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血腥味的冷雨落在頸側,你發現自己倒在一片陰暗樹林,本來乘坐的警車翻覆在不遠處。隨行者早已斷了呼吸、模樣慘不忍睹,只有你一人摔在濕土中。
此時,細微聲響朝你接近——
你看見一台冰淇淋叭噗車緩緩向著你前來,它發出微弱而走音的叭噗聲、車頂遮雨的棚子早已破爛,車子骨架零散,卻仍搖搖晃晃地轉動著輪子。
冰淇淋車在最接近你的路面停下,並未沿著陡坡滑落,它轉了一個方向後便再也不動。從此處望去雖能望見它,卻看不見來者的模樣。
雖然不知自己為何獨自落在車外僥倖存活,但總比死得像其他人那麼慘來得好。
在這樣的雨夜和樹林裡出現破舊冰淇淋車,情況有點詭異,你打算上前查看。鐐銬加身令你有些行動不便,但你還是靠著翻身和輕微挪動,慢慢靠近冰淇淋車。
沿著陡坡向上,緩慢移動到路面時,你發現冰淇淋車後有個燈籠,晃著幽幽火光。
此外,你還看見一雙發光的黃色眼睛。
第一次望向它的時候那雙眼睛並未注意到你,但是當你往冰淇淋車左右張望、再次轉回視線時,黃色眼睛和燈籠竟同時來到正前方。
你透過燈籠微弱的光線試圖辨識黃色眼睛的主人。
那是個拿著獵槍的獵人,他一手拿著獵槍、一手提著燈籠,兩眼發光直勾勾地看著你。你被他嚇一大跳,手肘撐地就要從地上跳起來,卻一不小心翻落陡坡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獵人翻轉槍身、把槍口對著你,眼看就要開槍,你想要閃,但這個角度實在太難移動了!更何況手銬腳鐐都還沒解開,閃子彈這種事成功率實在不敢奢望。
當獵人瞄準你準備扣下板機,你做好下一秒被槍斃的心裡準備時,樹叢中倏地跳出一個影子往獵人身上猛力撲過去、將獵人翻倒在地。
接著那影子立刻從獵人身上翻起身、奪走他的獵槍,單手一翻便瞄準頭部「磅!」地開槍,將其射殺。
槍聲迴盪,而後被雨聲覆蓋。落地的燈籠笨拙地朝著你滾來,你用身體擋著燈籠防止它繼續向坡下滾落。
你出聲叫住對方,而對方顯然早已注意到,他把槍靠在肩上,準確地朝著你所在的方向走來。你抱著燈火仍未熄滅的燈籠,小心翼翼地挪正身子,面向對方。
那個人剛才二話不說就把獵人殺了,也沒對這裡開槍,或許暫時可以當作可求助的對象。
他朝著你走過來,步伐穩得像是他很熟悉這裡一樣。
來到你身邊確認你沒事後,拋出一句:「幫我盯好剛才那個獵人。」這樣莫名奇妙的叮囑。接著轉身走向翻覆的警車,往車裡探了探、查看那些原本跟你同車、但現在模樣可怕的屍體。
他意味深長的吐了口氣,沒說話。他轉向你、又朝警車歪了歪頭。
雖然你心裡猜想,他那個舉動應該是在問,你先前所搭乘的這輛警車遇到什麼事。但在解釋之前,你更想先弄明白眼前這個人是何方神聖。
「你是誰?」你問。
他聽見你的問句,毫不掩飾地露出得意笑容。他轉回去,上半身鑽到警車裡、伸手往那些員警身上摸了摸,然後在他們腰間找到手槍,二話不說便將兩個員警身上的配槍和皮套取走。
他將獵槍抵在地面上撐起身體,回到你旁邊。
「還不到你知道的時候。」他低聲笑道,又說:「我要走了。」
你聽到這句話,趕緊瞥了眼那台破舊冰淇淋車以及不久前獵人倒下的地方。它們都還在,沒什麼異樣,但難保等等不會出什麼意外。
現在手銬腳鐐仍完好無損,要自如地活動有點困難。於是你默默地朝那個人舉起被手銬圈住的雙手。
「你可以想想辦法,幫我解鎖嗎?」你看著他,等待回應。
「啊,這個容易。」他一翻獵槍、對準你兩手之間的鏈條。
「等、等等!你別用槍好嗎,有點可怕。員警身上有鑰匙吧!」總覺得獵槍一個沒打準,你就會像剛才那個獵人一樣被爆頭。
那人撇撇嘴,皺眉:「啊?那樣多麻煩。」雖然這麼說著,他仍放下獵槍,換用腰後的手槍。他迅速地瞄準手銬和腳鐐最脆弱的位置各開一槍,輕易地就將你從鐐銬束縛中解放。
現在你可以自由行動了。
「你知道離這裡最近的城市在哪嗎?」你想離開這個地方,但回過神來時已經身處山林。警車經過什麼地方已經不記得了,在警車裡的時間你機乎都在睡覺。
「然後,如果你有食物的話,能不能分我一點?」
那人揉了揉脖子,有些困擾:「城市啊……這我不太清楚,這附近可沒什麼城市。」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道:「不過,這附近倒是有個地方可以去。『老鼠山莊』——你聽過嗎?」
「沒……。」
「走?」
「可以告訴我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嗎?」你覺得他口中提到的地方,聽上去不太對勁。
那個人頓了頓,試圖用一句話跟你解釋他所知道的資訊。
「雖然有點危險……不過姑且可以待吧。」他把腰間的其中一把手槍遞給你:「我猜你應該會用。」
「會。」你接過槍,把它安置好。這東西應該可以說跟你緣分匪淺。
接著,你撿起地上的燈籠,不知道這火是燒什麼的一直都沒滅。
他看到你抓著燈籠不放,出聲提醒:「那個燈籠,如果等等看到冰淇淋車或小攤車像剛才一樣掛著燈,就把手上的燈拿去交換。沒掛燈的可以直接略過。」
你點點頭,離開之前你還想再帶幾樣東西,於是你拉著那個人跟你一起到警車裡翻找可以攜帶的工具。
那個人繞到車子另一邊,翻找剛才沒有仔細看過的部分,而你則把燈籠放在腳邊,蹲下身跟著一起找。
你們在血污四濺的警車中搜索任何可能派上用場的物品。過程中你注意到一個身體向前傾的員警,頸部淒慘地骨折,頭顱搖搖欲墜,而其他兩個不是斷了手,就是胸腹被開了個大洞。
景象之慘烈,比你從前見過的還要恐怖幾萬分,你甩甩頭決定無視,反正這場車禍也不是你造成的。
你們在車中找到沾滿血跡的警棍、三枚煙霧彈、幾包零食,以及另一把手槍。它落在車椅底下,剛才那個人可能是覺得太難拿所以沒拿走,但你稍微往裡頭鑽一些就把它勾出來。
你從副駕駛座把剛才裝著零食的便利商店塑膠袋拿來,將零食和煙霧彈都放進去,並將其中一支警棍遞給他,但那個人推開你的手:「你自己拿一支就好。」
於是你把警棍往腰帶一塞,總之先固定好。雖然想把警察身上的腰帶也拆下來,但以現狀來看即便翻動屍體也不一定能順利取下,所以作罷。
東西拿得差不多之後,你提著塑膠袋及燈籠起身,順便拿了剛才找到的第三把手槍。而他則朝你伸出手,說:「槍給我。」
你狐疑地看著對方:「你已經有兩把槍了,其中一個還是獵槍。」
「給我。」他板著臉,又說。
於是你只好把你身上的第二把手槍交給他。
彼此喬好之後,那人領頭在前,準備帶你前往所謂的「老鼠山莊」。
當你回過頭面向剛才冰淇淋車所在的方向時,地上有個影子忽然動了起來,你發現那居然是剛才被射殺的獵人!他的臉部已經血肉模糊,只剩一隻眼睛仍然發著黃光,而冰淇淋車也開始跟著動了起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那人把手伸過來掩住你的嘴,你在他手上聞到濃烈的血味。那個人轉過頭以嘴型告訴你:「閉氣。」你聽話地照做。
接著那個人帶著你緩慢地往冰淇淋車的方向前進,經過冰淇淋車時,它忽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叭噗——」
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到的你,身體抖了一下,不小心倒抽一口氣。那人見狀立即以他的手再次覆蓋你的口鼻。
