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 09 高郁婷老師導讀
家裡有鬼:傳統、他者與物質性
家裡有鬼:傳統、他者與物質性
演講速記沙克爾頓共學讀書團:人文地理學經典導讀系列三
講題:家裡有鬼:傳統、他者與物質性
導讀人:高郁婷(台大城鄉所)
與談人:張碧君(師大東亞系)
時間: 2022年4月9日(六)下午2:00
地點: 台大地理系202教室
主辦:科技部沙克爾頓計畫
線上轉播連結:https://meet.google.com/yhk-wdtk-nbf
參見王善榆同學的演講速記:
在演講正式開始前,高郁婷老師介紹了為何會談「家裡有鬼」這個議題。郁婷老師的博士論文研究彰化青年返鄉文創工作者的網絡。一般人可能聽到彰化的第一印象是「無聊」,似乎跟文創有點格格不入。但老師進一步研究發現,許多文創工作者是受挫的全球化世代,透過返鄉與傳統重新連結。在彰化的案例中,這群文創青年透過老屋改建、裝潢,重新尋找「家」的歸屬感。
在博士論文完成之後,郁婷老師試圖進一步開展「家」的研究,因此接觸到了Caron Lipman的研究—Co-habiting with Ghosts以及Heritage in Home兩本著作。Lipman就是要談家裡的「鬼」這種家中詭異(domestic uncanny)的現象,研究現在居住的人如何與過去的住民共存?
Lipman在英國進行了許多家戶訪談,相較於台灣人喜歡住新房子(小編認為可能也與台灣現代化經驗有關),在英國脈絡中維多利亞時期的老房子無所不在。這跟英國文化有關,英國人認為就算家裡有鬼(如常見的西方鬼片),他們認為是跟過往的連結與傳承,無論是協商的方式,比如不要去打擾,或者幫鬼取名字,變成家庭的一員。所以他們透過這種方式跟過去建立聯繫。
而英國也有home research的節目,會考據誰住過,也會產生類似的文史迷。因此有的人真的會想要住在老房子來滿足某種想像,也會有人想要嚐鮮。例如某些鬼特別出現在浴室、廚房,那現在的住戶就會去想鬼的身份,比如是老婆婆;如果很暴力可能覺得是男性。
這本書的另一個重點則是heritage。這個字可能會翻譯成襲產、繼承的財產、遺產。我們直覺想到的遺產都是「世界遺產」(如教科文組織所說的),但不管我們回應過去的方式是什麼,遺產其實反映了哪些過往痕跡是需要保留的,哪些是需要沖淡的。但是我們生活中的老房子都是襲產的時候,他是有一個日常的轉化,會有一個建構的過程,包含物質操演perform,如策展。也有符號性的部分。也有可能是實踐practice出來的,像是有的人想要跟過去建立連結,就很仰賴操演、實踐的行動。
而作者Lipman在這樣的思考底下,將heritage帶往更加非正式的襲產討論(小編認為作者有挑戰文資襲產權威的意圖)。在Heritage in Home(2020)這本書,作者特別去談日常(everyday)/尋常(ordinary)的襲產,看到庶民的記憶、去中心化,是否人人都可以生產heritage?這個造家實踐(homemaking practice)動態過程,是由一系列想像行動所創造的making與unmaking。
另一個重點是多重的時空性。Lipman的重點強調住民如何在造家過程去感受、經驗過去的住者,因此時空是重要的。在這樣的觀點下,家可以被視為是一個被藏匿的檔案archive,透過遺留下來的痕跡來了解過往。而這也牽涉到與他者共存的倫理(ethics of others),不只是生活的家人,連這些往昔逝者也包含其中。而我們self與他者others之間無法彌平的鴻溝,便需要我們先接受對方才能後續處理(這邊作者也提到幾點值得我們探討,包含家的「壽命」longevity of homes,因為家活得比人要久,因而成為啟發我們對某些事情看法的場域;過去的寓居者previous habitants,我們如何與過去的寓居者共存;家的系譜學:這些房子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轉手買賣)。
