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相應

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宗教與文化研究室」

原始佛教讀書會

【相應部選讀•第二單元:天子相應‧2003/3/22】

主講人:蔡奇林

 

 

蔡奇林:各位老師、各位朋友,大家早安!那我們就開始今天的討論。今天是我們第二次討論,上一次比較匆忙,相關資料只有口頭報告,智學師交代我要列一份參考書目,我就先列了幾本比較基本的材料,並沒有列得特別細,不過,我們接下去會有多位老師分別主講,所以如果大家覺得還有哪些比較重要的,也請各位老師隨時提供。

請大家先看講義第一頁,首先是最基本的材料,第一本是我們現在所讀的,南傳《相應部》的中文翻譯,那就是元亨寺所出版的《漢譯南傳大藏經》;英譯是Bhikkhu Bodhi翻的,The Connected Discourses of the Buddha,這是2000年才出版的,可讀性很高的一個譯本。而北傳的《阿含經》有《大正藏》第一、二冊「阿含部」,《大正藏》在標點及校勘方面都還有一些問題,因為是早年日本人編的;近年國內有重新校勘、分段、標點、簡要注釋的本子,就是《佛光阿含藏》,另外還有印順法師的《雜阿含經論會編》,這是把《瑜伽師地論》「攝事分」解釋「雜阿含」的部分會編進來。英譯方面,另外還有一個,就是講義第一頁B的第(3)項,PTS「巴利聖典協會」比較早期的英譯,The Book of the Kindred Sayings,不過一般來說,我們現在用的Bodhi的翻譯,是比較清楚的。

另外,是工具書。如果讀英譯時,遇到一些英文或巴利的專有名詞,就可以參考Buddhist Dictionary,這是斯里蘭卡一家出版社BPS出的,那裡面包括了常用英譯詞、巴利名相的解釋。還有如果遇到一些專有名詞的話,專有名詞就是地名、人名、經名之類的,那就可以查Dictionary of the Pali Proper Names

其次,關於《雜阿含經》的部類、組織、內容等,可以參考順法師的《雜含經論會編》最開頭部分,就是『雜含經部類之整編』,這個部分講得蠻詳細的。《相應部》則可以參考 Bodhi的這部英譯,它的Introduction就有介紹。它的Introduction又分兩個部分,一個是General Introduction,是整個《相應部》的介紹,放在最前面;然後因為《相應部》分五篇,就是「有偈篇」、「因緣篇」、「蘊篇」、「入處篇」、還有「大篇」,各篇的內容跟組織,他都寫了一個Introduction,所以關於南傳《相應部》的基本內容跟組織結構就可以參考Bodhi的Introduction。

另外,有關初期佛教時期,印度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相關背景的介紹,崔連仲這本《從佛陀到阿育王》寫得還蠻詳細的。

其他關於初期佛教的主要思想,底下我大約列了幾本,第二本就是流通比較廣的《佛陀的啟示》,這一本書現在有結緣,是台北「佛陀教育基金會」印出來結緣的,這一本書講初期佛教或南傳佛教講得非常好,是很精要的一本書,作者是Rahula(羅侯羅),他是斯里蘭卡的一位法師,已經過世了,是留法的,他這一方面造詣非常好,從語言、文獻到教義都有相當不錯的水準。那,如果只針對漢譯《雜含經》,就是第一本,黃家樹先生的《雜含經導讀》,可以參考。其他還有幾本,比較整體地介紹原始佛教的教義,就是第5項的(4)~(6)。

  講義第二頁,就是我們這兩個次討論的「諸天相應」,還有「天子相應」,對應的北傳《雜阿含經》經號,這些北傳《阿含經》的內容就在後面幾頁。也許我們沒有時間一經一經地去對讀。不過,今天可以對個幾經,當作一個例子。我們上次討論了「諸天相應」的前面幾篇,今天就趁這個機會,對一下北傳的,不同版本的不同翻譯,看看它們的差異。

請大家看南傳的話應該是,第8頁,第1相應,第12經,「歡喜」那一經;北傳《阿含經》就是《大正藏》第二冊,263頁,A欄,1004經。南傳我們直接看偈誦的部分,就是,「有子依子喜,牛主依牛喜,人喜依四依,無依即無喜」;北傳的,也就是漢譯的,它就是,「母子更相喜,牛主樂其牛」,第一句有一點不一樣,但意思基本上是相同的。可是第三句,「眾生樂有餘,無樂無餘者」,南傳是「人喜依四依,無依即無喜」,「四依」是譯者添上去的,原來的意思是說「人是因為有依靠才歡喜」,北傳卻是「眾生樂有餘」,就是「有依」跟「有餘」的差別,然後「無樂無餘者」。所以主要的差異是,一個說「依」,一個說「餘」,就是這個差別。接著,世尊的回答也是一樣,「母子更相憂」,就是喜變憂,「牛主憂其牛」,然後,「有餘眾生憂,無餘則無憂」,也是「無依」跟「無餘」的差別。就是一個「依」跟一個「餘」,如果說就字面來看,似乎南傳比較清楚。到底「有餘、無餘」是什麼意思?這個就不容易瞭解。

我們可以看北傳1004經,這邊有一個註解Œ,這個註解指出它對應的南傳是哪邊,然後還有個中括號,寫著 [NO.100(142)],這就是《大正藏》第100經,第100經是《別譯雜阿含經》,它的第142經跟這一經相當。我們看這一經怎麼說。剛剛「眾生樂有餘」那一段,這邊是,「若人受身時 亦復生歡喜 若見無身者,則無歡悅心」,就是《雜阿含》的「有餘」、「無餘」在《別譯雜阿含》是「受身」、「無身」。所以,現在南傳是「有依、無依」,北傳是「有餘、無餘」,或者「受身、無身」,就是這樣。那到底是什麼?差別到底在哪裡?我現在只能猜測,並沒有很積極的證據。南傳的「依」,巴利是upadhi (upadi),這個upadhi在巴利有好幾個意思,一方面是「依靠」的「依」,另一個就是作為佛教專業術語的意思,就是我們生存的、輪迴轉生的那個「基體」、「基礎」。所以,看起來,北傳《雜阿含》的「有餘」,似乎取的就是「有餘依」的意思,有一個輪迴的基礎;《別譯》翻作「受身」,繼續輪迴的身體,也是取這個意思。所以我現在猜測,也許北傳把這個upadhi (upadi)理解成一個眾生輪迴存在的基礎,就是說,我們眾生都會希望不斷的存在,我們害怕毀滅,「有餘」就是「有餘依」,就是能夠繼續「受身」,我們就會很快樂;可是對佛陀來說,這個存在,這個輪迴的存在,「有餘依」,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是「無餘、無依」、或者是「無身」,才是快樂的狀態。而南傳對upadhi的理解,顯然是取「依靠、不依靠」的意思,因為從前後文來看,兒子啊,牛主、跟牛,這些顯然不是什麼「存在的基礎」,而是說,他擁有這些東西,而感到「有所依恃」,然後感到欣喜。所以,也許這兩個傳承或譯者本身,對這個upadhi (upadi) 的看法不太一樣,所以,就造成這樣的差異。這是第一個經,不知道這一篇大家有沒有什麼要提出來的?還是說,底下看幾經一起討論?那,我們再比對一經看看。

