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神識起,你倆便聽命黑衣帝君,於祭典來臨時接引亡魂入城、獵殺化為妖靈惡鬼之人;偶爾也會離開山城前往世間極陰之地視察。
「無念無想,僅遵號令。」出行前,他如此告誡。
此番視察你們被派往一處山宅。
那座豪華宅邸位於崇山峻嶺之中,薄雲與霧氣暈染著四周繚繞的湖光山色。然而,這宅邸雖稱得上氣派宏偉,卻因遭廢棄而年久失修,外側屋瓦和牆面已逐漸有了剝落痕跡。
「什麼啊,居然是這種地方……」踏上最後一階石梯,終於來到小徑底端的屋宅前。
即便並非普通人類之身,有些山路爬起來也還是會累的,何況這一條特別陡峭。你感到有些疲憊地一手撐著膝蓋,另一手以袖口擦拭額前汗水。
「帝君之令,遵照便是,別再抱怨了。」身旁的夥伴淡淡地回了你一句。
他身姿優雅地站在一旁,一襲白練色長衫一點污泥也沒有,好像他不是跟你一道走山路上來似的。你撇撇嘴,拍了拍下擺粘著的泥沙草葉,站起身來仔細重新審視一遍眼前的老舊屋舍。
乍看之下或許會認為這只是間無人問津的普通老房子,然而許多民間流言已然將此處摹繪成令人聞風喪膽的著名陰宅。
最常聽聞的說法,不外乎每夜燈火通明卻不見人影、有詭異呼聲從屋子裡傳出云云。
「倒是我們那山城怎麼就沒一點傳言?每每有造訪者,臉上卻總是一臉茫然,好像人世間從來沒有談論過似的。」沿路聽來的說法使你不禁想起你們那外觀同樣陰森詭譎的山莊。然而實際上山莊隱蔽,進出有條件,一般人即便有意前往也是不得其門而入。
他沒有理會你這番話,僅僅當作你在喃喃自語。「聽說人們進了這宅邸便無法活著出來。我們就是為了此事前來探查的。」他提醒道。
「查明流言真假和緣由,若是與妖鬼有關,便需要主動介入。」你點點頭,明白這次出行的目的。倘若此處有厲鬼惡靈作祟,便是你們出場的時刻。
世間無數陰宅各有各的故事,有些加油添醋倒也無妨,但時不時也有由人類心中惡意引發的一連串災禍。然而你們僅只司掌亡魂審判,生者之間的爭執你們是不被允許參與其中的。
正當你猶豫著是要直接進入這幢宅邸還是先在周圍調查時,某處傳來聲響。
本要開口詢問意見的你,當即屏氣仔細聆聽。方才你們沿路走來的小徑方向不遠處,不知為何傳出幽幽的嬰兒哭泣聲。
你疑惑地轉向夥伴,發現他也正嚴肅地望著聲音來源。
此時正值深夜,清冷月光自天頂灑落林中,但這小徑蜿蜒濃林遮蔽,無法一眼望盡另一頭的景色。
你們上山時,曾見到距離此處好一段路程的小徑底端有幾處屋舍門扉緊閉,室外有被飼養的家畜與狗,說明那裡有人居住。可沿路走來時並沒有看見任何帶著孩子的母親。
難道是本來就待在樹林裡嗎?夜裡一個母親帶著嬰兒在樹林裡做什麼?何況是離住家這麼遠的山林。
你向夥伴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你們決定循著聲響前去查看。
循著那毫不間斷的哭聲來到盡頭,在屋宅斜後方的樹林裡,你們確實看見了一個襁褓中的孩子。
「真的有嬰兒?」你感到有些驚訝。
那嬰兒似乎被綁在樹幹上,哇哇地大哭著。你猜想這孩子或許是被遺棄的,所以才會出現在這深山之中。既然是被母親丟棄,那你們倆也無法做什麼,畢竟那是活人的事,與你們無關。
正要轉身離開,他卻拉住你,道:「等等。」他越過你,踩著濕土和腐敗的樹葉來到樹幹前,並招了招手讓你也過去。
不看還好,仔細一看,情況真有點詭異了。
嬰兒身上的布條沒有包得很緊,因此你能看見他的腳和脖子的皮膚似乎與樹幹是連接著的,他哭鬧的時候一動也不動,只是發出了與一般嬰兒無異的聲音。你們低頭看那嬰兒的臉,發現他臉上流著藍色液體,帶著血腥味。
「不對勁……」你不禁倒抽了口氣。
捕獵惡鬼總能使你們見到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你本以為大概什麼都看過了,眼前之景卻說明並非如此。
「這嬰兒還活著。」你聽他低聲道,話語中帶著困惑。
他皺眉,掃視身周,你也不忘觀察附近是否有其他異樣。
當你的視線沿著那與嬰兒相連的樹木緩緩向地面移動的同時,你聽見他踩著腐葉朝屋宅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去。
他的腳步聲慢慢遠離,你的注意力也同時沿著樹木根部朝那破敗宅邸逐漸靠近,最終停在它的外牆上。樹根早已鑽入外牆和其底部,根據那牆上的碎裂程度和根部粗細,似乎已經延伸到宅邸內部很深的地方。
望著牆沿好一會兒,你察覺它正微微起伏,彷彿在呼吸似地。
你張口正打算告訴他,卻聽對方率先說道:「宅子在動,而且頗有規律。」
話音方落,嬰兒哭聲戛然而止。
接著是布料落地聲。
你頭皮一陣發麻,當即轉頭去看那嬰兒的方向。卻發現他竟一瞬間成了死屍!大量藍血從他臉上滴落,浸入土壤與樹根。
下一刻,嬰兒的哭聲轉而從屋宅深處傳來……
你立刻邁開步伐朝宅邸的方向走去,卻見在你前頭的夥伴驚恐地制止你:「不、小殷,別動!」
聲音急速接近,你根本無心去看。
他朝你奔來伸手要拉住你,下一刻卻見一黑影也從他身後閃現。
事態緊急,你向前一躍朝他撲去,勾住他肩頸將他往地上拉,另一手藉著撲倒在地的力量、掌心往地面重重一拍——一個泛著光的字跡印入滿地腐葉、迅速掀起一道薄牆從身後護住你們二人。
你們摔落在地、聽見背後腐葉被兩道利刃般的聲響劃破,接著那兩個不知什麼東西砸進了你們肩膀兩側的腐葉堆,微微抽動了下。
心跳劇烈,耳邊轟鳴著。你們都知道彼此被嚇著了。
「帝君保佑,謝、謝天謝地!」你喘著大氣,趴伏在地上道:「還以為我要死了……」
他撐起身,快速地把你也拉起來:「這種時候你就別開玩笑了,這世上只有帝君能取我們性命。」
「我嚇都嚇死了!」你反駁道。
他無奈嘆了口氣:「好,好,你說得對。」接著便轉頭去查看剛才攻擊你們的「東西」。
此時屋宅中的哭聲還在持續著。
你們觀望了好一會兒,樹林間沒什麼其他動靜後,他才抽出腰間長刀,輕輕地撥開腐葉,底下的東西透過月光勾勒展現在你們眼前。
那是兩隻死掉的禿鷹,肚子被切了一道口、裡頭似乎塞著捏皺的紙,同樣染著藍色血漬。大概是為了不讓那些紙掉出來,亂七八糟的縫線將口給固定住。
他用刀尖輕輕地將兩隻禿鷹身上的縫線劃開,那紙便微微從肚裡滑了出來。你立即蹲下身去抽出那些紙張,而他則替你注意周圍情況。
你嗅了嗅,發覺上頭除了血腥味,還帶著一點腐肉味。你之所以能分辨那氣味,大概是因為平時在山莊裡見那些老鼠吃東西見慣了,也就不知不覺記住。
禿鷹也食腐,那或許是他肚子裡的食物。
用指尖輕輕拉開紙張,你看見其中一張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另一張似乎是生辰八字。你沒多想便照著紙上寫著的將那八字唸給了身邊夥伴聽。
他盯著四周情形,一聽完那八字,握著長刀的手又收得更緊了些。他道:「小殷,你再唸一次?」
於是你照著他說的,再將那八字重新唸了一遍。
「這是此刻時辰。」
「你說什麼?」你抬頭,一臉困惑地看向他。
「那紙上寫著的日子和時間就是現在,或許是這嬰孩的生辰八字。」他刀尖微微上抬,指向嬰孩屍體連著的那棵樹。
「生辰八字寫的不是出生的時辰麼?」你不解:「這孩子這模樣看上去也不是剛出生的嬰兒,少說也有幾個月了吧,而且才剛……」
你說到一半,忽然沉默下來。
宅邸深處的嬰兒哭聲再度傳入你們二人耳中。
「我方才說這嬰孩是活的,我想你也看得很清楚。」他緩緩道:「當這嬰孩死去時,我們理當能看見他的魂魄離開軀殼,那時我們便能將魂魄帶走。」
「可我沒看見他的魂魄離開軀體,現在這裡也沒有。」你接話。
他頷首。
你倆四目相對,你感到有些頭暈腦脹:「梔月,你告訴我,現在我們聽到的嬰兒哭聲,不是這個孩子……」
「恐怕是也不是。」他神情嚴肅地盯著那嬰孩的屍體,如此說:「亡魂在這裡未能遵循天道輪迴,看來這宅邸有得我們查。」
你心想,是啊,這下可有得忙了。
你將那兩張紙收起,兩人一同穿越樹林回到宅子的正門口。嬰兒的哭聲變得比剛才遙遠了些,你猜想那嬰兒現在應該在最深處的房間裡。
宅院大門緊閉,你上前推了推門發現它鎖著。
如果這真是一座被廢棄而久未修繕的住宅,不大可能還好好地上著鎖。
你聽梔月吹了聲非常細的口哨,如同老鼠吱叫聲,接著便見兩個灰黑嬌小的身影帶著長長尾巴從屋子邊鑽出來,輕巧地縱身跳下階梯奔向口哨聲來源。
「找他們兩個來做什麼?」你看了看偌大的宅邸,不明白他為什麼找來兩隻普通的小老鼠。
「探查一下,必要的時候也能幫我們開門。」他用指尖搔了搔老鼠的臉頰,朝你淡淡一笑:「這次我們可不能再撞門進屋了。」
你朝他翻了個白眼。
「也最好不要隨便翻牆,以免中了陷阱。」他又道。
你大嘆了口氣,默默地走回他身邊。
梔月蹲在地上,輕輕一點老鼠們的額頭,其中一隻老鼠便迅速朝大門上方攀爬,翻過了圍牆。另一隻從後院的方向進入。
老鼠翻過牆後,似乎沒有遇到什麼異狀。
梔月站起身來,那金色雙目似是盯著門後在看。他的手探過來,確保你在近處後便接著道:「畢竟只是普通的老鼠,只能將就著用,恐怕在進室內之前就看不見了。」
你瞥了他一眼,不以為意:「我不喜歡透過他們的眼睛看東西,容易頭暈。」
「說的也是。」他笑。
梔月與你分享老鼠們在門後看到的景象。
後院裡的土壤佈滿粗細不一的樹枝,宛如血管遍佈、汩汩流著藍色液體;而大門裡面拐個彎進去後,有條走廊上擺著一排金童玉女,男左女右地站著,各個閉著眼睛,看上去像是真人又像假人。
你對於那句「像真人又像假人」頗為好奇,便問道:「裡面有魂魄嗎?」
梔月搖搖頭,說:「這兩個小傢伙的眼睛沒法看見那種東西。」
「我們得自己進去。」
喀一聲,你聽見大門傳來鎖被解開的聲響。小老鼠回到梔月腳邊。
門後景色映入眼簾,你們穿過大門來到前庭。
寬闊庭院種植著花草,但是沒人修剪,部分已生長得過頭。庭院裡有一口井,底下仍有井水。
你還沒看見梔月提到的擺滿金童玉女的走廊。其實你不太確定金童玉女長著什麼樣,聽名字像是金和玉做的,又或者那是一種雅稱。
梔月向你解釋,說他們是另一個信仰之中的存在。在那個信仰裡,金童玉女與亡者也有關係。
尋找走廊及通往後院的路時,嬰兒的哭聲已逐漸平穩淡弱,接著便聽不見了。
梔月拉住你袖子,站在庭院裡眨了眨眼,你發現第二隻小老鼠也回到他腳邊。看來透過老鼠視覺視察的部分到此為止,接下來得靠你們倆自己去一探究竟。
你記得從外側看見這宅子微微起伏如同呼吸的模樣,但從內側看似乎又更明顯了。可是當你伸手去摸地面和柱子,發現他們並沒有在動。
難道只是幻覺?不可能吧。
總而言之,先去看看剛才老鼠們沒有去過的角落,把這整個宅邸的格局大概了解一下,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嬰兒所在處。
環顧四周確認方位,才想著自從進了這宅子大門後好像就沒發什麼危險或特別的騷動,正為此感到奇怪的同時,卻意外瞥見前院角落有個人影。
「小殷。」耳邊忽然傳來夥伴輕喚,你身子抖了一下,差點沒嚇昏。
你轉過頭用氣音責備他:「你別突然叫我啦!」
梔月一臉詫異地望著你,道:「你我倆是什麼身份,你居然還怕鬼了?」
怕鬼?不,別開玩笑了。你才不怕鬼。
你懶得跟他解釋,伸手用力指了指庭院角落那個人影。人影恰巧位於一老樹陰影之下,月光未及之處顯得非常陰暗,因此進來時沒有注意到。
人影脖頸被樹枝纏繞侵入,高高吊起,身體下半掛在空中。那頭顱就這麼垂著、吐出長長的舌頭。你們緩慢接近的腳步聲驚擾了他,只見人影似乎輕輕動了動想抬起頭。
