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讀工廠,認識大台北的工業地景變遷

文 | 吳其融 (地球公民基金會兼職研究專員 )

塭仔圳的故事,提醒了我們地景變化的脈絡,其實與工業治理的變化息息相關。若要理解大台北地區的製造業歷史,由於現行較為完整的產業史回顧,僅有台北縣三重市公所曾經出版的《戀戀三重埔——三重工業史》一書,所以還需要從另外二條路線,掌握個別歷史資料,進而拼湊出整體製造業的歷史脈絡。第一條路是透過生產技術、知識以及生產的需求,有規律地推測生產的勞動社群如何形成,藉此觀察相關文化的演替。第二條路則是透過生產所需的物質基礎著手,例如電力、水、熱能、鋼材乃至生產設備等。

日治時期,大台北地區已是台灣人口最為稠密的地區,但因為原料運送受限,整體工業發展仍然仰賴各地的物產,工業聚落並未有高度聚集的問題。台北車站的後站,逐漸成為初級工業產品的製造、批發中心,並有日資為主的各個製冰、瓶蓋工廠;大稻埕的洋行、商行,則會收購台北盆地周遭丘陵地帶的茶葉,運用淡水河系的河運輸送,擴大生產基地範圍,並利用三重地區種植的秀英花、黃枝花與茉莉花,為包種茶進行薰香。因為有人力聚集,紡織業也以此為核心發展。


與此同時,最早的水力發電則是1905年興建、位於新店一帶的龜山水力發電站,此外,台灣容易開採的煤炭礦脈,除了世人所熟知的瑞三煤礦、台陽煤礦以及海山煤礦外,現今的文山一帶也有許多因煤礦開採而形成的聚落,以上都是為北台灣發展工業打下基礎的動力條件。本地人口大量聚集,更是為早期勞力密集輕工業的發展提供助力。雖然日治時期的軍需重工業一路到二戰爆發前,多以兵工廠或日本獨資的方式由日本人壟斷,但是戰爭末期美軍轟炸臺北,軍需工業的生產基地,逐漸移轉至台北市周遭的衛星城鎮。


國民政府來台後,大量勞動力及資金伴隨著外省人社群聚集北台灣,貿易對象也從日本、中國轉向自給自足優先。因為海上貿易存在不穩定性,各式原先負責買賣的布業經營者,也隨著中國紡織業者的設廠、日資紡織廠的撤離,開始投入紡織事業的生產,最早設廠者以外省企業家為主,位於三重中央南路的華南紗廠最早設立,隨後又有了慶祥棉織廠和中興紡織,台人企業家則除了三重仕紳創辦的愛鳳棉織廠外,其餘仕紳多半先在住居地興建紡織廠,1950年代起再依序逐步於大台北地區成立新式紡織廠房,甚或向政府購買取得日資紡織廠。


從外省企業家設廠的位置,也能窺探到一點端倪,大型資本企業家,例如遠東紡織於1949年在板橋設置遠東針織廠,並招聘工作人員,而中小型的企業家則是運用鄰近台北市大量人力聚集的特性,先在三重台北橋一帶興建紡織廠,接續幾年,外省企業家也陸續於新莊台一線一帶,興建了勤益紡織(1951)、信華毛紡(1960),為塭仔圳周遭的工業發展奠定先聲。


這樣的發展路徑,也與交通硬體建設有關,1952年以前,現在的公路路網,只有台一線的基隆到桃園段以及台南到高雄段,有鋪設混凝土或者瀝青鋪面,所以人力高度密集的台北,從火車站後站一路蔓延至迪化街、台北橋,均成為重要的製造業生產腹地,到了1960年代前後,許多廠家運用著銜接台北到桃園段、硬體較為完善的台一線公路,跨出三重一帶的密集生產區,陸續拓展到新莊、迴龍一帶,沿著公路興建各式大型廠房。


而各式鋼鐵、金屬及機械製造工廠,除了台北的大同鐵工所,以及高雄的唐榮鐵工所兩大業者外,早期還有新泰陽造機廠(三重,1931)、台灣申鐵公司(1945)、大興鐵工廠(社子島,1949年前後)、金剛鐵工廠(1949)、中央鉛錫工廠(1949年前後)等多個需要仰賴勞力的鐵工廠,陸續在台北郊區設廠。這些鐵工廠均有生產軍用砲管、彈殼機器的紀錄,裡頭的工作人員獲取生產經驗後陸續創業,因為取得1970年代日本製造業生產基地外移的生產技術和新型設備,從而奠定北台灣機械製造業的基礎。


