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妳再說一次第三項是什麼?」
「此宅絕無男裝女簪之僕,亦無女裝男簪之婢,若見此妝扮當立即迴避,並儘速點亮近處紅燭四盞。」一襲海棠色窄袖長裙的婢女躬身道。
「那第六項呢?」
「勿直盯屋中鏡面;若察覺鏡中之景有異,不可閃躲驚呼。可於鏡前端正衣冠,直待鏡中之景恢復原狀,方可離開鏡前。」
「……妳還是從頭到尾把那些規則再說一遍吧。」你嘆了口氣,試圖回想方才眼前這女子都講了些什麼,腦袋卻是一片混亂。
她聽了便又躬身,面色卻有些膩煩。
她沒有立刻重述所謂的「規則」,反而抱怨了一句:「這都講第四遍了,您是有心還沒心聽?」
「這……不是,一般人哪裡會給這種地方立這麼多詭異規矩?我能記住三條就不錯了吧。」你反駁道。
「二位大人,小璇已經說得很明白,這裡不是一般地方。若是沒有自信遵守,就請回吧。」名為小璇的女子瞪了你一眼,顯然不願再多廢唇舌。
你得承認,千百年來遇人遇魂無數,也被不少人瞪過—尤其你認識一個管姻緣的神明特別愛瞪人—卻不曾在一個婢女身上見過這樣的眼神。
雖感到意外,但你並不在意什麼身分地位,也就沒有多想。
你瞥了眼身旁夥伴,梔月有些無奈地朝你笑笑,沒有說話,顯然也沒能記住所有內容。
就此打道回府是不可能的,帝君今日派你們二人來,就是讓你們搞清楚這宅子是怎麼回事。為何負責收魂的老鼠們頻頻前往此處,卻總空手而歸?
這宅子裡肯定有蹊蹺,非查不可。
你和梔月途中一直在猜測這次到凡間視察,是否又要前往荒廢多年的破敗建築,抑或靠近墳地的陰宅之類。
萬萬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座修繕得頗優美的私家園林,還有人負責打理。
『這園林主人挺虛榮啊。』初抵此處時,你們在遠處觀察了一陣,給出這樣的評價。
你拉回神思,轉向小璇,問她有沒有紙筆能讓你把那些規則都寫下來。
小璇卻神色堅定地搖頭:「千萬不能寫。」
「為什麼?」
「有人試過,但……」還未說完她便打住,轉而俯首道:「小璇已經將能說的都說了,二位大人還請不要為難。」
怎麼回事?這不是不想說,而是無法說?
你捏捏眉心:「好吧,那妳再唸最後一次,我就快記全了。」
小璇只得將所有規則再次複誦一遍給你聽。
《千宅》
此宅中設有園林造景、假山池湖,亦有長虹臥波,乃會客迎賓、休憩小酌之所。
一、為保賓客安危,請勿將刀械、護鏡、金銀器物及飾品等反射光線之物暴露身外,否則後果自負。若有需要,可尋求宅內家僕婢女提供布囊,裝裹前述之物。
二、宅中所有人包含宅主及奴婢,皆配戴木簪,無一例外;若見玉簪及金銀簪者,不可與之攀談、不可應答,惟須俯首讓道待其通過,直至其行至廊底或房內。
三、此宅絕無男裝女簪之僕,亦無女裝男簪之婢,若見此妝扮當立即迴避,並儘速點亮近處紅燭四盞。
四、請保管好自身髮飾,切勿為他人取走。
五、訪客須以絲巾、絹布遮覆口鼻,清洗雙手,方可入內。
六、屋中長廊有玻璃、琉璃之器皿擺飾,皆為貴重之物,請勿隨意觸碰。
七、屋中、廊下皆設有窗櫺,自屋中向外,悉數可見庭中景色;若見非庭院之景,例如臥房、廚舍、馬廄,立即離開並沿湖邊長廊儘速前往「疏影廳」,沿路嚴禁東張西望。
八、勿直盯屋中鏡面;若察覺鏡中之景有異,不可閃躲驚呼。可於鏡前端正衣冠,直待鏡中之景恢復原狀,方可離開鏡前。
九、此宅風水極陽,正氣旺盛。凡入此宅,切記:心平靜氣、泰然自若。
「二位大人,還有其他問題嗎?」小璇問道,很明顯地是對著你在說。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你反倒緊張起來,立即轉頭向最可靠的夥伴求救:「梔月,這種要求太多的規矩我實在沒什麼自信,你比較擅長,現在應該都記住了吧?」
梔月頷首莞爾,表示他記下了。
見到那張一如以往的笑容,你感到安心許多。看來經過長時間休養,梔月前次視察所受的傷已無大礙。
你哼哼兩聲,伸手一拍他手臂:「就知道你行!那待會兒就靠你了。」
梔月聞言忽然有些驚慌,輕輕給你胸口一拳,要你別開玩笑:「小殷!你不能凡事如此,若要分頭行動怎麼辦?」
你對上那雙金色柔和眉目,有些心虛地轉開視線:「必要時刻自然會想起來……吧。」
他悄聲笑起來:「我知道你心裡在想,大不了蠻幹過去也行對吧?」
你不以為意地努了努嘴,轉頭詢問站在門前的婢女:「如果沒遵守規則會怎麼樣?」
雖然關於這點,在出門之前你們已經做了些準備,包括心理上的,但你還是想先確認一下最壞的情況。
小璇聽見這話是從你口中說出,不知是不是對方才將同一套規則重複唸了五遍一事感到心有芥蒂,睥睨目光立刻朝你射過來。
你急忙抬手讓她冷靜:「我、我就問問而已,以防萬一!」
她這才收回視線,低聲回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們都還在裡頭。」
「誰?」你不禁困惑地皺起眉。
小璇沉默了會兒,又是欠身拱手:「二位大人請原諒小璇,不是小璇不願透露,而是此宅之事當真說不得……千家已經試過了。」
你和梔月對視一眼,察覺小璇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在害怕什麼。
你湊到梔月身邊,說了你心裡猜測:「我看這婢女是被千家家主給威脅了吧。」
梔月審視著小璇,蹙起眉,對你的推斷不大認同:「似乎還有隱情。」
他走向前去,柔聲道:「我們不會再多問了,你放心吧。至於此物還請替我轉交予你家老爺,他會認得的。」接著從衣襟裡拿出一件東西,遞到小璇面前。
梔月將一個狹長小木盒打開,給小璇確認盒子裡頭的東西。裡頭放著一對髮飾,是兩支精雕細琢的木簪,上等好貨。
「若是他問了其他問題,你就說是老朋友。」
小璇一瞥,眼底閃過一絲厭惡神色,眨眼又恢復往常面容。由於她低著頭,那個小眼神梔月沒有注意到,卻被站在旁邊的你給輕易地捕捉了。
梔月將木盒重新封上,放入她手中。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道:「老爺今日臨時有公事要辦,暫時不在,要過午夜才回來。二位大人既然已經到了,就先請進吧。」
「請務必注意方才提及的規矩。」小璇說。
「知道了。」你和梔月點頭表示明白後,便讓小璇領著你們到前院離大門不遠的井口邊清洗雙手。
你們以井水稍微沖過後用小璇遞給你們的布巾擦拭乾淨,接著又接過絹布遮覆住口鼻,並且固定好。
和梔月互相檢查全身上下攜帶之物時,你們注意到佩刀刀柄和刀鞘的金屬部分可能違反規矩,可此刀又不能隨意託管,便打算用布將它裹起來。
這些莫名其妙的規矩細節畢竟是抵達後才得知的,身上當然沒有能夠裝裹包覆之物,於是你們便想向小璇借。
「我明白了,二位大人請在此稍等一會兒,小璇立即取來。」她迅速躬身離去,將你們二人留在前院井邊。
趁著婢女不在,你抓緊機會和梔月說了方才的觀察,告訴他小璇看見盒中木簪的反應。
梔月聞言思索了會兒,道:「小殷,你說那對簪子是你讓老鼠從七日後要來訪的『真正的老朋友』那邊偷來的對——」
欸?偷?什麼偷?
你打斷他,忙道:「已經還回去了!我是讓老鼠悄悄借來原物,拿去給貓苑那個頭上金銀玉簪插得跟樹枝一樣多的傢伙看一眼,問他哪裡買得到同樣的,再買來的另一份!」
「你剛剛送的是老鼠侍者去買來的,沒有偷啦!」
而且聽那滿頭簪子的姻緣神說,此簪工藝非常稀有,對當今千家來說算是從外地引進的高級品,一般街市很難找得到,得特別去尋。
「為了進這千家園林和宅子,我和老鼠們可說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啊。」你這麼說道。
梔月聽著,面色困惑,微微挑起眉思考你這番話其中道理,最後還是放棄了。
他拉回話題:「雖說我們已事先打聽過有關千家的消息,但也只得到最近要納妾的情報,這件物品就是千家老爺千梨嚴,特別寄信託老朋友帶回來的稀世珍寶。」
「那簪子應該是送給他小妻的禮物吧。」梔月道。
「嗯……大概這婢女不喜歡千家老爺,所以看到東西,想到小妻過門後會更常見到他,就不高興了。」你想了想,覺得這屬於人家家裡私事,大概不是你們需要花心思去注意的。
「總而言之,我們今天就用這老朋友的身份到裡頭探一探,趁宅子主人回來前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時間一到就溜之大吉,我們這回任務就算完成了!」你說。
「……雖然我總覺得這說法實在破綻百出,不過對於目前只有家僕婢女在家的情況來說,應該足夠吧。」梔月說著,不禁覺得好笑:「這忘年之交,也忘得太多,千梨嚴的年紀都能當祖父了呢。」
你聽他明顯是在戲弄你,忍不住推了他肩膀一把:「這有什麼奇怪?我想出這辦法可是有歷史根據的!」
梔月一聽,又笑得更開心了。
「只不過,你說這宅子立下這種規矩,我們外人一聽就覺得有狀況,他們怎麼可能還在裡頭住這麼久?」為了阻止他繼續揶揄你,你決定回頭談論正事。
梔月很快地整頓神緒,回應道:「也許這和方才小璇不能回答問題的原因有關。」
「也許並非能繼續忍受住在這裡,而是——他們無法脫離此處?」他猜測。
你正想接話,卻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從屋中傳出。
方才迎接你們的婢女小璇拿著兩個大布袋,從門廊下快步跑過來:「抱歉讓二位大人等待多時,小璇一時找不著東西在何處。」
你想都沒想,轉過頭就開口:「別介——」
然而,話還沒說完,你卻傻住了。
你看見前不久還好端端綰著髮髻插著木簪的小璇,此時披頭散髮,四肢似乎帶著新傷痕,裙角甚至被什麼東西給勾破了洞。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嗎?」你忍不住關切道。
她氣喘吁吁地朝著你和梔月跑過來,將兩個布囊和裡頭長條型的布巾分別遞到你們手裡:「小璇沒事,只是從高處取東西時不小心翻倒了箱子,被砸了幾下。」
這被砸的程度看起來不輕欸?你心想。
小璇接著道:「平時這些東西不需往高處找的,也許是昨日清掃時移動過,忘了擺回原位。」
你和梔月用布巾將刀鞘和刀柄整個包裹起來時,她就站在一旁盯著,好像沒確保你們完全遵照規則,她就不放心讓你們進去。
正當你想告訴小璇你們已經準備好時,就見她抬頭看著你頭頂上,說:「二位戴著的玉簪,保險起見還是收起來為好。」
說著,她就繞至你身側,伸手過來要替你取下髮簪。
小璇的動作非常迅速,不知是不是作為婢女服侍人慣了,你才剛反應過來她說了些什麼,就感覺到她指尖已經搭到你頭頂簪上。
你嚇得全身一個激靈,二話不說按住頭上簪子往上一跳跳到方才洗手的井口邊上:「別、別動!」
「這東西可不是你能隨意觸碰的!」你喊道。
小璇似乎在你跳上來的同時也立刻向前逼近,只聽耳邊一陣衣袖摩擦聲,你抬眼一瞥,就見她手貼在你臉前不到三寸。
若不是梔月即時捉住她手腕,此時你頭頂簪子應該已經被抽下來了。
「我倆不習慣給人伺候,我們自己來就好。」梔月用力捏緊小璇的手,肅聲說道。
你覺得他的樣子有點奇怪,仔細一看竟發現他指甲已經掐緊婢女的手腕,甚至有點顫抖,顯然施了不少力。
梔月力氣之大你已見識過無數次,畢竟你們自小一起生活,練刀練劍無聊比腕力玩拔河甚至拽著對方跑,過程中自然沒少體驗過。
要讓他這般用力掐住一個人的手腕,就連你也會吃痛求饒。
然而對方卻一點也沒感覺似的,伸直手指企圖繼續往前,好像堅持要替你取下髮簪,甚至瞪大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你。
這女的是怎麼回事?
然後,她忽然尖聲大喊了一句話。
「我的!」小璇驚叫著,另一隻手從左側揮上來:「它是我的,把它還給我!」
「你開什麼玩笑!」你拍開她,卻忽然感覺手背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低頭一看,上頭竟然多了三道滲著血的淺淺爪痕。就連梔月耳邊也被擦出一道血縫。
這傢伙是野獸嗎?!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喔不……這是中邪了吧!
你當即往旁一閃,抓起井邊還裝著水的木桶——
「啪!」地一聲,梔月閃身鑽入你和婢女之間,擋下她不斷朝你揮過來的雙臂,接著他一個迅速旋身抓住小璇向下使勁一扭,將她整個人撂倒在地。
梔月用力壓住小璇肩膀,她立即向前跪倒,你手裡一桶井水就跟著出去,全灑到她身上,將她淋得渾身濕透。
卻不知這一舉動是戳中了她軟肋還怎麼的,兩行眼淚忽然奪眶而出:「誰都不能帶走它……誰都不能帶走它……」
你一聽,猜到事有蹊蹺,立即追問:「帶走什麼東西?髮簪嗎?妳剛在裡頭遇到什麼了?」
她愣愣地望著梔月那身白練色衣袍和他髮上玉簪,接著又轉過來。
小璇張著嘴,怯弱地向後挪開身體:「對、對不起……!」接著拔腿往宅邸深處飛奔離去。
奇怪的是,她這一路跑開,卻在前院磚地上留下一灘又一灘如同湖底沉積的黑泥。
這個景象似曾相識。好久好久以前你曾在老鼠山莊祭典狩獵見過類似畫面。
在祭典上,所有亡魂生前記憶會如實重演。當時,你看見某個奄奄一息的人從水裡爬上來,吐出一口又一口帶著黑色沙土的穢物。
這婢女是掉湖裡去了?不可能吧,在你潑水之前她衣服可是乾的。
你放下水桶,將玉簪謹慎收入衣襟底下,想著披頭散髮的小璇,深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做保管好自己的髮飾。
要是弄丟了,誰知道會不會像她一樣遭遇變故,突然發瘋?
梔月收好自己的玉簪,順帶也把腰間勾玉掛到衣服內側:「小殷,我們跟上去看看。」
「好。」你點頭應道。
環顧四周觀察了下,千家園林佔地遼闊,建築與造景錯落而立,站在前院向裡遙望,完全看不到盡頭在何處。就連從前院抵達正廳的路途,也有好幾道院牆和綠植遮蔽。
這樣一個地方,平日無事堪稱隱密幽靜,出事的時候就成了大麻煩。
你們只得沿著地上一灘灘黑泥去尋,看看它通往何處。
沿路你和梔月又重新回憶那些千家規矩,發覺裡頭第二到第四項都特別提及了髮飾,尤其家僕女婢佩戴的髮簪。
為什麼家僕女婢的髮簪要特別提及?小璇為何又對你的玉簪那般執著?
方才她情況實在詭異,原本好端端的,去取個布囊回來後卻想搶走你東西,好像傾刻間換了一個人似的。
「弄丟了髮簪真會那麼嚴重?還是我想多了?」你不禁呢喃。
「既然立下了規矩,想必是要防範些什麼吧。」梔月聽見了,接話道:「目前只能暫時推測,可能有東西藏在這座宅邸裡,正影響著住在裡頭的人的心智。」
「而髮簪或許是重要的保命之物也說不定。」
他按著胸口衣襟底下之物,垂眸續道:「帝君說過,這東西在凡間有時是身份地位的象徵,一支簪子就代表一個人,所以很珍貴。」
談話間,你發現地上的黑泥正逐漸將你們帶往宅邸邊緣。看建物外觀和方位,竟好像通往倉儲之處。
黑泥隨著距離慢慢變淡,最後留下的印子,就在一個堆滿器物的屋舍外頭。
你站在庫房前,看見一旁垂掛如簾的柳條鋪蓋在屋瓦邊上、遮蔽陽光,將大半個庫房籠罩在陰影底下。
庫房後頭隔著一段距離有條長廊,底下是水池,應該是園林池湖一角。
庫房裡深一點的地方則是漆黑得只剩一團影子,什麼都看不清楚。
「好一個建在水邊柳樹下的庫房,特陰。」你忍不住道:「誰和那千老爺說的風水極陽?那老頭是不是上了年紀,被人騙了?」
「噓,別亂說,小殷。」梔月阻止你的胡言亂語。
「那可能是種誤導或暗示,並非表面上的那樣。」他盯著陰暗處,遮覆口鼻的絹布令他本就輕柔的嗓音聽起來更微弱:「還記得嗎?小璇提過千家的事說不得。」
「無論如何,那句話最後的叮囑應該不會錯。」
心平靜氣、泰然自若。好吧。
若不是沿路走來庫房的路上根本沒看見半個活人,以及庫房裡頭持續飄出霉味以外的怪味,你應該真能心平靜氣。
而且,為什麼好像有東西從裡頭流出來了?
當詭異液體從庫房裡流出,漫到你的腳邊,氣味就變得更明顯。那是一股有點難言喻的氣味,問起來像油,卻又不是一般油脂味。
你蹲下身,以指尖沾了點搓一搓,有種粘膩感,混雜著細碎砂石和水。
「黑色油水……如今應該被稱作石脂或石油吧?」你伸手給梔月聞聞,他湊過來確認了下,也說是。
「是從外地進的貨,堆放在庫房裡,容器卻被打破了麼?」你一邊疑惑著,一邊維持蹲姿就往庫房裡頭望去。
沒想到,方才那團什麼也看不見的黑影之中,此時好像有什麼……?
為何剛才沒看見?角度問題麼?
那東西有些光亮,仔細一瞧,好像是面斜放的鏡子,邊角處已經破碎不堪。
比較完整的區塊映著一個人影。
你望著幽暗空間裡那面破碎鏡子,不大確定那個人影出現在鏡中是因庫房深處真的有人,又或者正是所謂「鏡中之景有異」的情況。
既然如此,面對禁忌規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決定先維持原本姿勢等待鏡中人影消失。
「怎麼了,小殷?」梔月見你蹲在原地不動,感到奇怪,也想靠過來看。
你抬手阻止他:「等等,先別過來。」
「裡頭好像有面鏡子照到了人,但我看不太清楚,先派老鼠進去探一探吧。」
語畢,你們二人輕輕甩動衣袖,墨色薄煙自袖口暈散而出。不一會兒,兩隻灰色小老鼠輕盈落地,其中一隻還穿著小斗篷。
老鼠一直是你們視察時的得力助手,身形嬌小、隱蔽性極佳,對昏暗空間的掌握更是比你們能做到的細緻得多。必要時刻,你們會先讓老鼠展開初步調查。
石油流出的速度減緩了,在地上形成一大片黑中帶黃的油污。
牠們趴伏在地聞嗅著那塊油污,一下子躲開,似是覺得那氣味很刺鼻。
老鼠們抖動著鬍鬚,等待指令。
梔月此時眨了眨眼,金色眼眸之中波光流轉,接著他便將自身視覺聯繫到老鼠身上。他扶著你的肩膀站穩身子,老鼠們則向前幾步,抓準方位後快步朝著庫房奔跳而去。
此時,梔月眼底有兩道蛇眼般的妖異細影緩緩浮現,接著很快又消失了。
看見那影子,你在心裡嘆了口氣,有些感慨:「果然還是一樣……」他眼裡本不該有那兩道影子的。
你們本該替人捉妖,他卻因為那場意外,自此體內有隻小蛇妖時不時彰顯著存在感。
也因為經歷了那次事件,你才終於深切體會到,世間光陰長短其實是相對的。原來——三十年也可以感覺很漫長。
即便經過休養,梔月好不容易終於能像以前一樣說話了,最根本的問題卻還是沒能改善,小蛇妖對他心魄的影響像個點燃的火藥捻子,時時刻刻都可能爆炸。
隨著祭典狩獵愈來愈近,你發覺自己竟是越發焦慮起來……
「不,還是先別想這些了。」你甩了甩頭,在心底告訴自己專注在這次的視察、不要受傷比較重要。
你回過頭去確認庫房鏡子,卻發現——那個鏡中的人影好像在動?
「梔月,裡面到底怎麼樣?」你有點緊張地扯了下夥伴的衣袖。盤算著要是裡面那個人衝出來,你是要繼續待在鏡子前,還是先跑為上。
才說完,兩隻小老鼠整好一前一後從庫房回到你們腳邊。梔月拍了拍你肩膀,告訴你可以起身了:「小殷,不用等了。」
「裡頭真有個人。」他說。
「小璇正在鏡前綰頭髮。」
你一聽,警戒地握住了腰間佩刀,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梔月則是悄聲將他透過老鼠眼睛觀察到的情況描述給你:「庫房到處都堆滿了東西,走道很狹窄。直接進去恐怕不妥。」
「我方才注意過小璇的髮簪,是原先那支木簪子。但她身上全是黑泥油污,看不清四肢處的傷痕是否與方才所見相同。」
你皺了皺眉,心想這可難辦,於是決定先透過對話試探一下。
你起身,對著庫房裡頭喊道:「小璇?妳還好嗎?」
說完,你靜默一陣,等待對方回應。可從庫房裡傳出的話語卻令你困惑了。
「誰在那裡?」小璇警惕的聲音道。
「呃,我們應該半刻鐘前還說過話,聲音還記得吧?」你回應。
小璇一聽立即問:「是方才入宅的客人嗎?你們有兩個人?」
「是啊,你問這個做什麼?」
庫房那邊沉默了。你和梔月感到有些不妙地對視一眼,這種時候沉默也太可疑了!