「孩子……救……」他沒有抬頭,但是你聽見頭顱傳來沙啞話聲。
眼前景象和那沙啞嗓音一瞬間使你恐懼復燃,下意識地便躲到梔月身後,推了推他臂膀示意他往前靠近。
狩獵時那些人類亡魂的生前記憶會一一化形,你們藉此找出遭雨腐蝕、墮落成青黑惡鬼的人,將其捕殺,而後亡魂因此得以重塑。
在那些記憶中,燒殺擄掠你都見過也早已習慣,但總有那麼幾種是連你和他見了都感到窒息。
對你來說,此景便是其一。
生人變得半死不活時,魂魄在軀殼中扭曲掙扎的模樣。而你們不能出手殺他、助其魂魄脫離折磨,對此你們束手無策。
只要魂魄尚未脫竅,你們便要將他視作活人看待。
「救救……的……孩子……」那人雙目圓睜、藍血自七孔湧出。
若是此人對身周之事有所留念,那份痛苦也足以灼燒你的心智。
「小殷、別怕。」梔月捏了捏你扣在他肩上的手,讓你先放開。
那人被懸得頗高,梔月讓你去把那些樹枝斬斷,好讓他能把這個人給接下來。你照做的同時,盡可能讓自己不去看那個人的表情。
與嬰兒不同,你知道那人的神情裡說著很多事。
你用刀割斷那些侵入此人頸脖的樹枝,好在它們並不是太粗,很快就讓他得以脫離束縛。梔月也踩著樹下幾顆比較大的石頭,前去托住那人身軀,接著將他給抱下來,慢慢地放到地上。
藍血沾染白色衣襟,留下怵目驚心的痕跡。
那人倏地趴倒在地,發出顫抖的喘息聲,匍匐著想往屋內移動,可他根本動不了。
每每地上之人想要挪動身子,他軀殼裡的魂魄便會劇烈撕扯,似是想從那沉重不已的枷鎖掙脫卻又無法如願。
你知道身邊的梔月也早已清楚地看見了。
接著你見到他提起長刀,緩緩地走向那人。
腳邊的小老鼠吱吱叫了幾聲,圓圓的小身體攀到那人肩上,轉過來看著梔月又看看你。即便是隻普通的老鼠,作為世間的生命,他們也是極有靈性的動物。你總感覺他們在向你說話。
時常與老鼠共享視覺的梔月絕不可能無法感受牠們的意圖。
你倆相處的年歲難以細數。你深知,當他越是看上去神情淡漠,他的心底越不是那麼一回事。因此聽帝君總告誡他,不要對生者或亡魂的念想有所執著,以免反噬其心。
想到這裡時,你早已按住梔月左手長刀。梔月與你四目相接,最終是放下了刀。
即便害怕,你仍鼓起勇氣來到那人身邊,蹲下身來輕聲安撫,向他承諾:「接下來的事情儘管交給我們。」
小老鼠在他手背上輕囓一口、留下一個紅點。那人本已黯然無光的視線中閃過一絲清澈波光,最終長吁了口氣便停止呼吸、沒了脈搏,魂魄也逐漸安定。
然而,此人的魂魄並沒有立刻剝離軀體。
在你的手離開遺體前,甚至感覺到一股怪異拉力朝屋內方向迅速一拽!
你驚呼,想要拉住他。
結果那力道之大,竟使你跟著撲倒在地!「不是吧!」你大吼了聲,與那魂魄被拖過走廊,像是被湍流沖刷那般不受控制地滑行了好長一段。
眼看就要被整個拖入走廊底端的房間內,你手伸向廊柱想要阻止拖行,卻沒來得及勾緊。
好在梔月反應夠快,甩手一伸長刀將那刀尖刺進你臂彎裡的空隙,將你透過你的衣服給釘在原地。
那映著銀白月色的刀鋒從你臉前俐落無情地刺入你的衣袖,一切發生得太快,你嚇了一大跳:「衣服!我的衣服!」
「別管你的衣服了!抓好那魂魄,我們需要他!」梔月話音一落,你又聽見鳥類翅膀大力拍動的聲響朝著你們所在方向急速接近。
你立刻抓緊魂魄的手。
白練色衣袖掃過你的臉頰,耳邊響起一道銳利金屬劃過的聲響、長刀出鞘,下一刻,血肉和落羽橫飛。
兩隻禿鷹啪嗒掉在你面前,藍血滲入地板間隙。你凝神一看,肚子裡果然有兩張紙。
梔月迅速撿起那兩張紙並攤開與你一起看,卻發現一張紙上雖然寫著姓名,另一張紙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這次沒有生辰八字。
是因為魂魄沒有被拖進去嗎?
你盯著走廊底端的房間,越發感受到關於這間宅子的傳言,恐怕不是進來了就無法活著出去那麼簡單。
這時候,嬰兒哭聲又再次響起,接著一道女聲從門後傳來:「帝君的人深夜來訪,有什麼事麼?」
千思萬想,就沒想過門後傳來的會是這句話。
你倆一時愣住了。
帝君。
你總說無人知曉山城與嶺華樓的事,然而此刻卻巴不得沒有半個人知道。
那女聲帶著細細哭腔,好似受了委屈:「我這宅裡,沒有死人,您二人請回吧。」對方顯然很清楚你們什麼來頭,而且聽上去好像早已知曉一路至此的騷動。
你還未來得及接話,便聽那女聲對著嬰兒哼唱幾句,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宅子裡沒死人……」梔月面色凝重地重複女聲剛才的話,轉過來盯著那魂魄,若有所思。
此時,身旁魂魄張嘴發出「啊啊……」的啞聲,他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朝著門的方向走去,好似那嬰孩便是他的孩子。
魂魄焦急如焚,急忙著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你不敢隨意放開他,生怕像方才那樣突然又被什麼東西給拉了去。
隔著門,那陰暗室內裡有些什麼你們也看不清。你與梔月只得下定決心,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拉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底部一片狼籍,屋瓦早已毀壞散落在房內各處,月光從上方灑落、如薄被鋪蓋在一名姿態虛弱的女子身上。
她倒在床沿,懷中抱著一個嬰孩,一手捧著他的臉,好生疼愛。仔細一看,兩人早已成屍,遺體腐敗程度說明已死亡多日。
然而,女人帶著微弱哭腔的哼唱聲卻仍從那屍體傳來,嬰兒也還在哭泣,兩個魂魄各自被困在那軀殼深處。
「小殷,你看。」梔月指了指那女屍的身後。
除了從牆後攀附進來的樹根,你也注意到自女屍身上延伸出去的細根。細察發現,嬰兒身上也有根連著女屍。
「這難道是在吸取養分?」你困惑道:「如此程度,想是成妖了吧……」
此時,身邊魂魄忽然掙脫你的手,踉蹌著趴倒在那女子及嬰孩身邊,伸出手親暱地擁著他們,面上神情甚是欣慰。
望見此景,你正疑惑剛才將你與魂魄一同拖入房內的究竟是什麼,女屍幾乎腐敗殆盡的下臂竟倏地抽動了下、從那屍肉中伸出了無數細小樹枝朝亡魂的頸脖伸過去!
那些樹枝看上去像一隻纖細的手,掐著那亡魂。她憤恨道:「都是你、都是你啊!」
「就差那麼一點,我們一家子就能團聚。你這沒用的東西……怎麼就放棄了!」
「這下帝君的人找來了,你說我怎麼辦?你是不是就要被帶走了?」她哭吼道:「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準備好了呀……」說著說著,後頭語句成了難以理解的嗚咽聲。
女子雖成屍,可不知為何,卻能看見她說話時軀體殘餘的部分隨著枝椏鼓動著,好似有著脈搏與呼吸。
「都是你,我費盡千辛萬苦,朝暮盼念我們能有個孩子,現在他才剛出生,你怎麼反倒死了呢?」那女子想要移動身體,細根便盤繞而上,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蠕動。你好像能看出她捧著那魂魄的臉,吃力地仰頭望向對方。
那魂魄又張口、聲音顫抖,遲緩地對女子搖搖頭。他想握住她手心,卻握空了。
你側耳一聽,發覺他的聲音似乎變得比剛才更清晰了些:「你……見你……們。」他對她說。
「我好想見你們。」
那一句話,再清楚不過地落入在場之人耳中。
亡魂伸手輕蓋在女屍臉龐,聲音嘶啞:「秋兒,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是不對的,你早已經死了呀!」
「放過村裡的孩子吧,秋兒。已經夠了。」
那魂魄懇切呼求,心緒波盪之大在他飄渺不清的輪廓邊掀起一絲絲輕煙,每當他伸手想要緊擁那名女子軀體裡顫動扭曲的靈魂,那煙就無聲地穿過,又在屍體邊化開。
以往視察工作裡,結局如此的悲劇早已司空見慣,可先忍不住眼淚的總是你。然後事情結束後你就會笑梔月沒血沒淚,而他會淡然地接納你所有情緒。
儘管如此,你深知身旁夥伴與你宛如一心同體。
你抹了一把眼角擦乾淚水,拉著他衣角問道:「梔月,雖然不知接下來能否順利,但帶走她魂魄之後,祭典上能寬赦她麼?」
梔月瞥了你一眼,無奈地嘆道:「一切等到那時候再說吧。」
「記憶化形,不言而喻。」
接著,他輕提長刀踏過碎石瓦礫,來到女子倒臥的床邊。
那魂魄明白你們的意圖,依依不捨地鬆了本就什麼也沒能握住的手,靜靜地退開,回到你身側。
謝謝你們來帶她走。那亡魂如此說。
你望向梔月手裡映著夜色的刀刃,沒有應聲。
女子此時的模樣已然是妖靈災禍之類,除了殺掉以外,別無他法。
「可以的話,也請救救那樹林裡的嬰孩吧。」他又道:「那個靈魂才進到這嬰孩屍體裡沒多久,興許還能好好地還回去……能像個普通的孩子那樣,平平安安地長大。那村子今後也不必再受折磨了。」
樹林裡的嬰孩。
不可能救活了,你很清楚。
但這個魂魄似乎對屋宅外的狀況不甚瞭解,以他方才被懸吊在樹下的情況來看,已在此處受困許久。
你猶豫著是否該告訴他真相,然而今夜此處之事在人們眼中會是多麼駭人聽聞,那是不爭的事實。事已至此,善意謊言是無用的。
「那也是那孩子的命運,你我都無法干預。」你低聲道:「待他入了山城,眾生輪迴自有定數。」
那魂魄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嬰兒屍骸裡的靈魂至此也變得靜默無聲。
「孩子、我的孩子……」女屍再次傳出虛弱呼喚,樹根以肉眼可及之速將整個嬰兒包裹起來:「娘會保護你,保護你好好地長大。」
樹根將整個嬰孩包裹得像顆巨大的繭。
你來到那繭和女屍身前,蹲下身來安撫道:「夫人,放手吧。」
不等她反應,梔月的刀首先劃入那嬰孩身下盤繞的細根,將其與女屍分離。藍色血液一下子淌滿床沿、接著滴滴嗒嗒地滴落在地,滲入腳下瓦片堆裡。
女屍哭了起來,卻不再讓那些樹枝覆蓋嬰兒。或許是漸漸有了覺悟。於是嬰孩的魂魄緩緩地從樹枝縫隙間如露水凝聚而出,最終成了一簇閃著暖光的焰火。
你一甩衣袖,一道輕煙從袖子裡鑽出在地上匯集成另一隻老鼠。梔月腳邊老鼠騷動起來,靠近這新來的夥伴,嗅了又嗅。
那老鼠接著迅速化型成一個戴著面具的提燈侍者,你便將那團火放進去,點亮燈籠。
侍者靜默而立,等待你們下一步指示。
另外兩隻小老鼠見到此景,睜著圓圓大眼盯著你看,甚至直起身子試圖以雙腳站立。
「想幫忙?」你訝異地喃喃幾聲。
梔月見狀,接著斬斷了與女屍相連的其他樹枝使女子也得已脫離束縛。藍血已經染偏整張床鋪,甚至將他的衣襬也都給染了色。
女屍的魂魄脫離軀體後,同樣緩緩地凝聚成一團火,那火搖曳不定、忽明忽滅,好像隨時都要熄滅似地。
於是你趕緊伸手在另外兩隻等待已久的小老鼠身上點了一點,煙霧包覆他們,他們便又化作兩位侍者,一人各提著一盞燈。
將屬於女子的火放進去的同時,身旁魂魄也靜悄悄地化成了另一團火,就著你的指尖,入了另一盞燈籠。
一搧衣袖,三名侍者隨著一陣煙又變回地面上嬌小柔軟的身影。那身形稍大的老鼠便領著另外兩個,迅速向宅院外奔跑離去。
這樣一來應該就沒問題了。
正當你這麼想的同時,門外另一側走廊傳來了聲響。
那聲響像是腳步聲,整齊劃一,甚至伴隨隱約詭異的輕笑聲,聽上去來者不善。
「怎麼回事?怎麼還有啊!」你立即警戒起來,按住腰間刀鞘。
……刀鞘?
