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緯度線上的故鄉
雪落時
這裡的冬天和故鄉一般冷 那時
我才會狼狽想起
同一緯度線上的故鄉
在右方 在東海邊
在火車十小時的地方
靜候 遊子的歸來
唉 不要再提歸鄉這回事
我是負心的遊子 甘心流落在異鄉的寒冬
在皚皚白雪裡
回想故鄉紅泥爐裡新醅酒的溫暖和醇洌
故鄉沈默無語 在同一電話線連結的地方
在同一緯度線上
在芬芳冬雪裡 以守候春風的 姿態
為遊子綻開一株篱笆墻上的臘梅花
故院的磚墻在喊我：歸來呀，遊子
已有多年未見你在我懷裡堆雪人
滾雪球了
桂樹歿了 我的腳下還深埋著鳳仙
的種子 野月季也因你的離去
而疏於粧扮
唉 我是那負心的遊子
背棄了流浪時的諾言
在同一緯度線上的異鄉
偷偷懷戀故園的春天
1997.1.8
江西盧山
日落之後星未點亮以前股票行裡爬出一條詩人
詩心像是一根緊蹦了的弦
千萬人隨著東東西西的風
在弦上跳著整齊的金錢舞
弦被壓得彎彎曲曲
彎的是恒指 曲的是期指
偶爾泛起漣漪的是杜指
晨星殞落 夜星浮起
在股市裡搏殺了整天的詩人
已經憔悴
筆挺的西裝和長垂的領帶
粉飾不住月華般的詩心
如夜來香 在日落以後
隨晚星悄悄呈現
準時提醒股票行裡的詩人
沐浴後 要正點返回文學殿堂
做穆重的禱告
1997.1.17早上
給未名女孩
如一團亮麗的晚霞燒在空中
她的長髮是瀉於心間的飛瀑
縱然銀子也不能使眸子明亮
今夜她的凝視會讓群星失色
粉紅的臉頰泛著蘋果的光韻
在我想象裡點滴點滴著清香
白衣觀音呵妳的出現讓我不
再懷疑自己是否迷信著愛情
在秋天我再次確定付出和收穫
我會以十面埋伏的恣態奔向妳
1997.1.18
文別
雪夜，幾只涷醒的漢字來案前取暖。
點亮油燈，我替它們蓋上一層暖紅的被子
夜深了，我又將啟程
打著燈籠，我低頭行在沒膝的雪野
如一個標點，標在雪線上
向著春秋進發。
我是黑髮人送世紀的白髮
後面跟著飛舞的玉蝶和螢火蟲
我打著燈籠
向著地平線走去，
走著，走著，手上的燈籠就成了翌日初升的朝陽
待得晨光初洩，雪裡一片紅
我便是那雪地的盲人
柱著羊毫杖，晝夜舞著永字八法。
此時，提壺鳥歸自幽谷
妙音如雪花紛然落下
我是遠征的騎士
騎著馬字部首
獨自跋涉在十二世紀的漠原
過了漠原就是春天。
等得春深，衣染淨綠
在向風的草原
我將獨自離開
不再驚擾漢字
1997.2.1
過年二首
我們走得遠了
──除夕，遙寄故鄉友人
同一條根深紮在故鄉黑色的土壤
如一棵大樹的兩個枝椏
朋友，我們是走得遠了
坦開手掌，伸向各自各的藍天
還記得當年那茁壯的幼苗
在故土的和風暖日裡拔長
小樹，漸漸地長高
小樹，開始分枝
開始有各自各的思想
樹的一枝，筆直向天
仍深深眷戀著故土而不願離開
而另一枝，因為貪戀異鄉的風塵而
將身軀伸向了南國的陽光
因為我們都是在母土的懷抱裡長大
我們都曾汲取母土的恩液，所以
我們會說一樣的話
我們愛穿一色的衫
我們都擁有故土一般厚重的臉
