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流光記憶

08.|走神| 


搬家前的老公寓建於五○年代,三樓大門經常敞開,露出神壇一隅。裡頭的男人有顆灰眼珠,打量人時,彷彿看穿你的前世今生。登門收驚的信徒不少,鎮煞法事大多在晚上,叱叱喝喝,劍棍拍打體膚的啪嗒聲連續了幾十分鐘。陽台那只大型鐵香爐,日以繼夜地為外牆薰上一層煤黑。煙囪口筆直朝天,就挨在我家陽台下緣,風起的日子,濃煙尋縫隙裡竄,即使是盛夏,門窗也幾乎不開。

孩子剛出生,經常在夜裡啼哭。我搖著、背著、抱著。臂膀酸了,便讓孩子趴於胸前,感受我的心跳、我的味道,右腳還不時學袋鼠媽媽點點踏踏。

門鈴響起。

三樓太太臉色鐵青,「妳不要半夜拍球。」

那夜,我為此低聲道歉,但哭聲直至破曉方停。

又一夜,催促的電鈴與敲門聲像要強拆鏽蝕而掉漆的門欄。孩子好不容易安睡,吵醒了還得了?

夫開了門,濃煙滾滾與火舌挲爬。

「失火啦,快逃。」擱下話尾的鄰人趿拉著鞋,磕磕絆絆踩過磨石子梯間,沒入濃煙。

我環視四周,卻發現什麼也帶不走。抱起孩子,往下衝向唯一的逃生梯。

怎生的火光宛若發爐,盤據了三樓。雲梯車一度駛不進來。恍惚間,消防水柱逐漸澆息火苗、群眾及無休的吵鬧。等回過神來,那層樓已成濕答答的黑格子,誰也待不了。

(自由副刊2018/05/01)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196825


07.|微笑的臉|

期六,但尼丁八角廣場,市集熱鬧非凡,跳蚤市場從聖保羅大教堂、市議會前擺滿稀奇古怪的二手物品,整排英式建築風格的店樓,湧入不退的人潮,穿梭其間的魔術表演、古玩遊戲、二手拍賣、現場演唱,使城鎮人聲沸騰。

傳遞熱情的小丑,來回市街上,逗樂每一位旅客,伸長的肢體,挑戰極限律動,直到你嘴角掛滿驚呼的微笑;彈跳的雙腳,像不息的心跳,直到你的目光跟上他的頻率。

我們繞了一圈八角廣場後,正午的艷陽搜刮掉小丑臉上的彩妝,那赤誠的臉龐,昇起一份疑惑似的,在人潮中,小丑對焦於旅人搜索的好奇;在群眾裡,小丑認出旅人手中焦急的鏡頭,小丑滿足了旅人的渴求,我們聽到他氣喘吁吁的說:歡迎光臨。

於是,一道美麗的光亮,把小丑的表情轉移到旅人的臉上,我們都有了同樣一張微笑的臉。

微笑總能讓人們遺忘些什麼,是一座城市裡,隱匿的友善。旅人必須四處挖掘出這份出奇不意,在每一個角落,在每一秒流逝的停駐。最終,旅人得到的不僅僅是一排排玻璃櫥窗後的紀念品,還加上一張張當地人臉上給予的難忘回憶。

(2013/8/19自由時報旅遊的滋味)

06.|停泊| 

漁港邊的小艇停泊時,我總會特別留意船上存放的東西,是否仍有漁網、魚叉、釣竿、魚簍,想著下次漁船駛出岸邊的時間,是夜晚,是清晨,還是佈滿晚霞的黃昏。

昏黃的堤岸,無止盡的等候,船家等候賦歸,我等候出路。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停泊是焦慮的溫床,停泊是等待出航的準備,停泊是停滯的恐懼,直到今日,我仍舊害怕停泊,總覺得長這麼大,過早使用停泊的權利,是一種無可饒恕的罪。罪惡隨著漁港邊零落減少的漁船開始擴散,望著近處與遠端,是不是並非只有我孤舟一人。

人,停泊的時刻,若只是一趟遠航的休憩,還不至於徒勞;怪只怪,停泊的時刻,拉長至整個雨季,挨不過豪雨灑落的憂慮;停泊的時刻,一根粗糙的麻繩,綁得岸邊的木椿發出咿咿聲,蓋過膝蓋迎接雨季的唉嘆;停泊的時刻,引擎拋錨,錯過出發的機會。這些都是停泊時的隱疾,只有擔憂的份,從來根治不了,無從治療。