接下來,南傳第13經,「無有如子者」;北傳是1006經。南傳那一經,天神說:「可愛莫若子,致富莫若牛,光明莫若陽,海為最上湖」。世尊回答說:「可愛莫若己,致富莫若穀,光明莫若慧,雨為最上湖」。那北傳的,偈頌的部分,「所愛無過子 財無貴於牛 光明無過日」,是一樣的;接著「薩羅無過海」,出現一個音譯詞,「薩羅」,巴利就是sara,它不一定指湖泊,就是一個有水的地方,南傳把它翻作「湖」,北傳就音譯作「薩羅」,可是《大正藏》有一個註釋,看注,它把它對應到samudda,這個對錯了,應該對到sara才對,samudda是「海」不是「湖」。所以這一句跟南傳是一模一樣,只是它用音譯詞。接下來是,「愛無過於己 財無過於穀 光明無過慧」,也是一樣的;但「薩羅無過見」就不一樣了。南傳是「雨為最上湖」,「雨」是所有水中最大,可是北傳這裡是「湖水沒有超過『見』的」,「見」跟「雨」差很多,這是什麼原因呢?

可能就是原典在傳誦或傳抄過程出了問題。「雨」巴利是vutthi,梵語是vrsti,「見」巴利是ditthi,梵語是drsti。我們知道佛陀他最早的開示,並不是用梵文,他是用類似巴利的方言,可是不是用巴利,但是他用方言講了之後,經過結集,然後各個部派用自己的地方語言受持。有的部派是用梵文的,那勢必會把方言的本子或是方言的所傳誦的內容,轉成梵文,在轉成梵文的時候,有時候就會發生一些問題。所以,「見」大概是個錯誤,由於vrsti(雨)和drsti(見)非常接近,或者是口誦或者是抄寫,我們不知道什麼環節出錯的,但是大概可以確定是一個錯誤。為什麼呢?還有另外一個證據。

這一經,有另外一個本子,就是在《別譯雜阿含》相當的經,它怎麼翻?《雜阿含》的「薩羅無過海」,《別譯》翻成「淵中海第一」,他用「淵」來翻這個「薩羅」,「淵」就是指這個有水的地方,「淵中海第一」,算是翻得非常精準的。然後「薩羅無過見」那一句,它就翻作「雨為第一淵」,雨是淵的第一。所以,《別譯雜阿含》的譯法,它是取「雨」而不是「見」,顯然,我們可以確認,《雜阿含經》的「見」,應該是一個錯誤。所以我們通過這樣對讀,可以看到一些傳本在傳承過程的問題。

然後下一經,第14經,「剎利兩足尊,四足牡牛勝,妻中貴姓勝,子中長子勝」。北傳是一樣的,「剎利兩足尊」,底下是「『降』牛四足勝」,『降』這個字其他本子作「犎」。接著南傳作「妻中貴姓勝」,北傳作「童英為上妻」,這裡就「童英」跟「貴姓」是不一樣。「貴姓」我們上次有提過,這個「貴姓」是翻譯錯的,它是kumari,就是「童女、少女」,並沒有「貴族女性」的意思,而只是「少女」的意思,北傳翻作「童英」,這個詞沒有看過,不過,根據這樣對讀,大概就是「少女」的意思,不知道中古漢語有沒有類似的用法?

吳文璋:古代有說「『雲英』未嫁」,「童英」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蔡奇林:所以,它的意思大概是「童女」,就是未嫁的少女,這個地方北傳比較符合,那南傳的這個「貴姓」,是由轉譯日文譯文而來的,因為日文譯文將這句翻譯為「妻の中貴姓の姬勝れ」,但那是譯者揣摩出來的意思,巴利原文並沒有貴賤的含義,這貴賤是日譯者加上去的,從巴利原文看kumari只是「少女」,日譯這個「姬」字是什麼意思?

智學師:「貴族的女兒」,它是比較高貴的。

蔡奇林:所以,元亨寺漢譯沒有取這個「姬」,原文裡面kumari意思是這個,漢譯卻取「貴姓」,所以,造成了指涉的重點有一些偏移。然後,下一句是,「貴生為上子」,南傳是「子中長子勝」,所以北傳的「貴生」很難理解,這個詞原文是「pubba-ja」(寫黑板中),它是個複合詞,指「先-出生的」,那我們猜測,「貴-生」的翻法是跟隨原文的,只是這個原文,第一個詞,也許北傳的本子已經有了變化,或者是譯者的體會,或者也可能是漢譯本傳抄的錯誤,把「先」誤抄成「貴」了。無論如何,可以肯定這個「貴生」是有問題的。同樣這一句,在《別譯》裡,它就翻成「長子為最勝」,這樣我們更可以確認是「長子」沒錯。同樣的,《別譯雜阿含》,「童英為上妻」,它就翻作「童女最為勝」,大致上這邊可以確認。

然後北傳下一個頌,世尊回答:「正覺兩足尊,生馬四足勝」,然後,「順夫為賢妻,漏盡子之上」,這個就很奇怪,前三句是很符合的,第四句南傳是「孝順子最勝」,可是這邊是「漏盡子之上」,「漏盡」跟「孝順」意思差太多,搭不上調。這個有可能是,(寫黑板中),“assava”跟 “asava”是非常像的兩個詞,“assava”是「孝順、順從、乖巧」,字根是wru,wru是「聽取」的意思,加上接頭詞 “a-”,引申又有「聽從、聽話、乖巧」;然後很類似,又有一個 “a-sru”,「漏」,字根sru,是「流」的意思。所以我們猜測,這個「漏盡」“asava(kkhaya)”,可能是從“assava”這個詞的誤讀,但猜想不會只有一個「漏」,所以就補一個「盡」,成為「漏盡」,原文應該沒有這個「盡」,大概是這樣。這一經,在《別譯雜阿含》也有,這句翻作「兒子中勝孝者是」,就是兒子當中最好的是「孝順的」。所以大概可以確認,那個「漏盡」是有問題的,應該是巴利本的「孝順、順從」比較符合原本。所以照這幾經的比對,可以看到巴利這個傳統,還是保留得比較好一點,不過這只是大略比對這幾經的一個瞭解。好,不知道這邊大家有沒有什麼想法要提出來的?