雖然雨聲覆蓋你的呼吸,獵人卻沒有遺漏氣息。他搖搖晃晃地轉向你,奇怪的是,獵人轉身後忽然不動,用那僅存的一隻眼張望幾秒後便走向冰淇淋車,慢悠悠地推著車往來時的方向離開。
那人放開你,你們倆小跑步穿越樹林、往路面方向前進。你閉氣跑著,終於抵達平緩的路面時,冰淇淋車已經從視線範圍消失,你這才敢大口吸氣。
「還以為我要窒息了。」你心想。
頭頂已無林木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下著雨的夜空。當你再次抬頭往道路一端望去,座落於不遠之處的山城映入眼中,你的視線穿過濛濛細雨所見,是無數堆疊的老舊屋舍與偶爾鑲嵌其中的石階。山城無光,透著一股陰森詭譎之氣。
那人繼續往前走,你則跟上他的步伐。來到石階最底層時你在旁邊見到一塊石碑,上頭刻著四個字,正是那人提到的「老鼠山莊」。
雖然跟想像中不太一樣,但既然上頭都這樣寫,應該沒錯吧。
你端詳著上頭的刻字,瞄了幾眼山城石階。不知道為什麼叫老鼠山莊?而且那人還告訴你,等等遇到其他攤車記得要交換燈籠……
正當你在心中不斷思考著,前方陰氣逼人的山城內部究竟會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時,上頭刻著老鼠山莊的石碑突然下沉,某個機關似乎被啟動,石頭摩擦的聲音與雨聲混雜在一塊。
山城最下方的幾間屋舍緩慢地向下沉,你聽見其中混雜著喀拉喀拉的雜音,你從未見過規模這麼大的機關,居然能移動整間房子。
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屋舍的頂似乎也有暗藏機關,下沉至一定的高度後開始前後移轉——最後,一條往下的階梯出現在你眼前。
你驚訝地說不出話,往旁邊偷偷看了一眼,那人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表露。
石板鋪設而成的階梯一路向下延伸,在你視線可及範圍內,你看見某些特殊的景象。
盞盞燈籠岩壁懸掛,你跟著那人一起踏上石階,你感覺那瞬間腳踝有股冷氣環繞,低頭看了看,飄散在階梯上的藍綠色霧氣在你腳邊聚集得比其他地方多了點……往旁邊偷瞄一眼,那個人的腳邊霧氣並未特別聚集。
這裡的燈籠有些熄滅了,幾處亮著的燈籠映照出牆面上斑駁畫像。看上去已經歷多年歲月,但畫像色彩仍保留大半,你能從那些畫中看出一些內容,其中一幅描繪的大概是這山城的地圖。
除了山城的地圖,你還注意到另一幅壁畫。
那是個狩獵場景。
狩獵者身上配戴各種裝備在樹林中追趕著獵物,他們使用的東西基本上你都見過,弓箭、刀、斧、矛等,除了武器,他們幾乎都提著一盞燈籠。整幅畫看上去和你知道的狩獵場景相去不遠,只有一個奇怪的點令你非常在意。
你注意到整幅畫偏中心的位置,有兩名狩獵者被畫得比較大,雖然裝束似是某段歷史的服裝,但他們倆的模樣與獵人和身旁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
你心裡一驚,怎麼會呢?
那個人見你看得入神,笑笑地靠過來:「怎麼了?這壁畫有什麼特別的嗎?」
你不確定坦白告訴他你的發現,是不是一件好事,因此你搖搖頭:「沒、沒有,只是很少看到壁畫,覺得很新奇。」
那人挑了挑眉:「哦,是嗎?」他沒有多說什麼,提著槍繼續往下方階梯走去。前方亮著的燈籠比這裡更多、更密集,石階的寬度好像也比較寬。
回頭望,已經看不見來時的入口,事已至此,你也不敢再一個人往回走。
總而言之,現在先跟上再說吧。他已經走得有些遠,於是你加快腳步向下方跑去。
寧靜山城裡只有雨水落在地面的細微聲響以及你的腳步聲。
不久,你們來到一段平緩處,這裡燈籠高掛、光線明亮,藍綠色霧氣比剛才少了許多,但仍有些纏在腳邊。你踢了踢腿發現它們根本毫無反應,只是散開後又再次聚集,只好作罷。
此處左右兩側有門,門口各掛著一盞沒有點燈的紅燈籠,看上去像住家。附近還有幾輛攤車,它們的棚子也很破舊,但比剛見到的冰淇淋車好多了。你注意到有幾個攤車後方掛著燈,他們都亮著,像你手中的一樣。
他徑自拿走你手中的燈籠,來到其中一輛攤車後方,作勢要將手中燈籠放上去、另一隻手要拿攤車上的下來。示範動作完成後,他把燈籠還給你,說:「就是這樣,你來吧。」
「你剛怎麼不直接換就好?」你問:「誰來做都一樣吧?」
你盯著他,他也盯著你,表情嚴肅:「如果你想活命就照做。」
話說到這份上你也只好妥協,於是你將手中燈籠放到攤車上,拿走原本攤車的燈籠。然後你看向其他攤車,有點不知所措。
「繼續換,有多少個就要換多少次。」
他站在你身後,等你執行完一切動作。你完美地完成這次的燈籠交換,即便你不明白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當你張望四周,想知道周圍環境是否因為你的舉動產生任何變化時,你的眼角餘光注意到石階上有個身影朝你們的方向走來。你提著燈籠不敢亂動,甚至憋氣。
他見到你的模樣,出聲安撫:「沒事,現在可以呼吸。不是剛才那個獵人就沒關係,但是燈籠要拿好。」
來者走到你們面前停下,你注意到對方是個看上去10歲上下的小孩子,穿著古樸莊重。他停在你們面前,瞥了你身邊那個人一眼,然後目光落到你身上打轉了很久才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對你起疑心了,可是小孩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你無法判斷。
那人並未多說什麼,只是禮貌地俯首。
在那人抬起頭後,小孩開口,細弱說話聲向你們詢問:「你們吃過飯了嗎?」
吃飯!這個你等好久了,小孩這麼問你們,看來現在是有進食的機會吧。你對小孩搖搖頭。小孩轉頭看向那人,那人微笑了下,也搖頭。
「那麼,兩位跟我來吧。」小孩走向你們右側的門,把手伸到紅燈籠裡,這時燈籠的火光才被點亮,透著紙映照出橙紅色光暈。
他輕推門扉,老舊木門發出嘎吱聲響。門後是一條有著古舊裝飾的走廊,地板和牆上都有彩繪。
「請進。」小孩走進門要你們跟上。你這時才注意到,他說話的聲音有些飄忽,剛剛好像也是。
你和那人跟著小孩穿過走廊,沿路你聽見陰暗處有些窸窣聲,但沒看到是什麼東西發出那樣的聲音。
小孩領著你們來到另一扇門,推開門所見是飯廳,與外頭殘存遺跡般的樣貌完全相反,室內整潔、燈光溫黃,爐灶和餐桌彼此緊鄰,桌上已有一整桌菜,餐具是你熟悉的碗筷,也已經擺好放在桌面。
那人見到餐桌上那片風景,愉快地大步走到桌邊,目光掃過每一道菜:「哦,看起來很不錯呢。」他這麼說。接著,便將手上獵槍往旁邊的牆隨意倚靠,拉開椅子便拿起碗筷準備開吃。
「欸,等、等我一下!」你學他隨便找了個地方放下手上塑膠袋,把燈籠安置在你身側椅子上,跟著拿起筷子。
「請慢用。」
小孩見你把燈籠放在椅子上,默默地走過來,把燈籠拿走了。
「咦!等一亞!你岡嘛……」你才剛把一塊肉放到嘴裡,手裡筷子來不及放下,口齒不清地想阻止小孩。
小孩雙手捧著你的燈籠眼看就要離開飯廳。那個人擺擺手,讓你別擔心:「他會給你一個新的。」
「喔……」聽那人這麼說,你也只好低頭繼續享用你久違的晚餐。塑膠袋裡的零食是等必要的時候當乾糧用的,現在有熱食當然要多吃一點。
心裡這麼想的同時,那人恰好補了一句:「吃飽上路喔。」你聽著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什麼吃飽上路啊……?
