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展的第三天一早，來到新光影城觀看了這部由焦點影人弗柯・克普（Volker KOEPP）所執導的「茲威林先生與祖克曼女士」。片介上這樣寫著：「在他們的記憶裡皆銘刻著二十世紀最沉重的苦難。」身為猶太人，身為切爾諾夫策唯一倖存的猶太人——祖克曼女士這樣形容自己——不忍形容二戰期間的民族傷疤，但卻也能從兩人的互動與對話裡，窺見那個對於身分與國籍都破碎的年代，是以如何的情感與沉痛交織而成。

切爾諾夫策，究竟是烏克蘭、德國、俄國，還是奧地利？流亡海外的人無法自己選擇國籍，就連認同也淪為他人主宰，「你是誰？」「你來自哪裡？」不斷變換包裝問題的形式，答案隨著掌權者的歷史而改變。導演在映後的影片提到，生命由各種過渡的階段組成，可以解讀為經歷的轉折，抑或流亡的狀態......以一種並非自由的樣貌，呈現在我們面前。

俄國人削去猶太大衛之星的尖角，雖然最終將小小的三角形焊接回六芒星之上，卻也保留了一顆證明這些暴力、這些迫害是存在的，缺角的星星。聚會中哼唱猶太經典裡曾經迫害族群的哈曼不只一個，在時代裡也永遠不會只有一個。從焊接過的大衛之星移動到被削去尖角的那顆，這個畫面在片中出現了兩次。一次是茲威林先生口述這段過程，而另一次我想，是與祖克曼女士兩人共同提及的一般，猶太文化正隨著時代被稀釋。猶太墓遭到破壞，或許是沒有人要去在意猶太人不會拿貴重物品陪葬；孩子可以透過在學校學習，但是在週五點起蠟燭的歷史卻在父母身上散失。

他們好似時代的延續，時代經過他們、走遠而他們被留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祖克曼女士，幽默、順應、樂觀主義；也有人仍走不出哀傷，或像茲威林先生此後覺得自己的人生注定無能為力，哀嘆悲觀。但是即使面對人生的態度截然不同，在某些時刻臉上細微的表情，某些字句的停頓與難掩激動，都能知道他們從未忘記——祖克曼女士細數失去每一個家人的日期，而茲威林先生對人生轉變的那天，經歷的每一分鐘都記憶清晰。這是時代在他們身上，烙下的刻痕。

也想同時分享另一部屬於紀錄x記憶Documemory單元的「夜與霧」Night and Fog，只是短短半小時左右的短片在前一天帶來的衝擊太過深沉，一時無法將複雜糾結的情緒化做文字。或許一切如此剛好，隔天的第一場就是相似的議題與歷史，於是我決定將這些故事一同寫下。

「茲威林先生與祖克曼女士」沒有戳破的是「夜與霧」裡以數不清的頭顱與骨骸組成的時空，「夜與霧」以現代、彩度高的畫面，穿插當過去的紀實檔案影像，曾經鮮明完整的生命在我的眼前硬生生地，一個個變得扁平，扁平成布匹、成紙張、成土壤，成為那條理所當然被踩過的小徑，長出怪異的草根，成一片過度鮮豔的荒原。

的確，許多紀實或非紀實電影努力讓歷史不至遺忘，但是失去，或者在時代的痛楚過度沈重，我們似乎沒有真的逼迫自己，去正視一種真實。在「夜與霧」影像裡，二戰期間九百萬猶太人的死亡就是骨骸遍地、乾枯的軀體，就是燃燒屍體的黑煙、天花板上的指甲痕，沒有美化、婉轉、模糊，驚悚且強烈地，近在眼前。

奧斯維新不只一個。我不敢對上黑白影像裡失去靈魂的空洞眼神，也不願去計算數字那太殘忍，因為我知道，九百萬不是數字，而是失去一個摯愛這件事，發生了九百萬次。

最後我想以祖克曼女士提及的切爾諾夫策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作結，他以接露納粹時期的灰暗與沉痛為職責，書寫下這首代表作〈死亡賦格曲〉。

〈死亡賦格曲〉保羅．策蘭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晚上喝

我們中午喝早上喝我們夜裡喝

我們喝呀喝呀

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有個人住那屋裡玩蛇寫字

他寫每當夜色落向德國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寫完他步出門外星光閃爍他一聲呼哨喚來他的狼狗

他吹哨子叫來他的猶太佬在地上挖個墳墓

他命令我們馬上奏樂跳舞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們夜裡喝你

我們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也喝你

我們喝呀喝呀

有個人住那屋裡玩蛇寫字

他寫每當夜色落向德國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妳的灰髮呀書拉密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他吆喝你們這邊的挖深一點那邊的唱歌奏樂

他拔出腰帶上的鐵傢伙揮舞著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你們這邊的鐵鍬下深一點那邊的繼續奏樂跳舞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們夜裡喝你

我們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也喝你

我們喝呀喝呀

有個人住那屋裡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妳的灰髮呀書拉密他在玩蛇

他大叫把死亡奏得甜蜜些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他大叫提琴再低沉些你們都化作煙霧升天

在雲中有座墳墓躺下不擁擠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們夜裡喝你

中午喝你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我們晚上喝早上喝喝了又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他用鉛彈打你打得可準了

有個人住那屋裡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他放狼狗撲向我們他送我們一座空中墳墓

他玩蛇他做夢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妳的灰髮呀書拉密

場次資訊：

茲威林先生與祖克曼女士

05/02（日） 10：00 新光一廳、05/06（四） 19：30 新光一廳

夜與霧

05/01（六） 18：30 華山一廳、05/04（二） 20：50 華山一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