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貓。」山城入口一紙附圖警語,畫的卻是老鼠咬貓,頗為嘲諷。
然而,帝君那位舊時常客如今卻帶著數隻貓站在門外、面色從容地要你開門。
他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令你感到有些不滿。
你沒有說話,伸手用力指了指那張附圖警語。
那人視線慢悠悠地轉過去,面無表情地伸出纖長手指,把那紙給撕下來。指尖一鬆,警語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然後,他腳邊的貓立即撲上去把紙撕碎。
他踩爛紙屑,貓則對你低吼。
他滿是輕蔑的眼神撇過來,道:「讓開,你這自命不凡的工具。」
你輕掩著門,身子堵在門縫前,深怕一隻貓趁機給溜進來。
你無視對方瞪視,立刻轉身向裡頭打暗號。門內正在閒逛的小鼠見你那比手畫腳的姿態,想也沒想便朝著石梯下方奔跳過去。
過沒一會兒,熟悉的白練色身影與那些小老鼠一同出現在門後。
你壓低聲音問道:「喂、喂,梔月,你說我這是開,還是不開呀?」
梔月有些困惑地問你發生了什麼事。
「貓啦,那人妖又來了!」你朝他擠眉弄眼,把方才門外之人的舉動告訴他。
梔月嘆了口氣,無奈道:「即便去問帝君,最後這門肯定還是得開呀。而且你在門邊還說這種話,一定會被聽見。」
他說完,便施力一拉將門給打開,你本來重心靠在上頭,差點沒摔下門後石階。
門被打開了以後,他在門邊捋了捋衣袖,又抬起腳後跟檢查鞋底,好似在說方才那些撕下警語的動作都是多餘而浪費的。
接著,一聲謝謝也沒有便直接踏入門內。
你和梔月被他的氣勢逼至牆角邊,默默讓出那條不寬不窄的石階山道。那些貓也是這時才跟了進來。
貓經過你們時,還對著老鼠發出嘶嘶聲,卻沒朝他們動手。你這才想起以前老鼠確實咬傷過此人的貓。
等那人離開門邊,你才好好地打量了這位許久不見的帝君舊識……你其實不太確定算不算得上舊識。
此人錦衣玉帶、濃妝豔抹,一襲淺桃與骨螺紫長袍大褂搭著披帛,和闐玉簪盤著長頭髮,眼角和指甲都畫了彩繪紋樣,一如既往地浮華。
他瞥了眼一路向下的石階,很是嫌棄:「你們這窮鄉僻壤就沒多點路可走,都幾百年了,還是這副模樣。」接著,便提著裙擺慢悠悠地沿著山道前往嶺華樓。
你望著他華麗背影慢慢遠去,忽然感慨:「雖然他五官精緻妖豔,可總覺得還是沒你的臉耐看欸梔月。」
身邊夥伴沒搭理你沒頭沒尾的發言,好似早已習慣你的胡言亂語。
隨後,你們也沿著石階一路前往帝君所在處。
照理說來貴客來訪是要好生接待的,可此人從不讓你們替他引路,甚至巴不得你們從他視線消失。
抵達廣場時,帝君早已在石梯頂端等待。
「喲,你居然會出門在這裡迎接我,真是稀奇。」那人臉不紅氣不喘地踏上階梯,抖了抖衣袖裙擺。
帝君嗤了聲:「廢話少說。」
「這麼多年不見,如今忽然找來,可又是走投無路才進了我山莊這死胡同?」他挑眉,問道:「山城自古司掌生死輪迴,與你這掌姻緣的又有何干係?」
也許真是許久沒見,全然忘了眼前舊識直接了當的說話方式,那人聽了睜大雙眼連連咂嘴。他佇立在帝君面前,俯視而下:「你這說話含針帶刺的,真是一點都沒變。」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是甘拜下風。」帝君心平氣和地應了一句。
那人嘖了聲,失了興致,轉而說明來訪緣由。
「有樁姻緣命中注定,成了卻會危害人間。」
「你是說你那貓苑從今以後會少了香油錢?」
「……香油錢是一回事,」那人蹙眉,本來妖嬈尖細的話聲忽然沉下:「但我是認真的。」
「我承認,此事我一人辦不來。」
聞此,帝君瞥了眼不知何時跳到那人手臂和肩上撒嬌的貓,露出滿意淡笑。
「上樓。」他俐落轉身,快步走向嶺華樓大門。
然後,逐漸遠去的叮囑飄過來:「貓隨你便,若是又被咬傷我可不管。」
你們隨帝君進門,前去備茶。
帝君對茶器講究,可你一竅不通。
說是一起去備茶,其實也就是你跟在梔月身邊瞎摸了一陣,然後你倆再一起把茶端到客人和帝君面前。
他們一如以往在嶺華樓南面那處能夠瞭望大片山景的客堂談事。上了茶後,你和梔月便坐在一旁,等待帝君吩咐。
「說吧,你那姻緣之事如何危害人間?會有大批亡靈搶婚,還是你自己上輩子眼瞎給人牽錯了線?」
最後一句話聽起來有點奇怪,不過你知道那是帝君面對眼前舊識,常常放在嘴邊的說法。
作為一位信眾廣大的神明,姻緣神生活過得挺好,從來沒「死過」。帝君會提「上輩子」,不過是揶揄對方,笑他遇到難題解不開,又不願承認給自己留了爛攤子,把錯都往上輩子推去。
「依我看來——」那人無視那三個字,沉默了一會兒,斟酌最適當的詞彙,接著說:「若是他們真走到一起,恐怕足以禍國。」
「殃及諸多無辜人民,大量冤魂因此而生。」
「然後你的香油錢就少了。」帝君啜了口茶,續道:「但事情還沒發生。」
「你何不改改你那姻緣簿,趁機把線給換了?」
他聽了立刻搖搖頭,纖纖玉手撫著貓,反駁帝君提議:「說了,命中注定,改不了。」
「可是?」
「可以斷。」他說:「結緣在天,解緣在人。」
「生人緣分是你在管,沒有逝者、亡靈、妖鬼參與其中,我便無法干涉。然而姻緣能成自有因緣果報,你何不先多說點關於此二人的事?」
那人聽了便將自己所知之事告訴帝君:「這其中一人似乎是個妖,在人類孕期間不知出了什麼差錯,取代原本的嬰孩出生於世。」
你本來在一旁聽他講姻緣聽到快睡著了,這一提起妖,你和帝君頓時面色凝重。
你們與妖可以說是有段孽緣,那事還好巧不巧,跟眼前這人說過的話有關係,讓梔月差點送了命。
說送命可能不大對,但當時如果沒趕上,梔月今天恐怕不會坐在你身側。
你不禁對此番談話感到有些抗拒。
「雖說姻緣本就是這回事。但他倆為了永世相伴,另一個人為此不擇手段,無論修魔修仙,竟企圖從人類之身轉變成長生不老的精怪。」
「我不知那妖是否說了什麼,也不知他們是煉丹還是煉蠱去了,但我覺得他們應該練練腦子。」說到此處,他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再這麼下去,要是死一堆人,我牽好的無數姻緣恐怕都要壞。」
「為了我貓苑的香……我是說為了世間生靈和你今後工作量著想,這姻緣必須斷。」
「如何斷?」帝君放下手中茶杯,思忖半晌,向他確認:「要我替你除妖?還是要在你找出方法前給你作貼身護衛?」
那人瞇起細長的眼,頷首道:「前些日子我查到關於他們倆的奇怪傳聞,或許有方法可以斷了這姻緣,這過程就需要你的協助。」
你靜靜聽著這替人結緣的神明盤算如何斷人緣分,實在不知該作何感想。但轉念又想,若這姻緣成了真會造成災難,或許是該斷。
「我聽說那妖蒐集了許多有毒的昆蟲和孤兒——」
「孤兒?!」你不禁驚呼出聲,額角隱隱感到有些抽痛。
姻緣神話說到一半被你干擾,非常不滿地瞪了過來。你立即緊抿雙唇,正襟危坐,轉開視線。
上回慘痛經歷至今仍是心有餘悸,你們那段孽緣便與孤兒有關。這種會專找孤兒下手的妖怪特別難溝通,因為他們總認為自己足夠善良、頗有正義。
「本來以為那妖是想給對方準備禮物,透過替靈儀式給他換個長生不老的身體。但似乎沒那麼單純。」姻緣神皺著眉,對此也感到困惑。
「對方可知道此事?」
姻緣神說對方對於此妖收集蟲和孤兒一事並不知情,接著又提到了他查到的另一件事:「好像為了祭祀百足蟲妖與八足精,他會將蟲寄生在孤兒身上獻祭。」
聽到這裡你全身發麻幾乎要暈倒。
百足和八足?!不是吧……兩種你最害怕的生物。而且把蟲寄生於人聽起來實在噁心。
你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帝君不要為此派你出去視察,最好是他跟這管姻緣的自己去就好。
此時,門外傳來老鼠吱叫聲。兩人談話暫時中斷。
「進來。」帝君道。
說完,便見門後叼著一簿子的小小身影朝你們快步跑來,絲毫不理會那些站在遠處對牠嘶叫的貓兒們。
帝君才剛翻開簿子,那人立即抽過去看,接著臉色鐵青地又翻了好幾頁:「這些名字和死因……唉,這下子貓苑損失可真大。」
他把簿子往桌上一扔,喝了口茶:「總之,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剩下的沒轍,對貓苑來說太危險了,尤其那妖怪暗地裡祭祀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是否與愛人有關,只能靠你查。查清楚了才能想辦法斷這姻緣。」
帝君再次翻閱名冊,嚴肅地點點頭:「此事是該查。」
「小殷、梔月。」帝君招手讓你們過去:「你們去把這妖怪的事查清楚。我會和貓苑的傢伙去調查另一人。」
你一聽帝君要派你去現場可能充滿各種蟲子的地方,當然沒有答應,反而眼巴巴地詢問:「我……呃……您能賦予我一雙能把可怕蟲子看成其他可愛小生物的眼睛嗎?」
梔月可能不怕,但總不能一到視察現場,就讓他先去把能提供線索的證物都先毀了吧?
帝君本來還在查閱名冊裡的細節,聽到你那番話,疑惑地抬眼盯著你瞧:「你是聽到有蟲子嚇傻了?你不是會幻術麼?這事你應能自行處理才對。」
說是這麼說,可若只是為了防止自己看到蟲子就使用這樣的能力,整個視察過程實在很廢心神啊。
帝君似是聽見你心裡掙扎,思索一會兒便問你:「你若是真不想,我也可以讓你們去查人類。可調查生者之事需要更加謹慎,絕不能像對付妖怪那樣胡搞瞎搞。一個不小心可是會壞了世間所有因緣果報。」
經過內心無數糾葛與假想,思考到底是壞了因果報還是有可能被蟲子砸比較可怕後,你心一橫、大喊一聲,決定豁出去:「我、我不怕挑戰,給我最難的吧!」
帝君聞言,語氣有些驚訝:「真難得看你如此有幹勁。最難的是吧?既然如此——」
他視線轉落在身旁的姻緣神身上:「你們就跟貓苑的傢伙一道去查人類那邊的情況吧。我一個人去查妖也輕鬆得多。」他冷笑了笑,低頭繼續翻簿子。
然而這話才說完,本來一聲都沒吭過的梔月忽然發話:「什麼?」接著又面有難色地說了聲抱歉,沉默下來。
姻緣神也皺起眉,不滿道:「為什麼連我辦事的難度也跟著提升了?」
帝君沒理他,闔上簿子交給老鼠後便起身對你們說道:「向這傢伙證明你倆是我最得力的助手,讓他撤回蔑視你們的那番話。」
「除此之外,」他肅聲叮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接著便逕自離開了客堂。
姻緣神此時也站起來,那些貓見狀便跟著移動至他腳邊。身材高䠷的他冷冷地俯視你們:「事已至此,」
「我現在要帶你們去查這姻緣的其中一人,試圖找到這段姻緣中的破綻,必要時從中推波助瀾,想辦法斷了它,減少無辜人民受累。」
「就是去挑撥離間?」你直言。
「閉嘴。」他怒斥:「我是顧及世間眾生,才來找你們帝君幫忙,否則此事我大可撒手不管。」
說到底這人就是愛錢吧?你不禁質疑。
那人瞪著你們,說:「你們現在跟著我,就照著我的規矩來。我話說在前頭——」
姻緣神給你們下了道指令,要你們誓言遵守:「無論你們發現什麼、看到什麼、要做什麼行動,都要先跟我彙報,即使是撒泡尿也要。」
「撒泡尿也要?」會不會太誇張!控制欲也太高了吧。
那雙妖媚的眼直勾勾瞪著你令你心裡發寒。他提高嗓音,再次強調:「撒泡尿也要!」
「一切明白。」梔月在一旁淡漠地回應。
姻緣神確定你們都聽進去以後,才又繼續對接下來的視察行動進行提點:「雖說接觸人類危險性不比接觸妖魔鬼怪來得直接明瞭,但若是因此小看人心,你定會生不如死。」他加重了末尾字句。
人心險惡與你是清楚的,在山城裡看盡無數亡靈記憶,知曉許多人生前痛苦經歷最終也多少扭曲了他們自己。
可是,兩情相悅的姻緣還會有如此複雜的事?
還是說……這姻緣並非只是兩情相悅這麼簡單?