過了一會兒,她道:「你們方才是不是朝一個婢女潑水?」
這問句一出,你更是不解,剛剛不就是朝她潑水嗎?怎麼講起來像是有別人被潑一樣?梔月應當不會認錯人的。
她是在確認什麼?
聽你沒有回應,她又追問:「她有沒有企圖搶你的簪子?」
「……有。但你不就是小璇嗎,為何問這些問題?還是你們是雙胞胎?」說是這麼說,但若真只是雙胞胎,不需要躲在庫房裡綰頭髮吧?你心想。
這時,庫房深處傳來一陣櫃子被翻倒的聲響,接著你就看見海棠色衣著的小璇頭頂盤著一個髮髻,插著原先那支木簪走出來。
你注意到她的裙角沒有破洞,臉上則有撞傷,看起來和剛才你們見到的小璇好像還真不是同……
明明就是同一個吧?
她審視的目光落在你和梔月身上,顯然看懂了你的表情。於是她道:「我沒有雙胞胎,絕沒有。」
「但剛剛那個婢女也不是我。」
「什麼?」你挑眉疑惑道。
「千萬把自己的髮飾給保管好,若是被搶了去,她現在恐怕已經換上你的臉出門了。」她說著,又從庫房裡拿出一把舊耙子,把地上的油污全刮散:「還好你反應快拿井水潑她,她才沒能得逞。」
「雖說髮簪的事我自己也須反省。」她咬著唇,用力地耙開滿地石脂水。
聽著她說的話,梔月有些遲疑地轉向你,似乎不太確定該不該相信眼前這位「小璇」。
石油和黑泥灘被小璇手裡的耙子不斷耙開,出現一道道細長割痕,可這油水畢竟是液狀的,即便對著它千刀萬剮,最終它還是緩慢地匯聚到了一起。
你不明白她想對這些黑油和污泥做什麼,於是開口問道:「你發生什麼事了?」
小璇伸手按了按插在髮髻裡的簪子,確保它沒有鬆脫:「不久前我正在宅中進行年前掃除,來到庫房整理物品時卻被偷襲了。」
「千家老爺吩咐過,新年前後會有兩位朋友拜訪,但他這幾日臨時有公事在身,讓我注意接待訪客。」
「她……那東西似乎得知此事,搶了我的簪子偽裝成我,想從宅裡逃出去。」
「你可能對於我剛才問的那些問題感到奇怪,請原諒我必須這麼做,好藉由你們的反應確認你們是不是她冒充的。」
聽見冒充二字,你心頭一顫,視線微微飄移了一下。
確實……是冒充,只是並非小璇想的那種。
小璇沒有注意到你古怪的神情,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
她將耙子丟開,面色厭煩地對木柄踹了一腳。接著她進到庫房翻箱倒櫃一陣,連連傳來好幾聲東西被砸在地上的聲響。
「我還真從來沒見過做事這般粗暴的婢女……」你和梔月站在庫房外頭,面面相覷。
大約半刻鐘後,小璇拖著一塊古舊的大毯子出來,卻在門口卡了一下。
她用力將布毯扯過身,接著又給了那塊毯子好幾腳將其攤開在地,試著用它吸附地上的油污。
大約是你們過於直接而充滿困惑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太久,她瞥了眼你和梔月,補充一句:「我不知道你們見到的『小璇』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它開始傷人了。」
小璇說:「二位若是不想受傷,還是趁著知曉更多秘密之前,趕緊離開吧。」
「即便你們和老爺約好年節前後來訪,這宅子現在也不適合做客。」
聽她這種下逐客令的語氣,你總覺得不對勁,便又追問過去這幾日的情況。
小璇聽了,沉默一陣,斟酌著該如何回答:「……自從數日前老爺出門後,這宅邸園林裡的怪事就發生了,有些僕從和婢女感到害怕,試圖離開屋宅到外面去,最後卻一個個接連失蹤。」
失蹤?
『他們都還在裡頭。』
你想起那個在門口和你們說話的婢女曾經提過這一句。
這句話和失蹤以及老鼠們收不回魂魄的事情,不知是否有關聯?
小璇說怪事是在千梨嚴出門後發生的。為何時機如此恰巧?難道是刻意設計的局面?
正想詢問,梔月就開口了:「妳說千老爺因公務出門,這是突然有什麼緊急的事嗎?我們多年不見,約好了年節期間和他敘舊的。」
「老爺前年升的官,自那之後,年尾總是特別忙碌。」對於這個問題,小璇簡短而快速地回應,眼神看上去卻很深沉。
這個小璇也不喜歡千梨嚴?搶走髮簪的「那個存在」不僅能認知到宅中有訪客一事,甚至連心思記憶也能模仿嗎?
難怪方才她要如此防備你和梔月,說不準那東西僅僅跟你們說上幾句話,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呢。
既然眼前的小璇對於冒充一事如此防備,甚至警告你關於換臉奪身之事,想必過去數日之間有類似情形發生,也才會有那樣的規矩出現吧?
可若是如此,那東西為何要好心告訴你們關於規矩的事?難道它其實沒有心智,並非是在「模仿」他人,而只是如同鏡像般地完全複製對方?
規矩中確實也提及不要直盯鏡面,是因為要避免被複製嗎?
話說回來——
「妳怎麼知道家僕和婢女離開後都失蹤了?事發之後你出過這宅子的門?」
倘若這數日之間的怪事,會導致試圖離開宅院的人失蹤,那麼眼前這名女子此時還能好端端地出現在此處,就有點令人懷疑了。
只見小璇立即搖搖頭:「他們不是離開後才失蹤的。」
聽聞此言,你心裡咯噔一下……不是離開後失蹤?那就是離開前?看來「他們都還在裡頭」這句話是認真的。
小璇隔著布毯,踩踏地上的黑油和泥水,視線落在上頭:「我親眼看見的,他們成功踏出門之前就消失了。」
「當時我眼睛眨都沒眨,卻看到往門口走的人一下子不見,我還以為我看錯了。」
「但我那時就站在井邊,離大門沒幾步距離,不可能搞錯。當時還沒出去的其他人說他們也看見了。那些人本來也想走的,一見著那詭異情況後,又紛紛退了回來。」小璇道。
聽她這麼說,你回憶了一下大門邊那口井附近的環境,確實能夠一眼看清門邊情況。
但怎麼會就憑空消失了?
「那些沒走的人現在在哪裡?我們二人來庫房的路上,除了『小璇』就沒看見半個人影了。」你道,想著或許能找他們來親口問問,看看有沒有遺漏。
小璇垂眸,神色之中隱隱顯露恐懼:「先是有人死了,接著其他人瘋了,不然就是躲到這宅邸不知哪個角落裡去,再也不敢出門。」
果然,真有人死了,老鼠才會頻頻往這裡來。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趁更多危險發生在二位身上之前,還是趕快離開吧。」
你與梔月對視了眼,走是不可能走的,老鼠都收不了魂了,你們肯定得搞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如若這後頭有妖孽作祟,還要想辦法根除它。
現如今恐怕真如梔月猜測的那樣,千家宅院裡的家僕婢女被困在裡頭,而千老爺或許正巧因公事出門,逃過一劫。
小璇仍在清理地面。油污範圍實在太大了,還有好一大塊沒有被處理到。
你走到大布毯另一側,踩了踩覆蓋著污泥和石油的區域,看看能不能加速油污吸附的速度,梔月見了也上前協助。
「千老爺知道這件事嗎?」梔月問道:「有沒有人試著給他送過消息?」
小璇本想勸你們別再繼續追問,但見你倆神情嚴肅,知道你們不是因為好玩而隨口問問,也就不好意思再阻止。
她搖搖頭,說千老爺還不知道此事:「沒人出得了大門。事發第二日,我寫了信想送出去,送給誰都好,至少讓人知道這宅子裡的人需要援助。」
「準備好信箋後,我把千宅養的狗從門邊放出去希望牠帶信去報官。但我當時太緊張了,不小心踩到狗尾巴,牠便轉過頭來咬我,」
她深吸了口氣,續道:「情急之下,我拿井水潑牠想讓牠冷靜下來,牠卻融成了一灘爛泥……」
此話一出,你立刻停下腳邊動作,吃驚地睜大眼。梔月的踩踏也中斷了。
「爛泥?」被潑了水之後就變成爛泥,就跟剛剛一路逃往此處的婢女一樣?
「那我們是不是也出不去了?」
你翻過掌心,搓了搓手指:「我們剛剛還用這宅子裡頭的水洗了手欸……過一會兒也會變成一團爛泥嗎?」
小璇顯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頓時手足無措:「我、我不知道。自從事情發生後,我就沒出過宅子,我不清楚那和井水有沒有關聯。」
你錯愕地盯著腳下污泥和油水好一陣,思考自己踩著的這團東西實際上究竟算是什麼。
黑泥和石脂因為踩踏而有部分從邊緣被擠壓而出,油脂自水體表面滑開沾黏到布料上,另一部分則滲入地磚之間的縫隙。
你們帶來的老鼠本來正躲在柳樹腳邊喝水,一聽見狗被水潑就變爛泥的事,再看到你們腳下那團混亂,嚇得吱了好大一聲,引起小璇的注意。
穿斗篷的小鼠驚覺不妙,搶在被發現之前,一溜煙躲進了梔月袖子裡,獨留另一隻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灰色老鼠愣在原地。
小璇似乎沒料到這宅邸裡頭竟然有老鼠,見狀立即往旁踏出一步,伸手抓起耙子就要打牠。
你嚇了一大跳,連忙撲上前擋在耙子前:「老鼠那麼可愛,不要打牠,牠是無辜的!!!」
小璇無情的攻擊招呼過來,你趕緊用手抓住木柄。老鼠趁機逃離原地,也跟著繞道躲進梔月袖子裡。
小璇見老鼠跑不見了就想立刻去找,你便又拉住她。
她用力把你的臉往旁邊推開,要你別擋路:「你幹什麼!老鼠跑進宅子裡會偷食物的,要是牠四處拉屎,宅子裡的人會生病,我得抓住牠!」
拉、拉屎?好一個粗俗的女子,跟姻緣神一樣,也是把撒尿掛嘴邊。
你揮開腦中思緒,忙道:「等等、等等!我還是實話跟你說吧,那老鼠是我們倆帶來的寵物,剛才牠口渴,我讓牠就近飲水。」
「牠們受過訓練的,不會隨意大小便。」你試著安撫滿臉狐疑的小璇。
與此同時,梔月也將兩隻小老鼠放到手上,輕輕順著他們的毛,朝小璇露出淺淺微笑。
小璇見到此景,這才放下手裡耙子:「……什麼?你們待過南域的人都好奇怪。」
聽到這句話,你忽然心中一喜,看來千梨嚴這位老朋友也有些奇異嗜好,就連作為婢女的小璇也聽說過。這樣接下來想要調查這宅邸應該就好辦多了,做什麼應該都不意外吧?
你胡思亂想著,注意到梔月的視線飄了過來,好像猜到你又在打些什麼鬼主意。
你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小璇真心相信你們養的老鼠很聽話。
你無法否認,當你試圖讓小璇捧著老鼠,好讓雙方稍微增加點信任感時,真的很怕小璇忽然一個使勁掐死牠們。
還好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梔月終於得以拉回話題:「我在想,黑泥和宅子裡的『那個存在』或許不是同一回事兒。」
小璇有些吃驚抬起頭,顯然她原先以為黑泥和那個阻止他們離開宅邸的存在是同一個。
你本來也以為是同樣的,但聽到狗也變成爛泥的事之後,又覺得好像並非如此。
「『黑泥』想逃出去;但『那個存在』則是想把所有生命困在宅子裡頭,甚至連求救都不准。」梔月說。
「小璇,妳說妳是在庫房整理物品時被偷襲的對吧。妳後來是如何得回簪子的?」梔月詢問。
她抹了一下臉上的刮傷:「我是在她取布囊時搶回的髮簪。我沒有辦法證明我是本人……但我說的是實話。」
梔月抬手,微微一笑:「別緊張,我們明白。」
小璇困惑地掃了你們一眼:「二位在南域難道還學過驅魔、辨別怪物麼?為何這樣就能相信我說的話?」
「嗯……因為感覺你沒有要傷害我們。」你簡短地應了一句,接著再次陷入沉思,不打算花力氣解釋驅魔和除妖收魂的差異。
你仔細回想著小璇對狗融化時的形容,以及方才婢女逃跑時的狀態,有些疑惑:「搶走代表身份的物品然後換上那個人的臉……若妳在它取布囊時就搶回了簪子,它為何還能維持妳的面容回到門口呢?」
梔月聽了似乎想到什麼,立刻轉頭詢問:「小璇,你能詳細敘述一下你將信箋綁到狗身上,直到牠變成黑泥為止的情況嗎?」
此話一出,小璇忽然驚呼一聲:「啊。」
「怎麼了?」
她睜大眼道:「我將信箋綁到狗身上時,因為牠的毛太長不好弄,就取下牠平時脖子上繫的繩子改換成一個小布袋想直接掛上去。」
「取下繫繩到牠變成泥之間過了多久?」
「約莫半刻鐘多一些,接著就踩到尾巴了……」小璇回答。
也就是說取下之後其實還能撐一小段時間,是它原形畢露之前的緩衝。
半刻鐘多一些,差不多是你們等待婢女取布囊回來的時間。她在這之間被小璇搶回了簪子,維持著小璇的模樣回到門口,轉而想拿你的。
這麼一來——
「……狗咬妳可能不是因為踩到尾巴。」你說。
「而是因為剩餘時間不多了。」梔月道。
你頷首:「沒了代表身份之物,一旦沾到水很快就會變成黑泥,那樣就失敗了。」
「它必須盡可能快速地將東西搶回來,或趕緊找到替代品,否則又得再從頭來一次。」
小璇小心翼翼地向你確認:「也就是說……那條融化成泥的狗從一開始就是假冒的?」
你點點頭:「真正的狗應該還在這座宅院的某處。」
小璇聽聞此言,鬆了口氣,似是對於狗兒安好感到欣慰。
只不過,在你和梔月眼中,眼下情況卻是很麻煩的。
顯然地,儘管早已不成人形,那個愛搶人髮簪的傢伙仍會不斷嘗試逃出去,但為了不被捕捉,必定會躲避你們。
這下子,你和梔月就得在它完美的偽裝中找出破綻,卻又得小心不能讓它完全落敗,以免失了蹤跡。
另一方面,某個存在將生靈困於宅邸內,若是粗暴行事可能給宅中之人帶來危險,實在過於縛手縛腳。
這千宅中的規矩是為保身而立,避免宅中之人受妖異鬼怪吞噬;而你們,為了捉到這個遁隱在園林之中的傢伙抑或找出使人受困的罪魁禍首,似乎得適度地違反規則,步步逼近、引敵上鉤。
你面色嚴肅地望著眼前植木與建物錯落的偌大宅邸,吐了一口氣:「好了,它現在又躲到哪裡去了?」
正想著該從何處調查起時,宅院一處起了騷動。
聲音是從庫房所在的這條長廊底端傳來的,聽起來有很多東西被砸落在地,甚至碎掉,最後伴隨一聲哀嚎。
「完蛋了啊……」你隱約聽見那個哀號聲這麼說。
小璇一聽見那聲響,臉色一沉:「又是誰掃除時把瓷瓶給砸了?!」說完,丟著布毯就往聲音的方向跑去。
你和梔月跟上去看,在長廊底端見到一名家僕跪地上,身旁散著一堆大木盒。盒蓋落在一邊,盒中之物全數落在外頭,看起來像是年節裝飾用的春聯和應景擺飾。
十幾個彩繪瓷瓶的殘骸七零八落。
「這下真慘了。」那僕人嘴裡一邊唸著,一邊開始撿拾地上的瓷瓶碎片,把它們放到木盒蓋子裡。
這名家僕算是你目前在大宅中看見的第二個活人,很稀有,你便仔細觀察了下,卻發覺不大對勁。
梔月拉了拉你的袖子,指著他頭頂髮髻,你就看見他髮髻裡插著一支女簪。
你想起規則中提及男裝女簪之僕及女裝男簪之婢不存在於這宅中,知道這會兒是又出狀況了。
小璇大約是連連受了數日驚嚇,對宅中所有人的穿著打扮極度敏感,馬上就發現不對。她立即退開幾步,轉身就要往附近嵌有燭台的廊柱走。
家僕聽見有人靠近,驚慌地抬頭,看見是小璇後又鬆了口氣。
「棠紅,原來是妳,嚇我一跳。」他說著,又撿起一些碎片:「我還以為是少爺來了,要挨罵呢。」
小璇沒有理會對方呼喊,反而加快速度取出一個火折子,對著吹了一下燃起火苗,將廊下第一盞紅蠟燭點燃。
「棠紅,妳怎麼了?大白天點蠟燭幹嘛?」那人說著,把瓷瓶碎片丟進木蓋裡頭,站起身往小璇身側走去。
「那蠟燭是少爺說晚上走這廊道時給人照明用的,妳現在點了很浪費呀。」
小璇又走到另一邊點燃第二盞紅燭。
那家僕一直跟在她後頭,不斷叫著:「棠紅、棠紅。」
那個小僕人看上去大約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男孩子的衣裳,面容潔淨五官端正。這年紀的男孩和女孩有時候很難從面貌上判別,若是長得特別清秀的,那就更難了。
聽嗓音有時會容易些,可你聽著卻覺得奇怪,方才他第一次說話時你沒注意,但現在他又開口,你總覺得他聽起來像個女孩子似的。
「是女扮男裝?可他頭上插著女簪呢。」你對梔月悄聲道。
「棠紅,妳別鬧了,現在就點蠟燭會被罵的!」說著他就想去捻熄燭心的火焰。
你和梔月正想著是否該拉住他,可又礙於規矩中要求迴避,不知這麼做會造成什麼危險後果,遲疑了會兒。
小璇趕在前面的燭火被捻熄前,點燃了第三第四盞紅燭。
那一刻,周圍景色和那家僕起了變化。
原先日正當頭,一切都很明亮的宅院忽然一暗,彷彿有塊巨大布幕眨眼間籠罩整座宅邸、遮擋上頭艷陽似的,景色變得非常昏暗。
廊下空間頓時被包覆在幽暗陰影之中,只剩那四盞紅燭幽幽搖晃的火光。
你立即朝長廊邊池湖的方向望過去,發現竟成了黃昏時分,湖上一顆血紅夕日,倒影沉在水裡隨著水波晃蕩。
眼前那名家僕的身影也變得朦朧晦暗,兩隻眼睛卻散發著詭異紅光,宛如兩顆夕日被塞進他眼眶裡。
「喂喂喂……既然遵照規則做了,不是應該恢復正常嗎,怎麼這會兒感覺更危險了啊?」你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梔月立即將你拉到身後,握緊腰間佩刀戒備著。
你本來想告訴他別那麼緊張,你能保護好自己。
但想起先前視察你被一支弩箭射中眼睛,他滿是驚恐擔憂的神色下,還藏著一股巴不得衝上去把對方的皮給剝了的情緒……你覺得還是別說了。
不過,那時他腳也受了傷,並沒有機會去給人剝皮,也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
小璇打了個手勢讓你們別輕舉妄動。你和梔月只得緊緊盯著他們,卻不敢隨意抽刀。
她收起火折子,臉一下子隱入陰影中,看不清楚表情。
家僕發著紅光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她,她卻一語不發地走到散落在地的年節擺飾和破碎瓷瓶旁邊。
「等燭火自然熄滅他就會消失了,我先收拾收拾。」小璇語氣平靜地對你們道,接著就蹲下身開始幫忙清理碎片。
「燭火自然熄滅?」你轉頭去看廊柱中嵌著的燭台,只見手腕粗的紅蠟燭、三寸長、燭芯約一寸高,總共四盞,正燃燒著。
「這……這要燒很久欸!」你愣愣地盯著蠟燭,以山莊平時用的蠟燭做基準,估算了下:「等它們全燒完了,就真的黃昏了吧!」
「是啊,就等黃昏。等真正的千家宅邸也有一顆紅紅夕陽落在水裡,他就會不見了。時間到之前,可以隨意四處走動沒關係,但一樣得遵守規矩。」
聽了小璇的說法,你張望四周,確定這長廊確實和方才是同一個,除了比較昏暗以外,周圍景致也是相同的。
真正的千家?這裡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那其他人呢?他們看到的也是這種景色?」你問。
小璇搖搖頭道:「好像只有我能看見。前幾日遇上這個情況後,我問過家中其他還能正常說話的人,他們都說沒看見。」
你眨了眨眼,試著用那雙能夠觀察魂魄的眼睛好好檢查一下。
景色自然是沒有變化,依然是黃昏與夕日。小璇胸口中的焰火平穩地燃燒著,至於那個家僕……胸口沒有火焰。
你轉向梔月,他顯然和你看到的一樣,對你點點頭:「不是活人,也非鬼魂。」看起來也不是能夠抓起來收到黑燈籠裡的妖怪核心。
但就是有個人站在那裡,而且還會說話。
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們甚至覺得我瘋了,後來便不太跟我說話。」
小璇說千家的其他人瘋了,其他人說小璇瘋了……
「該不會其實我也瘋了?」你不禁脫口而出。
小璇聽見你這樣說,好像覺得有點被冒犯,瞪了你一眼。
她原本想說些什麼,但在說出來之前又吞了回去,沉默了下,說:「恐怕再繼續下去也沒有人能正常活著。」
「小殷,你真是的,別鬧了。」梔月捏了一下你的後背,接著轉頭對小璇說:「我們幫你一起收拾吧。」
說著,他來到走廊中央碎片飛濺四散的地方,蹲身下去撿。
沒想到他的手才碰到第一塊碎片,本來完全沒有注意到你們存在,不知何時已經蹲回去撿其他碎片的家僕這時忽然扭頭過來。
接著,他以一種詭異而飛快的步伐來到你們面前,伸手攔住梔月,兩眼紅光直瞪著他。
「走開!」
你急忙解釋:「欸,我們在幫忙呢。」
沒料對方卻轉而瞪著你。
「走開!」
「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
「好好好,我們不碰總行了吧。」你拉著梔月迅速退避開,謹慎地盯著他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奇怪的是,那家僕見到你們退開後,竟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地蹲下去,然後開始撿梔月本來要幫忙撿的碎片。
「啊?不都是要撿碎片嗎?為什麼不讓人撿啊!」你指著他,對於他的行為感到萬分不解。
小璇注意到你們這裡的情況,也有些疑惑地轉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你有些不服氣地換了個角落觀察那家僕的反應。結果,才一伸手,對方居然又抬頭瞪著你。
「不要碰!」
什麼啊?他怎麼搞的?
