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相應

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宗教與文化研究室」

原始佛教讀書會

【相應部選讀•第九單元:見相應‧2003/7/12】

主講人:林朝成

 

 

林朝成:

今天講見相應討論很多「見」的問題,也包含一般虛無主義的講法,見相應是很重要的。現在是預流品進入聖者之流,看到299頁,第一「應有何,由取於何,有現貪於何,而起如是之見」,我看英文「應有何」就是有什麼東西,存在什麼,而有這樣的見解。「由取於何,有現貪於何」就是一個手段,由取於什麼,貪於什麼,就會有這個東西存在生起這個見,不知巴利原文是什麼,但英文是這樣,主要是由什麼可以起這樣的見,那這個見是怎樣呢?風不吹、河不流,是不動的見,「日月岀而不沒」好像翻的不太對,英文不是這樣,英文是日月沒有「生」也沒有「沒」,是很穩定地存在,「日月岀而不沒」不就每天都是太陽嗎?好像是不岀不沒,不是岀而不沒,這就是在討論常的問題,風河日月不動,在希臘來講就是射箭不動,這就是常不動的觀念。這觀念是怎麼生起的?是附著於什麼、貪在什麼、取著於什麼?所以才有不動的觀念?

再來「世尊乃我等之法根」,按照阿含經的說法世尊是法根、法眼、法依,世尊是我們教導的根源,英文是「our teaching」,世尊是我們教導的根據。再來是「諸比丘,因有色,有色而起如是之見」,有取著於色才起這樣的見,因為有取、有貪著。因為我們取著於色、貪著於色,才有常的看法,受想行識也都是這樣,都是因為我們有取、貪著,所以有常見。

常所以不動,因為取色、貪於色,到底色是常?還是無常?這裡說是無常,無常是苦,如果不執取無常苦變異之法,那是不是會有不動的觀念?回答是不會,底下一直講到「識」都是這樣,也就是我們對於不動的觀念其實是從執取來的。接著看到300頁,最後結論「諸比丘!聖弟子於如是六處斷疑惑」,從見聞知來講,從意的作用來判定是常?還是無常?從色受想行識到所見所聞,這六個案例就是六處,到底是常還是無常?「以苦斷疑惑,苦集、苦滅、苦滅道」,就是四聖諦,從四聖諦能斷疑惑就可以進入預流、聖者之流,「有不墮法」就不會墮在另一個世間,以他的智慧作為目的地,就會趨向菩提,這是這一則。

這一則講到常見,是用不動的觀念來講,「不動」的觀念應當是當時印度的哲學學派所提出來的。

蔡奇林:

英譯的note 249有提到,在『長部』「梵網經」、「沙門果經」有把當時外道的各種「見」收錄起來,當中就有提到類似這樣的常見。

林朝成:

好這是這一則,這一則講常見,佛陀所說有執取的作用。在299頁第5行有比較好玩的地方,「不執取無常苦變異之法,以起如是之見」,這需要討論一下,如果執取「常」就是風不吹、河不流,這邊卻說不執取無常苦變異之法,如果按照英文就是對於無常、苦、變異不執取,常見是取自對無常的執取。

蔡奇林:

他的翻譯不是很漂亮,其實就是在講不執取色受想行識,這些本質是無常,他不是說不執取無常。

林朝成:

所以是不執取無常為常,原來的巴利文這段要怎麼翻?

蔡奇林:

不執取這些本質為無常的東西。

林朝成:

就是色受想行識不執取為常法,應當這樣理解才對,字面比較模糊。這一則是從動、不動的角度來講常、無常,其實在希臘、印度就有這種學派,西方哲學叫詭辯派,例如說風不動、矢不動。

蔡奇林:

很有趣,南傳沒有,可是北傳有箭不動,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淵源?

趙飛鵬:

好像先秦儒家、莊子也有類似矢不移的說法。

蔡奇林:

剛剛這一經還有一些地方,300頁十四段,「所見、所聞、所思、所知」,「所思」翻得不太好,應該是「所覺(觸)」比較好,因為原文不是講思考,而是感覺,包括鼻、舌、身這三個感覺作用,嗅覺、味覺、觸覺,因為見、聞是眼、耳,所知就是意。

林朝成:

這翻得不太好,但英文是沒問題的。「意之所伺」要怎麼翻?

