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珈球的啓示

如何運用腦神經研究令到學琴更愉快有效

文:熊韋皓

繪圖朱訢彤

這篇文章旨在分享筆者在學習鋼琴以及鋼琴教學的自身經歷,希望可以幫助其他老師應對一些比較困難的課堂,比如是遇上學生沒精打采、不善思考、過於活潑、慣常作對等等的情況。另外,文章或許也可以幫助家長和學生去了解鋼琴課內的心理與生理變化以及這些行為的形成。如果老師、家長與學生三方面都可以互相透過理解而達至諒解,我們就有機會去重塑一個健康的學習環境,讓大家都不用困在痛苦的循環裏。

「學琴不是這樣的嗎?」

關於鋼琴教學的難處,筆者已經思考良久,但早前無意中看到了自己小時候學琴的影片,感慨極深,於是決意把思緒組織一下而寫下來。那段影片紀錄了我準備考八級時的半節課堂,如果給大家看的話,應該都不會相信這個孩子長大後會成為專業鋼琴家,因為那個孩子的音階彈起上來結結巴巴的很辛苦(最終在考試裏,筆者的音階部分是不及格的);但更甚的是,整個三十分鐘的影片都充滿挫敗感,老師雖然循循善誘,但可以感受到她是不滿的,然後亦可以感受到那個孩子的無助及委屈,沮喪的程度令到已經成人的筆者還是想一邊看一邊要縮到宇宙的某個暗黑角落去。但這只是筆者從旁觀角度所得的感覺;委實我不記得自己在那個時候有沒有這個感覺,總之整個考級的過程令到我僅以及格的分數通過考試之後就放棄了學琴。

看影片時那委屈和無助的感覺把我刺得很痛,令筆者反思自己在教學的過程也曾經令到學生感到無助以及各種的不安。就算是現在有了這個警覺性,卻仍然會掉入舊有的模式去偵測學生的弊病,然後找方法去讓他改正,完全忘記了顧及學生的感受,結果是學生不願意去改,又或是溝通時搭不上學生的頻道而令到他們感到迷失。歸根究柢,是筆者太過執著於糾正學生的錯處,每次聽到有錯弊便條件反射地要找解決方法。那麼讀者可能會問:學琴不正是這樣的嗎?不改正錯處的話,上課是學甚麼呢?筆者在這些問題裏掙扎了幾年,終於找到了一些啟發。

我們對才智的定義太狹窄

十七年前,有一位羅便臣爵士為TED講了一場講座名為「學校在扼殺創意嗎?」(連結)。這個講座在TED的網頁已經有七千六百萬的觀看次數,而在YouTube 則有二千三百萬,加起來就差不多是一億。筆者是最近才觸及這場講座,但他所說的論點在十七年後的今天還是成立的。我們的教育制度偏重於學術成績,令到我們有一個錯覺以為人類的智商只能以運算的速度、記憶的穩健、寫作的技巧、邏輯的無瑕等等學術能力來衡量。試想一下,在這個教育制度裏能夠攀升到頂點的會是怎麼樣的人?答案是大學教授。但大學教授只不過是世界上的一類人,一類很可愛、「會視身體為交通工具,唯一用途是承載著腦袋去開學術會議」的人,不能把他們的需要當成所有人類的需要。同樣地,我們學琴的傳統似乎建基於培訓能夠贏出國際鋼琴大賽的鋼琴家,但那種彈琴的模式也不應該被視為是彈琴的唯一標準。由於我們的教育制度要篩選出能夠進入大學的人才,從幼稚園到高中的成長過程中我們會將注意力逐漸從四肢轉移到頭顱,然後再進一步偏往左腦的邏輯思考,忽略了右腦的情感發展,令我們沒有充分機會認識自己的情緒、自己的身體。當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大家都是充滿好奇和創意的。隨著我們成長要做功課要考試、考學校,我們開始被灌輸凡事都要做「對」,做不對便不及格;於是我們的創意開始被打入冷宮,因為要創作的話就先要容許我們出錯。社會不斷地評估我們有多聰明、有多創新,但實質上是把我們困在一些對聰明、創新的狹窄標準。我們真正應該探討的是:我們是怎樣聰明、怎樣創新。以下這段影片展示了一個智力題:參加者要嘗試將管內的花生弄出來,影片中的大人小孩都失敗了,但猩猩卻有辦法做到。這代表那頭猩猩的智商比那些人高嗎?不是,因為那頭猩猩絕對做不了人類的智商測試;但既然一頭猩猩的智力都有可以讓我們佩服的地方,我們會不會一直在浪費自己在考試上所用不著的智力呢?