所以，朋友啊，在茫茫人海裡
我們有著同一色的標誌
但，我們還是走遠了
我們天天在枝頭眺望
我們天天托魚雁傳訊
我們天天在風裡憔悴
我們…哎，朋友，我們是走得遠了
我們已遺忘了彼此的樣子
1997.2.6除夕日
於九龍寓所
別來無恙
──大年初一，懷友人
自我離開以後
朋友，好久沒有妳的消息了
懷念妳住的城
妳踏過的每一條橫巷
無論是白雪在野
還是飛雪在天
記憶底，總有些片段如雪
引領我走向妳明媚的春天
待得春暖雪消，每一滴
每一眼，都是我思鄉的泉源
是啊，要讓一片雲歸家
就要有一個晴朗的天空
當思念的春草，由詞典的內頁
蔓向太平洋西岸的海港
時針和分針，會在歲月的表面
為我重組思念的領域
杜鵑，也會綴著我的名字
開滿歸鄉的千里甬道
新的一年裡，朋友
願妳有頭好好的家
1997.2.7
丁丑年年初一於九龍寓所
紮根
六十年前，祖父
隻身來到這小漁港
他不識字
只好在海上漂蕩
四十年後
在黃葉舞秋風的季節
才帶著滿頭白髮
返回故鄉
三十年前，父親也來了
跟著祖父在海上
十年後，祖父
老得不能再討海了
就把擔子遞給了父親
父親，一個人在海上
春去秋來又是二十年
看著小漁港慢慢發展
成今天的東方大港
十年前，我也來了
踏著祖父當年踏過的舊街道
想像著他們當年異地落泊的情景
雖說祖父和父親都來了香港
卻沒有在香港受過教育
不會看英文，說英語
只好大半生在海上渡過
與其說是香港人
不如說是上海人──
一群整日上海的寧波人
他們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教我別去海上流浪
討海的日子並不好過
因為他們已漂泊了一輩子
已流浪得太多太多
因著祖父的期盼
父親把我送進了大學
大學畢業後
他又用畢生的積蓄
幫我一起買房子
又看我在南方戀愛
娶妻生子
父親快樂地說
不會再像我祖父那樣了
要回老家
才能抱孫子
（父親和祖父
用他們畢生的血汗
灌溉了一棵小樹
讓他在貧瘠的土地上
把根深深地紮住
抽葉，開花
又結果）
1997年3月9日
附：來港這些年，一直放不下故鄉。直到上了大學，才感覺我的根在慢慢溶入這塊土地，雙手向天，便抽出枝條，長出新葉，等待著開出鮮花，結下碩果。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祖國，這種落地生根的感覺也愈來愈濃。我想，我的根已深深紮在這塊土地上了，沒有人能夠拔得起。
不覺曉
以為是阿爾卑斯山上的
草場，放眼
一片蔥籠的綠
幾群野馬正肆意逐鹿雲崖
我是天生的牧馬人
飛舞著手裡的繩圈
一揚膊，便是一頭
上好的駿馬
一個晚上便能捕獲
幾十匹
排列，組合
訓練
當黎明泊來，咖啡杯
的殘渣旁，晨光
正洩在那一畝耕得整齊的
稿上，詩醒來
字如天馬，行空飛離稿紙
而詩人
春眠正濃
1997.3.20春分
春天的故事（組詩）
換季的雲
當太陽越過赤道
迴歸向北半球的人們
陽光便灑落淺鋪的白雪
一朵在雪被下冬眠的雲笑著醒了
然後，穿過雪被
