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鄉愁和它的顏色
──題揚悅畫
在小橋底下
靜靜淌著的
是我藍色的鄉愁
鄉愁的上面
有半圓的圓月跌落
記憶的小舟則在橋洞裡
緩緩撐出
一個個關於梁祝的傳說
鄉愁的兩岸
是開滿野花的泥土小徑
伸向遠方的阡陌縱橫
禾苗無聲，在美美地飲著田水
橋邊的茅屋頂
炊煙早已斷炊
但油菜花和黃泥墻的約會
一年一度，仍在進行
鋪著青石板的小橋
那裡有我的回憶深如青苔──
荷鋤而出的祖父
他寬厚的腳板
踏進親愛的泥土
一步就是一個腳印
祖母的藍布碎花圍裙
在苦難年月裡
曾兜回多少比青菜還青的野菜
養活了一家子
並讓香火在這塊土地上
繼續繁衍
小橋底下這條無聲的小河喲
流著我無盡的童真和鄉愁
1999.4.6晚
溯鮭
──給LN
整整十年了。怎麼
到現在妳才來搖醒我
才牽著我的手
帶我回到十年前
愛情出發的地方
十年來
妳都是我們縣城最美的花朵
春天一直停留在妳的長髮上
而我喲，帶著我的愛情
去南方流浪
沒回來過
十年了。妳第一次走進夢鄉
搖醒我
從黑夜裡來，搖著烏蓬船
看天上的星网
倒映在江南土地上
成密密麻麻的水网
回到十年前
愛情出發的地方
我的城市在南部下著雨
一捆捆的雨絲絞著我
不要想我
不要來看我
但是
相信我，如果真的可以回到愛情出發的地方
我一定會拔亮豆油燈上
妳初燃的火苗
1999.5.5
父親在更年期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窗外下著雨 不大
但淅瀝的雨聲卻敲醒鄉下祖屋的青瓦
我知道 遙遠的東海岸
四明山一座寂寂無名的山坳裡
祖父的墳頭
野草在抽長
今夏 不知又會飛出多少只流螢
而墓碑 在二十多年的春雨聲裡
因著青苔的滋生也顯得綠意盎然
碑上刻著立碑的年月
那是一九七六年七月
父親在海上漂泊
我在懷中沉默
（那年我才五歲啊
還不懂流淚）
墓碑一直在等祖母──
一甲子以前 在上海紗廠做工的無錫妹子
跟著祖父來到奉化
獨立湊大四個孩子
然後做上我的祖母
──祖母一直在等我
讓祖父插秧割稻沾滿泥土的手
在她從未踏足的南方一隅
捧上了書走上了巍峨的殿堂
並以四方帽取代箬笠
以學士袍取代簑衣
一座墓碑
把祖母和祖父陰陽分隔了四分之一世紀
祖父一直在等祖母
而祖母一直在等我寫字的手
把她扶入新的世紀
讓我寫信告訴祖父吧
總有這麼一天
當大化的神筆一抹
這座墳終會沒入四野的綠色
看一隻雲雀飛向青天
父親的耳朵開始不大好使
常問我在想甚麼
1999.5.9
聽雨有感
揚州姑娘
──贈揚悅
一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
怯生生的，躲在黑白照片裡
是你未涉世的眼眸，穿透了時空
靜靜與世界相看
是你麼？自隋煬帝的
瓊花夢裡走來，隨漕運的糧船
從飄雪的華北平原
走過千年的運河
來到花開兩岸的江南水湄
運河的女兒。水的音符
你的小指一點，瘦西湖的薄冰
迎風破開，一只小紙船
從迎春花開的湖岸悠悠駛來
歸航的蓮舟，從十里芰荷裡來
菱角彎彎，是你的羊角辮