施懿琳:《別譯雜阿含經》是屬於南傳還是北傳?

蔡奇林:北傳。我們的《雜阿含經》是《大正藏》編號第99經,編號100經就是這個《別譯雜阿含經》,它的內容主要是「八眾誦」或「有偈篇」的部分,所以,「諸天相應」這邊譯得很多,可以參考。

趙飛鵬:這個《別譯雜阿含》是怎麼來的?有沒有人研究過這個?

蔡奇林:我記得水野弘元有寫過文章,推測它大概是西北印度法藏部、化地部,或和他們相近的部派的傳本。它的原本大概不是梵語,也不是巴利語,可能是比較接近犍陀羅語的一種方言。失譯嘛,不知道譯者,但是很多地方譯相當不錯,就是份量不多,只有十六卷,三百六十幾經。印順法師在《原始佛教聖典的集成》也有談過,推測它可能是另外一個傳承的「小部阿含經」。

趙飛鵬:你上次也有提到,其實南傳最早曾有段時間也有傳到中國來(指《善見律毗婆沙》),會不會《別譯雜阿含》和那個傳來的也有關連,如果說他們的時代上接近的話…

蔡奇林:要了解這些底本的關連性,可以從音譯詞去比對。

趙飛鵬:翻譯上的問題?

蔡奇林:對,從音譯詞可以看出它的語言特色,它到底是犍陀羅語、巴利、還是梵文,它裡面就有一些特色是不一樣的。像《中阿含經》,它裡面有非常多譯詞有犍陀羅語的特色,好比說,(寫黑板中),像這個犍陀羅語 “cuna”,巴利是 “cunda”,在《中阿含經》,這個人名翻做「周那」,那顯然不會從 “cunda”來,所以它不會是巴利本。巴利的“nd”在犍陀羅語是“n”,所以這個詞就很可能是從犍陀羅語譯出的。就是用這樣的方法,確認底本的語言。可是,一部經裡面的語言現象常常非常複雜,它的譯詞又不是說很整齊,全面都是犍陀羅語,還是有混合,所以,也只能推測說它是與犍陀羅語相關的一種語言,但是也不敢說定,因為又有一些詞不是犍陀羅語的現象。《長阿含經》也是,《長阿含經》也是很多人說它是犍陀羅語,可是現在日本學者辛島靜志,他做得比較細,他就認為《長阿含經》原本的語言還是很複雜的東西,不能直接確認。

吳文璋:那我們今天發的這部分是《大正藏》的第二冊,上次智學法師發給我們的北傳漢譯的內容也是一樣的,印出來的也是一樣的?

吳文璋:那我們是不是進入今天的課程 ……

蔡奇林:好,那我們就看「天子相應」。我們「天子相應」選的經也不少,時間不一定夠,也許我們先從第17經往後看,如果時間夠的話,我們再往前看。

第17經以後的幾個經,是比較有特色的。請大家看97頁,第17經,就是「須梵」這一經。這一經是說須梵天子,他跟佛陀提出一個問題,他說我們的心常常會恐怖,這裡出現了「心」跟「意」,在初期佛教,心、意、識是類似的意思,他說「此心常怖畏,此意常顫慄,起時甚恐懼,不起亦恐懼」,「起時」就是有事情、或者有困難、或者有難題產生的時候,遇到困難的時候會恐懼,遇到問題的時候會恐懼;可是沒有事情、沒有問題、或者沒有困難的時候也會恐懼。他就問說,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免於這種恐懼。佛陀就回答說,有,有方法!那就是「菩提分」、「勤修行」、「制諸根」、「一切捨棄」,除了這些方法之外,佛陀說,他沒有看見其他任何辦法,可以讓眾生得到那種心靈的寧靜或者安適。

所以,這邊佛陀提出降服我們內心憂惱、或者恐懼的一些根本的法門、辦法。這些辦法,這裡似乎不是按照層次或者次第的,但在Bodhi的英譯本,它有個note,裡面就談到註釋書對這個修行方法的解析。註釋書就安立了一個修行次第。它次第大致是這樣子,「菩提分」不是最前面的,第一個步驟是「制諸根」,就是要控制諸根,就是眼、耳、鼻、舌、身、意,要去控制它,當眼、耳、鼻、舌、身、意,對應外界色、聲、香、味、觸、法的時候,要好好的管理,這是第一個步驟。第二個步驟,就是平常、日常已經有上面的基礎,接著就是「勤修行」,可以到森林,可以到樹下,比較安靜的地方修行,這裡的修行指的就是禪修。然後從這個勤修行當中,才能增長菩提分,所以「菩提分」是第三個步驟。有了菩提分之後,才能達到「一切放棄」,就是「一切捨棄」。所以它給出一個修行次第。