「那個,這裡沒有大人嗎?」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回答:「在這裡大人或小孩都是一樣的。」
「一樣?什麼意思?」
「就是說不論你是大人或小孩,都沒有意義。」
「你是不是還知道點什麼,有的話可以告訴我嗎?」你想從他那裡取得多一點資訊,現在的情況讓你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可以的話你希望可以回到城市裡,但它說這附近沒有城市只有這處山莊。
你在沿路而來的壁畫看見山城的地圖,但並未仔細觀察,倒是在描繪著狩獵場景的壁畫中發現與眼前之人面貌相同的人物。剛才換燈籠的動作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你想知道什麼?」
「那個壁畫是在畫什麼?」
「你說看起來像狩獵的那一幅嗎?」他邊問,邊把筷子伸到你前面那盤,夾了一隻雞腿。
「對。」
他咬了一口,嚼了嚼:「這好吃,你也該拿一個……至於那幅壁畫,怎麼說呢,那個狩獵算是這山城從古至今的歷史,大概也能當作祭典的一部分。」
「祭典?什麼祭典?」
「你剛才有看到牆上的地圖嗎?山城的最底端有個廣場,那裡是舉辦祭典的地方。」你仔細回想地圖內容,印象中是有個廣場沒錯,從入口到廣場中間似乎還有幾個比一般屋舍高大的建築。
「中間那些比較高的是什麼?」
「喔,入口到廣場中間總共有三道門,你在那裡應該能看到一些有趣的事。」他笑了笑,這麼說。
「今天有祭典?」你感到疑惑,如果這山城有祭典,為什麼剛進來的時候整片山腳都是漆黑的呢?沿路走來也沒見到什麼人,幾乎像是空城一樣,除了剛才那個小孩。
說起來,他也很讓你在意:「那個小孩是什麼人?」
聽見你這個問題,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可以理解成這裡的工作人員。」
「你比我想像中還要更熟悉這裡?」
就在你想著要問他下一個問題時,飯廳的門外出現人影,你抬頭一看,是剛剛那個孩子。他手裡捧著一個燈籠,看上去比你原本拿到的還要小一點、手柄上繪有精巧裝飾,還未點燈。
他站到你身邊,遞出燈籠,你伸手要接,他卻沒給你。「把手伸進來。」
「什麼?」
「把手伸進來,像這樣。」他又說了一次,示範給你看。
你與那人對視一眼,他朝你點點頭。於是你把手伸進燈籠,手接近燈籠中心時,你感覺手心有一股暖意,然後你看見燈籠中心有一簇火苗燃燒起來,散發著金紅色的光。
「這個燈籠以後是你的。」小孩把手柄朝向你,將燈籠放入你手中。
「喔……謝謝。」
「祭典再過兩小時會開始。」他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
你回到餐桌前繼續把晚餐吃完。在祭典開始前的兩小時,你們要做些什麼呢?
「可以問一下,這是什麼祭典嗎?」你想起剛才他並未回答你這個問題,於是追問。
「等等去了就知道,現在問多沒意思。」他把碗裡最後一口飯扒光,結束晚餐。
他起身離開餐桌,把再次揹起獵槍,你也提起塑膠袋。
「我可以再去看看那個地圖嗎?」不知道為什麼,你有個不好的預感。因此你提議,說是想先了解整個山莊的路線。
「路線我記得,你可以跟著我走。」那個人說。
「我還是想去看看。」你說:「要是我不小心走丟,或是有必要分開行動的時候,就能跟你約好地方碰面。」你試圖找到一個理由說服他,並盡可能不表現出疑心。
他想了想,點點頭:「說得也是。」他笑笑:「那走吧。」
你們倆一同穿越剛才的走廊,同樣的窸窣聲再次鑽入耳中。
你在走廊上看見陰暗處有一扇很大的門,上頭裝飾繁複,越靠近時聲音越大,可當你們來到門前想要推門進入時,發現門是關的。你蹲下身從門縫窺視也只見一片漆黑,什麼也沒看見。
用力撞了幾下門,但它絲毫不動,而聲音還在。你想一探究竟,便從腰間掏出不久前獲得的手槍,對準門鎖。他見狀趕緊壓下你的手,眼神示意你別這麼做。但你不想任何事都由他控制、你推開他,再次瞄準。
「喂,我說——」
細弱話聲從你正後方鑽入耳裡:「請不要隨意破壞這裡的東西。」不知何時,那個小孩就站在你身後面無表情地盯著你。
那人卻是朝他低了低頭:「抱歉。」
小孩瞥了他一眼,越過你倆,領頭走向走廊入口處。
回到門口後,小孩將門帶上,並再次伸手將燈籠熄滅。
你們回到剛才的平緩處,餐車的狀態和剛才一樣。但你對於那些餐車到底有什麼東西感到好奇。於是你靠過去瞄了幾眼。
不看還好,一看,那些餐車裡放著的東西就令你感到一陣噁心,差點要把晚餐給吐出來……那些餐車裡裝滿摻著血水的糊狀物,即便沒有生蟲,依然令你感到不適。你立刻轉開頭,跟著那人沿著石階向上爬,回到繪有山城地圖處。
什麼人會吃那些東西啊?你不禁這麼想。
回到壁畫前,你這次仔細地瀏覽了整個山莊的路線,盡可能把它記在腦中。你意外發現,山城的路基本上很簡單,過第一道門之前只有一條路,也就是你們踩著的這條、一路伸向第二道門。
第二道門則是兩側有小路,加上主要這條共有三條,而這三條路在第三道門前匯集,通過第三道門後便是山城最底端的廣場,廣場正後方是位居整個山城最高處的建築、鑲嵌在山壁上。
地圖上標示著這個建築的名字。
「嶺華……」你對這類文化了解不深,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但在這建築的旁邊,畫了很多開花的樹,樹是白色的,但或許是因為描繪方式的關係,比起花,你覺得它們更像是虛掛在山頭、飄渺的幢幢鬼影。
嶺華樓前的廣場是祭典舉辦之處,也就是你倆目前為止的目的地。地圖上特別的幾處差不多就是這樣,其他地方看起來大多是一般屋舍、推測是這裡的居民所有。
你往石階鋪設的路一路望向山城底端,大致對照了一下地圖上的圖示。這時你注意到,沿街亮著的燈籠比剛才更多更密集,路上的餐車也開始慢慢變多。此外,遠處有幾個身影出現,他們似乎也穿著古味十足的衣裳,拖著緩慢步伐朝嶺華樓的方向移動。
「看完了吧?」那人見你視線已經開始飄往其他地方,便開口問你。
「嗯,差不多。」
聞此,他伸手往前一比:「想去逛逛?還是找個地方等到祭典開始再過去?」
「逛逛吧,」你回答:「這裡應該有其他地方可以逛吧?」
那人點點頭,用食指關節敲敲壁畫上幾個點,大概都是接近門的地方:「是有一些店面,或是一些小攤位舉辦的活動。」
「走吧,到處看看,遇到什麼有興趣的就出聲叫我。」他拍了拍你,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事地啊了一聲:「對了,燈籠可以不用換了。」
「為什麼不用換?」你疑惑,雖然剛剛那小孩確實跟你說這燈籠已經屬於你,但對於換燈籠這個規矩的疑惑還沒解除。
「那個小孩既然給了你東西,那就是能確保你一路平安。」他露出淡淡笑容:「祭典結束後你得謝謝他。」那個笑容和以往因自信或愉快之情而露出的不太一樣,你總覺得在那笑意中藏著許多故事,但你與此人素昧平生,不過是在一處詭異森林裡偶然相遇罷了。
在這種地方該以自保為重,為什麼這人又要幫你呢?
不過,現在問應該也得不到答案。或許這一路走過到底之後,就會知道了吧。總之,你們沿著石階一路而下。
途中,你不止一次看到成群結隊的老鼠大喇喇從街上奔馳而過,而附近看似居民的那些身影竟也沒什麼特別反應,彷彿將他們當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時還會蹲下身丟一些食物給他們。
越往前接近門的地方,確實有越來越多店面,還有攤車。但你對那些攤車裡賣的東西早就失去信任。
因為已經沒有交換燈籠的必要,你無視那些可疑攤車,即便攤車另一邊就站著它們的主人,正熱情地招呼著路上參加祭典的行人們。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逐漸明亮和熱鬧的街道讓你不再那麼害怕,腳邊的藍綠色霧氣也已淡化,你猜是因為小孩給你的燈籠產生保護作用。
你提著燈跟他在逐漸向下延伸的濕漉街道上悠閒地逛著,沿路他不太說話,但你感覺得到他時不時會回頭察看,甚至停下來等你。你的目光在燈火之間來回游走,這時,一扇暗色店門引起你的好奇心。
「我想去看看那個。」你叫住他,等他回頭時,你便往那間店面走去。
那是一間寶石店,高矮不同的櫃子及架子上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珍奇異寶,大多數是礦物打磨而成的寶石、閃爍著美麗光芒,耀眼得令你頭暈目眩。
你見穿著華麗衣裳端坐在櫃檯的店員,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你走進店內。本來以為是自己腰間警棍和手槍驚動到他,但實際上卻發現他對你身上的裝備毫無反應,轉開眼就沒打算理你。
應該不是自己看起來像警察吧?