芬蘭有一位得獎的教師叫斯尼瑪奇(Jukka Sinnemäki),他的教室是很有趣的(連結),而他有一句座右銘:「要看見學生隱藏的部分」。 斯尼瑪奇曾經在一間學校當校長,當時有位學生即將畢業,帶著一幅油畫走進校長室說:「校長,我很遺憾這些年來都為學校添麻煩,離別之際我希望可以最少留下一個正面的回憶,所以這幅畫是送給學校的。」「哇!這麼美麗的畫作!我怎麼不知道你是這麼出色的畫家?你是怎麼學成的呢?」「我只看了一個九分鐘的YouTube 教學影片。」


試想一下,就算有斯尼瑪奇這種開明的校長領導下,一間學校仍然可以有學生因為成績或品行問題,一年又一年的受煎熬,差點就埋沒了畫畫的潛質。我們的世界有兩大趨勢:一是氣候變化的問題日益嚴峻並將會加劇資源的短缺,令我們更加需要吸納更廣闊的智慧去尋找出路;二是人工智能的發展,令我們越來越不需要背誦知識。所以,我們要切法守護孩子的好奇心和創意,避免他們的天賦被社會壓力和教育制度壓抑。


我們在學生身上看見甚麼?

筆者回顧那段小時候的學琴錄像時,有一個小小的細節令我驚訝:當老師指出我要把握時間練習音階的時候,我沒有理會她,反而自己在琴上試著彈佛瑞的E小調賦格曲。那首賦格曲雖然是考試書裡面的其中一首,但它不是老師給我選取的考試曲,所以沒有正式學過。然而我對那首樂曲的印象一直都十分深刻,可以清楚記得當時是極之喜歡它的,就算只能彈到開頭的兩三行,已經會令我很滿足;在我記憶中我只是會在練琴時彈它幾下,沒想到在課堂裡也會忍不住去彈。看著這個細節令筆者了解到,原來自己從那個時候已經迷上了賦格曲這類音樂;但相信小時候的我亦也知道從老師或媽媽的角度看見的,只是不禮貌、不專心、不自制,於是一直都沒有跟老師說我喜歡那首樂曲、想學那首樂曲(其實筆者有點懷疑那個孩子可能不知道甚麼叫喜歡,只知道那賦格曲的主題在腦袋裡揮之不去,極需要把它彈出來)。我之後要再等四年才有機會學第一首的賦格曲。


作為老師,當我們帶著自己的掛慮去上課,會令我們更加難去看見學生隱藏的部分。作為負責任的老師,我們固然會為每堂課定下目標,並盡最大努力去讓學生學到我們想他們學的東西,但我們也要同時注意有否潛意識地將自己的某些理想投射了在學生身上,變相令我們忽視了他們本身的存在。尤其是有考試、比賽或表演的壓力時,我們會特別容易將學生的不合作、不專心理解為無心向學,因為在那些時候我們非常需要他們的配合,以趕及在時限之前把樂曲練好;但時限死線會令我們看不見學生的情緒需要。以筆者小時候的課堂為例,那個時候我對老師的話充耳不聞,不是因為我不想認真準備考試,而是那些三度六度的小調音階令我很混亂,難以協調;彈得斷斷續續的已經令我感到十分難受,在那個情況下我當然聽不到老師教導的說話,因為那些話都是在指出我的錯處,只會令我更加難受;而會令我感到舒緩一點的,正是那首賦格曲所給我的遐想。我並不怪我的老師;正如上面所說,一個負責任的老師當然會為學生的進度擔憂,而且她也在嘗試找一個有效的方法去與我溝通。我對賦格曲的興趣在那時候不被看見,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在那個年代的社會風氣下,大人都不會去細想原來小孩的不合作行是源自於內心的掙扎。這篇文章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讓我們多一點了解孩子和自己的情緒變化,讓我們有更多的選擇去應對孩子的行為。