當中的「菩提分」,最基本的,就是所謂「七覺支」,(寫黑板中),這是成就菩提的七個重要的步驟,或七個重要的內容,它是有次第的。日常的功課是「制諸根」,所以基本上心就非常寧靜,往內收攝;然後他去樹下、或安靜的地方修習,那他就開始有所謂的念、擇法等等,觀入出息,就是觀察呼吸的進出,「念」的基本意思就是「覺照」,就是清清楚楚的觀照,觀照不一定觀照什麼東西,可能行、住、坐、臥什麼都可以,就是要「醒覺」。醒覺之後,有這樣清明的心,就可以進行「擇法」,所謂「擇法」就是,對於萬事萬物的內容,能清楚的分辨,最基本是分辨善、惡法。有這個「擇法」,也就是清楚分辨是非、善惡、該做不該做等的能力之後,就可以進行「精進」,精進的基本意思是說:斷掉該斷的,增長該增長的,就是斷惡修善。斷惡修善的基礎就是「擇法」,有擇法的能力,分辨什麼法該進行,什麼法不該進行,他才有辦法去進行精進。精進之後,他就可以得到「喜」,因為把對我們身心有所妨礙的法斷除了,然後把對我們身心有所幫助的法增長了,自然就把心理狀態調整到喜悅的狀態,沒有干擾。在這樣的基礎下,除了欣喜之外,身跟心都可以得到非常寧靜、非常「輕安」的狀態。「輕安」原來的意思是「止息」,所謂止息就是止息身體、心理的干擾,一些比較粗糙的惱亂,這些惱亂的止息,就是輕安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它就很容易進入「禪定」,禪定的基本定義就是「心一境性」,心可以專注於一境,它的前提就是要斷除「五蓋」,五種障礙心靈成長的蓋障,就是貪、瞋、昏沉睡眠、掉舉懊悔、疑,就是斷除這些。這些大概就是在「精進、喜」這個階段就逐漸斷除的,所以就很容易進入禪定。進入禪定,他就具備一些禪定的內容,就是「禪支」,有所謂的「尋、伺、喜、樂、定」。禪定,佛教要的當然不是定境,他是利用定境來做一個好的觀察、抉擇。就是至少從定的基本功用,就是讓心靜止下來,在心寧靜的情況,就有力量,就有很敏銳的洞察力可以去觀察,所以那個定本身又要不能定得太深。在觀察當中,就可以成就智慧、斷除煩惱。觀察的對象是五蘊身心,觀察的內容通常就是緣起、無常、生滅等,觀這些法的內容,他就可以對世間的根本真相,比較掌握瞭解,這時候他就可以「捨」。「捨」就是一個比較「平等」的心理狀態。因為我們平常的心不是偏於「喜歡」,就是偏於「排斥」,在兩極當中。「捨」就是透過定的力量,清楚觀察「法」的內容或本質,然後成就智慧。喜歡的東西,對他而言,不會去抓、去執取;平常我們覺得討厭的,他也不會排斥,所以他的心就屬於一個比較中庸的,離於愛、憎兩邊的「捨」的狀態。所以這裡佛陀大概提出一個次第、一個方法,可以克服我們內心的一些不歡喜、恐懼、憂惱等等。那所謂「一切放棄」,一般是說「捨棄諸行」。「諸行」常常是用五蘊來定義,也可以說是一切貪、嗔、癡等,由貪、嗔、癡所推動的一切身、語、意的「行」。這是這一經的內容。

接下來的一經,就是有一位天子拜訪世尊,向世尊問一些話。他問世尊:「你歡喜嗎?」世尊就反問他:「有得到什麼嗎?」,意思是「我無所得,何來歡喜?」天神又問:「那你悲傷嗎?」,世尊回答:「有失去什麼嗎?」,言外之意是「我無所失,何來悲傷?」然後天神又問:「那,你不喜不悲嗎?」世尊回答:「是的!」天子對世尊的回答點質疑、不太相信,然後又問:「比丘汝不悲?汝亦不歡喜?唯獨寂寞坐,不足思不著?」--就是「你真的沒有憂惱嗎?你真的不會歡喜嗎?你一個人這樣坐著,難道不會充滿不樂、苦惱?」最後一句「不足思不著」,翻得不太好,原來的意思是「難道不會充滿著不樂嗎?」聽了天神的問話,佛陀就回答:我沒有悲傷,也沒有歡喜,我在此獨坐,沒有任何的不樂、苦惱。他又問佛陀,到底怎樣達到這種境界?佛陀就說:「有悲的就有喜,有喜的就有悲」,比丘修行到最終,就會「無悲喜」。然後,天神就讚嘆他:「無悲又無喜,他已經超出對世間的貪愛,這種達到涅槃境界的婆羅門,我經過很久才終於見到」。

這一經很有意思,當中討論幾個東西,從「得失」的問題,到「悲喜」的問題,然後到「無悲喜」。從經中,似乎可以看到佛陀的邏輯:我們之所以會有「悲喜」的情緒,是因為有「得失」的心理,而比丘因為捨棄了「得失心」,所以就沒有「悲喜」。而那個得失的來源,大概可以從最後一句話「超愛世比丘」看出來,這句話意思大概是「比丘超越了對於世間的貪愛」,「愛世」其實應該是「世愛」,「對世間的貪愛」。所以這邊指出,「得失」的背後因子,就是「對於世間的貪愛」。因為我們對世間「有執著、有貪愛」,所以就「有得失」,因為「有得失」,所以就「有悲喜」。那,佛陀為什麼沒有悲喜呢?因為他對世間沒有貪愛,沒有執著;因為沒有執著,所以就沒有得失;而沒有得失,就沒有悲喜。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情況。在原始佛教的其他經典裡面,也常常討論「憂(悲)、喜、捨」等等,通常他們的方法就是,用「喜」去克服「憂(悲)」,然後再用「捨」去克服「喜」也就是說,他不是一下子就達到「沒有悲喜」,而是一步一步上去,從「憂(悲)」到「喜」再到「捨」(無悲喜)。這是這一經的內容。

然後第十九經,第十九經天子對世尊說:「生導死壽短 老導無庇護 觀死此恐懼 齎樂積功德」,意思就是「生命終究會到盡頭,壽命是很短暫的,到老年沒有什麼依靠,看到了死亡的這種恐懼,應該要努力行善,積集會帶來後世福樂的功德」。佛陀聽了就回答說:「生導死壽短 老導無庇護 觀死此恐懼 棄欲希寂靜」。前三句是一樣的,佛陀同意:生命終會走到盡頭,壽命確實短暫,到了年老就沒有依靠了。可是最後佛陀認為:看到了死亡的這種恐怖,應該要「棄欲希寂靜」。就是要棄捨世間的誘惑,尋求寂靜。

所以佛陀的回答,跟天子的想法不太一樣。天子對生、老、死等雖有所感慨,有所領悟,但是他的想法是,要做好事,然後來世就可以生到天界,享受福樂。可是在佛陀看,這樣是不夠的,這還是在輪迴當中,在悲、喜當中,所以佛陀認為,生、老、死是恐怖的,不只要「造福求得快樂」,而更要「棄欲」,達到最後的「寂靜」。這裡寂靜指的就是涅槃。這是佛陀不共世間、或出世間的一種看法,也就是要將一般世人追求「人天福樂」的想法,進一步引導到出世解脫的「究竟安樂」上。這是第十九經。