此時,梔月好像注意到了什麼,試探性地朝小璇的方向走過去,再次準備撿起一塊碎片。
那個家僕見到了,忽然朝著他大叫:「不准靠近棠紅!」然後又衝過去把梔月給擠開。
小璇愣愣地抬起頭,神色有些吃驚地望著那個家僕,沒料到他會有這個舉動。
家僕兩眼紅光轉過去,撇著嘴,竟好像有點嫉妒似的:「妳為什麼帶『他們』來!」
「把他們趕走。」
欸?
「棠紅,把他們趕走。」
你有點錯愕,忽然意識到剛才還不小心對著對方說了幾句話。於是你趕緊向小璇確認:「呃,妳那個千家規矩裡頭,有提到點了四個蠟燭後依舊不能搭理他嗎?」
「是沒有……」小璇回應。
「只不過,其他人說點了蠟燭後,就不會再看見他。我本來猜想只是屋裡鬧鬼,點蠟燭就和上香致祭差不多,點完應該就沒事了。」
「但我前一回遇上,點了蠟燭,周圍就變成這幅景色。那時他沒有多說什麼話,只是靜靜在一邊做原本在做的事,我也就沒理會,只等黃昏後他自己消失。」小璇向你們解釋道。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今天會這樣。」
這時候家僕又靠過去,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棠紅,妳快把他們趕走。」
「別讓他們在這裡礙眼。」
小璇看了眼那個家僕,又看看滿地殘局,思忖了會兒,覺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看我們先迴避一下等時間到了再回來吧。」
語畢,她將手裡碎片丟回木盒蓋裡,將其他散落的東西先收進盒子,往一邊挪過去。
小璇站起身,拍了拍袖子和衣襬對你倆道:「對了,不能再讓你們幫我收拾東西了。我帶你們到正廳去歇息一會兒吧。」
那名戴著女簪的家僕聽見了,有些茫然地望著小璇:「棠紅,你要走了?」
小璇沒有理會他,只是朝你們的方向走過來。但家僕卻拉住她的衣袖,驚慌地問:「妳為什麼要跟『他們』走?」
小璇毫無反應,只是語氣平靜地指著長廊另一個方向,詢問你們的意見。
這、這麼鎮定啊……她是不是這幾天看太多了?
你忽然有些扼腕,你和梔月千百年來前往各種陰宅也見過不少靈異現象了,就沒徹底習慣過。沒想到在這事兒上,居然連一個婢女都能比你冷靜。
你拉回思緒,考慮了下目前這宅邸的情況,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可繼續待在這裡和家僕乾瞪眼也不是辦法。
也許可以趁等待的時間把宅邸整個看過一遍,將整個環境和有問題的地方都瞭解一下。
你轉向梔月,打算問問他的看法,卻發現他正來回掃視著廊柱。
你的視線跟著落在廊柱上,試著尋找上頭蛛絲馬跡。
「怎麼了?那裡有什麼東西嗎?」小璇問。
你們在柱子前徘徊了會兒,最後在其中一根柱子斜側面的角度停下來。
「小殷,你看看這裡。」梔月招了招手,讓你再靠過去一點。
你站在和他相同的角度,發現從此處望過去,廊柱好像變成鏡子一般,從無到有漸漸地反射出周遭景象。
鏡面般的廊柱上頭淡淡地映著身後夕日和池湖,以及湖面倒影,以鏡子來說這再正常不過了。
可當你們再靠近一看,卻發現上頭有些若隱若現的手印,看起來像是在鏡子另一側,或者說「裡面」,不仔細觀察的話很容易忽略。
而且,不同於一般鏡面那樣只是左右相反,這鏡中影像竟好像還是上下顛倒的,畫面似有波光、輕搖晃蕩。
你看著看著,忽然又意識到一件極為怪異的事——這「鏡子」根本就沒有映出你們的身影。
「……這鏡子難道只會映出活人的身影嗎?」你在心裡思索著,並悄悄地在小璇靠過來查看的時候,觀察對方身影是否出現在廊柱鏡面中。
你和梔月趁機稍稍退開了些,畢竟你們情況有些特殊,儘管擁有人肉之軀、會呼吸、會受傷、會感到疼痛,身體運作方式與世間眾生還是不大一樣。
如果這鏡子能分辨活人或死人,你們恐怕不屬於任何一邊。若是她的身影能出現在鏡子裡,你們的卻不行,就得花時間向她解釋自身來歷了。
雖說你覺得就那位奴僕話中用詞來看,他其實已經辨別出你們與小璇的不同,只差在小璇能不能聽明白。
要不……也可以用幻術稍微騙她一下,矇混過關。
——觀察結果令你鬆了一口氣,心卻也被高高懸起。
小璇的身影沒有出現在鏡中,旁邊那個家僕的也沒有。任何人的身影都不在其中。
這就表示……這裡有可能是另一個空間?
「該不會是跑到什麼『鏡中世界』之類的吧?」你猜測道。如果真是這樣,要離開這裡就無關乎燭火是否熄滅,而是這地方是不是真能出得去。
幸運的話,小璇說的「等他自動消失」就是你們得以離開的時刻。
若是意外受困可就麻煩大了,除非被帝君的黑火燒盡,否則你們是死不了的。要不永遠困在這裡,要不想辦法找出脫逃方法,再不濟就使用隨身攜帶的掌中字符脫困。
只是,你實在不想輕易催動那字符,畢竟那會迫使你們一絲不掛地傳送到最近的陽氣聚集之處。
而你一點也不想在這種時節,給附近街坊鄰居留下令人深刻難忘的年前驚喜,然後被抓進衙門。
此時,梔月仰首細看廊柱頂端,試探性伸手觸摸表面:「如同鏡中,卻有波光,還有上下顛倒的影像……」
他瞥了眼湖上又圓又紅的夕日。
「莫非是……湖面倒影?」梔月輕柔的話聲隱沒在絹布之下。
說也奇怪,夕陽變成紅色之後,距離完全沉入水中不過就是半刻鐘左右的事,怎麼到現在還在同樣的高度一動也不動呢?
時間難道還能停止嗎?
「我想我們或許不必等待燭火熄滅就能離開了。」
梔月的指尖在廊柱表面游移,接著,當他碰觸到鏡中湖面的瞬間,手指忽然陷了進去。
那一刻,你瞥見了家僕蒼白又緊張的神情。
在你反應過來之前,家僕登時一把抓住小璇的手,往廊外水裡噗通一跳——
小璇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往水裡扯,驚呼了聲便掙扎著想脫身,可那個家僕卻環住她的腰間死不放手。
湖中倒影裡的湖會通往哪兒?會剛好反過來,回到真正的千家池湖的水面上嗎?
「救、救命!」
……沒時間想這個問題了。總不能讓小璇就這麼溺死在這裡。
「梔月!」你大呼一聲,讓夥伴拉住小璇,接著迅速解下腰間佩刀。
為避免反光物造成情況更加混亂,你將刀連同刀鞘整個抓起來,當棍子就往家僕肩上用力敲下去。
然而他好像毫無知覺似地,眼睛眨都沒眨。
梔月拉住小璇上臂使勁將她往上拽,你則用腳踹開家僕扣在她腰間的手,湖水在兩方拉扯之間濺得滿地濕漉。
你腳邊一滑,竟「啪刷」一聲摔進了湖池裡。
梔月見你落水,登時分了心,手裡力道一鬆,接著也跟著小璇一道落水,兩人濺起好大的水花。
此時,家僕拉著小璇又想往水底鑽,梔月趕緊潛身上前托住她,讓她的臉能浮上水面呼吸,你則試圖從水底下拉開那個家僕。
既然攻擊沒有效果,也只能暫時拉住他,讓小璇先安全上岸了再說。
當你潛下水去使勁拖住家僕的同時,水面下有許多幽暗微光忽然明亮起來,眨眼定睛一看,竟是人的魂魄在泥裡翻騰掙扎著。
污泥裡頭,好像還夾雜著些東西。
是各式各樣的髮簪。
似乎很舊了,木頭質地的都被侵蝕得很殘缺,金屬和玉質的有些被折彎,有些卡著髒污和嚴重鏽蝕。
難道那些踏出大門前就消失的人,其實是被抓到了湖裡,而弄掉了簪子嗎?
但關於黑泥和奪簪換臉的怪事,是數日前才發生的,這些簪子也不至於腐壞到這種程度吧?
那些靈魂受到大量污泥覆蓋、包覆,難以分辨生前面貌,遠遠看去,只像是好多人的身軀、四肢和皮膚發腫破裂,融在一起。
湖底角落砂石之間不斷漫出黑中帶黃的油脂,緩緩向上飄散,宛如黑墨散在水裡。
隨著泥沙攪動,他們的若有似無得身形也逐漸變得細碎鬆散,最後無可避免地化成一團爛泥。墨色油水摻入爛泥,與其他泥水凝聚在一塊兒,鼓動之間又伸出了像好幾隻手的長型肢體。
那團黑泥此時看起來就像一條大鯉魚,頭頂卻長著人的手臂和手指。
忽然,它轉了個方向,好似池中魚群看見飼料般,鋪天蓋地翻湧著朝小璇頭頂髮簪撲過來。
也是在同一時刻,你聽見岸上隱約傳來紛雜混亂的腳步聲。大約有兩三人衝過長廊,對著你們的方向驚呼著:「快來人!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快來救人!」
你抬頭一看,發現是兩名衣著華貴,頭戴銀質髮冠、插著鑲珠銀簪的富家少爺,分別在最靠近你們的位置朝你們伸出手:「快抓住我!我拉你上來。」
銀簪……銀簪……
規則說什麼來著?
梔月沒有回應那些人。
見到他的反應,你想起規則上提到了:不可攀談、不可應答,還需讓道……那麼在這種時候接受他們的援助恐怕也不是什麼正確的選擇。
還是裝作沒看見他們吧。
梔月將小璇帶往離兩個富家少爺更遠的方向,打算從另一邊上岸。
湖中那個詭異泥魚此時一股勁撞了上來,力道之大竟是讓家僕和梔月兩邊都鬆了手,而它自己這一撞居然散了開、將周圍池水染得污濁不已,難以看清。
好在你早已抓緊時機,用全身力量抱住家僕,阻止他再進行任何干擾。
岸邊廊下一個少爺見小璇落到水下,急喊道:「白梅、棠紅!快過來,我們拉你們上來!」
白梅和棠紅?棠紅?這些名字到底是誰的?
這個家僕和小璇嗎?
奇怪的是,方才一直想拖小璇入水的家僕,這時居然安靜了下來,顫抖地朝兩個少爺的方向伸手,好像希望他們能拉他一把。
還真是這傢伙和小璇?
小璇雖然在兩個少爺喊出那兩個名字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卻沒有朝他們伸手。
梔月攙扶著小璇將她推上岸的時候,家僕穩穩地被兩個少爺拉住了,接著他們倆一左一右抓緊家僕上臂將他從湖中拉起來,讓他得以重新爬回長廊的木地板上。
「你沒事吧,白梅?有沒有嗆水?」兩個少爺關切地詢問那個家僕。
白梅脫力地跪在地上搖搖頭,轉向小璇的方向,想爬過去,卻滑了一跤:「棠紅……」
「小殷,快過來!」梔月的呼喚聲傳來,他見你在原地不動,在岸邊朝你招手讓你別光待在水裡看。
於是你向著他的方向游過去,手一邊划著水,一邊就聽見身後傳來白梅的呼喊:「棠紅,棠紅!你為什麼要往那裡去呀!你為何要跟『他們』走?」
當你來到白梅所在的反方向,梔月一把捉住你的腰帶用力向上提,你感覺身體一輕,順利地爬上廊道。
「他們要帶走棠紅啊,少爺。白梅求你們阻止他們……」白梅的呼喊聲還在持續,你回頭去看,發現那兩個少爺也正注視著你們的方向。
他們本不明白為何你們拒絕協助,但這一刻神情轉為瞭然。
接著,少爺們俯下身,輕輕拍了拍白梅的肩膀,對著他說:「他們沒有要帶走棠紅。他們……帶所有人回到該待的地方。」
「白梅,棠紅不能跟我們走的。」
「棠紅會繼續活下去。」
白梅愣愣地注視著湖裡血紅夕陽,湖光就映在他眼裡。因方才混亂而波蕩的湖面,碎開了一輪紅日,恍惚間猶如一朵火紅海棠在水裡打轉。
「蘭王府……棠紅不是該留在蘭王府的嗎?」白梅失措道。
「起來吧,白梅,你該去休息一下。」那兩個少爺沒有對此回應,而是牽起他的手讓他起身:「在你弄乾身子之前,就別打掃了吧。」
「蘭王府已經很乾淨了。」
「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那是一聲輕而淺的嘆息。
「呵,這不是,還有棠紅替我們想著嗎?」
另一人釋然道。
小璇望著池湖對岸方向,張了張口。
她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含著淚向他們恭敬地行了個禮,磕了頭,就望著他們漸漸隱去的背影。
兩個少爺完全消失的前一刻,你和梔月瞥見一道寒光閃過。
咚、咚兩聲——兩顆頭顱落入池湖中,靜靜地沉了下去。
再接著,白梅漸淡的身影抱起廊邊一個漆著金銀彩繪、約莫半人高的大瓷瓶,將其盛滿了水後,他抱著瓷瓶蹲在昏暗的廊下,望著池湖中央發愣。
時間似乎又開始往前走,夕日從方才所在的位置逐漸下沉。
這時,白梅對著湖中赤色的夕陽輕語,話聲恍惚:「……那我該待的地方是蘭王府嗎?」
「棠紅,為何蘭王府滿門被滅時,你要被千家老賊奪去,而我要被賣入雪春樓呢?」
「我們……作為蘭王府的婢女,到死都該留在蘭王府,不是麼?」白梅對著碎成一朵紅海棠的夕日說。
語畢,他緩緩站起身:「蘭王府的夕錦湖很漂亮,即便他處全被夷平改建,湖池應該會被保留下來吧。」
「我不會去雪春樓的。我會留在這裡,直到我親眼見到千家那些衣冠禽獸全死光,我的屍身才會浮出水面。」
「在那之前,我會去見妳一面。」他眼裡映射的夕暮紅光變得暗沉,眨眼間,又像是膨脹一樣,向臉面四周、頸脖和胸前迅速擴散開來。
白梅淡得幾乎只剩薄紗般的影子抱緊瓷瓶縱身躍入湖中破碎的夕日中央,裝滿湖水的器皿重如大石,毫不留情地將她帶往水底。水面上悄悄冒了幾個虛幻的氣泡後,便什麼也不剩。
小璇見狀吃驚地睜大了眼,身體向前一傾,差點又要摔進水裡。好在梔月反應快,立刻將她給拉回來。
「……等,等一下?白梅……他不是……」
「他們和我說……千家的人和我說白梅是在雪春樓裡病死的……」小璇低跪在長廊邊,聲淚俱下。
過了一會兒,兩根沾滿污泥的鑲珠銀簪浮上來,順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水流漂往你們的方向,最後卡在湖池邊緣。
白梅頭頂的那支女簪,不見蹤影。
那銀簪正是蘭王府兩個少爺方才頭頂上戴著的簪子。
你彎身將銀簪撿起來,放入小璇手裡:「好好收著吧,也許……這是他們特別留下來給你的。」
考慮到這宅子現如今有會搶人髮簪的怪異之物需要防範,另一方面是帶著也算是能做個念想。
像這樣貼身佩戴的東西總是獨一無二,很難再找到第二組一模一樣的;即便外觀相同或相仿,誰先來了,意義就大大不同,就和人之間的緣份與姻緣一樣——這是貓苑那個管姻緣的傢伙在你前去詢問髮簪一事的時候跟你說的。
你當時很意外他那張口無遮攔的嘴,居然能說出那麼有意義的話語來。
『所以別想著買個差不多的就能混進去,你要是那麼做了……』姻緣神當時以指節重重一敲桌面,邪笑著,『我等著看你這小鬼被抓。』
獨一無二……你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姻緣神曾稱你和梔月這樣的存在不過是唾手可造的工具,沒什麼特別的。
帝君那時也承認以他的能耐,要想再製造出一模一樣的你們,確實是辦得到。
『至於那是否稱得上『同一人』……你們自己仔細想想吧。』
後來,梔月和你在那次視察受了重傷,他的精神受到了巨大影響,蛇妖鑽入體內後也時不時侵蝕著他的心魄。
你們費了很多心神、試了很多方法卻還是沒能讓梔月完全恢復,為此帝君曾私下和你談過,若是哪天真的沒有辦法了,他自有打算,讓你做好準備。
「小殷。」
獨一無二……
「小殷,你發什麼呆呢?」梔月拍了拍你。
你回過神,惘然道:「梔月,每個個體都是獨一無二的吧?就像每隻老鼠都不一樣……」
梔月眨了眨眼,似乎沒料到你會在這時候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他的視線停落在你眼裡好一會兒,垂下眼眸,輕聲說:「這是當然的了,小殷。」
「就算你哪天真的被燒成灰,也沒有人或別的東西可以取代你,不論是這池子裡複製他人面貌的妖怪,還是完美的神造之物。」他道。自髮絲凝聚而出的水珠從他臉前滑落,滴落在地。
「嗯,我也這麼想。」你說。但我不是在擔心我自己。你心道。
不管梔月變成了什麼樣子,他依然是他。
梔月偏了偏頭,神情有些困惑:「小殷,你突然間問這個,應該不是想故意讓我鼓勵你吧?」
聞言,你一愣:「呃……?沒有、我沒啊。」
梔月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你一定在想些什麼事,但他這次卻猜不到。
你嗯嗯啊啊胡亂發出了一些沒意義的聲音,接著轉口道:「這裡好像越來越暗了,不知道待會兒會發生什麼事,還是先從這裡出去再說吧。」
無論如何,這是現在最優先的事。
「說的也是。」
你們攙扶起痛哭失聲、緊握著鑲珠銀簪的小璇。梔月帶頭向廊柱鏡面般的表面戳進去。他從那頭將你和小璇拉過去,你感覺自己那一刻像是穿過一層由湖水構成的冰涼薄膜。
然而,就在穿過廊柱的同時,你好像隱約聽見這空間的另一個角落,有什麼東西從水裡爬出來的聲響……
還來不及去看情況,你就一個滑溜從廊柱的另一邊回到了豔陽高照的千家宅邸長廊邊緣。
要不是梔月拉住你腰帶,你又要落水一次。
小璇正努力地平復自己的情緒,抹了抹臉,指著不久前說是正廳方向的另一側,對你們道:「我先帶你們去換身衣服吧。」
你們確實有點狼狽,於是便跟隨小璇穿越長廊,途經正廳來到一間同樣能夠賞湖的房間。
她道:「給二位客人的房間已經清掃過,也備了乾淨衣物。若是不合身,再吩咐我就行。」
「小璇……也先去將濕衣服換下,馬上就回來。」她說。
梔月微微一笑:「謝謝。」
小璇迅速躬身後便離開了。
你和梔月進入房內將門掩上,來到屏風後頭果真看見幾套乾淨衣物整齊地擺放在床榻上。你們一邊將濕透的衣物換下,一邊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
然而,當梔月拉開衣襟時,他卻愣了一下。
「怎麼了?」你問。
「我的簪子好像……」
梔月左翻右找,這邊掏掏、那邊掏掏,搞了半天還是沒有結論。你忽然想起在水下的時候,那個泥魚怪物曾經撞開過梔月。加上那個爬出水的聲響……
不會吧?
你順手便拉開他衣襟看了看,也想幫忙找一找:「會不會是往下掉了,卡在內袋底?」
此時梔月動作忽然停下來,你覺得奇怪,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用一種非常奇妙的眼神注視著你,就道:「小殷,我知道你熱心助人,可是你這個習慣動作實在是——」
「嗯?你害羞嗎?我們都相處多少年了,你的裸體我又沒少見過。」你不以為意,但還是姑且放開了手,將衣襟蓋回去。
「小殷……不是這個問題。」梔月少見地用了淡淡的責備語氣:「我是怕有時候站在你身後的不是我,要是別人的話,你總不能掀他衣服呀。」
你一聽,覺得他好像話中有話,面色羞赧地指著他的鼻子喊道:「我、我還是知道不能掀女性衣服的好嗎!現在這不是重點啦!」
說完,你又伸手把他的衣襟順了順、整理好,恢復原狀。
梔月低頭蹙眉,不理解你在幹什麼,過了會兒他把濕衣服給脫下來,用力抖了抖,卻還是沒有看到他的髮簪。
「……好像真的不見了。」
你見到那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是不是方才掉進湖裡了?你有印象嗎?」
「就是那個泥魚怪撞到你的時候。」
「當時情況太混亂了,而且泥魚撞過來的時候四周全是沙土,看不太到東西。只知道裡頭有許多人的魂魄。說到這個,還得想辦法讓老鼠去收回湖底魂魄才行……」
「我們要現在回去找嗎?」他問。
你一邊把自己頭髮裡的水擰乾、將自己的濕衣服褪下,並從小璇給你們備好的幾套衣物中挑出較為合身的穿上,一邊想著該怎麼做比較好。
這衣服料子也太好了吧,有錢人家都穿這種東西嗎?你心裡想著的同時,多摸了幾把。
「我們還是先去和小璇說一聲吧,免得有東西冒充你,他以為你想離開就把他直接送出門去了。」
「先讓小璇知道我們的打算後,我們再回去找。」你提議,然後重新繫上佩刀、收好自己的簪子。
梔月點點頭,接著也擰乾自己的頭髮,轉身更換衣物。
過去這些年歲裡,為了避免梔月的身心狀況惡化,你每天都比從前更仔細地觀察他。
而你偶爾會在他身體皮膚上看見一些細碎冰霜,正是蛇妖仍留在他體內的證據。這些凝結形狀像蛇鱗的冰晶,時常出現在皮膚不同位置,彷彿蛇妖能隨時在他體內遊走似的。
此刻有些冰晶分佈在他腰後,有些則在手背上。
現在見到那些冰晶你竟忽然有點放心了。對你們來說要想分辨本尊和仿冒品還是容易的,一是一雙能夠看見魂魄的眼睛,二是梔月身體裡有蛇妖。
你打賭那些污泥再怎麼能複製衣著樣貌和心智,這隨機結冰的情況,對方肯定仿造不了。
雖說湖中泥魚讓你們知道污泥化形成的人可能帶著靈魂,不過梔月的靈魂你自然認得,這點倒不必擔心。
接下來得想想辦法捉住那個污泥,讓老鼠把那些魂魄給收了。
你走向窗邊,思考著方才泥魚怪物的情況,喃喃道:「不知道那些污泥是一團團分著靈魂上岸,還是全部一起。」
「若是分散著,要抓到可就不容易了,在水下收魂恐怕不實際,它在水裡的移動感覺很靈活。」梔月道。
難怪小璇說許多人都躲起來,大約也是害怕被偷襲吧。
你望著窗外思考著,卻好像看見了預期以外的景色。
為何外面不是庭院和池湖?不是說都看得見麼?