這樣一本談論「鬼」的書,免不了受到「不科學」的批評。作者的回應是我們應該如何接受不確定性?包含鬼、經驗、情感。這邊講的鬼不只是文學性,更是我們在研究上要看到「鬼」想像發生的作用。例如Pam買下老房裝修滿足想像,但周圍鄰居不認為這有什麼特別的,批評他「不接地氣(not rooted)」。作者說道要與房子建立關係,甚至是城鎮,被認可是當地人並不容易,Pam開玩笑說要居住超過300年才是當地人。另一個案例是,人當然希望住進去可以很快樂,但事實不如想像,例如前屋主有找過僕人,當代屋主發現後,去設想說僕人到底是誰來應徵?推測是女性,然後住在頂層房間,文中有說閣樓小到甚至無法把背伸直,也無法享受陽光。來這間老房的過去跟他的美好想像有所出入。
作者在進行訪談時,會請屋主做家屋導覽,他發現歷史是透過物件所迸發出來,這邊作者也舉出一些分類:1. inherited:如何重新置入、想像這些物件,以及他們跟你的關係,如何重新放置。2. small found objects:不經意發現的小物件,有可能會被再利用變成裝飾品,就牽涉到屋主如何重新想像。3. leaving a mark for the future:例如壁紙上的痕跡。例如屋主跟門前的牆壁發現了聖經的摘錄,並非是鬼片,而是貴格會的遺跡。這些物件彷彿是秘密,發現後被給予能動性,會改變屋主如何重新裝潢這個家。而衍伸而來的不同房屋處理手法:二手再利用、留在原位、重新裝潢必須是可逆的(尊重前人記憶)。
最後作者提到一個重點概念:監管custodianship。當房子壽命比人更長,屋主並非是一個永久的佔有者,而是暫時監管。有的屋主認為這樣很花錢,但大部分受訪者認同了監管者身份。有人認為有保持本真性authenticity,也有人認為既然是人居住就應該要與時俱進。
郁婷老師認為Lipman的研究能夠刺激我們回想台灣案例。為何台灣巴不得舊房子的痕跡消失?無論是拉皮、重建。台灣人想到的都是祠堂、古厝,不是用來居住。或是台灣近期的老屋新生、台灣的歷史保存,是否會陷入房地產炒作邏輯?不過與過往建立連結的說法在台灣似乎開始發酵。
郁婷老師認為另一個重點是思考「家」如何貢獻以「公共」為主的都市研究?回歸高老師的彰化文創網絡改造老屋案例,他提到彰化咖啡廳與文創小百貨,在疫情期間請藝術家來創作;或者是打工換取舞蹈表演機會的青年到改造自己的老宅,變成樓下咖啡亭樓上練舞。這也讓我們反思人如何與家這個構成的傳統的一部分,與之協商或轉化。
與談人張碧君老師首先說了作者這本書超乎了他的預期,本來以為襲產要談的是集體記憶。不過domestic uncanny確實是一個很有挑戰性的概念。它是互有衝突的,家既是親密卻又鬧鬼,作為主體的住民如何協調與家這個空間的關係。作者列舉了很多組的二元對立,但強調不要落入結構,應可視為是微調過後的人文主義取徑(humanistic),講述的是一個與他者協調過後的自我。回到與鬼魂共居,延伸到自我與他者協調,重新產生家的意義,也就是在家如何協調自我與他者的關係。
碧君老師對於Lipman提出的疑問是:居民遇到困擾時向外尋求專業協助,這些專業人士算是什麼樣的他者?作者將家定義為空間襲產,就是故意不用一個負面的方式看待,僅管害怕,進而邀請神父來驅魔可能才是普遍的做法。而居民在襲產的處理上,可能需要專業協助,例如系譜學者、歷史學者、靈媒、驅魔師、記者、圖書館員。碧君老師認為作者沒有清楚把這群專業的他者探討出來。也就是說這群專業人士是自我(住民)與他者(鬼魂)的另一群他者。如果結論就是史家再度為家,似乎很難是作者所期待的(脫離專家、菁英視角)。
郁婷老師回應道:作者Lipman是做策展,所以會結合相關襲產理論進來,但確實沒有很有系統地談自我與他者。而郁婷老師說從他的理解出發,Lipman這個是用英國的研究,但它可以去講的不是只有家屋情境,把這個自我他者往外推,不只有跟家人、鬼,甚至是鄰居、社區、城市,那所謂第三方角色就很多樣了。
