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受壓迫者和壓迫者兩者的特色看
健聽霸權對手語傳譯的影響
(譯於2018年)
(修正版2019年5月)
(譯於2018年)
(修正版2019年5月)
每當遇到「不想再做傳譯工作」的時候,其中我會反覆地讀的正是這篇文章的英文原文。遇上這篇文章原文是2014 年,我在美國修讀手語傳譯碩士的時候,這是傳譯導論課老師在第一學期末要求我們讀的其中一篇文章,當時教我意外的是,為什麼老師會要求我們讀一篇寫於1986 年的文章。週末坐在咖啡店的我第一次讀這篇文章,一邊讀、手一邊在抖震,反覆地細味了一次又一次,一邊反思自己是帶著甚麼樣的心態去做手語傳譯的工作。回到宿舍,我連忙上網去找這位作者的其他文章去讀。
生為健聽人,我在接近二十歲才學會「健聽人」這三個字;身為手語傳譯員,我在做了手語傳譯服務接近五、六年,才學會「健聽霸權」這四個大字。對於「權力」,2018 年的香港,還是跟1986 年的美國無異。在翻譯這篇文章的同時,社會也在討論「社會資源」等等的議題,聾人朋友們還是不斷約見政府官員去爭取他們應有的基本人權。我慶幸自己在2014 年遇上了這篇文章,在此時此刻的我能夠審視自己身為健聽大眾的我,到底對聾人小眾做了甚麼。
感謝在這篇文章翻譯過程中,出心出力跟我討論的路駿怡、忍耐我不停口不擇言的胡歷恩和朱憫謙、還有跟我暢談的黃耀良、黃耀邦和朱君毅。也感謝那些不斷在實際示範「權力」的健聽人,每次交手我都上了一課。願這篇譯文的中文版本能讓更多的香港人反思「權力」、「聾人」與「傳譯員」之間的矛盾和掙扎。
來自香港的健聽人兼手語譯者
馮曉雯 Cat H.-M. FUNG
2018 年6 月
在完成這篇文章中文譯本後,相隔了幾個月,聾人譯者跟我和健聽譯者提到「壓迫」和「霸權」的故事,當我們把這篇文章譯成香港手語版的期間,發現了中文譯文有很多的翻譯問題。加上我在香港教育大學兼職任教實用中英文翻譯,很坦蕩蕩地把這篇譯文的不足之處,拿出來跟一班從來沒有接觸過聾人的健聽學生們討論譯文特點和手法。也因為對譯文的極不滿意,才著手開始了修正工作。
在修改期間,不少聾人朋友和譯者也跟我提到「壓迫」的問題,而他們往往都會說一句「沒辦法」。最可怕的故事呢,是懂手語、宣揚聾人文化的一班健聽人、弱聽或是聾人自身對身邊的聾人做出很多「壓迫」的行為。最令人卻步的,是他們理直氣壯地堅持「我這樣是為聾人好」!而有很多聾人和弱聽會順應這種「壓迫」,聽聽話話做「乖寶寶」,繼續建構充斥著「健聽霸權」的社會。我個人認為,無論我們身上有多少的「特權」也好,只要選擇不發聲和甚麼都不做,對小眾日常的事情不聞不問,或是選擇「知道了但不作出任何行動」,甚至宣揚「人人平等,從來都沒有歧視」,以上這些都正正是對小眾的歧視和壓迫行為。「我甚麼都沒有做」、「聾健很平等」都是壓迫者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和尊嚴,而直接對小眾的剝削。
感謝沈栢基、路駿怡和Toby Lau一起討論「充權」的事,感謝胡歷恩和朱憫謙一起討論「譯者欺負聾人」的事,感謝手語傳譯班的學生願意提出「特權」問題的事。最要感謝的是在這個修改版出世時,跟路駿怡、黃耀良胡歷恩和朱憫謙一起繼續合作會做的計劃。
馮曉雯 Cat H.-M. FUNG
2019 年5 月
Baker-Shenk, C. (1986) Characteristics of oppressed and oppressor peoples: Their effect on the interpreting context. National Consortium of Interpreter Education
Centers (NCIEC). Retrieved at http://www.interpretereducation.org/wp-content/uploads/2014/04/Characteristics-of-the-Opressed_110314.pdf.