透過窗欞,你看見四周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料理器具,檯面上下有儲備的食材,木架上也有許多應該是用來存放香料的盒子和罐子。
窗外景象很明顯是間廚舍。
在本應該是面對庭院和池湖方向的窗外?怎麼都不合理吧。
爐灶那處正冒著熱煙,有個穿著看起來像是家中婢女的人正顫抖地往大鐵鍋裡倒了些你不熟悉的食材,如同煤炭那般漆黑,似乎還有股血腥味和悶濕的氣息。
「誰……誰會做這種邪氣蒸騰的菜餚?他根本不知如何下廚吧!」你不禁退開窗邊一步,脫口道。
還是你見識淺薄,那其實是藥材補湯……?
「嗯?小殷你說什麼?」梔月聽見你突如其來的呼喊,將手穿進外袍袖子裡,邊整理著衣襟走到你身側。
不,不對。那分明是團黑泥和油水吧!
那婢女一將泥倒進去後,釜底柴火驟然攀到了鍋口,像是想要將裡頭的東西焚燒殆盡。她驚恐地瞪著那大鐵鍋,瑟縮到角落去。
好像有什麼奇怪的聲響……像是尖銳的嘶叫。
「她是想把那團泥煮熟嗎?」你錯愕道。
下一刻,滾燙鍋中那團黑泥彷彿能聽見說話聲似的,忽然鼓動了下。
接著,大釜以一種怪異角度被裡頭伸出的一隻手掀起來、用力一震,黑泥從鍋子翻下爐灶,帶著火吞下了驚聲尖叫的婢女,接著硬生生穿過整個廚舍,朝你們的方向噴過來——
你和梔月驚覺大事不妙,這摻了油脂的黑泥火燒沒用,那婢女突發奇想用煮的想煮熟它,卻好像也死不了似的。
梔月立即把外袍拉好,回到床榻邊拿起佩刀繫回腰間,你迅速思索那些千家規矩裡寫的關於窗景異狀,列出的是什麼應對方法。
對了……疏影廳……在哪?
帶火污泥撞上窗格,發出巨大聲響。
梔月瞥了你一眼知道你沒記住名字,立刻道:「是正廳,我們趕緊過去。」
梔月迅速用絹布重新遮覆口鼻,也提醒你把絹布固定回去遮覆下半面容,然後馬上拉著你衝出門。
你倆接著往疏影廳狂奔。
門外環水而建的長廊和建築,有許多處大概是當初為了賞湖意趣,設置了造型特殊的空窗,此時後頭映出的景色與園林他處造景有些差異,卻又好像能彼此融和。
來時的路你們雖然記下了,但這些錯誤窗景實在過於擾人視聽,造成你們在分辨前往正廳的路上耗費更多時間。
兩隻小老鼠這時從梔月袖子裡重新凝聚、跳到前頭,透過聞嗅氣味給你們指路。
那一剎,身後房門方向忽然一個巨響,接著噗嗤一聲,好像是泥巴砸在地上。
「它怎麼還真的出來了!」你驚呼。
據黑泥從火中伸出手的模樣來看,和泥魚應是同一類,既然如此,理應在它造成更多傷害前抓住它。可這團泥此時此刻燒得像火球似的,現在去抓,豈不是引火燒身?
而且,這東西……大約也在異象齊聚的千宅裡待了數日以上,即便想用幻術拖住它,恐怕也會很快被破解吧?
小璇那邊也得盡快告知她關於梔月髮簪的事,以免有其他污泥假冒逃脫。
判斷眼下情勢後,你們決定優先遵照規矩,先跑到疏影廳再說。
你們派出其中一隻老鼠去找小璇,若是她真遇上假冒的梔月,老鼠能率先分辨出來、給她明示。等你們順利抵達正廳,再根據情況找小璇說明詳細事情經過。
至於那團滿是油脂的火燒污泥……一時間想不出什麼方法來應對,還是先別碰,免得到時變成真正的「火燒眉毛」。
燒燙傷可不是咬牙硬撐就能忍過去的,更何況這不是普通燃燒物,用水去澆恐造成浮油更快擴散;若是衣物不小心沾上火油恐怕要遭烈焰吞噬。
那樣一來,即便不死,也足以令你們失去行動能力,在想出好方法前還是別亂嘗試吧。
好在它的移動速度……沒有很快。
至少它現在還是團爛泥,只要別突然間長出腳來。
應該……不會吧?
這不想沒事,一想,絕望透頂。
就在那僅僅一念之間,你眼睛還沒來得及眨一下,就看見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忽然跨出了兩條黑黃黑黃,閃著油光的人腿。
然後,從地上直直站了起來。
「救命啊啊啊!」你崩潰地大喊。
真有兩條腿也就算了,令你頭皮發麻雙腿發軟的是它接著居然又伸出了五六條腿、全是腿!密密麻麻地並排在一起,活像是條人蟲似的,極度噁心!
「幻術不是這麼運作的吧!不是我想了就該成真的吧!我又沒有用!」你覺得自己的腦袋在尖叫。
你和梔月的狂奔很快地就被真正意義上腳底抹油的傢伙給追上了。
滑啊,太滑了。
木質長廊道上此時全沾著那團帶火又長腳的黑泥行動過程中留下的油脂,以及燃燒著的火焰。而且黑泥仍在飛速逼近。
軟泥質地的腿在移動時發出粘膩的啪嗒聲。你覺得自己的雙耳彷彿自此遭受污染了。
「——這下不處理它肯定不行!」梔月有些慌忙道:「長腳還帶油著火,放它走恐怕要讓整個宅子都給燒盡了。」
他倏地停下腳步轉過身,擋住那東西的去路。
「帝君保佑、帝君保佑!眼睛要看著這東西簡直要我的命!」你跟著轉過去,卻哀嚎著抓緊了梔月。
冷靜、冷靜。
「首要目標是控制對方行動和滅火……」你深吸氣,再吐氣。
「掩蓋使之與空氣隔絕,或移除可燃之物,抑或降低溫度……」
什麼移除可燃之物——它自己就是那個可燃物!
你們絞盡腦汁思考著該怎麼辦,是否要將它一路引到井中再將井口蓋起來,畢竟那井水好像能壓制黑泥的行動,也許可行。
或者用幻術讓它以為自己就在井中、暫時拖住它,又或者索性遵照規則直接跑回疏影廳,也許一切就會恢復正常。
然而,對於火燒泥長腳移動依然可能擴大火勢的顧慮,以及你一看見那幾條腿就頭皮發麻無法專心,最終導致那團火燒泥朝你撲過來的時候,你們還是沒能找出阻止它的安全方法。
那瞬間它像極了自高空墜落的烈日,你彷彿還看見抖動抽搐的輪廓長出好幾隻手臂,朝著你胸口揮舞著利爪。
「小殷,退後!」你正要躲開,一股強勁力道已經按在你胸口並將你向後推了一把,火燒泥伸出的手臂從你眼前不到兩寸距離處被一道銀光倏地削斷,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眨眼間,梔月收刀入鞘,一個旋身持鞘直直戳進火燒泥其中一個膝蓋窩,硬生生將它打回門邊,袖口卻也因此沾上了少許油脂。
好在那真的只有一點點油,他迅速用手蓋住隔絕空氣,小火苗很快就熄滅了。
「快去找小璇!問問她能不能取來濕的被褥或何處有大缸,我們把它整個包起來或封進去!」他迅速說道:「我先在這裡攔住它。」
你立即頷首:「好,你小心安全!」接著轉身催促老鼠趕緊帶你找到小璇。
幸運的是,才彎過轉角,小璇就已經帶著滅火之物跟隨著方才派出去的老鼠,朝你們的方向趕來。
你二話不說帶著小璇往梔月所在方向跑去。
他顯然聽見了腳步聲,回頭一瞥,讓你和小璇馬上抓緊濕被褥兩端。
你們緊張地站開,使盡全力拉住被角以免脫手,穿斗篷的小鼠不知何時已經爬進你衣襟,叼出你的髮簪往梔月頭頂忽地跳過去。
那黑泥一見到那支簪子—也不知究竟是哪個眼睛看見的—果真像剛才那樣瘋狂撲跳過去。
誘餌?奇怪了,怎麼就愛搶我和梔月的簪?你不禁疑惑。
對了……既然它想逃離千家,用訪客的臉比起用家僕婢女的容貌,肯定更不會被懷疑吧?而且冒充你們更不容易被家中其他人拆穿。
小鼠抓準時機,在那團火燒泥的手幾乎勾住髮簪時向下一躍,梔月蹲身閃過另一隻自火中伸出的手臂,刀鞘從底下向上一勾、反手一甩,就把那團泥順勢給砸到了地上,幾乎要將它給砸回爛泥的模樣。
「數到三蓋上去!」你對小璇喊道:「一、二、三!」
你和小璇默契還算不錯,拉著被褥齊齊朝摔爛在地上的火燒泥鋪蓋過去,企圖將它與空氣隔絕。
你們將全身的力量都壓到了被褥邊緣,梔月也來幫忙壓住另一側。
「千萬壓緊,別讓它出來,它身上全是溫度極高的火油和石脂。」梔月肅聲叮囑道。
小璇驚恐地瞪著中間那扭動不已的東西,錯愕道:「即便我親眼見過狗被井水融成一團泥,但這……它為什麼長出了那麼多手腳……?」
泥團在浸濕的被褥裡掙扎著,它那些從泥中伸出來的四肢好像源源不絕似地,不知有多少人的份量,在裡頭對著上方和四邊拳打腳踢,若不使力壓緊,被角必會被扯開。
手掌和腳掌的形狀在它掙扎過程中一下一下地從被褥裡浮出來,乍一看,竟好像你們真要聯手將幾個人活活悶死在裡頭似的……景象實在令人心驚。
火燒泥發出尖聲哭嚎,卻由於受濕被褥悶住,聽起來幾乎要窒息似的。
「它為何這麼想要出去?為什麼即便早已不成人形,也要奪人面貌、甚至裝成一隻狗,離開這個宅邸?」你心道。
你一邊壓緊所有縫隙,一邊等待足夠時間以確保火勢完全熄滅。那麼大的火,幾乎同一個成年人那樣高、兩三人並肩那麼寬,最好等上個半刻鐘再掀開被褥,以免又重新燒起來。
這東西究竟是誰?
你思索著,又再度想起湖中泥魚裡頭那些翻騰的魂魄們。
或者,他們是誰……?
此時,小璇大約是受到眼前景象驚嚇,竟忽然有些壓不住。
兩隻黑色畸形泥手從邊緣探出來。
你立刻抓起刀鞘往那兩隻手用力各敲一下,它們便吃痛地縮了回去。
「小璇,仔細蓋緊!否則會再次燒起來的。」你出聲拉回小璇的注意力,讓她趁現在按好方才那兩隻手的位置的縫隙。
她愣了一下,回過神道:「啊……對不起!我知道了。」語畢立刻壓緊被褥周圍。
你們在原地等了大約半刻鐘至一刻鐘時間,估計裡頭的火燒泥已經確實熄滅變成普通黑泥……
不對,不是普通黑泥,雖然它沒能再找到突破口,求生意志卻依然頗旺盛。
「梔月,我看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把它弄暈啊?」
這宅中的魂魄待在裡頭,就讓黑泥動了起來,好像真的變成活生生的人似的。不過,這東西剛才看並沒有腦袋,這樣弄得暈嗎?
這麼說來,弄不暈的話,這樣悶住他,他的掙扎也不會消停對吧?
「我都已經把它砸在地上了,它還能這麼掙扎,說明打不暈。」梔月皺眉苦思著。
「總不可能我們幾個坐在這兒等它踢累了睡著吧?」你道。
污泥裡的靈魂你們是要讓老鼠帶回去的。
但是以這黑泥目前模樣來看,姑且也稱得上活蹦亂跳,靈魂會卡在泥裡頭難以抽出,因此牠們無法直接帶走。
此時,小璇望著不斷浮現的手掌和腳掌形狀,開口問道:「狗和偽裝成我的那些,被潑了水後會變回泥,那它現在已經是團黑泥了……再潑井水還能制服它嗎?」
聽聞此言,你忽然注意到一個問題。
為何井水能快速破除黑泥的偽裝,令它們無法動彈,只得從頭再來一次?
又為何,不久前它們會在水下掙扎,卻能在白梅投湖自盡後爬上岸來?
白梅投湖後,原先完全沒有變化的天色才真正日落;根據小璇當時悲切的反應來看,她之前並不知道白梅自盡之事,也沒有見過池湖倒影空間中的日落。
她也說過前回是等燭火熄滅、真正的千家也有夕陽時,一切就恢復正常了。
這樣看來白梅十之八九是那個空間存在的主因,而湖影之中的湖中靈魂是受白梅所困。
那麼最終它們得以出水上岸,是否是因為白梅的一生在夕日映湖時終結,因此他無法影響夕日之後的時間點?而襲擊小璇的泥,則可能是趁夜摸上岸的?
這表示,至少午後至日落前,池湖倒影裡的世界與真正的千家是可以相互連接的嗎?並且能透過廊柱穿梭來回?
遠離池湖的門邊井水既然有效,那也許意味著所有能產生倒影的水體,都可以被白梅影響。只要時間點正確。
思緒至此,你和梔月不約而同看了眼天色。
時辰方過午,距離日落還有好一陣子呢。
小璇見你們雙雙望向天空,也跟著抬頭:「怎麼了嗎?」
你偏頭指了指身後池湖,對小璇說:「我們在想,黑泥能夠被井水抑制住,也許正是因為白梅。」
「……白梅?」小璇感到疑惑。
梔月點點頭,將你二人所思,完整而簡要地說給她聽,然後向小璇解釋道:「白梅可能在幫忙阻止黑泥化成的人和狗從宅裡逃出去。」
小璇聽了,說是大致理解你們的意思,便道:「午後至日落……所以這段時間其實比較安全的嗎?」
「只能說相對而言吧,畢竟夜間上岸的黑泥也不知有多少個。現在我們壓著的也許就是其中之一。」你道。
她沮喪地垂下頭:「只不過……剛剛那樣子是不是代表,倒影空間裡提早日落了?」
「我總感覺那就是白梅說的,他來見我的時刻,也就是最後一面。」小璇說到此處,神色又更加黯淡:「他應該已經幫不上忙了吧。」
你和梔月思忖了會兒,接著你說:「還有機會,方才二位少爺的簪子浮上水面,白梅的卻沒有。既然有希望我們就得試試。」
你和梔月對小鼠們輕輕一揮手,讓牠們去取井水來。雖說池湖之水可能也行,但保險起見,還是井水好。
小璇見兩隻小老鼠這麼聽話地朝門口方向去,意味深長地重新審視了你們一遍。
「我還記得當時少爺說了『他們把人帶回該待的地方』……」她直視著你們,開口道:「你們其實不是千老爺的朋友吧?」
「那些老鼠也不是普通老鼠吧。」她問,語氣卻近乎肯定。
你與梔月對視一眼,吐了口氣:「我們就直說了——」
「我們是來捉妖的。」
小璇一聽,立即低頭看了眼著蠕動的被褥中央,狐疑地盯著你們:「……我就覺得即便是待過南域的,聽完了這麼多詭異規矩也不會想留宿。你們打從最開始就是為此而來?」
梔月頷首,召來以人形姿態提著水桶回到你們身邊的老鼠侍者。小璇驚訝的目光落在侍者身上,一時間愣得說不出話來。
「詳細的我們可以晚點跟你解釋,現在先把這東西給制伏了吧。」梔月說完,讓一名侍者將井水沖上。
老鼠澆花似地將井水緩緩淋在被褥中央鼓起處,深怕一整桶直接下去,裡頭魂魄可能瞬間被擠出來,會像一開始一樣,還來不及抓就給它跑了。
你見狀忽然冒出一個奇怪想法:「如果水太多會變成像假冒小璇的那灘爛泥;那澆得適當的話,這泥不會剛好就這麼發芽了吧?」
小璇聽了,露出一臉無法理解的神情看著你:「為什麼……會發芽?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努了努嘴,指著穿斗篷的老鼠侍者:「我只是覺得這種澆水法也太優雅了,就算不能一次倒下去,也不用一邊澆一邊繞圈圈吧!搞得像要種植物似的。」
老鼠侍者不著痕跡地潑了一點水到你臉上讓你閉嘴。
梔月無奈一笑:「小璇,別在意。小殷有時候就愛亂講話。」
小璇有些詫異:「你怎麼有辦法忍受他的怪腦袋?」
「喂,說什麼呢,這叫想像力充沛妳懂不懂?」你忍不住反駁。
梔月聽了又笑起來,小璇對眼前這幅情景卻是感到更困惑了。
黑泥一點一點地安份下來,你掀開被褥,其中靈魂像是漂浮在水中央的小油滴,此時慢慢地浮上表面。
你伸手將那滴油撈起,它倏地成了一簇掌心大的金紅小火苗。
另一名侍者提著燈籠上前來,你便將那簇火焰安置到燈籠裡頭。紅燈籠亮起幽微光芒,在白晝之中不大顯眼。
說也奇怪,當靈魂脫離黑泥後,這附近的窗景居然紛紛恢復原狀,悉數透出該有的景色。
難道這些景色錯亂的窗景,起初正是為了對付黑泥?有冒充者在千家走動的時候,窗景就會產生錯誤畫面,好減慢它們的速度。
而要求見到異狀的人回到正廳,沿路禁止東張西望,是為了讓人能夠順利脫離黑泥的追捕吧。
這回可說是歪打正著了?