在鴨子戲水的河岸，綰成了一條麻花辮
並插上一枝帶露的楊柳枝
借水為鏡，靜靜浣著絲質心事
瓊花的後裔。絲竹的音符
遺落在哪一朝皇帝的枕邊
為何他們總沉醉在秦淮河的槳聲
和長篙入水聲裡
忘了曾有那麼一個夜晚
二十四橋明月齊點燈
青樓的歌衫穿梭如粉蝶
一座橋就是一個節氣
春蠶吐絲的夜晚。
桑麻吸露的夜晚。
誰家的酥手紅潤如水
誰家的俁語輕柔如水
竹的女兒。在民間，幾株墨竹剛種上畫紙
便流落到親王和貝勒的府上
替上層社會遮蔭納涼。我始終不懂
為何黑色的墨汁那麼扶疏幾筆
就可勾出你翠色的身影，涼風扑面。
板橋老了。而櫓聲和韻事總是搖不斷
水草青青。
誰家的君王不去壩上狩獵
在飽讀野史之後，按捺不住
帝王家的風流，
偷偷下江南，卻不防一縷碧螺春
把那魂兒勾了去
在春風不至的紫禁城內院，
你的名字幾度被喚醒。
當歲月再次呼喚你的小名時
我卻在鵝卵石小巷的朗朗書聲裡
一跌不起。
沾露的桃花。粉紅色的霞。
妳的眼神靜觀歷史之後
又回到冷冷的時空，和轉世的花匠相對
1999.5.20
無題之一
我死之後，只留下雙翼的白羽給妳。
左翼的細羽為妳做一把大扇，溽暑
為妳招來涼風。右翼的細羽為妳織一領白衣
嚴冬，為妳擋走北風
白雪不敢在妳的肩頭停留
挑六根最美最亮的大羽，做一支可以在黑夜飛行的狼牙
踩上滿月的硬弓，疾如風中的刀光
穿過百步外的衰柳，
我就能回到前世和妳相聚
妳懷裡未滿月的孩子正對著妳飽滿的乳房吮著甘甜的乳汁
我仍在塵世帶髮修行
1999.6.5
無題之二
時常夢見星座裡最美的那只天鵝，
斂起雙翅，用她細白色的長頸探入熠熠的銀河
法輪常轉。
當轉世的達賴撥開青藏高原白雪皚皚的峰巒
尋找松贊干布流落異鄉的後人時
我在百花盛開的江南
正把妳送進南宋的最後一座官窯
在亡國以前
把妳燒進一只白色的瓷瓶
我在天安門廣場的漢白玉華表裡找到了妳
妳就嫻靜地矗立在那裡
矗立在我心的正中央
一二七八年的情人
1999.6.5
初戀四韻（選其二）
初戀的唯一結果是詩人的誕生
一行水波 蕩漾
在記憶深處
心湖和腦海的邊陲
漸行漸遠──
是我昨夜寫給妳的信
折成的小船
無波 卻自沉於滿艙的淚水
我知道
當楚楚的漢字
已不再楚楚
當徽墨的深夜
再也磨不出血色的黎明
一行行整齊的行楷
終於不支倒地
我知道
是我們分別的時候
到了
引刀一快。
回首 是我們走過的
兩千個日子
相依相偎
於茫茫
還有甚麼
當蔥岭的雪水不再固守摩天的峰頂
當你燦如油菜花的歲月
已不再招引採蜜的蜂群
除了她的三十七封信件
你 還有甚麼
（問得真好）
1999.4.30
初戀的唯一禍害是無盡的思念
颱風逼近的夜晚
妳的種種也鋪天蓋地
而來 霸佔我挑燈的思緒
挑逗我
之後 只剩我
一片狼籍殘紅
我早已把妳逐到八荒四垓
世界最偏僻的角落
我早已把妳打到
記憶最冷的冷宮
我早已築起高大的城墻
明令護城河上的吊橋不準為妳放下
妳怎麼來了
明明把妳鎖在夢土上困在大漠裡陪蘇武牧羊
怎麼來了 來霸佔我挑燈的思緒
挑逗我
之後 只剩我
一片狼籍殘紅
妳是世上最狡猾的病毒
折磨我是妳唯一的快樂
妳是轉世的水蛭
斬至七零八落還段段復活
1999.5.2凌晨
春之方丈
1.
