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聽霸權所製造的「聽障人士」

(180604)

健聽霸權所製造的「聽障人士」

文:馮曉雯

撰於2018年6月4日

    • 不是「聽障人士」更為有禮貌、更為尊重對方嗎?
    • 「聾人」不是貶義嗎?
    • 「聾」不是指完全聽不到的人嗎?

以上的問題在傳譯的環境也好,在跟朋友閒聊期間也好,聾人朋友和我都一起回答了無數遍。「聾」這個概念其實很廣闊--懂得用手語也好、不懂得用手語也好;聽到也好、聽不到也好;戴耳機也好、不戴耳機也好;天生是聾的也好、後天突發或漸聾的也好--就是說有關「耳朵」的事情。因為耳朵的感官和其他人不同,聾人朋友生活上主要用的是視覺,用的語言是手語、書面語等等。到底,所謂的「聽障人士」是更為禮貌和尊重,還是為這班朋友帶來了更多的歧視。先別說怎樣稱呼他們,先談談他們是怎樣受社會壓搾的一群。

從權力(power)的角度看,我們的社會是建基於金錢、政治、人種、階級、教育等等的權力架構。父母的社經地位決定了你的起跑線在哪,你個人能夠接受到的教育水平和擁有的社會資本會讓你攀升到哪。擁有權力的人往往是釐定社會準則的人,準則的意思就是當權者把自己作為模範,要求社會上所有人去遵守他們所定下的這一套規則,目的是讓整個社會變得更完美。可惜的是,所謂「完美」是當權者所定義的。對,就像希特拉一樣。簡單一點說,在當權者看來就是「跟我一樣」就是對的,有誰做不到,就是你個人不夠努力之過。每一個人都被這樣的潛規則給默化了,不知不覺地跟著社會主流思想去走。健聽的大眾(當權者)認為「聽得到」、「用口語說得到」才是「聽障人士」應遵守的社會規範。生而為「聾人」,醫生和聽力學家或許會跟你說:「戴耳機」、「做人工耳蝸」、「做聽覺腦幹植入體」就是對的,因為「聽障」的你缺失了大眾人均有的感官之一:聽覺。即使你聽不到,也要花大量的時間去做言語訓練、放棄孩童玩耍的時間去練習口語的發音,因為會說口語才是「正常」;不要因為你聽不到而不學會說話,因為「聾不是啞」。不要因為聽不到而用手語,要讀唇才能融入社會。口語能力較強的聾人或弱聽人也會因為較貼近主流社會的一群,從而比其他用手語為主的聾人更貼近「正常」。以上種種的洗腦也只是冰山一角,健聽人身為當權者坐擁了權力,把自己的「完美」套用到「聾人」身上,所做的與德國納粹主義無異,但正正發生在2018年的香港。

仔細想想,所謂的五感對於我們去定義「完人」這個概念很重要吧!M. J. Bienvenu在 1989年出版的一篇文章裡提到,因為常人一出生便有五感:聽覺、視覺、嗅覺、味覺和觸覺,其他人經常可憐聾人是因為他們缺失了其中一感。Bienvenu 認為這種可憐的根源是一個謬論,因為聾人朋友天生有另一感--幽默感--因此聾人必然是一個完整的人。這麼說起上來,聾人的確是比我們健聽人聰明得多了,難怪當權者想要繼續以不同的形式欺壓他們了。

