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時時閃現的光

01.|時間裡的出口|

我一直在嘗試,尋找一個真正的出口。

事情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從入口進,出口去。甬道裡的幽暗無盡,自兩旁擠壓著希望,那種私密不可公開的憨願、亦挾持著所能放鬆的時刻,這種以為短暫,總糾結逃離。我有時天真的以為,一件事可以「到此為止」,可往往,我的天真是讓與我共處的人憤怒無比。或者我該表現具正當防禦性,由於這種偽裝一開始就很麻煩,所以,我想從頭就不在乎,事不關己,可旁觀根本就是徒勞的,忍受咆哮需要天分,沒有人能置時間如何停擺在正確的時刻。

我是那麼的小心翼翼保留著天真,可又發現它不配我的年齡。有時候,我喜歡被遺忘,退回一個十分安靜的角落裡,再細數自己剩下什麼;又有時候,遺忘像寒風,讓人想起待在甬道所吹入的陰寒,原來,噓寒問暖不是一件容易長久表達的關懷方式,甚或左右的是心情。而現在呢,我不過是一個連自己都想遺忘的中年女子。我應該為自己做點什麼,但是我沒有,我是依本能在過日子的,本能要我這樣做,那樣做,我以為自己是失去自我的,可每次誠實的書寫出來後,它又原原本本的回來了,如此無辜。

到處都是入口,到處都是出口。這個出口又是下次的入口,穿來又去,尤其是台北車站地下街道,串連這裡和那裡,不像在走路,倒像在人流裡飄蕩,不希望只是一片枯葉,又僅是一片,一片落葉而已。

我不喜歡地下道裡的燈管閃爍即將壽終時,極力掙扎的最後幾分鐘,那總是催促著我必須儘快走到出口,可在光的另一側,是沒有出口的,只有甬道通向更長的甬道,從來無法探究與終結。這麼想,就能原諒自己,甚至,內在障礙一併神奇消除了。

02.|螺帽的故事|

袋子裡,只欠最後一顆螺帽。來回好幾遍的街道,艷陽企圖榨乾我每寸皮膚。

螺帽不是這台機械的主要動能,它擁護的是讓機械運轉時,能保持安全性,鮮少人會注意一顆盡忠職守的螺帽會出什麼問題,它待在原本位置的時間,超過應有的耐用年限。令人驕傲的是這台機械,沒人會說:感謝所有螺帽。

幸運的螺帽光榮待在它的位置;承受命運的螺帽,必須離開。

轉動把手鬆動佈滿灰塵的螺帽時,你使出的力比鎖上它時還大,你得諒解它克盡本分後,已十分僵化。必須溫柔替它上點潤滑油,才知道怎麼按螺紋逆轉,遠離舊有軌道,甩開一輩子所處的位置。因鏽蝕摩擦出的聲響,除了拆卸它的人外,沒有人注意關心。

它不再是一顆被期待的螺帽了。

除了當一顆明白天職是什麼的螺帽,還能是什麼呢?

終究,它離開了。第一次待在不用鎖緊的廢棄桶裡,偶爾,外頭的陽光促使它升溫,才終止自發性的唉聲嘆氣。

我伸進桶子裡,把它掏出來,丟進一堆跟它一樣喜歡回憶曾經的同類。它認得他們,一起待在機械附近,當時,它專注工作,沒空聊天。如今,他們又成為命運共同體,等待下一次重生。

它顯得無比興奮,當我把螺帽鎖進另一台重組電扇,開始轉動的風,徐徐吹送,帶走剛剛流下的每一滴汗水。只是換個位置,至少整體能再保固幾年啊。

而如今,我也變成一顆螺帽了。

03. |115離站的列車|

票卡迅速被吸進去,掌心留下微涼空氣,往前幾步,踏進車站,票卡被打了一個小孔,精準而無辜。

列車進站了,風從黯黑的甬道推進一陣強風,搔刮了我的黑色裙擺。

黑色的裙擺一叢叢立在第三月台,那節車廂正對準著終點出口,彼時的少女身影,綠色書包,白色上衣,短髮齊肩,不斷跟著身旁的同學竊竊私語,嗡嗡作響。

空隆,空隆。

區間車載走了女孩們。留下我靜止的裙擺,115列車進站了。我右腳上的黑跟涼鞋,去了跟,變成了一雙漆黑布鞋,踏上了115。

陽光緊貼玻璃窗,我把窗簾唰地拉上,放下礦泉水、布背包,把舒茲的小說放在膝蓋上,沈沈的,重量的熟悉感變輕了。前後左右都坐滿旅人,一名穿紅色棉T輕便短褲的男子手裡拿著手機,站在走道上,瞪視著一個手拿帳單計算的女子,女子抬頭直說對不起,並把左邊的禮盒皮包拿開。沒人走動,沒人再說話,沒有太多額外的打擾,只有列車本身的聲音。

