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子與我趁著去波士頓期間,順便去一趟鱈魚角探訪他的恩師顧德禮教授,聽說他今年已九十歲。大概六七年沒見過他,過去他常來帕沙迪娜市訪問噴氣推進實驗室,最近幾年他老伴身體不好,前年他老伴去世,他一人獨居,真不簡單。
用GPS很容易就找到他那隱秘又孤獨的湖邊住宅。房子順地勢而起,分上下兩層,客廳,飯廳面對著湖,廚房,主臥室也在同一層,下一層我們從未涉足。
七年不見,他居然一點沒變,走路身子很挺直,沒有啤酒肚,卷曲而厚厚的頭髮介於棕色與銀灰色之間。聽說他過去每天散步四哩路,風雨不改。每年都要跟年輕的學生去遠足,帶著帳篷與食物在山上走幾天。
顧 教授是英國人,在年輕時已很有成就,是劍橋大學物理系的教授,他哥哥也是有名的劍橋人類學教授,還被英女皇封為爵士。他在二次世界大戰後因為老家太窮,便 來到紐英倫的哈佛大學當教授,那時他不過三十來歲吧。很有遠見的他,獨力創辦了一個新科系:地球與行星科學系。當時經費不多,全系連他自己在內只有四位教 授,招收的學生都很精選。哈佛這個系在過去五十年替美國地球與行星方面的研究發揮了強大的力量,成為全美甚至全球的研究龍頭,並且培植了一大批的科研人 才。外子對這位恩師充滿敬佩與感激,因為他便是從這個系畢業的,後來一直在地球與行星領域內做研究。
外 子記得選過顧教授的一門課,才知道他的嚴謹。顧教授特別崇拜哲學家蘇加拉底的名言:要提出正確的問題,才會找到正確的答案。所以他給學生的問題都十分深 奧,而且充滿啟發性。在學期末沒有大考,他準備好二十個問題,學生要選一題來做報告。如果學生把問題做好,多半可以發表論文。他的有些題目外子經多年思考 後,才發表論文。外子還記得做了教授後,有一次把自己得意之作十多篇論文給他看,老先生卻不屑一顧,反而冷冷地問:你想不想當院士?你知道嗎?院士們沒有 功夫看你的論文,只看其中三篇。外子覺得如被潑了冷水,心底涼了半截。
顧 教授身為正統英國人,有著英格魯沙遜民族的性格特徵,他做事都一絲不苟,最看不起沒有自律能力、既散漫又自我中心的學生。因為他年輕時從過軍,他對學生的 訓練特嚴,很多學生受不了,便轉系或轉學。在他當系主任時,執法如山,很多學生在背後都埋怨他。有一個研究生因為要結婚,向他請一星期假,居然被他拒絕 了。另一個香港學生回老家前向他辭行,回來時發覺他的薪水少了一大半,他给的理由是不工作便不給酬勞。曾與他同去爬山的一位學生常常喜歡講一個好笑的故 事,有一次他們帶了一瓶威士忌酒,也找到冰塊,可是教授不肯用手取冰塊,甚至用湯匙也不行,他非要用鉗子夾冰不可,結果他寧願不喝。
話 說顧教授對於名譽權勢並不留戀,他本是哈佛大學的講座教授,在他六十歲便急流湧退,辭掉系主任職位,改為「半工」,在波士頓附近的鱈魚角一個湖邊買一塊 地,親自設計蓋了一座心目中的理想住房,與他太太便把家安在這世外桃源般的海角,他每週坐火車去哈佛上三天班,其餘時間便過著休閒的神仙生活了。其實他一 直沒有放棄研究,並帶領研究生與博士後作研究,在噴氣推進實驗室兼做顧問工作,退休二十多年後仍出不少論文。
九 十歲能做點什麼?除了每星期有一位幫手替他打掃房子,偶爾找工人來修樹或掃落葉。基本上他都能自理,走路仍是他每天的活動,目前只能走三哩了。他勤於讀 書,他說有一位同僚想跟他合寫一本預測氣候的書。他的哥哥更厲害,六十歲在牛津退休後,每年都出書,九十歲那年還出版了三本呢。他與外子有說不完的話題, 新讀過的書,中東的政治新變,科研的前景等等。
我 最羨慕的是他們湖邊的房子,春夏天林蔭深深,湖面平靜如鏡,秋天奼紫嫣紅如詩如畫,還有,精緻考究的室內裝潢,在在都顯露主人的品味與巧思。臨走我拍了一 些照片,他說今年紅葉特少,是被前一陣的Irene颱風吹過後,葉子沾鹽就早落了,我拍到湖畔疾風中挺拔的老樹,不就是他的寫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