春之方丈
披著木棉袈裟
跌一釋迦坐
喃喃自雨
2.
鳳凰木是他的
錦瀾袈裟
春之方丈
裹著一團紅雲
赤足自東北的大風雪裡
走來
3.
春之方丈
騎著火鳳凰
涅槃
火焰
一
朵
一
朵
掉
下
來
4.
春之方丈
自焚的原因
據說
是他戴了
綠帽
1999.5
意象
1.
時間在樑上綰了個套
引我上吊
我虛發一箭
過隙的白駒
應聲落馬
2.
一個意象掠過
是一個人
坐在十二樓的辦公室裡
對著五台山上的相思
想詩
（智深千年前已落草又落髮
噴射雲說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還俗的人是誰呢）
3.
一直在冥想
鯨魚酣睡的樣子
在太平洋的搖籃裡
伴著海浪磁性的歌謠
它流出口水時的
怪模樣
1999.5
落紅
──落紅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
坦開來，像高山橫躺於大地
妳躺在春天的眠床上
三月風是你的綢衣
當千里桃花一夜間落盡
一千個林黛玉就在黑夜裡削髮為尼
月光是剃刀（而月光
自哪裡升起）
木魚聲聲
哪裡有一千個林黛玉來葬花
當一枚精子殺入子宮
我看著春天在我懷裡死去
一分一秒
揮鋤掘坑
我埋葬了自己
如有另一個春天桃花灼灼
我再生於人間
1999.7.3
在世界末日來臨前我們必須相愛
在世界末日來臨前我們必須相愛
完成交配並誕下孩子
讓人世的最後一炷香煙點燃
然後，安然死於核爆或隕星雨之掠過地球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只要在世界末日前我們相愛
完成交配並誕下孩子
在太陽從東方升起前我們必須相愛
像兩只張開巨翼的蝙蝠在茫茫夜色裡
完成尋覓前生的儀式
並在鯨魚仰游露出魚肚白之前
飛回檐下的窩
繼續我們的歡樂
在太陽從東方升起前我們已經確認
彼此是人魚童話的主角然後相愛
在海水漫過陸地前我們必須相愛
並讓受精卵回到最初的海
回到兩棲的年代
在字分繁簡隸楷之前
以最浪漫優游的蝌蚪體
撰寫我們的故事
而我們必須相愛
在海水漫過陸地前我們一定要相愛
1999.7.3
無題之四
她的長髮，比西湖岸拂柳絲的晚風
還柔三倍。她的眼眸
比九寨溝的海子還清五倍
穿著米黃色連衣裙的情人
她玲瓏的線條
在一張荷葉上假寐
（一只蜻蜓嗡嗡飛進她的夢境
停在她的長睫上）
夢裡，她的雙手迎風張開
成綻放的蓮瓣
1999.7.7
無題之五
畢昇發明活字印刷後
就被沈括印進了夢溪筆談
在念青唐古拉山以西
簇立著一座座銀色的雪峰
是眾神的家鄉
白雲片片 繚亂
是藏人獻給眾神的哈達
雪谷中的印經院
墨香千百年來一直代替花香
在眾神的家鄉
所謂的活字印刷
所謂的激光照排
都在他們的經輪中輪迴
1999.7.9
無題之六
當秋風載著妳和落葉向冬雪飄去的時候
只對妳說 明年春紅
不要妳的身子
把心嫁我好了
那時，我會帶著她
回到靈魂安居的地方
養些小雞小鴨
曬一輩子太陽
誰也不要來找我
白天我是仙霞岭上一縷雲
夜晚我是坐忘峰下一匹狼
1999.7.18
無題之七
我確信我是觸犯聖靈的童子