後頭傳來的話聲不一會兒打斷你的胡思亂想:「你只是看起來太窮酸而已。」
「這裡的人可不怕刀槍。」他又補上一句:「你是什麼職業他們一點都不在意。」
「但如果這裡你有什麼中意的東西,就說吧。」
你指向一枚戒指,他靠過來,看見你指著一個有著眼睛裝飾的戒指,上頭的眼睛會眨動。
「……你還真是興趣奇特,原來你喜歡這種東西嗎?」說是這樣說,他還是招來店員,請他將那枚戒指取出來。
「介紹一下吧。」他朝店員這麼說道。
「您應該不需要這種東西吧?」店員困惑地看著他,語氣恭敬地詢問。
「管那麼多呢,我喜歡啊。」他笑笑。
店員跟你簡單地介紹了戒指的特殊之處:「這枚戒指會吸收你的養分,但能夠幫你阻擋一次會使你死亡的攻擊。」
你微微睜大了眼,沒想到這長相奇妙的東西居然有這麼厲害的功用,這聽起來很不錯,雖然已經有個燈籠,但聽那人的說法,燈籠似乎只限於你還在山城內部時有用。
那人像是看穿了你的表情,在你開口之前,便跟店員確定下來:「就這個吧。直接戴上,保命用的東西就要隨身攜帶。」
店員恭敬地將戒指交給他,而他則立刻轉交給你,接著便讓你跟著他離開,完全沒有要付錢的意思。
嗯?就這樣走了嗎?
你錯愕地看看他、又看看店員,只見店員朝你們倆深深行了個禮,目送你們離去。
你們從寶石店出來之後便穿過第一道門,開始往第二道門前進。
繼續沿著石階向下,過沒多久,又看見一間賣著怪異面具的店和一家奇怪玩具店比鄰而立。不過比起店面它們更像是攤位,直立搭起的架子擺放著各種商品。附近有些路過或嬉戲的小孩,就帶著那些面具或手持其中幾樣玩具。
站在攤位旁的兩人臉上戴著的則是相互成對、描繪著奇怪花紋的面具,那花紋透著一股神秘而深沉的氣息,看上去應該是家人或夫妻共同經營吧。
你從架子上拿下繪有山杜鵑花的面具,這讓你想到山城底端被命名為嶺華的建築,面具上的花紋是手工描繪,眼眶附近以黃色顏料妝點。
你稍微翻轉它想要仔細看看它側邊的輪廓,腳邊卻突然竄出一大群老鼠,少說有二三十隻!你嚇得鬆了手中的面具,往後連退好幾步才站穩身子。而那群老鼠軟綿綿的身體蹭過你的腳踝直朝著第二道門奔去。
等你回過神來,那面具已經被身旁之人好好地接住。你見他端詳著面具,臉上意外地流露一絲悵惘。
「……怎麼了嗎?」你小心翼翼地探問。而他只是將面具還給你,搖搖頭說了沒事。
「想買的話還是可以買的,別在意。」他說。
你搖搖頭說:「還是算了。」
「好吧,那就走了?」
你微笑著應了一聲。
接下來的路途你並未停下來太多次,那人剛才的表情令你有些在意,你也不好意思一直叫住他,雖然他早已恢復一開始的模樣,也會指一些他覺得有趣的東西給你看。但你還是忍不住去想。
不知不覺中,天空又開始落下了雨,路旁有個賣傘的攤位主人攔下他,將一把深藍色的油紙傘遞到他手中。
他撐起傘,讓你與他並肩而行。你們緩慢地來到第二道門,這裡是整座山城地勢最低的地方,上方有些樹木錯落微微遮掩黑夜、映著路面燈火,反射著細微光線的樹葉乍看倒有點像是祭典裝飾的一部分。
第二道門過後前往第三道門之前,如地圖上所示,左右兩側有小路。
主街道的行者越來越多、幾乎把前方的路都給遮住,反正都會通往第三道門,你便想試著走走看左側的小路。
但左側的小路燈光比較微弱,除此之外,你還看見沿路有幾輛停在陰影之下的冰淇淋車,模樣與森林裡見到的那輛相似。你有點卻步,想請他陪你一起走左側的小路。
他沒多想便答應了,只是提醒你走那條路要更謹慎提好燈籠。
你們經過冰淇淋車時,冰淇淋車老闆忽然從陰暗的車後衝出來,擋住你的去路!他的臉近得幾乎要貼到你臉上。你抽了口氣,不敢呼吸。
身旁之人立即收傘、手臂一伸將他上半身格開,並將他撂倒在地。但冰淇淋車的老闆不知是什麼來頭,力氣很大,翻身踹開那個人,再次爬了起來。
你注意到那老闆看上去有點面熟,仔細一看——竟是在森林裡遇到的那名獵人!他的臉已經完全恢復原樣,中槍後的可怕痕跡早已消失無蹤,雙眼透著的黃色光芒微弱地閃爍著。
「怎麼會在這裡……?」你連連退後了好幾步,準備逃跑。
那個人拿傘架在對方脖子上,用盡全身力氣將老闆往山壁的方向推替你擋住老闆的攻擊,並朝你大喊:「你先跑!我會解決!」
你雖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往前拔腿狂奔。
除了剛才那台冰淇淋車,其他攤車都是空的、似乎沒什麼危險。於是你快速跑過那些攤車,不知道跑了多遠,過程中你聽到身後傳來一次又一次的槍聲,有時比較近有時又遠去,都是手槍的聲音。
最後因為跑得雙腿發軟,你不得不在第一個轉彎處停下。
你疲憊地往牆邊一靠,手扶著牆面大口喘氣。這時,你發現手摸著的牆上也有幾幅壁畫,抬頭一看,這些壁畫與入口處的狩獵場景似乎有所關聯——好像是前後連貫的紀錄。
你在畫中同樣找到那兩個被畫的比較大、擁有那人和獵人樣貌的狩獵者。你記得第一張畫,他們倆面朝同個方向共同追趕許多獵物,當時你沒看清楚那些獵物究竟是何物,現在你才清晰地辨認出那是面色青黑的人、面目猙獰、雙手雙腿著地如牲畜那樣向前奔馳。
隔壁一張,獵人位於更前方的位置,獵人追趕的對象從青黑的人變成一般兩腿奔走的人類。你猜想著,那些面色青黑的人實際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再隔壁一張,有著那人樣貌的狩獵者,竟轉而拿著武器對準獵人模樣的那一個。共同追趕獵物的狩獵場景轉而變為兩人互相對峙廝殺的場面,跟隨者們彼此兵刃相交,面色青黑者被踩在他們腳下,數名人類也未能倖免。
你沿著壁畫敘事的反方向走過去,來到擁有那人樣貌的狩獵者陣營正後方,看見一個小小的黑衣正裝孩童,昂首挺胸、正坐於高處、俯視而下。
那個孩子,面貌與今晚帶你們用餐的孩子別無二致,你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上頭所描繪的,就是那個小孩。
你忽然想起一件事,走回兩方陣營廝殺的那幅壁畫前方,仔細觀察狩獵者們的服裝。
雖然不太明顯,但你隱約可以看見他們兩方的衣服上都繪製著山杜鵑花圖樣,就跟不久前吸引你注意的面具上的差不多。
「磅、磅!」兩聲獵槍巨響打斷你的思緒。
你往剛來的路上小跑回去,沒多久,剛才那人手裡提著獵槍和油紙傘再次出現在你眼前。
那個人走路變得有些一跛一跛地,他用傘充當拐杖支撐自己的身體,緩慢朝你走來。你看見他小腿上有兩三道帶著血痕的傷口,每一道都有食指那麼寬,好在傷口並不深。
你想說點什麼,但他在你開口前搶先一步:「竟然往這方向衝,真是快把我給嚇死!」
「欸?」你露出疑惑的表情,難道不該往這個地方嗎?
