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庭羽
Ivan,是我的原住民名字,遵照布農族的傳統,是接我外婆的族名,「小Ivan啊……,你是我們的小Ivan啊……。」山上的老人家總是這麼叫著,但一半漢人一半原住民的身分,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卻著實的充滿著不確定性。
小時候,母親從不提有關於原住民這方面的話題,甚至厭惡那些整天喝得爛醉的原住民,對於原住民那獨特的口音更是不屑一顧,似乎是受到外公那日本警察的教育,母親和他的哥哥姊姊們並沒有像山上的孩子一樣,光著腳丫子到處跑,每天到稻田裡抓青蛙抓老鼠抓蛇除草收割,或是有事沒事就爬樹練身體等等。他們講著一口標準的國語,每天總是穿戴整齊腳穿鞋襪,似乎是在遮掩衣服底下那黝黑的皮膚,卻掩蓋不了他們深邃的眼眸和五官,然而,在外公的軍事化管教之下,為了保護年紀最小的母親,母親和山上的孩子並沒有交集,也無法有交集,外公那日本警察的身分,在當時可是人人畏懼的大角色,不用任何言語,就可以展現出他那雄武的氣魄,這也使得同年齡的孩子和母親間有著很大的距離,所以,母親沒參加過任何村上辦的比賽、節慶,更別說擁有屬於自己的族服,她對自己族群的認識或許和漢人有得比,就這樣,母親一直都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就在都市裡讀書、成長。
當時,父母親尚未離異,父親是職業軍人,但父親對原住民的印象,似乎除了『有趣』、『稀有』以外,找不到任何形容詞,對原住民的一切一概不了解,而每次家庭外出參加聚會,他總是向朋友們興高采烈地介紹著母親的身分,這時就會聽到大家興奮地說:「真的假的?!那喝一杯阿喝一杯!」或是「你們都很會唱歌吼!唱一下唱一下啊!」,母親就像是父親的玩偶、父親的資產,是帶出去炫耀、表演,以提升自己個人獨特性的工具。但實際上,母親是滴酒不沾,光是聞到燒酒雞的味道都會倒地不醒的人,她是個害羞、聽話,不太會表現自我的原住民女性。「不會喝?不要裝了吧!你們原住民不是很每天都在喝小米酒?還是你是你爸在外面偷生的哈哈哈!」大家知道母親不會喝的當下,難免都會聽到這些話語,此起彼落,但她還是盡可能的微笑面對父親的朋友們,在父親旁邊扮演著小丑的角色。那時,小小的我偷偷地問母親:「媽媽,原住民一定要會喝酒嗎?那你為什麼不會喝呢?」母親似乎被我這個問題給嚇到,她笑了一下,然後眼神堅定地回答我說:「誰說原住民就一定會喝酒?我不會喝酒,可是不代表我不是原住民,我就是不要被他們漢人當作我們就是只會喝酒的民族,我要讓漢人知道,原住民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子,而我是個貨真價實,真正的原住民。」這段話對當時小小的我印象深刻,也或許是因為,我一直想在自己的身分上找到歸屬感,所以我到現在還是深深地相信,母親對於自己族群的愛和認同,絕不比一直待在山上的同胞來得少,儘管她一直受到外公日本化的教育,但在她心深處一定有個遺憾是她沒有表現出來的部分。
我猶記得我剛上幼稚園第一天,我身穿粉紅色蓬蓬裙,父親穿著軍裝筆挺,身旁帶著幾個隨扈護送我進教室,並派隨扈在我身邊形影不離,並護送我回家,我小時候是這樣子生存在漢人的世界,我一直以為我的世界就像漫畫故事中,有好多粉紅色泡泡圈、好多漂亮的芭比娃娃,然後有著好多像公主一樣閃閃發亮的蓬蓬裙,被父母捧在手心上,好似摔不得的玻璃珠,對於外面的世界充滿未知。
小時候很少回到母親的部落,甚至一年只有一次,而每當我回到母親的部落時,那裏的孩子總是帶著異樣的眼光打量我,就像是個外星人,突然出現在這個純樸寧靜的世界,長大後,老人家最喜歡跟我說一個故事就是,當時小小的我正和部落的孩子一起在輪流排溜滑梯,輪到我的時候,小朋友們全部安靜,然後在旁邊觀看陪伴的原住民媽媽要他們的孩子不要推擠,並喊道:「小朋友讓開!不要擠!那個很白的小孩子要溜滑梯了!」老人家們每次提起這個故事都哈哈大笑,但我總是充滿疑惑。膚色,是不是也是漢人和原住民族群劃分的象徵之一?在自己的村莊中,竟然也受到這樣的劃分,而我,到底是哪裡的孩子呢?