我總愛搭著小船,來到湖心,不動的湖面如一面巨大的明鏡,倚著船身邊緣,望下垂探。第一眼,望見的是那逐漸蒼老的容顏,如水波搖擺;第二眼,追索的是湖下的生機,悠蕩的魚兒,綠茸茸的水草,觸手探悉一份命定的自在;第三眼,是叩問盡頭存在的可能,是不是一切見著了底,便可以安心於所在的位置。

置之度外的每一次停泊,思想反覆鞭笞著毫無行動的自己,只見鷺鷥一團團的白,滑溜溜在湖面上下,每一次停泊,省時毫不費力,似乎一眼就知道自己要什麼、要多少,夠了便飛,不夠再俯衝,做自己的事,完全不受漁夫與釣客的影響。

我以為這己經是邊緣。

從城鎮到都市,短暫停頓的捷運車廂,把我無神的軀體送進循環不止的輸送帶上,時間切成一種價值單位,不注意,便失血似地,救不回來。湖,制止不了城市演化,每到假日,我幻想大海的無邊無際,鵜鶘啄食後,滑入喉囊,仍跳動的魚糧,如同我只能謙卑需索一口溫飽,再多,便承載不了。

邊緣最接近出口,我以為。以為停泊是為了找到出口。雨水填補湖面與陸地的高底落差,有那麼一刻,我找到了出口。

(20130714人間福報副刊)

攝於 北市美術館入口,燈光致使影子改變大小

攝於 北市美術館入口,燈光致使影子改變大小


05.|沒改變| 

一天,知道今天的開端,差不多就怎麼結束的一天,女人的一天。

如常於清晨7:30走進街角的早餐店,固定點一杯豆漿、一顆素包。偶爾在排隊隊伍短些時,趁機變化成蛋餅或蘿蔔糕。八月,我連續吃了整月的鮪魚蛋吐司,這種「固定模式」或「固定循環」讓日常變得簡單。無法令人討厭的簡單。

我沒注意,店裡一直撥著歌。昨天有撥歌嗎?廣播嗎?還是背景安靜,只有人聲喧嘩?一點印象都沒有,它是我每天都會去的店呢。

下一首歌,讓我毫無防備,佈滿淚膜,泫然欲泣,我一定曾經非常喜歡,很久以前的曾經,遙遠且無從追索。模糊的歌詞,甜美心碎的聲調,曲拍輕快,音律勾動人心底深層的徒嘆。到底是誰唱的?完全想不起來。

我拉長著耳朵,側耳傾聽,三個字,飄浮進腦海。「沒改變」,就這三個字聽得清楚。走進辦公室,我立刻鍵入搜尋,幾首歌跳出,怎麼看都沒有慌亂且喪失自我的無依感。我試著再次哼唱那曲調,舌尖彷彿協同追憶,吐出另兩個字:一直。

一直沒改變。出現了十八首相關歌詞,去除完全沒聽過的歌手,只剩下一首。接續後面的尾詞逐漸清晰,只好抬頭盯著天花板,讓眼淚別掉落。

一直沒改變,對你的思念。原來,我一直在改變。

 (2012.11.8自由時報花編|輕輕一瞬|)

後記:本篇中的一句:我一直「想」改變。其實,寫完當下覺得「在」改變了。所以這裡我希望用「原來,我一直在改變」來表達新的意念。

04.│紙房子│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間想像力搭建的房子,我總是不期然抬頭看途經的建築,尋找舊日時光,車前吊著平安回家的保安符把我拉進回憶的漩渦裡。

年幼時,總喜歡把小小身軀鑽進紙箱裡藏。當時,世界對我而言就是眼前的一切,有什麼就是什麼,可以自由圈選、畫地自居就拿紙箱。把箱子當成房子,廚房與客廳以及大門都用折疊想像,再拿小刀朝臥室床邊開一扇通風的窗,大功告成後,向路過的大人們宣告:這裡是我家喔!