蔡奇林:

後面三個都是「意」的作用,是更微細的部分,「所得」是對東西的理解掌握,「所求」是比較粗的思維,「所伺」就是更微細的推理、思考、分辨等等。

林朝成:

所以『阿含經』翻成「尋」跟「伺」的作用,所得、所求應當是「尋」的作用。

蔡奇林:

「得」,經典很少講到「得」的作用,但也是屬於「意」的作用,可是歸在哪而就不太確定。

林朝成:

「所得」是怎樣?

蔡奇林:

我現在的理解是思考之後的「掌握」。

林朝成:

是所知之後的結果。好,這一則還有沒有問題?沒有的話來看第二則。

第二則是我所,This is mine就是我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存在會造成我們的見,只是我所,只是我,只是我體,「我體」英文是my self。

蔡奇林:

「體」就是翻真實不變的實體、實我atta。

林朝成:

所以「我所」就是我的、我體,是屬於我所有的,是繫著於什麼東西上使我們有這樣的作用?同樣是由我們對色受想行識的執取或攀著作用,而有我所、我、我體的作用,就是歸屬於我的作用都是由取跟貪而來的,底下的敘述由色來講色是常還是無常,色是無常,如果我們不會去把無常取為常的見解,就不會有我所、我體的看法,後面的敘述跟第一則的形式是一樣的,所以論辯是一樣的,只不過這一則討論「我所」,那大家在這一則有沒有什麼問題?

釋智學:

這邊從我所、我、我體是由外到內的,環繞著自己因緣性的東西,到探討自己本身,然後進入到有沒有除了可見的我之外的本質性的我存在,從外到內的,在巴利文裡有沒有這個意思?

蔡奇林:

我所這個詞指的是擁有、主宰,如色、受等,認為色是我的,或色就是我,例如身體是我的,因為我們可以操弄它,這背後就隱含著我可以操弄它、等同它,就是有控制感、或者它有自由,就隱含著它是我體,體就是自在、主體、或是操弄,有這樣的意義。

林朝成:

這三個是有,第一是我所,就是我的,例如我的財產、我的親人;第二是我,色就是我。

釋智學:

是從外到內去發揮我們存在的東西或外在性的東西到內在性的東西。

林朝成:

對,他是我所,是我,this I am,識就是我;第三這個識是不變,色是不變的,this is my self,這是我的東西是不變的、是永恆的。如果修無我應當也是從我所開始吧?

釋智學:

為什麼這麼問呢?因為維摩詰經也提到我是在內外中間的,是不是有一個追索的過程?

蔡奇林:

當然推論可以有層次,但是其實從廣泛的經群來看,佛陀並沒有說非要這樣不可,只是在這裡正好是這樣,他最常談的是「我」在前面而不是「我所」,只是這裡正好是這樣。

林朝成:

不過,好像沒有討論到我體,一般無我、無我所…

釋智學:

其實我剛剛要提到的,我、我所、我體有沒有區分?

蔡奇林:

就是說,當講「我所」時,背後已隱藏了「我體」,只是沒有明講…

林朝成:

this I am這個我是什麼?

蔡奇林:

用be動詞 (asmi),第一人稱單數,所以是一般性的…

高美華:

講到這個問題,應該是從上面的問句來的,「因有何?」是我所,「由取於何?」是我,「由現貪於何?」是我體的部分,是不是這樣的體會?第二是,因為把它取過來,然後認為那就是我的一部分,例如有些人愛漂亮所以認為這就是我的樣子,因為貪著,兩個結合在一起,沒有認清楚,一種不能分割的。

蔡奇林:

當然這也是一種解釋,但大概比較像注釋家的解釋了,原文大概沒有這樣刻意的…

高美華:

他的思索是這樣來的,因為這樣而有這些想法,這些想法也許跟我所、我、我體本身不一樣,一般人可能認為這就是那樣,所以才說是無常。

蔡奇林:

這樣的解釋也是一種理解,沒有錯。但是「這是我所,這是我,這是我體」在經文中很多地方都出現,而在那些地方,前面並沒有像這一經這樣三個問句(因有何?由取於何?由現貪於何?),所以這個敘述(我所、我、我體)不一定是針對前面的問句一對一而來。