冉冉上昇，成一朵春天的雲
有著冬雪的白，冬雪的涼
以及冬雪的清新
換季以後的雲
不再貪戀冬天
因為有風，花兒才會展開笑靨
因為有雲，鳥兒才愛穿破藍天
因為有希望
雲，才會在春天換上蝙蝠衫
解開那千垂萬絳的髮
才會在春天挽著情人的手
飛奔在風裡
換季後的雲
開始風流
1997.3.9
和妳貼面和擦身而過
在江南，在荷花深處
我和妳貼面而過
水做的女孩。
在江南，在桃花深處
我和妳擦身而過
花繡的女孩。
五月暮春，水色拖藍
誘我返回荷尖初露
水色青青的的水原
水草，是妳豐美的名字
牽引我至青澀歲月
我再次見到
那條麻花辮子纏繞著絲蘿
多年以後，風塵壓身
空心雨滴穿眼眸
我摘下花鏡，想看真妳
才發覺，我一直沒真的看見過妳
只是在夢裡
和妳，輕輕的擦身而過
1997.1.28
江南幾段情
天空灑多少油酥春雨
西湖岸垂多少條柳絲
我的江南喲，就有多少段情
油菜花開的壟間
跑來一匹竹馬
拖著一位俊美姑娘
折著青梅，正由冬天趕來
正是我那日夜思念的姑娘
江南喲，我那多情的江南
煙雨濛濛的三月江南
妳為何總是叫人留戀
叫人魂縈夢牽
大水牛拖著歲月
在肥沃的黑土上犁過
耙上站著我那披簑的祖父
把竹梢鞭兒揚得高高
祖父一聲吆喝，敢叫驚蟄不打雷
雨鷰剪開三月的春帷
卻讓細雨的帘兒落下
帘後，是我端坐唸經的祖母
慈眸微闔。嘴唇翕動間
一串串的阿彌陀佛從佛珠上滑下
江南喲，我那多情的江南
桃花開透多少重
我的江南啊就有多少段情
1997.2.16
春晴
「我笑這春晴
總愛迷濛著細雨」
風城的朋友這麼說。我打夢裡
望見維港岸正扯起萬丈霧幔
若我是幔中人
長夜鵠望，將雙眸
漸次盼成了北極和啟明
仍不見妳踏鴻歸來
若我是幔外人
自有春風伴我同行
若春天已近，為甚麼
霧總不濛潤我的眼睛
若春天遠颺，那時
妳早已長成一株令我卻步的芳草
搖曳在記憶裡
我終於明白，為甚麼
在這細雨雰雰的時份
我們竟會相悖而行
把雙眸闔上
我自妳的眉睫跌落
就不再追問橫汾乍歸的勞燕
是否能穿梭未卜的多厄旅途
脫下雨鞋，脫下風衣
脫下我的千絲萬縷
捲起衣袖，捲起褲管
捲起細雨的帷簾
便有六月的清風扑進夢來
「女孩，我想
春是真的老了…」
1997.3.8
記聯合道上一座行人天橋
不知是什麼原因，每次
經聯合道去樂富
心情總很愉悅。想是離開圖書館的
緣由。聖誕過後
已是初冬的天氣，但這裡依舊是十月小陽春。
聖誕紅開得正艷。連紫荊花也
提前報喜：嘿！九七到了！
日子過得真快。
童年時掛在嘴邊遙不可及的事
都已移到了眼前。
走過了禿頂的木棉。我望著藍天在摸
他的腦袋。
「快了，快了。」當江南的春草綠遍原野
你就紅袍加身了。
還有紅色的新郎帽，然後
牽著小春的手步入聯福道口的小教堂。
我想，那時教堂門口的魚木
必會請纓做你的伴郎，為你開一樹欣欣的花葉。
但論季節，現在是冬天。
訊號山山坡上的相思尚未成形。
我走過了那座行人天橋。
「上來坐坐吧，年青人。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來過了。」