被貶離巨蟹座
墜入凡間化作九重葛
要經歷一千零一次的暗戀
和九百九十九次的失戀
在三十三層離恨天外
重返七重天
抽一根煙
點火，在藍焰中審視自己
然後關燈
聽淚水哭泣的聲音
1999.7.18
無題之八
還要跋涉多久
還要抗拒多少次蜃樓的引誘
我才會找到沙漠裡的清泉
和流落在沙漠裡的王子
萬里之外的太平洋上
三個颱風正以犄角之勢逼來
如三把利刃
把太平洋的身子劃開三道長長的口子
你可以看見泣血的心
傷神的胃
以及
消化了的愛情
1999.7.18
子字謠（組詩）
──給奉化大地
正月嗑瓜子
除夕夜，長輩們搭好了漿板
裹好了湯團，準備了白砂糖
雞和鴨也煮熟了
（飛不出拜歲客人的肚子）
盛進籃子，高高地吊在屋樑下
提防過年的老鼠
和飛檐走壁的貓
過年，是頭等大事
為的是見見親戚
小孩子壓歲錢
大家歡喜歡喜
每逢過年，隔裡大張村的十八節老龍
總也早出晚歸地舞動
方圓數十里
全靠它的庇佑
才能風調雨順 五谷豐登
老龍確實老了
等過了年
它就會在祠堂門口睡大覺
在夢裡聆聽村人春耕的聲音
而我一直在猜測
它是河龍王還是海龍王
二月放鷂子
放鷂子的季節
是燕子回到我家屋檐下的季節
它們回來時
總要吵上一兩天
好像要把沿途的見聞和南方的種種
全部告訴我
我真想知道
他們在南方家的樣子
（而多年後，我沿著家燕的航線
飛到南方）
小時候，總要纏著村裡年長的哥哥
做三個尾巴的紙鷂
牽到村外開滿紫雲英的田頭
在二月的風裡放飛
我們在紫雲上睡覺
三月上墳坐轎子
「清明栽楊柳
下世有娘舅」
一到三月，陽光便從油菜花間
賊溜溜地出來
於是，採茶的歌聲
開始自雨濛濛的茶園飄出
淋濕種田人的心
三月的江南 三月的雨
夢裡夢外 永遠是
杏花滿天 春雨綿綿
「雨後栽白菜
日夜變身材」
外公在田畈放下一顆菜秧
蟄伏的卻是一片翠色的希望
「好燒勿過水浸竹
好吃勿過筍烤肉」
三月是春筍上市的季節
一擔擔的黃泥筍
一株就有十幾斤
買回家用鹽烤
用來下飯最好
射白姜開了，又謝
春天算是來過
立夏又叫留夏
立秋又叫高秋
留夏這天
是比賽注蛋的日子
不論走到哪裡
不論大人還是小孩
都會從口袋裡掏出茶葉蛋
蛋頭對蛋頭
看誰的蛋殼最硬
看誰的蛋殼先碎掉
看誰的蛋
今年在村裡稱霸稱王
四月種田落秧子
江南的春天，最多情是細雨
從三月一直落到四月
每天張著油桐傘的婦人
受不住苦難的歲月如綿綿不斷的雨水
背著老公和兒女
逃到大上海做女佣
三年後才回來
桑子熟了
紫黑色的桑子
又酸又甜
水靈靈地在桑枝上
等我們去偷
種田的日子，外婆常到村外
採荷花囡回來做面鴨蛋
外公一邊吆喝著大水牛
一邊看腳下的泥土在犁出一朵朵的泥花
而拖拉機上的舅舅
也忙著為人家耕田
忙碌的一年
又開始啦
五月端午裹粽子
挑端午吊籃是我們的習俗
所以五月是新女婿的大日子
端午那天，要穿得整整齊齊
挑著一擔粽子到丈母娘家去
村子上頭的藍英菩薩
（她可真是活菩薩
一天到晚笑呵呵）
她幾十里外的女婿
挑來了兩籃饅頭
她就挨家挨戶地分
六月夏天扇扇子
六月是我出生的月份。
從桔樹林到毛竹林到梅樹林到桑樹林到桃林
缸元坳是我們村的另一條命根
六月黃梅天