「我的刀呢?」你愣了愣,剛才自己有拔過刀嗎?
刀鞘中空空如也,然而即便方才確實經歷過許多混亂,這刀也不至於因為這點程度就自己脫了刀鞘。
你有些疑惑,習慣性地抓了抓腦袋看向梔月。見他腰間收著刀,手裡握著另一把。
似乎早就在等待這一刻,你倆視線一交會,他便朝你噗哧一笑:「怎麼?我抽刀速度太快反應不及了?」
「你以為我用我的刀把你給釘在地上時是怎麼對付那兩隻禿鷹的呀?」
他抬起握刀的手迅速用力一揮、唰地甩落刃上藍血,接著輕巧地一翻刀柄,右手衣袖抹過刀面,將殘餘痕跡清除乾淨。
梔月這才將刀遞還與你,恢復那張淡然又稍顯嚴肅的面容:「趕緊做好準備吧。」
你穩穩地接過刀,此番情景一如以往在嶺華樓前廣場結束了刀法比試那樣,敗陣下來時你的刀總是落在梔月手裡。
他總能在最後關頭捕捉到一絲破綻,最終將你制服在地。
當他伸手把你從地上拉起來,將刀返還與你時總不忘打趣道:「帝君說你我恰如雙生,然而你可得加緊腳步追上我才行呢。」梔月的淺笑裡帶著自信。
思緒至此,你禁不住嘴角暖意,笑嘻嘻地伸手環住對方肩膀用力拍了一拍,回敬一句:「我若是沒有你怎麼行!」
梔月輕垂你胸口一拳,讓你別鬧了。
於是,你們重整態勢回到方才的走廊上。
你們所在之處是正房,聲音是從兩側廂房傳出的。從腳步聲聽來像是有很多人朝著你們的方向靠近。此外,伴隨那些詭異笑聲,地面傳來的奇異鼓動越發明顯,甚至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庭院裡那口井也傳出水不斷漲高的聲響。
下一刻,井口和兩側廂房忽然湧出大量藍血漫溢整個庭院,如同一條淺溪淹過你們的足踝、參雜著斷裂樹根與枝椏及那禿鷹屍體,朝大門方向匯流而去。
你還驚見井口吐出了數具幼童的屍骸,他們一浮出來,便也跟著血流被沖到大門邊上。
雙腳感受到水流強度正在急劇上升。
「什麼情況?」你扶著柱子,穩住身體。梔月則試圖與水流逆行,朝著廂房方向前進。
「梔月,等等!」你叫住他,邁開步伐盡可能地跟上。
可這藍血泛濫成災的情形與普通河水可說是相去甚遠,流速不斷增加的同時卻也變得黏稠起來。門邊那些幼童屍體與腳下土壤紛紛崩解成沙混入其中,好似要將此除化為一片泥沼。甚至有濃重妖氣在四周逐漸凝聚。
才正從衣襟掏出一片細葉將其化作扁舟,打算以刀撐船前行,那幾近墨色的泥沼霎時間便使你寸步難行。
回頭一看,走廊上那魂魄原本的屍體也早已被泥水吞沒,不見蹤影。
方才那女子雖因執著過深而成妖,在房內時卻沒有什麼攻擊性,此刻又是為何……?
氤氳之氣晦暗了月色,屋簷底下的景色更加難以辨別。小舟如煙般消散而去,而你扶著廊柱,吃力地在泥淖中跋涉。
「難道那念想還能深切到足以自行化為活物不成?」你暗暗思忖,卻被自己的想法給嚇了一跳。
詭異笑聲時有時無地想起,捉摸不定,你這才發現那腳步聲與幽幽笑聲竟不是來自同一處。你越是想仔細去聽它便越顯得遙遠,不去注意時卻又似在你耳邊。腳步聲則仍在持續著,聽著就要從那廂房內走出來。
你趕緊加快腳步,拖著滿身泥水快步來到梔月身邊。
來到門前一看,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房間!往裡頭望去,是一條極為陰暗的窄道。那閉著眼的男女一左一右、步伐穩定地向著門外走來。往走廊另一側望去,也是同樣!
你提刀戒備,視線掃過他們所有人。那些真假難辨的人形之中,沒有魂魄存在,衣服上卻都以藍血各個畫著符,看上去像是用於祭祀之物。
可若只是普通的祭祀品,為何會出現這等怪異現象?當這泥淖似是要將所有宅內殘餘之物吞噬殆盡的同時,他們又為何選擇現身?
你見梔月眉頭深鎖,開口道:「我們肯定遺漏了什——」
還未說完,來到門邊的一男子人形與另一側走廊上的女人形忽然啪地一聲倒入了泥水之中。泥水鼓動了一下。接著,又一對人偶倒下,又是一陣鼓動。
第二個、第三個……第五……十…………
數量越來越多,情況越發詭異,再這樣下去恐怕不妙。
還未來得及思考究竟應該如何阻止完全相反兩側走廊上的異狀,忽然強光一閃、劇烈轟鳴響徹宅院,隨即數十道白光以迅雷之速自天頂劈落而下、精準地穿過所有人偶胸腹、化作無數月色枷鎖將他們一一束縛。
你愣愣地放下方才掩耳的雙手,聽見梔月略為急促的呼吸聲。
轉過頭,見那眼瞳裡流光波動、眼角邊隱約浮現的金色花紋正逐漸淡去。那是你再熟悉不過的,梔月在祭典狩獵時耀眼身姿與力量的一小部分。白色雷光與枷鎖將無數面目青黑的惡鬼拘束在煉獄之中,長刀一掃而過,他們遂如塵沙散去。
梔月手中那刀刃表面,淡色符文隱約閃爍著。
倒入其中的男女偶成了好幾具幼童屍體,緩緩地下沉,最終被泥水淹沒。幾道極為細小的焰火在他們消失之處閃爍了下,接著便熄滅。
泥水中的躁亂騷動停止了。
然而,尚未倒下的男女人偶卻並非如此——那沼裡的焰火一滅,他們立即齊齊扭頭轉向你和梔月,即便雙眼緊閉,你卻仍有股正被怒瞪著的錯覺。
「沒有用……?」你愣了, 梔月的術法是能束縛那些化為惡鬼的亡魂的,你從未見過有任何魂魄能夠逃離其枷鎖。
思索至此,你驚覺,是啊,難怪沒有用!
如你方才在門邊所見,這些偶根本就沒有靈魂,那索又如何能施加桎梏?
正在腦中盤算著該如何是好,忽見一對偶脫離鐐銬,朝你們倆雙雙跳過來!