有時候單經會順著這樣看,可是對廣大的經群來看,並沒有刻意,前面三個問法(因有何?由取於何?由現貪於何?),其實意思還是一個,並沒有刻意安排,而表示層層深入或一一對應,「現貪」原意還是執著,類似同義詞,幾乎都是並用,印度佛典很喜歡同義詞或近義詞並列,或許是文學修飾的手法,並沒有義理上的差別意義。

林朝成:

看到第三則,第三則講「我」,英文是the self,我體,「此是我,此是世間,此我應於死後有,常恆永住而為不變異之法」,「此是我,此是世間」不曉得巴利文是什麼?但英文不是這樣,英文「我就是世間」,不是這是我、這是世間。

蔡奇林:

漢譯其實是順著巴利原文翻下來的,可是這樣的句型,意思是英譯那樣,就是:我就是這個世間。

林朝成:

其實拉丁文法也是這樣,例如笛卡兒「我思故我在」,意思是我思就是我在,不是我思、我在,而是我思、我在之間的語法是連接。所以我就是世間,當他結束了,不一定是死,消逝雖然包括死,但我還是永恆而不會變異,我體就是跟這個世間同在而不變,包括死後還是常有的,所以死的現象就是現象,不是本體,變異的不是本體,體即使死後還是一個永恆存在的,為什麼會有這種看法?這邊的格式還是一樣,從色受想行識,因為黏著貪取色才有這樣的看法。後面討論的格式是一樣的,這裡是講到入聖流,整個來說什麼東西存在會令我們這樣想,大概阿含經或原始佛教都是從五蘊來分析,後面比較形上學的討論就比較複雜,我所沒有像中觀那樣的討論,我、我所包括修的方式都是從色受想行識,理論也是色受想行識,沒有岔開或中觀看的一個更多的思辯,因為執著於色,所以這樣。

蔡奇林:

這一經的「世間」,我們上學期有讀到一個赤馬天子,他說要到一個沒有生老病死的地方,那時佛陀特別定義所謂的「世間」,不一定是外在的世界,而是這個「有意識、能思考的六尺之軀」,所以這裡的「世間」,指的大概就是這樣的「身心世界」。

林朝成:

所以這個世間不一定包含了所有的世界。

釋智學:

那在巴利文裡世間起碼有兩個意義,外在性跟內在性的,是不是要看文脈來判斷?

蔡奇林:

是,它有時是「眾生」的同義詞,有時是「世界」,如果是眾生的同義詞,佛陀在某些經也是用六六法來定義,六六法就是六根對六境產生六識、六觸、六受、六想、六思,這整個都屬於「身心世界」的活動,同樣的世界每個人看到的不太一樣,就是我們自己經過六根六境跟我們的意識解釋,還有我們的感受、思考等等所構成的,這樣的世界,反而才是我們每個人真正經驗、體驗的世界。

林朝成:

所以這個世界是從六六法來看的世界。

蔡奇林:

這是佛教很深刻的看法,外面的世界我們以為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其實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同,這就是透過六根、六境、六識去解釋的。

林朝成:

如果是這樣,「我體」所看到的東西都是常。

蔡奇林:

他們(外道)認為生命雖然有變動,但生命的本質還是常,這就是六根、六境一直在變動,但是背後還是一個常,這世間背後的本體是在身心世界毀滅之後還會存在的。

釋智學:

剛剛說到身心世界及六六法,是不是會導向佛教往唯心發展?既然外在東西都是透過我們的眼光來獲得。

蔡奇林:

所以發展出「唯識」是有道理的,當你過度解釋就會進入「唯心」或「唯識」的狀態,但是原始佛教主張就是「緣起」,所以佛陀是承認「心為主導」,但是心不是「唯一」,因為還要透過境、識等條件的和合。可是有人就忽略了外境世界,這樣就會過度詮釋,「唯物」者就是往另一邊過度偏重,所以都不是中道。

林朝成:

這些應當都是生成之理,是透過六六法而生起。

蔡奇林:

所以中道觀就是緣起觀,初期佛教就是用這樣緣起的看法。

林朝成:

我最近在做的法國哲學有些也是這樣看,是從身體來看,從身體生成從這邊開始有種種的活動。

好,來看第四則,第四則比較麻煩一點,就是「無我所」,中文翻譯用阿含經非常不精確的「當為無我」,「當」非常不精確,有的是未來式或者應然,這邊就更模糊,「若無我,無我所者,當為無我、無我所耶」,英文是I might not be,「我不是這個,這個就不是我的」,換句話說是以我為一個判斷,如他不是我就不是我的,那我不知道這段要怎麼解釋,看到304頁最後一行,要怎麼解釋?