村子裡的人，沒事總愛往山上跑
在楊梅樹下鋪一張草蓆
聊天，打扑克
聽楊梅落地的聲音
舅舅說，他的幾枚牙齒
就是年青時吃太多楊梅壞掉的
竹林是我們村子的一塊寶
楊梅一落市
大伙裡就移到竹林睡午覺
到了黃昏
穿堂風輕輕的刮過
一家家提著小木凳走出來
坐在弄堂裡
又聊起了家常
六月是水果的季節
楊梅過了水蜜桃接著上
水蜜桃熟了
熟得用手一碰就破
那叫玉露水蜜桃
田畈的菜瓜熟了。
外公叫我們看著田裡的菜瓜
還告訴我們舍裡藏著兩個麻雀窩
叫我們樂上了幾天
入夜，外公就帶著枕頭和手電筒而來
他習慣了睡在泥土中央
睡在星子、蛙聲和螢火蟲的懷抱
他是泥土的兒子
七月老三討銀子
莊稼人甚麼都不怕
就怕收成不好
雙搶是一年裡最苦的日子
和時間搶收水稻
和歲月搶種秧苗
稻穗低頭在笑
害羞的像待嫁的新娘
而鐮刀是花轎
饑腸漉漉的外公和舅父
看見毒辣辣的日頭底下
頭包毛巾的外婆
左手提著水壺右手提著一籃的點心
正沿著阡陌而來
善良的農家婦女
總會把一切打點得妥妥當當
不叫男人挨餓
月光下，外公守著田水
蹲在露水滋生的田頭
看彩雲在水溝裡飛
（田螺姑娘在水田裡否）
外婆的蒲扇不知搖了幾萬下
才把夏天扇走
八月月餅嵌餡子
中秋到了
總要到隔鄰畸山村
買米粉做的水拖糕
那年頭
月餅還是稀罕的東西
要憑票或開後門才能買到
九月猢猻剝桔子
秋月下是趕路的雁陣經過
我常常在想
幾千里的路程
要飛過數不盡的高山和大河
餓了，它們吃甚麼
渴了，它們喝甚麼
像噴射機要機場才能起飛降落
它們是否只會在月光下的大河旁歇腳
那年，打後門山歸來的外公
他的竹簍裡竟關著一條犁頭撲
一時間成了村子裡最熱門的話題
村人跑來桔子樹下看毒蛇
忘了那些桔子已黃
可以偷偷摘一個下來嚐嚐
十月上山打栗子
風漸漸涼了
田野的翠色
被外婆一針一針納入鞋底
那是做過冬穿的棉鞋
一年一雙
（外公的祖父
曾是遠近聞名的鞋匠
製得一手好皮鞋）
舅舅帶著柴刀
獨自到筆篤聳的八仙洞打柴去
每年秋天
他都要打上萬斤的柴
那裡有一大片茶園
茶樹在靜靜吸著雨露
我聽說
只有躲債的人才會上這裡住
十一月落雪子
舅母把大石倒臼用清水洗了三遍
舅舅用粗麻繩綁了三圈
然後和村裡的壯丁把它從閶門抬進天井
新年到，做年糕
吃了年糕步步高
每年最紅火的時節
便是做年糕的這天
男人圍著倒臼
掙著要把裡面剛蒸熟的糯米
用大圓石錘錘成一團
然後扔到門板搭成的案台
搓成一條條年糕
雪終於都下了（像年糕
一樣白的雪）
一瓣雪給了我六個方向
二十年後，我選擇了南方的火
十二月凍煞涼亭叫化子
抽水機沒日沒夜抽著村前新河水
過年前，總習慣要打一次魚
這樣才好過年
生產隊裡的男人全都下河捕魚
老人婦孺在岸上指指點點
沒事做的時候
外婆坐在竹椅上
唸著經
唸完一遍轉一顆佛珠
而我們小孩子
再冷的天也關不住
灌田鼠 燒稻草
是我們的日常節目
冬日的江南，夜也來得早
無雪的黃昏
炊煙、屋瓦和夜暮是同一顏色
怎麼 今早的炊煙
顏色這麼明顯
我們和麥子一樣
都是大地的孩子
要在白雪的蓋被下
才能安然過冬
我們奉化是塊寶地 涼亭
不死遠方來的叫化子
1999.7
我兩手空空但愛過三個女人
月光下，爺爺