那橋突然開口對我說。
「好啊！」
我輕身邁步，投入了橋的懷抱。
1996.12.30
春天，一朵木棉花掉在地上
春天，一朵木棉花掉在地上
像是一朵紅雲飄落夢土
又像是投入黎明輕輕一個夢
當春天最後一朵木棉花
無聲自枝頭掉落泥土
時間的長鞭
就把南方的春天
趕向冰封雪飄的北國
一場大雨之後，木棉花
開始淌血，連接枝幹母體的傷口
開始化膿，開始潰爛
開始化作春泥和塵土
報答大地母親養育的恩情
「謝謝你給我養份」，樹下的小草
為了報答木棉大哥
決心要把綠意傳遍每一寸土地
要讓人類生活得更加美好
「謝謝你把春天帶到這里」
因為小草，北方的人們開始想念
南方的木棉，而南方的木棉
也在想念著遠行的小草
「木棉大哥真勇敢，每年
春天都會在燃燒後復活！」
「小草妹妹真勤勞，每年
都要不辭辛苦去宣揚春天的消息……」
1997.4.15
春天的故事
清晨醒來，習慣打開窗
讓清風、花香及陽光湧入我的房
門鈴兒響了，定是有朋友來訪
打開門，敞開懷抱
我把朋友迎進我古色古香的書房
切上龍井，端上瓜果
讓我們好好的聊
百靈鳥在窗外歌唱，風兒送來陣陣油菜花香
三月好春光。朋友說：去村外走走吧
紫雲英已經開遍了田疇
帶上童年的瓦箏，我們走在馬藍花開的阡陌上
箏兒上天，我們躺下，在田壟上
用春草編織著遠古的童話。花蝴蝶成群結隊地飛
燕子把白雲剪成一塊一塊的，用銜泥築巢的喙
把故事一個一個貼上春天。
一群逃學的孩童，正在紫雲英地上捉迷藏
我和朋友把他們哄過來，團團坐著
開始講春天的故事
1997.3.31
五月，最後一瓣紅霞飛走
清晨，東方出現一抹魚肚白
鑲嵌著一顆閃亮的寶石
人們管它叫啟明星
日頭娘娘起床了
東方的地平線冉冉昇起一瓣紅霞
在水晶藍的天色裡
顯得格外鮮艷
像是一枝帶露的紅玫瑰
在黎明幽幽醒來
天地初開﹑女媧造人的時候
這瓣霞就自女媧面上飄下來
紅霞抬著妳的花轎
輕滑過鄞奉平原的油菜花浪
蜜蜂和花蝶都不遠千里來道賀
妳的面上也暈起兩朵紅霞
霞的名字叫新娘
老人說，因為有這兩片霞
出嫁的時候女人才特別漂亮
其實，霞就是少女的心事
因為充滿了憧憬和等待
女孩才甘心讓紅霞從面上飛走
把心和思緊緊貼在那叫做男人的
身上
1997年5月
鳳凰花開的時候
自翠綠的年華裡
抖出火紅的羽毛
我還以為是洞房夜裡紅艷的頭蓋
掀起來
用我錯愕的目光
打量這一傘的翠影
在初夏的日晷下
亭亭仿似那年二八的妳
酒窩裡飛出的紅暈
讓我醉倒
在妳的背影裡
一輩子 都不願醒來
鳳凰花開的時候
妳說
把浪漫還給古典
把愛情 還給我
1997.5.24
一座墳只屬於兩代人
清明雨來
父親和我飄至祖父的
墳頭。那兒的草正青
蚯蚓冒雨在翻土
布谷把兒孫來訪的消息
捎去了天堂
點 三炷香
磕 三個頭
叫三聲祖父
祖父 祖父 然後
許三個心願
日晒又雨淋
歲月在墓碑上刻下痕跡
父親在前 我在後
一跪就是一年
年復
年一
祖父開始把心愛的白髮傳給了父親
每年 他都托歲月交給父親
終於有一天
父親的頭髮和