台灣從1960年代開始發展紡織輕工業,一路從農業(資金)培養工業、農業(人力)培養工業,到農業(土地)培養工業,台灣的工業發展長期鑲嵌在一個「犧牲想像」的發展模式,但台灣在這個工業發展過程中,工業聚落如何生成,並且如何自我群聚,並進而與城市的紋理對話,這個環節卻被我們一概忽略。台灣若仍舊是一個「工業台灣」,我們大概得更清楚地面對,到底台灣的「工業台灣」這個面貌是可以長成什麼模樣,而「工業台灣」如何跟「農業台灣」更清楚地放置到同個台灣裡頭,這需要我們對於這些產業有更多的想像,甚至去理解那個「工業台灣」所產生的面貌。

1970年新莊都市計畫圖;途中灰色塊狀標註的多是藥廠、紡織廠設施空間,沿著中正路兩側擴展

在那個工業開始發展的年代,台北車站後站的旅舍,離開農村北上工作的年輕男女,經常擠在擁擠的旅舍中入睡,僅僅數坪的地板上得要塞入十幾個人,等候著隔天一早拉往台一線沿線兩側的工廠。訪問現在淡水河流域兩側的都市原住民部落耆老,許多人都還記得在未滿12歲前,就搭上那班從部落開往都市旁工廠的巴士,開始生產雨鞋、雨傘。


台北工作的數年,我曾經走訪過新北市三重、新莊及中和的現行都市計畫工業區,以及過往台北市的工業聚落。透過籌組「走讀工廠」社群,我慢慢在過程中瞭解到後村圳的發展脈絡,以及隨著石門水庫的興建以及上游樹林地區的工業發展,導致新莊地區的農地逐步難以種植,也意識到包括南京西路、三重一帶的工業聚落,有許多口述歷史需要大規模重建,才能理解隨著都市化的進行,工業聚落是如何溢散,除了以大型企業為標的的歷史資料採集工作,更需要對於外圍的工業聚落進行完善的調查。因此,針對塭仔圳違章工廠工業聚落的業者進行訪查,不僅是為了掌握整體製造業發展脈絡及脈動,更有利於研擬長期製造業的空間及用地規劃,在理解歷史資料與現實情況中,找到下一步的對話空間。


其實,我們一般社會大眾,也能試著糾集朋友,試著用一點週末或者平日晚間的時間,用雙腳踏入工業聚落,其實這些工業聚落都離大家不遠,無論是早期黑手起家的赤峰街、紡織輕工業起家的艋舺、三重的中正北路工業區或者中和的二八張工業區,再遠一些些,五股的新北工業區、樹林的木器工業區及其周遭工業聚落,均可以找到不同的歷史痕跡或地景,在地人更是重要的歷史記憶載具。


這些聚落都有各自的有趣模樣,只是人們的視角往往不會去注意到,當你有機會坐在某個工業聚落外圍的米粉湯店吃著午餐,傍晚到越堤道周遭揀著便宜貨,過程中不妨試著想像一下,工業聚落如何靠著工匠的技術,來維繫著產業、克服原先機械設備無法達成的難題?在這裡頭,有許多有趣的事物,去拼湊成人與地景與物的樣態。工業聚落總是有它不一樣的氣息,呼應著周遭的變遷,我們如果對這些模樣不夠熟悉,對於政府所談論的「新產業」,就會缺乏想像力,只能被迫接受著或者反對著。


我們的確能夠爭辯,到底這些都市工業聚落,是否有可能促成或轉型成類似荷蘭Eindhoven的工業設計聚落,或是參照日本的老工業聚落燕三条,透過限時開放,運作起工場的祭典,但我們對於現實世界及大台北製造業的歷史過程,仍遠遠不足。慶幸的是,近年來,三重中正北路工業區裡頭,有間工廠掛起「黑色聚落」的招牌,從事著工業設計及周遭工廠主的訪談工作,與此同時,我們也看見塭仔圳的違章工廠工業聚落,因為市地重劃威脅之故,組織了自救會,串連起社區大學從事更多口述調查和走讀活動,甚至還有一群在裡頭工作的年輕人,舉辦起爛泥發芽音樂祭。展望未來,如何讓爛泥發芽不僅僅只是作為都市青年逃離城市喧囂的場所,而更能意識到這當中錯綜復雜的愛恨情仇,將會攸關下一步我們將走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