經多次叮囑,他們知道要找我出來吃頓飯,請按紙板上手繪電鈴,必須發出叮咚聲響才算數。直到傍晚飢餓疲累,才依依不捨走出寓所,責任分配給狗兒看家。正準備晚餐的奶奶問:「怎麼離家出走?」我悶著頭,奔回原地,把整棟紙房子一路擠壓、拖曳到僅隔奶奶兩步距離內,然後說:「我搬家了。」

紙房子成為我一個人的證明。良許,不爭氣的肚皮咕嚕響,我的家少了一些真正可以為家的東西。求學時,總會弄個電鍋、電磁爐,在房內開伙,食物香氣才讓家的味道環抱旅外的孤身。

夢想家的背後都有一間建築在支持夢想。每當看到世界各地的建築介紹時,我們聊的不只是建築,而是裡面住過的人。在人生每道難題出現時,童年最初的那間房子總為我們開啟新的可能,知道該怎麼走下去。「回家」是最美好的句點。

(2012/6/9 自由時報花編│往事小廚房│ )

03.|穿牆而過的光|

遊戲與玩伴總是不請自來。小的時候住在以樑柱為主紅瓦房下,瓦與瓦間隔中會放玻璃片,陽光會從那兒透進來,一束光帶著滾動的塵揚,投射在因南風受潮的水泥地上。

我總被這光無端吸引,在等待著奶奶午覺睡醒後批准我可以出去玩耍的閒暇時刻,光線中輕盈躍動的微粒使年幼的我無比忙碌。

起先是舉起手臂試圖切斷這光的折射,再把身子置中,讓光束透過小小身軀的感覺,轉頭看我的影子是否還在,想像著「光」親吻了我的臉頰,溫暖的觸動把屋子裡的潮溼甩開,陶醉在一個魔幻般的空間中,與光線共舞。

流洩一地的純真,毫不在意揮灑時間當門票,把頭壓低,溫熱的感覺就像大人的手掌在撫摸我的頭頂,像是隨手可得的獎勵與呵護,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只要我學會把頭壓低。

早晨的光,透白;午間的光,灼熱;黃昏的光,尾巴最短,短得探不進頭來關照我,偶爾浮雲掠過,偷偷遮起臉與我玩?貓貓,直到屋樑垂掛的日光燈驅走一室的黑,我開始在投影的牆上,比手影,好延續白晝的思念,分不清兩者的差別以及把時光的斷層填補起來,在我闔眼安睡前。

(2012.4.28 自由時報花編|往事小廚房|)

02.|只想為你|

 「我的衣服扣子掉了。」孩子的呼喚猶然在耳,令我想起年幼時,奶奶經常在夏日午後,開著窗子,縫紉機踏板轉動皮帶輪軋軋作響,修修補補一家人的衣服,舊式機型是木製踩踏式,約末書桌一樣寬高,沒有自動穿線功能,我最喜歡幫戴著老花眼鏡的奶奶穿針引線,一面想像自己長大後是否也能像奶奶一樣手作衣服、圍裙、窗簾。

中學的家政課是縫熊布偶,我常縫錯,拆線又搞得布破,慘不忍賭。這陰影一直讓我提不起勇氣再接觸裁縫,每次看到手作物品,心中羨慕不已。隨著孩子日漸長大,縫名牌、補衣袖、改褲管的次數漸多,有時甚至拿去修改衣服的專門店,老闆還會說:這自己縫不就得了!

我告訴自己不能再逃避,勇敢地面對裁縫,每逢母親節,《遊子吟》這首歌,引領我想幫家人做衣服或縫個小布包的強大願望。徘徊在縫紉教室好幾週,猶豫不決。

日前老公送一台入門款的自動縫紉機附加課程給我,操作布匹與選線車布包不再離我遙遠,看著平整槳過的素布,在手中車出變化多樣的線條,滿足感就在課程的感動中開始,孩子更像當年的我一樣,站在身邊,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水壺袋完成,充滿綿綿的愛意。

不過,我的手藝還是差得遠,縫線老是對不齊,拆來拆去,都快沒了自信。孩子看我難過,不管是我縫的筆袋、水壺袋,他當成寶,馬上拿來用,甚至說:「媽媽做的,我都喜歡。」聽在耳裡,真是感動。

當年我也是如此,只要是奶奶做的我都喜歡,那種「只想為你」的心情,不管隔幾代都不會消散。也因為這股「只想為你」的力量,不論遇到什麼困難,都可以克服,如果眼前想不透,過不了某一關,請靜下心來尋回這股心靈的力量。