姻緣神讓你們做足準備後,就到山城門口與他會合,說是會帶你們前往視察地點。你不敢瞎摸太久,與梔月彼此確認過後便趕緊離開了嶺華樓。
門口兩隻小鼠各自化作煙霧,分別入了你們二人衣袖。
你們這就出發了。
姻緣神首先帶你們到那人類經常活動處。
那是間開設於巷尾的茶樓,也是在一個小坡頂端,茶樓外有樹蔭隱約遮蔽,整體古意盎然、氣氛頗佳。
這茶樓看起來生意興隆,你們抵達時裡頭已經坐滿了人。
姻緣神告訴你們,那個在門邊站守衛的人就是你們要調查的對象。那妖似乎不在此處。
你和梔月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就注意到你們。但也許因為是做守衛的,習慣了來往人潮,對於你們的出現並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裡頭已經客滿了,剩一間包廂和外頭的座位。」見你們似乎是為茶樓而來,他好心地提醒。
你倆點點頭向他道謝,姻緣神則直接入席外頭尚且空著的座位。
本來還擔心他那身華麗得誇張的衣服和身邊的貓會不會過於引人注目,不過他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似的,就這麼坐下。
那些貓捲起身子,各自趴睡在桌椅和他的大腿上,不知到底跟來幹什麼。
你和梔月跟著入座後,對視一眼,袖子便立刻往桌下擺打算讓老鼠進去茶館裡面探探,卻馬上被身旁那雙妖媚銳利的雙眼逮了個正著:「幹什麼?」他壓低嗓子質問道。
你眼神示意他往桌下看,一看便是兩隻小老鼠從桌子底下回望他。
他再抬眼,視線就對上了不知何時已站在桌邊的小伙計,對方面無表情地丟了句:「吃什麼?」
姻緣神立刻撥了撥頭髮,問:「有什麼推薦的?」
那小伙計一聽,唸經似地把菜色給唸了個遍,順便報了個價。你和梔月趁機讓老鼠們從角落悄悄鑽進去。
查案第一步從環境開始,你默默祈禱老鼠們別太快被發現。
「你們三人都得叫一樣菜。」小伙計面無表情地盯著姻緣神。而姻緣神看著你們,你們也看著他。
沒帶錢啊。
他挑眉,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精緻的錦囊袋,拉長了聲音道:「選吧。」
完了,這愛錢的傢伙要請客?這下子查案時你和梔月恐怕是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為了避免姻緣神拿這頓飯找你們或帝君秋後算帳,你和梔月點了最便宜的炒青菜和炒麵。
這位金主本人則是向小伙計叫了好幾樣不知道什麼東西,然後將錦囊整個放進他手裡。
等上菜的時間,梔月微低著頭盯著桌上茶杯看起來像是在發呆,不過他眼底隱約波盪的金色微光告訴你並非如此,而是一如之前那樣正透過老鼠們的眼睛將這茶樓各處角落探個遍。
於是你也開始觀察起茶樓的客人,注意到此處似乎也是達官顯貴喜愛的地點,穿著打扮一個比一個高級。難怪姻緣神對自己的華麗外衣一點也不介意。
此外,你發現有些客人離開時會先跟守衛說悄悄話才離開。
他們在說些什麼?
客人們跟守衛隨便談天氣再平凡不過,但耳語實在少見。你覺得事有蹊蹺,決定和眼前這位看起來很難聊的姻緣神聊聊天,借此試探守衛的反應。
「那個……這茶館的炒麵好吃嗎?」你問。
姻緣神正眼都沒看你,就說:「炒麵?我哪知道。那種窮酸的東西我可沒吃過。」
炒麵很窮酸?
他一邊觀察那些剛才離去的客人,一邊自袖子裡掏出幾張紙籤,悄悄比對。有些本來幾乎空白的紙籤,經他手指在上頭一劃,就多了幾行字。
門邊守衛注意到你們的談話,看了看天色、上下打量姻緣神一番,又看看你們,隨後問了一句:「你們第一次來?」
姻緣神仍在紙籤上劃記,你看他好像暫時沒打算回應守衛這個問題,又或者認為這個問題應該由你來接話。
因此你便直接開口回應守衛:「你既然知道就介紹下?」
守衛靠近你們桌邊,向你們簡單說明。他提到這茶樓自開設以來就有獨特的熟客制度,以及某種加錢後才有的特別服務。
聽到這兩個詞你心裡大概有個底。
山城內那數年一次的祭典狩獵中,你多少能透過亡靈記憶了解世間百態,帝君時常派你和梔月前往各地視察,除了替人斬除作惡的妖魔,也是為了讓你們盡可能了解人世繁盛與滄桑。
你見過愛與恨,也見過扶持互助和欺瞞利用。
至於那些落在這守衛耳裡的細語又是什麼——
守衛湊到你耳邊避免同桌二人聽見,他悄悄補充:「你若想要,我也可舉薦你加入熟客制度,裡面有更好吃的炒麵喔。」
「更好吃的炒麵?」你疑惑地皺起眉,沒想太多就接著問:「炒麵就炒麵為什麼還要被舉薦才能加入、才能點啊?」
此話一出,你感受到姻緣神的視線立即朝你射過來,梔月也偏了偏頭表示不解,見狀警衛連忙要你小聲點別張揚。
「物以稀為貴呀!」
他抬頭往店裡張望,比手畫腳一陣後,轉回來對你道了聲歉:「抱歉啊,失陪了。得先回去站崗免得被罵。我戌時有空閒,你若是想知道我再説與你聽。」
守衛先是轉身進了茶樓,和掌櫃進行短暫交談,才又回到門邊。
你趁著那個眼裡毫無生氣的唸經小伙計替你們上好一整桌菜的同時,把守衛告訴你的事全部悄聲轉述給梔月和姻緣神。
梔月接著也召回老鼠,眨了眨眼解除術法,說是格局已探查得差不多。
整體說來是個普通茶樓,但二樓有許多門全數關著進不去,依走廊位置和茶樓佔地大小來看,不像是專門儲放器皿或食材的地方。
姻緣神則是一邊研究紙籤上的資訊,一邊琢磨著。
你和梔月分食青菜和炒麵,順便和問姻緣神那些紙上寫什麼,他告訴你一張紙籤便是一個人的樣貌、喜好、生活習慣等基本資訊。
每個項目有記號方便分類搜索,最後會整理出合適姻緣到簿子上,就跟你們帝君的簿子差不多,差別在前者記活人,後者記死人。
吃飯的同時,你們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
你觀察著茶樓外觀,看看二樓是否有窗戶能探到裡頭情況,可惜的是你們這一側所見的窗全都被關上了。
梔月見你們盯著二樓在看,便補充道:「小殷,我剛才讓老鼠們從外側繞了一圈,那些窗全都關得緊,還上了鎖,只有走廊上的開著。」
「既然上鎖那就只能硬闖了。」你望著窗低喃。
「你別再想硬闖了啦。」梔月用手肘撞你後背,你轉回去,就見姻緣神兩隻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你。
你連忙解釋:「我當然是會看時機……不如,先讓老鼠們去破了窗紙開鎖?」
姻緣神正要說話,桌底下就跳上來一隻毛色漆黑的老鼠到你腿上,叼著小紙條。你攤開紙條,上頭寫著一個簡短句子。
『毒蟲汲童血、唾液做藥引。』
『其餘待查』
是帝君捎來的消息。
你們如同大部分的客人那樣,吃完了整桌菜之後便離開茶館,你和梔月也向門邊守衛道了聲謝,感謝他的熱心介紹。
根據守衛所說,戌時有空閒。
你們決定躲在茶樓附近監視他並等待到約定的時刻。
姻緣神的貓離開他腳邊,到四處打轉去。一隻攀上附近屋簷、一隻躲進草叢,剩下兩隻倒是窩進了他臂膀裡。
雖說貓乍看之下差不多,但這兩隻氣質高雅、眼神銳利與優柔並存、毛色精緻,看上去非常特別。你猜想牠們可能是類似你們山城的老鼠侍者們的存在。
這整條巷子兩側店鋪林立,各式店面應有盡有,除了像茶館那樣能夠歇腳的、也有販售衣物飾品和各類奢華玩物的。
「那個茶館開設在坡頂巷尾,守衛又時常站在門邊,這整條巷子的動靜他或許能夠掌握個七八分。我們若站在同一個地方盯著他,可能令他起疑心。」梔月對於定點監視感到有些不安。
「既然如此,就逛逛這條街吧。」姻緣神提議道:「來這裡的都是些閒來無事出門享受的人,監視時還能融入人群之中自然是最好不過。」
他一邊說著,一邊交給你們一個繡著花紋的深色錦囊:「這些錢我之後會跟你們帝君算。」
「暫時分頭行動,順便打聽街頭巷尾有些什麼傳言。」姻緣神囑咐:「要買什麼隨便你們,給我當個正常人就好。」
「不許節外生枝。」這句話是特別對著你說的。
於是,你們暫時與姻緣神分別,雙方約定時間近了就在不遠處那個掛著紅藍布條的店前集合。
你和梔月兩人就這麼開始逛街了。
當你倆經過一個賣著各種木雕童玩和布製娃娃的店鋪時,裡頭擺放著的小巧衣物吸引了你的注意。於是你拉住身旁夥伴讓他跟你一起進去看看。
你看著那些造型多樣、大約掌心大的衣服,想起隨身攜帶的小鼠們,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就買這個吧!」
「那是給那些布娃娃用的。」梔月猜到你心中所想,試圖阻止你。
「哎呀大小差不多啦!」你回應。
梔月無奈地打開錦囊,替你付了帳,隨後兩人離開店鋪。
你召出小老鼠,把衣服遞給牠。
老鼠看著那衣服,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困惑。
你伸手便要把衣服往牠頭上套,結果老鼠非但沒讓你套,還用力咬了你手指一口,接著逃難似地鑽進了梔月的袖子裡。
「老鼠們探查時還是別讓牠們穿這衣服吧,太顯眼了。」梔月見狀,在旁不知是勸你還是安慰你。
你想想覺得也對,決定回山城之後再試。
彷彿能夠讀到你內心話語似地,梔月立刻又道:「小殷,你這樣老鼠們會覺得你是要回去禍害他們。」
你笑了笑說總會有一個喜歡吧,可能年紀輕一點的老鼠有機會。
接著你們走進一間擺滿華貴飾品的店,玉鐲、簪子、耳飾等物琳瑯滿目,散發著炫目光輝,店內深處有個人正在跟掌櫃的談話。
「……而且聽說有人進了茶樓後就沒再出現了。」
靜下來聽見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駭人聽聞的說法,你和梔月立即放下本來拿在手裡端詳的簪子,偏頭細聽。
「又來啊!哎,你說那茶樓最近是不是很常發生意外啊?再這樣下去不會影響到我們做生意吧?」
「意外?可是那茶樓的人看上去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照樣營業,我看好像也沒人打算去查。」
「那茶樓不是總有守衛的嗎?他就沒多注意那些客人?」
「唉,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呢……但我確實看見夜裡那茶樓後頭有些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幹什麼。我那時覺得可怕,就趕快付了帳離開了。」
那聽的人嘆了口氣,接著道:「你店裡也常有那些成天往茶樓跑的去光顧吧,小心點別——」
他說到一半,往店外張望了下,透過那屏風的縫隙注意到你們。
「欸,有客人?」
那掌櫃的一看見你倆,便放下手中處理到一半的東西,讓方才與他談話的人稍等一下後,便朝你們走來。
「您好呀,買什麼呢?」他禮貌地朝你點了點頭,不著痕跡地打量你和梔月一番後,注意到那玉簪被移動過,便問你:「是要送禮嗎?」
你思索了會兒,隨意找了個藉口:「我替我家人來問問。」
那人頓了頓,一絲困惑閃過眼底,接著點了點頭,跟你介紹了這玉簪的特色。你接著又讓它拿來幾支相似簪子,說是想多比較看看。
他一邊準備的同時,你就向他提起方才聽到的茶樓之事。
掌櫃的看了你們一眼,搖搖頭苦笑:「像你們這樣的人,還是別往那茶樓靠近比較好。」
「為什麼?」你疑惑。
方才在裡頭與掌櫃對話的人聽你們持續談論茶樓一事,也走出來看看情況。這一探頭,吃了一驚,連忙把你和梔月雙雙拉到屏風後頭。
此人是個年邁女子,面上許多皺紋看上去應有六十多歲。你倆錯愕的眼神一對上她那道混濁不清的視線,便聽她緊張地拉著你們的手不停地勸:「你們還沒進茶樓吧?若是有人說要引薦你們,千萬別答應啊!」
「我聽說前些日子有幾個與你們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女被富貴人家帶了進去,卻直到深夜都沒出來。」她道:「我本來想去看看情況,就見到那些鬼祟傢伙。」
年邁女子轉過頭又對那個掌櫃的說:「你在這裡不比我久,可能不大清楚。那茶樓據我所知,一直在暗地裡做特殊生意。」
「我在此處經營店鋪十多年很少見到你們這樣年輕的人,最近卻突然增加了不少。人進去了沒出來也是最近才有的事,我不知裡頭發生了什麼,但你們千萬要小心。」她再次叮囑你們。
說完,她才放開你們,讓你們趕緊買了東西就趕快離開這條街。若是能在戌時以前離開更好。
你們向她和掌櫃道了聲謝,便出了店舖。
來到門外看看天色,與姻緣神約定的時間也差不多要到了,於是你們便前往那個有紅藍布條的店面與他會合。
此時街頭巷尾已是燈火斑斕,茶樓外也掛上許多與你們初到時不同的燈籠,整條街熙來攘往、格外熱鬧。
穿著華麗的富貴人家紛紛往那茶樓前去,不一會兒,茶樓一樓又坐滿了人,而二樓那一字排開的窗陸陸續續透出隱約微光。
姻緣神不知是不是嫌棄這街上商品都太過窮酸,似乎什麼都沒買,卻在身後有一對面容精緻甜美的男女跟著出現了。
你和梔月愣了一愣,才發現姻緣神原本抱在臂膀裡的兩隻漂亮貓兒不見蹤影,氣息倒是與這對男女一模一樣,原來是化成了人類姿態作為侍者跟在身邊。
你們和姻緣神彼此交換收集來的情報,包含在飾品店的遭遇。此外,也發現茶樓守衛於站崗期間會跟一些孩子對話,不知是什麼目的。