只有我了。

我把窗簾拉開,列車像塊長條帶,自黑裡吐了出來,民房斑駁,偶有幾間新屋跳出引人目光。每過一站,我便看見一張臉孔,有些臉孔被記起半邊側面,沒有名字,他們應該要有名字,我想不起來。

有些車站完全沒有改變,可以感受縣市的荒涼,配上幾則電子新聞,我所知道的城市消息被掩埋在更深的底層,我不會知道的。然而,那張遺忘的臉孔會在兩三站後,惡作劇般地從玻璃裡反射出現,關於臉孔的消息,我無從更新,於是他們一直卡在車窗玻璃的夾層中,對我說點什麼。

我瞄著左前方拿著報紙的男人,默讀斗大的標題-密室遊戲夯。我不太喜歡獨自一人處於密室,沒多久會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味道與存在,熱衷推理光影與鏡面折射出的謎題,左右顛倒的文字沒能改變是非顛倒的世界。

漫步的生活有助於放空思緒。

這輛列車往南,沿途停靠九站,我從斗六下了車。陽光暖烘著身子,是個舒活的好地方。火車站內的候車椅是水果造型,楊桃、柚子都是當地盛產,去吃了當地知名的魷魚焿,店內塞滿人潮,座無虛席,這裡步調很慢,沒有太多想像中的美食,反倒是林立衣裝店,鑽進市場,業以收攤。

目的地兩側有連綿成畝的鳳梨田,有些鳳梨還頭戴遮巾,花花綠綠一片,是整片綠意中的一小塊點綴,桂竹筍連吃了好幾餐,滋味與段切都塊落大方,許多戶人家都有醃缸,是沿街景色。

回程時,帶了一份鐵路便當,裡頭的細切脆筍,忍不住率先入口,這是我喜歡的生活滋味,一切都跟著輕盈起來,是趟不錯的癒療之旅。

04.|那條命運流轉的小巷|

中學時期,補習到家約十點,下了公車,就是我恐懼的開始。特別在冬夜、雨夜、杳無人跡的小巷弄,緊糾著歸家學子的餓腸。

那時候,巷子不能直條條的通到底,總得拐個彎,是不安造成的,那個彎無限綿延,有種「不知道會有什麼跑出來」的疑慮,緊閉的門像是不時張口的怪獸,張牙舞抓,這盞路燈到下一盞路燈的距離,二十步遙,影子反倒成了尾隨的路人甲,發出碎步聲響。

我怕門嗎?怕一個人嗎?都不是。我怕的是人心。老覺得有什麼跟著我,孰知疑心成真有多可怕。

第一次,一群臨時起意的飆車少年,三四台摩托車不停地繞圈子,在串謀,是狼群,準備追獵。我踩踏凌亂的快步,走進街中的一間雜貨舖,這個動作讓幾公尺外的狼群叫囂、咒罵、內訌。我吞著乾啞的嗓子,全身冰冷冒汗,向老闆娘求救,她顯得為難,叫我等等,恐懼已高過頭頂。

一對情侶來買夜宵,老闆娘把我託付給他們,我緊跟著兩人,回到最後一條巷子,我不好意思擔誤他們,便說:送到這就可以了。可其實,家門在巷子底,還得再穿過三條叉巷,當時,我是怎麼信任接下來的這些幽暗,我想,是每一扇門後,微微透出的燈光還有聲響。

於是,我換了另一條路回家,巷中的紅色門,是國中同學的家。窄小、燈少,可以早一點穿過水泥叢林的惡爪,回到家門口。

可仍舊有第二次。

被尾隨。

從進巷口開始,廂型車便駛進巷口,一人在巷口看守,另一人下車做案,空氣中有那人急促的呼吸聲,我拔腿就跑,朝巷子入口奔去,看守的人沒來得及攔下,鑽了出去。

就這樣呆立,站在公車站牌附近的超市,調節呼吸。我,只剩下一條路,上次那一條。於是,我嚥下口水,以無法想像的速度,一口氣狂奔回家。

05.|綠意洗去雨後的憂傷|

五月的驟雨讓土壤裡的乾旱濕到底了。陽光挾著生機讓新的一批鮮綠冒出頭來。竹筍脆甜的滋味總能讓我坐在家中,想在山林,尤其在雨後。

後陽台那半節發芽的蕃薯受到鼓舞,直挺挺朝上生長,似乎想證明存有的一席之地,在都市,在沒有土壤的地方,他只憑著廚房轉開的自來水表現他可以吸收。我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是不是該幫他找個適當的家?有泥土的家。