原作者:夏洛特.貝克申克
(中譯:馮曉雯)
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地方,口語傳譯員(spoken language interpreters)和手語傳譯員(signed language interpreters)都在擔當中間人的角色,連繫擁抱不同語言和文化的種族。不過,手語傳譯員還要在當權的大眾(majority,指健聽人[hearing])和受壓迫的小眾(minority,指聾人[deaf])之間擔當中間人。就聽力狀況而言,大部分的手語傳譯員都是屬於當權大眾的成員。以上這幾種基本因素正正會影響傳譯員如何理解他們自身的工作。很多時候,聾人和傳譯員之間不斷互相傷害、使對方困惑,繼而危害手語傳譯(signed language interpreting)這個行業,如果我們想要避免以上的情況,傳譯員必須更開明地審視「自己身為健聽人」這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本文將會叙述一些傳譯員在工作環境中出現的實況──都是一些難受且痛苦的例子──當中包括聾人對傳譯員的態度與行為,反之,也包括傳譯員對聾人的態度和行為。每當要談論到這些話題時,我們除了覺得難以開口以外,在言談間難免變得十分情緒化,甚至感到生氣或因此而受傷。當然,每當討論這些議題時,我們很難保持中立。在發表我個人的相關見解時,我為這些真實事例感到難過,難以持平。不幸的是──有時候我也會變得自以為是,更會壓迫其他人。這並不是我心裡想要做出來的,而是我們實實在在地面對著誘惑──就好像是一個傲慢的人剛剛開始學識謙卑,或是一個剛剛戒煙的人看到香煙和火機一樣。因此,這篇文章會由我個人的懺悔作為開端,帶著非冒犯性的態度,和熱切與大家溝通的渴望,真誠地與你用心去交流。
在討論這個話題時,我的「用語」可能會讓你覺得奇怪,但這些用詞其實是來自Harlan Lane所撰寫的文章裡所提到的「語言的力量(language of power)」,它把所有人分成兩類:受壓迫者(the oppressed)和壓迫者(the oppressor)。在美國[註1],白人、中產階級、健聽人和異性戀者經常會覺得這些用語過份尖銳,太過「黑與白」,這是因為他們看不到真相的另一面。然而,來自其他國家──拉丁美洲、南非及菲律賓──的人則非常熟悉這個語言的用法;甚至是比在這個國家的某些群族──比如說是黑人和聾人(Deaf people)[註2]──更加熟悉這個語言。一些女性也會用這個語言去形容她們的經歷。
首先,我假定了每一個人都有受壓迫的經驗,你會因壓迫而受到傷害,有誰貶低你、令你感到自己低人一等,或是你因為一些無故且不公平的緣故,而被剝奪了應有的機會。另外,我也假設了每個人都曾經壓迫其他人──我們故意讓其他人覺得比自己低等、或是佔了他人的便宜、或是透過捉弄他人去讓自己看起來更優勝。以上的兩種情況,我們未必會用到「壓迫」相關的語言用詞去談論個人的經驗,但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什麼是壓迫(oppression)。
世界上,某類人或某階級的人會受到壓迫。在很多國家──好比是薩爾瓦多和危地馬拉──當地貧困的農民受到財雄勢大的富商所壓迫;[註3]美國則有群起的白人在壓迫黑人和美洲原住民。在你們當中,可能有人會表示手語傳譯員也屬於受壓迫的一群。我想透過這篇文章帶出的是──聾人身為小眾,如何被身為大眾的健聽人所壓迫。
我想要帶出的四個基本重點如下:
(一)聾人是一個受到極度壓迫的群體,他們表現出許多與世界上其他受壓迫群體相同的特徵;
(二)基於傳譯人員身為「健聽」的一份子,加上他們的工作環境,他們做出壓迫性行為(oppressive manner)的風險甚高;
