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曉雯
撰於2019年8月31日
香港市民
生於香港,是幸?還是不幸?我們處於的城市是一個甚麼樣的畸胎呢?我還記得1997年6月,小學老師問我有什麼夢想,我紅著眼說:「我唔想香港回歸。」我還記得這位老師嚇了一跳,然後問我:「點解你唔想呢?」我說不出口,但一個小學雞的我也知道為什麼雙親要從中國大陸家鄉逃來香港落地生根。我最記得的是,這位老師在那個暑假移了民。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是一隻溫水青蛙,伴著一條芫茜不停煮呀煮,煮到快要熟了、煮到快要死了。
我是一個廢中吧,這三年來沒有想過要找一份全職工作,每天都做的是找散工、找新job。我是一個slash族,為的是有更自由的時間,能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填職業一欄,這三年來我大多數都會寫freelancer,最近要聯署、要響朵時,我會寫「大學講師」或是「手語譯者」,因為這兩個都是我最主要的工作身份,這樣寫也是要去告訴當權者我這個slash族也是have some stake in this society。直至這個星期,我很想要在職業一欄填上「香港市民」。
2014年雨傘時,我在美國讀書,透過影片看著年青人大喊「成年人,你哋去咗邊?」我哭了,然後跟roommate說:「I just need to get home right now.」室友花了接近兩小時說服我,提醒我當初為什麼選擇了要去美國進修,為的是在學有所成後,把知識帶回家,造就一個更好的香港--去培訓更多年青人去做手語傳譯的工作,為聾人的資訊權出一點力--為的是我心目中最簡單而直接的那兩個字--「人權」。
我從大學畢業起,一直在做的工作是有關聾人的人權,從語言權利、教育權利到資訊權利,近年從做聾人工作到涉獵其他障別的工作,從「殘疾」的概念走到「受障」的框架,都是身邊一班在社會裡每天不停「受障」的朋友教會我--我們不可以退縮。每次約人家政府代表開會,都會聽到一句「你哋行得太快,我哋跟唔到」,每次跟政府談論受障人士也是香港人的時候,我都會盡量克制,間中爆seed講道理之餘,也會鬧爆現場官員:「係咪佢哋條命真係賤啲?!」「係咪呢班就唔係香港市民?!」我心裡面一直都想問對方的是:「其實你哋冇良心嘅咪認𨶙咗佢囉!」因為我一直都知道,政府也好、這些代表也好,他們都覺得我們have no stake in society。
我由細到大都不打算要做老師,因為我遇過最懂得欺凌學生的老師’s(是眾數哦)。我選擇繼續在大專做教學工作,其中一個原因是跟年青人相處,往往都會見到他們腦袋裡有一些我想一輩子都不會想得到的新概念,教學相長正正是我繼續做教學工作的原因。有時候跟畢業生一同工作,最令我滿足的是在工作過程中一次又一次發現「呢個妹妹仔叻過我好多」,我不敢也不會說青出於藍,因為她們本來就是這麼有潛質的人,我慶幸自己可以目賭她們在學習當中的蛻變,更感激我能夠在她們畢業後繼續見證她們愈更進步。
2019年7月1日,一整個下午我都不斷問一個問題:「年青人要衝,到底是為了什麼?」直至看完他們的宣言,我才明白他們已經對這個香港失望、對我們這班成年人這二十二年來的不足慨嘆。他們要上街,除了和理非以外,他們更要勇武,因為香港人冇得輸。2019年這個夏天,是最美麗的一個夏天--不割蓆、不篤灰、不分化,也是最難過的一個暑假--摧淚彈、胡椒水、橡膠子彈、水炮車、真鎗實彈。這個夏天更教人心痛--銀髮護前線、滅煙小隊、性暴力、未成年人被拘捕、街坊被制服暴徒毆打多不勝數,還有讓人忿怒的--扭曲真相的假記招、呃𨳊藍絲的展開對話、無差別暴力襲擊和拘捕等等罄竹難書。
這段時間以來我身心也很累,累是因為我們在做的抗爭只是一小步,換來的可能是鮮血、肉體的痛和刑期。我恨歲月不饒人,我的體力追不上我想要繼續做的事。我的心理狀態每況愈差,每天都要跟自己說一次「我要跟這個政權鬥長命」。我嘗試在這場革命去找我可以做到的位置,兄弟爬山嘛,那麼就學雨傘的手語譯者一樣吧,盡我所能去做,即使手腕多痛,也一定不及手足被打到骨折的那種痛;即使心靈有多受傷,也不及被性暴力凌辱的絲打巴打的心痛。我們真的不能慣--不能習慣摧淚彈放題,不能習慣十三歲勇武被打,不能習慣性暴力在警署發生,不能習慣被當權者標籤做「have no stake in society」。
這兩個月以來,我問身邊人的並不是甚麼大道理,而是一份「良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原來我家中師奶和阿伯比我更深明這個道理--兩老比我更會洞察時勢,他們倆當年因為文革,只讀到小學畢業,但他們有良知:「班學生有咩錯?錯嘅係政府!」「點解要咁打班示威者/街坊?係咪著住警察制服就可以痴線?」媽媽今年六十有一,平常九時半準時上床休息的她堅持要𨳊叫完才去睡。爸爸每晚追評論、追民間和其他香港人的記者會,好像怕看少了一條影片就會錯過了支持年青人的機會。即使看完影片會發惡夢、會大叫,他還是堅持要見證香港的事;即使叫完喉嚨會痛,附近未必有街坊回應,她還是要大喊訴求。
人家叫我們做曱甴是因為他們怕,一個家不骯髒是不會出現曱甴的,而有少許常識的人都知道,小強是地球最頑強生物吧。香港人--打不死。我們不怕,更不會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