這麼一來,要想從這偌大宅邸園林之中找到剩下的黑泥或冒充者,就不用在這大家都躲起來的空蕩屋宅中一個個角落地翻。
也許可以透過窗景異狀逆著找回去。
此時,小璇站起身,拖著濕被褥往還在燃燒的長廊一處走過去:「好了,剩下的我來收拾吧。」
「還好這些火只在污泥和油脂沾附的部分燃燒,還沒有沿著木廊道燒到別處去,濕被褥蓋上去一陣子應該就能熄滅。」小璇的語氣很鎮定:「火燒廚舍我在蘭王府的時候也見過了,這點火還算好處理。」
「火、火燒廚舍……?」
小璇說:「那兩個少爺曾經想用廚房的火偷烤肉,說是出門玩獵得一隻大山豬帶回來給全府吃。也不知他們究竟在想什麼,把整個爐灶弄得都是油,亂七八糟的,最後整個燒起來了。」
你一聽,不可置信地皺起眉。
小璇一聽,不由得莞爾:「挺笨的對吧?」
「明明是兩個成年人,卻還能把整個爐子和整隻豬給燒了。但就是他們這樣的兩個人,將我和白梅帶回了蘭王府,讓我們從此得以溫飽、安穩過日子。」小璇說。
「即使做錯事也會挨罵,待在蘭王府的日子依然比在千宅好太多了。可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想看著千宅其他人一個個失蹤或發瘋。」
「所以,請你們幫幫我,抓住你們口中那些妖,讓這宅子恢復平靜吧。」她說完,動作俐落地將濕被褥蓋到木廊道燒起來的部分。
你挺起胸膛拍拍胸口,另一手搭到了夥伴的肩上,對小璇道:「當然,就交給我們吧。」
才剛說完,卻覺得胸口好像少了什麼,這才想起方才一團混亂之中,老鼠拿了你的簪子做誘餌。梔月注意到你的表情,手伸入衣襟將髮簪取出遞到你手裡,笑了笑:「是不是差點忘了?」
你哈哈兩聲,將髮簪收回衣襟底下的內袋裡:「那麼,我們這就去把剩下的污泥給找出來吧。」
「謝謝你們,從進門來就一直在幫我。甚至還幫忙做擦地剪瓷瓶碎片這種明明是我該負責的事。」
「年前掃除嘛,地方大就特別辛苦,舉手之勞。」此話一出,你忽然感覺有道屬於老鼠的視線射了過來。
這時候,梔月冷不防地補了一句:「小殷,每年過年前打掃,你都是最後一個才起床做的。」
你沒料到他居然會在這時候突然把你給賣了,驚訝地睜大了眼反駁道:「我只是稍微睡晚一點而已——」說著說著,聲音卻漸弱下來。
小璇見了,噗嗤一笑。
你用力一拍梔月肩膀,拉開話題:「好了!這會兒我們真的得趕緊去找到污泥,並且把你的簪子給拿回來。」
「雖然千家宅邸很大,但那團泥既然想逃出去,它勢必會想盡辦法從窗景異狀之中找到出路,我們得抓住它,免得過不了多久就會看到一個人帶著你的臉在外頭逍遙了。」你說道。
離開前,你們向小璇簡明扼要的說明梔月髮簪遺失一事,讓她多加小心。小璇聽完後頷首讓你們儘管放心去找污泥,若是她遇到什麼情況,會盡快前去正廳或井水邊待著。
出發時,梔月掃視了下目前視野可及之處,除了池湖、環水而建的木廊道和通往宅邸各個廳的走廊以外,還有些地方鋪著石子路。
「小殷,我們一起行動吧。」梔月在你踏上石子路時這麼提議:「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我們漏掉了什麼重要的細節。」
聽到謹慎的夥伴這麼說,你心底一股緊張感油然而生:「怎麼了?想到什麼事嗎?」
梔月有些遲疑地搖搖頭道:「我還不太確定,只是一種感覺。」
你倆談論著目前為止的經歷同時,也一邊快步穿過通往大門方向的最短路徑,從門邊起頭朝宅子深處觀察、搜索黑泥的蹤跡,並且讓老鼠一起幫忙。
「……我們原先以為錯誤窗景會是種幻象,可黑泥一開始卻能從廚舍穿過窗櫺追上我們。」梔月一邊思索,一邊說。
「看來當時是千家兩處完全分離的角落,透過窗戶被連接在一塊兒了。可這是如何做到的?」
梔月說他也不大確定,於是便將全數規則再唸一遍,蹙眉思考其中蹊蹺:「規矩中除了窗景,也特別強調了鏡面異狀及反射光線之物的危險,這是為什麼?也許兩者之間有什麼關連……」
你瞥了眼池湖方向,陷入短暫沉思:「倒影和真實、鏡中和鏡外,皆是兩側……這是有『表裡世界』?」
你仔細查看四周窗景,試著在眼前這條除了幾個賞湖空窗外,近乎空蕩的長廊上找出黑泥經過的蹤跡。
「這水面、鏡面、反光之物,都能反射出附近景色,那麼它們應該有差不多的功效,也就是製造出一個『裡側』的空間。」
「這種空間出現於千宅內部,就會使得已經很大的千家變得像是迷宮一般錯綜複雜。」
梔月抿唇,思忖半刻又道:「而讓賓客避免攜帶這些東西入宅,則是想避免這些隨身之物意外與千宅『連接』,讓黑泥得以躲藏其中,最終被夾帶出宅邸。」
「既然目的都是阻止黑泥逃脫,那若是我們反過來,進入鏡面和反光之物映出的景色,最終是不是就能直搗黃龍,找到那個拿走你簪子的黑泥?」
「可奇怪的是,用井水制伏火燒泥,足以證明即便湖影空間已日落,白梅連接表裡空間、控制水體的能力仍舊運作著。」
梔月警戒地問道:「那為什麼當時我們離開湖景時,你卻還是聽見有東西爬出水面的聲音?」
「爬出水的,真的只是我們在水下看見的污泥嗎?還是別的東西?」他轉向池湖所在方向,搖了搖頭。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白梅甚至沒有魂魄,最終化成了個淡淡影子投入湖裡,並聲稱要看見千宅的衣冠禽獸全數死去,屍身才會浮上水面。並且,在那之前——」
「他會來『見小璇一面』。」
「這見不都見過了嗎?而且還兩次了。」你困惑地皺起眉,想起不久前撿瓷瓶碎片的時候。
此時,梔月轉過頭輕聲詢問你:「小殷,如果有天我離開你,但決定未來有一日會再去見你一面,你覺得——」
「見面的那天,我會想用一個真實肉身還是鬼影去見你?而我們是否該坐下來說點話、敘舊談心?」
「若是不幸有外人打擾,你會怎麼做?」他問。
聽見梔月這個嚴肅的問題,你心底突然間有些發慌。
這對你來說已經不是純粹的假想情況,而是真有可能發生的未來。這讓你再次想起帝君和你私下談的那些——
關於梔月有一天可能真的會離開你的事。
帝君說讓你做好心裡準備,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梔月很有可能變得不再是你認識的模樣,他可能身心受到侵蝕、再無理智殘存。
帝君說他可以再造出一個與梔月同樣的存在,讓他陪伴你。但是你深知倘若此事成真,即便樣貌別無二致,那也絕不是同一個人了。
你有些鼻酸地甩甩頭,拉回思緒:「換做是我的話……」
「我想讓你看見完整的我,然後好好道別。」
梔月聽了,朝你露出一個淡淡微笑,似是對於你的答案感到安心和理解。
他說:「我也是,小殷。」
「我會讓你見到我的容貌、聽見我的聲音,用你最熟悉的模樣出現在你面前。」他又道。
你見他那副表情,越發感到不安與不踏實。你有種感覺,好像其實梔月對於那件事早已做好準備了,就你到如今還是不敢真正面對那份情緒和情感。
「……如果你不理我,我肯定想盡辦法引起你的注意,若是有人來打擾我們,我就會趕走他。」你賭氣地說。
梔月抿起唇笑了笑:「而我們現在顯然是被白梅用同樣的方法給支開了。」
「白梅應該不會傷害小璇,但在他做完想做的事之前,我們恐怕要與『千家迷宮』還有剩下的黑泥搏鬥好一陣子了。」他指著長廊前方這麼說道。
只見方才幾乎空蕩的長廊和周圍窗景之間,竟出現了好幾面原本不存在的鏡子,各個都有一人那麼高。
眼前場面大約就缺一個寫著「歡迎挑戰」字樣的大匾額了吧。你心中無奈道。
「這就是他支開我們的方法?」你望著這些鏡子,哼了口氣:「知道我們能捉妖,就抓準時機想把黑泥往宅裡放了麼?」
只能說,白梅和你們的運氣大概很差吧。
第一次見到小璇,小璇以為是屋裡鬧鬼,大概態度很冷淡也不太理睬對方;第二次,你們正好成為打擾的人。他兩次都沒能和小璇好好說話,這回抓到了機會,終於找到事情讓你們忙了。
「看起來還順便提供了通道,有需要時可使用,卻也是黑泥可能出現的缺口。」梔月走到其中一面長鏡前,仔細觀察鏡中所映景象。
這幾面鏡子都如實映照出你們的全身和周圍景色,缺點就是表面有點髒和破損,映出的畫面稍淡,好像還有點兒半透明,除此之外確實是鏡子該有的模樣。
唯有一處明顯的不對勁。
那就是——
有個跟梔月樣貌相同的身影,竟然在你們盯著鏡子看的時候就這麼走了過去。
是鏡子裡,還是鏡子外?
你本來想直接衝進鏡內,但是才剛踏出一步,梔月便拉住你道:「等等。」
他轉身確認了下身後情況,確實沒有人影,仔細聆聽也沒有聽見附近有任何腳步聲,才放心地轉回來面向眼前全身鏡。
與梔月面貌相同的那個傢伙已經走向鏡內更遠處,似乎沒有注意到你們。他頭上就插著那支簪子,身穿與小璇替你們準備的、看上去相同的衣物,腰間有與梔月相同的佩刀。
「老鼠們會負責在鏡外繼續巡邏,我們先進去吧。」梔月說。
「既然白梅想支開我們,他應該會想辦法控制這些通道的方向,讓黑泥全部朝我們所在處集中。我們盡可能先去把你的簪子搶回來,並根據情況解決剩下的黑泥。」你說。
「嗯,沒問題。」梔月頷首,與你一前一後走進「梔月」所在的那面鏡子。
如同穿過廊柱一樣,又是一陣冰涼氣息掠過身體表層肌膚,彷彿將自身浸入湖水之中。
當你們兩人皆跨入形狀狹長的鏡面,眼前景色豁然開朗——出乎意料的是,這宅中風景,透著一股與千宅截然不同的氣息。
擺設、植栽、建築造型在風格上都與千宅園林相異,看上去就好像由另一個屋宅主人建置。池湖周圍以及環水而建的廊道倒是沒有太大差別。
你們張望四周,但你們在角落看見白梅投湖前抱著的、那個漆有金銀彩繪的大瓷瓶,伸手去摸卻一下子穿了過去,根本摸不著。
「這裡難道是——蘭王府?」
黑泥之所以能被困住,是因為這通道裡用的是蘭王府當時的建築格局嗎?但撞破窗格的火燒泥是從廚舍來的,也就是說,白梅是把千家和蘭王府兩者混合在一塊兒了。
假冒的梔月剛走過一個轉角,你正想追上去,卻聽見腰間傳來奇怪聲響。
尋聲去看,卻是梔月腰間的佩刀劇烈震動了一下,眨眼又毫無動靜。
你望著他的佩刀,想起被火燒泥追的時候,那隻幾乎要戳進你眼睛的手和接著閃過的銀光。
梔月的指尖按上刀鞘,睜大著眼,錯愕道:「那時候實在太近了……我……」
那時候梔月迅速抽刀砍斷了火燒泥的一隻手。
「小殷,對不起,我情急之下就——」梔月緊張地握著佩刀。
「你別道歉啦。」你抬眼給他一個微笑,讓他別在意。
你迅速解下覆蓋你和梔月口鼻的絹布,心想反正你們已經進入鏡中,梔月也早就被黑泥冒充,這遮臉的部分應該也就沒有必要。
你將兩條布用結打在一起,然後再將這兩塊連在一起的絹布捆至刀柄和刀鞘連接處,以防它自行出鞘。
「看樣子你的刀可能在那個時候因為反光,已經和千宅裡頭的通道連接上。為了安全,在抓到那個冒充你的傢伙和其他黑泥之前,絕不要拔出這把刀,知道嗎?」你將佩刀遞還給他,拍了拍他的手臂。
梔月點點頭,神色依然滿是愧疚。
見他那副表情,你無奈地嘆了口氣,用力一拍他肩膀:「你那時候可是救了我,抱歉什麼!」
梔月被你突然這麼大力地拍,彷彿整個人震了一下,這才恢復精神。他握緊佩刀,準備掛回腰間時猶豫了下,轉而解下腰帶將它纏繞在刀柄和刀鞘處,當作第二層保險。
「好了。」他稍微晃了晃佩刀,確認綁得夠緊後才放心。
你們二話不說,朝著方才冒充梔月的傢伙最後出現的方向快步走去。穿斗篷的小老鼠此時從你們身後跳進來,前後左右嗅了嗅,就帶頭走在前方。
「看來牠們是覺得外頭一隻老鼠看著就夠了。」
「行吧,小傢伙,帶路!」你說完,拉著梔月跟上去。
不過說也奇怪,牠跳進來之後,你們身後的通道口居然眨眼間就消失了,怎麼摸也摸不出能夠再次開啟通道口的門把或暗鎖,最終索性放棄。
反正,若是等捉完黑泥這些刻意被連結成迷宮的空間還不消失,你們硬闖也要闖出去。
小鼠帶著你們一路前進,沿路卻完全不見假梔月的身影,連廊下都沒有任何污泥腳印之類的痕跡,不知跑哪兒去了。
倒是走著走著,竟隱約聽見毫無起伏的聲音幽幽地從宅中某個角落飄過來:「救我。」
「救我。」
「救我。」
「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隨著聲音接近,還聞到一股濃烈的酸臭味。
是屍體的氣味。
循著聲響來源和氣味找過去卻覺得眼前景象愈來愈熟悉,最後竟然來到了火燒泥原本在的那個廚舍,所有物品和爐灶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但是從這裡的窗望出去,並沒有看見你們換衣服時所在的房間。
「這下子什麼時候在通道裡,什麼時候在通道外,很容易搞混欸。」你有些懊惱地說:「還沒記清楚千家全部的格局,現在還加上蘭王府,肯定會迷路。」
說是這樣說,你們倆還是在廚舍裡搜索了下,果真在角落找到一具屍體。
似乎是個女屍,身上衣物和小璇及被黑泥整個吞掉的婢女一樣,應該屬於千家婢女的共同服裝,表面滿是泥沙和水漬,看起來就像是從水裡被拉上來的。
腐爛程度很嚴重,尤其臉部,甚至能見到底下的骨頭了。而且血肉邊緣有被啃咬過的痕跡,殘留著黑中帶黃的髒污。
梔月以指尖沾了點屍體臉側的髒污,輕輕搓開,嗅了嗅:「果然是油脂……」
屍體早已見骨的下頷被黑泥一下一下地扯動,竟然還在重複相同話語。你立刻眨眼確認魂魄狀態,發現潰爛胸口邊掛著的一團心臟那麼大的黑泥裡頭,有小火苗若隱若現。
「這是……想透過黑泥讓自己能夠呼救嗎?」你覺得眼前景象實在不可置信:「為什麼她沒有像其他黑泥一樣逃出去?」
梔月蹲下身朝魂魄伸出手,打算將它從泥裡引出來。
然而他才剛接過焰火,屍體胸口血肉和污泥啪嗒一聲塌陷在他掌心裡頭。一股濃烈屍氣飄散而出,說話聲就此停止。
「……」梔月垂眸凝視著手裡微弱搖曳的焰火和不斷沿著指縫漏到地上的屍水和爛泥,緩緩道:「也許她只是選擇不那麼做罷了。」
語畢,他便將火焰安放入侍者遞過來的燈籠。
此時,門外又傳來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是那個假冒梔月的傢伙。
「怎麼回事,他剛剛難道是躲在附近偷看?明明就在附近,卻沒有出手攻擊或暗算我們,他在想什麼?」你悄聲對著夥伴道。
梔月有些困惑地蹙起眉,說:「假冒成小璇的黑泥即使遇到我們拜訪也還是先做了小璇會做的事,給我們講規則、取布囊。就連狗也是。」
「也許那就是這些黑泥奪簪換臉後受到的限制。」
「他拿走你的簪子欸,怎麼可能這麼善良。」你反駁道。
梔月思考了下,回應道:「照之前的情況,他拿了我的髮簪至少會是半個我。有點良心挺正常的,對吧?」說完,他視線落在你眼裡,像是想確認你對最後一句話是否認同。
你忍笑拍了梔月一下,拉著他來到外頭走廊:「那我們偷偷跟上去,看那個你要去哪兒。」
梔月說:「如果是現在的我,在思考這裡還有多少和那具屍體同樣情況的人等待收魂。」
你們一路尾隨假梔月,當你們來到一個轉角時,就聽見一種粘膩聲響從某個房間裡傳出來,似乎還伴隨著動物的低吼聲。
假梔月這時又轉進另一條走廊,接著便不見了,跟過去看也找不到。
「他是想給我們提示讓我們找到屍體?」你喃喃道。
小老鼠走在前頭將你們引導至聲音傳出的房間,房間的門輕掩著,但跟剛才一樣能聞到很重的腐屍味。你們推開門,氣味就散了出來。
房間裡頭擺放著許多書卷,案上有筆墨,牆上掛著一把狩獵用的弓和山豬頭骨,頗有一種炫耀的氣息。這些物品和白梅投湖時抱著的那個彩繪大瓷瓶一樣,看得見,卻摸不著,如同幻像一般。
「看來應該是其中一位蘭王府少爺的房間吧。」
地板上到處都是污泥,有些地方還沾出了狗腳印。
你們沿著狗腳印走進房間深處,就看到十幾具家僕婢女的屍體縮在角落裡和床榻邊。
他們的頭部也被啃咬得足以見骨,幾乎整張臉的皮肉都沒有了,全都沾著污泥和油脂,和你們找到的第一具屍體情況類似。
直到你們看見一條被好幾團污泥圍困、繫著紅色細繩的狗,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那應該是……小璇說的狗嗎?」你說道。
牠咧開滿口尖牙、扯下一名躺倒在地的家僕臉上血肉,入口咀嚼,胡亂吞下。牠不斷撕咬、嚼爛,彷彿要將那張臉徹底毀容。
周圍黑泥靠近屍體時牠就對它們大聲吠叫,當它們齊齊伸出好幾隻手臂想要搶奪一名家僕身上的髮簪時,牠便衝上去張嘴咬碎髮簪。
「牠在銷毀……牠想阻止黑泥用那人的面容逃出去。」
此時,圍著那條狗的黑泥們這時候倏地全往牠身上撲跳過去。
你和梔月衝上前去阻止,然而那些黑泥已經撲到狗身上想搶牠脖子上的繫繩,似乎對於剛才那支髮簪被咬碎感到非常不滿,讓它們再度失去了逃脫宅邸的機會。
那條狗咬住離牠最近的手臂,一口把污泥給吞下,你們則趕緊抓用刀鞘將那些黑泥撈開。
這一出手,果然引起了那些黑泥的注意。
他們頓時像之前的火燒泥一樣全數往你的方向衝過來,伸出好幾隻手要搶你的簪子。
「都已經不成人形了,該放棄了吧!」你不禁對那些黑泥裡頭的魂魄喝道:「這執著的程度都讓你們成妖了,怎麼還沒反應過來?你們都已經死啦!」
你刀鞘一伸,仿照梔月的作法鉤住那些手臂,向下用力一甩將一團團泥砸在地上。
那條狗注意到你們的舉動,也上前來協助,一口接著一口吞下那些泥手,不一會兒,只剩下薄薄一層泥包覆著殘餘魂魄。
沾著泥的魂魄暫時沒了行動能力,在地上如同一顆被掏出來的心臟虛弱地顫動著。
你和梔月見狀,趕緊抓準時機將這些魂魄引出泥水,悉數安放至老鼠侍者的燈籠中。
接著,你們重新檢視這些屍體,卻意外看見他們胸口的小火苗此時一個個都聚集到了燈籠邊漂浮著,好似在說他們已經等待這個時刻好久了。
你們掃視周圍,粗略計算了下才發現,加上剛收進燈籠裡的,魂魄總數量遠遠多於此處的屍體數量。看來有些屍體還在別處,至於這些面部被銷毀的家僕婢女,則是魂魄和屍體都留在原位。
你忽然想起小璇提過,當時想離開宅邸的某些人後來不是死了、瘋了,就是找地方躲起來了。
這房間這麼多人縮在角落,看起來確實像在躲藏。可怎就成死屍了?
梔月正搜索著屍體附近,似乎有些發現。
他從滿是髮簪碎塊的角落撿起其中幾根遞到你面前:「小殷,你看,這看起來比起咬碎,更像是人用手折斷的。」
你接過一看,斷裂處很乾脆,簪子其他地方完全沒有齒痕,還真像是折斷的。
接著他輕輕撫平其中一名婢女的衣袖,在她手臂後方找到一個帶油脂的泥手印,看上去像是被抓握的痕跡。再往旁邊幾具屍體上找,後頸和背心也有類似手印。
「這些人可能受到黑泥襲擊,乾脆銷毀自己的簪子想藉此阻止黑泥繼續追擊,或避免面容遭到複製,但最後還是死了。」他拉開幾名家僕的衣襟及褲腳,胸口和腿側皆有大片瘀血,推測是爭鬥時產生的傷。
「也可能是被拖下水,死後才被人撈起來……」你湊過去,找到幾個下頷尚且完整的屍體,扳開下顎,在他們口中發現不少淤泥。
梔月顯然也有注意到屍體口中淤泥,便道:「可能確實很大。」
你說:「死傷不少,不過現在看來,化成黑泥搶人簪子的並非全部。」
你和梔月重新梳理了下目前為止發生的事情:千宅發生怪事後,有些人想離開卻憑空消失,接著就出現一連串黑泥奪簪換臉事件。
白梅透過井水和製造迷宮的方式困住黑泥,在湖影空間日落之後,用同樣的方法支開你們,為的是好好與小璇見上一面。
在這期間,有東西從原本由白梅控制的水裡爬出來,過不久假冒的梔月出現了,而這個假冒者似乎還在暗中觀察你們,甚至疑似引導你們找到這些躲藏起來的屍體。
「梔月,你說……白梅阻止黑泥逃出去,那最初是誰引起宅中的怪事,再讓那些想逃離的家僕婢女憑空消失的啊?」
此外若真如梔月所說,就像冒充小璇和狗的黑泥一樣,冒充者會受到身份代表物限制而優先執行被仿冒之人會做的事——
「那假梔月不是上岸後就該來找我說話嗎?」你撇嘴道。
梔月聞言莞爾:「真正的我肯定會這麼做的,小殷。」他眼裡笑意如水波一樣擴散開來,像是從你的話語裡聽見了依附和歸宿。
「但是那個仿冒我的人終究有著自己的靈魂,即便面貌相同,有些地方還是會有差異。」他轉過頭,柔聲叮囑:「所以待會兒抓他的時候,你可千萬別手軟啊。」
「該用力就得用力。」
你一聽,立刻捏了他手臂一把:「你才是別看見那是自己就打不下去!」
梔月笑道:「我沒試過,但我盡力。倒是你千萬別被他搶了簪子,如果他變成你的模樣,要下手對我來說太折磨了。」
「那你還說我呢。」你瞥了他一眼,轉頭將燈籠邊剩下的靈魂放進燈籠裡,梔月也和你一起將他們悉數安置其中。
剛才的狗此時見危機終於解除,疲憊地走回門邊趴伏在地。
牠吻部和頸部附近毛髮早已因泥沙及血污沾染而糾結成塊,有些已經乾裂,渾身狼狽。然而即便困倦不堪,牠仍望著外邊豎起雙耳,像是在守門似的。
看來在剛剛的爭鬥之前,牠已經為了守住這些屍體吃過不少泥吧。
這時候,你再度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可這次不是遠離而是逐漸靠近,最後甚至停在房門口。
接著,你看見假冒梔月的傢伙手裡抱著一具女屍走進來,看臉部啃咬情況好像是方才你們在廚舍找到的那一具。
他將女屍擺放到那些屍體之中,嘆了口氣,對他們說了一句話。
「她是無辜的。」假梔月對著那些屍體懇切地說:「我也是。」
啊,他該不會接著要說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吧?
不,等等……現在說出這句話的到底算是梔月,還是那個外皮底下的傢伙?