(三)通過分析權力(power)和操控(control),並緊記聾人受壓迫的狀況,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傳譯員在工作中所面對的衝突;
(四)通過明白這些衝突,聾人和健聽人之間可以更加互相信賴,緩和兩者之間的緊張關係。
這是說如果你受到社會上佔優勢的一群(dominant group)去詆毀你的自我價值、你的能力、你的智慧,以及貶低一切你的個人獨特之處,還有剝奪你擁有個人差異的權利。即是說,你沒有能力去制止持分者如何干涉你的生命,也沒有自決(self-determination)的機會。常見的例子包括你的語言被否認,該語言的價值被否定,失去使用該語言的機會,還會貶斥你的文化。(仔細想想美國的黑人、拉丁裔人和印第安原住民。[註4])受壓迫小眾往往意味著只能接受質素較差的教育,缺乏就業機會,也未能在工作階梯上晉升。往往連帶與住屋、銀行貸款和醫療服務方面相關的歧視。
這是說,你的老師和輔導員不斷告訴你:「你沒有語言。」「手語不是語言。」「聾人沒有所謂的『文化』。」詆毀手語之餘,這也意味著你的智力較差,甚至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因此不容許和禁止您在學校裡使用手語。其後果則是老師不能與你有效溝通,老師無法幫助你學習──同時你會因為學業成績不佳而被指責。從小,你會深刻地意識到,健聽人們認為你們這一班聾人不及他們那麼聰明,從而造成情緒和行為上的偏差,讓聾人誤以為不能自我作出任何決定。你一直被灌輸洗腦──你不能做出個人成熟和明智的決定,你需要健聽人來幫助你,你只能接受質素較差的教育,然後缺少工作和晉升的機會,永遠處於平均收入較低的一層。這也意味著在教育、醫療、康復[註6]和社會服務機構中,你都不能獲得原有的服務──失去應有的決策和政策制定權利 。
Goffman是一位著名的社會學家,他在1963年出版的著作裡解釋說受壓迫的小眾往往帶有污名(stigma);他們被污名化(stigmatized)。這種污名是一種把人們「深化抹黑的特徵」,擁有這項特徵的人被視為是一種缺陷。也就是說,人們通常都有著一套規章,期望其他人的行動方式應該是怎樣的,並認為其他人的外表應該是怎樣怎樣的。身為社會上的大眾,他們擁有著主導的力量,這些大眾成員會對其他人有著期望,並以自己為標準去定下外貌、行為和思想的準則(Higgins,1980,第123頁)。然後,當某些人不能夠達到這些所謂的「標準」時,他們「在我們的腦海中從一個完整的普通人變成了一個污名化、被打了折扣的人」(Goffman,1963,第3頁)。這也正正是黑人、聾人、同性戀者等人的共同特徵。
不幸的是,操縱權力的大眾成員擁有建立和控制社會各屆的力量,並以偏概全地把這種「缺陷」或「失敗」當成是一個人的全貌(Higgins,1980)。也就是說,這些個體之間的差異全部都被忽視,帶有這些「缺陷」的人都被視為完全一樣的。因此,黑人擦皮鞋匠和黑人工程師博士都是一樣的──因為他們都擁有黑色的皮膚。當然,小眾成員對自身的看法並不是這樣,而且他們明白各人的個體差異。當然,即使健聽人嘗試在課室或透過一些說法去把聾人聚集在一起去進行洗腦,聾人自己也知道他們是一個多元化的群體。
另一個壓迫現象是「缺陷(defect)」這個想法的傳播和擴散(Goode,1978;Higgins,1980)。也就是說,因為原來的「缺陷」或差異,其他附加的負面特徵也會被歸於小眾。例如說,因為黑人是黑皮膚的,所以他們「被定型(stereotyped)」為懶惰、智力低下、不負責任等。同樣地,許多健聽人認為聾人是聾的,「不能正確地使用我們的語言──口語」,因此他們是智力低下的。Lane(1980a)在解釋這個健聽觀點時寫道:「畢竟不能正確地使用你的語言的只有兩種人──外國人和智力障礙者。」由於聾人顯然不是外國人,他們必定是智力上有障礙的一群。