你當即反手一揮以刀削落女偶的手,梔月則砍下男偶的頭顱。可下一刻,無數細根成了帶棘枝椏自斷口中竄出、將那兩偶給層層包覆起來。
眼見枝枒吸收腳下墨藍色泥水後竟變得更加粗壯,藍色血液循著那微微透明的枝葉,一下、一下地被擠壓遍佈整個外殼,恰似人的脈搏跳動。
然後,樹間縫隙忽然鼓脹起來、接著破裂,一男一女的偶又毫髮無傷地出現在你們倆面前。
你和梔月驚恐地望著這詭異至極的景象,愕然無語。
「小殷……這些人偶既無生命又無魂魄,是絕無可能殺死或束縛的。」梔月的話聲裡滿是絕望。
而你當然也沒好到哪裡去。
梔月想不到的事,你能想得到麼?至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你在心裡嘆道。疲憊地望著樹根下的泥水,剛才在梔月的術法下,落入其中的偶化成了幼童屍體。
你想……也許,是殺得死。可是那些一閃而逝的焰火,梔月或許也看到了那是什麼。
詭異笑聲再次傳入耳中。你感到心力交瘁。
宅院裡的混亂是該結束了。
「梔月,」你開口呼喚身旁夥伴:「我有個猜測。」
梔月沉默不語,只是持續與你一同將跳過來的偶驅趕開。
「這點你應該也看出來了,這宅子和泥水能夠產下生命所需的軀殼,甚至能讓它們宛如活人一般行動。但為了讓『孩子』真正地誕生,它們還需要魂魄。」
「這便是為何他們吸收靈魂,不論完整或有所缺損。」你續道:「有靈謂生命,無靈而為屍。」
聞此,梔月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見他那模樣,你嘆了口氣,道:「還在宅外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吧?明明是兩隻老鼠,借用其視力後,你卻仍要將他們帶在身邊,生怕他們的魂魄也被拖了去。」
一具偶又跳了過來,你迅速捉住他頸膊,告訴梔月你接下來的打算:「我要讓這些偶全數完整地落入泥水,然後『殺了』他們。」
那些偶沉入泥水產生鼓動的那一刻,是你唯一的機會。
「我需要你掩護我,梔月。」
梔月神情複雜。
你明白他心裡正掙扎著,便開口試圖安撫他:「我知道你不願意相信。這方法到底是極其慘無人道,可那些靈魂殘片你也看見了。以符偶入泥誕下幼童並將亡魂困於其中,終究是違反天道之事。」
「倘若那也能稱作生,我們至今送走的無數魂魄又該何去何從?」
他聽了你這番話,只是沉默頷首。
淡色符文再次隱隱浮現於刀刃上。
接著,你放開那在你手中揮舞著雙臂的偶,迅速抬腳一踹將他踹至偶群面前。不出所料,他們齊齊扭頭對準你所在的方向。
他們搖晃著要撲上來,卻因身後梔月的重擊而接連著倒下、浸入泥水。泥水再次發出低沈詭異的咕嚕聲,水面之下甚至開始凝聚出數團朦朧焰火。你清晰地看見沾滿泥水的人偶身形漲縮抖動,不過數秒之間便長成幾個四肢健全的幼兒,焰火逐漸在胸口處匯集發亮。
你二話不說,揮刀砍下他們的頭顱。
霎時間,其他人偶們忽然淒厲慘烈地尖叫起來。
那聲音尖銳而心碎,它哭嚎著、怒吼著、憤恨地咒罵。至此,窄道深處全數人偶傾巢而出朝著你鋪天蓋地而來,發狂似地包圍了你。
梔月長刀一伸,以刀背掃過正要攻擊你的偶群,將他們擊倒。落入泥中的偶果然又像方才那樣化成幾個幼兒,胸口幽幽閃著焰火、明滅不定。
「梔月!」你大呼一聲,接著從泥中抱起其中一個幼兒,快步奔向庭院中那口不斷吐著藍血的井,深吸口氣、躍入其中。
你向下深潛,水面上的尖叫聲頓時變得飄渺遙遠。
藍血之下視線晦暗,可是你感受到水流異樣波動,知道是那些偶群跟上來了。你等待著,等待他們全數化形的那一刻……
深井之下,墨藍色血液被逐一點亮的焰火照耀,視線越發明亮清晰,數十簇清冷而不斷顫動的細火映照著血水,一時間竟如夜色波光裡的閃爍繁星。在這波盪搖擺的夜色裡,孩子們屈身抱膝,平靜安詳的臉孔悄悄地被水流雕琢、逐漸成形。
井口透下月光,一個焦急身影從井邊探出。
來自水面之上的呼喚聲模糊而虛幻。
眨眼,一道驚天巨雷貫穿夜色,強光劃開波蕩流轉的墨色水體。星火消散,悉數人偶驟成死屍。
你放開懷中幼兒屍體,自藍血深處上浮。井邊人影搖搖晃晃,看上去卻不是水光波動造成。
呼喚聲隨著你離水面越來越近而越發清晰,聽起來甚至有些慌忙,於是你加快速度朝水面游去。透著藍色水光,見到梔月似乎正試圖掙脫什麼,手緊緊抓著井邊磚瓦。
梔月不知道被什麼給卡住了,動彈不得。
才從水裡探出頭,還未來得及抹去臉上血水,耳邊便是梔月焦急的呼喊。
「小殷——救我!」
梔月的求救聲嚇得你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迅速擦去殘留於凌亂髮尾和眼睫那些干擾視線的血水。
井水已不再漫出藍血,水位逐漸緩慢下降。你急忙來到井口邊,雙手一撐從那磚瓦翻身而過摔在地上。你立即抬頭往梔月所在方向望去,映入眼簾之景頓時令你怛然失色。
「小殷……救我……!」他的話聲因恐懼而顫抖。
只見長刀沾滿著藍血落在地上,無數枝條穿進梔月手臂血脈,正注入著藍血,同時還有更多枝枒快速從他腳邊攀附而上,企圖鑽進他的頸脖和胸口。
「小殷,好痛……」梔月咬著牙,仍然試圖掙脫。可他本抓著井邊的手指卻逐漸鬆了力道。
你急哭了,顧不及滿身爛泥殘葉,只是連滾帶爬地來到梔月身側。
必須救他,必須立刻救他。
魑魅魍魎你還少見過?世間極陰之地,妖魔鬼怪橫行無忌,即便如此,每回視察你倆不都是毫髮未傷地回去?
你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見那些侵入梔月雙臂的樹枝並不太粗,便想將其扯下。可你一拉,梔月便倒抽了口氣、面色蒼白如紙,額角冒出冷汗。
你錯愕地放開手,梔月卻立即搖了搖頭。
他的頸側和面部開始出現青色血痕,神思漸漸恍惚;那些枝條彷彿能夠辨別獵物狀態,當梔月停止反抗後它們竟轉而纏向你!
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後果不堪設想。見狀,你翻過掌心視線落於那三枚之中僅存的字跡。
這是你倆從不離身的護符,非必要絕不使用的一個。
要論緣由,是因為保安危它會將你們送至附近陽氣最盛之地,卻會迫使你們捨棄一切身外之物,包括武器、視察時採集的證據,乃至身上衣物,可說是十分不便。
雖說世上只有帝君能取你們性命,無須顧慮生命安危,可受困某處又是另一回事了。何況梔月的情況恐怕不是這麼簡單。
此事刻不容緩。
伸手揭開梔月衣袖翻過他手掌,上頭有著與你掌中相同的字。你貼近梔月確保他能聽見你說話。
「梔月,我這就帶你走。忍一下,手臂可能會很痛。」你一手擁著他護住他的頭和肩膀,以防掙扎過猛。
於是二字相貼,雙手緊扣。
細微血肉撕扯的聲音隨著一陣輕煙頓時自宅院消散。
當風止息的那一刻,你倆神識重新匯聚,總算脫離了險境。
睜開眼,果真是陽氣頗盛之處。
張望四周,天色微亮,你發覺所在之處是一座寺廟。
即便時辰尚早,這廟仍是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各部甚是繁忙。放眼望去,此處人們的魂魄可謂焰火絢麗、燦爛奪目,如此地方,供奉的不知是何方神聖?
此外,那宅子在你們離開之後怎麼樣了,你也想確認一番。
你看也沒看便推了推梔月要他跟你去了解情況,卻覺手裡碰著的好像不是衣服。轉過頭一瞥,這才突然意識到你倆現在可說是一絲不掛。
你一急,就要往最近的牆角邊躲,卻被神志不清的梔月給拉住了!
他手臂、胸口和脖子上全是深淺不一的傷口,臉上也殘留著血痕,情狀慘烈令人怵目驚心。他拉住你的手確認你在身邊,似是感到安心,便昏了過去。
「……喂、你別這時候睡啊!」你慌忙道。
人們的腳步聲來來去去,你的心便砰砰作響。
好在目前並沒有人注意到你們。
你趕緊揹起梔月來到牆邊,盡可能遠離人們視線可及處。然而,才一抬手臂,肩膀處的皮肉忽然一陣劇痛,扭頭一看竟發覺肩上被咬了個帶血的牙印子。
……你想起來了,方才自宅院脫身時,那些枝條與皮膚血肉產生撕扯,梔月痛得在你肩上咬了一口。
你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也管不及這肩上的牙印。你將手蓋在那些懾人傷口上,由於身邊已經什麼工具都沒有,便調度體內部分靈力,以術法替梔月做了緊急處理。
當淡煙如薄膜覆蓋,那些傷口逐漸開始癒合。可不知是那詭異藍血的影響,又或是梔月此時過於虛弱,癒合的速度奇慢無比。
也只能等了。
只是,光著身子坐在這裡乾等也不是辦法。
你試著在伸手可及處那些堆放的雜物箱中尋找衣物,看看能不能給你和梔月兩人蔽體。即便不是衣物,一條被子也堪用。總而言之,怎麼都比現在這樣什麼也沒穿好上太多了。
然而,當你小心翼翼地翻動那些物品,卻覺有些頭暈腦脹。用力眨了眨眼,仍視線模糊。
迷濛之間,見幾滴藍血滴落雜物箱裡,這才感覺側頸傳來一股灼熱感,伸手摸了摸,好像有道不淺的傷口。
原來,神思過於緊繃時可能感覺不到疼痛,這般說法是真的。
「梔月……你快醒來呀……」你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
你摸索至他身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你感覺到奇異的溫度波盪。先是火辣灼燒,接著又湧上一股沁涼感,變化之大令你有些混亂。
你想睜眼察看,卻覺眼皮沉重如有千斤,怎麼都睜不開眼。
於是你試著仔細去聽。
不遠處有人正在低聲對話,話聲裡滿是擔憂。說話的人似乎隔著一道門,語句聽上去有些模糊而斷斷續續:「……倆全身赤裸……回來照看……傷……何?」
他們似乎在討論你和梔月的情況。
此時,你聽見外頭的人悄悄地走進你們房內,低聲朝另一人叮囑:「暫時是無大礙。只是這高燒若是不退,把藥煎了給他喝下,脖子上的膏藥也得記得定時更換。」
「明白了。謝謝你啊。」
「說實話,他們身上傷口極其詭異,看不出是怎麼造成的。若真要說,好像有許多細枝穿過,實在可怕。」
聽著那二人說話聲,神智總算逐漸清晰,你終於能睜開眼睛好好看看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清晨陽光自窗邊透進來。此處屋樑毫無雕琢、牆壁和窗框帶著光陰的痕跡,看上去雖然簡陋老舊,卻清理得非常乾淨。
你躺臥在床鋪上,被蓋上了質地粗糙的棉被。
伸手摸摸脖子,傷口被好好地包紮了……其實也沒什麼,只要帝君沒動手,你倆便是不死之身,這種傷口不用幾個時辰就能自然康復。
轉動視線,梔月與你不在同一張床上。
去哪了?
你打算先找到梔月再說。順便摸索環境,搞清楚這裡是哪裡。
門口的兩個人穿著簡易寬鬆的服裝,一個正好轉身離開,另一個背對你捲著袖子正忙碌,一邊將熱水倒入碗中一邊攪拌著什麼。她光著腳,看上去很放鬆。
你掀開棉被,搖搖晃晃地準備下床,她立即注意到身後動靜。
一轉頭見你早已坐起身,她驚呼著阻止你:「欸!別跑,你們年輕人生病受傷還愛亂來。這不是正發燒麼,別想去外頭吹風!」
你才管不了什麼發燒不發燒的。你現在就要找到梔月。
「我的朋友呢?」你張口便問。
根據方才聽到的對話來看,這名女性大概就是將你和梔月帶來這裡的人。那麼她應該知道梔月人在何處。
「啊,你朋友啊。不久前找人給他診過,沒什麼大礙,放心吧,現在有我家老頭子好生看護著呢。」她道。
見你神情焦慮彷彿在說你現在就要去見那位朋友,她便讓你多披上一件外衣保暖,接著領你來到隔壁房間。
來到門外時你朝屋裡其他角落瞥了一眼,發覺這屋子挺小,餐桌、爐灶一眼可見。
另一個房間也不大,一進門便能看見角落矮床,梔月躺在棉被裡,仍然睡著。
負責照看梔月的男人見到你,便把床邊的矮凳讓給你。你道了聲謝,便在矮凳上坐下,望著梔月熟睡的臉險入沉思。
即便那些符偶已全數被你們化為無法行動也無法傷人的死屍,樹根和枝條卻仍無休無止地席捲而來——像是在尋找替代品似的。
梔月劈下那道雷的時候,在想著什麼呢?
「……去附近廟裡辦事,你猜怎麼著?就碰見兩個昏倒在路邊的人,連衣服都沒穿!」
身邊婦人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跟你說明稍早時候發生的情況。她嘆了口氣,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哎,窮苦人家養不起孩子,隨便找個地方丟了的事誰沒聽說過?尤其我們這村子後頭的山裡,棄嬰更是常見。可你們倆也不是那般年幼,這身材體態看上去又比多數同齡的孩子好上許多,身上卻帶著詭異的傷。」
「我就想,你們倆過去生活也不容易,大概是被拐去做了南院的小倌,好不容易逃出來。」她疼惜地拍拍你的背,給你遞來一杯熱水:「我們這村子雖然小,但還算得上衣食無憂,你們倆以後就安心地住下來吧。」
你本想告訴她,希望能暫時將房間讓給你們倆靜一靜。可從她滔滔不絕的語句裡,你捕捉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詞彙。
雖然她不知為何逕自給你們的出身添了許多故事,見她一片好心,你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貴人相助,甚是感激。」你向她道謝,對於住下來的提議沒有多做應答。
帝君還在山城等著你們回去呢,住下來是不可能的。
你轉而詢問她方才提及的棄嬰之事:「您說村子後頭的山裡棄嬰很常見,那是怎麼回事?」
她搖搖頭,又嘆道:「我們這山路偏僻陡峭,除了這村子附近有居民來往,其餘地方都是人跡罕至,鮮少人踏足村子以外的地方。」
「前幾年村裡的人還會進山去看山頂湖景,常常聽見樹林裡有嬰兒哭聲。循著聲音去找,卻找到死屍。」她嚴肅地續道:「你說這嬰兒又不會自己走路,肯定是被父母拋棄在那兒的,死了之後魂魄還在向外求援。」
「我聽說山頂住著一戶年輕人家,一直想要孩子卻從未如願……不知他們聽聞棄嬰之事會做何感想。」她長嘆一口氣,摸摸你的頭。
偏僻深山、嬰兒屍體、山頂湖景……這不就是你們昨夜前去探察的那座陰宅麼?