你搖搖頭,打算無論他如何胡說八道,你都要在他彎下身時趁機抽回他頭上的髮簪,然後和梔月一起將他制伏,乾淨俐落地把魂魄收了。
這個冒充的傢伙說得再天花亂墜再有原因,到底還是個奪人面貌的黑泥、是湖水下衝撞梔月和小璇的泥魚怪物,只要你抽掉簪子,過不了多久他就沒戲唱了。
梔月一定也理解這點。
他的手已經按在刀鞘上,隨時準備行動。
然而蹲在地上的傢伙,卻用著那張你再熟悉不過的臉,垂下眼眸面色歉疚地續道:「我們也不想成為那樣的妖怪,與他們同流合污。」
「可只要是為了你們,為了帶你們離開,無論什麼我都會去做……對不起,最後卻是這種結果。」假冒者望著那些無臉屍體,輕聲哀嘆。
梔月握住刀鞘的手明顯地一顫。
『小殷,只要是為了你,是什麼我都做。』曾經,梔月為了你,用髮簪傷了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如果那時梔月沒有出手,當時灑遍房間地面的鮮血可能就是你的。
你還記得那支你幾乎每天都能見到的簪子,後來沾著乾涸的血,被貓苑的貓給送了回來……你當時躲在樓梯邊偷看,帝君接過髮簪時的神色有多凝重,你就有多不忍直視。
最熟悉的嗓音、最熟悉的容貌,說著似曾相識的句子,竟使你幾乎要碰到簪頭的手一瞬間停頓了。
那一瞬間,萬千思緒自你心頭掠過。
你思考著,將那根簪子抽掉代表著什麼?
他終究和梔月是不同的。他是黑泥,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的魂魄,用著不屬於他的面貌在行動。即便再像也不一樣。
既是亡魂,就該收;既是妖,就該降。
你深吸了口氣,心一橫、指尖向前一探捏住簪頭,輕而易舉地就將簪子從對方的髮髻抽掉,而你的手腕也在同時被一隻觸感與記憶中完全相同的手給握住了。
「小殷,我以為我這麼說你會理解我。」被抽掉了髮簪的冒充者這麼說道。
「沒想到你連聽聽事情經過的意願都沒有。」然後,他垂下眼眸,鬆手放開你。
梔月聽聞此言,竟有點不高興了。
大多時候神情淡然的他此時面色微慍,蹙起眉橫過刀鞘擋在你和那個冒充者之間,斥責道:「真正的我才不會跟小殷說這種話。」
「你可以要求我們理解和傾聽,但我不會原諒任何人用我的臉這般對小殷說話。」他肅聲道。
你覺得腦子裡稍微有點混亂,現在眼前的畫面是兩個梔月在吵架……?好奇怪的感覺!
但你還是故作鎮定地將髮簪收入衣襟內袋,讓冒充的那一個將他們至今為止的遭遇說與你們聽:「說吧,我們知道沒了簪子你們還能維持一陣子。」
你補充道:「我們確實需要了解情況,只是你必須明白我們最後會將你們所有人都帶回山城。」
「那種事已經沒關係了。只要我們還是千家的奴僕,就沒有活著出去的機會……」他深深嘆了口氣。
「至今為止唯二順利從這個房間走出迷宮抵達大門的方法,就只有冒充成狗和小璇。」
「越是逼真的偽裝越能平安走出迷宮。用誰的臉,就擔誰的事兒,先做他該有的行動——直到找到更好的替代品順利脫困並求救,即便最後要做一條狗。」
「而今日,有些人得知有外來的訪客,用的還是玉簪,實在高興極了。他們猜想用玉簪應該就能出得了大門,如同我們得出的規矩那樣,金銀玉簪似乎不受限制,而能同蘭王府的幻影一樣在宅中自由穿梭。」
聽到這裡,你有些疑惑,難道你們站在鏡前準備進入此處時他沒有注意到,是因為這些出入口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嗎?
而火燒泥之所以撞破窗格,是因為聽見了你們的說話聲?
他說著,苦澀一笑:「為了找出突破口一點一點地摸出法子,沒想到最後卻落得這種下場。」
語畢,他在屍體堆中與其他人並肩而坐,仰頭對你們道:「當初很多人轉眼間從大門被拖進湖底溺死,我不清楚為何身為奴僕、早就已經沒有選擇的我們,也要被如此對待……」
「也許那人認為,做千家的奴僕、侍奉千家比狗還不如,所以也不許活。」
「事已至此,見到你們方才的行動後,我明白我的一切都是徒勞。早已不成人形的我們早該死透,再怎麼掙扎都是沒有用的。」
「請將我們的魂魄都帶出去吧,應該還有一些在湖底。」他說完,緩緩閉上眼睛。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伴隨輕聲嘆息,假冒的梔月最終融化成一團黑泥,在地上看起來就像是再普通不過的髒污。
在這團泥當中,落著一個東西,上頭血跡斑斑,底下好像還寫著不少字。
梔月蹲下身,將魂魄收入燈籠裡頭後,伸手把那個東西從污泥裡頭挑出來。
「好像是塊布料。」他捏著角落,小心翼翼地將這塊布展開,仔細閱讀上頭大半被血跡覆蓋的文字:
———
《夕█湖》
長廊█水█建,湖█一亭██「夕錦」,為觀夕賞月之所。
一、湖中有█,為丹頂██錦鯉;此魚體白、身帶墨跡,頭頂一輪夕日且只有頭頂。
二、██食,然██魚體有頭頂以外之紅斑,████池湖入屋躲避,並遠離門窗及任何鏡█。
三、切勿久盯水中夕█倒影,時長未知。
夕█是女█夭怪,速█求扌█爰
———
讀著這些因血跡而殘缺的字句,你想起在門口的時候小璇曾提過千家的規矩寫不得。她當時暗指有人試過的後果應該就是這個吧。
裡頭有些敘述引起你的注意,有種熟悉感,你打算和梔月確認一下想法。
「這裡面提到的湖,應該就是指千家這個池湖吧?這個……有點凌亂的字,是在說那個夕錦庭有妖怪?」你拉著布料一角,指著最下面一行字。
梔月思索了下說:「這裡寫著夕什麼倒影,也許是指夕錦倒影或是夕陽倒影?但是妖怪……?」
「既然這是針對那片湖寫下的規矩,剛才冒充你的那個人也提到當初許多人是從大門被拖進湖底淹死的,那我們回到池湖去看看上面說的亭子吧。」你道。
「也好,湖底也還有魂魄要收,我們順道過去檢查一下,也許就會知道這上頭說的是什麼情況了。」梔月頷首,將布料摺好收起。
你們離開房間,沿著廊道往池湖周圍視野看起來比較寬闊的地方走,畢竟布上寫著觀月賞夕,那應該不會是太過隱蔽的地方。
剛才那條協助吃泥的黑狗見你們要離開,搖了搖尾巴,看了眼房間內部那些無臉屍體後,便垂著耳朵轉回來跟上你們的步伐。
沿著滿是泥沙污水的筆直長廊走到底,就見一道石造小飛虹橫跨池水一側,尾端連接著平緩石階,朝湖心蜿蜒而去。
終點處是一座亭子,上頭匾額題著夕錦亭三個字。
這夕錦亭外觀看上去破破爛爛,看起來像是因無人使用而荒廢許久造成的。庭內有木頭打造的漂亮坐椅……上頭怎麼好像有個奇怪的東西?
說是奇怪的東西可能不大對,但那個東西在那裡確實非常奇怪,因為——
那竟然是一條魚,還是錦鯉。
身側有一朵不知道從哪裡落來的紅海棠花。
你拉拉梔月的袖子,指著魚說:「呃……為什麼……魚會在椅子上?」
魚是不需要坐椅子的吧?牠甚至不應該離開湖水上岸來。就算牠跳出水面呼吸好了,也不至於一個不小心跳到亭子內有兩尺高的椅面上吧!
不可能是魚在賞湖吧?
魚在湖中不知湖,所以上岸賞湖?
你大略瞥了幾眼亭子周圍,亭子附近的水下也有不少魚,全是丹頂三色錦鯉。
「而且,」你瞇細了眼又道:「牠的鰭還在很優雅地擺動欸。牠不會覺得身體很乾嗎?」
梔月困惑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是那條魚,」說著,他再次將寫有文字的布料攤開,「只不過——」
「牠身上的紅色部分是不是有點多了?」
你剛沒太注意關於湖裡應該是什麼魚的敘述,便湊到梔月身邊重新讀了一下,發現上頭寫著湖裡養的,應該是那些在水中游動的丹頂三色錦鯉,因為只有頭部有圓形紅斑。
可是這條……嗯……趴在椅子上的錦鯉,反而只有頭部沒有紅色。
整條魚是夕日的紅,頭頂那塊則是白色的,乍看之下隱隱有花瓣的模樣,宛如身穿一襲紅衣頂著一朵小白梅。
「先不管這條魚為什麼在椅子上了,規矩上說有這種魚就要躲,還不能盯著水中夕什麼倒影……那要是夕錦亭真有妖怪,問題應該就在魚與倒影上,肯定脫不了干係。」你說。
根據這塊血跡斑斑的布料來看,這妖怪十之八九不是什麼好東西,會害人的。
那麼就是時候由你和梔月把它給揪出來,或想辦法降伏了。
於是,你和梔月悄悄地,瞥了眼夕錦亭的水中倒影。
這一看,就看見了小璇,和白梅。
倒影中的他們並肩坐在亭內椅上,恰似此時亭中在彼此身側的梅花頂錦鯉和紅海棠。
白梅面色沉重地將一個狹長木盒子遞給小璇,小璇疑惑的神情在她打開盒子的同時,也立即沉了下來。
「那個木盒……」梔月一眼就認出那件物品。
那是與你們進門前交給污泥假冒的小璇,一模一樣的盒子。小璇將盒中之物取出來,也正是那對你們為了潛入宅子而特別尋來的鏤花木簪。
她捏著那支簪子,手忍不住顫抖,厭惡之情溢於言表。
片刻之後,她將簪子重新收回盒中,對白梅說了些什麼。而就在那句話之後,白梅忽然憤怒地站起身、睜大眼睛瞪著小璇,用力指著那木盒說了好一長串話。
「完全聽不到……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聽見啊?」等你回神過來,自己已經趴伏在最靠近夕錦亭的石階邊緣了,可倒影之中的景象如同隔著細密玻璃的另一空間似的,雖能看見卻靜默無聲。
你想起你們見到白梅時,四周景色突然變暗,以為要等上大半天才能出去的時候,梔月就在池湖邊透過廊柱表面反光找到出入口的事。
白梅當時的臉色緊張得蒼白——當時他以為你們是來帶走小璇的,所以情急之下將小璇拖入水中,不知是要帶去哪裡。
現在再看這亭中之魚,你猜想白梅當時大概是想將小璇帶離你們身邊,再由千家別處或鏡中空間上岸吧。畢竟剛見到時他一直讓小璇把你們趕走。
於是你抬頭望向亭柱,由下而上觀察了下,注意到這亭子四周柱子和內部似乎映著水光,而且就像池湖邊的廊柱一樣隱隱反射著周圍景色。
「看來應該是同樣的道理吧。」你想著,就打算走進亭子裡看看。
你才剛向前踏一步,跟來的那條狗當即對著你們和亭子方向吠叫了幾聲,好像在發出警告。
梔月見牠這反應,立即拉住你:「……牠好像在說這樣直接進去太明顯了。」
你想了想,決定從旁找遮蔽物悄悄侵入夕錦亭。
如果這亭子和廊柱的運作原理差不多,搞不好你們倆個就這麼走進去,會直接走到小璇和白梅面前,確實過於明顯了。
只不過,這亭子可說是位於池水中央,既然能觀夕賞月,自然是四面開闊又透風。似乎沒有什麼可用於遮蔽又不顯得突兀的物品。
梔月低頭對身後招了招手,喚來和你們同行的老鼠侍者。他衣袖一揮將其化回了小鼠模樣:「小傢伙,借用一下你的眼睛和耳朵呀。」
你微微睜大眼,這宅子異狀怪事過多搞得你頭昏腦脹的,一時間還真沒想起老鼠。
於是,你們各自將一半的聽覺和視覺分別聯繫至小鼠身上。梔月對著亭邊角落動了動指尖,讓牠從亭柱邊繞至木椅下方,探進那魚與紅海棠並坐的亭內。灰黑的圓滾身子,使牠在陰影處看上去像是顆被擺在角落的鵝卵石。
小鼠才探進一個頭,你便聽見亭下迴聲徹響。老鼠的聽力對你們來說還是過於敏銳了些。
不過,正是此刻所需。
「棠紅,妳唯獨不應該屈服於這件事!」白梅怒吼:「千梨嚴都能做祖父了,妳說什麼都不能做他的婢妾!」
「……我沒有選擇的權利,白梅。如果有,我也不會留在這,更不會看到這個盒子擺在我面前。」小璇的聲音聽起來深沉平穩,但是你總感覺,那不是釋然,而是一種極度壓抑之後的麻木,毫無情感可言。
「這東西既然在這裡,就代表他要我閉嘴接受。像我們這樣的下人,無名無姓,沒有自由的。」
「我不能逃,要是被抓到……蘭王府滿門被滅,餘我一人,如今若是連我也死了,還有誰能記得你曾經存在過?」小璇搖搖頭,堅定地說:「我怎麼樣都得活下去。」
「我會殺了他。」白梅冷聲道:「在此之前,無人能離開這裡。」
「除了我,誰都不能碰你。」
小璇抬眼回望白梅,勾起淺笑,疼惜地輕撫他的臉:「謝謝你,可是比起這些,我更希望你好好的。」她拉起對方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個親暱的吻。
小璇接著柔聲道:「蘭王府不在了,但夕錦湖和這個亭子被千梨嚴保留下來於我而言也算是幸運。這裡充滿我們之間的回憶……我希望這片湖永遠映照著你的笑容,而不是憎恨。」
白梅聽了卻恨恨咬牙:「我不會好了,棠紅。」
「這一整年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見千家所有人,包括那些奴僕全都知道真相,卻選擇騙你。因為他們害怕妳知道我其實不在雪春樓後會想盡辦法離開千家,災難就會落到他們頭上,下一個女婢會成為那老頭的獵物。」
小璇搖搖頭,說:「我看見你留給我的那段訊息了,我明白原來夕日倒影和這片湖底成了你魂魄和屍身的歸宿。我知道我被千家的人騙了。」
「妳早在一年多前,遠在這園林剛改建好的時候就該收到了!」
「是千梨嚴那傢伙在修整園林時對格局刻意設計專拿來壓我,否則我怎麼會眼睜睜看著棠紅妳整整一年多時間……任他玩弄?」白梅說著說著,眼裡憤恨是越發明顯,血絲遍佈眼眶,再度紅得像兩輪夕陽。
你透過老鼠的耳朵在木椅底下靜靜聆聽,想起白梅抱壺坐在岸邊的景象,未曾料想過白梅最初竟是用這種方式,將自己的遺言寄於夕日湖影之中。
不過,也難怪只有小璇能在點了蠟燭後看見那樣的景色,這也許正是因為那屬於白梅和小璇共有的私密回憶。
小璇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白梅忽然緊緊抱住她,語氣近乎懇求:「棠紅,拜託妳,別再任由他擺佈了。」小璇這時再聽見這番話,本來毫無波瀾的雙眸閃過一絲動搖。
她沉默了好一陣,才重新鼓起勇氣,推開對方:「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你就別擔心了。」
「你該離開了,白梅,不要把自己困在千家,千梨嚴那樣的人不值得你這麼做。跟他們走吧,別做妖魔厲鬼傷人,那不是你。」她拾起木盒子,起身準備離開。
微風拂動,你的另一隻眼睛看見椅上紅海棠微微轉動了下,被風撥弄至邊緣,幾乎要翻落。
白梅勃然大怒,對於小璇此番話甚是感到不服氣:「妳認為我是妖魔鬼怪?」
棠紅低著頭,撇過臉咬著唇,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她紅著眼眶低聲道:「我認識的白梅不是這樣的。他很溫柔,他永遠知道我心裡真正在意的是什麼。」
你聽著,另一隻眼裡瞥見的動靜卻使你不由得分心。梔月不知為何雙手緊抓著袖口,肩膀隱隱顫抖。
你側頭去看,發現他竟然在掉眼淚。
你心想他是聽他倆對話聽著覺得傷心了,就默默地湊過去想給他一個擁抱安慰他一下。
然而你手才剛搭上去,梔月忽然像隻受驚的小老鼠瞪大了眼,連忙退後幾步遠離你,金色瞳眸裡兩道妖異細影清晰可見。
他在害怕。
和之前的徵狀一樣,他心裡感到害怕時那兩道屬於蛇妖的影子總是特別明顯。
可有什麼好怕的?各種各樣的妖怪也見多了吧,變成一條魚或變成一顆夕陽倒影還有什麼稀奇的嗎?
你出聲喚他:「梔月?」
可他卻因為這聲呼喚更顯驚懼:「……小殷,我……這麼多年……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他低下頭,連聲啜泣。
你見他步步向後退,似是想離開此處。
「你突然間說什麼呢?」你顧不得倒影中轉身抽手離白梅而去的小璇,只得趕緊解開與老鼠的視覺聯繫,上前一步拉住梔月。
「對不起……這些年我給你添麻煩了。」他嗚咽著,下一刻,竟然甩開你的手轉身沿著廊道飛快地往宅邸更深處跑了!
你愣了一愣,霎時驚覺:「他不會是聽到那句妖魔鬼怪聯想到自己……覺得我有天也會像小璇那樣趕他走,所以自己跑了吧?」
什麼邏輯啊這是!我看起來那麼無情嗎?你心道。
你二話不說便追了上去,卻在剛踏出兩步時,透過老鼠聽見耳邊傳來一句白梅的哀戚喊聲。
梔月的離去使你心慌意亂,根本顧不上白梅究竟對小璇喊了什麼,對方顯然也早已不在他身側。
你跑過蜿蜒的石階,穿過飛虹回到木廊道上。也不知怎麼的,梔月明明才跑過小飛虹沒幾個彈指的時間,追上去卻連半個影子都沒看見。
「喂!都三十年了過去了我也沒丟下你啊,凡間都稱這是一世了!」你喊道:「快回來,梔月!」
你環顧四周,面對錯綜複雜的廊道,實在沒辦法,嘆了口氣回過身揮揮手。
「小傢伙,快過來!」你將小老鼠召回腳邊,指著宅邸深處方向:「你稍微往前點兒,仔細聽聽何處有腳步聲。」
小老鼠立即吱了聲表示明白,飛跳著跑出去。
你翻過掌心,視線落在手中一個墨筆寫出的「幻」字上頭。
不知自何時起,這個字成了除瞬身符以外的常備字符——就為了應對現在這種情況。
自從那回視察重傷使得蛇妖入體後,梔月的心魄變得極不穩定,容易受到各種負面情緒刺激而影響反應和行動,更嚴重的情況他會像蛇一樣往陰暗狹窄的地方躲藏。
從那天起,你為了讓梔月能夠維持穩定的心緒—最好是無時無刻都開心—就常常想著如何逗他笑。
畢竟,在他恢復到能夠說話之前,連笑都是無聲的——久而久之,你便養成了抓到機會就說點怪話的習慣。
你握緊手心用力一揉,將那字符給揉掉催動法術,打算在找到梔月的同一刻施以幻覺將他給攔下來。
眼裡幻術是無法用在伙伴身上的,如同梔月的天雷不能劈在你頭上,白鎖鏈也無效,即便他對你氣個半死也不行。
你邁開步伐跟上老鼠,卻在彎過第一個轉角後,驚見宅中異象驟現。
本來已是迷宮的千宅頓時染上一片夕景,赤紅得宛如能滴血,一切格局甚至在你眼前來了個乾坤大挪移。
「……這下好了,小璇最後的話大概讓白梅鐵了心要把這宅子裡所有人給困住,連迷宮的路徑都換了!」
若說夕景湖畔如同早前情況受白梅所控制,那麼現在這千宅迷宮肯定不是什麼金銀玉簪自由行動能破解的。
一切端看他想不想讓人出去。
而千家最大的家主千梨嚴只要沒死,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身後池水響起低沉的鼓動聲,接著許多黑色泥漿和油脂從牆角、樑柱、廊道的縫隙間一點一點地流出來。木欄化成了畸形白骨,沿路排開竟似一條曲身的魚脊。
心急如焚的你在滿是黑泥的廊道上滑了好幾跤,弄得滿身油脂和污水,沾染著濃烈屍體腐臭味。
老鼠對著你吱叫,讓你再跟緊些。
廊道九彎十八拐,曲折難行,沿路竹林遮蔽視線,令你和老鼠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往前一小段距離。
「梔月!你快回來!我帶你回家!」
一點回應也沒有。
梔月跑得沒影,此時連老鼠也聽不見腳步聲、嗅不著氣味,你們一人一鼠暫時失了線索。這裡確實比方才更加狹窄了,只是通道實在太多、景色相似而難以辨別,若是隨意深入,容易自困其中。
宅邸和園林仍在持續變幻,夕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東南西北頓時成了無用的方位指示。
「肯定有辦法。」你想起梔月身上的冰鱗,低頭檢查地面。
蛇妖對他的影響愈大,皮膚表層結出的冰鱗便會越多,冰霜就愈有可能在地面上因移動而碎落成為足跡。
雖然能夠因此留下足跡代表他的情況並不樂觀,可這時候也只能先靠這點碰碰運氣了。
令人欣慰的是,擁有一雙能使幻術眼睛的你,對於細微之處的覺察力與辨別力,用在找細碎冰霜這種事上簡直如牛鼎烹雞。
落在廊道污泥縫隙裡的碎鱗沒能逃過你的法眼,你沿路尋去,也撞了不少欄杆和柱子,磕磕碰碰好一陣,終於來到一處冰鱗四散的走廊。
奇怪的是,這些鱗片看上去好像向著一個地方濺灑而出,其中一邊有被東西拂過的痕跡,似是撞擊摩擦造成。
向廊道深處望去,見牆邊落著一塊破碎衣料,你一眼認出那與梔月換上的衣物是同一紋樣。
一把你再熟悉不過的長刀就半卡在欄杆間,刀已微微出鞘,上頭原先綁著的布條有幾處有被用力扯斷的痕跡,包括刀刃和刀柄都沾滿污泥。
仔細一看,有些泥水持續自鞘中汩汩湧出。
「……通道真的接進了刀刃裡!這不會是方才空間產生變化時湧出來的黑泥扯開的吧?」你回頭瞥了眼碎霜,心跳頓時因緊張而加快,「梔月沒受傷吧?」
他身上的冰鱗應該有辦法替他擋住一些過於緊急的傷害,這裡沿路又有污泥,那麼腳印或更多冰霜應該能將你帶往梔月的所在處。
不過,身後仍有污泥向此處流淌,好像快把這條廊道填滿了。
你抓緊時機趁著污水還沒流過來,深入廊道,最終在一個堆滿器物的陰暗走廊盡頭找到了那個既脆弱又令你萬分心疼的身影。
梔月瑟縮在層層堆疊的木架底下,一身冰霜附體,將雙腿包覆在厚實鱗片中。他平時掛刀的那一側結著厚厚的冰,有些地方坑坑疤疤,沾滿泥水。
你眨了眨眼,將眼前廊道化作一條三面皆是牆的死路,再讓兩側縮成一條只容一人蹲身通過的窄道,然後彎身來到他面前。
他正不斷用手剝除腿上鱗片,弄得滿地都是冰。然而,當他眼框裡每一滴無聲的眼淚落在上頭,便又結成一片片鱗,好似永無止盡。
他見了,又更加用力地扯下,把手凍得都紅了;指尖滿是摩擦的傷,在腿上鱗片留下淡淡血痕。
「梔月,把手給我。」你放輕話聲對他道,朝他攤開掌心。
他毫無反應,兀自將冰鱗一片片剝除,像要將身上所有與蛇妖有關的痕跡全數消除殆盡,然而全是徒勞。
化蛇症狀可謂由心而生,小蛇妖對梔月的影響除了在面臨危機時以蛇鱗附體預防傷害,也可視作梔月心中恐懼與焦慮的化身。
梔月心裡越是對蛇妖在體內的事實,抑或自己被拋棄的可能感到害怕,冰鱗便愈是難以褪去……這也是為何你和帝君從來不敢在這件事上下猛藥。
你的視線落在他滿是迷茫與不安的雙目中,心中實在不忍,於是一把抓起他雙手往自己懷裡塞,湊上去緊緊抱住他。
你感覺到梔月的身體顫了一顫,卻緊繃著。
他的身體此時因冰鱗而透著寒氣,身上和手上因為碰過那些黑泥的關係而沾著腐肉味,像具凍在寒冬雪裡的屍體似的。
「別弄了,梔月。」你收緊手臂,將他圈在臂彎裡,讓他的頭得以靠在你肩上,「拜託你,別這樣。」
你像安慰一個孩子似的,輕輕拍著梔月的背,在他耳邊道:「沒事了,沒事了。」你掌心蓋在他頭上順著髮絲溫柔安撫,將他全然裹在懷中。
你感覺肩膀被溫熱的液體浸濕大片,冰涼寒氣在腰腿邊緩慢擴散開來,逐漸融成一灘夾帶碎霜的水,不由得使你下半身感到一陣寒冷。
梔月嘶啞的抽噎聲落在你耳邊,顫巍巍地將自己的手抽離胸前,轉而環抱住你:「……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做妖怪……」
你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凡間之人的魂魄化作惡靈妖鬼,尚可入山城洗淨後等待輪迴;可山城自己的妖該何去何從,除了帝君的黑火以外,你們從沒想過其他可能。
你心裡知道,只因找不到根除梔月體內蛇妖影響的好方法而留著他,說到底也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你們的不死,帶給你們永恆記憶;喜悅因而長久,悲傷自此刻骨銘心。
你們只是——誰都還沒準備好面對離別罷了。
「……我對不起你們,我不想讓你們這般操心卻白費力氣……」他的話語融在混亂的嗚咽之中,難以聽辨,儘管如此你還是努力聽懂了。
「我深知帝君的黑火理應在三十年前便將我燒盡,可你們還是留了我……而我還是、我還是……」你感覺到他指尖緊緊扣住你的背,那股力道中滿是懊悔和自責。
這一世光陰裡,他確實比最初時候好多了,可就像先前說的那樣,梔月的狀態如同點燃的火藥撚子,他平時越是好,遇到情況時你和帝君便愈是緊張。
「可是我真的好想繼續待在你身邊,我想保護你……小殷……」他這番話幾乎成了破碎氣音。
那一刻,心頭暖意和酸楚同時湧上,即便到了這種時候,梔月都還掛念著這種事……你總覺得,自始至終,受傷的都是他。
你鬆開臂彎,轉而捧住他的臉與他四目相對,語氣堅決地道:「我們不會放棄你的。」
「我說過,老鼠山莊,我們誰也少不了。」你給了梔月一個沉穩而肯定的微笑,然後拍拍他雙頰,他的情緒才終於逐漸平復下來。
跟在你身邊默默看著一切的小老鼠此時吱了聲,就跳到梔月的肩膀上,用鼻子碰了碰他表示安慰。
你看見老鼠,靈機一動,突然有個想法:「話說,你要不要試試反過來利用蛇妖的能力?那個冰鱗實在是滿方便的,必要時刻還能保護自己。」
「不是要你變成妖怪,而是『利用』妖怪,這樣想會不會好過點?」說完,你伸手摸摸梔月大腿上一處殘餘薄鱗,沒想到他居然倏地收了下腿,好像會癢似的。
本以為他拔那些鱗只是手弄傷會痛,難道連冰鱗本身都有感覺嗎?