「根據你們的形容和貓所見的孩子長相,我大致歸類了一下……這些孩子多半家庭關係不大和睦。」姻緣神快速地翻找紙籤後,這麼說:「也許守衛是刻意為之也說不定。」
一邊說著,一邊就領著你們再次回到茶樓附近,尋找守衛的身影。
「做好準備,一切以安全為上。」姻緣神壓低聲音囑咐你們:「此外,切記,勿要輕易傷人肉身。」
你們應聲,表示明白。
戌時已至。
姻緣神讓身後那對漂亮男女跟著你和梔月前去與守衛碰面,說是自己晚點會根據帝君回音,視情況介入你們的視察並提供協助。
守衛見到你後,說要繼續與你分享熟客制度與特別服務的細節。
由於早些時候並沒有見過這對男女,守衛對於有這麼多人與你一同前來感到驚訝。
「我本以為只有你一人,再多就是你身旁這位如影隨形的朋友。」他指著梔月如此說道,話中卻帶著隱約驚喜:「你們這各個面容姣好、眉清目秀,若真要我一一舉薦,倒也並非難事。」
如影隨形的朋友一詞,令你和梔月警惕起來——這守衛不知何時開始也在默默觀察著你們。
那談及茶樓服務時對於你們面貌透出的驚喜之色,也使你們更加確信茶樓二樓深鎖的房門背後,必定是些不可言喻的勾當。
這麼想著的同時,守衛就領你們來到了二樓走廊。此處燈光幽暗,但視線還算清楚。
不知是錯覺還是如何,一股奇怪的感覺朝你襲來。
朝四周樑柱牆角粗略一看,沒有什麼特別的,牆上也沒貼什麼符咒或畫奇怪的東西,也許只是光線昏暗,導致自己有點疑神疑鬼罷了。
他推開走廊底部房門,讓你和梔月進去等著。
門才剛打開,便有濃郁香氣飄了出來,似是薰香。往裡頭望去,房內裝飾講究,窗邊矮桌有一精緻酒壺與兩小杯。
那對男女正要跟著你們踏進去,他卻伸手擋了下來:「哎呀,根據年齡分別,你們應是另一個房間。」
就在他輕輕將你倆往更裡頭推的同時,地面處有個黑影迅速竄入房內角落。
下一刻,門就被牢牢地關上了。
門一關上,那黑影立即奔跳到你們面前,是隻叼紙籤的老鼠。你接過紙籤將其攤開,與梔月一同查看。
薰香香氣瀰漫,綿綿纏繞,撲入鼻腔。
梔月嗅了嗅便皺起眉:「小殷,這薰香不大對勁。」立刻以衣袖掩住你和他的口鼻。
紙籤落著兩行字,一行看上去是在說明帝君收到了來自你們和姻緣神今日傍晚的消息。
另一行則是新的探查進度,寫著:
『此妖擅藥毒醫術,曾治茶樓守衛舊疾。近日疑有藥方遭竊。』
這紙籤上的字閱讀完畢了,尾處卻仍有捲著的部分,而且捲得挺密實。
你和梔月看著覺得奇怪,帝君傳遞消息向來只用大小恰好的紙,怎麼會多了一段呢?於是你繼續將紙捲向下撥開,這一撥就看見紙端有個極小封泥,泥上壓著一個潦草「防」字。
揭開一看,竟是兩粒藥丸。
你倆視線落在窗邊酒壺,以及那個煙霧裊裊的薰香小爐上……恐怕帝君是擔心遭竊之物與茶樓有關,便給你們備了藥用以防毒。
你和梔月立刻將藥丸吞入腹中。
姻緣神和那對男女貓侍者們不知情況如何?在走廊時還能聽見一樓傳來的客人談話聲和琴聲,但進了房以後好像與世隔絕似的,即便把耳朵貼在門窗上也聽不見外頭動靜。
這紙籤上只有兩粒藥丸,那麼他那兒應該有另一隻老鼠給他傳音信。如此一來,只要你們三方配合得當,應該就能將這茶樓與守衛查得徹徹底底。 說起來,那個總把你們當工具看的貓苑人妖,竟會要你們以安全為上,實在稀奇。
你一邊胡亂思索著,一邊與梔月快速地檢查房間所有出入口,這才注意到這裡的窗戶是不能開關的,門則與走廊上其他房間的不同,是從外頭上鎖,無法自由進出。
既然如此,趁那守衛還沒回來之前,也要盡可能把房間其他地方探個便、掌握線索。
不料,這剛轉過頭,竟見房間一側牆面上掛著兩個黑影。
你頓時一驚,和梔月立刻靠過去查看。
就著房內陰暗昏黃的燭光所見,一對男女被乾淨利落地拆解成塊,像掛飾般全身赤裸地被展示在牆上。再一看,兩人竟有著與那兩隻貓變成的侍者一模一樣的面容。
你本來以衣袖摀著口鼻,盡可能減少吸入房內薰香,卻因這幅駭人景色令你不由得倒抽了口氣。這一吸,不知是太過大量還是體內藥物開始發揮作用,原先濃郁香氣此時竟變得刺激而火辣,令你鼻腔和喉嚨一陣劇烈酸疼、頭暈腦脹。
「咳咳……不、不可能。」你又再次摀住口鼻,驚愕地道:「什麼時候、是從哪裡……?」
這走廊底部的房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格局方正。出入口應該只有你們進來時的那道門,侍者被擋下來了,沒道理他們會在門關上後才出現在此處。
除非、除非……
你慌亂的視線瞥見房間角落乾掉發黑的血跡。
這短短數分鐘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梔月再次將兩隻小鼠從衣袖裡放出來,讓他們和那隻替帝君傳消息的老鼠,一共三鼠去將房間各角落繞一繞,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你們漏掉的機關暗道之類。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什麼意思?難道並非指茶樓暗地裡經營的風俗之事?
此時,門鎖似乎正被人從外頭打開。
你和梔月一聽見有人在動門鎖,立即讓帝君的老鼠回到門邊待命,至少門一開就能讓牠不著痕跡地離開這個房間,前去向姻緣神彙報情況。
雖然破了窗紙出去可能也是個方法,但梔月提醒你:「小殷,我們還沒搞清楚這房間是怎麼回事,隨意破壞也許有危險,如果那個人真的殺了姻緣神的貓,便更不能跟他硬碰硬。」他悄聲說道。
你點點頭表示明白,兩人掀起袖子對了對掌中的字。這次視察由於地點因素你們沒有帶刀,但這幾個字仍是必定備有的護身用符,上回妖樹一案甚至還把瞬身符給用掉了。
只是這一次此符是用不了的——拋盡身外之物至最近的陽氣極盛處,用了大概會直接一絲不掛地出現在樓下吧。這麼一來豈不是正中敵人下懷?
「總之,安全為上,撐不住就逃。」你說。
梔月頷首。
下一刻,門向著房內被推開,老鼠悄無聲息地沿著影子鑽了出去。
守衛自門後出現。
那一刻,你們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之情。他似乎沒料到房中之人此時居然還能有意識、甚至好端端地站在門前。
「實在抱歉,這茶樓二樓房間近日總是很快就客滿。」守衛故作鎮定地端著一個小盤走進來,上頭擺著兩個雕花耳飾。
正疑惑他打算做什麼,你們又聽見門邊傳來另一人的腳步聲。抬頭一看,竟是茶樓掌櫃。
身材高大的掌櫃站在門邊,一語不發地盯著你們。
看來,若是想要逃出這房間,還沒那麼容易。你心想。
守衛端著小盤經過你們,你和梔月則盯緊對方一舉一動,發現他手裡拿著尖銳物,仔細一瞧,是根銀針。
「我前些日子把這原本的儲物間稍微打理了下,決定暫時作為接待用。可方才一個沒注意,順手就從外頭上了鎖。」守衛語氣誠懇地道:「希望沒嚇著你們。」
「你們對茶樓的熟客制度和特別服務有興趣吧?我這就跟你們詳細介紹一番。」他讓你們到窗邊小桌旁坐下,接著就把那個小盤放到桌面。
接著,守衛與掌櫃對視一眼,轉過頭來對你們道:「只是,你們恐怕會是提供服務的那一方。」
他說完,探頭往你們身後看了看,注意到牆上異狀,忽然驚呼了聲:「哎,這下糟了!」
「你找來的那些客人也太早動手了,真是浪費。」他轉頭嫌棄了掌櫃幾句,接著說:「倒是我介紹來的,可有耐心得多。」
提供服務的那一方……
早些時刻,店鋪老嫗提及近日年輕男女入茶樓而不出,還勸你們在戌時以前離開此街。這一連串訊息,正巧符合你們此時此刻的處境。
看來,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應能知道守衛此番行徑背後的目的,以及與他所求的長生之道是否有所關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事已至此,你和梔月決定視情況將計就計,能查多少是多少。
你假裝因守衛那些話而感到害怕,面色驚恐地望著他,以顫抖的話聲問著:「什麼提供服務?我們也會像那對男女那樣嗎?」
「……」梔月則是低頭咬著唇不發一語。
守衛你們這般模樣,饒有趣味地以那粗糙帶繭的手摸了摸你們的面頰,道:「種類可多得是,有得你慢慢發掘。」
「如今入了茶樓,就不用再想著出去了。」他說:「從今以後你們就是我們的生財工具。」
說完,他們斟滿桌上酒杯,將杯中烈酒往你倆嘴裡一罐、銀針往兩人耳珠用力扎下去、迅速把那雕花耳飾給扣了上去。
你現在明白了,這耳飾就是個標記,作了茶樓財產的標記。
烈酒使你整個腦袋頓時感到火辣灼熱,根本分不清耳朵上的痛覺究竟來自何處。舌根傳來的灼燒感最後化成些微苦澀味,你不禁猜想這酒裡是不是摻了什麼不該摻的東西。
還望帝君給你們備的藥能起到作用。你在心中暗自祈禱。
接著,守衛和掌櫃二話不說地將你們拉起來,帶往另一個房間。
來到走廊時,你又聽見琴音。
此外,身後竟傳來貓叫聲。
什麼?
你瞥了眼守衛和掌櫃,他們似乎沒有聽見。
守衛和掌櫃兩人從身後押著你們前進,因此你回頭時的視野幾乎被遮擋,看不到剛才那房間的情況。
但梔月應該聽見貓叫了吧?肯定聽見了吧?
你不安地瞥過視線,發現梔月也偏過頭朝著你,似乎就在等你有所反應。
只是,當他悄悄以嘴型示意你此刻應該繼續配合演戲的同時,你發現他眼裡正有細微金色流光波轉著,應該是在透過老鼠的眼睛看著其他地方。
梔月注意到什麼了?他看見貓了嗎?
既是透過老鼠的眼睛查看他處,那麼此刻應該是看不見前路情況的。交換情報就等下一個機會吧,你現在必須觀察身周情況。
你發現你倆被帶往的房間就在方才所在房間的正對面,走廊兩側的門也都各個相對,非常整齊。
這什麼?平常茶樓這種地方都長這個樣子的嗎?可根據梔月早些時候的探查結果,這茶樓格局上看起來與普通茶樓無異。
也許只是想多了。
你這麼告訴自己的同時,仰頭想再看看橫梁處有沒有什麼端倪,這一看卻發現那天花板漆黑如墨又似一片浮於頭頂的水面。水光波盪,盯著看久了竟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貓叫聲又自身後傳來。
那貓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好像要你別再往前走,最後甚至聽起來像是在對你瘋狂嘶吼。
你轉頭尋求梔月協助,他仍以嘴型示意你先繼續配合。
隨著你們逐漸靠近那個正對面的房間,兩側視野越來越狹隘,最後,房門被推開了。
房內已有客人,似乎已等候多時。
客人一見到你和梔月被雙雙帶入房內,立即面露興奮之色:「這就是你們說的新人?」
「珍惜點,別太快給弄死了。」掌櫃說。
「最近因為你的客人,我損失可大著。」你聽見身後守衛有些不耐煩地低聲罵道。
「照之前說的,我分月賠給你便是。」掌櫃將你們倆往房門裡推,有些不悅:「不就是點錢麼,計較什麼。」
守衛嘖了聲,欲言又止,最後仍是忍了下來。
你趁著守衛和掌櫃說話的同時打量了房內客人,注意到他異常興奮,臉色蒼白,眼下發青的臉有不正常的紅潤。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看這模樣難不成是吃了寒石散之類的東西?
他好像對門邊兩人的談話毫無反應,至始至終盯著你和梔月看,你甚至能感受到他那眼神黏黏膩膩,在你倆全身上下游移。
當他視線落在你們臉上,你甚至感到一陣噁心,差點要嘔出來。
你沒自信能用應付這種情況。更準確地說,你從沒想過查案居然還要應付這種事。
姻緣神上哪兒去了?不是說會根據情況提供協助嗎?派老鼠傳了音信怎麼卻一點回音也沒有。
「好了,一個時辰。」掌櫃給客人報了個價,然後提醒他:「可別玩得太忘我,你後頭還有人排著隊呢。」
他說著,就要把門帶上,那客人卻起身從一旁掏出了個錦囊,丟向門邊:「三倍價,我要加長時間。」
掌櫃掂了掂錦囊,瞥了眼守衛,思索了會兒又轉回來,頭朝你們的方向努了努:「一人三倍,這裡有兩個。」
那客人又去旁邊外衣裡東掏西掏。
你迅速地在腦中盤算接下來的行動,可剛才烈酒入肚,竟漸漸開始作用,整個人是越發地頭暈腦脹。這下可好,帝君給的藥看來防毒不防酒,在這種關鍵時候要是昏睡過去……後果你想都不敢想。
你拉拉梔月衣袖,梔月卻忽然摸到你肩上一把抱住你。
門邊兩人與客人見了都以為他是在害怕,冷笑了聲說「第一次都這樣」後便沒多理會。
梔月則在你耳邊悄聲道:「小殷,別慌,剩一個才好解決。」
於是,當門邊兩人拿著那六倍價格離開房間時,掌櫃逐漸消失的話聲傳入你耳裡:「樓下有個紫衣服的帶貓女人,說是對你頗有興趣,你可有頭緒?」
那客人將門關上並上了鎖,似乎對於眼前即將到來的體驗感到愉快不已。
他似乎對這裡很熟悉,一舉一動都透露著時常光顧茶樓的氣息。
梔月鬆開雙臂,雙眼眨了眨解開與老鼠視覺的聯繫。他告訴你此時是制服對方的好時機。
說的也是。至少,就剛才聽見的對話來看,姻緣神那邊也開始行動了。
那客人靜靜地從門邊轉過身來,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目不轉睛地盯著你和梔月,然後就這麼笑著。
下一刻,他竟突然伸手把梔月從你懷裡扯過去,二話不說就開始扒他衣服!