有關腦神經研究的發展

筆者這些年來都不斷為琴室添置一些有機會能夠幫助學琴的工具(任何玩具都可以是工具),但最明顯的轉捩點來自兩個瑜珈球;因為坐在瑜珈球上彈琴,標誌著我們不再跟從舊有的乖乖坐定專心聽話學琴模式。最近關於腦神經的研究提到,如果我們學習的時候結合著身體的動作,會比起靜止的學習方式更有效。這不僅應用在學習上,平常做事也是:試想一下,如果你要在課室裡面講課,是一直坐在椅子上還是站起來四處走會令你更加醒覺?不過,彈琴始終是坐著的活動,大部分情況下不能一邊彈一邊四處走,但我們可以借瑜珈球的靈活性為彈琴帶來多一點的動感。另外,關於坐這個題目,我們都知道坐得端正的時候,神智是比較清醒的,而當坐姿彎彎曲曲的時候,會覺得做事提不起勁。這是有科學根據的,但它的因果關係可能比我們想像中複雜,且看以下的闡述。

(大腦圖案由Nithinan Tatah創作,在2024年5月23日於The Noun Project 下載:https://thenounproject.com/icon/brain-2452319/)


人的天性是要讓自己感到安全

我們的神經系統裡面有一環叫作「自主神經系統 autonomic nervous system」(YouTube 影片介紹),負責調節我們的心跳、消化、荷爾蒙分泌、以及肌肉張力(muscle tone)。自主神經系統另外分成三部分,它們分別是:腹側分支的迷走神經(ventral vagal pathway)、背側分支的迷走神經(dorsal vagal pathway)、交感神經(sympathetic nervous system) 。當腹側分支的迷走神經變得活躍時,我們會進入社交互動的狀態,這時候我們的坐姿會是最適中的;當交感神經活躍時,我們心跳會加快,準備提高身體的運動量,這會讓我們的背變得筆直、肌肉崩緊;當背側分支的迷走神經活躍時,我們會進入節能狀態,變得靜止,這有利於消化和復原,並會令我們肌肉放鬆,彎著背地坐。換句話說,自主神經系統的功能是讓我們有適當的能源去做我們當下需要做的事情;然而,這個過程是由神經系統自主控制的,不涉及任何思考。那麼,自主神經系統是以甚麼基準去判斷我們當下所需要的精神狀態呢?答案是安全感;動物的進化都是以生存作為最基本目標,正因為這是生物最基本的機能,所以它與思考是無關的。我們的身體無時無刻都在透過我們的感官去偵測環境的危險,如果偵測到威脅的話(或可想成黃色警示),交感神經就會活躍起來,讓我們隨時可以保護自己或者逃跑。但如果身體覺得沒有勝算能夠靠肢體去對抗那個威脅的話(紅色警示),身體就會採用從爬行動物遺傳下來的保護方式:躺平裝死,也就是背側分支迷走神經的極端運用。只有身體覺得安全的時候,腹側分支的迷走神經才能壓制其他兩個神經系統,令我們放下保護罩,在綠色區域與人真誠的溝通;在腹側分支迷走神經的主導下,其他兩個神經系統的運用也可以為我們帶來自在,例如是玩耍或休息。


這裡的重點是:我們不能靠思考去直接讓某一環的自主神經系統活躍起來。這是身體實實在在的安全感,任何的思想都不能取代身體的感受、亦不會改變身體的感受。所以,當孩子坐姿不好的時候,不是因為他的思想部分不好學,而是因為他的身體感到了某種危機,刺激了他的背側分支迷走神經,令身體進入了躺平或者節能模式。這類身體語言的閱讀,我們對著嬰兒與動物時就會自動做的,因為那是與他們溝通的唯一方法。但我們似乎從孩子兩三歲開始說話的時候,就開始將他們理性思考、語文思考認定為我們溝通的唯一對象,因為現代社會建基於理性思考和語文能力。這可能是個假像:我們始終是生物,無時無刻都受生存的意志所牽引,當我們身體偵測到危險而進入了交感神經或背側分支迷走神經,就算那是成人,他的行為也都會變得不可理喻。


學琴有甚麼危險?