吐出的煙圈同一顏色
我成 父親 成祖父
父親喃喃著
他的聲音換上了祖父的背影
清明的雨
猶融不化他頭上的白雪
叫一隻候鳥
哆哆嗦嗦著
也捨不得飛向南方
圍著一座墳
父親向兒子說著代代相傳的故事
從中原到江南
一代便是一個驛站
每個驛站都動人
都叫我們懷念
清明 四十年前的驛站
一樣的雨 一樣的背景
祖父和父親
也在一座墳前
我開始明白
清明是一台戲
劇情不變
換的只是演員
1997.6.19
家園
所謂人生，我想，就是在顛沛中
一直不曾放棄追求精神家園的理想
那所謂的家園，也無非是炊煙嫋嫋的村庄，
雨水洗得發亮的青石板路
牧童、水牛和短笛聲在雨線中穿梭
有拱橋，有秧苗
有遠方來的叫化子，提著破籃挨戶行乞
討得三餐餬口。有過年時穿村走鎮的貨郎擔
搖著拔郎鼓，吸引著村前村後孩童的壓歲錢
昨天是前院出殯，銅鑼十三響
送葬的隊伍有半里長
明天是後院娶媳婦，嗩吶吹向天
鞭炮放得和前天一般響
擺酒，擺酒；劃拳，劃拳
年後，看那些新媳婦的肚子一點點脹起來
常去山坳裡攀摘杏子、桑梓和楊梅
雁鳴三聲，長空裡架起人字
村子裡又添了一把人聲，添丁的
挨戶派送紅雞蛋
遠親近鄰把一挂挂的彩色線掛在新生兒的
脖子上，祝福他長命百歲
村子裡的十條大光棍一根根倒下
有一天,村旁的一片翠竹林也被砍倒，村人在那兒蓋起了樓房
村子在一天天的變，娶進了媳婦
嫁出了女兒；生下了兒子，死去了老子
村子裡古風猶存，夜不閉戶，狗是狗，貓是貓
陌生人進村，全村都知曉，你造房，我幫忙；你殺豬，我磨刀；
你軋米，我挑籮；你做年糕，四鄰來燒火
整條村子暖暖的，象膛裡的火苗
忘不了許多個臘冬的晨早黃昏，坐在老外公的膝上
看他往灶裡添柴，
火舌紅紅伸又伸，竄進了風口
瓦屋頂的煙囟嫋嫋，正向山頭的日頭娘娘揮手道別
晚風一吹，便鞠一個躬，一直等牧笛吹來暮色
「啪啪」，灶膛裡傳來輕微的爆裂聲
「放炮仗，雲要娶媳婦囉！」
雲在老遠的南方，那片土地他從未踏足過
雲在南方娶媳婦時
他已在故土睡了十八個年頭
直到那天，遠方的外孫牽著一個不會說家鄉話的女人回家時
那磕頭聲才把他喚醒，他笑了，滿山的杜鵑因此而開
布谷因此而鳴
家園在濛濛煙雨裡佇立，在村口撐一把大傘
把四季都擋在外面，只讓那條小河
彎彎地淌過
1997.7.14晚
七夕，鵲橋在江南架起（組詩）
歸鄉
飄到倦了，雲終於歇在故鄉黑沈的
房檐上
枕著青綠青苔的青瓦，嬾洋洋的
仰看江南水藍的天
春風來時，雲化作絲絲細雨
滋潤田裡的禾苗
春雨下時，雲又招來縷縷清風
梳理柳枝的髮梢
一瓣晨霞 就是一片紫雲英
一瓣晚霞 就是一畝油菜花
等到春江水暖
花兒便瓣瓣灑落
在黑油油的泥土上
曬太陽，而雲
怎麼也不能在檐上飄起來
便翻個身
以七四七的恣態
降落大地
今夜無燈
今夜無燈。若在南方的雨林
或許會是一種奇跡
但在江南純朴的村子裡
卻是一種沿襲
沿襲祖祖輩輩天黑就睡覺
的習慣。
點綴黑夜的
只有幾盞零星的螢火和
間或傳來漸遠的蛙聲蟲鳴
一條村子
天黑後就睡，天亮就醒
陪著我的祖祖輩輩
對星