蔡奇林:

這個翻譯不是很好,原文其實沒有論證的過程,只有平面的敘述,敘述兩個時間,一個時間是現在,第二個時間是未來,第一個時間用的是「非肯定」的語氣,也就是假設句:「現在我大概不存在,我所大概不存在」。未來的時間用未來式,有推測的意思,表達強烈的論斷:「未來我一定不存在,我所一定不存在」。所以是對於現在、對於未來,我跟我所的看法:現在大概沒有,未來肯定沒有。所以是斷見者之看,之間沒有推論。

林朝成:

所以英文翻的也不太對,第一句I might not be,現在我可能不在,第二句it might not be for me,變成肯定句,譬如我現在有,那未來式肯定沒有,所以未來式是肯定的。

蔡奇林:

未來式是比較強烈的論斷,但其實還是一個論斷、一個主張,而不是事實。現在的it might not be for me就是翻「我所」,就是「現在這大概不是我的」,原文應該可以看作一個所有格。

林朝成:

未來這也可能不是我的。

趙飛鵬:

漢譯全翻成問句對不對?因為原文是敘述句,那這邊為什麼差這麼多?

蔡奇林:

這個問句不是在問中間的句子,是在問整個大脈絡:「我們因為執取於什麼,而會有這樣的見解?」

林朝成:

這裡英文的標法是對的,他用兩個括號再來有一個雙括號,在括號跟雙括號之間有一個問句,這個問號是整段話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不過,這段英文還算清楚因為它翻兩個,I might not be.it might not be for me.現在式的,我現在推斷不是我,大概就不是我所,分號,再來未來不是我,就不屬於我,非我所,未來不是用might是用事實陳述,it will not be,事實用be動詞陳述,原來也是用be動詞?

蔡奇林:

未來式的be動詞。

林朝成:

未來式的be動詞?

蔡奇林:

    未來式的be動詞bhavissami及bhavissati,但是巴利文的未來式be動詞有假設的用法,但是是比較強烈的論斷。

林朝成:

用might其實有大概的意思,論斷的意思,這個無我所比較重要是這一段,中文阿含經也是碰到這個就不太清楚,一般來講中譯的阿含經「當」其實大都是未來式,有的也有應然的意思,所以「當在」、「當來」等都是未來式,不過現在沒有這種用法所以不應該這樣翻,但,是以前的用法,如果沒看阿含經就不知道他們原來這樣在用。

蔡奇林:

金剛經有一個版本是笈多的譯本,不是意譯之後的語序,是照原文的語序,以前是跟梵本相對照,未來式語尾就是「當」,所以到唐朝還是這樣,譯法大概就是有一個類似翻譯手冊,未來式就是「當」。

釋智學:

笈多是隋朝吧!?

蔡奇林:

哦,對,應該是隋朝。

林朝成:

不過這個大家可以討論一個問題,就是這是屬於佛教上的斷滅見,斷滅見跟無我、無我所的不同,所以斷滅為什麼是一個執取?這是比較常去做討論的,照理說不是執取才有斷滅見,後面的分析模式跟前面是一樣的,反正都是執取,執取等於是常見,包括不動也是常見,執取也可能是斷滅見,那這點是比較需要討論的,一般南傳怎麼解釋?

蔡奇林:

南傳我是不太知道,我自己的理解是,還有印順法師的理解也一樣,那些見解背後都是從「實我見」出發,可以產生常見、有見,也可能產生斷見,這看起來有點弔詭,但他的想法很簡單,佛陀也有這樣解釋過(在「化迦旃延經」)。就是世間大多住於「有、無」兩邊,怎麼破除這兩邊?如果要破有、無兩邊,很簡單,「若見世間集者,則不生世間無見;若見世間滅,則不生世間有見」。有些人看世間,因為世間本來就是生生滅滅的變化,可是有些人就是看世間的一部分,看到生的一邊,就認為是「恆常」或「有」的存在,有些人就看到滅的一邊,就認為是「斷滅」或「無」,無論生或滅都認為是真真實實的,就是背後有個「實我」。佛教看生是假的生,因為會滅,生不是真實不變的,是假象;滅也不是真正的滅,是滅了之後還有。可是如果認為生有真的生,滅有真的滅,那就雖然是斷滅,可是背後還是一個「實有」的心態。