前陣子,同事在陽台上種植可食用蔬菜,生出來的瓜,小小一顆,養份不足,採摘自己種植的青菜、蔬果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母親的菜圃裡,一到採收的時節,便會一連吃幾星期的高麗菜或冬瓜,免得辜負了菜圃裡蘊釀的好意。人,似乎到了某個時期,便喜歡投入耕作之中,得到紮實的滿足。

人跟植物頗像,腳踏地氣,才能踏實。很多人到了海邊,鞋子就穿不住了,與沙地的觸感,足以喚回整個笑容。某方面,我被後陽台那半節發芽的蕃薯鼓舞著,雖然,他從來都沒對我說過什麼。

06.|小東西|  

我常常想不透抽屜是怎麼塞滿了這麼多小東西,它看似有些重要,放了好幾年,怎麼也用不上。像是:未拆封的便利貼、名片、剩一點墨水的筆、一年用不到一次的會員卡、忘了對獎的發票(沒中獎啦)、橡皮筋、收據......

  之前掀起了一陣類似把這類小東西消失的方法,想振作時,便會洗心革面一次。剛開始,果然是神清氣爽,可是後來便發現不對勁了。井然有序的空白讓我害怕遺忘的威力。關於整理過去,像拔白髮,最後整頭都是,何必要除。

  後來,我又見識了另一種方法叫記錄。

  把所有能剪能黏又貼的全集中在一本上頭,並且定期回顧。剛開始做,忙碌讓我緊盯每個該有的細節,當它沒起什麼變化的時候,規律得令人尷尬。一想到「我就這樣過了一生」,簡單一句代表話。關於度過當下,就像呼吸,含氧量怎麼算清。

  這些看似惱人的小東西,活生生像個人,像跟你在對話。

  「東西」在字典裡頭指的是方向或者東西文化交流之類,如今廣泛的口語指物品的稱謂,也用來挖苦人。例如:樓下那傢伙真不是個好東西。

以前總不明白為什麼老人家總是捨不得丟東西,在他們看來捨得丟棄的新世代還真不懂好東西咧。


07.|冬日裡的夏日印象|

三不五時,夫會對著我說:我們去下雪的地方吧,或者冰冷的地方。

比起夏天,他喜歡冬日,全身穿著厚重的外套,緊緊裹住身軀,那種時候,只要張嘴或呼吸,便有一團透白的霧氣在眼前,深深感受活著的感覺。他認為氣溫調節,嚴冬,熱了可以脫掉,夏天,能褪去的只剩皮囊外的單薄。在他眼中,冬季勝於夏季。

我則喜歡夏日的陽光,可以把衣服晒得暖烘烘的,早上晾,晚上乾,香香的味道,烤得剛好,如果放個兩天曝曬,衣服的纖維變硬,摸起來酥脆,失去柔軟。冬日曬衣,即使三天也沒辦法自然乾,守在烘乾機的時間變長,轟隆隆的滾筒聲響一二小時,蓋過冬夜窗外的雨聲。這種漫長的等候,重覆,再等候,好似磨損著生物本能。

但我並不討厭冬天,冬天的陽光稀有珍貴,特別是待在辦公室,而外頭出現了日光,會想溜出去,把自己當成一件衣物攤在陽光下,直到表面的肌膚恢復溫暖,才依依不捨回到崗位,想著夏天,想著海灘,想著在冬季過後要做些只有夏天才能做的事情。

一年當中,只有這兩季的愛惡特別明顯,海島氣候會讓身子抗議。有些人是口鼻,有些是骨頭或皮膚,身體是十分敏感在過日子的,也讓這兩季中的感受特別難忘。

然而,夫沒發覺,他總是在夏季最燠熱的時候說:我們去下雪的地方吧。

08.|真是個鬼地方|

又開車經過那一整排沒人居住的房子,殘破屋瓦,門戶洞開,灰褐色的外牆,是水泥灰與鏽蝕的跡象。風穿堂而過,如入無人之境,飄動幾縷粉紅色,那是前屋主沒能帶走的布巾或蓋毯。