許純鎰同學的提問則是:一、鬼故事如何與個人情感連結?其二是,作者是否太過樂觀,這種被排除在官方論述外的鬼故事,其作為襲產的保存可能很有限。純鎰同學提到他個人曾經在金門大學做文化資產研究的公部門案件,許多鬼故事是國軍上岸後才有的。衍伸而來的是與戰場有關,如古寧頭的古厝民宿。另一個則是軍事建築。他說到這些建築其實都「很年輕」,但這些地方都沒有「人」了(戰爭是相較國族、集體性的,不這麼個人),也是非典型文化遺產。不過現在公部門進來了,這些鬼經驗卻被排除在官方論述,官方只想聽到歷史事件(關於國族敘事),因此不太支持這樣的經驗放進去文資保存(也就是說缺乏資源可能很難被保存)。
林家暉老師的看法是,作者說的他者跟我們傳統的”Other”不一樣,是小寫複數的others。如同前述碧君老師提到的第三方,在台灣脈絡裡面彰化很難直接被歸納為鄉村。許多根植當地的元素,我們從正統保存無法看到這塊,返鄉青年從襲產介入,是對於能動性的一種操演,但無論是在金門或彰化的文創,似乎很難用一般的襲產、城鄉來處理。我們(作為規劃者或者研究者)作為第三方,這個位置是什麼?我們很難說是一個中立的。
洪廣冀老師的提問是,放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脈絡下,台灣社會的鬼可能在別的地方,那麼這對我們談襲產保存的意義為何?廣冀老師說道Lipman這種襲產保存,如果脫離英國社會歷史,乍看可能沒有意義。廣冀老師提到在山上遇到鬼的故事,部分解釋上以漢番衝突為主;或者之前電影返校的白色恐怖。換言之,鬼一定是跟地方的社會文化緊緊綁在一起。因此廣冀老師的疑問是:把家裡面的主人當成看護者,人本中心主義的他者當成需要被照護的對象,這實際上提供了切入遺產的角度。但是在台灣討論襲產,如果要從這個角度談,台灣的文化特色似乎沒有了,會感覺像是硬套。不知道高老師如何看待。
郁婷老師的回應是,相較於城鄉所得黃金年代(作為規劃者與智庫接省政府委託案),當代城鄉所很多學生已經在文創公司工作了,他們可能是在公與私之間協調。這也反映台灣國家社會的變遷。郁婷老師認為我們作為規劃者要去介入沒有明確目標、無明確對應,是四分五裂的空間對象。既鑲嵌在公部門,但又要讓社區能夠接受的處境。
呼應碧君老師所提位置性的複雜:規劃到底重要在哪?作為第三方需要認知多角化、多層次的世界,那這個立場,有限的能動性要去對應誰?那個議題?我們不可否認有結構困境,如民間承辦廠商可能無法發展出什麼理想性(去改變),那制度上是否有可以改變的地方,或許是未來城鄉所的方向。
而廣冀老師提到的鬼,去年台灣出版一本都市傳說集,台灣當然有自己的鬼,但也有可能跟歐美脈絡不同,很多是在商業空間(如ktv等等,公安不佳的意外場所),這些鬼不見得是有名有姓。當然也許可以考據其脈絡,台灣這種空間性跟英國的house很不一樣(小編認為老師意思是把鬼置於地)。
那如果我們把鬼當作比喻metaphor,如何去理解當時社會受到壓抑的部分?比如威權壓迫,因此不想要被記得,以其他方式存在。回到研究範疇中,背後想要被隱匿的東西是什麼?在某個時間不能講,下一個時間卻被允許,這反映什麼轉變?是什麼樣的文化形態,我們想要擁抱鬼故事?甚至變成觀光財?為何Lipman式的保存在台灣不行?台灣對鬼這個他者的想像是什麼?或許要回到我們對於住居空間、人跟土地關係的樣態,以至於我們無法接受(為何大部分人無法接受鬼)。
徐進鈺老師的提問是,一、domestic/public這個明確清楚的劃分是用在華人或台灣社會嘛?在台灣確實聽到襲產會以為是如碧君老師說的民族記憶、記憶政治。不過這本書談的是非常domestic家裡的、家務的遺產。那同樣使用這個字,進鈺老師的問題是,他有一個警覺的想法,那在邊界研究當中,domestic是談國家內部關係,外部是international;在西方domestic是內部跟集體的鬼是有區隔的。但是過去歷來華人,有許多例子不那麼邊界明確,如父權下的貞節牌坊,既是家庭又是社群。那我們的鬼,可以像英國這樣就是一個domestic uncanny的東西嘛?