在漢人世界中,國小國中的讀書過程裡,同學們都知道我有個原住民媽媽,甚至會因此被誇張化,母親也時常會被當作笑話看待,原住民似乎是個不得被提起,提起後就會被注視的名詞,大家會睜大眼睛地對你上下打量,並開始對你的言行舉止打分數,「你們原住民不都那樣?」或是「你們原住民不都這樣?」「欸!你們真的會吃飛鼠的大便噢?!那你們還會吃別的大便嗎?」這類話語充斥在我國中小的求學過程,但說實話,我自己都不太了解我自己的族群,我說不出答案,我也不想要替他們解答,但總是被這些,不論自己是否似懂非懂就一切都當作懂的漢人們下定論,甚至大部分都是帶著恥笑的詢問,或許是國中小的不懂事,又面對同儕的歧視,也導致我逐漸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自己有一半原住民的身分,當時的我覺得只要別人聽到原住民這三個字,對方都會立刻產生負面的印象, 所以我開始將這一半的身分埋名,每當聽到有朋友在談論有關原住民的議題,我都會很緊張,但從不發表評論,例如:考試成績加分不加分,這件議題就足以讓我心慌,深怕大家會因為我擁有這項身分,而開始對我產生負面評價,而原住民加分這件事情,說實在的,也變成社會上刻板印象的烙印,這似乎是在幫助原住民學子的政施,但也造成漢人思想上產生的不公平性。
而之後父母離異這件事情,我想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很大的打擊,不論是他們自己本身,還是自己的孩子,甚至也會影響到父母親的各自原生家庭,但也因為這樣,從國小三年級之後,我開始常常回山上,甚至因為父母雙方當時太多問題,所以是由姨婆來照顧我們小朋友,那時候,我開始注意到原住民獨特的教導方式,還有他們那日常生活和我平常接觸到的有所不同。姨婆每天晚上睡前都會講故事給我們聽,而且是她在村子裡發生的故事,說這個村子本來不是在目前這個地方拉,是因為日本政府要管理拉,或是她小時候在原深山裡看見過精靈等等,每次都講得我們小朋友意猶未盡,真的,山上的老人家們故事都講得好好聽。還記得,有一次我發高燒,一直降不下來,姨婆很緊張,她徹夜守在我身邊,並緊握著我的手,嘴裡念念有詞,在我意識模糊之際,她不知道去哪裡採的葉子,另一隻手拿著一個杯子和十字架,接著她拿葉子沾了點杯子裡的水,在我的頭上點了點,然後上下左右四方個方位又點了點,用十字架蓋在我頭上,嘴中念著我聽不懂的話語,隨後喝了一口水,並呈現放射狀的噴滿我全臉,「姨婆,你在幹嘛呢?」我終於用我僅存的力量向姨婆提出了我的疑問,因為這一切的舉動確實有嚇到我,姨婆睜得她那大大的眼睛緊張的對我說:「我在跟上帝還有祖靈溝通,讓它們把那些在妳體內造成病痛的魔鬼都趕走,妳等下就會舒服一點了我的小Ivan啊!」或許是心理作用,也或許是姨婆真的有魔力,之後我的燒真的退了,但這也讓我感受到姨婆對我的用心,她沒有把我當作漢人的孩子,一直以來都沒有,因為外公和外婆在我出生前後相繼去世了,她代替外公外婆成為家中的大長輩,所以姨婆是我在山上很重要的精神人物,她對所有事物的堅強和樂觀還有她那天真開朗的性格,真的可以感染所有人,而她是我一直以來敬愛的長者。