玻璃上的灰塵緊緊貼覆出年輪。有人繪聲繪影說這裡有靈異現象,何況是白晝帶給途徑旅人的陰森,每一年,總在夏天的某日,自海灘收起戲水涼鞋後,經過這裡,它依然沒變,依然孤獨與荒涼。

彷彿它靜靜睜著大眼,看著我們,如果靜靜的聽,甚至,還有哭訴聲,即使理性的人說是風聲,我們也會認為是它藉口而言。

一幢空屋,一座空城,一旦空了,永遠被拋在時間之流。

方圓百里,沒有新的建築,宛若自地畫清界限,明明海景無敵,背山有靠,公路上馳騁著車輛,它依然不被真正看見,沒人能還它一個原貌。我們又討論起這一整排空屋,老話一句,真是個鬼地方。我們是在離它很遠很遠的一段距離之後,才敢這麼講,就連剛剛忙碌的相機,也不敢悄悄拍下它的倩影。

攝於 庫克山 MT.COOK HERMITAG HOTEL

09.|遠方旅行的房間|

睡,在旅行中,是行不通的。

長途旅行頭幾天,我經常性地失眠,往往天都快亮了,連一點睡意也沒。尤其是機艙之夜的難熬,為了讓自己忙碌一點,每隔一段不長的時間,我會去上個廁所,順便打掃環境。

擺脫機艙之夜,落腳在奧克蘭的頭晚,我以為可以累得安眠。隔著微冷的玻璃窗,看垃圾車沿街回收,幾輛汽車駛過,我總會想到台北市街總有幾盞霓虹招牌在暗夜裡對妳眨眼。隔兩條街外,停泊在海港船隻上的鷗鳥,偶爾會飛近我們一點,在熄燈後,扮演城市裡唯一的導遊。

在但尼丁的第二晚,我為對面下午五點半打烊的二手書店,感到些許遺憾,只不過,差個十分鐘而已,他們對「休息」如此盤算,太陽甚至還照著我們的後背,直到晚上九點才落下,夏令時間為旅行多爭取的日照,僅供我們用完晚餐後,經奧塔哥大學散步回住所。

日照時間過長,對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東方,有種說不上來的慶幸,因為這個太陽要是落在臺灣,許多人的工作也跟著延長。這晚的房間,我依然無法入睡。後來,我才略聽到,所謂邊間的房間,會讓旅客難以安眠的傳聞。當然,我並不希望有所謂的故事,還必須有點駭人,寧願認為出入口的吵雜才是主因。

第阿納湖畔的第三晚,睡神是以一兩小時為單元襲擊我的,淺眠中,湖畔的雁鴨以較低頻的聲響隨風敲打著窗玻璃。灰濛的第阿納湖在清晨終於揭開神密的面紗,沒有任何的鳥類,那些聲響是旅者心中一層神秘的呼喚。

終於,在皇后鎮的第四晚,可以開窗讓白色紗簾在床邊跳一整夜的舞。可以在睡眠中聞到晨露帶來的甘甜味;可以讓晨光先一步MorningCall;我是從這一夜才開始入睡,以致於沒從山區往市鎮方向移動,買一個當地有名的漢堡嚐嚐,卻在回臺後,每周固定去吃摩斯漢堡懷念。這是一種十分奇異的移植,自旅行結束,所有的器官都在復健。

庫克山上的第五晚比較壯烈,睡神大舉入侵,銀河就在午夜後現身,南十字星、天狼星、獵戶座,數不完的星星罩整夜。怎麼捨得睡,實在浪費。最後,在冰凍的氣溫下,凌晨三時收工。 那一晚,最亮那顆是發光的土星。一早,庫克山就在窗外,向我致禮。 

第六晚基督城的汽車旅館內,有一套小廚房、餐桌椅,我清洗一盤克倫威爾水果鎮買的奇異果莓(KIWI BERRY)及櫻桃、餅乾,泡壺茶,全家圍坐在一起。原木橫佈的天花板讓我鎮靜下來,清晨五點多,就得搭國內線至羅吐魯阿,老實說,我不夠時間培養那突擊隊般的睡意。