我又聽見您雙手搖著水車時的
嘩嘩聲
如您抽著上游牌香煙
傾聽時間以水聲淙淙
當冬雪和春雷一同從天空滾下
爺爺，我又回想起
您在海上飄蕩的四十年
兩手空空如大西洋上的風
白髮蒼蒼如北冰洋上的雪
爺爺，我是您的孫子
種田人和討海人的子孫
爺爺，像您一樣
我兩手空空但愛過三個女人
從青梅竹馬到相思成灰
而愛情，縱龐大如鐵達尼
亦沉沒其中
爺爺，我兩手空空
但已愛過三個女人
1999.8.7
高等數學課上，突然想想起妳
高等數學課上，突然想想起妳的容顏
我指定矢量
驅趕一座座矩陣包圍妳
妳無所遁形
假如妳的容顏已支離破碎
我會用定積分，從一九八三到
一九九九，求出妳容顏的總和
假如妳的容顏已模糊不清
我會用隱函數，把妳還原
假如妳的容顏已融入芸芸眾生
請允許我用高階微分，將唯一的妳
自人群導出
在五乘五的線性方程上
妳是飛揚的音符
高等數學課上，我甚至已學會用參數
將妳的種種代入函數，把妳最優化
妳的名字=f(妳的言、行、舉、止、喜、恕、哀、樂)
把妳的優點最大化
把妳的缺點極小化
高等數學課上，滿黑板都是妳七十二變後
遺留的符號。
教室裡燈光明亮
妳的笑容正徜徉於戶外陽光
高等數學課上，我只讓思維沿著黑板走入冥想。
1999.8.12
高等數學課上
高等數學課上，我突然明白
高等數學課上，望著滿黑板妳的影子
隨講師的手起落
我才突然明白，我不懂妳。
我不懂妳。
正如我不懂我們因何相識
因何而分離。我不懂妳
正如我不明白
從前黑色的黑板只落白色的雨
如今，白色的黑板卻下著藍色的雨
高等數學課上，我的心突然痛了起來
當我突然明白我不懂妳
在多年以後。悲傷像陳年的風濕發作
符號堆中，意識開始模糊
思維更加抽象
三維空間裡，原來是我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
所以我也無法標出向妳的矢量
（狀如邱比特的金箭）
多年以後的一堂高等數學課上
當時間以坐標之姿殺入三維空間
我知道，今生今世
至少今生今世
我再也無法標出向妳的矢量
我再也無法舉弓搭箭
把積聚幾世的愛射向妳
1999.9.10
無題之九
認識她的那年，她就愛用橡皮筋
在腦後紮一條馬尾。
她在操場上跑步時
我總把操場當作畫紙
把她當作徐悲鴻筆下的奔馬
十六歲那年，她決定不要馬尾了
讓紮了多年的長髮
舒舒服服躺在肩背上
女孩：
別讓風的喙把妳的思緒啄亂了
愛情，要用十色絲帶綁好
1999.9.14
清水灣聽潮
晚潮
黃昏時份，坐在無人的礁石上
等時間老去，
兼細心揣摩蘆葦白和浪花白
之間的距離。
只有在這一刻，
所有兒時的夢想才一齊湧現
所有的雄心壯志
才隨潮聲暫退
想在南方養一些雞鴨和牛羊
想要守著田園過下輩子
或者回到江南
娶一位嬌滴滴的女子
在臨風的窗口，一起讀讀書
手把手寫寫字
共擁一床被，聽
房瓦上的春雨綿綿
子潮
神的眼皮是天空的帷幕
兩個呵欠之後
黃昏的神伸伸嬾腰駕雲而去
等到祂的眼皮合上
夜，便降臨坡下這片海
萬物都睡了，包括我的肉身。
魂魄離開我，
坐在悄然無聲的堤岸
接受歷史大潮的按摩──
天下的分合，王國的興衰
彷彿都在這一刻