再來是26經,26經是很有意思的。有一個「赤馬天子」,他問佛陀,請看第二段那句,翻得不太好,它的意思應該是說,赤馬天子向世尊問說:「那個世界的盡頭,也就是沒有生、老、病、死,沒有滅歿、沒有轉生的地方,這樣的地方,能不能靠著行走的辦法,而知道、見到、達到呢?」他要尋求這樣的境地。佛陀告訴他說:「世界的盡頭,也就是沒有生、老、病、死,沒有滅歿、沒有轉生的地方,我不認為這個地方,可以靠著行走的辦法,而知道、見到、達到」。天子就讚嘆佛陀,他說他以前曾經有神通,他用很快的步伐,像射箭那樣快,而且每一跨步就能從東海跨到西海,可是儘管他很努力,很拼命走了一百年,還沒有走到世界的盡頭,就死掉了。這當然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他表達,他要追求這樣一個「無苦的世界」或「極樂世界」的嚮往。

「無苦的世界」或「極樂世界」是怎樣的地方?怎樣去?這件事情赤馬天子是很關切的。佛陀就告訴他:雖然不能用「行走」的方式到達,可是我也不說不到世界的盡頭,而能夠得到苦的滅盡。佛陀的意思是,要滅盡一切痛苦,確實需要到達世界的盡頭,這個是肯定的,只是方法不一樣。佛陀的方法,他說用「步行」的辦法是達不到的。佛陀就重新定義世界,所謂「世界」呢,不是外在的世間,他要在這個「一尋之身」,這個「有意識、會思考的這個身體」,去施設、去定義這個世間、這世間的集、這世間的滅、這世間滅的道跡。「世間集」就是五蘊的苦的集,「世間滅」就是苦的滅,「世間滅的道跡」就是息滅這種苦的方法,大致就是這樣。

所以經中呈現的,赤馬天子也想要解除痛苦,達到解脫,但他認為造成身心苦惱的,是因為這個世間不夠好,所以想用一個方法,跑到這個世界之外,以為到了那裡,就能遠離一切的苦惱。可是佛陀說,沒有啊!我們就是這個身心而已,我們無論跑到哪裡,其實都是帶著這個身心去;跑到另一個世界,其實所看到的,也還是我們這個身心所呈現的世界。我們不就是透過自己的六根對六境,來認識世界,來感受世界,來詮釋世界的嗎?所以我們怎麼跑,都跑不出自己的身心世界啊!所以佛陀的解決方法,不是跑到哪一個世界,而是要在這個身心世界裡面,去解決身心的問題、身心的苦,就是回到這個身心世界來。這一經大致是這樣。所以這一經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可以代表佛教或佛陀他對這個世間,或者對生命的苦樂的根源,及從哪裡下手解決的一個根本的看法。先簡單報告到這邊,因為時間剩下不多,我們先來討論好了。

林朝成:剛剛這一經第二段那句,我們手邊元亨寺翻譯得很不清楚。

蔡奇林:因為那句不太好讀,但是Bodhi就翻得很清楚。那句原文是一個關係子句,不是很好讀,所以說不定日譯本也很難理解,《大正藏》的比較清楚。

林朝成:那我們看一下《大正藏》。

蔡奇林:好,《大正藏》1307經,359頁A欄,內容大致是非常一致的。赤馬天子問世尊:「頗有能行過世界邊,至不生不老不死處不?」佛告赤馬:「無有能過世界邊,至不生不老不死處者。」接著佛陀就重新定義「世間」,就在「一尋之身」,一尋,是長度單位,大約1.83公尺,大概就是我們這個「身軀」,南傳還附帶說「有意識的、能思考的」,北傳A欄,「我今但以一尋之身,說於世界、世界集、世界滅、世界滅道跡」。佛陀就是在這個一尋之身當中,定義這個世界,所以這裡佛陀說的世界,就是這個「身心世界」。北傳就是只講到「身」,但是南傳還講到「有意識、能思考的」一尋之身,所以是一個「身心世界」,是身心的整體。所以「世間」這個詞,在經典裡面,常指「人」、或者「五蘊」、或者「身心」的意思,當然有時是指外在的世界,但經常是指「身心世界」。所以這邊就有說「何等為世間?謂五受陰。」在六入處的地方,他就用六入處來定義世間,也是類似的意思。

智學師:對不起,請問在這一經中,「世間」跟「世界」,有什麼分別?

蔡奇林:同義,只是採用不同的詞語翻譯而已,而且經常「世界」又是「苦」的代稱詞,因為世界、世界集、世界滅、世界滅道跡,它就是套用苦、苦集、苦滅、苦滅道跡的定義;然後「世界」又是「五蘊」,五蘊又是一個「苦」的代名詞,所謂「五取蘊苦」。所以「世界」雖是我們的「身心世界」,但是對於一個還沒有解脫的人,這個身心世界,在佛陀看來,就是「苦」的代名詞,所以他就在這個身心世界,定義苦的生起、苦的滅、滅苦的方法。大概就是這樣的方式。

吳文璋:所以說親近佛陀的方法,是不是說,不用這種神通,去追到另外一個不老不死的世界,藉由佛陀解脫的方法,是不是能到達一種不老、不死那樣的境界?

蔡奇林:是的,雖然不是用神通,但是到達一種不老、不死的境界是可能的。至少在南傳,我們根據文獻這樣理解是沒錯,他就是到「不受後有」,不受後有他就「無生」,他就沒有再一次的轉生,像三果的話就是「不來」,那阿羅漢當然就更沒有再轉生。所以沒有轉生,就沒有所謂的老、所謂的死等等那些。至於「沒有轉生」那是什麼境界?佛陀好像沒有特別用「存在性」的語句回答,他大概就是用「描述性」的,清涼啦、寂靜啦這一類的,我看到的似乎是這樣。反面的陳述像是煩惱的息滅,苦的息滅,貪、瞋、癡的息滅等等,比較正面的陳述就是清涼啦、寂靜啦這一類的。至於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狀態」、「生活狀態」?似乎就沒有一個具體的描述。而且所謂「十四無記」,有一個是「如來死後有無」嘛,當然那個「如來」在南傳是解釋成「眾生」,但另外也可以解釋做所謂的「解脫者」,我們一般人死後「有」、「存在」,這個比較容易理解,但比較會讓人好奇的是,解脫者死後,到底會是什麼存在方式?這是大家會去追問的,在佛陀可能就擱置了。但是不管怎麼樣,至少可以知道他沒有憂惱,清涼,但是絕對不是「不存在」。因為有一個經,叫「焰摩迦比丘經」,就是有一位叫焰摩迦的比丘,他就持一個惡邪見,他說:「據我所知,如來所說的意思好像是說:漏盡阿羅漢,身壞命終,更無所有!」就是認為,阿羅漢死了之後,就灰飛滅盡,不再存在了。很多比丘就去勸他,你不要這樣理解,這樣理解是錯的,可是他堅持說:這絕對沒錯。後來比丘們就找舍利佛就去開導他,開導他也沒有用很正面的,就問他「色是不是無常?」等等的套語,讓他瞭解到無常、無我。我們可以肯定說,他如果執持「漏盡阿羅漢,無生或不受後有,等於不存在」,那這個絕對不是佛陀的意思。但是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我也不知道。

祝平次:對不起,所以你說眾生死後「有」,就是說眾生死後一定是「有」的。為什麼眾生死後就「有」,到底跟阿羅漢有什麼不一樣?