林朝成:

如果從後設來講,就是他有一個實體觀,我現在的問題是,那個語氣好像不是這樣,it might not be 並沒說現在是常,我以前寫佛學概論是以這樣的角度去解釋,可是我看那個語氣好像不是這樣,因為他對現在也沒有肯定,it might not be, it might not be for me。

蔡奇林:

在『長阿含』佛陀解釋六十二見,這些見解產生的原因各式各樣,有的人會執著,不是觀念上的執著,就是有禪定經驗。進入禪定經驗之後,有宿命通,看到多生多世的各種生命樣態,認為生命雖然有變動,但是本質還是存在的、長存的,所以這種常見不是幻想出來的,而是有具體的禪修經驗;有些人沒有禪修經驗,佛陀就說是理論家、推理家、邏輯家,沒有禪修經驗,所以怎麼知道前世、來世?沒有宿命通,但是用推測的:「大概」是這樣,「應該」是這樣。這是屬於推論家的一種。

林朝成:

但是後面回答的樣式都一樣。

蔡奇林:

所以就是說斷見背後還是有一個實有。

林朝成:

所以其實根源是在這裡,不管是禪修或理論。

好,後面是五、六則,都是虛無主義的。現在進入「無」,前面的方式都一樣,無施,沒有佈施。「無燒施」,英文沒有這個,這是什麼意思?

蔡奇林:

以前的祭祀有很多種,「供施」是一般的,「燒施」則指火供。

林朝成:

英文沒有翻這個,原來巴利有沒有?

蔡奇林:

有。

林朝成:

好,佈施是沒有的,善業果報也是沒有的,那這個世間、他世也是不存在,「無母、無父」也都沒有,「無生死之眾生」,英文比較限制,「沒有再生的眾生」,原文不知道有沒有這樣?

蔡奇林:

原文是「沒有化生的眾生」,「化生」是指天界或者是地獄這種出生。

林朝成:

所以是沒有「化生」的眾生,英文是「自動生」,這不是講一般的,而是沒有「化生」的眾生。世間的沙門或婆羅門,沒有辦法有自證知或現證,所以也沒有證的果,沒有宣說此世、他世,也沒有用正知的方式可以到達正趣,這是直接用英文來說。巴利文這段怎麼講?

蔡奇林:

漢譯這裡有點奇怪,「正到、正趣」應該是指沙門、婆羅門,「到」是行走,引申是修行。這是說,世間不存在有沙門、婆羅門,透過正確的修行,親自覺悟或親自證知,而後宣說有此世。因為此世、他世牽涉到輪迴、因果,這些外道之見既然否定輪迴、因果,就認為那些沙門、婆羅門都是騙人,沒有人可以修到那樣的境界,可以證知有此世、來世、生到天界、生到地獄等。

林朝成:

所以這段剛剛奇林這樣講跟英文翻譯是一樣的,就是透過直接的知識、現證可以說此世、他世,也沒有這樣的沙門、婆羅門,人說是四大和合,跟眾生一樣,地水火風都歸於地身、水身、火身、風身,所以諸根轉入虛空,人死了就抬到火葬場,骨就燒成灰,這裡有講到顏色嗎?

蔡奇林:

有,類似白色、灰色。

林朝成:

骨就被燒成白色,最後都成灰,這事實上沒有果報,所以佈施、供施者這些都是愚者所說,本身都是妄說,所以人死後是無有,這是虛無主義的講法。這個問句跟上面一樣是整段話的,他的回答是同樣佛陀從色受想行識的執取來講,大家看到307頁第9,後面講常、無常,如果沒有這個見就不會有斷滅,這一則其實是針對當時虛無主義斷滅見的講法。在印度的傳統裡斷滅見否定了果報,對人間秩序有破壞性的作用,這是在印度的脈絡中,在其他的文化脈絡中不一定否定因果果報,所以就不討論這個,不討論來世但是現世因果還是存在,印度裡常常有這個問題,斷滅後就無法再談人間善、惡,但是哲學就沒有這方面的問題,沒有來世的問題,善惡就是人的道德意識,所以原始佛教講因果業報,其實有一個對現實的印度文化要去維持現世倫理的意義,這個是印度當時的文化背景,如果在不同的可能就沒有意義,那虛無論就是把這些都講在一起,也就是有沒有「後有」跟我們現在要不要遵守倫理,福報、業報、思是相關的,那再看西方文化或中國文化這兩者根本沒有關係,那這是虛無見、斷滅見、死後無有的講法,看大家有沒有什麼問題?