「不久前想殺掉你的獵人都從冰淇淋車後頭跳出來了,你就不怕其他攤車後面也有什麼妖魔鬼怪?」他低聲笑了笑,表情像是在揶揄你。
你愣愣地回答:「我沒想到那麼多……只是想著要跑。」
他無奈地嘆口氣,偏頭望向牆的方向,呢喃低語:「人類的天真真是古今往來都一樣。」
「那你又如何了?」你有點不服氣他那有些高高在上的口氣。
聽你這麼問,他竟轉而露出愉快的笑容,就跟你在樹林裡問他是誰的時候一樣:「我?你覺得呢?」如此說道的同時,甚至用手裡的傘指了指自己小腿。
這時候,淡黃色煙霧纏附他腿上傷口,只見那些食指寬的血痕隨著黃煙覆蓋漸漸癒合,最後只剩血跡殘留。他身上的其他小傷口也飄著淡黃色輕煙,最終在冷雨中悄悄淡去。
奇異景象使你不由得瞪大雙眼,質問他:「你究竟是『什麼』?」
他笑笑,執起油紙傘和獵槍以恢復正常的腳步慢悠悠地站到你身前不到一尺距離。
「我啊,並非你常識所及之人。」他意有所指地給出這句話。伸手指了指壁畫的方向:「在告訴你之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吧。」
看他的眼神,似乎早就知道你已經注意到壁畫中狩獵者的事情,還有那些紀錄片段。
「你覺得那些面色青黑,雙目猙獰且像牲畜那樣奔逃的『人』實際上是什麼?」
「神靈……?」你猜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正確來說,他們可以算是靈,但絕非神。」
「而我則是追捕、獵殺他們的存在。」他這麼說,一邊把獵槍靠到肩上:「這個答案,你還滿意嗎?」
你有些沉不住氣,這人說話總是有所保留,你問的問題他也都只回答一半。你又追問:「為什麼會開始獵殺他們?你算是獵鬼人什麼的嗎?」
這一問,竟讓他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似是未曾想過有人會問「為什麼」。
他越過你向前走了幾步、雙目視線落在另一幅你還未察看過的壁畫上,這次你並未跟在他身後,只是保持距離站在一旁跟著看向那張畫。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老實說,從我誕生在這世間、並得以睜開雙目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在做這件事。」
「獵鬼——確實如此。但我剛才說過,我並非你常識所及之人,真要形容,反而更接近神。」他朝壁畫伸出手,指尖落在那黑衣孩童身上。
你們之間靜默片刻,你在那畫上見到長著他樣貌以及獵人樣貌的人,身著一紅一白繪有山杜鵑花圖樣的衣裳,屈膝俯首於黑衣孩童身前,像是在行禮。
身周地面和牆面突然同時飄出淡黃色煙霧、逐漸佈滿視線範圍,接著是紅色與黃色霧氣縈繞。一陣天旋地轉,你感覺手上一空,低頭看才發現塑膠袋不見了,但眼前的煙並不像是煙霧彈造成的。
煙霧覆蓋你的視線不知多久,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似乎被吸入畫裡——你環視周遭發現自己身在壁畫上描繪的場景之中。
你看見那人和獵人身穿一紅一白,站在那孩童身前,一如你在畫上見到的那樣。
當他們轉過身來面對彼此時,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對談著,你走上前去想向那人打招呼,但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你,並肩往你方向走來、衣襬穿過了你的手臂。
下一刻天色驟變——一陣冷冽強風襲來、伴隨著呼嘯和狂雨,雨水重重地打落於全身上下使你渾身濕透,手裡燈籠因勁風而不斷晃動,中心燃燒著的金紅色火焰幾乎要被風雨吞噬、忽明忽滅地閃爍著。
你想起那人叮囑你無時無刻都要拿好燈籠,立刻攥緊木柄,即便風之劇烈幾乎要將燈籠從連接處扯下。你將燈籠靠近身體,並伸手遮掩,試圖抵擋強風和暴雨。
剎那間,強光自上方穹頂迅疾劈落在前方不遠處,他倆身影閃現於那道劃開整片天的銀白裂縫。接著,墜雨夜空裡一聲驚雷轟天動地,餘聲低鳴如晚鐘迴盪天際。
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們倆都帶著華美精緻的面具,面上紋樣便是你在攤位前看到的山杜鵑花,眼框附近分別以金銀色料裝飾,面具周圍則有絲綢等織物並佩以高貴金屬。
壁畫並未將面具繪製在他們臉上,你在想或許是繪製的人想要紀錄他們的面容,才未在畫中以面具遮覆。
轉瞬間,一片鴉黑巨浪襲捲而來,你身旁忽然出現無數人群正在彼此搶奪、掠殺,各種惡行遍及視野所見,有些連你也難以想像。
雷聲再次鳴響,天空落下金光銀火,地面生靈竄動狂嚎。
那些人類變得面色青黑,四肢著地如牲畜朝著兩人反方向奔逃,就像你在壁畫上看到的那樣。當帶著火光的雨水打落在他們身軀上時,雨滴化作黑色液體腐蝕了他們身上的衣物,赤裸之人面目猙獰宛如野獸,你聽見他們在哀嚎。
狩獵者自身後召來成千上萬的鼠群,鼠群的一部分甚至在迅疾奔行途中幻化為人形,他們提著燈跟隨狩獵者追捕獵殺那些面目青黑的人類。
擔心自己也將被獵殺、雨水也使自己肉身腐朽,你在驚慌失挫中跟著向前奔跑。你在面目青黑的人群之中找到一些仍保留原本模樣的人類,當你經過混雜的人群時,一名黑面的人類忽然將你撲倒在地、並試圖搶奪你手中的燈籠。
你早已無暇顧及裡頭的火焰是否還在燃燒,鬆手便丟下燈籠踉蹌逃走,燈籠笨拙圓滾的身型就這麼輕易地落入黑面人類手中。
只是,天真如你,原以為那人拿了燈籠便會離去……直到身後怒吼鄰近耳邊,才發現那人仍窮追不捨,而燈籠的殘骸就落在他身後不遠處。
你不明白他的意圖究竟是什麼,他赤裸的身軀越來越黑、身上遭到腐蝕的痕跡越來越多,卻未曾因此停下。又一次地,他往你身上猛力跳過來,你重心一個不穩,跌倒在地,他整個人的重量壓在你背上。
你求饒,要他放開你。但對方似乎完全聽不懂你所說的話,反而朝你大聲咆哮。
你用盡全力翻身,好讓自己的四肢和膝蓋能發揮一點作用、嘗試出手攻擊他。幸運的是,他雖然馬上又抓住你,但只有肩膀和頭部受到箝制,你的腿和腳還能活動。
他變得像野獸一樣,張口想要撕咬。如果要活命,隱忍或裝死恐怕是沒用的,必須想辦法解決他。否則就算再次起身逃跑,也可能被他捉住第三次,又或者被其他黑面的人攻擊。
要不然,就是盡可能祈禱狩獵者可以在你被殺掉以前來到你們這裡。
你雙腿夾住他的腰,左右搖晃掙脫束縛,然後翻轉上下位置箝住他的雙手。
你僥倖地從他的攻擊底下脫離,取得優勢。但這還不夠,你必須確定對方再也無法傷害你,於是你用力踹他肚子,他因疼痛而發出乾啞的狂嗥。
此時,附近有些仍以雙腿行走的人類注意到你,他們見狀朝你這裡大呼出聲。
「別殺人呀!」
「別殺人!」
「千萬別殺了他!」
你的胸口忽然被重踢一下,你痛得咬牙。
「別殺人、千萬別殺人!」你又聽到他們朝你這裡大喊。
本以為那些人是在勸阻眼前這個不斷攻擊你的傢伙,但他們一個個都站在遠處沒有出手幫你。在他們之中,你還隱約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
那黑面人又重踹你腹部,你當即伸出手臂用力掐住對方的脖子,他們卻大聲驚叫、頭也不回地跑開。
你不懂,這個人用盡手段想將你置於死地,他們卻要你忍氣吞聲;不過是想要活命,反抗早已失去理智的野獸卻要被制止;你哀聲求饒,卻沒有被放過的可能……
當你低頭一看時,那黑面人已經奄奄一息,或許可以就此罷手。
你小心翼翼地鬆開手,然後立即從地上跳起來,迅速退開足足有十米之遠。那黑面人沒有再次起身,就那麼倒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你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或是死了。但你紊亂的思緒此時告訴你,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於是你繼續向前逃亡、遠離任何黑面之人所在的地方。轟雷巨響仍在繼續、金光銀火也不斷落下,你低頭察看自己的雙手,發現指尖竟開始出現青黑色斑點、抹都抹不掉。你害怕得雙手顫抖。