梔月指尖探過去,面色羞赧地推開你的手,眼眶仍濕潤泛紅,臉上滿是淚痕:「……比較薄的地方還是會有感覺的,其他部分好一點。」
你點點頭表示明白,之前都只是觀察他身上的冰鱗分佈情況,倒也沒特別摸過,如今才知道此事。
「你剛說的……我會想想該怎麼做。」他低聲道。
「嗯,不會傷著自己的話是最好。」你拉開他的手:「別再剝了,知道嗎?」說完,便要起身解除周圍幻術。
梔月連忙拉住你衣袖:「小殷!等等。」
「嗯?」
「等我……退冰。」
「喔,對。」你低頭一看,梔月腿上大半仍然包覆著鱗片。於是你維持幻術,在陰暗窄道中坐回他身側:「不過,梔月,我要跟你說個壞消息。」
梔月偏頭注視著你,有些困惑。
「我剛剛進來的時候迷宮整個換了,而且還在持續變換,現在外頭窗景應該全都是錯的,對於不熟悉千宅和蘭王府格局的我們來說,要走出去可能會花點時間。」
你指著外頭來時的方向:「我們現在有兩種選擇——」
「第一種:試著在錯綜複雜的迷宮中找到白梅的靈核或魂魄,把他給收了,解除迷宮和大門限制直接走出宅邸。但是他看起來需要黑燈籠來應對,所以我們還得想辦法向帝君求援。」
「另一種,就是我們現在就用瞬身符開溜,剩下的回去稟報帝君讓他直接帶人來處理。」
「你覺得我們要怎麼辦?」你問道。
梔月考慮了下就說:「我可以的,在找白梅之前就先處理掉黑泥吧,也許還能順便練習使用冰鱗。」
他接著又說:「若是聯絡不到帝君,我們再用瞬身符。」
你點點頭,就坐在梔月身邊等他腿上冰鱗褪去。過了一會兒,窄道地面幾乎要被流過來的污水和梔月身上溶出的冰覆蓋,他才終於能恢復行動。
「好,我們走吧,去清理黑泥和他們的魂魄。」你解除幻術,伸手將梔月從地上拉起來。
可說也奇怪,這三面牆的幻術和窄道雖已解除,卻不知為何四周還是無比陰暗,連剛才還隱約可見的夕光也沒了。
老鼠吱吱叫著在你們身周沿著牆邊繞了一圈,也沒能摸出一道隙縫,你們見狀立即警戒地抬頭環顧四周,竟發現不知何時真有四面完整牆壁將你們徹底包圍起來,連頭頂都是密閉的。
完了——白梅控制的迷宮死路,成了一個將人圍困其中的黑暗空間。
水和油脂正不斷地從牆壁滲出,幾個魂魄順著比較大團的泥沿表面滑落,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那些污泥以極快的速度在及踝冰水中凝聚,眼看就要化形成幾顆頭顱,接著又長出頸脖和軀幹。
你和梔月望著腳邊不斷掉落的魂魄,陷入一陣沉默。眼前之景,儼然是白梅在對你們說:「想要黑泥的魂魄就拿去吧,別妨礙我。」
你倆默默地將那些魂魄快速安置入燈籠之後,你手扶著牆面,向前一頭靠在牆上,絕望地道:「我看我們沒得選了,梔月。」
「這回終究得脫……!你看看你那個冰鱗屆時能不能幫忙遮羞一下吧。」你抱頭蹲在地上,腦袋一片混亂。
「這除夕夜前的日子,距離最近的陽氣極盛之地……這會兒又要被傳送到哪去啊?」
梔月不說話了,埋頭想著怎麼將身上冰鱗控制到自己想要的位置。
做好心理準備後,你和梔月揉掉手中「瞬」字護符,兩人雙手緊扣、二字相貼,催動法術。
你們倍感絕望地雙眼一閉,就覺一陣狂風吹來,把身上什麼東西都給帶走了;什麼衣物佩刀什麼髮簪,通通不重要,隨它去吧。
神識匯聚,只聽人聲鼎沸,轉頭一瞥發現自己正身處市集中央。此外,這市集就在千家園林外不遠,隱隱能見幾株梅花盛開,與海棠錯落。
適逢小年夜,街坊之間竟好像還擺上了流水席,遠處一面大紅旗上「百工百業」以及「二十四時辰」字樣迎風招展。
這氣勢一看就是要一路吃到半夜,連辦兩日,店鋪也將通宵營業,市集充作夜市,兜售充滿年節氣氛的各種擺飾和禮品。
這時,你感覺到梔月悄悄拉了你一下,接著下身立即傳來一股奇異冰涼感。
……喔,對了!
你迅速低頭一看,發現冰鱗成功地遮擋住你們最不願讓人看見的部分。真是可喜可賀。
「……俗話說急中生智。」梔月低聲吐出這句話後,便什麼也不想再說。
確、確實比起什麼黑泥或者泥魚怪,這世上沒什麼事可以比一絲不掛地出現在這種全是人的地方更讓人著急的情況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遮羞是遮住了,可就這點冰鱗聚在那附近——簡直可以說是欲蓋彌彰,更加吸引人目光啊!
而且——好冷!!你不禁打了個哆嗦。
「別、別別別著急,既然在千家附近,應該可以聯絡方才沒有進入鏡中的老鼠。先去沒什麼人的角落藏身,看老鼠能不能帶點衣物來。」你悄聲對梔月道。
幸運的是,雖然有幾個人視線朝你們的方向瞥過來,但也許是真的太擁擠,人群目光又都集中在流水席和店鋪販售的琳瑯滿目的物品上,所以移動時並沒有人注意到。
你們躡手躡腳地走到兩間店舖之間的隙縫,找了個擺放雜物的木箱,就在它旁邊蹲下來。
你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氣味,還是污泥和屍體味……只求剛才從你們身邊經過的人不要發覺事情不對勁才好。
梔月吹了一聲細口哨,接著你們二人就縮在那個木箱邊,殷殷期盼方才在鏡外的老鼠有辦法回到你們身邊。
可惜的是,你們帶的老鼠似乎也暫時被困在千宅裡了,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也沒看到影子。
這時候,有個人彎進了這條擺滿雜物的通道裡。
你和梔月從木箱最上面的縫隙間偷偷瞄過去,只見那傢伙一身緇衣、皮革護臂、腰繫暗紅腰帶,掛著一把橫刀,看這身衣著應該是巡邏中的捕快。
只是這巡邏嘛,你倆平時也是會出門視察的,什麼叫做巡邏,眼神一看便知,哪裡是此人一副遊手好閒的姿態?
他看上去就是假裝在巡邏,實際上只是敷衍了事地在亂晃。
然後這一晃……就嗅道了奇怪的氣味。
「好臭!什麼味道這麼刺鼻啊?」他捏了捏鼻子,還是覺得不對勁,就問嗅著朝木箱靠近。
那人跨過地上橫倒的掃帚和木桶,視線立刻落到你和梔月身上。
你非常清楚,你們倆現在就是沾滿污泥、頭髮凌亂濕透,並且渾身腐臭味,赤身露體的兩個人,鬼鬼祟祟地坐在人家店舖外的木箱子邊,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他指著你們,冷眼道:「你們怎麼回事?」
他這一問,你連忙磕頭跪地,用聽起來能多可憐就多可憐的語氣哀聲道:「大、大人……!是這樣的——」
「我們遇到山賊,被洗劫一空,隨行的家人們都被殺了……」語句之間不忘帶點顫抖,實際上卻是下半身傳來的陣陣寒氣讓你不由得牙齒打顫,「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到這裡,可以請捕快大人幫我們聯絡家族僅存、沒跟著外出的弟弟嗎?」
捕快一聽,用一種漠不關心的語氣回應:「喔……就要過年了,這大過年的遇上這種事,肯定不好受。」
梔月仰首用他仍紅著的眼框—明顯哭過的那張臉—向捕快請求:「請務必幫幫我們。」看起來實在真實!
捕快雙手抱胸審視著你們,沉默了一下,道:「要不我給你們指路,你們自己走過去吧。我現在很忙,我今日得幫忙看著這條街。」
這傢伙睜眼說瞎話,剛剛明明在亂晃,哪裡忙!
你和梔月對視了眼,心裡都在想著同樣的事情。正盤算著如何回應捕快的提議,對方卻忽然「哎」了聲,然後發出了意味深長的聲音。
捕快低頭,視線落在你們腰間和胯下,不著痕跡地挑了下眉,接著移回你們的雙肩和手上。
他伸手捏捏你倆肩膀,擺了擺頭道:「我看你們骨骼精奇、內功深厚,倒像是習武之人,應該不至於被區區山賊洗劫一空吧?」
他停頓了下,又說:「看你們的眼神,是不是覺得我尸位素餐啊?我告訴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六扇門第一捕手兼快手,眼力非凡。」
啊,是是是,隨便啦。你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在我看來,你們就是擅闖民宅結果被宅裡的人打個落花流水之後送出來的,你們自己就是賊吧。」他笑了笑,彈了個響指,屋簷邊立即跳下兩個手執鐵尺的捕快。
「把他們帶走!」
捕快們抽出繩索,兩人迅速地將你和梔月五花大綁,手法俐落,似乎真挺擅長綁縛人犯。
「頭兒,沒想到這小年夜封官印前一個時辰,還真給您找到人了!你說要我們那麼短時間找到真兇,還不如趕緊抓個替罪羔羊呢。」其中一名捕快一邊拿麻布袋套住你們的頭,愉悅地說。
那人哼哼笑了兩聲,得意道:「可不是嘛!不過——」
他說著,話聲轉為嚴肅:「雖然我不相信他們的胡說八道,可他們身上真有血腥味。」
「把他們帶回去後,還是再多找幾個人到附近搜查,免得真有賊匪趁封印期間入城,在這大小年夜把整條街給砸了。做捕快已經沒什麼錢了,我可不想因此被停俸!」
你一邊聽著,摸了摸那繩子質地,普通老鼠可能做不到,但山莊的老鼠隨便啃個幾下就能斷,可惜現在沒有。
不過,若是真能找到任何一隻老鼠,便能直接給帝君遞消息,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委屈。目前你們想到能迅速聯絡的方法暫時只剩……
「除此之外,畫個畫像四處問問有沒有人認識,也許能指出其他同夥也說不定,上面寫個『同夥自告除其罪;知情不告者同罪』好了,大人說過所有案子都可直接依此方法辦理。」捕頭說。
對,就是那個畫像。
「明白了,頭兒。」另一人應道。
語畢,兩名捕快一左一右提著你們一路迎風往衙門去。套頭的麻布袋雖有孔隙,但好像裹了兩層,看不清外頭,側耳一聽好像又回到了大街上。
也許這個看上去游手好閒的捕頭是覺得能親自押著兩個人犯走這條街很威風吧,沿路不時聽見有人往這邊吆喝:「樁捕爺又成功抓到賊啦!晚點兒敬你們一杯!」然後是一陣歡騰呼聲。
也不知這姓樁的平時是如何緝拿盜匪的,不會都是那樣閒晃幾步,就給他碰到了人吧?
你在麻袋裡嘆了口氣。至少這大街上沒人會跟你們對上眼,也就不用想著有多害臊。
只是,你已經可以想像帝君看到你倆畫像時的表情了……
一路冷風颼颼,大約半刻鐘後,你和梔月終究是被提到了衙府前。
你倆跪在地上,捕快們扯掉你們頭上的麻布袋,匆匆吩咐人畫畫像後,飛快地兵分多路出門去,有種半個時辰內就要將賊人同夥緝拿歸案的氣勢。
不知怎的,都要封官印了,這衙門大堂竟然還在審案,前頭聚集了不少人。
是不是年節審案能添俸祿啊?否則這小年夜還這麼有幹勁的差役,應該不多見吧。
梔月趁著他們忙碌時又吹了聲口哨,依然不見半隻老鼠身影。沒想到這衙門除夕前的掃除也做得挺乾淨的嘛。
「唉……」真是令人絕望。
過了一會兒,大堂的案審完了,人群卻遲遲不散,顯然是注意到有兩個捕快押著你們正在等候。
身著官服的縣令走出大堂來看發生什麼事,就見到你和梔月光裸著身子跪在旁邊,嚇了一大跳,指著你們喊道:「大過年的,怎有如此猥瑣齷齪、寡廉鮮恥之人!」
他驚呼,用力揮舞著衣袖,召來衙役把後頭那些看好戲的人群趕走。
差役對著人群們呼喝,總算是把人推出去,但他們的視線依然緊緊黏在你們身上。
你隱約聽見人群中有幾個人在稱讚你和梔月的身材體格很好,也不知他們看的究竟是哪裡。
身後捕快對縣令道:「稟大人,此二人習武之身,身上有傷和血腥味,可能涉嫌命案,樁捕頭讓我們先把他們帶回來,並且讓人前去搜捕同夥或上街查問知情者了。」
縣令一聽差點沒昏過去,「搞什麼啊!再過不到半個時辰就要封官印了,我讓你們看著辦,不是讓你們全權包辦!」
他激動地拍了那兩個捕快的腦袋瓜,罵道:「你們這些豬腦袋!」
你和梔月沉默地對視一眼,對於他和捕快們半斤八兩的模樣實在無話可說。
也不知這縣令心裡打的什麼算盤,當他終於在一陣混亂中下定決心讓捕快們將你們押入大堂時,人群中驟然騷動,隨之而來的是一串猖狂笑聲。
你和梔月聽見那笑聲,背後冷汗立刻下來。
尋聲望去,果然,人群之中那個高䠷身影探出頭,視線筆直地往這邊射過來。
……貓苑的傢伙出現了!
他一手抓著畫像一手指著你們,時不時低頭對某人說話。
這時,圍觀群眾因其他捕快驅趕而散開,一道嬌小漆黑的孩童身影就站在後頭,扶額默嘆。
「唉唷,你家那兩個小夥子滿受女性歡迎的嘛!」姻緣神在寒冬臘月裡搖著手裡新買的金絲繡面團扇,指著衙門邊上一群人,挑著眉側頭揶揄道:「你看看那邊,好多女子雙手捧著他們的畫像聚集過來了,都想一睹風采吧。」
他說完,又把視線轉回來,由上而下掃視你們一番:「雖然遠不及我,但沒想到他們的體格還可以嘛!」
帝君聞言,旋即抬腿朝姻緣神踹過去,然後扯著他的衣服把他給拉回來:「你?你還跟著看呢!」
「冷天裡搖扇你肯定很熱吧?還不趕緊把身上多的那幾件衣服脫下來過去給他們披上?」
「什麼多的那幾件!我這是穿搭,一件都少不了。倒是你,小年夜穿黑衣不吉利,你才該脫。」
帝君一拳揍在姻緣神肚子上,姻緣神吃痛地捂著腹部跳開一段距離,回頭瞥了眼倍增的湊熱鬧群眾,續道:「哎,你擔什麼心呢!我看過不了多久哪個富貴人家的女子就會直接用錢賄賂縣太爺,讓他們無罪釋放了吧。」
這時候,帝君瞋怒神色忽然轉為平靜無波的淡笑:「行啊,你待會兒就當那個人。」
語畢,他轉身要求門邊還在與人群奮鬥的衙役帶他來見縣令。
縣令的屁股才剛沾上椅子,抬頭忽然見一神情嚴肅的墨衣童子立於堂下,以為見鬼,嚇得身體一歪、手拍在案上,「磅!」地好大一聲令眾人以為縣太爺拍驚堂木了,頓時鴉雀無聲。
眼看就要封官印,那縣令也不想管什麼禮儀流程,端正了衣冠後就搧搧手叫對方有什麼話趕緊講。
帝君雙手合抱,拱手作揖,道:「大人,這兩位是我的兄長,請問他們做了什麼?如何可以放了他們?」
……帝君偽裝成你倆的弟弟,這下好了,這件事不知道要被那人妖拿來笑多少年。
那縣令一聽大為震驚,愣愣地轉向你和梔月,瞪大眼望著堂下黑衣孩童好一會兒,吶吶道:「兄長?我見你談吐優雅、舉止端莊,與此二人實在天差地遠,你怎會是他們的弟弟?」
你和梔月給了彼此一個絕望的苦笑,然後你一頭把自己栽在地上,扼腕嘆息。梔月見你這副模樣,悄聲驚呼:「小殷,起來!現在所有人都看得見你……背後……」
「看前面也沒比較好啊!」你道。
「噓、噓!交頭接耳的說些什麼呢!」兩個捕快用力扯了下你們背後繩索。
帝君回頭瞥了你們一眼,千言萬語盡在其中,接著他轉回去,躬身簡短應答:「此乃家事,不便透露。」
縣令聽他語氣堅定也就不再多問。
他思忖了會兒,道:「本縣令為官多年,各種事也見多了。」語氣聽來竟似在安慰堂下之人。
「先不論今日案情,本縣官看你的兩個兄長可能屬於那種……心智有所缺陷,可一生精於練武之人。只要不為非作歹也並非壞事,放寬心吧。」
接著,他將捕快們收集來的消息全數說與帝君聽,然後說:「只是,依規定,殺人竊盜等類案件必須立即受理。」
「本衙府首要之務乃安民,正派人迅速搜查相關物證人證,即便尚未查證事件緣由,但他倆是嫌疑人,只得先拿了再說,以免讓街坊鄰居心生不安,壞了年節氣氛。」
語畢,他面色倦怠地瞥了眼門外對著人群呼喝的衙役們,深刻明白看戲之人有時比人犯難搞,要是真的立即審案,只怕那些人將更加興奮地圍觀;可他似乎還有別的顧慮,權衡之下依然進退兩難。
縣令想了想,忽然笑咪咪地說:「只不過嘛——眼看新年就要來了,家人團圓是第一要事,本縣令不想壞了這好習俗,更想早點封官印放衙役們回家過年。」
他伸手指了指衙門裡的差役們,續道:「我看你這身衣服不像是本地人,可質地頗佳,必是富商大賈出身。」
「若是你給這些小年夜仍替百姓東奔西走的捕快們一點兒好處,本縣令身為父母官,並非不通情理之人。」他搓搓指尖,微笑。
帝君又一個拱手,轉頭就指著姻緣神:「外祖母說他會處理。」
他這一指,縣令和所有差役們視線紛紛集中到人群中,足足高出其他人至少一個頭的那人身上。
他們見那人面貌亦男亦女,一時不大確定是不是看錯了,就問帝君:「……外祖母?你說的是那個滿頭簪子、手持團扇之人?」
帝君恭敬地回:「正是。」
只見姻緣神瞪大了眼,遠遠大呼一聲:「喂,你說什麼去了?」不說話沒事,這一喊,周邊的衙役就認定了他是「你們的外祖母」,上前把他請到了堂下。
縣令不由得哀嘆一聲:「孩子,家庭組成如此複雜,真是苦了你了。」
帝君說:「佳節期間,能有家人團聚陪伴乃幸事一件。大人作為地方父母官定能理解。」
「若是給您這滿門差役添上一點銀兩,就能放了我二位兄長,想必對您來說也是美事一樁。」
縣太爺聞言,非常滿意地點點頭,「沒想到你小小年紀談吐如此流利、思緒明晰,長大後必是一介奇才。」他說完,扣了扣桌案,就招呼差役去要錢。
你在一邊聽著,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屁股立刻就被身後捕快踹了一腳。
姻緣神哼了聲,瞪了你們一眼,便從衣袖裡掏出五個繡花錦囊隨手一拋丟到縣太爺面前,其中一個還砸中他的臉。
「放人!」姻緣神揚聲道,氣勢震懾衙府內所有差役和門外群眾,等縣令反應過來時你們身上的繩索早已全數鬆綁,總算恢復了自由之身。
姻緣神不情不願地褪下最外面兩層薄衣,分別甩在你和梔月臉上:「套上!」
你們盯著手中薄衣,卻感到手足無措。
披在最外頭的衣物是綾羅質地,有些透光,而且上頭用銀線繡著花鳥,整個衣物的花樣實在過於鮮豔繁複。你必須承認,它在眼前之人層次豐富的穿著搭配下是好看而吸引人的……
可現在你們是全身赤裸要穿衣服!這樣穿上去能見人嗎?