  蔡奇林:至少以佛教的教義而言,眾生是在輪迴當中,所以我們死後,因為我們還沒有解脫,好比說,他用油燈來比喻,我們一直在加油,所以我們燈會一盞接一盞,一直延續,我們死後因為油還很多,所以燈就一直點下去。可是現在比較有問題的是阿羅漢,沒有油,那燈到底跑哪裡去了?那個油就是煩惱。

趙飛鵬:所以關鍵還是在於「輪迴」的觀念,我上次也提到,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說佛陀講的輪迴,到底是不是講生命的輪迴,在部派佛教就是在爭這個。既然你講輪迴,是不是要承認有一個「補特伽羅」,不管是不是用這個稱呼,反正就是要有一個主體。像剛剛講佛對「如來死後有無」的問題,我是覺得在他的觀念裡,他一定有一個答案,只是他認為這個答案或許超越一般的理念,講出來會引起一些後果,所以他乾脆就不講。因為所謂的後果,可能把一般人原來所堅持的一些信仰,比如當時的印度教,或一般人,他不相信有來生,佛陀如果說當初認定一個答案,沒有,或是怎樣,他認為講出來會造成一些影響,所以他處理的態度是不講,或者勸告大家把重點放在今生、當下,但是這也可能是一種推測,所以我剛剛講,關鍵應該放在輪迴到底是怎樣?

林朝成:這如果純粹從倫理學來討論,根本不需要輪迴的概念,否則人類討論倫理學就沒有意義。就是說,就倫理學本身來講就不需要輪迴的概念,所有的倫理學,包括中國、西洋的,都沒有預設任何輪迴的概念。

趙飛鵬:像南傳泰國佛使比丘,香光寺前幾年出了幾本佛使比丘的書,他的觀點比較激烈,差很多,他不認為有輪迴,他否定覺音論師的看法,他認為他是說錯的。佛使比丘的觀念是如果你要進入輪迴的話,他把輪迴的觀念拉到當下,一個念頭的生起,滅了,下一個念頭再生起,他認為這樣比較接近佛陀的看法,這是他的一個看法。

祝平次:剛剛提到七覺支,但七覺支聽起來好像是很個人的,自利的,是自己內心的一些操作,那我們怎樣利用它來互相幫助,或來改善這個社會?

蔡奇林:七覺支是佛陀整個教法裡非常重要的一個法門,就是達到覺悟的方法。當然,它是屬於內修的東西,怎麼樣讓它發揮幫助眾生的效用?可能可以從幾方面思考。首先,我們知道「心」是所有行為的主導者,是整個社會、或這個世界的主導者。所以一方面,如果我們自己修行七覺支,逐漸淨化自心,那我們就能減少自己的煩惱、也比較不會傷害別人,同時對外界的傷害就比較有免疫力,比較能體諒別人,這樣就能減少很多人我之間、以及社會的紛擾。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能推廣這種法門或方法,就像佛陀自己受用獲益之後,將它教給當時的印度人民、印度社會,那麼,當越多人能得到具體有效的方法,去降服自己的苦惱,提昇內心清淨及喜悅的指數,當然社會就會越加祥和。

祝平次:這裡可以討論到佛教與社會學的問題。就是說知道七覺支本身,與弘傳這個法門之間的關係。七覺支裡面並沒有預設說要如何弘傳這個法門,所以說在宗教理論上,一個內修法門和他對社會的普遍關心,就是說他的慈悲道理,佛陀是從哪一個方面去立論、去聯繫這個環節的?

蔡奇林:這是很有意思的問題,也許我們可以從幾方面思考。一方面,佛法有非常多的法門,七覺支只是其中一個法門,它也許沒有辦法涵蓋到佛教的一切,我們只能說它是佛教的修行操作當中之一,對全體佛教而言,它自然只是一部份,如果只是侷限在這樣一個法門,可能有所偏,所以原始佛教其實還有另外的一些法門,例如四攝,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就是一些跟大眾人際互動比較相關的法門,這也是後來大乘特別再提出來強調的。不過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把七覺支的步驟,只當作是一些原則,那麼我們就可以在這些原則下,去充實調整這個法門,例如在七覺支的某一些覺支裡面,好比說「念、擇法、精進」,把「四攝」那一些法放進去,作為觀察的要點,這樣它原本是傾向自我調伏煩惱的修行,就可以拿來當作慈悲法門、或社會關懷的一些前行。

祝平次:那在《阿含經》跟《雜阿含經》大概會不會有一個,我的意思是說,它有沒有比較正面的,比如說像你剛剛提出來的大乘法門,這個就很明顯,由這個可以建立起來佛教的社會關懷或怎麼樣。

蔡奇林:對,是有的,而且當然是很多。但是一般而言,在初期佛教,這些東西似乎被看作比較低層次的。因為我們在經典裡面常常可以看到,好比說,有一位比丘叫二十億耳,很擅於彈琴,他家裡很有錢,他後來出家修行,修行過程他一直沒有得到成就,就很灰心。他想說,我修行這麼辛苦,那修行內容主要還是「四念處」、「七覺支」等,可是他突不破,他就想,我乾脆回家去,我家裡那麼有錢,我只要多做布施,多做好事,那我來生自然可以生天啦等等。所以從這個經來看,至少在初期佛教看起來,高層次的出世間法門進行不了,退而求其次,才去修世間一般的善行。從這一經來看,好像是這樣子;當然從大乘的角度,也許不是這樣子,也許是不同法門需要互相搭配,不一定是高低的問題。

釋智學:還是我們可以區分為,就是說,在家眾有在家眾的修行法門,比如說,他要回家去過自己的生活,佛的弟子本來就是分成在家、出家,在家有六念、十念等修行法門,是不是也可以解釋成有兩種不同的體系。

蔡奇林:對呀,是兩種不同的體系,但是很顯然,在初期佛教裡一般來說,出家的修行層次經常是被認為高於在家的。

吳文璋:剛剛談到修行七覺支跟關懷社會的問題,一個修行人,自覺,然後解脫了,又不斷去傳教,這個動力從哪裡來的?