( 2012/6/7 人間福報│家庭│【心的力量】)

01.|再見,我的牙|

      每個人都經歷過與牙齒艱難的搏鬥,學習與之相處。目前,我人生中有四次拔牙甘苦體驗,沒想到頭一次拔牙,就給了我十足的下馬威。十九歲時,因醫師不慎,殘根碎片掉入鼻竇細菌感染,手術開刀住院一周,沒想到十八年後形成鼻竇囊腫又手術乙次,那經驗使我心生恐懼,一次失誤造成十幾年的禍端;第兩、三次獻給下顎左右各一的智齒,在情人節那天,是愉快甜蜜的分離-在意料之內,人皆有之,知道是必經歷程,早做好心理建設;唯此次不同的是左下第一大臼齒殘根,它不在尾端,夾在兩根牙間,脆弱易斷、牙根深入又因細菌感染造成顎面疼痛不已,非處理不可,害怕的事將要來了。

七成機會,因變換角度而不同

     看過的醫生都判它無救,牙醫診所遲不敢動,勸我去大醫院較為慎重。好不容易找到願意幫助我的醫生,可他說七成機會要磨骨頭才有支力點連根拔起,恢復期要三至六個月,讓骨頭長回來。我怎麼聽,內心都感到莫名不安。

對醫生而言,若以七成的成功機率執行,就可以安全完成任內的工作;對病患而言,卻需要花費七成的恢復時間。當年初體驗不懂牙事便罷,經歷過數番折磨,再怎麼樣都要求醫生為那三成的機會另想辦法。我指著X光片,誠懇提出建議:可否把牙切成兩半,先拔除左側較多的殘根,有了空間後再拔右側較短的部分,我依過往拔智齒的經驗,覺得此法可行。幸而醫生聽進患者的心聲,尊重我的需求。

     上麻藥後,雙手合十,心中祈禱觀世音菩薩能保祐一切順利,周末必定去大佛寺跪拜,心裡專注想像臼齒殘根剝離根間的模樣。所幸,平安拔除,半邊臉微腫,二至三周應能復元。

生命的禮物來自「舊」本身

      縫完線,含住止血棉,半邊臉仍僵硬,木然看著己鋸成兩半的臼齒孤零零地棄置在工作台上,一想到它會被當成廢棄物對待,我就有種難過爬上心頭。於是,我央求助理護士讓我帶走。護士說:「都斷成這樣了還要?」我猛點頭,就怕她看不出我的誠意。「好吧,回去之後記得泡漂白水,會變得很漂亮。」她拿個免洗杯,把牙夾進去,我歡喜接手,仔細端詳隱於牙齦下多年歲月的原貌,責怪自己沒好好照顧它,這份感情割捨不下,存在美麗的感傷。

    舊事物會深植人心,臼齒以往單純只有咀嚼的功能,如今,它牽動我回想起許多享受美食的回憶,那時臉上存在的是幸福洋溢的生活表情,拔一顆牙,己置身回憶的片段中漫遊。

冰凍庫裡封存的時間意義

     回家後,泡完漂白水,我把牙冰在冰箱冷凍庫和孩子的每顆乳牙放在一塊兒,當孩子知道乳牙掉了會長恆牙,對於換牙的恐懼便降低不少,甚至有一陣子還期待掉牙,看著少不經世的孩子拿著「靠自己搖掉的牙」開心地跳起來,接受成長的喜悅,多棒的禮物呀。反觀媽咪這活生生的恆牙是再也長不回來了,彷彿象徵著一段時間的存在被封存在與我平行的時空裡,新生出教育意義:要是你不好好刷牙,新長的牙就會跟媽咪這顆一樣可憐喔。

    上天安排好這種微妙的體驗,讓人們來感受自己,怕你不明白,還特別給你28-32顆之多,要你學習悉心照料才能愉快生活。因為人總是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往日的經驗成為每一次過關時的可靠護航,也許分離的過去真能漂白成為純淨無瑕的回憶,成為一種絕無僅有的收藏。

(聯合報繽紛:記憶藏寶圖 20120712)

本文刊出後 某牙醫診所貼於公告看板與部落格 警示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