第七晚的羅吐魯阿睡不睡已不大要緊,途經MATAMATA哈比屯時,電影場景令我異常興奮,沿途藉著幾場情節來比對風光,虛虛實實的想像。

總之,我得留點睡意在回程的飛機上。這個如意算盤又崩解了。第八晚的機艙之夜,我依然每隔幾小時就去上廁所,順便打掃環境,只不過,回程的心情有些羞怯,這個小習慣,讓我的機位安排在廁所旁邊,沖水聲沒間斷過。

我以為,旅行結束了,直到整理旅途中的記憶,才發現,悄悄萌發期待下一次的心情。

10.|百歲老人|

多年前,我背包裡放著一本書,許多人告訴我,妳得讀讀這本。

帶著年輕讀,以為書裡只是敘述老人出海去捕漁,一場堅持與生命搏鬥的勵志故事。我把那本書放在書架上沒再拾起,好些年過去了,眼前換了風景,也換了版本,重讀故事,竟然有不同的體認,字裡行間宛若陣陣海浪拍打,似乎看到了冰山底下的東西有多麼地龐大。

我也算是半個老人了,處過一片汪洋,遇過馬林魚、糾纏不休的鯊魚,當然也遇到過孩子,一個永遠相信你的孩子。人生呢,幾乎隨時都在準備,卻像永遠準備不夠,跟一個看不見的,或者偶爾浮出水面的掠影,跟它拉扯,有時鬆綁,有時拉緊,弄得滿身是傷,攤在那裡,以為失去彈性,就快斷了。

怪得是,本以為這裡什麼都沒有,就像老人以為只有他自己了,突如其來,幾隻小鳥停駐,讓他看見生命。

怪得是,不該再勉強自己什麼,就像老人所有的力氣來自小魚肉裡,要是有點鹽巴,萊姆,就能吞得下去,但有時,你就是吞不下,沒能讓自己更有力氣搏鬥。

老人說:人不是為了生來被打敗的。人能夠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太多人像老人一樣,周遭隨便回頭都能見著一個。無論從什麼方向來看,這麼堅毅的力量,沒有道理失去希望。

老人的豐收只剩下白骨,他回到岸頭,回到被褥,他對孩子說:我運氣很差,我的運氣都用光了。

去他的運氣,男孩說:我會把運氣帶回來。

我們的老人才剛過百歲而已,我們沒有道理失去希望。

11.|淡水‧阿給|

每隔一陣子,我就會去淡水。

走同樣的遊客路線,吃同樣一間店的阿給。

最近去的那天早上,陽光正烈。我跟一位在市場擺攤的阿婆買了一頂遮陽帽,淡米色,滾布邊,側邊別了同花色的一朵玫瑰。

在車廂的晃動中,哄哄固定音頻的車軌聲,我數度半醒半睡。在到站的廣播聲中,驚醒,匆忙下車,那頂跟我相處不到一小時的帽子,被迫與我告別。

我在詢問處填寫失物單,抱著一絲可能的希望。站員說:若今晚沒有打電話給妳,記得明天再打去失物中心。

好,我說。清楚明白今天特別關鍵,丟失的物品能再找回來,並不取決於價值,而是有沒有遇到熱心的人。

十點三十二分,我在淡水的捷運上,丟失了一頂帽子,難過的不是帽子本身,而是我彷彿丟失了注意力,因為那段車程有陽光會從窗子進來,暖烘烘地,我就像養在籠子裡的小雞,眼皮不知怎麼就軟癱下來,就像一塊正在烤箱裡,正在膨脹的海綿蛋糕,徐徐的冷氣,正把我的暑氣冷卻。

不僅如此,這趟旅程,我還變了心。

走同樣的遊客路線,卻吃了不同家的阿給。

它的阿給傷了我的味覺記憶,冬粉不對、豆皮不對、鹹辣的程度讓舌頭拚命否決,一面吃,一面覺得對不起隔壁,懊惱難免,並且在心中發誓下一次的絕對忠貞。我下次會乖乖多走幾步路,乖乖繳納我的問候,「老闆,給我一份阿給。」

為了洗去這份重重疊疊的憂傷,我需要一點甜。

飲料店沒人排,趕緊趁隙點。老闆娘叫學徒去拿瓶鮮乳,開了瓶的鮮乳在極短的半拋物線,閃過杯緣,半滿杯子。老闆娘把那半杯遞給我,要我自己加茶、封口。我抬頭看店招牌,原來,這家店叫「自己來」。

一份阿給、一杯奶茶竟然撐飽我肚皮,遊客路線來回兩趟都消不掉肚子裡的氣。好佳在,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電話,這頂失而復得的帽子想走一趟我不知道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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