那時母親常帶我們回到部落,和原住民的孩子雖然都不常有交集,但是和親戚孩子的關係很良好,所以我也很喜歡回山上玩,但他們始終還是把我們當作都市中的孩子,認為我是個不能跑步不能爬樹不能抓青蛙,做什麼都傷不得碰不得的都市孩子,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為是服裝的問題,而儘管我的打扮已經變成一件T袖和牛仔短褲這種正常都不行的穿著,但他們還是對我說:「妳怎麼看都不像我們這邊的小孩。」這對我來說很傷,變了服裝,但變不了我身裡裡的血液,我以為我融入他們的生活,跟他們打成一片、玩在一起,他們就會把我當作同鄉的孩子來看待,但我還是被分為「平地人」,我沒有反駁,畢竟當時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去向他們大聲說:「欸!我就是原住民的孩子!」,再說,在漢人的世界中,我似乎跟他們就是比較有共通點、共同的話題,所以我是原住民的孩子嗎?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否也要一起爬樹、也要一起抓蚯蚓餵鴨,他們才會把我當成一份子呢?越來越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當時的我認真的覺得,或許在原住民的世界,我就是那個跨不進去的孩子吧,就像有面隱形的屏障,看似的正常,唯獨當你要跨越的時候,才能著實的暸解那屏障有多麼的高聳且堅固,儘管我是和母親姓,儘管我的戶籍謄本上是原住民籍,反正,在漢人的世界中,只要我惦惦不說話,沒有人會知道我是原住民吧,我是真的這麼認為地。
直到高中,我對於原住民這個話題已經沒有太大的興趣,回山上就是看長輩看老人家們,沒有什麼不同,也沒有什麼改變,而有一天,我所屬的學校合唱團要練唱,我經過幾個學妹面前,她們突然把我叫住:「學姊學姊!」,「嗯?」我轉過頭微笑以對,之後我聽到我這輩子永生難忘的一句話,「妳是原住民嗎?」小學妹帶著疑問的表情看著我說,我看著她愣了三秒鐘,然後當下真的大笑,興奮地握住她的手喊道「天哪!妳為什麼這麼問?!為什麼?」,他們似乎被我嚇到,但又覺得我這反應很有趣,所以一直哈哈大笑,然後俏皮地回答我說:「因為我看妳的五官很明顯啊,眼睛又很漂亮,所以就猜囉!那是嗎是嗎?」,我開心地回答:「你猜對了!我是!我是原住民!我是!」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深信我自己是原住民,儘管她只是藉由長相去猜測,但我當下就這麼認同我自己是原住民,而且不動搖自己的信念的回答:我就是。從那次開始,我開始對自己是不是原住民有了認同,或許沒有像純種的原住民那樣的深固,但對我自己本身來說,那是個好的開始,甚至開始驕傲自己原住民的身分,並覺得為此覺得自己具有特殊性、有價值,之後也有好幾次這類的問題問起,每問一次,就是對我自己本身的一個強心針,並告訴自己,其實我還是有像原住民的部分。
而這次,由於活動的關係,當被問起有沒有族服參加結業式的這個問題,其實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回答,我只開玩笑地說:「它在遙遠的地方。」起因是小時候母親和我說,在外婆生前,當她知道母親懷的是女孩,她興奮地和母親說要織一件屬於我的族服,因為從大姨媽開始到舅舅,他們所生的十來個都是男孩子,對山上的傳統來說,家族沒有女孩子,就沒有人可以接外婆的名字,外婆好難過好難過,那時,家族裡的老人家們也覺得沒有希望了,直到我的出現,Ivan,這是外婆給我的名字,是她賦予我原住民的身分,沒有她就沒有我的母親,也沒有Ivan,外婆對我的疼愛,在母親微笑的臉龐道盡。