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side Story

國維獨自坐在椅子上,沉思。

獨自這個詞不太正確,嚴格來說,國維並不是現在這個空間裡唯一的人。離他不遠處的病床上,還躺著一名少女;一名有個一頭銀白色長髮,身型瘦弱的少女。

少女閉著眼睛,靜靜的躺著,像是沉眠在無夢的熟睡裡。

國維只怕,或許少女現在睡在比無夢的深眠更深遂、更不可觸及的地方。

認知游離症候群。

身為UMA的駕馭者-「共鳴者」,一但他們過度的使用了駕馭UMA的力量、過度的使用了超越人類感官的力量,他們的認知將會開始偏離現實世界;開始對現實世界的事物失去共感、開始被非人類的感官所支配。

一開始是表達能力下降、情緒變化減少,接著是開始不時陷入恍惚、不再有與人進行溝通的慾望......然後,當這些症狀發展到極限後,他們會毫無預警的垮下,完全失去意識,變成沉眠不醒的植物人。

而眼前的女孩;源初共鳴者、編號Atman0001的艾蜜莉.戴維斯,現在正式邁入沉眠不醒的第三天。

腦波掃描的結果與其他陷入沉眠的共鳴者孩子不同,艾蜜莉的狀況看起來就是單純的睡眠。然而,長達三天的睡眠絕非正常,卻誰也沒有將她喚醒的手段。

國維腦中浮現最壞的結果,如果她再也無法醒過來的話,人類將失去存續下去的手段,註定會在十年後滅亡。

但至少對國維個人來說,比那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無法醒過來,如果她就這樣、像其他的孩子那樣一睡不醒,那麼國維曾經發誓要拯救的四個孩子就全部、無一例外、無一倖存的......無法得到救贖。

不,或許這樣昏迷不醒、遠離戰鬥、遠離為拯救人類而被強加上去的宿命,對她們來說也是一種救贖,真正無法得到救贖的是......

「是我啊......」國維抱著頭,喃喃自語。

從第一次見到還年幼的四個孩子開始、從認知了人類強加給沒有選擇權的孩子們多麼沉重的宿命後開始,陳國維就否定了自己的人生。

他可以成為傑出的物理學家、可以揭開過去人類無法揭開的奧秘,年輕時的他甚至有『諾貝爾獎也只是探囊取物』的無謂自信。但是,這一切可能性都在見到那四個孩子後,被他自己封閉了。

他無法接受,這是他的精神潔癖,他無法接受為了拯救人類,要讓無辜的孩子犧牲的划算交易。

但是當時的他什麼都做不了,沒有力量、沒有機會,更重要的,沒有權力。他是計畫的邊緣人,不只是人微言輕,在如此龐大的系統底下,他等於不存在。所以他要往上爬,要爬到中心,要接觸到計畫的核心,然後,他才有可能拯救些孩子。

他回想起跟他抱持著類似心情,卻逃脫到宗教中尋求救贖的昔日友人。當時的他無法諒解,他說那是逃避,什麼都改變不了。

但是要論改變不了,恐怕,我們是半斤八兩吧。國維露出慘澹的苦笑。

第三天了,國維已經無法抱持艾蜜莉會自己醒來的期望了,就這樣一睡不醒,然後,全人類一起完蛋吧,這樣我那微不足道的苦惱就都無所謂了。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聖賢、罪人......大家一起死翹翹吧,這樣就沒有犧牲誰拯救誰的問題了。你看,這樣簡單公平又美好,反正宇宙還是會運轉,少了人類根本不痛不癢......

就這樣一股腦地陷入自暴自棄的深淵,於是國維幾乎把那個聲音當作幻聽了。

「國維先生,早安。」

輕聲細語,柔若無骨的聲音,如果不是在安靜的病房,搞不好還根本聽不見的聲音,從病床的方向傳來。

國維抬起頭,看到病床上的艾蜜莉,她正把頭轉向國維的方向,大眼睛無辜的眨著。

「......早安。」壓下澎湃的情緒,國維用平日的,冷冷卻又帶著輕挑感的語氣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呢......?」艾蜜莉說。

「2010年,12月17日,早上七點23分。」國維回答:「一共是三天,妳睡著的時間。」

「嗯,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的內容回想一下吧,我得報告上去。」國維一邊說一邊按下通知醫生過來的聯絡鈴。

「嗯......好像是,一個想出去玩的小女孩,還有跟她一起玩的奇怪的人的夢......」

「還有嗎?」

「還有,那個,聖誕節演出的歌曲要選那首、嗯......」突然冒出看似不相關發言的艾蜜莉,開始哼起對國維來說異常熟悉的旋律。

「.......這首曲子......」這是當年,年輕的國維和友人教孩子們的歌,『Jupiter』的旋律。「妳還記得這首曲子.....?」

「是夢中說的喔,要唱這首。」艾蜜莉眨著天真的眼睛,肯定的說。

共鳴者的夢會不會有什麼特殊意義呢,是不是不只是普通的夢呢?這不是國維的專業,不過,他當然不會拒絕艾蜜莉的要求。

「我知道了,我會轉告那傢伙。」

「嗯,麻煩您了,國維先生。」艾蜜莉用工整的敬語說。

「啊,好了,我也該去忙了,我的看護班次剛好就到這邊啦。」國維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妳朋友們我會通知他們下午過來探望妳。」

「嗯,國維先生辛苦了......」

國維與走進病房的醫生交錯而過,關上門

然後,靠在門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艾蜜莉醒了,作戰將會繼續進行,人類的存亡將繼續壓在這個小女孩瘦弱的肩膀上。醒來對她而言,或許並不幸福。

但是她醒了,所以,她能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沒有被封閉。

國維獲得救贖的可能性,也還沒有被封閉。他會繼續走,走這條還沒找到出路的路。

把這一切多愁善感封閉在輕浮的表象底下,國維邁開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