甚麼「安全」與「危險」云云,讀者可能會覺得離奇;好地地坐在椅子上,又不是有強盜來打劫,為甚麼會覺得危險?確實,我們日常生活很少會遇上這一類的生命危險。但人類是群體動物,而群體生活裡面,其中一樣會令身體感到危險的是族人的排斥。這危機感從小朋友的角度看是更加顯著,因為孩子未完全有自理能力,如果被逐出家門的話就沒法生存。孩子們知道自己的生存依賴大人的照顧,於是他們會對大人的身體語言十分留意,一直偵測著父母或其他照顧者對自己有沒有絲毫厭惡的感覺。

頭顱圖案由Sergey Demushkin創作,在2024年5月23日於The Noun Project 下載:https://thenounproject.com/icon/head-188874/


以筆者學琴的片段為例,小時候的我因為未能把音階彈好,已經感覺到老師的不滿,然後聯想到自己可能有缺憾、可能不值得父母的疼愛、不值得家人的照顧,這些危險的警號都開始鳴叫,身體開始慌張;當時筆者的神經系統應該是偏重於黃色警示的交感神經,讓筆者試圖離開這個難受的情境,方法就是在鋼琴彈其他的東西去掩蓋對老師訓話的恐懼。但這些都是筆者在事發幾十年後所推測的,既不是當時理性的思考過程,也不是甚麼實在的記憶;而且這些行為都是不合邏輯的,因為不聽老師的話而繼續在琴上彈無關的東西只會令老師更加不滿。但這正是我們容易誤會的地方:我們下意識地覺得孩子的行為都是深思熟慮的,覺得他們必定知道不聽老師說話的後果,既然知道後果還要繼續做,不就代表他們是蓄意作對嗎?這個誤會的起因,是我們有錯覺以為人能夠無時無刻都運用理性思考;理性思考、未來計畫等上乘大腦功能在警示燈號亮起之後就已經被關掉。在這些情況下,身體所需要的是當下的舒服;所有的行為在身體追求安全感的層面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


回想之下,那時候筆者雖然聽不到老師的話,老師和媽媽卻沒有加大力度去斥責我不專心,其實那是需要感恩的;當一個人的神經系統已經進入了黃色警示的交感神經,而周邊的危險信號仍然繼續增加的話,那就很有可能會把神經系統推進紅色警示的背側分支迷走神經,埋沒意志而躺平。



紅色警示與躺平

如果孩子的神經系統進入了紅色警示,他在行為上可能會更合作,因為背側分支迷走神經的極端運用是令我們的身體與腦袋離線,讓身體的各種驚恐感覺或痛楚感覺不會完全進入我們的意識。但既然腦袋與身體離了線,剩下的就只是軀體的空殼;人在那個狀態下只能遵從簡單的指令,要他彈大聲他就彈大聲,要他彈細聲他就彈細聲,但要他思考的話或者自己做決定就不能了。這不是因為他腦筋不靈活,也不是因為他沒有主見,而是神經系統選擇躺平的時候令到腦袋離線;這個現象的學術名稱是「解離狀態」(dissociation),即意識已經不再場。

人/機械人圖案由Cahya Kurniawan創作,在2024年5月23日於The Noun Project 下載:https://thenounproject.com/icon/human-robot-6878626/


身體與神經系統都有它們的智慧。對它們來說,彈琴有沒有思考、有沒有創意,這些都是無關痛癢的,最緊要是生存;進入空殼模式最少不會被看成頑皮和討厭。到這孩子成年或者考過八級,沒有人再下指示要他彈琴,他可能就以後不會再碰鋼琴。



安全的學琴環境

我們都知道社會有壓力要孩子學琴考級,但在迎合社會之餘我們都希望孩子會喜歡音樂,能夠在音樂裡找到快樂。這中間的關鍵是在學琴練琴的時候建立安全感。一同玩耍是最快最有效去建立安全感的方法,所以筆者的琴房有兩個瑜伽球,如此一來,老師就可以與學生一起在瑜伽球上一邊彈跳一邊彈琴,或者是一邊搖一邊彈,讓兩人的神經系統同步地放下戒心。腦神經的研究顯示,愉快的學習會令到記憶更加牢固和長久;這個智慧相信有很多老師都已經體會到的,而坊間也有很多與學琴有關的遊戲,但考試的壓力會令我們忘記了這一點。