就我看來,「要聾人戴耳機、做人工耳蝸、做聽覺腦幹植入體」這只是當權者的自私和一廂情願;「要學口語、用口語」正正是不懂手語的當權者害怕聾人用手語、擁抱聾人文化而演變成一個不受操控的族群;要他們學讀唇,更是健聽人的天真--給我對著鏡子用廣東話說一次「爸爸幫媽媽買麵粉,今晚整麵包俾我食」。聾人社群的文化、藝術、手語、視空間等等,我們健聽人有花多少時間認真地去了解過嗎?「為他們好」正正是當權者的藉口,實際上是健聽人自身想要擁護既有的霸權。當權的人畏懼他們所不認識的事情,健聽人害怕聾人用不同的語言(手語);健聽人害怕聾人即使聽不到,但比擁有所謂完整五官的自己更有能力。我們最害怕被說穿了「健聽文化」其實是由歧視、欺壓和社會不公所建立而成的,我們之所以能決定「聾是聽障」,正正是我們健聽人得要繼續踩在「聽障人士」身上才能認同自己是「正常人」、是「無障人士」。

近二十年間,香港社會強行把他們的「聾人」身份給剝奪走,以「禮貌」和「尊重」為藉口稱呼他們為「聽障人士」,更是天大的欺壓--健聽霸權。問一問身邊的朋友,他們用手語、擁有他們的聾人文化,不少人更是以「聾」這個身份自豪。甚麼環境戴不戴耳機,是個人的選擇;甚麼時候用甚麼語言,是個人的選擇。而我更深信,怎樣稱呼自己,更是他們的選擇。健聽人強加在他們身上的不單單是「聽力儀器能回復聽力」的謊言、「口語才是語言」的謬誤、「聽得到才是正常」的荒誕,還要把他們引以為傲的聾人身份給剝奪走--把「聽障人士」這個名詞強加在他們身上。但所謂的「障」不正正是我們健聽人一手一腳、一代接一代的在這個社會上造成的嗎?因為我們健聽人擁有聽覺,而要求聾人朋友們都要「聽得到」、「說得到」,忘了他們其實是「born to see(天生用眼睛去看)」的一個族群。

我--身而為健聽人--不禁為我們的行為可恥,也為我們的無知而傷心。因為大部分的我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擁有那麼大的權力,因為大部分的我們根本不認識「聾人」這一個社群,因為我們總在不經意的時間、不經意的地方運用了「為他們好」的藉口做了決定,更甚是為他們做了決定--好比是教育的選擇、好比是人生的去向、好比是看醫生時要不要有手語譯者在場等等等等。我們不經意的欺壓生而為小眾的聾人,不經意的問了一次又一次「你能讀唇嗎?」「你聽得清楚嗎?」「你是聽障嗎?」所帶來的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欺壓、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最可怕的--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從其他健聽人身上繼承了那份權力;更可悲的是--聾人朋友們接受了健聽霸權的洗腦--「我生而為聾人,沒有辦法」。

然而,近年有聾人朋友走出來,爭取自己的權益--基本的人權、生而為人在社會上的自由和自立。我怕的是一些健聽人跳出來搶著說:「無謂!」我更怕的是一些一直在做聾人相關工作的人第一個跑出來打壓、反對,搶著罵:「大錯特錯!」試問有哪一個男人能告訴女性經痛是甚麼一回事?試問哪一位女性能說明男人最痛是怎樣的痛?健聽人在甚麼時候可以說明聾人每天都被欺壓是甚麼一回事?如果單單連個人的自豪、稱呼都要從聾人身上扒下來,然後強加稱為聽障人士的枷鎖,我們的社會大概比當年的納粹更不如。

參考資料

  • Baker-Shenk, C. (1986) Characteristics of oppressed and oppressor peoples: Their effect on the interpreting context. National Consortium of Interpreter Education Centers (NCIEC). Retrieved at http://www.interpretereducation.org/wp-content/uploads/2014/04/Characteristics-of-the-Opressed_110314.pdf.
  • Bienvenu, M. J. (1989). Reflections of Deaf culture in Deaf humor. In Erting, C. J., Johnson, R. C., Smith, D. L., & Snider, B. D. (eds.), The Deaf Way: Perspectives from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Deaf Culture, pp. 16-23. Washington, DC: Gallaudet University Press.
  • Holcomb, T. (2013) Introduction to American Deaf Culture.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