對星是一種對峙
沉默是一種沉思
遠方的友人說 回到金門的家
總愛坐在天台
看夜蜘蛛在天上織亮亮的星网
織成傳說裡的星河
星网一張，便向著無涯求索永恒
從上古的七夕
到下古的七夕
當風城的燈一盞盞掛上
明珠城的燈就如漁火般燃起
金門的友人在仰眉
江南的故人在舉目
面對，可是同一顆星？
求詩
（一）
如果沒有蟲和蛙鳴
你會不會觀星
（二）
我向黑夜要詩
他卻給了我墨筆
要我在雪白的紙上
寫出他每一個星座
悠遠的故事
（三）
蚊子飛來我的稿子上
叮成詩
（四）
一把蒲扇捏在外婆手裡
就是一首詩
觀水流
一條小河清又清
在我的家門前靜靜流
河水清又淺
是我童年的好伙伴
看竹
好久不見
我的小村青又青
村子周圍栽上了
片片竹林
像一張翠碧的荷葉
風一來
整條村子都悠悠
聽蟬
或許是久違了
那八個夏季的蟬鳴
竟重又貼回我的耳輪
家園荒蕪了
連庭院裡的月季和鳳仙都不認識我
只有你 只有你
還會為我的歸來高歌
畢竟是我走得太久了
十三個年頭，連昔日為鄰的大嬸
也在花開葉落的季節變換裡
把青絲染成灰
幸而夢裡的江南 山水依舊明秀
一個夏季
村子都浸在嘹亮裡
銅山
一直在幻想
有棱有角 這樣的一座大山
山頂雲霧常繚繞
山下總要有些動人的傳說
譬如愛情 才夠完美
我知道山的另一邊
姐姐的養母就住在山腳的村子裡
依稀記得
四歲那年，外祖母和母親
抱著我，一路涼亭一路水
曾走到大山腳下
開門 山就撞入眼簾
山上是翠色的毛竹林
畫眉鳥兒飛
山下是潺潺的小溪水
魚兒自在游
姐姐在那兒野長
答客問
村人問我
回歸的日子 香港是否熱鬧
我笑著說
和過年一樣
他們又問許多
我的香港經歷
哎，我的鄉里
我該怎樣告訴你
所有關於遠方的故事
我該怎樣告訴
我們都市人坐在空調房裡
享受著你們烈日下
用汗水換來的果實
你們粗茶淡飯
我們花天酒地
哎，我的鄉里
我該怎樣告訴你
五谷豐登 富了的卻不是你們自己
我們在都市裡炒樓炒股
炒的是你們一個世紀
幾輩子也賺不到的錢
我該怎樣告訴
清明、谷雨和芒種
和我們的股市沒有任何關係
古曆書上的節氣
和我們的距離已經太遠太遠
翻過這道山 山外仍有山外山
趟過這條河 河外仍有河外河
外面的世界我已厭倦
四明一座大山啊
把故鄉緊緊圍住
不讓江南的春色秋意漏出
卻被遠方的遊子
望穿
故人來
因為童年的跫音不曾遠去
所以，廿年後
我還能熟悉地穿梭在昔日的巷子裡
沙堤上的高壓電站 熟悉的院落
都睜開了睡眼 打量我──
這遲歸的遊子
為何鼻樑上架著眼鏡
吐出的話語帶著南方的韻味
「窸─窸─窣─窣─」
我仍看見村旁那條歲月的河，廿年前
那赤腳的孩子拖著蟹殼在奔跑
小巷深而迂迴
流動的風 仍在吹送祖父的白髮
廿年後 又是一片馬
涉江河 越關山
憑識途的天性來憑弔江南古朴的歲月
縱然沒有人認識我
但是廿載春風春雨 母親栽下的桃李
遍不及天下也結滿了村子
「你母親是呂老師麼？」
村姑猶疑的語調把隔膜衝破
「我回來看看
這出生的地方」
老屋依舊 舊鄰健在
卻以異樣的目光打量我──
這昔日為鄰的孩童