梔月驚叫出聲,你也被嚇了一大跳。
你望著那笑容,恐懼自心底油然而生,你清楚一個普通人類再怎麼樣也殺不了你們,即便你倆身中劇毒重傷也不曾真的因而丟了性命。
但你發現,你從未像此刻一樣感到如此害怕。
開什麼玩笑……?你和梔月今天是來查案的,是來探情報的,只差搞懂那個房裡屍體是怎麼回事之後,茶樓和守衛一事就差不多能查清了。怎麼可能就這麼隨他上下其手!
你又聽見了貓叫聲。
你感到恐慌,同時也氣急了,但是暈眩感讓你使不上力去拉開他。於是你索性雙眼一眨展開幻術捕捉眼前客人身影,企圖令他落入陷阱。
烈酒與激動情緒使你頭痛欲裂,雙目也傳來些微麻癢感,可是你得睜眼看著,一如上回捉妖那樣,這樣才能確保幻術奏效。
你告訴自己,告訴自己看見那對貓變成的漂亮男女。你看見他們走進房內、很快地便吸引眼前客人的注意力。
他們一出現,這客人便立刻放開了梔月,轉而投入他們的懷抱。不知不覺,全然墜入你製造出來的幻象之中,玩得可快活了。
客人那般縱慾無度的醜態,令他破綻百出。
你和梔月趁機出手制伏他。
你們以手重擊他兩邊側頸。這一敲,他身子立即僵直片刻,接著癱軟地往後摔下去,仰躺在地不省人事。
你倆驚魂未定,盯著他不敢離開視線,就怕他又跳起來對你們動手動腳。
卻在此時,那理應昏厥的客人忽然咳了一下,有液體自他口中和鼻腔噴了出來。沒一會兒又連續吐出了好幾口液體,似乎正被酒水還什麼東西給嗆著。
這一刻你不禁想,茶樓這暗地裡的生意,至今不知已經出過多少人命,就這樣放著不管讓他嗆死了應該也沒關係吧?
你忽然想起帝君說的話。
查人不比查妖容易,一個不小心會壞了世間所有因緣果報。但你不知道此時是救了他才會,還是不救才會。
可此時若是不救,免不了要被怪罪。
如果只是除妖大概要輕鬆得多。妖魔鬼怪早就脫離天道輪迴,一旦對生靈有所危害,剷除即可;然而世間生者即便作惡多端,也可能逍遙一世死後才受審判,那也是你們山城的規矩。
你忍著烈酒帶來的頭疼搖搖晃晃地走到客人身側,讓他側躺而不至於一下子被自己嗆死。
才剛把他身體翻過去,雙眼卻忽然一陣刺癢難耐,模糊起來。你覺得奇怪,以前使用幻術從來沒有這種後遺症。 再睜眼的時候,房內竟變得和外頭走廊一樣,四周一片漆黑卻如有水波晃蕩。
「怎、怎麼回事?」慌忙之間,你的手在地面附近四處亂探。
沒想到這一探,除了那倒地的客人以外,你還摸到兩個人倒在附近。指尖似乎沾到了什麼東西,把手湊到鼻尖前一嗅,竟是血味。
「梔月、梔月?」你焦急地呼喚著夥伴的名字。
門邊傳來鎖被打開的聲響,然後你感覺到有人將你攙扶起來,卻也同樣在顫抖著。即便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你也知道身邊的人便是梔月。
你感覺到梔月的臉就在旁邊,顫抖氣息斷斷續續地落在你耳邊。他肯定說了些什麼,可你明明能聽見門鎖聲響,卻聽不見他說話。
梔月有說話麼?梔月沒有說話麼?
你想,自己的知覺應該是出問題了——在這個時候才出問題?不,不對、不對。緊張與疑惑佔據心頭,幾乎令你無法思考。
「梔月,你剛剛說了什麼?」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有點沙啞。
梔月拉過你的手,在你手心裡點了幾個暗號。而你用盡僅存的、連你自己也不知可不可信的專注力,試圖捕捉那落在掌心的指引。
耳……?目……?符……?
你感覺到他把一隻老鼠放進你懷裡,讓你捧著牠。小老鼠沈甸甸而溫暖的重量窩在你手心。
看來,你的耳朵和雙眼恐怕是真的失去作用了,而且可能不是剛剛才失去的。但這樣一來,難道是要轉用老鼠的五感?
你和梔月不同,不像他那麼常借用老鼠的感官,因為這麼做總是使你頭暈目眩。但現在這情況,你本人可以說是又聾又瞎,於是你便試著將自己的視覺和聽覺先轉移到老鼠身上。
至少,先搞清楚周圍是什麼情況。
那一瞬間,你有一股自己忽然急遽縮小的錯覺。接著,周遭景物變得極為明亮、視野寬廣,不過視線還是有點模糊不清,看不太清楚遠處的物體細節。除此之外,你感覺到臉部和全身上下變得非常敏銳,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宛如巨大危險。
張望四周,房門好像被稍微打開了一條縫,應該是方才梔月為了讓老鼠進來而開的。從門縫可以看見走廊上的情況。
你趴在門檻邊往走廊一望,沒料竟看見姻緣神坐倒在地上無法動彈。派去報信給他的黑鼠並不在他身邊,不知道是不是被轉派去向帝君傳音了。
姻緣神身邊那扇門大開著,只見他冷笑了聲,朝裡頭道:「哼,採陰補陽這等妖法,你們男人可從來玩不膩是吧?」
「不僅要取女人真陰,還想順道搜集死人陰氣?」
門裡無人應聲,你靜靜地等著,裡頭卻忽然傳來呻吟,嚇了你一大跳。
一道白影飛出門外,碰地摔落在地。仔細一瞧,竟是隻傷痕累累的白貓捲縮在地,身上正冒著細煙好像在自行治癒傷口。
「你想去報官?去啊,你以為我們這茶樓裡的都是些什麼客人?」守衛的聲音從門裡傳出,接著便見他踏出門,俯視而下對門邊之人道:「你這樣的人,怕是報了官後,也要做我們茶樓的倌人。」
不知是不是從前與帝君相處慣了,姻緣神對於守衛這般要脅不以為意,只是神色淡然地抬眼回應道:「只怕是有人不允許你們如此胡鬧。」
當然,你心想。若是老鼠成功回到帝君身邊報信,讓他知道了你們此時困境,必定會前來阻止。
守衛聽他話中有話,很是不滿:「你什麼意思?」
姻緣神那雙細長的眼瞪著他,笑了一笑說:「你何不自己想一想?這種事情需要『女人』來提點你麼?」
他這一提,你想起守衛有個戀人的事,關鍵就在於你們能不能順利把事情端到那人面前,摘了這姻緣。
守衛怒罵、站到姻緣神身前,抬腳狠狠踹在他肚子上。
「你是嫌剛才那一頓不夠?從剛剛說話就這副德性,你這女人真以為自己算盤打得夠響是吧?」守衛咆哮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絲毫沒有注意到你們這邊的情況。
他那副模樣,和在茶樓門口時簡直判若兩人。
不……現在想起來,他前來桌邊與你們搭話、悄悄提起舉薦之事的行為實在可疑,想必早在初到時,就已經盯上你們了。你清楚一個擅於撒謊的人,在謊言被揭穿時會有多大的變化。
姻緣神顯然絲毫不會武功、手無縛雞之力,實實在在地挨了好幾拳。悶哼了聲,沒能還手,卻也沒有試圖躲開。
白貓拐著腳爬過去、擋在他和守衛之間,接著被踹得連連哀嚎。
你知道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但你突然有點羨慕,姻緣神在世間是受到廣大黎民信仰的神祇,僅僅是這樣的事實,便令他強大無比。不同於你們老鼠山莊,雖不習武,但要用這種方式給他留下無法治癒的重大身心創傷,幾乎是不可能。
你和梔月雖然也能不死,但身體仍是血肉之軀,會受傷的。姻緣神應該也是如此。
打不死和被打不會痛是兩回事,總不能讓姻緣神就這麼挨揍。
怎麼辦、怎麼辦?你轉頭想尋求梔月意見,卻傻住了。
透過老鼠的眼睛,你看見他靠牆攙扶著你,卻全身顫抖得厲害,緊咬發白嘴唇。
那對貓男女和昏迷的客人不知為何倒於血泊之中。
梔月衣襟凌亂不堪、胸前和雙手全是血跡,因碰觸而沾染在你肩膀和掌心。你的指尖和衣襬也沾著血。
不可能……那貓明明是你的幻術,你明明就保護了梔月,你明明好好地護住了他。
而且貓早就已經死在第一間房裡了不是麼?他們被俐落地拆解成塊,就在房間那唯一出入口被上鎖了以後,出現在牆上。除非你看錯了,除非你早就意識不清產生了幻覺,除非你從踏入二樓開始就被什麼東西給困住了。
你忽然回想起來,當時落在牆角的血跡是發黑的,如果那是貓的血,那應該仍是鮮紅色。如果屍體真的是錯覺,那還真是可笑。你善於幻術,卻會受幻覺欺騙。
你聽見貓在叫。
那貓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好像要你別再看了,到最後甚至成了尖叫。
你回望走廊,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貓在呼喚你,卻見掌櫃自樓梯邊探頭對著守衛大罵:「你這傢伙搞什麼鬼?讓你休息半個時辰和女人聊天不是讓你在走廊給我搞活春……」
「喂……別管這女人了,你去看看走廊底那房間怎麼回事,門怎麼開著?」
目前為止的經歷早已令你的神經繃得死緊,掌櫃那句話嚇得你差點沒叫出聲。
只見他走上樓梯,與守衛一前一後就要朝著你們所在房間走來。
「人好像倒在地上沒動?」掌櫃道。
驚慌失措中,你不斷地告訴自己冷靜下來,將注意力轉回至老鼠的視覺,盡可能看清楚所有可能的逃脫路線。此地不宜久留,再下去會有危險。你心道。
除了去往一樓的樓梯,房間和走廊的窗也都是出入口。但如果要從窗戶逃脫,你們勢必得往一樓跳;此外,若是想從樓梯離開,你得先穿過守衛和掌櫃。
動作必須夠快。
你眨眼解除與老鼠的聯繫。老鼠們立刻衝出房門,撲向守衛和掌櫃、鑽到他們衣服裡亂咬亂竄。
你的眼睛看不見了,於是你趁著外頭騷動,出聲告訴梔月要他接下來使用「速」字符帶姻緣神一同逃脫,而他則回過來捏了捏你的手表示明白。
你感覺到梔月拉著你迅速衝出門外。
你們與守衛和掌櫃擦身而過,接著是姻緣神落在耳邊的驚呼聲。看來,你的耳朵可能沒壞得那麼徹底,而是梔月無法說話。
你們加速衝下樓梯,下樓前梔月還用力掐了下你的手。
只是,你反應不及、腳下一鬆整個人跌了下去,一路滾落摔在樓梯底部。
琴音與談話聲自門縫漏了出來,告訴你這裡是一樓儲物間旁的樓梯,也是隨守衛上樓時走的茶樓後門方向。這門後騷動,來客怕是難以察覺。
你全身痛得像要碎裂開來,你的手腳關節、後頸、腦袋、鼻子和臉頰都在發疼。
想勾動手指、翻身撐起身體,但你做不到,好似雙手雙腳再也不受控制。
你感覺自己被抱起來、身體懸得高高的。即將失去知覺的前一刻,你聽見二樓傳來老鼠哀叫聲和激烈爭執。
「……太早動手了,簡直浪費!」
「我找來的都比這傢伙有耐心得多!」
你聽著守衛極怒吼叫聲,疑惑為什麼他重複了與在房間時一模一樣的話。太早是什麼意思?他在等待什麼?和姻緣神對他的指控有關連嗎?貓為什麼死在客人所在的房裡?
你越是打算去細想,越是感到頭疼。
憤怒的咆嘯聲打斷你的思緒。
「吵什麼,你是追還不追?」
然後,一切感知離你而去。
你聽見貓叫聲,你聽見貓在叫你。
那貓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好像叫你不要再睡了,甚至最後你感覺到有東西踩在你的臉上。
你感覺自己像是被推入一潭深水之中,載浮載沉,四周漆黑如墨。粘膩視線和粗糙手指從身後探過來,在你臉頰和肩膀游移,令你害怕得全身僵硬,像是件物品任由他人觀賞把玩。
『小殷,別害怕,我會保護你。』
『小殷,看著我,你看得見嗎?』
『小殷,放心,貓會來救我們。』
『小殷、小殷?』
你對著那漆黑之中若有似無的波蕩水光發愣,久了竟覺有些頭暈目眩,最後直接昏了過去。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貓又在叫了。
那隻貓似乎是直接在你耳邊大聲嘶吼,聽上去極為不耐煩,你有種再不醒來就要被貓用爪子抓臉的不祥預感。
你本來昏沉著的腦袋頓時清醒過來。
你睜開眼睛。
巨大的白色貓屁股擋在你臉正前方,一隻腳掌還踩在你的下巴上,重得不得了。你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能看得見東西了。
雖然還有點模糊不清。
那白貓似是感覺到身後視線,立刻轉過身朝你的臉踩上來。
「啊!你這怪貓,走開!」你下意識地閉上眼,臉擠成一團,深怕他忘了收爪子,就這麼踩進你眼睛裡,你失而復明的雙眼恐怕要再瞎一次。
除了臉,你覺得胸口也很重。
移動視線向下一看,不僅兩隻老鼠蹲在你身上,你還發現梔月整個人趴倒在你胸前一動也不動,平時頭髮上插著的簪子不知為何不見了。
你動了動身子,想爬起來,卻感覺多處傳來劇烈疼痛。對了,你好像從樓梯上方一路摔到底,那時候你覺得自己全身像是快散開了一樣。
老鼠和貓不知為何一注意到你的動靜,就往你頭和肩膀上爬,把重量全往上壓,好像不想讓你順利起來。
那貓還咪咪叫了幾聲,把另外三個夥伴也給找來,坐在你肩膀和手臂上。
搞什麼?
「就算身體很痛,我也有選擇起來的權利吧?」你不禁這麼想。
等等……四隻貓?
你艱難地抬眼一看,就看到那兩隻特別漂亮的貓像門神似地左右坐在你身上。
怎麼還會有四隻貓?這兩隻不是化成人死了嗎?難不成他們還真有九條命?