你站起身來,快步走到門邊朝外一望——此處果真是你們夜裡上山前經過的那些屋舍。隔壁人家的門前,有條狗正在和小孩玩鬧。
那宅子最後怎麼樣了?泥水應該沒再氾濫了吧?樹枝呢?還在到處攀附麼,會不會宅子裡沒了可以使用的軀殼,就轉而盯上這個村子?
此時,你伸手碰了碰自己頸脖上的傷處,又想到梔月的傷勢。
望著那進山的小徑,思索一番後,你決定還是去看一看。
不過,剛才那番經歷告訴你,一個人回到山頂並不是什麼好決定。你打算自己先在山附近晃晃,但別太深入,周圍若有異狀,至少能先通知村民。
你回房,來到熟睡的梔月身側,低聲道:「你好好待著,我馬上回來。」然後將披在肩上的外衣擱在一旁,只留下夫婦給你們穿上的粗布衣。
「我出去透透風。」
「透風?你發燒呢還出門!」那婦人對你的行動感到困惑:「怎麼你們這年紀的孩子都這麼不愛護身體……」
這麼一說腦袋確實還有些昏沉,不過不成問題。過不了多久就會退燒了。
她丈夫笑:「哎,我年輕時也這模樣。」
婦人無奈地將你丟下的衣服整理好,一邊喃喃自語:「哎呦……念帝君保佑。」
「若這山裡有妖,便替咱們除了罷。他們倆好不容易逃出來,還望帝君別再讓他們受苦啦。」
聽見婦人那句話,早已站在門邊的你愣了一愣,這是你此番視察第二次聽見有人提起帝君,而且對他們來說似乎算是熟悉的存在。可許多人連你們自古司長亡魂輪迴與因果善惡的事都不知道,更何況是除妖。
你下意識便向她提出心中疑惑:「你怎麼知道我們會除妖?」
然而,你這一問,換她愣住了。
「你、你們……?」她睜大著雙眼盯著你:「你剛剛說什麼來著?」
你困惑地蹙著眉,正要開口重複剛才的話,那婦人卻忽然大叫起來、用力拍打她丈夫的肩膀:「帝、帝君大人派、派派派使、使者出巡啦!哎呀我的天啊原諒我們兩老有眼無珠啊啊啊!快快快、老頭子你快去把飯桌整理乾淨我們得趕緊準備一頓飯菜好生招待才是!快點呀!」
那男人一聽也跟著吃驚地瞪大了雙眼,慌忙地把家裡四處擺放的雜物一個個收拾起來。
也許是那婦人的驚叫聲實在太大,連那外頭與狗玩耍的孩子也聽見了。
這下好了,那年紀的小孩子不論何種個性,都是你最不擅長應付的。
只見他興奮地衝進來跑到你身邊,雙眼發亮地盯著你瞧了好一會兒後,卻轉而露出困惑不已的神情:「咦……帝君大人的使者不是都穿紅袍子和白袍子,還會戴漂亮的金銀杜鵑紋飾的面具麼?可是哥哥們回來的時候光溜溜的,真是帝君大人的使者嗎?」
那小孩盯著你的水汪汪大眼睛令你感覺現場氣氛逐漸變得尷尬起來,心裡默念一句「梔月,這邊待會就交給你了!」後,便迅速轉身衝出屋外,溜之大吉。
你沒有太深入那條通往山頂宅院的路,只是在村子附近的樹林裡巡視。
樹林的模樣乍看之下與你們夜裡剛進山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可當你更往屋宅的方向靠近時,你注意到地面的狀況與你們初到時稍有不同。
有些樹木跟周圍植物枯萎,但看上去應該不是缺水造成的,畢竟土壤狀況與那些仍然健康的樹木附近的差不多。
這深山裡的樹各個高大長壽,若是此處遇上旱災或暴雨後突來的烈日曝曬造成植物枯萎,那也不該是小小一區,不該是現在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你蹲下身仔細一看——竟發現那些枯萎樹木底下,正盤著帶深藍色澤的細根,藍色樹根與一般樹根糾纏在一起,一個不注意就會漏看。
果然向外擴張了嗎?抬頭望向山頂處,你陷入沉思。
屋宅主人的魂魄早已讓侍者帶回山莊去,符偶也全數消耗,照理說來那屋子已經不會再從外頭吸收更多靈魂。
可梔月那時卻被捉住了。
它到底還想要什麼?
直覺告訴你,你必須把山頂那棵樹給連根拔了。
它是這山裡的病根,只要存在一日,便要使整個村子淪為腐朽之地。你可以確定,只要把這妖樹的根給除了,後續一切就能安定下來。
但依照那宅子和樹的詭異習性,這裡的村民不能被他們任何一者捉住,否則要不是被作為新的軀殼,就是靈魂要被奪去。
是時候做好最後的準備了。
徹底處理掉這棵樹的根不是一件易事,那妖樹在山頂之上,這村子可以說幾乎遠在其山腳下,它的樹根既延伸至此很有可能表示早已入侵整個山體,想到這點就令人頭痛。
最快的方法就是一場火,可這裡怎麼說也是村民們生活的地方,若是為此燒了整座山林又不恰當。
你不擅火,無法做到把樹燒掉卻又要能拿捏火勢使其不致延燒這等細膩精準的程度。
思索至此,靈光乍現。
那個天天威脅你再胡說八道就要把你燒得灰飛煙滅的帝君,不就是最擅火的神明?他那黑火是你和梔月的剋星,燒掉妖樹想必不是什麼難事。
除此之外,由於宅院裡那些符偶與幼兒屍體一事,那裡仍殘留著非常脆弱的靈魂殘片。
如同你們經歷的那樣,雖然被暫時用於殺死符偶,短暫地匯聚後很快地又被擊碎,但說到底他們仍是世間亡魂的一部分。
本來你們應該在處理完符偶的事後便要趕緊回收那些殘片,可誰知情況危急,你們迫不得已必須撤退。
這件事也得一併處理,視情況有可能要趕在妖樹繼續深根之前。
再者,若是要保護這些村民,有梔月一同行動那是安全得多。
在帝君趕到之前,你必須盡可能讓他早些清醒過來,如有必要,或許會需要再調度一些靈力給他;畢竟清醒是一回事,等待身體狀況恢復又是另一回事。
依照樹根擴散的速度,看來得在今日入夜前解決那棵樹。
你下定決心後,便返回村裡那戶人家。
回村的時候,其他幾戶人家似乎也都醒了,屋裡屋外進出著不知道在忙些什麼,腳才剛跨過村口,那些人竟向著你恭敬地行禮。
如此場面告訴你,那婦人大概是把你和梔月的事挨家挨戶給說了個遍。
這時候,剛才那小孩慌慌張張地朝著你跑過來,扯著衣袖要你跟他回婦人的屋子。
「哥哥你快來呀!另一個哥哥看起來不舒服!」
你心裡一驚,趕緊隨他進屋,來到梔月床邊查看他的情況。
梔月臉上的痕跡漸淡,稍微拉開他頸上包裹著的細布,那裡的傷也正逐漸癒合。燒已經退了,可仍然昏睡著。
梔月緊閉的眼皮顫了顫,你本以為他終於要睜開眼了,卻好像醒不來。
嘴唇微微動了下,口中呢喃著什麼。
你側耳去聽,只聽他迷迷糊糊地道:「母親——」
嗯?這是在叫誰啊?
你愣了愣,即便作夢也不會有這種的吧,畢竟你跟梔月根本就不是打娘胎出生。
與眾生人類不同,嶺華樓的神與使者彼此存在關係對一般人來說可能難以理解。你們和帝君也並非父子,若真要論起……
依稀記得某一日,其他神明造訪山城見到你們時,曾說你們倆是帝君大人的「工具」。那位大人提醒帝君,若是工具哪天不堪用了,丟掉造一個新的便是、不要過於戀舊,還要你和梔月別太得意。
他後來還和帝君說了很多事,可你不記得了。只知自從那日起,原本時常來訪的他,再也沒入過山城與嶺華樓。
梔月喚作母親的人這個人又是誰?不可能是腦袋給燒壞了吧?