蔡奇林:這個動力,在佛陀本身,也許就是「同情心」、「同理心」或「感同身受」。他曾說他過去未解脫時,同樣嚐盡了生、老、病、死種種痛苦,因此解脫之後,自然很能體會眾生所受的各種身心的煎熬痛苦。所以他從覺悟解脫之後,不但自己一直教導眾生,也一直鼓勵弟子,要去教導眾生,幫助眾生。好比說大迦葉,他就很不喜歡說法,但是他們比丘是要輪流對比丘尼說法的,有時候輪到某一個人,他不想去說,然後佛陀就開始責備他,誰誰誰,聽說你不願意說法,你應該像我,他就說,我都會對比丘尼說法,那麼你們也應該這樣子。所以佛陀他覺悟,然後他也一直教導弟子,要他們負起一些責任。雖然每個弟子的性情都不太一樣,但是至少這一些,在佛陀、在他的教導、或者他的行為裡面,是很自然的。就是說,他一直有那種福利人天、利益人天這樣的思維模式在裡面。這些東西也一直在經典裡面,例如經典說,佛陀為什麼出生在世間?是為了眾多人的利益。大概是這樣。

趙飛鵬:我是覺得說,也許佛陀應該並沒有一定要去推廣佛教的一個想法,佛陀跟任何人的互動是很自然的,所以他走在任何地方碰到任何人,他都跟他互動,所以他只是把他所知道的分享出來。他可能並不是說我現在要去創個教,它叫做佛教,所以我才出來走。他是很自然的,只是後來因為受到佛陀渡化的人太多了,慢慢就形成,大家就自動組織起來了,為了這個團體作一些事情,所以慢慢會形成起來,所以它是長時間的。我是覺得說就是像剛剛平次問到的,就是慈悲的問題,對於一個開悟者來講,其實本來沒有慈悲的問題,他只是看到眼前的事情,然後去做一個互動,或者是把他所知道的說出來做分享。那他可能也不是說要去幫助什麼人,就像我們看到有個人方向不太對,我們會提醒他這樣可能不太對,可是我們其實也不是存心說我是要救他,告訴他說可能這樣比較好,在最原始的時候很自然的一種互動狀態。那如果今天沒有碰到任何人,他就自己在那邊修行,他也沒有刻意地說:「那我今天要不要去傳教?」,都沒有這樣,他就是很自然的。

蔡奇林:嗯,沒有業績壓力呀!

趙飛鵬:對對,沒有業績壓力!

林朝成:不過在宗教史上不會這樣看,這不是那麼簡單,在南傳裡面,談到佛陀在解脫以後,他想說那要怎麼辦,後來有梵天勸請等等,如果你從宗教的角度來講,可能不是那麼簡單。

趙飛鵬:從後來的發展當然差異很大。我剛剛講的是最原始的狀況,因為我們如果要回到原始佛教的建立來看問題,我們要瞭解佛陀他究竟,第一個就是他證悟的內容,第二個就是他如何去和別人分享他證悟的內容,產生的結果是什麼?這是在我們學習佛教的過程中比較重要的關鍵。那朝成剛剛講的後來變成一個宗教團體在發展,那可能又是另外一種狀況。

林朝成:如果就佛陀來講,他展開正式的宗教活動其實非常早,就是說我們現在討論,他有沒有這樣的必然性?成佛是不是要有教化?教化跟他所謂的成佛有沒有必然的關係?但是你如果從宗教史上來看,一個宗教師或創教師在他一生的教化中,也就是說從開悟解脫之後,那個傳教活動就一直在進行。比起其他的宗教,包括耶穌都不是這樣子,因為佛陀基本上不像舊約那樣,他們是有先知,他們是這個傳統專門作這樣的事,佛陀是自己一個人的,那個宗教傳統的展開,如果同時這樣來看,沒有什麼斷然,就是解脫之後他就找上幾個跟他一起修的跟他傳教,然後他的成立發展蠻快的,兩個城市之間的發展算還蠻快的……。

某老師:假如出家整個的生活,達到最理想的境界,可是對社會幫助還是很有限;如果利用一般的佛教徒,讓他們每件事都按照出家人的原則,在現實生活上實踐,來擔負出家人的責任,就比出家人的效果來得大。……

林朝成:問題是,那個時代修行者本來就比一般人的地位高,這不是利用不利用的問題。在印度的傳統,不管是不是婆羅門,修行眾本來就比一般人高,很多自己去修行的,他的地位在社會上還是比較高,這到中國就很不一樣,所以我們不能用中國的角度來看。譬如說,在中國乞食是很低賤的人做的事,乞丐做的事,但在印度的傳統裡修行者才可以去乞食,在中國乞食的風氣在社會中不被允許,就變成自己要有經濟基礎。如果按照印度那一套到處去托缽,基本上你的社會地位就不被尊重。在印度不一樣,現在在泰國還是保留,乞食的生活還是很尊貴的。

施懿琳:我現在有一個想法,我們今天岔出去談很多外圍的東西,對我們不熟悉原始佛教的朋友可能有點陌生,我們是不是點到為止。事實上讀這些經文是很有趣的,我們一般人比較常接觸的是大乘佛教,經過今天的討論,我們發現原始佛教有些特色和大乘佛教的觀念不太一樣。到了中國才產生的特色,與原始佛教不同,這些透過英文可以進一步瞭解。所以我們在時間很有限的情況之下,能夠藉由讀經,來進行大乘佛法跟原始佛教教義的比較,這是第一個。第二個是,原始佛教的教義跟外道的差別,因為我看這裡有個很有趣的赤馬天子,他說他以前是外道仙人,在今天你印給我們的資料,有一句話是南傳沒有的,他說「得神通,離諸愛欲」。我這裡有一個疑問,他所謂外道的「離諸愛欲」跟剛剛我們講的修行最後的步驟「捨」,這中間有什麼樣的不同?是不是可以就這兩者做一個比較?