你忍著手臂疼痛,把他們從你身上移開、稍微撐起上半身,藉著模糊視力觀察四周環境,試圖搞清楚現在是怎麼回事。
好像在水裡似地。
你還能呼吸,藉此推測應該不是真的在水中。
周圍的光在牆面上四處漫射、悠悠搖晃,在上頭映出一個又一個若有似無的花紋圖騰。你此時的視力看不清那些圖騰究竟是什麼,但你知道他們佈滿了整個穹形空間,包括牆面和地面。
此處明暗適中,空氣中漫著一股淡淡藥草香。除此之外,還有水循著緩慢規律滴落於淺水面的細音,在偌大而寧靜的空間中迴盪。
不遠處好像飄散著什麼東西,眯眼細細一看,好像是昆蟲殘肢。
你腦袋頓時發麻,差點又暈過去。
若不是那些恐怖昆蟲,這空間整體說來給人一種還算舒適放鬆的感覺。
周圍好像有幾個空的小台子,而你發現自己也在其中一個台子上。
有個陌生身影自門邊出現,對方身上透著一股清雅氣息。
當那人端著一個大盤子來到你所在的台子邊上,在足夠近的距離下你終於能看清對方模樣。
女子矇著雙眼,卻似乎仍擁有能夠精準辨認方位的視覺,臉蛋輪廓清秀標緻的她看上去比你和梔月大不了多少歲,身著淡黃色對襟立領長衫,一列蜈蚣扣整齊地繡在胸前。
她動作俐落地將盤子上的小碗依序擺放到附近桌面上,頭也不回地開口道:「好了好了,小東西們怎麼一個個都怠忽職守了?再不把人壓好的話,等會兒沒點心吃了!」這開口說話後的氣質倒是與清雅二字有些脫離。
說完,你好不容易才挪開的貓和老鼠又齊齊往你臉上踩,將你給踩得倒回了台子上。
接著,她一回頭,見到梔月抱著你的模樣,有些困擾地咕噥:「怎麼還分不開?這是太喜歡了?都抱著這麼久了還不放手,我這得怎麼醫呀?」
她丟下手中細布,轉身又準備走出門。
聽她就要走出去,你趕緊出聲叫住她,問道:「你是誰?」
蟲屍和藥草多少給了你一些猜測,但你仍想確認一下。
那女子一聽,咯咯笑起來:「當然是天下第一杏林中人!厲害吧?」說完,便快步離開不知又要往哪裡去。
一會兒,姻緣神疲憊無力卻帶著些許驚訝的話聲自門邊傳來:「真是意外,貓還真替你們擋了煞。」
他走過來,視線迅速掃過你和梔月:「雖說你倆是不死之身,但中迷藥受重傷還是挺麻煩的,跟普通人一樣脆弱。」
「好處就是恢復力特別快吧。」姻緣神輕撫著那兩隻特別漂亮的貓,與你四目相對,顯然知道你的視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
「茶樓一案,著實駭人。」
提及茶樓二字,那守衛、掌櫃和客人的臉立刻浮現腦海。你頓時一陣劇烈反胃,轉頭對著台子邊嘔了出來。
姻緣神不著痕跡地迅速退開,並異常嚴肅地再度吩咐:「你們應多三思而後行。」
你搖了搖頭,接著又是一陣嘔吐。
謹慎行事你們當然是知道的。可疑案在前,怎可不察?
從守衛口中得知茶樓暗地服務百百種,又從掌櫃的對話裡聽出客人玩樂時弄死倌人似乎不足為奇,你們就想查清守衛和掌櫃,到底還在那茶樓裡幹了什麼好事。
那客人對你們伸出魔爪,你們抵死不從,後來……後來怎麼了?
你試著回憶當時情況,卻發覺記憶混亂而破碎。自從進了那漫著濃烈薰香的房間後,眼睛和耳朵好像就不太管用了,時不時還覺得四肢無力。
帝君備的藥應是防毒的,只是現在看來,那酒水和薰香,恐怕不是那麼簡單。
狂嘔使你腹部抽痛、腦袋暈眩不已,你喘著氣,趴在台子邊說不出話來。
姻緣神見你這模樣,大概也看不下去了,轉身就要去外頭叫人。
下一刻,驚慌腳步聲快速接近,倏地停在房門口。
你艱難地轉動脖子,見到帝君滿是錯愕的神情,一時間竟覺得頗稀奇。
然後是剛才那女子捧著一盆水走進來。她一看到台邊慘狀,大呼一聲「天啊!」然後立刻放下水盆,又出去了。
帝君睜大了眼看著你們,又看向姻緣神,怔怔道:「貓苑的傢伙,這絕對不只查案中毒受傷……」
「你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帝君要姻緣神解釋,但你認為就憑他遇到的那點情況,肯定沒法解釋。
你吐掉口中殘餘穢物,有些虛弱地開口,盡可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帝君:「我本想要用幻術逃脫,原本一切順利,卻不知為何中途突然頭痛看不到東西。」
「梔月在我手裡點了暗號,讓我用老鼠眼睛去看……可是不一樣,看見的東西不一樣。」你用力眨了眨眼,想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正常使用幻術。帝君見狀卻立即阻止你,讓你別做無用消耗。
『我是不是失敗了?』你以袖口擦了擦嘴角,望著趴倒在胸前的夥伴,伸手想要觸碰他。『我是不是沒有保護好梔月?』
帝君聽著,皺起眉:「你透過老鼠眼睛看見了什麼?」
你在腦裡翻找著混亂記憶:「貓變成的侍者和客人倒在血泊裡,梔月手上身上也都是血。」
「梔月也是在那時候才用了老鼠的眼睛?」帝君問。
「也許還在走廊時就用了。」你搖搖頭,有點不太確定。
「在那之前,你可曾看見什麼或聽見什麼奇怪的事?」
你回憶來到走廊之前發生的事情,卻又是眼前一黑,一陣頭疼。
你咬著牙,忍痛接道:「貓死掉了,被掛在牆上……守衛說掌櫃找來的客人太早動手,但後來又有貓叫聲。」
帝君疑惑地轉向姻緣神,質問道:「你不是說貓是最後才死的?」
「是啊,這事兒我還能搞錯嗎?那可是我的貓。」姻緣神非常肯定地說:「各替他們擋了一次,現在大概只剩八條命了。」
帝君走過來,指尖輕觸你的耳邊,又問:「這耳飾是怎麼回事?」
「……標記。」你伸手想要去把那雕花耳飾摘下來,卻摸到了血和血塊,甚至一碰就痛得不得了。
帝君按著你的手讓你別碰了:「待會兒再請她幫你看看。」
此時,梔月動了動,好像醒了。
他神色渙散,似乎在喃喃自語。可他吐出來的語句全都是破碎顫抖的氣,聽不大清楚在說些什麼。
帝君正想察看他的情況,卻被他的動作擠開來。
梔月尋找著你的位置,發覺你就在身側,他便馬上湊過來抱住你的頭,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原本待在附近的貓和老鼠都嚇得跳到另一個台子上去。
他的氣息斷斷續續地落在你耳邊,就像他把你攙扶起來時那樣,以及在走廊被押往另一個房間時那樣,還有在進了充滿薰香的房間後那樣。
……咦?
不一樣,看見、聽見的,都不一樣。記憶也不一樣。
貓究竟死了幾次,剛剛是說一次嗎?那麼自從進了那個薰香房後,有多少時間你的眼睛和耳朵是不可信的?
有多少記憶是可信的?又有多少只是恐懼留給你的幻象?
你唯一能確定的是,梔月的觸碰都是真實的。
有些事情經過,恐怕只有梔月才知道。
帝君想問他話,可怎樣都聽不清。
你望著梔月的模樣,思考著究竟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讓他冷靜下來,說出他在茶樓見到的景象。
你讓梔月先從你身上起來,但他起身後就坐在台子邊,好像要他離開你一步以上的距離都不行。
你握住他的手,盼望他能從掌心的接觸中意識到你們已經安全,可梔月染血的指尖仍在你手心顫抖著。
他眼底浮出金色流光,卻又倏忽即逝,眼角紋樣時不時閃現又消散——你們幾乎只有在祭典獵鬼或遇上強大妖異時才會展露這股力量。
梔月此時眼裡所見又是何等絕境?是什麼讓他如此害怕?
你遮住他的雙眼,輕拍他的背說:「都結束了,梔月。」
「我們已經出來了。」
然而眼前之人全然沒有反應。
你感到有些沮喪,你不想看到他這副模樣,好像被困在了惡夢裡。
他的每一絲情緒都在你心上穿繞糾纏,你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而他亦如是。
你與他自古恰如雙生,密不可分,命中注定。
也許梔月從未明說,但你知道你們誰都無法旁觀對方受苦。倘若今天你是梔月,梔月是你,茶樓一案,你又會如何出手?
你沉默地思索了好一會兒,心想,還有一個方法。
這是某次出門視察你從路上看來的,也不知道什麼原理,但似乎對受驚之人頗有奇效。
你咬牙撐起身體,伸手往一旁盆子裡沾了點清水,接著立刻轉回來往梔月臉上噴,深吸了口氣,大聲喊道:「已經沒事了梔月!」
帝君和姻緣神被你這大喊嚇了一跳。
梔月則是被你灑得滿臉水,愣了一愣,茫然地擦了擦臉。
他張口,聲音有些沙啞:「小殷……你在做什麼?」
「叫醒你啊,你剛剛還擠開帝君耶!」你伸手指指他身後,讓他回頭查看周邊情況。
「我……」
「沒事就好。」
帝君雖然沒什麼表情,但你感覺得出來他有些無奈。
姻緣神站在一旁,動了動自己被包紮起來的手臂和手掌,挑了挑眉沒說話,好像在說「怎麼沒人關心我」似的。
見梔月已經穩定下來,帝君替他稍微整理了下凌亂的染血衣襟,並伸手捏了捏帶著雕花耳飾的那隻耳朵,叮囑道:「待會兒也請她幫你把這東西給拆了。你自己別亂碰,弄髒了傷口。」
「現在,告訴我那些妄想做你倆主子的傢伙都幹了什麼好事。」帝君肅聲道。
梔月聞言,收緊染血手指,娓娓道來。
梔月說,你看著牆上的詭異春畫告訴他貓死掉了,他以為你聽見了什麼動靜,就和你一起去查看牆壁和房內四周的情況;可當掌櫃和守衛進門說話,身後牆壁傳來奇怪碰撞時,你竟毫無反應,好像完全沒聽見似的。
你聽到這裡就疑惑,心想,難道當時守衛往牆邊去看,說的並不是貓?
原來梔月那句話「如果那個人真的殺了姻緣神的貓」,並不是在警戒兇手殺貓,而是在疑惑是否真的發生了這件事。也就是說,當時貓很可能真的沒有死在房裡。
梔月說,他當時雖然困惑,但他相信應該有什麼細節被你們遺漏了。
而後,在你們來到另一間房間的路上,貓曾趁守衛和掌櫃不察,向老鼠帶了姻緣神的回應,也是趁著客人與兩人交易時鑽進了房內。
梔月說他從未見過你如此驚恐害怕,客人對你上下其手甚至手持尖銳物時,你竟愣在原地好一會兒。直到看見貓侍者才冷靜了些。
他上前與之扭打,侍者亦同。最後你們雖然成功制伏了那位客人,貓卻也受了重傷死亡。
「我已盡早轉用老鼠留意情況。」
梔月頓了頓,繼續道:「但在此之前,眼見之事的真偽我無從確認……也許即便有防毒藥丸也為時已晚。」
梔月說,他是在守衛和掌櫃準備給你們扎針灌酒時,轉用老鼠的雙目和雙耳觀察。他甚至想立刻告訴你使用同樣的作法,可是找不到好時機。他在走廊上曾經想透過嘴型告訴你,但成效不彰,你似乎完全沒有看懂。
述說至此,你大致已經確定,在茶樓二樓的整段時間裡,你的雙耳和雙目已經大大地受到影響。就連梔月想替你補救,也為時已晚。
可是,如同梔月所說,在使用老鼠感官的時間以外,他無法確認所見真偽。這麼一來,即便將你們兩個人所說的話互相比照,也只能最大限度地還原當時事情經過,但無法證明真的就是那樣發生的。
但你覺得,依照梔月手上和胸前血污來看,也許梔月前去與客人扭打,才是當時的真正情況。
帝君靜靜聽完後,無奈一嘆:「你倆各執一詞,孰是孰非,實在難以分辨。既然連藥丸都防不住,問題肯定出在茶樓那建築本身。」
他仰頭轉向身側高䠷的傢伙:「你呢?你那裡的情況是如何?」
姻緣神晃了晃手,板著臉:「我?進去挑釁對方,被老老實實揍一頓之後,讓自己也作人證啊。」
「我說過了,結緣在天,解緣在人。要達到這個結果,就得人證物證俱全。」說完,又朝帝君拋了件東西。
你聽他這麼說,心裡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好像他真把你們當成工具、當作誘餌似的。可出行前和入茶樓前他都有特別叮囑,剛才那句三思而行,也確實並非形式上的關心。
「在他房裡撿到的,不知道能不能作有用的物證,引起嫌隙。」他悄聲說。
帝君接過來一看,竟是情書及信物。
姻緣神說那書信看上去是準備送出去的。雖是守衛親筆,收信者寫的卻不是妖的名字,而是他在茶樓前與之對話的其中一名孩子。
他前後翻了翻,蹙著眉頭問姻緣神:「這麼大個把柄就這樣被你『撿』到了?」
「你確定這姻緣還要這般大費周章地斷?」他手裡握著書信、朝你和梔月的方向指過來,要姻緣神解釋清楚。
「你先別生氣,還有那香囊。」姻緣神指著他手裡信物。
帝君一捏香囊,離他最近的梔月忽然掩住鼻子:「這跟那薰香是同一個氣味。」
「怪的是,他房裡還有好幾組同樣的東西。」姻緣神說:「姻緣事小,人命事大。」
「若書信是餌,香囊是鉤,茶樓便是刀俎。」
「是要誘拐年輕男女吧。」帝君道。
你聽著,忽然想起守衛和掌櫃的對話:「他好像很需要錢。」梔月一同頷首。
「要錢?」姻緣神沉著臉,喃喃道:「什麼鉅款能讓他做出要人命的事。」
帝君擺擺手,對著他咋舌:「就你這視錢如命的傢伙也想不透,我看其他人也不會有答案。」
此時,那女子領著兩個小孩子急急忙忙地回到門邊,喊著道:「快快快,去把那地板給擦一擦,然後把布給拿去洗了。」
他倆聽了,手裡拿著兩塊大粗布就跑來台子邊,俐落地開始清理。你見他們如此任勞任怨,不由得為自己方才那般失態感到尷尬。
下一刻,你瞥見有什麼黑黑的東西迅速竄過他們身體。
定睛一看,其中一人後頸上竟有細長的百足蟲攀著。
你嚇得整個人彈起身、一個不穩摔下台子,指著那個孩子驚叫著:「蟲……蟲……百足蟲……?!」
然後退離開足足有十步遠的距離。
梔月探過頭一瞧,怔大了眼轉向門邊忙碌不已的女子,悄聲詢問帝君:「您今日查的就是她麼?」
帝君這才想起,他方才一時情急,只顧著讓你和梔月說明情況,卻忘了自己的。
他迅速而簡短地道:「別慌,她不會傷害你們。」
「剩下的待會兒自能明白。」帝君瞥了女子一眼,朝你們點點頭:「此番情景著實出人意料,就連我也從未料想過。」
「若不是貓苑的傢伙簿子上寫得清楚,我還以為那茶樓守衛才是妖怪。」
你愣了,雖然你清楚這不是此案重點,但若這女子便是會收集蟲和孤兒的妖怪,這裡還得有多少蟲?那些飄散的昆蟲殘肢原來真是人為?