廿年前離開時
還不曾學會記憶
「是雲麼──
進來坐吧」
「不了，大嬸
等到朝陽昇起
我還要趕赴遠方」
村人在巷尾指指點點
議論著我這遠方的歸人
在江南的小村裡
有一種時間凝固著
賜歲月以恒久的容顏
如廿年前 牽著一雙手
如廿年後 牽著另一雙手
當歸人的跫音再次走遠
那村口的水井
也被日子填平
童女對話
世上最純真的對話
莫過於七老八十的童女對話
三位外婆 在外公們過世後
依然健在
她們不會把任何東西放在心裡
總是一字一句
坦坦白白 大大聲聲說出來
看著三位外婆
就象看三個民國的童女在對話
（我一直堅信返老還童是人世間的真事）
雖然她們已兒孫滿屋
四世同堂
但我深信 純朴的江南人
打一出世 便沒有成長過
外婆
（一）
外面下著大雷雨
外婆說 右耳好像在下雨
左耳好像有人在哭喊
（二）
一條烏梢蛇
把皮蛻在檐下的荒草叢裡
叫外婆心跳了半天
（三）
她的脊背仍直挺
吃完晚飯便坐在電視機前
天一黑就睡覺
雞一叫就起床
（四）
外婆的腳跨著門檻
望著安睡的外公
又和門外的我們說話
突然記起
突然記起，夏日的傍晚
打田裡歸來的外公，穿著皂色長褲
把褲腳捲得高高
坐在青石板的院子裡
喝著白干，剝著花生
和舅舅說著庄稼地裡的事
「要是你外公活著
看你們三個人長得這麼高
不知有多喜歡」
我在院子裡回眸
幽暗的房裡，外婆脊背直挺
蒼白的背影
依稀是十三年前的樣子
院子裡的桔樹
正掛著一顆顆青澀未熟的桔子
等到重陽的陽光
一照，金黃的桔子
就飄香到南方
登高的一刻，突然記起
外公安息的坳裡
正該一片金黃
七夕，鵲橋在江南架起
七夕，坐在舅舅家的青石板大院裡
聽外婆叨嘮著明天回程的事
此刻，院子裡的葡萄正熟著
而我想像的大舟
早已輕劃過雲漢
到達童年的彼岸
看一彎新月在銀河裡汲水
愛情在鵲橋上復活
如果一盞螢火是一個純美的願望
那麼，我要叫
所有為愛情白首的人們
不再長夜鵠望
叫所有江南人的願望
在實現以後，都化作星子
裝飾墨玉的夜空
千年後，叫天上人間都亮晶晶
叫人們安守樂土
每年都播種愛情
雲河之上
一架夜航機
雙翼挑著星
正奔向織女
丁丑年七月初七於江南
蝴蝶劫
──情人的髮上，縛著待飛的蝴蝶
蛹化成蝶，蝶化成仙
誰的雙翼欲翩翩？
繁花落盡，可以相約
在另一個春天
青春早夭
唯有重逢在下次輪迴
夏亡，商周以前。翠荷綠袍被款
紅首被斬。
寒蟬趴在黃葉上哀嚎
因被放逐凄切
蟾宮裡的浪子，痴心千載
仍斫不斷三秋的桂子
遂教我引領月光
回家。
而時間卻推開柴扉
抱著月光坐在後院的泥墻上
低吟歌謠：
花開荼蘼，最終也要
落紅滿地繽紛
時間以外，滴漏與光陰同在
思憶如海，吹動妳的長髮
在我們小小的村落
等得春來，和風拂地
花開卉卉
就會有妳的蝶影翩躚
而我，也願化作鳳蝶一枚
別在妳的胸口
或縛在妳的髮梢
直至瓜瓞綿綿
那時，呵，到了那時啊
我也會銜字築巢
與一朵紅顏
並結蒂連
噓……（小聲些）
秋收後
我的愛情要起義
1997.10.5香港
金風走過九龍塘
秋是恬靜的，連風來的跫音也是悄悄