你俯下身,輕輕撥開梔月因汗水而沾在額前的髮絲,用沾水的汗巾給他擦臉。這是你頭一次像這樣照顧他。
聽他似是在夢中胡言亂語,一時間沒法醒來,你索性隨便回個幾句消遣他:「你找娘做什麼呀?」
灑進屋內的陽光被外頭晃蕩樹影遮擋,室內黯淡。你總覺得此時梔月的五官臉孔在曖昧不清的影子裡,忽然變得有點像是別人。細細一瞧,驚覺這張臉竟像極了那穿男衣的符偶。
你驚恐地抽開手,意外地把那盆水給翻在地上。本來靜默無比的房內忽然傳來巨大落地聲,你被自己嚇了好一大跳。
接著,身邊小孩子毫不留情地斥責你:「哥哥你在幹嘛呀!衣服都給你弄溼了,真是笨手笨腳!」他的反應聽上去似乎完全沒有察覺異狀,甚至生氣地跑開了。
回過神來,眨眨眼重新看一遍,那臉卻又彷彿變成了女符偶的面龐。她閉著眼蹙著眉,用梔月的聲音嗚咽著:「母親——咳、咳……母親——」
直到陽光再次灑落床頭,符偶面容不見蹤影。梔月此時不再說話,淡漠睡顏一如以往。
你丟下手裡汗巾,脫力地坐到矮凳上。
或許有點眉目了,關於那宅子和樹根底下,沉睡多年的思念。
沒多久,梔月醒了。清澈的金色視線與你四目相接,那是你再熟悉不過的眼神。
「梔月!你可終於醒來了!你還記——」
「是那宅子。」儘管才剛清醒,梔月很快就明白你要此時想問什麼,他輕笑了聲道:「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先關心我一句呢,小殷。」
你張了張口,想著要說些什麼才算關心,可這事不特別提還好,一提就顯得特別難為情。你哈哈笑了兩聲糊弄過去,讓他繼續講夢裡的事。
「我全身又熱又冷,什麼也看不見,想睜眼也睜不開。後來,當我終於能睜開眼時,我看見那宅子裡那房間的擺設,我躺在一張床上。」
「有個年輕女子坐到我身邊,讓我喝藥。我喚她作母親。」
梔月轉動身體,仰躺在床鋪上,盯著屋頂回憶夢境內容:「那女子一邊哭一邊捧著我的臉,不斷重複同一句話。」
『沒事的,你們都會好起來。』
梔月輕嘆了口氣,陷入沉默。
房外傳來搬動桌椅的聲響,還有小孩和狗在嬉鬧,接著是遙遠細微的、有人在擺放碗筷的聲音。
他靜靜地聽著,好一會兒,才又開口:「去聯絡帝君大人吧。」
「我們必須把這村子給守下來。」
你點頭,將你的打算也說與梔月聽。你倆一如往常,心有靈犀。
你繼續說道:「若是情況變得過於惡劣,我會讓所有居民『暫時躲進山城』。不過,就讓我倆確保不會進行到那一步吧。」
梔月點點頭,接著便又吹了聲細小的口哨,從窗外召來一隻小老鼠。
那隻老鼠腿上繫著一條細細的黑色帶子,身材圓潤飽滿,看上去日子過得挺好,大概是這戶人家飼養的。
連老鼠都好生養著,那肯定是信仰帝君不會錯了。
梔月對他說了幾句後,手輕輕一揮便遣牠出門去。
這時候,屋外的小孩子大叫著「吃飯啦!吃飯啦!」地跑進房內,隨後立刻被追上來的那婦人著急地阻止。
「哎唷,你這孩子說話尊敬一點啊!」那婦人叮囑道。
聞此,你不禁想起剛醒來時那婦人問也沒問便給你們逕自添上的許多淒慘人生故事。對於尊敬二字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看待。
小孩子和那條狗一前一後地衝進來,孩子叫道:「哥哥們快來吃飯!今天村子裡的人都要請你們吃飯呢!」
那狗繞著梔月不停打轉,還撲到他身上去。
牠一直蹭過來嗅你和梔月,好像要說些什麼。然而,狗一直都不是你能對話的對象,所以是一點也聽不明白。
梔月能跟老鼠說話,但狗……你沒印象。
梔月笑嘻嘻地抱著那條狗,本來是想逗他。可狗卻忽然安靜下來,鼻子發出哼哼兩聲,然後接著又扭動身子跳出梔月的懷抱。
你見他面色忽然變得嚴肅,便湊過去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非常像符偶殘骸的東西……說是看到這孩子從地上撿起過。」他悄聲道。
「啊?狗還真跟你說話啊?」你一問,狗立刻就蹦跳著衝出門外,梔月便笑笑地跟了上去,並用眼神示意你也要趕緊跟上來。
你一臉困惑地跑出門外。
孩子看著覺得好玩,一邊開心地尖叫著,一邊繞著你們打轉。你跟梔月繞著狗跑,小孩就繞著你們跑。
婦人見你們一時間大概無法安定下來,無奈地搖搖頭苦笑:「活力真充沛。」
那條狗帶著你們三人來到發現符偶殘骸的地方。
看似符偶身上畫著藍色血符的衣物碎片散落在草叢中,此外似乎還有身體部分的些許碎塊。形狀看上去可能是鼻尖、嘴唇,和手指之類。
身邊孩子看見草叢裡的東西,忽然安靜下來,面色恐懼地抱起狗慢慢往後退。你們本是打算向他確認是不是真的有撿到過像這樣的東西,才把他帶在身邊的。
可是,你們後悔了。
草叢裡忽然飄出嬰兒哭啼聲,附近幾條樹根倏地抖動了一下。
由於此處距離村子非常近,村裡人們說話的聲音是非常清楚的,因此當嬰兒尖銳的哭聲忽地傳出時,不少村民紛紛靠了過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你頓時心裡一沉,接著便聽梔月回頭厲聲制止村民:「別靠近!」
好在梔月反應夠快及時阻止他們。
因為下一刻那樹根便以肉眼可及之速,如迅速成長的藤蔓一般自草叢爬滿你們身後空地,幾乎要將你們團團包圍。
接著,它們像無數扭動著身體的蛇全數往你和梔月跳過來。
你立即翻身撲向距離你們最近的孩子,將他護在身下,順著翻滾的力道把他帶離原先站立處。樹根撞擊在你身後土地上,鑽出密密麻麻、又深又黑的小洞。
梔月此時也及時閃過幾條朝他竄去的樹根。
眼前詭異情景讓居民們大聲驚呼起來,現場一片嘲囃,恐慌情緒開始蔓延擴散,然而比那更快的是數名手持火把從屋裡衝出來的居民。
「借過、借過一下!」
儘管面色緊張,他們仍鼓起勇氣來到你們身前,對著那些扭動著的樹根大力揮動火把,試圖將其燒毀或驅散。
你本想制止他們別接近那裡,但樹根似是感受到灼熱滾燙的火焰正在阻撓,一時間停止行進。
「這種普通火焰真的有用嗎……?眼前這可是能傷及你們甚至使你們受困其中的妖樹啊!」你和梔月對視一眼,瞪著那些停止行動的樹根,心底深處感到強烈不對勁。
你們最初也是被嬰兒哭聲吸引的。如今這哭聲早已不再是單純的求援呼救,而這些原先只進不退的樹根此刻更像是在——
你注意到周圍開始出現細微而濕黏的、某種東西在地面拖曳爬行的聲響,持火把的村民們腳下土壤同時靜悄悄地地被翻開一個個小洞。
樹根穿出地面的瞬間,你和梔月立即衝上前去抱住他們,用力將兩個村民往後拖離開洞口,接著一腳將其他還在洞口上方的村民踹離原地。
被踹開的村民驚恐地跌坐在空地處,盯著無數細根撲空的同時,連連道謝。
信眾如此勇武實屬意料之外,然而即便再勇武也不能讓他們繼續深陷如此險境。妖異作祟本是你們該暗地裡解決的問題,如今事已至此,你唯一所求,便是別讓你在今日被迫帶走村人們的魂魄。
「帝君怎麼還沒到啊!這等程度已經不能算作考驗了吧!」你喘著大氣,汗水從額角滑落。
梔月捏著自己手臂傷處,臉色蒼白地咬著牙。
樹根自村子中心土壤竄升而出、鑿開桌椅,為筵席準備的料理盡數翻落、湯水四散。周圍居民驚聲尖叫,向外逃竄,眼看就要逃往村子外邊的樹林裡。
「小殷,快點阻止他們……」梔月朝著小孩子和狗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腳步有些虛浮。
快阻止他們!這時候絕不能進樹林!
你當然知道,你已經在努力了。你雙目緊盯身周濃林巨木、盡速補捉所有村民身影,銀色微光在眼底波動流轉,杜鵑紋樣自眼角邊浮現。
在無數枝葉相接的樹木間,你告訴自己看見重重濃霧,抑或是一道道簾幕般垂灑而落的瀑布,又或者是高聳入雲的岩壁。它們要能遮蔽樹林更深處的景色、要能斷絕向死亡投身的奔馳。
範圍擴及整個村子的幻術在樹林外構築成一道又一道屏障,村民們紛紛退回村中。
帝君仍尚未現身。
在他抵達之前,無論如何必須撐下去。你們最終也許會就此殞落,即便如此,也不能讓這妖樹吞沒整個村莊。
帝君曾說,胡說八道是你的缺點,卻偶爾也是優點。因為透過你的雙目和言語,世間萬象便能恍如真實、亦如夢幻,真假難辨。
可麻煩的是,你現在居然要拿來擋住這些村民,範圍之大令你完全無法分心去保護其他可能已經跑進樹林的人。
你此時雙目所見即村民所見,若是一個閃失,所有人四散逃入山林,只怕你與梔月都束手無策。
「梔月,我視線死角便交給你了。」你喃喃道。
同時你不禁開始在心裡咒罵帝君:「慢死了!再這樣下去我倆這番視察要給你帶多少亡魂回去啊!」
心底咒罵才出,天邊便傳來陣陣轟鳴巨響。居民們紛紛抬頭往天上一看,只見大片雲層聚攏翻騰,最終天光黯淡、烏雲密佈。
說人人到。
「帝君大人、是帝君大人來了!」居民注意到天色異變,紛紛抬頭指著村子西側上空,面上盡是驚喜之色。
剎那間,大片烏雲自穹頂倒騰如黑色落雨傾盆而下,無數星火於空中點燃,一簇簇金紅焰光接連耀現。
落雨入了山體,接著如鴉黑巨浪自林間湧出,成千上萬的鼠群覆蓋地表、如煙如墨,眨眼間便淹沒了村子所有空地,無盡漆黑之中亦有金色點點星光明滅閃動。
飄渺虛幻的話聲自耳邊響起:「這回你倒是學會了如何好好使用天賦,殷丹卿。」話音方落,一道黑茶色嬌小孩童身影出現在你身側。
他一現身,大量樹根立即朝他飛竄而去。他動也沒動,腳邊倏地燃起一片黑火,將其逼退。
見此情狀,帝君皺了皺眉。
你想翻他一個白眼,可是你不行。
「要是帝君您願意多教我些,就不必勞煩您老啦!」對於帝君一如既往見你就出言嘲諷的習慣,你戲謔地回應道。
「等了這麼久才來,您是上哪兒閒晃了?」
帝君瞪了你一眼,悠悠地翻過掌心,不久前那隻身上繫著黑帶的老鼠便從手中一躍而下降落在鼠群之間,牠後腿處有道很新的深藍色傷痕正在快速癒合。
「此番視察確實不同以往,沒想到連瞬身符也用上了。」他頓了頓,肅聲道:「我已派人去察看梔月的傷勢,你就安心吧。」
接著他冷笑了下:「至於你,機會難得,今天就給我好好學學該如何徹底發揮身邊侍者的潛力。」
等等,那我的傷就不必看了?你不禁感到委屈。
他沒有理會你。黑茶色衣袖如撥弄琴弦般在空中輕輕一攬,村裡部分鼠群隨著墨色柔和煙霧化形成人,他們手持燃火長釤與燈籠,將村民團團圍起、護在身後。
「注意了,別讓生者隨意進出山城。」帝君向你叮囑道:「畢竟是亡魂居所,即便用於暫時躲藏也得謹慎考慮,否則生靈很可能就此無法回到現世軀殼之中。」
你點點頭,表示明白。
「解除幻術吧,村民已暫時安全。接下來得用上你的眼睛了。」
雙眼一眨,濃林再次映入眼簾,你卻驚見大量樹根與枝條不知何時早已遍布樹林甚至在上空處開枝展葉。妖樹此時已自四面八方包圍整座村子,形態宛如蜘蛛捕獵。
你慶幸方才沒有讓村民逃入山林。
帝君右手攬過衣袖,伸出左手指尖對著鼠群方向朝下悄悄一按——黑浪波動流轉,鼠群再次覆蓋所有村裡空地、開始大肆嚙咬吐著藍血的樹根。
「黑火確實能夠燒盡妖樹,然而它如今已過於茁壯、根系紊亂不堪;如此規模,必須留待處理山頂附近的主根……」帝君朝四周張望一眼,你們所在之處幾乎已經昏暗得透不進任何天光。
「我會前去尋找其深埋的核心,與此同時,必須有人阻撓它繼續吸納周圍山林養分,並時時刻刻確保村民安危。」
他道:「這山腳之事,有了這些侍者,你和梔月可應付得來?」
你沉默頷首。不行也得行。
你抬手,妖樹如網般密佈的根立即發出尖銳劇烈的聲響、魔音傳腦。
你依樣畫葫蘆地伸手一攬,此時煙霧四起、部分鼠群隨之幻化成人,他們執起燃火長釤向外削砍,開始清除附近樹根。
藍色細根迎刃碎散,斷口處燃起焰火的同時變得捲曲乾癟;侍者們踩過的同時,來自他處的根卻又爬滿腳邊地面。
於是,你掌心向下一按,指引地面老鼠鑽進土壤中。土壤被大量鼠群翻掀開來,更多老鼠便一湧而上開始啃食較為粗大的樹根,將他們一一咬斷。
人形侍者們接著立刻自地面捉起破碎樹根向上一抽,青煙隨著衣袖拂過硬根、將其化作數支箭矢與長弓,他們引火點燃弓箭射向覆蓋天空的枝葉。當大量枝枒和樹葉自高處墜落,在屋簷附近待命的鼠群抓準時機撲躍而上於半空攔截燃燒中的樹枝,地面處的鼠群則迅速以沙石覆蓋協助撲滅火勢。
然而部分火星仍意外落在屋舍附近,屋外的曬衣桿與上頭衣物遭到火焰吞噬。
不過,樹根與頂上枝葉確實被減少了些許。
依此方法按部就班地持續推進的話,應該就能有效斬除妖樹遍佈村子與周圍樹林的根系。然而,若是攻勢不夠強烈,恐怕無法與樹根再生速度相抗衡。
梔月那邊不知情況如何,若他傷勢允許,你希望能獲得他更有力的支援。
你召來鼠群繼續啃咬樹根,此時視野所及有處較粗的樹根已被老鼠咬斷大片。
於是你又加緊腳步,指尖朝著鼠群方向一揉,墨色煙霧便將他們匯聚成更大的老鼠用力咬開樹根、接著對那斷口處注入火焰試圖從根系內部焚燒妖樹。
同時,附近的其他鼠群也紛紛咬著小小的火符,急速奔騰攀爬至高處樹根,逐一引爆。
那火符雖然小,殺傷力卻極大,瞬間便在妖樹上炸開了好幾個洞。大量樹枝引火燃燒,接連墜落,地面的老鼠們如同方才那樣協助撲滅火勢。
不知是攻擊突然過於猛烈刺激了妖樹,又或是帝君可能找到了主根正在處理它,妖樹此時突然發出尖銳句吼、自行斷了上空無數展葉的枝椏,好似植木面臨養分大量缺失時總會使用的自保能力。
妖樹此番意料之外的退守姿態卻造成鼠群來不及擋下火勢延燒,村子裡部分屋舍不幸地遭到火舌吞噬。
更多燃燒樹枝還在紛紛落下,他們身邊侍者們及時替他們擋下墜落的火焰,卻也因此暫時失去了人形姿態,居民們陷入巨大恐慌之中。
你慌忙一揮,讓部分侍者去取水撲滅延燒的火。
梔月遲遲沒有出現也多少令你有些分心。以往視察若是受傷,做過簡單處理後不過數分鐘的時間你就會看見梔月重新提起長刀重回前線。
然而此刻他卻仍不見蹤影。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找到剛才的狗和孩子了嗎?