你想逃跑,但是天下第一杏林中人卻朝你走來,說你和梔月都該看病了。
你立刻喚來老鼠讓他們擋在你身前,順便還想把貓也叫來,但他們嫌你髒,根本不聽使喚。小老鼠站在你和女子中間,一臉莫名其妙。
「我的傷能自己好,而且已經快了,不要醫我沒關係!」你驚呼。
這次沒有像妖樹一案的詭異皮肉傷,不足以阻礙行動,雖然摔下樓梯讓你全身發疼,但疼痛感已經慢慢消退,幾乎感覺不到。只要不去想茶樓的事,你感覺身體狀況挺好的。
「只是檢查一下,」女子見你坐在地上動也不動,手插著腰向你發誓:「沒有蟲啦!」
你轉向姻緣神,那個看起來已經被醫過的人。他卻挑了挑眉不發一語,與帝君站到角落靜候。孩子們將髒掉的粗布拿去清洗,過沒多久又回到房內,等待女子吩咐。
「小殷,聽話,你們被灌的酒裡面可能摻了不該摻的東西。我讓她替你們看看。」帝君出聲安撫。
梔月聞言,默默地把你抱起來、按倒在台子上,然後自己也在隔壁台子躺下。
「小殷,別慌,我陪你。」他輕聲道。
你欲哭無淚,卻也沒多餘力氣再做掙扎。
女子見你倆雙雙躺好,很是滿意。她取來桌邊一小盒,打開時卻困惑了:「怪了,怎麼最近帶去之後都變少許多?我應該沒給他弄錯量才對呀……」
拿起另一個,也是如此。再一個,又是。
「難道貓和老鼠吃這東西嗎?不可能吧。」她把盒子往桌上重重一擺,抓起一貓一鼠放在盒子邊:「你們吃嗎?」
老鼠和貓一嗅,驚慌逃竄。
女子搖頭,大嘆了口氣,無奈道:「好吧,暫時來不及弄新的了。」
她來到你倆中間,雙手輕擺在台邊、優雅地攤開掌心。
兩道藍中帶白的微光自她腕上浮起、沿著手臂纏繞波動,形似百足與八足蟲。卻又因那藍白色澤與散著細弱光芒的浮動輪廓,宛如水光匯流成通體剔透的脊骨與八葉蓮。
四周安靜下來——穹形空間內,滴水如鐘鳴,牆面圖騰輕盈地飄動打轉。脊骨與八葉蓮如冷水探入胸口,沁入肺腑,喉間與腹中燥熱逐漸平靜冷卻。
不一會兒,發著白光的百足及八足散成細小水體,如汗珠浮出皮膚表層,被兩個孩子拿細布擦拭乾淨。
女子合掌,開心地道:「這樣一來,便不用擔憂毒癮問題啦。」
「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把這些藥方子這麼用,是要拿去做什麼啊?」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快速地將雕花耳飾從你們耳珠上取下來,用冷水清理傷口後,抹上膏藥。
「這些體弱多病的孩子以前天天咳血,看起來就跟你們現在沒兩樣。但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不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你和梔月坐起身,面對眼前女子那般清純可愛的疑問,一時間令你們不知該從何答起。她究竟是裝傻,還是真傻?
如果她是真傻,你還真為她愛上那個茶樓守衛感到可惜萬分。
於是你想了想,簡單地回應:「我們是被壞人強灌的。」
女子一驚:「壞人?什麼人這麼壞?」
「……外傷和毒,還有漂亮的男人。」她轉向站在角落的姻緣神。你彷彿能從透過矇眼的布看見她睜大的雙眼。
她問:「你們不會是和什麼略賣人口的牙子扯上關係了吧?」
「你是不是聽過什麼消息?」你追問。
那女子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與其說是聽過……不如說我正好就認識一個人。」
「他最近在查一個茶樓的案,好像就和這事兒有關。說是那些牙子會拐騙年輕孩童或女人,然後把他們賣掉賺錢。」
「但他說這案子難查,要到晚上才容易抓人,所以我想他現在大概正忙碌吧。」她撇著嘴,聽上去有些沮喪:「平時相處的時間都沒有啦。」
女子看看你們和姻緣神,續道:「要不你們今晚先在我這裡住下,我明日帶你們去找他,你們就把遭遇之事與他說一說,也許彼此都能提供一些幫助。」
你聽她這番言論,是越發感到困惑。
「你說的那個人,是你的戀人嗎?他是做什麼工作的,獨自一人調查也太危險了吧?」你忍不住接二連三向她拋出了好幾個問題。
女子沒料到你會提到戀人二字,頓時面紅耳赤地道:「是……他、他說他是做捕快的,調查時也有人跟他一起!」
捕快?做捕快?
你一想起今日遭遇,想到守衛和掌櫃的臉,便覺噁心。現在這女子口中提及的那個人顯然是謊話連篇,簡直聽不下去。
你眨了眨眼測試視力狀態,想確認是否能確實使用幻術。但雙眼視物好像還有些模糊,仍在持續恢復中。
你思索片刻,索性將手裡字符給用掉,反正帝君在側,應該不會再出什麼大事。於是你捏捏手心,不著痕跡地在周圍佈下術法。
過了一會兒,茶樓守衛疲憊地從門邊走進來,出聲喚了她。
女子本在整理桌面物品,聽見守衛出聲叫喚,驚了一驚,立即將兩個孩子推到台子後方讓他們藏起來。接著,又向門邊走了幾步,有些失措地道:「你怎麼會來這裡?今日不是也要查案麼?」
你見她那反應,心想肯定錯不了。於是你直言道:「就是他偷了你的藥強灌我們,這就是你口中的那牙子。」
當守衛走過來,女子卻頓了一頓,低下頭,語氣鎮定:「把幻術解除吧,我現在知道你們見過他了。」
你沒料到透過字符催動的幻術馬上就被女子看穿,猜想她是不是早己察覺異狀:「……你早就在懷疑他了?」
帝君和姻緣神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靜默不語。即便帝君說女子不會傷害你們,但你能感覺到他仍謹慎戒備著。
女子搖搖頭,有些沮喪:「不過是鼻子過於靈敏罷了,我畢竟擅藥毒嘛。」
被布料遮蔽的視線精準地落在盒子裡,她來到桌邊,捏起幾片小葉以手輕捻。
濃郁香氣自她手上擴散開來,你和梔月都認得這個氣味,下意識地伸手摀住口鼻。
「別緊張,這只是某些薰香的部分成份,有毒的並不是這個。」
「你們頭髮裡都是這種氣味。」她道:「既能用幻術一時騙過我,就表示你們確實已經見過他。」
「但他進門時身上卻一點相似氣味都沒有。」她把捻碎的葉子放回盒子:「如你們所見,我也懂術法。」
她手心一張,白光的百足纏繞於指尖,接著又鑽入皮膚下、微光消散。
「身上的傷和身體裡的毒不會說謊,你們的經歷我已明白。這些藥本是用於緩和病痛,如今看來被混入他物,當作奪人心神意識的毒。」說到此處,她神色更顯落寞。
她牽過孩子們的手,轉向帝君和姻緣神:「只是,這世間不乏醫術高明之人,要想醫治你們身上的毒,不需特地找一個會用術法的女醫。」
「你們究竟為何而來?又想要我做什麼?」
眼前女子問出這句話時並未顯露任何激動情緒,聽上去卻感到有些失措。她在思考著、顧慮著什麼,卻深藏心底。
那樣的表情你太熟悉了。她或許已經了解事情的大概模樣,只是沒有明說。
梔月獨自一人傷心難過時也總是這個樣子,他淡漠神色下總有巨浪翻騰,他的迷茫是微不可察的眉頭輕蹙,他的悲傷是靜默俯首。
帝君並沒有開口回應女子。姻緣神正要說話,卻被他擋了下來。
你望著她那模樣,有些不忍,放輕了聲音:「妳認為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女子欲言又止,思索了會兒,才說:「也許是攢錢吧。他最近變得很忙碌,說是需要更多的錢。」
「我問他要做什麼,他說不能告訴我,時間到了自然會讓我知道。但他最近時常脾氣暴躁,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卻不說。」
她轉向你和梔月,話音悵然:「和今天你們遭遇之事有關嗎?」
「妳真的想知道嗎?」你反問。
女子正要回應,門邊卻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見一個和她身邊兩個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匆匆忙忙地跑進來。
他氣喘吁吁,拉著女子的手指著外頭急道:「七七、七七好像不太對勁!」
女子聞言,立即驚慌地將桌面上所有小碗盒子全放回大盤子上。
你正想問發生了什麼事,卻驚見這孩子的側頸上攀著一隻通體漆黑、背有鮮紅沙漏的蜘蛛。
你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轉頭去問梔月,他點頭表示他也看見了。
小孩子們全跟上那女子,一下子跑出了房間,往另一個方向去。
站在角落的帝君瞥了你們一眼,示意你們跟上,便轉身走出門外,你和梔月也就快步跟著出去了。
你們循著聲響來到另一個房間,就見女子和方才那些孩子圍在一個小女孩身周,正忙碌著。
小女孩躺在床上、手腳抽搐、不停尖叫著。
你從那尖聲驚叫中聽見她的痛苦和懼怕,當視線落在她身上,你又看見了——
魂魄在軀殼中掙扎撕扯的模樣。
那是人感受到生不如死的巨大痛楚時,魂魄的模樣。很扎眼,卻也無奈。
「七七,沒事的,姐姐和其他人都來幫你了。馬上就不會疼了,你忍一忍、忍一忍啊。」
其他孩子替女子備好布巾、冷水、和各種各樣的器具,只見那女子又把剛才拿起過的盒子翻了又翻、晃了又晃,驚慌地反覆唸著「為什麼又不夠了。」
眾人團團圍住小女孩,擋住了她的臉。
但她的尖叫仍尖銳得在整個房裡迴盪。
你和梔月有些疑惑地轉向帝君,不確定此事是否能插手。他總告訴你們與生者有關的事別隨便胡來,免得在人世間搞出什麼一發不可收拾的災難。
然而今日茶樓這一混亂,茶樓那方乍看之下與平時沒什麼太大差別,對你來說也堪稱是場災難了。
帝君注意到你的視線,嚴肅地搖了搖頭,讓你們都站到他身邊去。
你們聽話地來到帝君身側,便又聽他悄聲道:「那個孩子本要病死在路邊,這女子靠著醫術,硬是讓她延了三年平安壽命。」
三年,於你們而言多麼渺小細微的時間,對一個人類孩子來說,卻是何其珍貴。
「那時,山莊的侍者都已經提著燈籠等在旁邊了。沒多久便提個空燈籠回城。」
由於一般情況下,帝君不大派你們接引病死或自然死亡之人的魂魄,都是讓山城的老鼠們前去,也因此有些故事,你們無緣親歷其中。
「他們都還努力著,姑且先等等吧。」
此時,你見那女子又將白色的八足與百足召了出來。兩隻散著藍白光芒的蟲在小女孩手腕和腳底咬了個小口,烏黑色的血從傷口裡流出。
女孩停止了尖叫,呼吸逐漸平緩。
魂魄輕緩地落回小小軀殼,卻仍時不時漂浮起來,胸口中一簇暖色焰火明滅不定。
你想,或許時日無多了。
白色細長脊骨纏繞著女孩手腕,隨著它吞食黑血,最終成了黑中帶紅的毒蟲。女子俐落地抽掉它、往旁邊水盆裡一沉,瞬間將它化作碎開的殘肢。
「你們好生看顧著,」女子輕輕嘆了口氣,吩咐周圍孩子們:「明早同一一帶她去見百月娘和八郎,請祂倆帶走七七。」