另一個是在張老師的談法,這個集體記憶的襲產,跟家戶的襲產之間如何連接?是否有所謂space-in-between,有一個模糊的空間?允許某種型態,讓大與小空間鬼故事可以連結。
黃宗儀老師回應道,他同意碧君老師的解讀,他者倫理化要旁及到鬼可能不是普遍情況,反而是驅魔。而徐老師提到貞節牌坊是很好的例子,既個人又公共。在英國的previous inhabitant,家裡有鬼是成立的。但是華人社會祖先是自家的,如果家要成為故居,一定要是名人。如果要做文創,就是要孤魂野鬼。台灣社會中鬼就是要有安其所,才有神聖身份,也因此台灣人普遍也希望死在家裡(善終),儘管很高比例是死在醫院。衍伸而來如果病逝在家裡的老人,算是凶宅嘛?還是要死於非命。作者家裡的鬼講的這麼良善,可以變成遺產,鬼也要經過好幾代才可以嘛?要怎麼轉化?還是說只是我們浪漫化,是一種我們現代化的迷思?有些鬼甚至是地扶靈,是無法移動的。有些也不是家裡的鬼,就是孤魂野鬼,有各種的變化。我們台灣不願意,可能還是跟敬鬼神而遠之的想法有關。那台灣怎麼翻轉這個border的關係,讓鬼可以變成public, official變成文化資產,或許是接下來的課題。
遲恆昌老師也以個人研究經驗來呼應。該案例是在一個鳳林的客莊,他們把家裡鬧鬼的事情變成節慶,一開始沒有公部門介入,後來政府給補助。剛剛純鎰同學講到公部門不希望鄉野奇譚、都市奇聞放到文本裡面,但恆昌的研究裡面是NGO做起來後,公部門反而靠過來的案例。
剛剛講我們文化裡面跟鬼魂、驅魔的關係,這個社區有的人反對,耆老說反對的人比鬼可怕,說反對的人甚至製造恐怖氣氛(把衛生棉貼在道路的反光鏡上面),雖然沒有成功。在恆昌老師的研究裡,他說雖然這個案例是歡樂的,參與者很多是老人家,但為什麼我們對老人跟鬼會恐懼,是他未解之謎。
而從這個案例,鬼不見得是家裡的,也可能是社群、或更大尺度的。這些擁抱的意義,展現給遊客來看還滿奇妙的。這也呼應碧君老師、宗儀老師提到浪漫化,這些人是不是對鬼的事情變很浪漫,在一個沒有資源的地方創造文化遺產?恆昌的想法是,其實台灣很多只是大家還沒有關注到而已。
陳盈棻老師則是回應道,他研究香港的導覽社區鬼故事、凶宅,但這類風潮好像沒有長期持續下去。盈棻老師說到他覺得社區或社會的鬼透過講述,是否會變成熟悉化、家戶化的可能性(小編猜想可能像土地公、義民爺、城隍爺這種)。而家族的鬼、冤親債主,這個界限在台灣一直都是有趣而模糊的部分。至於文創部分,盈棻老師提到周美玲的花漾這部電影,這部雖然不是很成功,但是是設定在明末清初的賣藝女子變成鬼。在高雄甚至有豪宅以這個當作賣屋的廣告。而誰可以是講述鬼故事的主體,也是一個有趣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