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達爾文到奧巴馬

陶傑 坐看雲起時

壹蘋果論壇 2009-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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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對於一個擁有國際視野的人，只有一件事、一個人，值得全人類隆重紀念。

二○○九年是《進化論》的作者達爾文二百年的冥壽。其他國家的這個二十周年紀念、那個三十周年大慶，相比之下，都無關重要。

二百年前，這個偉大的人物在英國出生。他用十七年時間寫成的著作，改變了人類的思想。《進化論》石破天驚，否定了人的祖宗是什麼阿當和夏娃，搖撼了一千八百年的天主教和基督教文化根基。達爾文不僅是現代生物學的始祖，還是旅行家、地質學家、哲學家。他的論著締造了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面貌，為十九世紀擴張的英帝國提供了理性和科學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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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從一個不安本分的醫科學生開始。達爾文在愛丁堡大學最初讀醫，但年輕時對海洋脊椎動物發生興趣。換了在香港，一個十優狀元進了大學醫科，當然是天之驕子的一段中環事業生涯的開始，有誰會笨得中途輟學，去研究海裡的魚？

中國的魯迅當初去日本學醫，看見中國人圍觀殺頭，據說覺得民族靈魂冷漠而墮落，激憤而「棄醫從文」，立志肩負「救國」的文化使命。達爾文的胸襟比魯迅之流遠大得多。他沒有憂國憂民，而是轉向挑戰神學的核心和宇宙的謎團。英國海軍讓他隨艦出征，達爾文的足跡一直到南太平洋，登陸搜集標本，考據化石。一八三八年，年方十九歲，已經孕育了「物競天擇」的新思想。

也是十八歲，年輕的孫中山從檀香山乘輪船回中國，看見外國人發明的機械，驚訝其物質文明之盛。達爾文的境界比孫中山高，視野有更驚人的制高點：區區一個國家的國運休戚他早已超越了，他想到的是人類的起源和歸宿。

這就是一個偉大的人物思想出手不凡之處。一八四二年，中國人的歷史課本莫不定為「國恥」之年，因為清政府簽署南京條約，割讓香港。Come On，對於世界，什麼不平等條約，是了不得的大事嗎？在這一年，達爾文開始動筆撰寫《進化論》。一個人自閉在劍橋的書齋，花了十七年完成，其間資金充裕，沒有辦公室政治，劍橋大學也沒有太監小人打他的小報告，鄰居也沒有一班阿婆指指點點，說他行為怪癖。在一個思想自由的國家，一個知識分子憑一冊論著向一部聖經宣戰。

達爾文為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添上了一筆不滅的神采。今天的世界，還在吃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留下來的達爾文老本。當中國的慈禧太后，在達爾文出生後的大半個世紀，繼承秦始皇和朱元璋的獨裁傳統，扼殺一切思想和創意的生機，天佑人類，在地平線的另一方，有一個胸襟宏大的女王，以慈悲和寬容創造了一個真正的盛世。

因為容得下達爾文，維多利亞時代也造就了科學和人文的飛躍。在達爾文出生的時候，英國人旅行平均無人超出自己居住的村莊二十哩。狄更斯的小說筆下的倫敦貧民窟氣氛陰森，人物猥瑣。鐵路改變了一切，連同鋼鐵的火車頭。這一切硬件的面世，為達爾文的精神革命默默在鋪路。一八五九年，著作出版，世界從此不一樣了，達爾文為哲學家、小說家、詩人，提供了巨大的震撼和無窮的靈感。

十九世紀的世界是由英國塑造的。英國的版圖，由維多利亞女王及其將領開拓。然而，維多利亞時代的思想躍進，卻由達爾文一人促成。無神論不再是異端，教廷的勢力讓步，達爾文沒有因為大逆不道的言論而被捕入獄。《進化論》的英文是Evolution，比起「革命」Revolution，只少了一個字母，但進化論的威力相當於三場革命，只有在英國才會滴血不流，靜靜地顛覆了社會。

因為達爾文，言論自由得到鞏固，保守黨政府唯一的猶太人首相狄斯雷利，懾於逼人的時代潮流，為了避免流血犧牲，不得不主動改革。詩人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名詩：《多佛海濱》（Dover Beach）記述他夜間在海邊散步的感想：信仰的海洋，不再月滿高潮，他在浪花中聽見了憂鬱、深長而荒亂如兵馬般的悲傷。因為達爾文，一代知識分子和教徒的信心空前崩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十九世紀的英國是多麼幸運，能見證第一流的人才，為現代的文明社會立國奠基。

以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狹小角度，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時代只有「帝國主義侵略」別無其他。罪惡不堪，這只是一個受過迫害的心理病人從來沒有走出創傷的陰影的夢魘。憑這一點，有「國民教育」，即不可能有什麼「通識課程」。超脫農民的視野，換一個國際的角度，就知道十九世紀是何等的不凡，對於人類文明，沒有所謂恥辱。沉舟側畔千帆過，英國的中產階級湧現了，經濟空前繁榮，中產階級的英國人要求選舉權和完善的教育。封建制度崩潰，貴族和王室逐步退卻。主動把土地交還人民。一八七○年，英國首相在下議院通過教育法，為一個知識的英國世代打下根基，達爾文是這場巨變的第一功臣。

當然，還是他身處的一個偉大的環境。無論多麼離經叛道的異端邪說，都可以自由出版。六十年來的中國人，即使眼睛懂得望向西方，也只會狹窄地盯同期流亡倫敦的馬克思，只記得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出版了他的《資本論》。對於西方知識分子，馬克思永遠比達爾文低等，因為他預示的資本主義制度崩潰論早已破產，但達爾文說人類由猿人的祖宗演變過來，至今還未能推翻。

二○○九年，是中國的「高危」年？但對於全世界是空前光明的一年。奧巴馬上台，美國人充滿希望，雖然奧巴馬望之如一隻猴子。達爾文說，人是從猿猴演化過來的。巧合嗎？賀奧巴馬，紀念達爾文二百年的煙雲，隱隱有神的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