「天亮之前,彼此好好道別吧。」她收拾了女孩身邊散落的各種東西,起身快速離開了房間,獨留你們與那群孩子。
你們望著這幅景象,覺得好像說什麼都不太對。孩子們在女孩身邊圍成一圈,有人牽起她的手,輕輕搖晃。
他們掉下眼淚,卻沒有出聲。有人把頭藏在臂窩裡,有人抱著她。
你透過孩子們之間的縫隙,視線落在小女孩身上,她全身皮膚發黃,脖子上有些陳舊傷疤,微睜的雙眼中滿載困倦之色。
她的視線落在遠方,不知在看著什麼。細緻小巧的淺眉舒展開來,嘴角勾著淺笑:「見到百月娘和八郎之後,七七也會去和今天先到的其他人打招呼的。」
「七七很開心可以遇到大家哦……」
微弱話音似水輕柔地擴散在在穹型房裡,低低迴盪,終歸寂靜。她不再說話,胸口焰火輕緩搖曳,餘溫殘存。
這最多只能撐到明日清晨吧。你心想。
你忽然想起此次出行前,姻緣神提到的獻祭一事。他說女子似乎會將蟲寄生在孤兒身上,將他們獻祭給百足和八足妖,可是看眼前情況有不太像是那麼一回事。
心頭頓了一下,這才發現,原來你一直以來都想錯了。
蟲寄生和獻祭都是真的,但此事的動機,你卻一直都誤會了。女子將毒蟲放在這些孩子的身體裡,恐怕是用來以毒攻毒、醫治罕病;而獻祭這件事,也只是觀點問題造成了解釋不同的結果——孩子們臨終前被帶到以百月娘和八郎為祭祀對象的場所,最後在那裡被「帶走」。
所謂的獻祭,在這群孩子與女子眼中,是一場由送行者與將死之人共同主導的莊嚴葬禮。
只是信仰的方式不同罷了,你恍然大悟,好比在那些沒有信仰你們和帝君的人們之中,他們見了老鼠便總是追著打,並不知道老鼠在你們的信仰者眼中是足以作為神官助手與神使的存在。
雖然還沒見過,但他們口中的百月娘和八郎,應是同樣概念的存在。
這時,梔月拉了拉你的衣袖,指著房間外頭,只見女子身披外袍,似乎要出門。
見狀,你拉著梔月來到房間外頭。
姻緣神正站在門邊,似乎一直在遠處旁觀房裡發生的一切,他沒有跟進來,但他的表情說明他已理解情況。
你看看他,又看看身後跟著走出房門的帝君,他對於你和梔月的行動並未多言。你心想,「現在應該不用向姻緣神報備了吧?」
於是你叫住女子:「我們能一起去嗎?」
她停下腳步,有些困惑地回首:「雖然不明白你們想做什麼,但想要的話便跟來吧。這裡有其他的孩子能彼此照料,所以也不必擔心。」
你們一聽,召回老鼠、收入衣袖,趕緊跟上前去。
「妳要去哪兒?」
女子一聽你這問題,不禁失笑:「怎麼會有人先問能不能跟,才問要去哪兒的呀?」
你隨便糊弄了她幾句,讓她別在意這種小事。
「那我說我要去茶樓後巷你也跟嗎?你們今日才在那裡受了多少委屈,怎麼還去呀!」
「我沒提過,妳又怎麼知道我們遇事的是哪裡的茶樓?」你反問:「那人說他做捕快,大約是想藉平日工作危險,不讓妳去找他。若是連查案地點也告訴你,豈不自找麻煩?」
女子聞言,攤開掌心,手裡躺著那兩枚從你們耳珠取下的雕花耳飾。那上頭仍沾著點血跡,尚未清理。
「你們今日能逃脫,對於茶樓應是前所未聞之事。有這樣的記號或許也足夠打聽了。」
「不過,若是你們還想跟來,便直接領路吧。」她道。
帝君聽你們打算回茶樓附近,便將姻緣神轉交之物遞給梔月,說是讓他見機行事。姻緣神則是一如稍早,派上那兩隻貓跟在你們身後,只是這一次,牠們尚未化作人類姿態。
「我與貓苑的傢伙會在附近看著,保證你們的安危,儘管放心吧。」帝君說完,召來今日負責傳音信的老鼠,讓牠給你們帶路。
你和梔月踏出門外,果真一片陌生景色。於是你們一路跟隨老鼠的指引,來到茶樓後巷。
你們今晚稍早來到茶樓後頭時,除了偶爾出來透風休息的茶樓伙計,和幾個鬼鬼祟祟的傢伙以外,這裡幾乎空無一人。
茶樓伙計對於鬼祟人士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你們大概能猜到,茶樓這等地方畢竟龍蛇雜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少點牽扯、明哲保身為上。
奇怪的是,此時卻多了很多人走來走去、交頭接耳著。其中不乏一些富貴人家、以及看上去本就住在附近的居民等等。
他們時不時瞥向最靠近茶樓的一群人,似乎在談論著那裡的情況。隨著他們視線望去,就見幾個人圍在茶樓底下,神色嚴肅地低聲細語。
你們在附近觀察了好一會兒,來來去去的人們沒有減少,反而吸引更多人圍觀,幾乎要把整個後巷堵起來。
人一多,交談聲便成了嘲囃議論。
即便如此騷動,卻不見守衛和掌櫃身影。
難道還在追著你和梔月的蹤跡嗎?若是如此,以兩個茶樓小倌逃跑這種事情來說,未免也太大費周章了。
兩個最重要的人丟著茶樓不管,實非明智之舉。
肯定發生了什麼意外。
你們倆撥開人群帶著女子來到人群前排,圍在茶樓底下的那些人有幾個往二樓看,接著有另一人從樓梯走下來。
「沒見著,兩個人都不知去哪兒了。」他朝他們拋了一句,左右張望:「那個全身是血的客人怎麼樣了?命還在麼?」
底下的人聽了就搖頭,擺擺手指向一邊:「抬下來之後,奄奄一息地講不了話就斷氣啦。」
「哼,這倒是玩得挺過火,自己命也不忘丟了。」其中一人輕蔑地笑著。
「我看他身上有傷,大概被拼死反抗過吧。」另一人也跟著笑起來。
「聽說還用了三倍的價,真是虧大了,哈。」
你聽他們談論的對象似乎就是今日你與梔月遇到的那人,此時聽聞他已氣絕,你便想前去確認是否真是如此。
然而,你才剛朝那人指著的方向踏出一步,手腕卻被梔月給緊緊鉗住。那力氣之大令你嚇了一跳。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事能讓他抓你抓得這麼緊?你不禁困惑。
你又往前一步,他卻將你硬生生給拉回身側,輕聲道:「小殷,別看了。」
那種傢伙不值得你瞻仰遺容。他說。
女子聽見他們對話,逕自走向遺體所在處。那附近站著兩三人,有一個蹲在地上正對遺體做檢查。
她與其中一人進行了簡短交談,說明自己是名醫者,希望能讓她看看遺體情況,或許能協助調查。
你有些猶豫是不是乾脆直接告訴她真相算了。
告訴她,她心裡那個捕快就是此時不見蹤影的茶樓守衛,以及他帶你們進茶樓後將你倆當作商品與那名客人交易的過程,順便也把手裡這情書信物給她看看。
可轉念又想,她既要親自前來,那麼區區言語大概無法令她信服。她或許想親眼見到茶樓守衛,與他討個說法,才願意做評斷。
你和梔月站在不遠處樹蔭下候著,但此處視線被遮擋,你看不太到那個客人的模樣。你看見他一手抓緊衣襬,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偶爾朝屍體的方向瞥眼,不知在猶豫什麼。難不成有什麼他沒告訴你的事發生了?
於是你又想湊過去,梔月便又拉住你。
「你幹嘛一直攔著我?那人已經死了,我就是去看一眼。」你實在太困惑,忍不住開口抱怨一句。
梔月神色淡漠,一語不發地垂下眼簾,避開了你的視線。這其中肯定有什麼秘密,只是他不想跟你說。但是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硬要甩開他。
你嘆了口氣,最終是放棄了去看屍體的念頭。
沒多久,女子回到你們身側。
「查出什麼了麼?」你姑且問了一句。
「我大略檢查了下,此人身上殘留著與你們相同的薰香之氣,皮膚上一堆嚴重抓傷,但口中除了酒氣還有個特別氣味,」她向你們解釋道:「那是某種藥草和酒水混合後產生的氣味,少量能使人知覺短暫麻痹。若是與其他特定藥物同時服用,也可能使人成癮。」
「藥毒本是一家,大量便能致盲或致幻,過量則使人於數小時內死亡。此人有可能是被毒死的也說不定。」
梔月拉著你的手、靜靜聽著,眼睫輕顫了顫。無由來地,你覺得他似乎很仔細地在聽客人的死因,但或許這是因為你現在正這麼做,才會有這種懷疑。
你在猜想梔月還有什麼沒說出來。而他可能在想,他沒說的那一部分會不會因此被你察覺。
「……你們被帶來我那兒時,口中也有類似氣味。不大一樣,但大致相似。」女子道。
她望著茶樓方向發愣,想起自己短少的藥草:「你們被灌的藥,恐怕真是他從我那兒偷去的。似乎是怕我起疑,還拿了其他味與之不成方的藥草。」
「那本是我用來替他醫病的藥啊。」她說到此處,幾乎哽咽。
你見她這般模樣,猜她對今日茶樓一案大約有了個底。
女子握著手裡兩枚雕花耳飾,若不是你們親身經歷了今日之事、以及它們沾著血的模樣,乍看或許會以為站在此處的只是一名剛取下耳飾的普通女性。
她愁眉不展,似是還有疑惑未解,卻又不知當不當解。
對你和梔月來說,你們已將身為人證的自己送入女子手中,此案結果大抵有個方向。只是這守衛最終去向,以及他尚未向女子坦白的那些秘密究竟為何,仍是謎團。
要繼續查清也不是不行,但梔月的情況和態度令你有些擔心。
他被你喚醒之前,眼中所見之景幾乎讓他要將用於祭典狩獵的力量用上。剛才你想去看那客人死狀,他也堅決不准,非得要拉著你讓你待在他身邊。
再繼續追查不知會不會刺激到他,你決定還是先問問。
梔月被你這麼問,頓了頓,朝你淡淡一笑讓你別太擔心:「嗯,我會隨你們一同追查此人下落。」
他與你四目相對:「小殷,答應我,別再靠近那個客人了。」
根據梔月述說的經過,你才是那個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毫無反應能力的受害者;在你眼中卻非如此。經過短暫休息你已調適得差不多,梔月的眼底卻多了幾分捉摸不定。
雖然心有疑惑,但知道他是擔心你再受傷害,你也就順著他的意與他做了約定。
有什麼疑問,等回了山城再問他也不遲。
茶樓二樓一事雖成懸案,掌櫃與守衛不知去向確是事實,這騷動這麼久了,竟也不見他們出面與人說明。
當你們繞至茶樓大門前往裡頭一望,也沒見著他倆的身影,只見那個唸菜如唸經的伙計獨自一人忙裡忙外,看上去疲倦而狼狽。
茶樓對面街市仍是絡繹不絕,正熱鬧著。
女子讓你們等著,獨自到附近到處向人問話。
你們本想攔住她,但仔細想想你和梔月才是要求跟來的人,似乎也沒有資格這般限制她的行動。於是只好在近處幫忙看著,若是有什麼可疑之人,再視情況行動。
你們注意到女子對話的其中一人指著旁邊森林,說是好像有兩個人影往那兒去;另一個則是對著茶樓上方的天空比手畫腳,說什麼「不久前有巨大蜈蚣在飛」,表情可誇張了。
巨大蜈蚣?還會飛?
你困惑極了,那是看見冤魂還是什麼精怪,蜈蚣這種可怕東西平時是絕不會看錯的吧?
女子對這說法卻似乎不陌生。她慌忙道謝後轉身就要跑向森林,你和梔月趕緊跟上她,問她要做什麼,她卻只是回頭急道:「百月娘和八郎怕是生氣了,尋血追查來了!」
百月娘和八郎?就是那兩個明早要帶走七七的?追到這裡來嗎?