悄悄的來，走過九龍塘
不吵醒酣睡的夢裡人
也不打擾踢腿的晨運客
學生的書包上沾了一片金，說
那是秋給的禮物
不論你抬頭或低頭
天都是遼闊而蔚藍的
風是金染的，隨著花木的投影
在街道上輕輕地蕩
像是一艘艘木葉舟
在金色的海洋裡
然而，秋畢竟是秋了
金風如梳，梳落了魚木的髮
當一陣金風悄悄走過九龍塘
春天裡讓你跑了
秋濃，還不讓我逮個正著
1997.10.29
藏族阿哥呀……
十月金秋風光好
四姑娘山上葉子全是金黃
馬蹄兒答答
歌聲兒嘹亮
藏族阿哥啊
騎著馬兒往裡跑
風兒爽
天兒高
聽見藏族阿哥的歌聲唷
我漢族小妹的心兒都醉倒了
馬蹄兒答答
歌聲兒嘹亮
藏族阿哥呀
快看 快看
我的臉蛋兒白又嫩
只要你帶我進山去
隨你摸吧
1997.12.24
四川成都
尋找一股人煙
冬日的三峽啊夜來得早
站在船頭
我在尋找一股人煙
因為有人煙的地方就有炊煙嫋嫋升起
就有如豆的火光照耀
霧越來越濃
天越來越沉
航道兩邊是疏落的航標燈閃閃發光
我看見了
我遠遠地透過巴山的夜霧看見了
一股炊煙的升起
在晦暝夜色裡
這股炊煙在峽谷的風裡一彎又一彎
彎成了美麗而古朴的篆形
告訴我人煙的存在──
住在長江邊的人煙
中華民族最古老而純朴的一股人煙
仍在緩緩升起
歷經千年而不滅
等待著一次機遇
等待用明朝的紅日抹去臉上的煙灰
以神女等待戀人的姿態
等待
等待群山支支的炊煙
匯成一股洪大的人煙
沿江而下
1997.12.26
長江三峽
家住長江邊
長江啊，美麗祖國的母親河
春來杜鵑花開紅兩岸
秋至落木無邊蕭簫下
我在你的懷抱裡成長
我美麗的長江啊，我在你的怀裡成長
聽慣了嘉陵江上縴夫的號子
那一聲聲高亢雄壯的歌聲喲
叫寒冷的冬夜胸膛生起一堆堆暖火
長江岸邊是我家。背靠著巴蜀的群山
面對著長江。猿聲不絕，詩吟不絕
古棧道上的叮噹聲不絕
順流的白帆逆流的號子不絕
所以啊，先祖的庇佑不絕
兩岸青山遮不住的人煙不絕
我們的祖祖輩輩都在長江岸邊住
我們的子子孫孫都在長江岸邊住
1997.12.26
長江三峽
和一位詩人打兩個照面
之一 邂逅武侯祠
來得匆忙
沒有時間去草堂拜訪你
卻在這裡邂逅了
我和你一樣
都在錦官城外追尋
一輛四輪車的蹤跡
追尋一對出師表的真跡
追尋五丈原吹來的大漢雄風
以及一幅淚襟
時空在這裡錯會了
讓我和你相會
如千年前你頌武侯
千年後我頌你
之二 重逢岳陽樓
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竟和你重逢在岳陽樓
如你和李龜年千年前在江南重逢
只不過這時節
葉已落，雪未下
客套的話就免了
分別才四天
為什麼你變得這樣蒼老了
彷彿過了四十年
奄奄一息
躺在洞庭的煙波裡
追思關外的馬喧人嘶
樓外的霪雨仍霏霏
一派蕭然
大唐的詩你已佔了三分有一
這座樓就讓給後人了吧
相對一笑
我去國而你懷鄉
1997.12.29
湖南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