此時,忽然有尖叫聲從你左側傳來,你下意識停下來轉頭一看——一名面容並無異狀的人類被三個黑面人撲倒在地,使勁地掙扎著。你總覺得倒在地上那人的面孔你也見過,就像剛才企圖勸阻你的人群裡也有某些認識的臉,他們都是你原本平凡生活中的某些人。
你搖搖頭、甩開這種想法。
「不可能,這一定只是錯覺。」你這樣告訴自己。
但那人還在尖叫,聲音淒厲。
你想帶那人一起逃跑,但是三個人纏著他,有點困難。你必須抓好時機。
你焦急地等待機會,接著,看準了其中一個黑面人被意外推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你朝那人衝過去、一把拉住他準備逃離。
然而,來自另外兩人的干擾讓你失敗了。你不得已只好鬆開手,狠下心將他拋在身後。
那雙眼裡的絕望清晰得刺眼。
此時,數百隻老鼠朝著你們衝過來,下一秒身著紅衣的狩獵者便出現在你們面前,手中巨大長刀朝那些黑面人一掃、輕易地將黑面人殲滅,留下你和那個人跪坐在原地大口喘著氣。
黑面人被雨淋得幾乎腐敗的肉身碎散在地上,那些老鼠一湧而上、開始迅速啃食滿地腐肉。狩獵者則轉身朝著其他黑面之人所在處繼續進行追捕及獵殺。
就在你心想著終於得救時,天頂再次轟鳴,白色強光劈落在遠方地平線上、並立刻分成好幾道以迅雷般的速度掠過你們身邊,在你來得及反應之前,一股強勁電流和足以冰凍身體的冷意竄上骨髓使你動彈不得。
一眨眼,你發現不知何時,白光自地面上延伸出好幾道枷鎖,緊緊將你的手腕和腳踝扣住。剛才在你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
你試著站起來,但鎖鏈將你拴在原地。
環顧四周,也有許多人類像你一樣被拴在地上無法移動。
紅衣的狩獵者仍然在捕殺那些逃亡中的黑面人。但就在他將身邊最近的那群受傷人類自黑面人的圍攻下成功救出的同時,一道白色刀光直朝著他削砍而去。
刀光觸及他時,白衣的狩獵者瞬間閃現,長刀立刻往他身上一刺。
寒光穿過紅衣狩獵者的身體,刺目鮮血灑落一地。
這時,數十隻老鼠鑽入兩人之間的空隙。
紅衣狩獵者倒下時,那些老鼠接二連三、最後全部爬上他的身體,吞沒了他,接著又有更多老鼠覆蓋上去,他們彼此擠成一團,遮覆狩獵者全身上下。
你又害怕又困惑地看著那些老鼠攀附在紅衣狩獵者身上,牠們沒打算移動,也沒打算啃咬的樣子。不久,紅衣狩獵者一手持著刀抵在地上緩慢撐起受傷的身體。
你因此鬆了口氣,方才所見讓你了解,他畢竟也是個驍勇善戰之人,怎能就這麼乖乖躺地?何況剛才是他從黑面之人底下解救了你,在這片混戰中若是失去他,你恐怕活不了多久,而且連燈籠也沒了。
目睹兩名狩獵者彼此反目的同一時間,腦海裡閃過壁畫上的紀錄。印象中……其中一幅壁畫上,獵人在追捕雙腿行走的一般人類,你推測這就是他們倆彼此開始廝殺的源頭。
此刻,你注意到帶著面具的白衣狩獵者有個地方不對勁。
你隱約聽見低沉的鳴吟從他的方向傳來——白衣的狩獵者似乎在唱歌。
一陣天搖地動,轟頂雷聲更加劇烈、金光銀火轉為灰白煙霧籠罩整片天空,持續落下的雨水也成了灰白色的。當那些雨打在你身上的時候,你竟覺得渾身灼熱刺痛。
遍野哀嚎,你轉頭看見身周無論是黑面的人或是像你一樣被白色鎖鏈拴在地上的一般人類,都因這些雨水痛得在地上打滾。死屍遍地及淒厲哭嚎的景象,使你覺得自己正身處地獄中心。
白衣的狩獵者又一刀砍往紅衣狩獵者,只見攀附在紅衣者身上的鼠群當即從他身上全數離去,轉而跑向白衣腳邊並將他雙腿團團包覆令他難以跨步。
紅衣狩獵者站起身,身上的傷已然痊癒,他大吼著朝對方砍了好幾刀,但對方此時刀鋒一掃、將鼠群全部掃到地上,順利向後閃避那毫不間斷的刀光,途中甚至橫刀砍殺了附近被鐵鍊拴著的一般人類以清除障礙。
他們倆相鬥的身影逐漸朝著你靠過來,這一次,眼見白衣狩獵者的刀鋒就要將你劈成兩半……
紅衣狩獵者奮力向前一躍、一個旋身用腳踢開他手中巨刀,接著手心一翻轉以刀背朝白衣狩獵者的頭頂用力砍下。
白衣狩獵者被這麼重擊,臉上面具應聲裂成兩半掉落在地。面具底下,是那數次企圖殺掉你的獵人的臉。
他從口中嘔出好一大口血,顯然剛才砸在頭頂的力量比你想得還要重很多,拴著你的白色鐵鍊頓時化成細小沙粒飄散消失。他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了三步,惡狠狠地瞪了紅衣狩獵者一眼便轉身逃跑。
此時,一簇黑火劃過天空砸在他正前方,然後唰地延伸出一個圓將他圈在其中。他不敢跨過黑色火焰,在那中間停下了腳步。
在那燃燒的黑火圈外,你見到那個黑衣孩童站在白衣狩獵者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孩童將紅衣的狩獵者召至身邊。
接著,孩童轉向你,淡淡地從齒間飄出一句細弱飄忽的聲音,說道:「你不該在這裡的。」
你看著那雙眼睛,覺得有點頭昏。你並不是自願出現在這裡的,他說的那句話令你感到疑惑,你不過是問了沿路幫你的那個人一些事,便不知為何進入了壁畫中的場面。
此刻你非常確定,那個一直出手相助的人就是紅衣狩獵者。和壁畫上的內容一樣,獵人最終動手獵殺一般人類,而紅衣的他直到最後都試圖拯救他們、以及深陷同樣處境的你。
對於現在的情況實在感到太過茫然,你忍不住看向紅衣狩獵者尋求指示。
那孩童察覺你的視線有所變化,轉頭對站在身邊的紅衣者露出責備的表情:「你不該這麼做。」他說。
紅衣狩獵者轉過來,面朝著你,只是面具覆蓋臉使你看不見他的表情。然後他又轉回去,對孩童低下頭,表示歉意。
接著,地面再次開始飄散出淡黃色輕煙,以及紅色和黃色霧氣,逐漸佈滿你的視線,就像你被吸入畫中時一樣。只不過這一次正好相反,霧氣散去之後,你不再置身畫中世界,而是回到山城的廣場中央。
眨了眨眼,孩童仍像畫中你看見的場面,穿著黑衣站在那裡,身旁也站著穿紅衣的狩獵者,只是他們身後的背景成了山城最高處的華樓,而你身後則是第三道門,廣場四邊有人群在跳舞,你猜那是為了祭祀而準備的舞蹈。
他並沒有戴上面具,畫中持刀的他此刻手裡端著的是獵槍,就跟他第一次出現在你面前時沒什麼兩樣,不過是換了套衣服。至於白衣狩獵者,一如畫中景色,被困在他們面前那圈黑火之中。
你愣愣地站在不遠處,聽著孩童與紅衣者對話。紅衣者和那孩童說話時,語速比較慢,甚至會帶點動作:「我只用了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我本來只是想讓他看一下。」
孩童目不轉睛盯著他,臉上毫無表情。那人又說:「結果祭典在幻術作用的途中開始,一個不小心跟你的法術混在一起……我還來不及停止,狩獵就展開,他就被那傢伙當作獵物之一了。」他用食指和手指,努力比劃著。
幻術?什麼幻術?你不禁錯愕地想。還有那個混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遲到是你的問題。」小孩冷冷地朝他開口,並伸手指著黑火之中的白衣者:「還有,如果你當時讓我殺了他,剛才也不會發生那種意外。」
紅衣的狩獵者聽見這句話,忽然臉色凝重地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即使他做出那種事情,即便是你的決定,我也不想讓他這麼死去,一定有方法可以改變他的,他只是……被扭曲了。」
「獵殺惡者、釋放善人,乃天賦之責。你們本是一心同體,既然他被扭曲就該除掉,而不是求我留著他千年百年。」
孩童這番話,令他安靜了好一陣子。他靜默不語,視線落在那圈黑火中,正痛苦地捲曲在地的白衣者。
