期待。
也許這一次,你能夠試著回應他。
你的指尖碰觸到那條紅色的線,它輕輕搖晃了一下。
不是風。不只是風。
你盡可能小心地將紅繩攬進手裡。隨著你的動作,它滑進你指間縫隙,靜靜地躺在你掌心上。你彎曲手指握緊它的時候,它的另一端便從小指底下的空間延伸而出。
你感覺到自己牽著他的手,而他也反過來牽著你。
有兩股視線落在你身上。
接著是阿佑的說話聲:「哦,有人好像在看手相哦?」一抬頭,發現關關和阿佑都盯著你握起來的那隻手。
「小海,你在看的是感情線和婚姻線嗎?」關關挖了一口叭噗冰送進嘴裡,然後湊過來,關切中帶有調侃。
「肯定是,人只有看這兩條線的時候,才會把手幾乎整個握起來又攤開,你看。」阿佑做出類似握拳的動作,給關關示意:「因為有些掌紋要稍微動動手掌會比較容易看。」
「啊,這麼說起來,小海常常盯著自己的手發呆,原來是在看這個!」關關詫異道。
你還來不及回應,他們兩個便自顧自地起哄;你耳根發燙,只好埋頭吃了好幾口冰。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裡,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同一首歌曲還在播放。
此時你很慶幸,還好賣冰的老伯伯沒有偷聽你們對話,將歌曲切成雙人對唱的經典老情歌。
至於關關他們冷靜下來後,會不會想起來要逼問你關於對象的事,這些都等之後再說吧。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