釋智學:

我想確定306頁倒數第六行,這個段落是死後抬往火葬場之下,那這個「供物」是什麼?

蔡奇林:

原文這邊的意思不一定是「供物」,原文就是「祭祀」,「祭祀終究成為灰」,意思是:前面提到很多人說祭祀、佈施可以帶來功德,可是這個斷滅見認為,事實每個人死掉就是抬到火葬場,以前作的祭祀其實都是烏有的。

釋智學:

這邊的祭祀、供物都是相對前面所說的無祭祀、無燒施嗎?那麼西藏佛教所盛行的火葬就不是原始佛教所接受的了?

蔡奇林:

這應該是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方面原始佛教對於火供其實是不主張的,但是另一方面佛陀也不是徹底排斥祭祀,他只是說不要用那種傷害生命的方式祭祀。例如當時有婆羅門問他怎樣的祭祀才虔敬,那個婆羅門已經綁好七百頭牛、七百頭羊準備宰殺獻祭,佛陀就說不要用殺生的方式,可以用酥油等去做祭祀。當然這可以看成是方便說,婆羅門還是要祭祀,怎麼辦?只能要他減少到不要傷害生命。但就佛陀本身而言,是不用講祭祀的,所以西藏的火供,大概是跟婆羅門教比較接近的,是一種方便法門。

林朝成:

西藏的火供應當是原來的,是他們苯教舊有的,西藏本土的。306頁最後一行,「佈施乃愚者之所說,說死後有,是虛狂妄說」,這跟英文是不一樣的,英文的第一句是說,佈施是愚者的學說,這是一句話;然後任何人主張佈施、有施者都是空的、都是虛妄妄說,並沒有死後「後有」的問題。

蔡奇林:

原文沒有「死後」,只是說:「說有」的人,也就是「存在論」者,是虛妄說。

林朝成:

包括存在,有施、供施、善惡都是虛妄,所以中文翻譯是不對的,好像是討論「後有」,其實不是,認為佈施是有,這是愚者說,講這些都是沒有的、都是空的、都是妄說,所以跟原文是有距離的,這是談到後有,後面這段有談到,「不論賢者、愚人身壞斷滅,死後而無有」,這段才是討論「後有」的問題,總結前面死後不管人、供物反正都是無有,這段的問題跟前面的問題是一樣的,佛教跟斷滅見的關係或虛無論的關係,奇林剛剛講了,其實佛教都把這些看成是常見,有見、無見都是常見,也就是還執著有種東西才是斷滅,如果不是執著那個東西就無所謂斷滅,還是無常,不是斷,不是從有變成沒有,完全沒有。這一則大家有沒有什麼看法?這裡特別註明「輿床」,那是抬什麼?

蔡奇林:

類似擔架四個人扛,所以如果看北傳『阿含經』就很有趣,「輿床為第五」,原文沒有講四個人抬,但句法很有意思,說床是第五的,就表示有四個人。如果要講阿難跟三個人去,就說阿難是第四個,不講阿難跟三個人去,這是印度語言的習慣講法。

釋智學:

不是講總數。

蔡奇林:

講那個東西是第幾,就可以推知其他的是多少。

林朝成:

對,應當是這樣,所以英文的four就把它括號,那我們看第六,第五講施、佈施,第六集中在善惡、因果、福報,所以這邊講說「自作,令他作,截,令截」,這邊的英文是毀傷,「截」就是肢體毀傷的意思,再來「煮,令煮」,英文沒有,這到底是什麼?

蔡奇林:

原文意思是殺害、傷害之類的,這裡中文有註,是採取另外版本翻譯的。

林朝成:

英文也比較是傷害的意思,然後讓人家苦,所以為什麼要採用「煮」呢?

釋智學:

為要和「截」的傷害有所區分。

蔡奇林:

「截」當然是砍殺,「傷害」大概是用棍子,用各式各樣的刑罰,或是用各式各樣的手段。有時文采很豐富,就是把各種傷害別人的方法標舉出來。

林朝成:

再來「苦、令苦,惱、令惱」這大概都知道,第三行「斷阻道路」把道路阻斷,「許往他之妻」英文就是勾引人家,拐誘人家的妻子,巴利文是怎樣?