孩童見他看著白衣者,又開口道:「總是賭著這次、下次、下下次,口口聲聲說他會恢復,然後讓他在祭典一次又一次作亂。你讓他穿上這身祭服、看著他那副模樣,難道一點也不難受?」這次,你隱約察覺孩童的語氣稍微放軟了那麼一點點。
你趁他們不注意,悄悄靠近那圈黑火,只是你才一踏步,那白衣狩獵者似乎立刻察覺你的氣息、忽地轉過頭來瞪視著你。
白衣狩獵者發出沙啞的聲音,啊啊地朝你開口:「是……你……」他說話時,眼睛裡黃色的光忽明忽滅,像被風吹的燭火那樣閃爍著。
你沒聽清楚,皺了皺眉等他再次說話。
他歪著頭、面部扭曲,乾啞地說道:「你竟然……沒有死……。」
『你竟然沒有死。』有人曾經也這麼對你說過。
你聽見那句話,忽然心頭一股怒火衝上來,灼燒你的喉嚨。你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瞪著那個捲曲在地上的人、大聲反駁道:「我該死嗎?」
「你覺得我該死嗎?」
你看著那人,好像看到從前某個你熟悉的人,那時候你也被用那樣憎恨的眼神瞪著,那時候他也是這麼對你說的,說「你怎麼還沒死。」
站在一旁的孩童和紅衣狩獵者注意到你的動靜。
身穿紅衣的那個人把獵槍塞進小孩手裡,大步走過來將你從黑火旁拉開,說道:「你的生死該自己決定。」他強硬地把你的臉扳過去,讓你與他面對面:「任何人都是——在你們真正化作面目青黑的惡鬼之前,都是如此。」
這時候,嘶啞話聲又傳入你耳裡:「為惡行者,都該殺……即使只是一絲念頭,也不該存在!」
你望著紅衣的他,見到他堅定的眼神忽然產生一絲動搖。
「剛才那幻象中,我看見當時那些人的臉。我可以問一下,這是為什麼嗎?」
他輕輕地開口,試圖安撫你:「記憶。任何人類生前的經歷,只要身在那場狩獵中都會重現在他們自身周圍。我們能因此辨別那些死後化為惡鬼之人,並將其獵殺。」
「既然你能看到我的記憶,那為什麼剛才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也猶豫了?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麼出現在那樹林裡不是嗎。」你忍不住怒斥。
不是你先出手的,是那些人看你不順眼先動手欺負你,他們嘲弄你、侮辱你、甚至想置你於死地。你反抗、你還手,你想方設法讓自己活下來,然後向那些人報仇。
「……我知道。你當時雖然沒有回答,但我當下便已從你的眼中捕捉一切。」
你開口,有些不悅地責問眼前之人:「既然如此,那個白衣人說的惡行者,是什麼?你們定奪的惡是什麼?定義是什麼?」
這句話似乎激怒了他。他鬆手放開你,冷笑一聲,別開頭沒有說話。
質問被晾在一邊,你站在原地,感到窘迫焦慮。那孩子靜靜地看著你,一句話都沒有說。你咬著下唇,發現自己在顫抖。你已經搞不清楚究竟是憤怒或悲傷使你如此。
這時候,紅衣的狩獵者從孩子手中拿回獵槍,你抬頭,發現他以槍口指向黑火中心、身穿白衣的、曾經的夥伴。白衣的狩獵者眼中黃光幾乎熄滅,你從那雙混濁的雙目中察覺到倏忽即逝的理智。
你與紅衣的他四目相對,低沉的話音傳入你耳裡:「如果定奪世間之惡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情,如果那是一句話就可以概括的理論……」
「你覺得我還會為了他,如此揪心嗎?」
他的呼吸有些紊亂,一路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這副模樣,你不禁心生憐憫,嘆道:「看來你是迫於無奈也說不定。」
「我很抱歉。」你說。
他放下槍,吐出長長一口氣:「算了吧。你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他稍微整理心情後再度開口:「本來這次祭典我是想讓你待在山莊裡,平安地度過一夜。畢竟山城之外,和外面那樹林便是狩獵場所,祭典的另一部分就是在那舉行。嶺華樓前,也就是這廣場上,並不會有真實的狩獵,只有一些演示。」
「生人本來是不會出現在狩獵之中的,只有死後的才會。你也看見了,剛進來的時候藍綠色霧氣纏著你的腳,讓你提著燈籠,只是為了讓山城的那些居民在狩獵時得以辨識,避免傷害你。」
山城的居民?在狩獵?
你往廣場四周掃視一圈,看到鼠群和人群相互混雜。他們難道全都是你在畫上和剛才的場面中見到的人和老鼠嗎?難怪他說這裡的人不怕刀槍,原來是這種意思。
他沒發現你臉上的驚愕之情來自於那些居民的真實身份,徑自繼續說道:「當我發現疏失時已經為時已晚,你的燈籠又已離手,狩獵時間開始後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找到你的位置。但這也不能怪你,我早該料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要是讓你在廣場好好看表演就好了。」他揉了揉脖子,面色歉疚。
你頓了頓,說:「不……沒關係。你沒有義務保護我。」然後向他道謝。
「是我要求你帶我離開那片樹林的。」
只見那人搖搖頭,苦笑了笑:「雖是這樣說,但你看這傢伙現在這個樣子,就算不是在狩獵之中,他也可能殺掉你啊。就像在樹林裡的時候。」
「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你想起在樹林之中,他搶奪獵人、也就是那個白衣者手上的獵槍,朝他頭部開槍的事,還有在那條小路你聽見數次槍響的事。
那件事有點奇怪,你有點猶豫是否該開口問他,畢竟不久之前,他為了保護你朝著那人開了好幾次槍。
而對方的傷無數次地復原——
就好像,一次又一次地被殺掉那樣。
獵人的事情令你很在意,你決定開口問問看這件事:「為什麼他中槍那麼多次,還能不斷恢復原狀?」
他聽見你這麼問,露出苦澀的笑容。他指了指自己的腿:「還記得吧?小腿上的傷其實是他打傷我的。他搶了我身上的手槍。」
你腦中回想起他跛著腳回到你面前時,淡黃色的煙覆蓋他的小腿,傷口便立刻痊癒的畫面。原來那數次手槍槍響不是他造成的。
「就算他今天那槍打在我頭上,我現在也會完好如初地站在你面前。只是越重的傷,花費的時間多點罷了。」他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額角,笑了笑說:「不死之身,跟我一樣。」
「我們的生和死是更高位的神來決定的。」他瞄了一眼那黑衣孩童,孩童難得地皺眉露出有些嫌惡的表情。
「那怎樣的傷才會讓你們真正死亡呢?」你好奇地問。
他露出有些驚訝又好笑的表情看著你,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看向白衣狩獵者,黑火仍然圈在周圍不斷燃燒,此時的他幾乎整個人趴倒在地上虛弱得無法動彈,像是受傷的野獸那般,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我只是好奇。」
紅衣的他向黑火靠近了幾步,然後停下,保持距離。
他說:「能讓我們真正死亡的只有這個。只要那孩子動手,我們就會瞬間被黑火吞噬、成為灰燼。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能將我們殺死,即便是我們彼此。」
「祭典以這種場面結束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他輕嘆了口氣。
你默默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把他拉離黑火,讓他別再靠近。他沒預料到你這番舉動,手下意識為閃避而抽動了下,接著被你輕輕抓住。
「你應該要害怕我。至少在你看過那些場面後,明白我不是你常識所及。」他愣愣地轉頭這麼對你說。
「怎樣都好。人類的天真古今往來都一樣,這是你說的。」你放開他,反駁道:「我們只會憑感覺。」
「現在怎麼辦?」你問。
他的視線越過第三道門,望向遠處的天空,觀察天色。你跟著看去,這才發覺遠方穹頂已經泛白。