蔡奇林:經文裡面並沒有交代赤馬天子以前的修行方法,所以我也只能就一般情況作個推想。我是把「離諸愛欲」當作他得神通的一個方法,因為要成就神通要透過定,而要得定就要「離諸愛欲」。我們前面有提到禪定的一些基本條件,要降服貪、瞋、昏沈睡眠等蓋障,所以「愛欲」也是其中很重要的。所以要修定,就要「離諸愛欲」。現在的問題是,「離諸愛欲」是修定的過程、方法,可是透過這個方法,要達到什麼目標?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可能赤馬天子他要的目標,就是得到神通,因為得到神通他就可以跑到世界外面,外太空或哪裡,他的觀念是:身心安樂的境界,是在那個地方。可是佛陀的觀念不是這樣,佛陀一樣「離諸愛欲」,可是「離諸愛欲」的目的不是要「神通」,不是要得「定」,或者說不只是要得「定」,而得「定」的目的不是要得到「神通」,也不是要到另一個地方,比如說極樂世界還是哪裡,而是把「定」作為內心觀察的基礎功夫。因為心散亂時,理智不能很清明,不能看透事情背後的真相,那我們被假相所迷惑,會有很多跟世間背後的「法則」不符合、不相應的行為,這就會造成身心的惱苦。所以需要「定」,是為了讓心增強力量,再則更加清明,在這樣的基礎下,去開發「慧」,透過智慧的力量,去解決心裡的問題。所以「離諸愛欲」是彼此相同或類似的過程,可是一樣是修「定」,一個是要得「神通」,佛教則是要開發「智慧」,這是佛教跟赤馬或外道的不同。

林朝成:從七覺支的角度,人在有苦、樂的時候,心都會動搖,就不是平等心,神通是不是也是一個狀態?你要一直在那個狀態才能得到神通,如果按照七覺支是不是不太可能有神通?

吳文璋:應該不是這樣,因為進入涅槃之後,就算不要神通,也會自然有神通,到更高的境界,神通力量更強,這是一種自然產生的能力。

林朝成:神通是一種特別的能力,它不是說你修到四禪八定後就自然會有神通。經典所講的是這樣子。

吳文璋:修到了四禪八定本身真的就會有神通。

林朝成:佛教裡面又沒有那種技術,會有神通是少部分人。那個阿羅漢,很多人都沒有神通,可是他們也到四禪八定,有的是沒有到四禪八定,有的慧解脫,那「近分定」就可以了,不一定要到初禪,即使四禪八定也不一定會有神通。我不知道這個是怎樣的方式。

翁文嫻:我們可以回到經文本身,「赤馬天子」這一篇等於是兩種不同的想法,赤馬天子就一直去到世界的邊界,最後就死掉了,這裡講的我還是不很清楚他的意義,他說「達世界邊極,終以成梵行」,還是說…

蔡奇林:是北傳還是南傳?

翁文嫻:南傳。這裡的「達世界邊極」是正面的?是世尊對天子講這個話?還是勸赤馬說不是這個意思?

蔡奇林:應該是正面的。

翁文嫻:我們必須「到達世界的邊極」,赤馬的努力是對的?

蔡奇林:世尊同意要「達到世界的邊極」,可是世尊的「世界」跟赤馬的「世界」是不同的世界。

翁文嫻:但在這裡看不出來呀!

蔡奇林:對呀!

翁文嫻:為什麼這裡會有這種說法?

蔡奇林:因為世尊在前面,南傳第九段,他有重新定義世界,說「於此一尋之有想有意之身體上」,他是要在這個地方去施設、去定義世界。這個地方翻譯得不是很清楚。原文是,佛陀說:我同意要到世界的邊際、盡頭,才能滅盡苦,這我同意,可是,我所謂的世界不是外在的世界,而是我們這個一尋之身的「身心世界」。

翁文嫻:如何在內在到達世界的邊極?如何到?因為赤馬本身有一個程序,神通啦、速度啦,那我們自己本身,在內在的世界如何到達世界的邊極?那如何寂滅?

蔡奇林:我們就照經文來看啦,佛陀就說:他在一尋之身定義世界、世界集、世界滅、世界滅道跡。這裡他就舉出了世界滅的「道跡」,「世界滅」的意思就是到達世界的邊際、盡頭,他舉出有到達世界滅的「道跡」或方法,這個方法他這裡沒有說,但是方法就是「八聖道」。

祝平次:就是在北傳,已經加進去了。

蔡奇林:北傳就加進去了,就是「正見、正志、……」,八聖道。道跡就是方法,怎麼走到世界滅或世界盡頭的方法,它就是八聖道。八聖道只是舉最典型的一個,其實,佛陀他教導的方法或道品,總括有三十七道品,剛才「七覺支」也是其中的方法之一,或者「四念處」也是方法之一,或者「五根」、「五力」等等都是,就是修行的法門。他只是重新定義這個世界,然後又回到他整個法門上來。

祝平次:我這裡有個問題,經文好像點到為止,告訴你什麼不是,可是沒有告訴你什麼是,不曉得這是不是《阿含經》的特色?還是分開的,放在別的部分來講?

蔡奇林:因為佛陀隨機而說,所以不是先整理過,或者有一個課程或教本,內容充實得很豐富。他是隨機,隨機就是說:有一些法、有一些法門其實他經常在講,大家已經耳熟能詳,他只要點一下說,這是「八聖道」,大家就很清楚那個內容。因為他講四十幾年,所以很多東西他就不一定會重複,所以後來的人讀經,就需要前前後後去參考相關經典,互相補充。

翁文嫻:引言部分的類型,我覺得赤馬天子講得很形象的,佛陀回答的話比較枯乾,因為我們讀得很抽象,譬如「八聖道」是很抽象的東西,為什麼人家問他問題,描述自己的經歷反而很形象,讓我們很容易就跟著赤馬天子,很難跟著佛陀的行為?

蔡奇林:這是初讀的時候,很容易會遇到的問題。因為佛陀或佛法要處理的主要是「心」的問題,「心」本來就不是看得到、摸得到的,因為他所謂的「解脫」其實是「心」的境界,或者說心理的問題,這個就是佛法本質上是這樣。所以,他再怎麼處理,怎麼調整,都在這個心上面,這個心本來就是摸不到的,所以相對而言,不能像外在世界那樣具像。除非透過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的互動,或身語意三業,身體上不要殺生、不要偷盜,言語不要講妄語,這個就比較具體。但是這個外在的行為,佛陀他認為,推動這個外在行為的根本還是在「意」或「心」,所以他會講像「七覺支」的方法,就是要調整「意」的部分。「意」的改變,才會改變「身」、「語」這些部分。所以可能根本的問題就是因為處理「心」的問題,「心」本來就是比較不形象的,比較需要透過內省的方法才能體會,才能掌握。不過在《阿含經》的其他部分,對於修心也有很多譬喻,正好我們這邊沒有選到,其實它的譬喻也是很形象、很豐富的。

蔡奇林:那我們今天就討論到這邊。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