在森林中一陣狂奔時,你和梔月聽見某種龐然巨物在你們前方迅速前行,不同於貓和老鼠那種悄無聲息的靈活竄動,這滿林子樹葉被那巨物引起的強風颳得沙沙作響。
似乎在尋找什麼。
而女子也正追著聲響來源。
此時,一隻毛色深黑的大老鼠奔跳至你們腳邊,迅速攀到梔月肩上,黑溜溜的眼向四方打轉、鼻子嗅了又嗅。
你們踏出森林的那一剎,白影劈落,女子立即驚喊:「等等!」
老鼠倏地向前飛躍、黑影長曳,一道弧影憑空閃現。剎那間,侍者手中漆黑長釤與冷白月牙交互碰撞,尖銳巨響劃過耳際,掀起一陣帶雨狂風。
老鼠輕巧落地,你們伸手遮擋紛飛落雨的同時,就見一條白色巨大百足蟲妖退落至不遠處,與你們中間隔著一道身影。
貓對著他嘶吼。
那人,便是守衛。
他趴倒在地,卻臉色憔悴,全然沒了你們在茶樓見到時的模樣。見他渾身沙土,你猜他是與掌櫃出來尋找你和梔月的途中,碰上了蟲妖追擊。
掌櫃不在此處,不知是送了命還是怎麼了。
百足蟲妖對著守衛張牙舞爪,抽動身體挪移至離他更近的距離,上百隻冷白尖銳長鉤齊齊波動。
銳利刺耳的風聲搔刮耳畔,你不禁伸手掩住雙耳。
梔月想試圖阻攔,老鼠卻咬住他衣角。只聽女子率先開口阻止蟲妖:「讓我和他說話!」
蟲妖停止威嚇,卻在女子來到守衛身邊時,繞行流轉,以身體將他倆圈在其中,與你們阻隔開來。
你和梔月透過宛如巨大蛇骨的足間縫隙,看見女子在守衛身邊蹲下。
守衛艱難地轉動脖子,看見身邊女子與她手中兩枚耳飾,滿是錯愕。他試圖解釋,而表情出賣了他。
「你怎麼又把自己搞成這樣子呢。」女子掃視他全身上下的泥土和細細小小的傷痕,伸手捧著守衛臉龐說道。
她沉默地看著他好一會兒,雙目遮掩的她神情難辨,卻透著五味雜陳的思緒。
她輕聲道:「第一次見面時你也是這般狼狽,甚至更糟。舊傷和舊疾復發幾乎要使你送了性命……」
「你曾是捕快,卻不再是了。對麼?」她問。
守衛睜大著眼,愣愣地說不出話。
「你熟悉律法,深知何謂善何謂惡,卻出手傷害這兩個孩子。」女子不解,越問,越是傷感。
「明知天理不容,卻為何選擇同流合污呀……」
守衛的視線落在地上,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詞彙:「我——我需要錢和時間。」
「你要做什麼?」
他握住女子的手,急忙補充:「我現在不能說,但我保證此事絕不會連累到妳!」
刺耳風聲再次搔刮耳邊,這次卻更加劇烈。你彷彿聽見那蟲妖在尖聲怒罵。巨大身軀又繞行了一陣,蟲妖帶毒的利爪此時就懸在守衛正上方。
女子撫著他髒兮兮的臉,搖了搖頭。
「你看得見祂麼?」她問。
守衛神色茫然,竟是沒有察覺蟲妖的存在。難道不是被追擊至此的?你和梔月對視了眼,不禁猜想守衛受傷與掌櫃之間的爭執是否有關係。
見他那般無知的模樣,女子低下頭,話聲沮喪:「想是百月娘不讓你看見。」
「祂想讓你同七七那樣,被害於無形卻不知。他想讓你體會七七的痛苦,讓你知道一個奇毒纏身的人,卻在危急時刻缺了藥的感受——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不知自己可能將被劇毒攻心。」
「若非我身懷妖術,她可能將因此受折磨。」她續道:「也許事情還未發生,我不能如此概論。但我現在不說,恐怕永遠沒機會說吧。」
「我每每備完藥草都會檢查,卻總是在那之後又少了份,此事你並不陌生,對麼?」
守衛望著她,緘口不語。
「你要時間,我的醫術能夠幫你,一如我一直以來為你做的那樣。」女子以衣袖拭乾守衛額角冷汗。
「我確實說過你的舊疾無論如何將會復發,而後擴散至全身、吞噬五臟六腑,最終奪你性命。」她握著他的手,放輕聲音:「可我也說過,我能減緩它。」
「我有方法讓你忘卻何謂病痛纏身,讓你感受不到它,讓它彷彿不存在。」
「我也希望你能活上更長的時間,我也希望人的壽命並非天定,我也想知道這世上是不是有一種術法——能讓我把我的壽命分給你。」她頓了頓,輕呼了口氣:「可就連採陰補陽這等事,也是妖術仙術無法成就的。」
「有些東西生來沒有,就是沒有。如同我的雙眼。」
「若它可成,我何曾沒想過分與你半條性命?」她莞爾一笑。
蟲妖尖銳鉤爪在空中波盪擺動,似是連片翻動的薄浪。毒爪尚未收回,可也沒有再向前探。
姻緣神紙籤上紀錄的事是否正確,女子與守衛的對話已然言明。誰也沒有料到,區區一個人類誤入歧途迫害眾生,而出生便是妖的女子卻選擇救死扶傷。
姻緣神本是為了世間蒼生和香油錢的問題,想斷了這姻緣,但若茶樓守衛能就此金盆洗手,他或許也就不再插手。今後能走多遠,自是天命。
至於你們山城一方,經帝君細查,此妖並無危害,也就沒有剷除的必要。
即便心裡對守衛的惡行仍感到難以接受,此時你們也束手無策——只得待未來某一日亡魂入了山城,祭典之上,天地自有律法定論。
身側傳來輕緩腳步聲,梔月向前走了幾步,神色迷茫:「你想說你是不得已而為之。」淡金的眼角紋樣忽隱忽現。
練白色身影背對著你站在身前,於昏暗夜色下竟頓時有種虛幻悠遠的錯覺。
你心裡一沉。
無念無想,謹遵號令——這是你們每次出行視察前,必與帝君許諾之事。世俗之爭,不可過於執著、不可產生妄念;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謹言慎行。
善惡之報,惟歸山城。斬魄之刃,斷不可指向世間生靈。
你總覺得,他要是再向前一步,便要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梔月,別衝動。」你有些手足無措。
如果梔月做了什麼事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那可不是你向帝君說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局面。
如果他要傷人,你無論如何都得阻止。
斬草除根,解決問題根源才是上策。很顯然地,你不能解決女子和守衛,當然更不可能會解決梔月。
還是乾脆把他變成一隻小老鼠讓他說不出人話、幹不了壞事?其實你從來沒有試過這種方法,沒想過可不可行。況且,在你們能操動的術法中,唯一能對彼此有效的,也就只有手中字符了。
「你想說你是別無選擇,所以利用、欺瞞、傷害他們。」他淡漠的話聲彷彿散在空氣裡的煙,悄然消散。
你想起掌心那一「幻」字,能夠製造幻覺幻象的幻,若是應用得當,或許也仍讓梔月暫時幻化成老鼠也說不定。
他抽出袖中書信及信物,朝守衛走去:「至今又有多少無辜的孩子死在了茶樓?」
「你為此傷及你愛的人,你可知道?」
然而當你一翻手掌,才想起那幻字早被你用掉了。
「你也為此傷了我愛的人。」他輕聲道。手中之物掉落在地,淡金的煙在他髮間流淌。
梔月,你不能再往前了。
梔月,聽我說。
「別浪費唇舌對牛彈琴!梔月。」你跟上前去,拉住他。
「該收手了。我們今日是來查案的,即便證實他罪大惡極,剩下的也不是我們此刻該處理的事,一切都等他某日入了山城再說吧。」
話語方落,你忽然感到背後一陣冷冽與熾熱交錯的懾人氣息急速朝你撲來。
黑色細火眨眼間從後頭竄過你腳邊,倏地在梔月前方展開一道踝足高的燃火界線,將你們與蟲妖和那二人阻隔開來。
你和他頓時雙腿一軟,全身脫力地在那黑火前跪下。
回首,只見帝君不知何時已站在樹林邊,面色嚴肅地盯著你們。
「夠了。」
金煙立散,梔月垂下眼簾,握緊了你抓著他的那隻手。
帝君來到你倆身前,靜默不語。
你俯首,默默地移動身子靠向梔月,手臂貼著他。你明白梔月在想什麼,也明白帝君在擔心什麼。
你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待帝君發言。
黑火滅去,腳邊熾熱和冷冽感立刻消失,細草和帶濕氣的土壤觸感逐漸恢復。
帝君放輕話音,對你們道:「回家吧。」
「又讓你們受委屈了。回山城之後好好休息。」
其實你明白的,查人不比查妖容易。深入茶樓也是你和梔月的決定,姻緣神也已盡可能護著你們了。
誰也無法預知將來,所以傷害發生後,才會想著,倘若當初沒有那麼做的話,也許事情就不一樣了。
不論是你與梔月,又或者那女子和守衛。
可世事難料,善與惡不是一張姻緣神的紙籤足以言盡之事,也因此才有山城的存在。前者記活人,後者記死人;他記姻,你們記緣與果報。
梔月屈身垂首,緊抓著衣襟,抿唇沉默。
蟲妖蠕動了身體,騰空而起,於空中翻轉了一圈後便褪去了身形。
女子一邊替守衛簡單處理身上的細小傷口,卻突然回過頭,這麼拋了一句:「你們的警告我和他都收到了。」
「人肉之軀,不死之身,金銀杜鵑,老鼠與鴉黑業火。」
「著實奇景。」她微笑。
你疑惑,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了嗎?」
女子聞言,咯咯笑了起來:「我以醫者之名行走世間,不過聽聞一句傳言罷了,沒想到今日能見著。」
「若是時間到了,我和他都不會反抗的。」她說。
「還望時日到了,山城能好生看顧他的魂魄。」
「世間亡魂,山城皆知。」帝君道。
「七七的魂魄,過幾天老鼠也會前來接引。」他此言一落,便轉身往林中去了。
你拉著梔月,快步跟上帝君的身影,獨留二人在林外。老鼠和貓也迅速地跟上腳步。
帝君召你們來到他身邊,低聲說:「我剛才和貓苑的傢伙在茶樓附近和這片林子查了一下,進行比對。」
「掌櫃死在了樹林裡。身上滿是爭鬥痕跡,怕是死前與人發生扭打。」
你愣了一愣,轉向梔月:「真的不是被蟲妖追?」
梔月沒有說話,卻是鬆了口氣。
他這個反應令你感覺有些困惑。即便罪大惡極,梔月在今日之前,不曾對一個活人的死亡表露這種情緒,這一次是怎麼了?
梔月來到樹林裡之後一直待在你身邊,人總不可能是他殺的吧。你心想。
只不過,這種事問了也沒用。反正,到了祭典上,今夜所有事情經過,明明白白。
「名為百月娘和八郎的那對蟲妖雖能尋血追查,但掌櫃身上的傷看起來不像是祂們造成。」帝君拄著下巴思索片刻,「應是與守衛兩人一起來到樹林的路上起爭執,最終動了殺心。」
「茶樓閣樓有受困冤魂,派了幾隻老鼠去把他們給帶出來了。那隱匿程度,我想即便你們察覺異狀也得花個半天去找才能找到。裡頭確有妖法,大約是掌櫃做下的,他死之後術法便解除了。」
帝君跟你們簡單解釋了一下茶樓裡的詭異術法,你聽了只覺背上冷汗直冒。沒想到,那房裡薰香和酒並不是讓你們陷入困境的關鍵,只能算是催化劑。
真正蒙蔽視聽的,是做在二樓以上的法術。透過門窗在走廊上的分佈位置和隱藏在「牆裡」的符,茶樓被設置成能困人於其中的迷局。此法術能夠混淆局中之人視聽、吸納房內客人陰氣,每日子時能透過進行「儀式」被轉入另一人體內,藉此達成陰陽平衡、延續壽命的功效。
而那些被吸引入室,抑或被迫送入其中的受害者,便是主要供給者。帝君猜測,茶樓暗地裡的買賣,就是為了確保儀式能夠總是被進行,而設立的。
而這種儀式,包括任何你們想得到、想不到的,對於身體和生命的褻瀆和侵害。
「剩下的事,祭典狩獵中自能明白。」帝君簡略地結束關於儀式的解釋,顯然並不想對這種行為做太詳盡的分析。
難怪走在那條走廊上時,你總感覺頭暈,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所謂的術法從一開始就讓你們看見「假格局」,走在其中的時候卻又不是眼睛見到的那樣。
也許你們在不知不覺中轉了彎,卻沒有察覺。當人眼見到的景象與身體能感受到的事物不同時,確實有可能產生一種劇烈的暈眩感,甚至令人想吐。
可以說,你們倆今夜差點就要成為這妖法的「原料」。
即便擁有人類之軀,身體運作原理還是與普通人不大一樣。儘管不死之身這項條件能確保你們不會因此被搾乾精氣失去性命,但一想到事後會在祭典之中再次看見那些完整記憶,你就感到極度厭惡和噁心。
思索至此,你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同時,也感覺到梔月默默地捏緊你的手。
深夜,你們隨帝君回了山城,但那個找你們和帝君幫忙的貓苑傢伙卻沒有露面。
「那個人妖怎麼沒來啊?連一聲謝謝都沒說欸!」你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帝君走在你倆前頭,聽見你的發言,便轉身指了指跟在身側的兩隻貓:「說是折騰了一天,全身上下髒兮兮的,要先回貓苑沐浴去,晚點才過來,先讓他倆代理。」
「……這兩隻貓根本不會說話吧?」
貓朝你喵喵叫了幾聲,聽上去卻有種嘲諷的感覺。
「反正貓在此處,他晚點自會出現。你們看他那身衣服和頭髮,我估計是要兩個時辰後才能搞定。」帝君擺了擺手:「在此之前,你們也去清理一下吧。」
於是,你們照著帝君所說,回了嶺華樓後便迅速換下滿是血漬的衣服,將全身髒汙清洗乾淨。
帝君則與幾名侍者入了書房,將今日之事進行歸檔,順便核對茶樓冤魂的名冊。
此時想來,你不禁慶幸茶樓附近人潮實在眾多,都在談論茶樓裡的事,根本沒人注意到你們的異狀。
侍者替你倆取來乾淨衣物,你和梔月也各自將頭髮整理了一番,換好了衣服便回到廣場。
你召來一隻小老鼠,又拿出那件給娃娃穿的衣服,企圖往牠頭上套,卻沒想到老鼠這麼繞了幾圈,最後還真讓你給牠穿上了。
梔月見到你和老鼠打鬧的模樣,凝重神情此時終於稍微平復,眉宇之間少了幾分憂思。
山城沿路燈籠已然點亮,你與老鼠蹲坐在石階頂端,從這位於高處的嶺華樓向下遙望,一時間竟宛如看見茶樓前的熱鬧街市。
這番景色使你不由得想起今日看見的那根簪子,仰首視線落在身旁夥伴頭上,想像梔月若是用了它會是什麼樣。
一看,卻發現他髮間戴著的竟不是平時最常使用的那一個。你這才回想起來,在女子那兒醒來時,他頭上髮簪便已不知所蹤。
「梔月,你的簪子到底跑哪裡去了啊?」
他望著山城燈火,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當你以為他是不是發呆發到沒聽見你說話,打算再問一次時,他卻緩緩地開了口。
「……為了保護你用掉了。」
那句話落在你耳裡,恍若胸口有一面鼓被重錘敲響,震盪低鳴。
你和他都明白,你倆只是揭開茶樓案的契機,然而那位客人的惡行,可不如守衛有那麼多理由。對那客人來說,你們是茶樓端出的上好珍品,他所做的一切,都出於非常純粹的慾望。
梔月是知道的。
梔月沒有向你明確地描述當時他眼裡所見的景象,他說那時他用的不是老鼠眼睛,也許所見之事並非全是事實。可你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一些猶豫,不是回憶事實如何發生的那種,而更像是——思考著該跳過哪些段落不說。
你別開臉,視線卻在山城燈火間竄動了好一陣才終於找到安放之處。
望向山城入口上方,山景鴉黑如墨,難以辨別。月色被雲霧隱約遮蔽,焰火橙紅的燈籠與之相互映照。
「……謝謝你,但下次別再這麼做了,」你低聲道:「我也不會再這般魯莽了。」
梔月在你身邊蹲下、坐到石階上頭:「並非如此,小殷。」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道:「只要是為了你,是什麼我都做。」
「可倘若我迷失了,你便讓帝君殺了我吧。」
山城的風幾乎吹散這句細語。
你望著月邊不久便逐漸褪去的雲層,深吸了口氣,用力一拍梔月肩膀:「梔月。」
他抬眼轉向你,似是有些困惑。
你站起身,用力指了指燈火明媚的山城夜色,對著他道:「我告訴你,這老鼠山莊——」
「我們誰也少不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