蔡奇林:

就是跟人家的妻子有不良的關係。

林朝成:

跟人家勾引、拐誘,「許往他之妻」,中文很怪,不知是什麼意思?

蔡奇林:

這是順著巴利翻譯,原文字面就是「去到別人妻子那裡」,可是意義是說,去「找人家、勾引人家」,意思不只是去,還有通姦的意思。上面「斷阻道路」,意思就是攔路搶劫,不是破壞交通,原文就是寫說「站在路邊」,這不是要指揮交通,而是要搶劫。

林朝成:

那「雖如是作,亦非作惡」有這樣的見解,這些其實都不是惡事,所以「以利刃之輪寶,作此地上之生類為一肉聚、一肉塊,此因緣故,無惡無招惡」,這個原因就沒有講得很清楚,這裡原文是怎麼說的?

蔡奇林:

就是強調說作惡到了極點,不只殺一個人,還用「血滴子」,就是鑲滿利刃的飛輪,用那種東西,把地上的所有眾生都殺掉,讓他們成為堆積如山的屍體,大殘殺所以是「肉聚」,大家都殺死了所以堆積如山,即使這樣做都不算惡。當時所謂「輪寶」是會飛的。

林朝成:

大概是這個意思,其實這個也是無惡、無招惡,所以即使這樣也不是惡,「雖往恆何之南岸,自殺、令他殺」等等,這都是無有惡,反過來也無福,佈施、禁戒等也沒有福,所以是徹底否認惡跟福,當然也沒有惡報跟福報,因為無惡,非作惡就沒有惡報,無福就沒有福報。那這樣的講法就是對世間倫理有相當的破壞作用,斷見裡頭有一派是這樣講,前面的斷見比較接近形上學的,用存有論來討論,這邊是比較倫理學的,這種講法答案還是一樣,是人的取、取著、貪著的作用,他不知道這是無常才會有這樣的看法,換句話說當你執取色受想行識,就會變成世間的因果關係不存在。這個怎麼過渡到這裡,需要討論,也就是說這可以過渡到無福、無惡,這個過渡到底要怎麼說?這是從執著到倫理學的態度。

蔡奇林:

這個部分可能需要思考一下,主要大概也是跟前一經類似,就是如果說認為生命是斷滅的,死了之後沒有存在的話,這一切都只是現象,沒有所謂善惡。就好比雨一直下,下到淹死人,雨也沒有罪過,因為只是一個現象,下完就沒有。作惡也只是一個行為,就好像刮風,一陣龍捲風把人吹走,不能說是邪惡的風,只是一個現象的暫存。

林朝成:

但是這跟執取、色受想行識的關係是怎樣?因為根源都還是同樣那個問題。

蔡奇林:

所以我們頂多也只能替他們設想,就是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想?佛陀為什麼會這樣說法?大概是行為上認為這沒有善沒有惡,先回到斷滅見,存在只是一個現象,消失就沒有了,沒有輪迴善惡因果的關係,為什麼因果可以斬斷?背後大概是執取一個我見、斷見,為什麼會執取斷見,自己認為死就是真的死了,消失是真實的消失,所以這些都是暫時。

林朝成:

所以這裡解釋倫理學最根源的還是存有論,存有論支持對倫理的態度,宗教有很多這個想法,例如杜斯托也夫斯基的小說,上帝不存在所以一切都可以做,其實跟這個講法好像有點像。有些覺得業報、業論,佛陀會接受跟這個有很大的關係,有時在討論業論時會覺得根本不重要,因為那是印度的想法,在某方面跟佛教有衝突,佛教為什麼要改造業論跟世俗的倫理是有關係的,有種看法是這樣,讓人覺得業論其實沒那麼重要,從這個角度會覺得佛教的輪迴觀其實沒那麼重要,不是核心,好像佛陀的啟示就是這樣的看法,為什麼會取這個,是因為世俗倫理的考慮。

趙飛鵬:

照這樣的說法,為非作歹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佛陀並不允許這樣的做法,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就沿用了業的說法,雖然是這樣但是做了壞事還是會有業報。佛陀原始的緣起遺留了一些問題,像這些就是,還有像剛剛講的善惡也是緣起,還是有一些說法要去解決這些問題。

林朝成:

