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剛過,華府的天氣就開始凉了下來。不久前,還是藍天白雲的秋高氣爽,現在,已然被滿天的雲層覆蓋。幾縷陽光從雲縫裏滲出,照在窗外的白樺樹上。一陣秋風,幾片樹葉輕輕落了下來,給風吹得簌簌的在打轉子。對故鄉思念的愁楚之情,伴隨秋葉飄零,覆蓋在遊子倦於漂泊的身心。一首小令在樹葉輕舞裏隱隱浮上心頭:
枯藤老樹昏鴨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斷腸人的天涯中,後院的菊花開了,在風中搖擺。風中站立著一位華麗的夫人,身著那襲寶藍絲旗袍,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擁在她胸前。就是臺灣最上品的白菊花,栖霞山移來的名種,在花展得過特別奬的。一團團,一簇簇,吐出拳頭大的水晶球子來,白茸茸的一片,眞好像剛落下來的雪花一般。只是將軍不在身邊,縱然花謝花飛花滿天,到底紅消香斷有誰憐?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白浪奔騰的雪海裏,不是那班師回朝的將軍麽?那被陣鳳吹得飄了起來披風,給將軍遮攩過多少硝烟與風寒。那挂在他腰際的指揮刀,跟將軍誓師北伐飲馬武昌城下,臺兒莊大捷把倭寇痛殺。那雙錚錚鏘鏘,閃亮的,一雙帶白銅刺的馬鞾,跟隨將軍走過血腥的戰場,踏過泥濘的山道,也曾紅地毯上立正接受過勛章。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烟滅”。在得意的馬鞾下,君不見:許多花苞子,已經腐爛死去,有的枯黑,上面發了白霉,弔在枝丫上,像是一只只爛饅頭,有的剛委頓下來,花瓣都生了黃銹一般,一些爛苞子上,斑斑點點,爬滿了菊虎,在啃嚙著花心,黃濁的漿汁,不斷的從花心流淌出來。冷香中夾著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爛後的腥臭,飄蕩在將軍臥病的房中。一條橡皮管子,插在他喉頭上那个癌疽裏,晝夜不停的在抽著膿水。嗚呼,時不利兮騅不逝,明媚鮮姸能幾時。只可惜東北用兵養虎貽患,一代名將“小諸葛”報憾終身客死他鄉。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雖然,今天再抿幾下,夫人高聳的貴妃髻就看不出來那幾絲白髮。然而,正如攩不住靑春的舞步一樣,有誰可以阻止走向衰老的步伐?夫人的夢想和她所代表的時代,連著記憶的遺迹,也將在秋風中逐漸模糊,終於完全隱逝。然而,江山依舊,故國依然。“一捧雪”在臺北,在白榕蔭堂墓園,在秋風中又從容開了,花苞子顫裊裊的迎風抖著。將軍後人,遊走在臺灣美國大陸,大江南北。一曲昆曲委婉,一縷香魂裊裊,焉知花魂與鳥魂?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陽澄湖的螃蟹今又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開得分外茂盛起來。《秋思》,在《臺北人》的秋風中飄渺。夢裏,將軍擎著一杯酒,敬到夫人唇邊,滿面笑容的低聲喚道: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老花匠還在,白眉白鬢,抖瑟的佝著背,手裏執著一柄掃落葉的竹掃帚。臺北的那些菊花需要修翦一下了,有好些已經殘掉了。
讀《臺北人》《秋思》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