如電視劇重演
而海面是熒屏
最後，月娘領著眾星子回蟾宮就寢
只剩海星對著漆黑的夜發呆
早潮
──海子說，「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在每個薄如蟬翼的晨色裡
我總被窗外相思林的綠
所驚醒。或在夢中，
被坡下的潮水把夢境拍濕
而水淋淋地站在地平線上
等待日出，曬乾衣裳。
在每一個無比幸福的日出之後
我面朝大海
聆聽萬物在呵欠之後蘇醒
的聲音。我聽見遠處山頭一抹微雲
綄紗的聲音。
我聽見魚群結伴離開港灣，
游向深海老家的聲音。
我聽見萬籟的聲音錯落有致
壓拍的是潮音。
1999.9.15
無題之十
當某天漣漪的腳步輕輕
江南岸飄過一陣婉柔的歌聲
妳戀愛的消息
隔水傳來
唉，想是我困坐書城太久
太久沒有聽過人間戀愛的消息
錯以為是窗外的晨霧濃濃
遮住了一片相思林
1999.9.16
病中看海
憔悴的相思林外
是一大片憂鬱的海
細細的浪花翻滾成秋波
（原來中秋已過）
如欲黑未黑的傍晚
一條細花裙子在風中擺動
順風理一理凌亂的頭髮
捉回失去的魂魄，才發覺
昨夜的頭痛欲裂竟如
一場雷陣雨過，
只剩傷心的雲飄在對海的山頭
（頭髮如黑雪鋪在頭頂）
想我在床上已躺了很久很久吧
錯過了N 次日升月落星星的問候
或許，是我的窗簾沒有捲上
而窗子卻一直迎風打開
1999.9.28
中秋後三日
送妳一座清水灣
再次收到妳的來信時，我已整裝待發
另一次長長的旅程了。我不知道
這次旅程的時間會是兩年還是四年，
只知道有千山萬水在等我。
放心好了，旅途縱然孤單，但我已用一年
長長的時間裝備好了心靈的繃帶和軀體的單架床，
並且帶上了達摩面壁時的心情。
中秋已過，南方也開始進入秋季。或許，
北方的大雁已踏在征途了，而江南的燕子呢？
這裡的海波平如鏡，像我的心情。
再過些日子，菊花就黃了，螃蟹也肥了，
想念妳的心情已不再像螃蟹橫行。
一年一度登高望遠的日子就在眼前，
我會想念妳，用清水灣的心情。
入秋以來的日子越來越亮麗了，
每天早上，我都用愉悅的心情眺望坡下的海
那裡有洁白的雲、清爽的風和金色的陽光
在高遠的秋天，我等待燕子和大雁越過北回歸線
來清水灣探訪隱居的我。
這裡的秋天會把人醉倒。遠方的朋友
在深秋請用透明的心情想念我。
1999.10.3
看那滿坡坡的小黃菊
今早，沿著山坡走下去
看見滿坡的小黃菊開了
她們很開心，在風裡搖頭又晃腦
還滿坡坡地跑
山下是一片藍色的海灣
波浪輕翻成鯽魚的細鱗
妳居住的國度
又該是楓葉紅了的時候
1999.10.12
重陽後遇雨有感
凝在空中的那一滴鄉愁
穿透時光雲層
在重陽後，還是落了下來
並漲滿坡下一池寧靜的海灣
（你能想像千年前的臨安城
和千里外的杭州城
從南宋到晚清
桂花如雨細細灑落塵埃的樣子麼
靈隱寺渺渺的晚鐘聲裡
馥香陣陣隨著木魚聲陣陣
在暮色裡淡淡湮開
而藏在民間故事裡的主角
也禁不住桂香的引誘
從湖水底下、從山石背後
一個個躍出來
一個個崩出來
赴十月的約會）
1999.10.20
心情夜行
深秋夜裡
頂著海邊的大風走回宿舍
感覺總是有些淒涼
血管裡那絲悸動
也悄悄披衣而起