圖片來源:個人收藏



培育不屈的性格

也許我們會覺得,在音樂裡找到快樂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培育一個能夠克服困難的孩子。如果我們甚麼都遷就著孩子的安全感,日後他走進現實的社會還能夠生存嗎?確實,筆者對這個問題也感到疑惑。根據研究,要正面地承受、克服挫敗所需的是自我調節的能力(self-regulation),而這能力的關鍵是:一是大腦本身的完善發展(一般來說女性是要到25歲才完成大腦的成長,男性則要到30歲,孩子鬧情緒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在於他們的大腦還沒有完善的神經系統去讓他們有效地調節自己的情緒),二是在大腦成熟之前借其他人的幫助達成共同調節(co-regulation)。自我調節是把共同調節內裏化、是借助固有的經驗在腦袋裏回憶並重塑別人跟自己一同調節的過程。至於調節的對象,基本上是我們的自主神經系統。之前雖然提到自主神經系統的運作不涉及思考,不過我們仍然有辦法去主動地影響它的。


試想一下,當一個嬰兒哭的時候,媽媽會走過去抱他,去了解他不安的原因並同情他、哄他,然後嬰兒就會定下來;這就是共同調節。嬰兒哭是因為某種原因令到精神受壓(肚子餓、想睡覺、尿片濕了),刺激了黃色警示的交感神經;如果媽媽走過來時是處於綠色區域的,兩人的神經系統相遇之下,媽媽的綠色狀態可以把嬰兒從黃色警示回落到綠色區。相反,如果媽媽那天本身壓力很大,自己都處於黃色警示的話,那就較難把嬰兒帶回綠色區域。我們的身體需要覺得安全才會從黃色或紅色警示轉到綠色區域。當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可以有人陪伴他一直去練習從警示區域裡調節回安全區域,他的神經系統就會變得靈活,並可以更容易地自我調節。但如果孩子缺乏這個經驗,他日後就會容易長時間停留在黃色警示裡,性格變得焦慮,或者是長時間停留在紅色警示裡並變得抑鬱。所以根據這些腦神經的研究,要培育一個能夠靈活應對世事的孩子,我們大人就需要多一些跟孩子共同調節,而當中的關鍵是大人本身要處於綠色狀態。


大人要處於綠色狀態的話,先決條件是我們要意識到自己當下在甚麼狀態。簡單來說,當我們在黃色警示的時候,呼吸會比較急促,心跳會加快,肌肉會繃緊,尤其是下顎與四肢,並且容易著怒;當我們在紅色警示的時候,則會覺得身體軟軟的,缺乏支撐;如果我們在綠色區域,會比較容易感受到別人的情緒,產生同理心,令對方感受到被看見、被理解,從而幫助他回到綠色區。


如果我們發覺自己在警示區域的話,雖然不能直接靠思想去讓神經系統回到綠色區,但仍可以借一些簡單的技巧去幫助神經系統作出轉變,例如是把呼吸放慢(呼氣的時間要比吸氣長)、用腹部呼吸(吸氣時腹部脹起,呼氣時向內縮)、聽一些歌唱的樂曲等。如果我們沒法在短時間內回到綠色區,情況容許的話可以讓別人先照顧一下孩子,或者是花長一點的時間去調節自己。在孩子面前這樣調節自己可能會令我們大人感到尷尬,因為我們會覺得大人應該建立一個能夠克服事情、克服情緒的榜樣,而在孩子面前調節自己就像是暴露我們的軟弱。但想深一層的話,這樣做正正可以讓孩子看見我們會勇於面對自己的情緒、面對自己的軟弱,令他們也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脆弱而加以調節,不至於借手機或社交媒體去排解情緒。


課堂上要小心的事情:我們真的需要指出學生的弊病嗎?