帝君叮囑過不要隨意讓村民進山城,因此,為了讓村民盡快冷靜下來,你讓更多老鼠化形成人、遞補被火焰擊中的侍者,繼續護衛村民。
帝君是否找到妖樹的主根了?若是如此,應當能派身邊老鼠前來傳信。
難道還需要爭取更多時間嗎?無論如何,山城是最後手段。
妖樹仍在大量捨棄枝葉,你張望一周,發覺它們正齊齊退往山頂方向。你疑惑它究竟是真的撤退,抑或是某種盤算後的舉動。
現場紛亂不堪,卻在此時,林邊樹根之下有什麼吸引了你的注意。
視線穿越鼠群與侍者之間的縫隙,你艱難地捕捉到一道影子,並發現那影子正直直朝你前來。
從身形看來那是一名女性,她矇著雙眼,腹部中空正不斷漫出瘴氣,漆黑髮尾宛若樹根。她毫無阻礙地穿過滿地老鼠和侍者,彷彿他們根本就不存在,而你身邊的這群得力助手竟也對此毫無反應。
他們仍在努力清除周圍障礙,卻連連從她身軀一穿而過,碰都碰不著。
你愣了,驚愕地望著女子逐步來到身前。藉著附近火光和終於得以透下來的天光,你注意到那矇著雙眼的布條畫著跟男女符偶衣服上頭一模一樣的紋路。
視線對上那雙被遮蔽的雙目時,頸側隱隱發燙的傷口告訴你——
她是妖樹靈核,操縱整棵樹的核心靈體。
並非靈魂,僅僅是強烈執念化形所成,而你和她此時正因藍血產生某種奇異連結,就像梔月做夢時那樣。但是,不對,不該是如此。倘若這棵樹從一開始就由她操控著,為什麼你們在宅院中被襲擊時並沒有看見?
……笑聲,你回想起那似近似遠的笑聲。她打從一開始就不在宅子裡。
看來,山頂女屍的念想早已脫離她自身控制,實實在在地成了能夠獨立行動的妖靈。
女子靜靜地佇立在你面前,她低著頭,緩緩地對你開口:「只差一個了。」
「再一個就好。」
「好嗎?」她說。
你二話不說緊急地向後退開,右足往地面用力一踏,召來數十隻老鼠朝她飛撲而上,試圖攻擊。
「不論她說什麼,定非好事。」你心想。
鼠群全數撲空降落在地上,甚至有些困惑地在原地打轉了幾圈。
還是不行?
那女子又向你靠近一步,道:「我不會再傷害村民們,我也不會再用搶的。我已對他發誓了。」
「試驗已成,如今只差一個了。」那女子朝你露出微笑,聽上去充滿喜悅。
「他說要用自己與我交換那孩子。我想用狗交換你,好嗎?」
「這樣一來,我便沒有虧欠這個村子任何一分,我把孩子和狗都還給村子。我沒有傷害他們。」她試著表達善意,不知何時懷裡捧著村裡那條狗,伸手要遞與你。
狗正睡著,確實還有呼吸,看上去沒什麼異狀。
「起初我想一胎足矣。但我轉念又想,還是兩個更好。」她此番話忽然有些飄渺悠遠。
「好嗎?」她又問。
對於她一再重複的那個問題,你並沒有直接回應。你沉默地瞪著她,思索著該如何是好。
見她又要發話,你立刻出聲打斷:「什麼試驗?妳又答應了誰?」
那女子聽你這麼一問,反倒面露疑惑之色:「在我哺育之下,人偶可化作真實肉身;引導之下,靈魂得被吸納儲存;賜其血液,甚至能修復情感思念。」
「如今,只要供給足夠養分,復甦舊日兒女便非難事。為此我費了好一番功夫研究,我都準備好了。」她懇切地道:「可現在堪用的符偶卻遭到破壞,我需要替補用的材料。」
「你明白麼?」她的聲音顫抖,抱著狗又貼近你。
梔月今早的夢境和那兩個符偶的臉自腦海浮現。
『你們都會好起來。』
男女符偶、靈魂、軀殼……
孩子與狗、交換……
兩個生命……
母親……
「你們是這裡最好的。」她把狗抬到你面前,難掩興奮之情:「有了你們,我可以把這兩個還回去。」
還回去?荒謬至極。
此時,天頂再次傳來枝幹斷裂的巨響,立於屋頂處的侍者們紛紛躍至半空、揮舞燃火長釤俐落地削斬成許多碎塊並以烈火將其化作灰燼。
墨色流轉,大量鼠群自地面拱起身形,腳邊頓時一片黑霧繚繞,轉瞬間鼠群悉數幻化成人,他們手持燈籠,開始朝山林深處前進。
是帝君的信號。
根據這妖樹靈體反應來看,持續提問以行緩兵之計或許可行。
這女人求子心切,此時正執著於從你身上換得一個好魂魄好軀殼。以此為誘餌,順著她的話繼續對談,應能爭取足夠時間直到帝君處理完畢。
你瞥了眼村民們的情況,他們身邊侍者數量尚足,確保安危的部分暫時不需擔心。既然如此,配合幻術以防她接下來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也未嘗不可。
可每當她情緒變得激動,你頸側的傷口便開始刺痛起來,藍血對你和梔月影響之大超乎預期。若要使用幻術,專注力屬首要之務。
在此之前,為保證幻術奏效,你必須先確認話中真偽:「先告訴我,孩子在哪?你換到誰了?若你真有誠信,我可以考慮。」
她一聽,大喜道:「孩子就在回來村裡的路上,我已經把他放了!」
果真,過不了多久你便見一小小人影哭啼著朝你跑來。是今早一直在你們身邊打轉的小孩,卻沒帶著狗。
那小孩扯著你的衣服,滿面鼻涕眼淚,哭嚷著:「哥哥說要保護村子,他說要我和他交換……」
「他說工具壞了不見了還會有新的。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哥哥你想想辦法呀!」
那女人接著說:「你看,我找來使用的都是遭人遺棄的孩子,就像那山裡的棄嬰。」
「你也是將要被遺棄的孩子吧?」她朝你道。
你皺眉,不聽那妖靈胡言亂語,她說的話你絕不會相信。
無論發生什麼事,聽從帝君號令便是。這是你和梔月每次出行都會遵守的許諾。
而且帝君他……他不會拋棄你們的。
總而言之,這麼小的孩子總不大可能遇上危險還刻意要說謊。也許能從他口中問出點什麼。
妖樹入侵後,梔月確實跟著孩子和狗的方向離開以確保他們沒有亂跑,卻在那之後完全不見蹤影。雖說帝君已派人前去查看傷勢,仍遲遲沒有回音,情況很是奇怪。
你蹲下身,摸摸那孩子的頭試圖安撫他,並盡可能地放輕聲音詢問:「小朋友,你告訴哥哥,跟你交換的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孩子頓了一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道:「哥哥睡著了,他讓我跟他交換了以後來找你……」
他說完,吸吸鼻子,攤開掌心湊到你臉前。
「要給我什麼?」
你低頭一看,看見這孩子的手心裡躺著一枚淡金色勾玉,剔透月彎閃爍著細緻內斂的微光,一如梔月笑起來時那雙眼睛的模樣。
這是他平時配戴在身上的首飾,綁著勾玉的繩子尾端還有老鼠嚙咬、撕扯的痕跡。
「是要讓我用你的天雷劈了這棵樹?帝君的黑火燒起來還是比較快的吧?」你暗暗思索著梔月透過它傳達給你的訊息究竟是什麼。
你小心翼翼地拿起它,卻在觸及那一刻,一簇極為細小的白金色焰光閃爍了下,指尖微微發麻。
你立刻攢緊那枚勾玉,扣在胸前。
那妖靈此時又把狗貼過來,忽然憤怒一吼:「我已經把這小孩放了,現在你到底要不要換?!」
她此話一出,你頸側傷口果不其然又傳來劇烈疼痛。
你讓一名侍者把身邊小孩帶回村民們所在處,然後冒著冷汗耐著疼痛從地上站起來。
「你讓我想一想,行嗎!」你對著女子吼回去:「我的夥伴用自己換得一個小孩子和整座村莊的生命,你現在讓我跟條狗換,你覺得我要不要好好想一想,啊?」
你故作不解地皺起眉,搖頭嘆氣:「況且,我不明白,你究竟為何如此執著?如此違背天理循環又是何苦?」
該死的,帝君什麼時候才能搞定?偏要等我跟狗換了才打算動手是嗎!