「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到時候我會送你離開。」
他與小孩對視一眼,面露無奈:「我得收拾一下殘局呢。」
黑衣孩童則毫不留情地回應:「你知道就好。」然後一甩手,地上黑火瞬間消失。他轉身朝著嶺華樓離去,只留下不知何時昏睡過去的白衣狩獵者。
倒在廣場地上的他面色平靜,面上找不到任何曾經對著你露出兇惡目光的痕跡,就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紅衣狩獵者彎下身熟練地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跟上孩童。
「啊,對了。離開之前你想繼續逛祭典也可以,這會持續到日出那一刻為止。或是你想要在這山城裡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你思考了一下,說:「我想再繼續逛逛祭典。現在要睡也睡不著了。」
「這樣啊,那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先進去把他安置好。」
你點點頭,看著他繼續往樓的方向走,發現那個孩子正在門口等他。他進去之後孩童便立刻把門帶上,完全沒打算邀請你的樣子。
在廣場等待的時間,你靠著第三道門的巨大柱子、對著山上那些樹發呆。印象中山城地圖上繪製的是開花的樹,但你並沒有在樹上看見任何花朵。試著在比較矮的地方尋找灌木叢,也沒見到花。
或許是季節不對吧,你心想。但今日是祭典,狩獵者們面具上繪製的又是杜鵑,還以為至少會看見杜鵑花之類的呢。
胡思亂想著各種可能性的同時,斜前方傳來帶著特殊節奏的銅鈴聲,轉頭看過去,是一群捧著燈的人在遊行的樣子,他們身穿配合祭典儀式的服裝、列隊行走著。
你想起自己壞掉的燈籠,雖然現在似乎已經沒有必要找回來。
遊行目前為止似乎是第一次出現,你看見路邊有其他人也紛紛轉過身往那個方向聚集。
你有點好奇他們手上的燈籠長什麼樣子,不知道跟狩獵時那些幻化為人的老鼠群提的燈有沒有關係。這裡距離有點遠看不太清楚,於是你試圖跟上隊伍,想要更靠近觀察。
靠近隊伍的時候,有個人將你拉入隊伍,並塞給你一個特殊的燈籠。你輕輕地握著雕刻著花紋的小木柄,默默地跟上遊行。
隊伍中的人並沒有向彼此搭話,僅僅用輕柔的聲音跟著銅鈴聲哼唱某種旋律,並持續分享那些特殊的小燈籠給新加入隊伍的人,每個人手上拿著的燈籠都不太一樣,裡頭燃著小小的金色火苗。
說是遊行,但在廣場繞圈的時間出乎意外地長。這時候,有幾隻小老鼠跑到你腳邊蹭了蹭。
其中一隻小老鼠叼了朵花給你,看其他人也是自由選擇加入或離開,你才放心地悄悄脫離隊伍。
你彎下身朝小老鼠伸出手打算接過花,也許是靠得有點太近,小老鼠忽然緊張地繞開、往旁邊挪動嬌小身軀。一個不小心,花莖上的刺劃傷了你的手背,中指近手掌骨節處滲出丁點血。
「啊。」你輕呼一聲,以另一隻手抹去傷口上的血珠。有一個小點還留在傷口邊,你想把它抹掉,卻發現怎樣也擦不乾淨。
小老鼠黑溜溜的眼睛看了看你,丟下花轉身就跑,迅速穿過廣場消失在領華樓的方向。
你提著新獲得的小燈籠,時不時看看手上那個小點,發現它完全沒有淡化的跡象,就這麼留在你手上。
在廣場邊又等了一會兒,那個人才從門後走出來。他身上一身紅衣已經換下,獵槍也已離身。捧著燈遊行的人群此時正好行經門口,他們讓出一條路等他通過,才又繼續前進,緩緩地朝著右側下坡的小路移動。
他來到你面前,手向著廣場下方一比:「走?」沒等你回應便轉身邁開步伐。
你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等等。」
你有個問題想問。
「嗯?幹嘛?」
「為什麼是燈籠?」你把燈籠提到胸前,它圓滾滾的身軀微微晃動。
他看著你,露出疑惑的表情:「原來你不喜歡燈籠嗎?我還以為你是想要才過去拿的。」
「我不是不喜歡,但我不解用意。為什麼要給我燈籠?」
你還記得他跟你說過,進山城時讓你提著燈籠是為了讓居民在狩獵時得已辨識、並避免傷害你。他說那孩子給了你東西便是確保你一路平安,這兩種都算是個路引,好讓你平安度過這一夜。
本來應該在祭典前一路把燈籠換完,大概算是一種打招呼的儀式,但既然有孩子送的,就可以不用再換。雖然他送給你的燈籠後來不小心被你弄掉了……
「如果你問的是遊行的人為什麼要給你燈籠,你大可以安心地將它當作紀念品收藏。遊行送的這些,是祈福儀式的紀念,和狩獵時提著的不一樣。」
他指了指你手中那個精緻小巧的燈:「其實是每個人親手製作一個,然後在遊行途中隨機交換贈送,因此每一個都不一樣。很用心吧!」他得意地笑了笑。
祈福,是為了什麼祈福呢?你心想。而他立刻看穿你沉默的緣由。
「望化作惡鬼者,來世以愛親人、受人親愛。」他淡淡地唸道:「望來訪山城者,皆是善靈。」
「至於受人所害而為惡行之人——」他看向你,張開手掌晃了晃,指了指自己右手中指,輕聲說:「以紅點為誌,死後造訪,必將貰赦。」
你沉默,動作緩慢地翻過手掌,看著指上明明已無血跡,卻一直擦不掉的小點。
你伸出手讓他看,只聽他應了一聲:「嗯。」
他那聲低沉而肯定的嗓音落在耳畔,你忽然一陣鼻酸,眼淚不禁掉下來,止都止不住。
他站在原地,不太知道怎麼應對這種事,只能靜靜地等你心情逐漸平復。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才聽他開口道:「走嗎?逛祭典?」
你點點頭,深呼吸,隨意抹了抹臉上淚水,提著燈籠往石階的方向走。
你們在拂曉時分的山城裡沿著石階而下,這次你意外地在沿路攤車中發現看起來正常得令你難以相信自己眼睛的食物,都是些你熟悉的美味。
你買了鹽酥雞和糖葫蘆,雖然長得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但你猜這大概只是地區差異。你沿路邊走邊吃,穿越那三道門回到山城入口後,差不多就吃完了。
離別時刻,那人見你沒什麼話想說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好像有點失望。
「怎麼了嗎?」你有點疑惑。
他對於你的反應只是尷尬地笑笑:「不,沒事。本來以為你這樣的人,應該會對這山城的景色、或是我和他的穿著打扮感到好奇,想問問緣由之類的……」
他嘆了口氣,揉揉自己的脖子:「但既然你不感興趣的話那就算了吧。反正你帶來的那些『禮物』,我是直接收下不打算還給你了。」
你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他只好裝作沒事地擺擺手。
日出前一刻,你踩上最後一階石階,回頭看著那個人。
他忽然指著你另一隻手:「對了,那個戒指,」他說:「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幫你把它變得不那麼引人注目。」
「原本的效用還是會在。除此之外,我可以替你將吸取養分的條件消除,就當作我不小心在狩獵時弄丟你的賠禮吧?」
你這才想起,自己不久前買了一枚長著活生生眼睛的戒指,只是上頭小小的眼睛從不知道何時起就一直閉著,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思考到一半還沒張口回答,他就伸直了手臂逕自捏住你掌心,你感受到他粗糙的肌膚帶著溫暖,這是你短暫人生中幾乎已經遺忘的溫柔。
他的拇指蓋在那枚戒指上,淡黃色輕煙從上頭緩緩昇起。你看見日出的金光灑落在那人臉上,見到他平穩沉靜的笑容。
「保重。」最後一句道別傳入耳裡,隨著煙霧慢慢飄散。
眨眼間,已不見祭典繁華。滿街燈籠熄滅,只有空盪山城與壁畫殘存。
而你手中那盞精緻小巧的燈籠中,金色火光仍在輕輕搖曳著。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