但就我出生沒多久後,外婆便去世了,而這套族服也就和它無緣了,母親很惋惜,她時常和我說:「如果當時我跟妳外婆學怎麼編織就好了,如果我那時不那麼聽妳的外公的話就好了,如果……如果我爸爸媽媽還在的話,我現在就不會被人家欺負了……」然後眼淚就像止不住水龍頭,在母親那充滿歲月地臉龐的流下,就像思念外公和外婆的心,是一輩子的。
雖然說小時候的母親他們的成長過程沒有族服,但二姨媽她現在有一套她自己改良過像旗袍的族服,是外面請人做的,因為之前出遊的時候她有穿過,當時還記得母親也吵著要穿那一件,這讓我印象深刻,所以我馬上打電話回家向母親問道:「媽,妳有族服嗎?」「沒有啊,怎樣?要幹嘛?」電話那頭馬上給我了絕望的答案,我和母親講明來意後,她才說:「喔……,結業式要用噢,妳大姨媽那裡好像有,然後妳二姨媽那裏好像也有改良過的,我再幫妳問問看。」然後我隨口問了問:「那為什麼妳沒有族服啊?」母親只淡淡地答道:「我們以前哪可以參加什麼節慶啊。」隔天來電,母親很興奮的跟我報告說:「妳姨媽他們都好開心噢,連妳姨婆聽到妳要跟姨媽他們借族服也都超開心的,你都不知道我們家裡竟然有人對部落的東西感興趣,那對老人家來說是多大的消息!」說實話,我沒有想過會造成家中老人家們忙成一片,而寄來的包裹裡,是大姨媽傳統的服裝,甚至還有綁腿和自製項鍊的部分,由此可見,從大姨媽之後,家中就沒有族服的傳承了,另一套就是我所說的二姨媽改良式的族服旗袍,母親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妳姨婆一直很難過說她忘記給妳寄少女的頭飾,說妳姨媽那頭飾太傳統太老太醜了!而且姨婆她本來要找她自己的族服給妳,可是姨媽他們已經先寄了,她一直在那邊給我哭欸!」聽到這段話我雖然一直笑,可我自己也快哭了,姨婆怎麼會這麼可愛?我真的沒有想到只是單單一件族服,竟然可以讓老人家們這麼開心,更重要的是,這對我來說也是老人家們對我自己本身的認同,當母親說:「妳姨媽他們還有妳姨婆要妳找時間趕快回山上,她們要自己縫製一件給妳喇!」我真的開心到哭出來,「天哪!我要有自己的族服了!」
所以,感謝這次的活動讓我對自己的族群認同更深刻,也讓老人家們對我的印象更有原住民孩子的影子,我自己也很清楚,村子裡的年輕人流失,文化這種東西蕩然無存,族服這具有象徵性的物件,也逐漸失去蹤跡,年輕人和小朋友追求科技、新鮮,很少人還對傳統抱持著熱忱,或是耐人尋味的神秘感,實際、現實才是主導這個世界的一切,古老的秘方、故事,就此開始塵封,原住民的孩子開始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擁有什麼,所以說實在,母親對我的影響很深,也許是因為沒有父親從小的陪伴,母親就像是大樹一樣是我們全家孩子的精神支柱,而她的堅強、她的勇敢,我想就是原住民的天性吧,也使得三個孩子最終沒有學壞、沒有走偏,反而更緊密、更愛彼此,也逐漸讓我對自己的身分產生確定感,老人家賜予我的族服,更象徵著我不變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