上面討論過背景的理論後,接下來讓我們探索一些實際的例子及應用。

筆者不太擅長為新來的學生制造安全的環境;可能因為與新學生初次見面時筆者自己都會緊張,處於黃色區,所說的話都頻頻達到反效果。為甚麼會這樣呢?大概是筆者在第一課想跟家長和學生建立一個「我可以幫學生彈琴彈得更好」的印象,從而得到他們的信任;這就是我帶到課堂的掛慮。這掛慮令我處於警示區而看不見學生;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列做得好的東西和一列做得不好的,然後是一堆改善的法門。我完全沒有概念那學生對自己的感覺如何,然後就說他哪裡好哪裡不好;在學生的角度,可能會感覺去了一個身體檢查,然後被告知哪裡有問題要做手術,但最受傷的地方是被告知自己哪裡不美、哪裡醜陋。這些情況在初中生特別容易發生,因為他們彈得比較高級,然後筆者對他們的要求也會更高;還有就是青春期的少年非常在意自己到底受不受接納。開始的時候建立不到安全感,往後的路就很難走。筆者有一個學生學了兩星期便停了;另外有一個學生很有毅力的學了五年,但我們直到第四年才開始找到溝通的方法。

有一個十二歲的學生(不是新學生)曾經提醒我:「你不知道嗎?對著新學生,剛開始的三個月都不要說任何不好的東西,甚至是頭一年都不應該說他們有甚麼問題。大概一年之後吧,你就可以展示你的真面目。」但筆者現在會覺得,其實我們不一定要把錯處指出來,因為這終究會令到每周的鋼琴課都變成身體檢查環節,長遠來說對安全感和創意都沒有幫助。如果我們留些空間給他們的話,學生通常是會自己留意到錯音的。關於拍子的問題,我們可以在樂曲以外找方法先確定一下他們會不會數那個拍子,然後再引導他們在樂曲裡運用自己內在的節奏感(在瑜珈球上可以較容易的做各種的動作如踏腳、搖擺等去鞏固節奏感)。在抒情方面,如果學生所做的表情跟樂譜所標示的不同,我們可以抱一個好奇的心態去問他們是不是想做自己的表情,有沒有興趣試試作曲家的建議;其實聽音樂的時候,如果演奏者懷有一股熱誠去做自己的表情,那絕對會比跟從樂譜或老師指令彈來得更鬆容和有意思。筆者覺得最難處理的是有關技巧方面的事情;當我看見學生的動作過分僵硬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的找方法改善,結果又忘記了坐在面前的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需要安全感的人,而過分僵硬或過分柔軟的肢體都是缺乏安全感的表徵,所以在改善技巧之前還是要先製造安全的環境。學生除了對老師要覺得安全,他們對鋼琴、對音樂、對自己也要感到安全;當學生覺得安全,動作就自然會順暢,正如一個在綠色區域的人自然會坐得端正。


課堂上要小心的事情:皺眉頭

孩子生理上對別人皺眉頭是特別敏感的,他們會認為大人的皺眉是代表孩子做了不稱心的事、代表著大人對孩子的否定;這些信號在孩子的感知裡面都帶著被討厭、被拋棄的危險。筆者一直以為自己不會皺眉,直至有一個學生坦誠地問:「老師,你皺眉了。我是不是哪裡彈錯了?」之後,筆者多加留意,才感覺到原來自己的額眉的確會在我就學生的問題思考解決辦法時鎖起來的。我思考時另一個身體語言就是會把下巴托在手上,然後有些學生在眼角邊看見我托著頭的時候也會很快地聯想到是不是有東西做錯了。如果學生當天的壓力尚在應付範圍內,他們仍會接受我的解釋,未至於因為老師一個皺眉頭或托頭的動作而進入警示區域;但如果他們的狀態欠佳,就有機會墮入自我否定的模式,每彈幾個音就因為覺得彈錯而要重來。

繪圖:朱訢彤


如果學生每次課堂看見老師皺眉都將它自我詮釋為自己的可厭可惡,長久之下就會對彈琴缺乏自信。所以筆者經學生提醒後,每當感覺到額眉開始鎖緊時都會盡量把眉毛拉高;可能看上去會有點奇怪,但讓學生知道我在為他們努力也是好的。不過,就算不皺眉,身體還是會自動的擺出一個思考模式的姿勢,所以最好的辦法應該是減少指出學生的問題,學習不帶顧慮地欣賞當下的他們。