你們悄悄瞥了一眼人群的方向,不知何時方才圍觀的女子們好像覺得自己遇上了天大阻礙似的,見一身華衣的姻緣神站在你們身側,她們就退縮了幾分,不再靠近。
確實……要是她們惹怒這貓苑的傢伙,搞不好還真有可能斷送一生好姻緣。這人妖愛香油錢是真的,脾氣不好卻也是真的。
雖然她們應該不會有機會知道這件事。
姻緣神見你們半天不穿,惡狠狠的眼神俯視而下:「怎麼?有意見嗎?」
「不想穿的話你們就光著身子回去吧。」他說。
這時,帝君慢慢地從衙府走出來,看見你們手裡衣物,仰首道:「就先將就一下吧。」
「千宅的事我接著會帶黑燈籠進去,剩下的部分我來處理就行了。」他悄聲說:「你們好好休息。」
你和梔月套上姻緣神借給你們的衣物,有些委屈:「我說……您老也該幫我們想想法子,改良一下這瞬身符了,再這麼下去恐怕不是交錢這麼簡單的事兒。」
帝君看了眼人群和熱鬧的大街,無奈道:「……說的也是。」
「待我回去,就替你們改一改。」他說完,便領著你們往衙府後頭的小巷裡鑽,來到一處掛有幾盞紅燈籠的空屋。
帝君衣袖一揮,裡頭兩名老鼠侍者便拉開門,山城入口的景色就出現在門後,「你們直接回山莊洗洗。天冷,別著涼,明日就是除夕了,得好好過個年呢。」
你點點頭,和梔月一前一後地往屋裡走去。當梔月經過帝君面前時,帝君卻忽然拉住他手臂,肅聲道:「等等,梔月。」
他注視著梔月的雙眼,遲疑了會兒,還是決定開口問:「你是不是哭過?發生什麼事了?」說著,他又轉向你,顯然想從你的眼神確認他不是想太多或看錯。
梔月被帝君這麼問,忽然在他身前跪了下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
帝君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了一跳,微微睜大眼,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和後背:「孩子,你怎麼了?」
梔月不發一語,只是收緊雙臂,更用力地抱住帝君。姻緣神在旁看著看著,目光就飄到一邊去,默默地搖扇,似乎對於這樣的場面感到很不習慣。
帝君與你四目相對用眼神問你究竟在千宅遇到了什麼,而你則無奈地聳聳肩:「說來話長,等您回來後我慢慢跟您講吧。」
梔月這才鬆開雙臂,起身對帝君道:「那我們就先回去了。」然後用手抹了下眼角。
帝君見你們沒打算現在說,也就沒繼續追問,轉身便要往千宅方向走去。姻緣神跟上,帝君立刻回頭瞥了他一眼:「你來幹嘛?你已經沒用了,別跟著。」
姻緣神挑眉道:「我要上街採買,誰說要跟你了?」
「親自上街採買?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要你管。」
你和梔月聽著他倆漸漸遠去的爭論聲,笑了笑便轉頭往門裡去,一下回到山城的石徑上。
進入嶺華樓後你們迅速地盥洗一番,好好地睡了一覺。不知幾個時辰過去,你便感覺有老鼠在咬你的手。
睜眼一看,你們的簪子、佩刀和梔月的勾玉都已被送回來,也被仔細清理過,就安置於房間桌案上。
幾名侍者手裡拿著掃帚圍在你身側,他們發現你醒了,立刻將沾了水的布砸在你臉上。
看到那塊布,劇烈疲憊感隨之席捲而來,於是你閉上眼。
你決定裝睡。
可這眼睛才閉上,那塊布上的水不知怎麼地居然開始結冰了!冰霜沿著流下的水一路在你的臉頰和脖子上擴散開來,一下把你給凍得跳起來。
「梔月!」你一把抓下結冰的布往門外望去,就看見他正衝著你嘻嘻笑。
「小殷,年末掃除開始了,你快起床吧!」說著,他又將你身上的冰霜全融成水,由於你此時已經坐起身,那些冰水就全往背後和腰上流去,使你冷得直打哆嗦。
你趕緊抓起另一塊布巾,伸進衣服裡擦乾那些水:「你居然把冰鱗用在這種地方,轉眼間還變得挺熟練了。」
梔月走到案邊,將簪子插上,微笑道:「從小事開始好像容易得多。」
你一聽,腦裡閃過某個想法,賊賊一笑:「欸,要不要試試把你的冰鱗用在掃除上?這樣我們也許就不用一直提水和換水了。」
「不如今年我們和老鼠換一下,來洗樓梯吧。」梔月提議道。
於是,你和梔月將三樓通往二樓的樓梯當作實驗對象,在梔月真正成功能控制冰鱗的結冰量和脫落方式之前,你們在這一層樓高的階梯上製造了無數小瀑布。
老鼠們忙得東倒西歪,就為了讓那些水不要亂流,往他們剛擦完的地方去。
帝君將這回案件的來龍去脈和事件細節全數紀錄完畢並歸檔的過程中,就不斷聽見你在樓梯上大呼小叫。
「梔月,那邊那邊!欸、欸欸不是,再過去一點。」
「哎好,啊……!全碎了!」
「再試一次!」
他探出頭,發現到處都是水灘,幾隻老鼠們拿著布巾在旁邊來回走動,把你們一次次弄濕的地板重新擦乾。
折騰完畢後,已是晚飯時間。
太陽一下山,山城門口便有人來敲門,上前應門,竟見貓苑的傢伙帶著整個貓苑的貓來了。
幾隻貓化形成人,手裡端著食材和各種東西。
你稍稍拉開門,困惑地皺著眉往門上確認,帝君畫的禁貓警語依然好端端地貼著—不知何時開始姻緣神來訪時也懶得撕掉它了—門後備用的那張也還在。
看來這貓苑的傢伙是完全沒在聽人說話耶……
貓兒們手裡端著一個彩繪白砂鍋,熱騰騰的冒著煙,還有一壺酒和一些餃子和點心,其餘則是各式各樣的年節用品,例如春聯、爆竹之類。
「說實話,我們這裡是管死人的,所以有些凡間的習俗規矩通常會逆著來的。」你對姻緣神道。
他那張鼻孔看人的臉好像又化了新的妝,見你把門打開後,他逕自走了進來,人和貓一行隊伍又把你和梔月往門邊擠開了。
「哪來那麼多規矩,人活的死的都要講究氣氛,過年有點活力行嗎?」姻緣神說著,就讓貓兒們趕緊把東西都往嶺華樓送,然後在那張警語上蓋了一張新春聯。
姻緣神和老鼠、貓兒們一陣短暫忙碌後,嶺華樓廣場上就擺出了幾個小桌,上頭堆滿他帶來的各色物品,最中間的則是方才那砂鍋、酒壺及一盤盤餃子和點心。
你和梔月望著砂鍋,看那份量足夠四人圍爐,其他的東西也都準備了至少四份,明顯在說今年他也要來一起過年。
「……為什麼我們今年又得和你一起過年啊!你是把禁令當請帖嗎?」你不禁道。
此時,帝君淡淡話聲自二樓欄杆邊飄過來:「厚顏無恥的傢伙。」
姻緣神一聽,挺直了腰背就指著站在二樓的帝君揚聲喊道:「你不是說我敷的粉比臉皮厚嗎?我臉就厚怎麼了?」
說完,他掀開砂鍋鍋蓋,一陣熱氣蒸騰而上,香氣撲鼻。
他指著砂鍋:「養生藥膳。」然後又指著那酒壺:「梅子酒。」
「……你這有介紹跟沒介紹一樣嘛,藥膳我們聞得出來。重點是你為什麼年夜飯要帶藥膳給我們啊?」你不解地問。
姻緣神撇了撇嘴,居然沒說話。
你滿臉困惑地盯著他看他是不是在想如何表達,這時候已經下樓朝廣場中央走來的帝君語氣戲謔地對他道:「怎麼?關心人還能這麼彆扭是吧?」
「虧你是管姻緣的,幾句話都不會說。」
姻緣神手插著腰,不服輸地道:「俗話說『承諾就像姦汝娘』說的出卻做不到,感情事就是要看行動而不是嘴巴說說而已!」
此話一出,中氣十足的嗓音響徹整個廣場,眾老鼠和貓兒的動作戛然而止,頓時一片寂靜。你和梔月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無言以對。
帝君搧搧手,回了一句:「俗話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的就是你,連比喻都如此粗俗。」
他走到桌前,滿案佳餚映入眼簾,續道:「不過,這菜色是挺用心的。」
「是吧!好好品嚐一下什麼叫做上等菜,你們這山莊平時太辛苦又太窮酸了,過年期間得好好享受一番。」姻緣神說。
帝君瞪了他一眼:「我看你還是別說話了,趕緊吃吧。」說完,他就讓你們都找個位子坐下開吃。
你和梔月看著圓桌,思考了一下。
不等你們思考完,姻緣神自己優先入座,執起筷子就開始夾菜。
梔月默默地往姻緣神正對面稍微偏一點的方向靠過去,你見狀立刻把帝君推到他左側,比較靠近姻緣神的位置,然後自己在梔月右側坐下。
「唷,我有那麼可怕嗎?幹什麼都離我那麼遠?」姻緣神邊說邊舀了一碗湯給自己,也舀了一碗給帝君。
你看了他一眼就說:「你那衣服一人占三人位,左右都沒空間,不想靠近,免得踩著你衣襬被罵呢。」
姻緣神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挑了挑眉:「行吧。」然後開始給你們細細解釋那鍋養生藥膳、餃子和點心是如何料理的,天華亂墜,像是他親手下廚製作似的。
就這樣,貓苑的姻緣神一個人坐在桌子半邊,剩下半邊則是老鼠山莊三個人分配,梔月則被夾在你和帝君中間。
梔月才剛拿起筷子,碗裡已被你和帝君夾了一座山那麼高的菜。
「這……一下子也太多了吧?」梔月小心翼翼地夾起最上面一片冒著熱氣的菜葉,生怕把碗裡整座小山給弄倒。
「就得那麼多呀!你說你默默耗了那麼多心神想那麼多事,不吃多一點補補怎麼行?」你說著,又夾了一片肉,蓋在最上頭。
帝君莞爾,轉頭讓姻緣神把酒拿過來:「斟滿。」
姻緣神二話不說,將所有酒杯都滿上,笑咪咪道:「今年就來看看你們兩個小夥子酒量進步了沒。」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對他來說。
幾輪酒下來,不知是酒的種類所導致還是你心裡打定了主意不能輸給貓苑的傢伙,在你喝到趴倒在廣場上之前……
姻緣神居然先醉倒了。
你用力眨了眨眼,覺得自己的意識也快接近朦朧狀態,彷彿能看見山莊裡的老鼠眨眼間變成兩倍,但至少比那個人妖好了那麼一點點。至少你現在還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事。
梔月倒是看起來頗有餘裕,他拍了拍你的背,關切地問:「小殷,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快不行了。」
你晃了晃腦袋,把頭靠在梔月肩上,深呼吸:「還、還可以……」
帝君又喝乾手裡重新斟滿的酒,皺眉對姻緣神道:「我們家小殷酒量天生不好我是知道的,但你這傢伙今年怎麼了,也太沒用了吧?居然比小殷還早喝醉。」
姻緣神抬起手,醉茫茫地指著你和梔月:「不,不行,我要把你們通通灌醉。」接著就撐著頭,陷入一陣沉默。
帝君笑。
「你喝到這程度之後是什麼模樣我還不知道嗎?」他說,然後轉向你們,接著道:「酒後吐真言,我們看看他今年要說些什麼。」
帝君這麼一說,你和梔月自然是起了好奇心。
自從姻緣神開始跟你們一起過年之後,直到今日之前,你們都沒見過他喝醉的樣子,如今有這個機會自然是要好好見證一下。
廣場上的老鼠和貓耳們此時也都靜默下來,洗耳恭聽。
只見姻緣神望著廣場下方那條石徑好一會兒,終於開口說話:「其實吧……一個人在貓苑生活有時候挺無聊的,雖然有貓陪著,但就和你們這兒的熱鬧感不一樣。」
你和梔月對視了眼,什麼話你們都想過了,就沒料到他居然會說起這種事。
「怎麼,你羨慕了?」帝君笑道。
「……倒也未必是羨慕,有點難說,就是……多少也想試試你做的事。」姻緣神說話斷斷續續,也不知還有多少部分是清醒的。
「依你的能力,此事未嘗不可。」
姻緣神聞言,便道:「是啊,可越去想,就越發現不行。」
「為何?」
他朝帝君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第一,我的深層喜好會因此暴露無遺,哼,這種事我絕不幹。」
深層喜好?什麼深層喜好?
「第二,」他纖纖玉手朝你們的方向擺了一下,續道:「這神造物嘛,心裡必定有個念想或者期許,才造得出來,念想若是過於空虛,便只能造出傀儡;反之,你希望它有人心,它就能有。」
你發現帝君悄悄地瞥了你們一眼。
「造兩個玩伴自然是容易,指尖一點就成,可若只是求個陪伴讓自己開心,有貓苑的貓其實也夠了。兩個像人一樣的……」姻緣神搖搖頭:「風險還是太大。」
聽到這裡,你總覺得他已經醉到忘了你和梔月的存在了,只知道對帝君說話。
他說著,深吸了口氣,嘆道:「我早讓你看過了,人們沒能沿著我牽好的姻緣線走,又或者走著的過程中遭遇種種苦難和阻礙時的痛苦和迷茫,你還記得吧?」
「我當時說,你要真想當他們是人,行,那就當作有兩段與你繫著,或者他倆繫著彼此的姻緣。你說不對,你覺得姻緣和緣份得當兩回事兒。」
「可我和你強調過,此事無關乎男女,它在你們身上就是一生一世陪伴彼此的緣份。這一路,便如同姻緣。」
姻緣神轉過頭,眼神飄向帝君,緩緩道:「既然你想當他們是人,就不能試圖控制他們的心智,所以你無法預料你們之間是否永遠充滿喜悅。你不能因為他們做了不順你心的事就把他們丟掉。」
「可如果你當他們是工具,就會輕鬆得多。」
「生離死別,你對後者理解之深,亦如我對前者的透徹——一旦有了感情,要割捨便非易事。」
姻緣神說著,又笑了笑道:「你了解我,我還不了解你麼?」
「你終究是太衝動,這兩種你其實都做不到……而我不打算步上你的後塵。」姻緣神說著,又給帝君斟滿酒。
帝君緊握著酒杯,遲遲沒有飲下。
「你這人,嘴巴嚴厲,可心卻跟這鍋裡的豆腐一樣。」姻緣神說。
此時,想和緩現場嚴肅氣氛而打算繼續吃東西的你,正好將筷子伸進鍋裡夾了塊豆腐,姻緣神忽然提到豆腐,你的手就抖了一下,豆腐立刻碎成兩半掉回鍋子裡。
帝君的視線轉過來,就盯著那塊豆腐看。
半晌,他才回過神:「我自有我的規矩,你不必擔心。」
姻緣神聽了,放下酒壺手一揮,就說:「行。」
「那你自個兒好好想想,你那日漸衰弱的聽力是怎麼回事吧。」
此話一出,你忽然有股不妙的預感,再聽他們說下去,有些帝君私底下和你談過的事可能就要牽扯上了。
不能讓梔月聽到。
「怎麼辦,還沒到時間,不能抓著梔月一起燃爆竹用超大聲的聲響蓋過他們談話的聲音……硬要提早放的話肯定很奇怪。」你心裡盤算著適宜的離席藉口的同時,瞥到了自己還有半杯的梅子酒。
有了!這招屢試不爽,絕對有效。
於是你搖搖晃晃地把筷子放下,眼睛閉了閉,準備坐回凳子上時,手順勢朝桌上酒杯一撥將它給打翻。
梅子酒登時潑灑而出,沿著桌緣滴滴答答地落下,將你的衣襬浸濕一片。
帝君和姻緣神沒有理會,大約是覺得沒必要,因為早已經習慣了,又或者他們正好陷入尷尬的對峙。
倒是梔月趕緊替你把翻倒的杯子立回去,阻止更多酒流出來:「哇……小殷,你果然醉了吧。」然後伸手扶住你,「就說你撐不住這半杯。」
為了防止表情出賣你自己,你技巧性地趴倒在梔月胸口,一手掛在他肩上,用著模糊成一團的話音說道:「我……唔……回房去……」
「嗯,我帶你上樓吧。」梔月見你這副模樣,不疑有他,便一把將你抱起來,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還沒上樓,姻緣神似乎又開口繼續說話了。
聽力衰弱的事你聽帝君簡短提過,說是類似某種不可逆的侵蝕,梔月心魄的情況若是持續惡化下去,他的聽力也會隨之耗損。這是神與造物之間必定產生的連帶影響,無法避免。
他說,此事最好別讓梔月知道,多思無益。
於是你發出一些沒什麼意義的聲音假裝自己在醉言醉語,吸引梔月的注意力。
你聽到梔月在笑你,他永遠覺得你喝醉的樣子很好笑。
這時候你心裡實在萬分感謝小鼠有一次故意模仿你喝醉的樣子,演了一場生動而滑稽的默劇,讓你知道自己真的酒醉時是什麼模樣。
那可惡的小傢伙總讓人又愛又恨。
梔月將你抱回房,邊將輕輕你放下的同時邊對你道:「小殷,你今年還沒吃到點心呢,我去樓下幫你拿些上來,待會兒在這裡吃吧?」
對了,點心!啊、不,不對……樓下?
你心裡一驚,才剛把他騙上來,怎麼可能就這麼放走,還想回廣場?想得美!
完了完了完了,都演到這兒了現在是要怎麼辦?
就算待會得坦承這酒醉是你裝的,也不能讓他走。騙他這種小事,後續要糊弄過去,總比讓他聽見了帝君和姻緣神的對話之後再編故事容易。
你心一橫,決定豁出去。
你立刻翻起身勾住梔月,喊道:「等等,梔月,別走!」
沒想到早已微醺的你這身體劇烈一晃,腹中瑤漿玉液一陣翻湧,竟還真讓你吐了一口酒水在他胸前。
「啊……小殷!你真是的,又喝到吐了。」他從桌案上拿起一條帕子,給你擦嘴,接著再把你衣襬上和他胸前的酒水都擦拭一番。
……好、好吧。這樣也可以。
他俐落地將你一片狼籍的外衣褪下,還有他的,然後迅速地把你塞到被褥裡以防你著涼,接著才起身將衣物整理好,搭到牆邊的衣架子上。
最後,他坐在一邊給你煮茶,說是給你解酒。
你沉默地望著這幅景象,心裡嘆了口氣,現在反過來變成你被梔月盯住了。
算了,裝睡吧,免得他太快發現你是演的。
於是,你往地上一倒,裹在被裡小瞇了會兒。
至於當老鼠終於上樓來通知你們子時已至,可以去燃放爆竹的時候,你突然興奮地跳起來,神智清晰地歡呼著「新春快樂!」結果把梔月嚇得一愣一愣的……
這部分就都是後話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