你心裡一聲咒罵,卻好像又恰巧奏效了。
山林深處巨響迴盪,妖樹殘餘枝葉不斷崩落分解。如潮水洗淨泥石殘沙,村子上方不再受妖樹覆蓋,天光撥開了紛亂,再次籠罩村子每一處。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自四面八方不斷傳來,仔細一聽,是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響。
看來,方才帝君孤身一人入山後,又指引第一批侍者前去,是暗中讓它們分散於妖樹內部各處,打算一舉將剩下的樹根給炸個精光。
此時,你見妖靈背後不遠的樹林有黑色細火閃了下,附近樹根頓時接連著脫水捲曲,轉瞬間開出一道小徑。
黑火褪去之後,除了護衛村民的那些以外,周圍剩餘的侍者立刻提著燈籠,與其他老鼠快步沿著小徑深入山體,一下子便消失了蹤跡。
那女妖靈此時忽然慌了,撒手便將狗給丟在地上,朝著某處急速飛竄。
可不能在這時候讓她回去礙了帝君手腳。
既然刀槍無用,便攻其心志。
你抓緊時機,展開幻術。
你見黑火一路自小徑深處逆回灼燒至村中,帝君那黑色身影倏地閃現、長袖一揮,數萬鼠群化作煙霧包覆妖靈,阻止她繼續前行。
她尖叫著掙脫開來,怒吼如林中野獸。接著她那長頭髮竟與地面樹枝殘渣連接,將樹枝一根根拔起當作數十刀刃,向著帝君連連削砍。
帝君一時反應不及,肩上被削出了幾道血痕。
他再反手,妖靈手中刃上血跡竟成黑火、一路沿著她頭髮竄升而上,烈火焚身。
妖靈沒料到火焰能奏效,立即斷髮求生。
你笑,這不過是此番幻術的最後一道法。
妖靈轉以瘴氣包覆自身,試圖阻撓追擊,然而,早已混入其腹中瘴氣的黑色煙霧此時冒出大量火星,自妖靈胸腹迅速向外擴張。
轉眼間,星火烈焰,萬象俱滅。
隨著妖靈迴盪山林的尖聲哭嚎漸漸褪去,空氣中飄來濃烈燒焦氣息。掌心大的妖火在以水包覆的氣泡之中搖搖晃晃,方才劇烈翻騰已逐漸平靜下來。
你眨了眨眼,解除術法。
村落此時景況映入眼裡,村子頂部仍有大半妖樹枝葉遮擋陽光,但皆已乾枯。黑色細火正沿著它們緩慢燃燒著,飄落的灰燼被侍者們納入手中燈籠,細心存放。
掃視周圍,黑火開出的小徑根本就不存在,大半鼠群和侍者們也仍在村子附近。他們正悉數分散於各處,協助清理先前墜落的妖樹殘根,收拾善後。
被牢牢束縛的妖火微微地顫動著,你聽見她滿是困惑的聲音自氣泡中傳出:「什麼時候……?」
身側傳來細微腳步聲。
轉頭一看,一道黑茶色嬌小孩童身影正從樹林裡朝你走過來,他身上毫髮無傷,衣物也沒有被刀刃削砍的痕跡。
「為什麼我沒有察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妖火又問。
你聽她這般疑惑,忍不住得意一笑:「你說呢?」
有言耳聽為虛而三分假、眼見為實而未為真。似真似假、虛幻如夢。
念想執著,眨眼又恍若初醒。
「你說我是何時——」
「行了!別跟妖一道胡說。」聽你要跟妖火談起天來,帝君當即出言訓斥,讓你閉嘴。
他伸手召來另一名侍者,把妖火給放入侍者手中通體漆黑的燈籠,並讓他到一旁等著。
帝君瞪了你一眼,注意到你胸前扣著的淡金勾玉,頷首道:「很好,梔月那孩子辦事果然俐落。」
「你該學著點。」他一說完便轉過身去:「隨我去把梔月的身體給找回來吧。」
你跟隨帝君穿過村子,朝一側樹林前進。
一隻老鼠自前方林中快速奔向你們,嘴裡叼著與勾玉上頭相同的繩子,一端有撕扯咬斷的痕跡。
牠來到你倆身前,轉了一圈,接著又朝來時方向狂奔。你和帝君緊跟著牠,一路上坡,最終來到一處破敗民宅。
那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幾乎被附近生長過高的樹叢遮蔽,實在不起眼。
來到門口,你看見門板上畫著藍色血符。往裡頭一探,屋裡四面牆壁滿是符咒和詭異紋路,密密麻麻,令人感到極為壓迫。
屋子中心有圈怪異陣法,梔月趴臥於其中正睡著,身上披蓋了一件與符偶相同的衣物。
帝君皺了皺眉,指尖輕輕一點,黑色細火小心翼翼地將繪製陣法的藍血燒得漆黑乾裂。
你取下胸前淡金勾玉,定睛一看,裡頭微光此時正波動流轉著。
來到梔月身前,掀開他身上蓋著的畫符衣物,甩手便丟至一旁。低跪在側,手指按著梔月下頷和嘴唇讓他微微張口,接著便將勾玉推入口中。
下一刻,你看見梔月眼角隱隱浮出金色紋樣,很快地又消失。
然後,眼睫輕顫,迷濛神色逐漸變得清晰。
「梔月,你可終於醒了!」你心喜地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並讓他仍有些癱軟的身子能暫時靠著你。
他看見你和帝君都在,張口似乎要說些什麼。
你見狀趕緊捂住他的嘴,慌忙道:「別別別!我才剛把你靈魂送進去,別一口給吐了出來!」
感受到你那隻手扒得可緊,梔月從善如流,乾脆靠著你休息一下。
你們坐在地板上歇息了會兒,梔月的魂魄似乎已安定下來,全身氣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他試著動了動指尖、握拳、轉動手臂,你在旁看著也覺得應該已無大礙。
「這樣就行了。」你朝他點點頭,這才放下心。
梔月將勾玉從口中取出,姑且以衣角拭乾,用繩子隨便打了個結,繫在手上。
你望著那塊玉,忽然想起一件事:「說起來,你手邊怎麼還會有勾玉能讓那小孩替你傳音信啊?我連瞬身符都用了,在廟裡醒來時我們身上可是什麼都沒有。」
而你也是這時才注意到,他身上包紮處也尚未被重新照料過的樣子。
他聞言,吸了口氣,淡淡道:「……我沒有給他勾玉。」不知為何,話聲有些顫抖。
帝君聽了,緩緩地走到梔月身前,伸出手將掌心蓋在他頭頂上,然後攬住他。梔月身體一頓,不自覺地捉緊自身衣襬。
「你真是嚇著我了。」帝君輕嘆了口氣。
他道:「本來妖樹和藍血幾乎要將你抹去蹤跡,侍者們遍尋不著。」
「好在他們及時從宅子找回那枚勾玉作指引,終於循線捕捉到最後一絲氣息。你反應也夠快,才得以金蟾脫殼。只是——」帝君拍拍他的頭,有些無奈:「你該更相信我,孩子。」
「你們從來都不是工具。」
「只有這件事,我希望你能多學學小殷。」帝君嚴肅地叮囑梔月。
帝君輕輕地放開手時,平時一向冷靜淡漠的梔月便顫抖著肩膀、抽咽起來。
「……謹遵教誨。」梔月跪在帝君身前,恭敬地叩首。
「哇,這麼嚴重啊。」你忍不住呢喃了句。那個即便再傷心難過也從來不掉眼淚的梔月,居然在這時候哭了。
你愣愣地伸手輕撫梔月的背,像是在安慰一個小孩子似的:「梔月,你別哭啦。帝君每天都說要把我燒得灰飛煙滅,連老鼠要替我收骨灰都不准,你看我如今不還是四肢齊全麼?」
帝君二話不說來到你身側,用力敲了你的腦袋瓜。
「趕緊準備好,待會隨我到那宅子把該收拾的都收拾乾淨。」
梔月花了好一段時間心情才平復下來。
你和梔月踏出這處破敗民宅時,外頭林中有許多老鼠和侍者分散在各處。
天色有點陰,看上去好像隨時都要下雨,燈籠的光在此襯托之下更加明亮顯眼。侍者們抬起手,細小破碎的金紅焰火此起彼落地在燈籠周圍閃現、消逝,乍看之下像極了無數小小金魚在空中游動著。
他們正在回收那些早已殘破不堪的靈魂。帝君則在不遠處等待你們。
稍微遠離民宅後,帝君點燃了黑火,將民宅與那些藍色血符一併燒得乾淨。接著,才帶你們朝宅邸走去。
你也是這時才發現,從民宅門口處向東側一望,可以清楚看見那宅邸屋頂,而且就在不遠處。
隨著你們逐漸接近,你看見怪異的樹幹穿繞於宅邸外側,那模樣應是妖樹一部分。
你找不著它的樹冠,可卻有無數粗壯枝幹和樹根彼此盤繞,將附近土面翻動得凌亂不堪。在這之中,一幅景象最是令你感到惆悵萬分。
那是個被掀倒的墓,上頭文字仍清晰可見。底下被翻得散開的白骨之中,混雜著幾塊帶有藍色符紋的碎布。
白骨中的頭骨非常小,應是幼兒骨骸。那個名字,與你們自禿鷹肚子裡取出的名字一模一樣。
梔月視線落在墓碑上,輕聲道:「這是她其中一個孩子,可惜早殤。可能是夢境中的那個我吧。」
「可那嬰兒不才是她的第一個孩子麼?」你疑惑。
梔月搖搖頭,指著白骨附近的幾個小陶罐,每個似乎都取有與這名字相似的字,不知裡頭裝著什麼。
他說:「不知,興許是螟蛉子。」
螟蛉……
恐怕真是螟蛉也說不定。
你嘆了口氣,回頭望著宅邸因樹根破壞而變得一片狼籍的後院,心裡五味雜陳。見那外牆和方才民宅符文陣式遍佈,不知是自何處習得的偏方妖法。
然而,即便周圍幾乎崩倒塌陷,唯獨那臥床女屍與嬰兒屍體並未遭到破壞。
帝君召來一批鼠群隨你們差遣,讓你們去前院仔細搜索,看看是否有遺漏之物;他則是到原先正廳與兩側廂房所在位置檢查血符和陣法,將其確實破壞並銷毀。
妖樹和妖靈如今已不再侵擾這座宅邸和山腳村落。放眼望去,幾乎崩倒大半的磚牆石井和遭樹幹穿繞而裂開的地面,乍看倒像是天災事故那般世間常有之事。
然而,當你們視線落在石井中那些符偶化成的幼兒屍體上時,仍不免觸景傷情。
你們與帝君可以說是與天地共生般的存在,本應對人情愛恨毫無念想,卻因生來司掌萬物之死,看盡世間遺憾與執著。
搜查完畢,你們放棄了被樹根與土壤吞噬的長刀,帶著鼠群回到帝君身側。
他與你們確認過後,便在床榻周圍點燃黑火,黑火沿著那些如遍佈血管的樹根一下子擴散至屋宅四處,燃起熊熊烈焰。
你和梔月站在大門外的空地上,看著整座宅邸漸漸被黑火燒成灰燼,最終只留下一處尚且完好的矮牆。那矮牆邊,有著一個小木箱,裡頭裝著些玩具,卻沒有太多被使用的痕跡。
梔月站你身側,有些迷茫:「小殷,我們真的是對的嗎?」
「倘若留下一個符偶給她……」他說到一半,便沉默下來。
你沒有答話。
又過了一會兒,不知何時下了山的帝君又領著老鼠和村民自小徑那端出現。
村民們的狀態看起來還不錯,雖說不久前才經歷一場混亂和危險,但眾人恢復得頗快。只能說,看見樹根亂竄還能取火把驅趕的村民們,或許天生就比較大膽。
他們陸陸續續帶著一些簡易材料和工具,男丁們在空地處架設起一個小棚子,說是帝君要他們準備後續改建宅邸工作用;其他人則是準備了用於製作水燈的花草和紙。
原先一片死寂的山頂宅院,此時變得陽氣頗盛、熱鬧許多。
此時,那個總帶著狗的孩子注意到你們倆,拿著水燈材料快步地跑了過來:「哥哥、哥哥!陪我做燈!」不等你們反應,就把紙和花草塞到你們手裡。
你和梔月對視一眼,無奈一笑,跟上孩子。
那孩子說要你們陪著做水燈,你沒想到還真的是陪。
此時你們倆坐在地上,而他坐在應該是從村子裡搬來的矮凳上,在暫時用木板隨意堆疊而成的桌子前,動作笨拙地摺著紙。本來你們想要幫他一起摺,但他看見後卻一直說你們倆摺得不對、歪七扭八、難看、這樣對死人不敬云云。
你聽著差點沒對他發火。
「你既然不讓我摺,你把紙和花拿給我幹嘛呀?」你不解地問道。
那孩子沒有回話,似乎是把你說的給當成了耳邊風!
你大嘆了口氣,感到無趣地趴在桌邊,發起愣來。梔月在旁看了忍不住笑。
此時,你忽然想起一件非常在意的事。於是你問道:「小朋友,你說哥哥們回到村子裡時都光溜溜的,那是真的嗎?」
那孩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你,困惑地皺起眉,說:「我才不會說謊呢!又不是小孩子!」
他才說完,你噗哧一聲大笑出來,笑得你全身都在抖。
「不是小孩子……噗呵、你說你不是小孩子?」你指著他,用手在你和他的頭頂間比劃了一下:「梔月,你聽見他說什麼了麼?他說他不是小孩子!」
小孩看你笑個不停甚至還拍打著桌子,不理解你究竟在想什麼,忽然有點不耐煩地對你怒斥道:「你幹嘛呀!幼稚!」
「我要去找帝君大人那個穿黑衣服的新使者玩了!」然後氣噗噗地丟下紙,抱著狗跑走了。
你一聽,對於小孩的荒謬言論頓時不知道該罵他還是該憐憫他。只見梔月趕緊上前把他攔下來,輕聲細語地對他說:「帝君大人的新使者在忙,我陪你玩吧。」
是夜,村民們點亮了水燈,燭火搖曳、湖面波盪閃動,侍者們也將山林中最後的靈魂殘片們悉數安放至燈籠裡。
熠熠光輝,炫目斑斕,宛若山城那寧靜祥和的漫天星光。 不知今日前往的那家人,是否在嶺華樓的廣場上仰天遙望,共賞星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