如曇花在最黑的子夜盛放
但它不睬我
獨自躑躅在凌晨的清水灣道
（今天我不快樂）
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些夜晚
滬甬線上
少年翻滾的心情
如金色的稻浪
如今，在南方海岬
竟都遁水而去
我已忘記，十六歲那年的桃花
如何孤伶伶凋落在解涷未久的
故鄉土地上
（今天我不快樂）
想起年青時的行徑
並反復苦思為何成年以後
就沒有了那份衝動和勇氣
只懂用厚愈千頁的洋裝書籍
和繁複的數學符號
麻醉自己
問自己：還年不年青
（今天我不快樂）
血管裡那一絲悸動
是千呼萬喚也不回頭了
我知道
此刻，它正翻山越岭
準備在飛鵝山頂
忘情於維港兩岸不滅的人世煙火
直到明早紅日把我喚醒
（今天我不快樂）
回到宿舍，習慣了打開電腦
駕駛深秋落楓紅的心情
馳騁在互聯網
訊息的高速公路上
和千萬顆寂寞的靈魂一起
在虛擬的時空舞蹈
（今天我不快樂）
1999.11.6
無題之十三
我的手腕還未抖動
手中的龍泉已發出一陣悲吟
（那聲音，蒼涼如古長城
雉堞下萬箭穿身的蒙古戰馬）
它知道
我又要它去斬情絲
心已不再懂得傷痛
而記憶血流如注
1999.11.9
十八只大雁在入冬前趕著回北方
──1999年寫聖誕卡時的心情
只要醮一滴清水粘了郵票
便如點了睛的畫中龍
書桌上的十八張聖誕卡就會展翅
從我望北的窗口
飛向遙遠的北方
十八張聖誕卡張開大翅
在神州的天空搭起人字
在白露未圓的晨霧裡
越過南方的甘蔗林
在冷如嚴霜的月色下
越過北方的青紗帳 興安岭
頂著南下的寒流 的
飛 茫茫
向 白雪
長城 向
飛
這情景，你能想像麼
1999.11.25
冬天過後風會暖起來
走近你，北方的一座森林
如今只剩光禿的枝椏
看上去一無所有，像我的愛情。
踏著滿地的索索
誰能明了我亞寒帶落葉林的心情？
不要緊，因為我已經習慣了
而冬天過後風會暖起來。
掀起雪被，一床的春色孕育如麥苗青青
風暖的時候
季節會把借去的綠色還給你
包括你身上一億片碧綠的葉子
那時，這裡又會一片生機
天鵝會銜著遠方的消息返回故里
冬眠的巨蟒和黑熊會醒來覓食，甚至
你還會聽見人參娃娃風裡唱歌的聲音
若問我南方的戀人是誰
答案只能是你。
1999.12.16
深秋，一柱陽光打進水底
如果可以用陽光做墨水
在鏡子一樣的海面
我會試著寫下金色的心情
當作情書寄給妳
好想告訴妳，我也喜歡過南方女子
那女子像薑花一樣的美麗
好想告訴妳，讀研究院的酸甜苦辣
我起早落夜吃不好睡不好
好想告訴妳，每天在清水灣的心情
在遠方的妳可有閒暇聆聽
如果妳讀得懂金色的陽光
那麼，妳還能讀懂十年後的我
1999.12.21
平安夜（二）
蛇一般的夜，冬天
蜷縮在聖誕的燭火裡
不熄。
上帝的女兒
隱身人群
等待父親重臨
前來相認遺落在人世的孩子
我突然好想看看
你閉目祈禱的樣子
整個世界靜靜的
伏在你的眉睫下
我聆聽你的心音
並衷心祝願世界和平
有一天
你赤祼的身子在我懷裡
像娃娃魚
九九平安夜
凌晨四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