經裡這跳的很大,你現在講的善惡業報有罪無罪,說是因為執著,其實這真的是一個問題要講清楚要談很多。

蔡奇林:

這也跟經典的編輯有很大的關係,當時編輯了以後是怎麼去湊這些問題跟答案,有時問題跟答案不是湊得很好,這些編輯不一定是最初的,有一些基本的東西在流傳的過程中有一些穿插,這一段剪接到那一段,就是傳誦過程有很多這種問題,編輯者最方便就是答案都一樣,但是這樣對有些問題是解得很好,但對另外一些問題可能就需要一些轉折。顯然這些答案對我們而言,還需要好幾層論證。所以經典編輯的問題就是,佛陀對這個問題,真的這樣回答嗎?我覺得不一定。佛陀這麼有智慧,怎麼會每個問題答案都一樣?我們現在都還會設想每個問題的答案並不相同,怎麼佛陀好像錄音機一樣?這顯然不是覺悟者該有的作為,所以這就是經典的編輯者要負很大的責任。

林朝成:

我們看阿含有些是這樣子的,格式都一樣,像那六個案例都一樣就這樣編,不過見相應裡討論的就是常見、斷見所引申出來的問題,跟無常相反。斷見會引申出更多倫理的問題,如作壞事跟不作壞事的,常見有些會變成形上學的問題,例如不動,風不動、水不流等,由常見引申出來的倫理問題好像也比較小,斷見引申出來的倫理問題無善報、無惡報、無善、無惡,引申出人間秩序、人間倫理的問題,見相應我們選出來的這幾則大概看出來的就是這樣,不過,真正的見能了解的話是可以入預流的。那今天我的引言就到此,那看大家有沒有要再討論的?

蔡奇林:

「流」是蠻譬喻的講法,佛陀有一經講「流」,到底什麼是流?流就是八正道,因為八正道就像恆河一樣會流向大海,八正道可以流到涅槃,所以順著八正道就可以走到涅槃。

林朝成:

原來「入流」的觀念就是譬喻的講法。

蔡奇林:

(印順)導師的想法也是,好像在《佛法概論》裡講,學佛的人一生重要的事就是得到正見,入流、見道。

林朝成:

所以他們對聖者解脫的境界倒不是那麼在意。

釋智學:

但是他的《佛法概論》本來就是對阿含的解釋,那是不是所有對阿含抱持堅定信仰的人都這樣想?

林朝成:

最後還是解脫。

釋智學:

我的意思是說,這是起碼的聖人之流的入口處,從「見」難道就不談到後面的「行」了嗎?

蔡奇林:

要進入預流要斷除三結,身見、疑、戒禁取,那身見就是我見,有二十種身見,色受想行識,五蘊裡面又各分成四種共二十種,所以為什麼沒有這些「見」就入流?因為斷了身見。「於苦集滅道沒有疑惑」,這是斷疑結。身見、疑是基本的,沒有身見、疑,就沒有戒禁取,因為知道通往苦滅的道,因為對道沒有懷疑,就不會用錯誤的方法來作為解脫的法門,所以這三結斷就可以進入預流,在教理上是可以說得通。從原始佛教來看所謂的「行」,「正見」是有力量的,能斷部分苦的,所以「見」也是一種行。

釋智學:

在原始佛教裡頭「見」跟「行」是區分開來,還是合而為一?

蔡奇林:

不是完全分開,也不是完全合一,是階段性的。就預流而言,主要是在「見」,然後到二果,貪嗔癡薄就是來自「行」,三果就是欲界貪跟嗔沒有了,可是還有色貪、無色貪等,所以初果的要點在「見」,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去解除貪、嗔,大概認為這樣最快,因為「見解」的錯誤是推動貪、嗔的原動力。

林朝成:

心解脫要怎麼解釋?

釋智學:

印老的心解脫是和定有關係的。

蔡奇林:

簡單的說,心解脫是貪愛的解除,但這是概略的說法,其實解脫是貪、嗔、痴都滅,應該說是入手處的不同,有的是從「慧」這個門進入,但一樣要把貪、嗔斷掉,有的從「心」進入,因為「心」跟「定」是有關的,心無煩惱,定最高就是滅盡定,那幾乎等於解脫的境界,只是根源還在,還沒斷除,但是當下心是清淨的。

林朝成:

所以傳統說由定生慧,不只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