課堂錦囊:給予肯定然後重新定位

剛才提到,學生有時候會因為錯了一點點的東西就要重彈;這現象在考試錄影的時候很容易會出現,有時候會令到學生花很長時間都不能把一個錄音完成。當學生有如此行為,就代表他們的身體已經進入了黃色警示,內裡有一股焦慮的能量脅持了大腦;要彈琴固然是比平時難,但更難的是邏輯思考和語言理解這些較上乘的大腦功能。在這種情況下,責怪他固然無補於事,但講道理也同樣會令到他內裡的信息更混亂,因為他大腦被脅持了,暫時沒有能力去理解複雜的語言。我們可以做的,是靠身體語言(如面部表情、聲線的高低強弱)去表達理解;理解他們有極大的需要在考試中拿到優異的成績,理解他們對自己的錯處是感到多麼的難受,從而達至共同調節。

改道圖案由Nithinan Tatah創作,在2024年5月23日於The Noun Project 下載:https://thenounproject.com/icon/diversion-3026572/


當神經系統進入警示區域的時候,我們要知道那是一個防禦機制;如果我們否定他們這個防禦的本能,只會令神經系統感到更加的危險,所以我們先要充分地肯定這些行為的保護作用;這些行為都是旨在確保他們的存活。當學生感受到我們的認同,他們的身體就會把警示級別稍為降低,讓大腦恢復一些思考的功能。這時候,我們可以繼續認同他們拿高分的需要,然後重新定位而找其他的方法去達到效果,例如把目標放在完成多一些有錯音的錄音,而不是嘗試錄一個完美的錄音。當然,要把這理論實際地做起來乃需要很多的練習,而練習的目標主要是在如何感受到他們在甚麼地方需要肯定。(YouTube 影片介紹 ) 


另外,這個做法其實也適用於其他類別的行為,例如不合作、心散。我們每一個人的行為背後都有它保護我們的本意、都會為身體帶來某種的紓解,就如筆者小時候沒有聽老師說話而繼續自己彈琴:這表面上不合作的行為,本意是為我紓解不被老師接納的不安情緒。孩子的行為,本意是正面的,但我們可能會看見這些行為對他們長遠的發展不利,所以我們在給予肯定之餘需要幫助他們另外找些更有利的方法讓身體感到自在。


結語

我們讓孩子學習鋼琴,最希望的是讓他們長大之後有一個寄託可以抒發感情。「世上沒有達致和平的道路。和平是唯一的道路。」如果我們想他們長大後享受鋼琴,唯一的方法是現在就讓他們用自己的方法去享受鋼琴。這是不容易的,因為我們會認為享受鋼琴的唯一方法是把鋼琴彈得好,而且那個「好」的標準是按考試、比賽的準則而定。筆者在寫這篇文章的過程,還是會忘記了全心地觀看眼前的孩子,只執著於自己對音樂的要求,希望將自己的見解傳遞給學生;但那個孩子前幾天還在生病,上課被我改了這個改了那個之後,收到家長的短訊說那孩子又發燒了。


雖然要放下自己而看見別人是很難的事情,但筆者覺得這是值得努力的,因為人類作為社交動物除了需要安全感,也需要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學鋼琴的旅程可能一學就是五年、十年;這麼長時間的師生關係中,如果能夠做到坦誠溝通,互相理解,可以幫助學生認識自己之餘,其實對老師也會是生命中一份可貴的喜悅。


2024年6月,香港



熊韋皓於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畢業,之後一直在香港從事鋼琴教學及演奏。文章裡有關心理治療的知識乃是與母親的對談中涉獵,並再作延伸閱讀。他的母親擁有家庭治療學歷,情緒取向治療(EFT)的治療師和督導認證,亦有參與AEDP及Bodynamics的訓練課程,並為晴心輔導室的負責人(Facebook 連結)。




特別感謝朋友兼鋼琴家朱訢彤 Queena 為本文所畫的《Jojo坐在瑜珈球上彈琴》與《Jojo上鋼琴課》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