這種缺陷的「傳播」也可以在聾人一些半幽默故事中看到──被牽手到機場適當的閘口(就好像他們自己找不到閘口那樣),甚至是被運輸車載到閘口去(好像他們不能走路一樣)。同樣地,聾人在臨床醫學和教育文獻中被描述為以自我為中心、易激惹和衝動(Levine,1956)、依賴和缺乏同情心(Altshuler,1974)、不成熟、僵化且不靈活、剝削他人和濫用關係(Hurwitz,1967)。在1971年關愛聾人國際牧師研討會的一位演講者於登神父(Father A. van Uden)為這列表增添了另一個例子:「看起來,對於聾童來說,他們比健聽孩子們更難獲得真正的、無私的愛。」
社會學家Erving Goffman(1963)、巴西社會學家和教育家Paulo Freire(1970)、還有聾人思想家和作家Ben Schowe(1979)──三位分別在各自的著作中描述受壓迫者對被貶低抹黑和對被灌上污名的感受。Goffman將這種感覺描述為矛盾心理(ambivalence),指出被污名化的人傾向於接受將自己與主流大眾分隔出來的特徵,將這個特徵視為他們身份認同的重要構成元素,但也正因此而將自己和其他小眾成員一同跟主流大眾比下去。後者表明他們默默地接受了大眾的觀點;前者則能夠用一句句子去表述:「黑就是美」、「我是同性戀並以此為傲」、「我不就是女人嗎」,還有用手語打出的:「我是聾人」──在手語的表達形式中,表達「聾」的動作既大且用膨起一邊面頰去作出強調。[註7] Schowe指出,對這些污名化特徵(stigmatizing feature)表示積極正面認同,正正是導致「社群團結一致」的關鍵,而對這些特徵的負面認同,則會導致成員之間的「自我仇恨(self-hatred)」。
Freire還談到了這種矛盾心理,並將之稱為「存在主義的二元性」。一方面,受壓迫的人們希望擺脫壓迫者,變得自由自主,說出自己的想法並採取行動,變得有選擇權,還要打破沉默。例如,在過去幾十年來,婦女主張有權在家庭以外工作並擔任公職;同性戀者放棄了他們的沉默──或是走出所謂的「衣櫃」──要求社會接納他們,停止因為他們的差異所做出的制裁。
受壓迫者對自由的渴望也從他們對壓迫者的怨恨甚至仇恨中可以體會得到,他們甚至對壓迫者有復仇的幻想。這些都表明他們渴望從壓迫者的腳底下走出來,並擁護他們應有的自由。
存在主義二元性的另一方面則是,受壓迫的人往往希望能變得像壓迫者一樣,他們內化了統治集團的價值觀,並以壓迫者優勢的方式思考。受壓迫者被壓迫者本身所吸引,也羨慕其生活方式,這種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他們更想模仿並遵循壓迫者的生活方式。黑人嚮往擁有大汽車、大房子和大電視。女性穿著西裝和領帶,試圖成為強大的行政管理人員。聾人則經常跟同伴在說笑時,故意說一些以口語同音字為笑點的雙關語。
有些人會比其他成員更深地體會這種矛盾心理,他們也可能體驗過由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這種經歷。例如,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美國的黑人解放運動中出現一個現象──一些在過往曾模仿白人的黑人曾經燙直頭髮、臉帶微笑、試圖用白人英語的方式說話,在解放運動當中,他們開始表明「黑皮膚就是美」,頂著圓蓬式髮型(Afos),穿著非洲民族服飾大席吉裝(dashiki),並高調地在公開場合說自己的方言(例子包括rappin’、jivin’getting’ down]等等[註8])──在解放運動過後,他們這些行為相繼被白人大眾的一些成員模仿複製。同樣地,有些聾人在過去常常假裝他們理解健聽人在說什麼,並常常透過眼角去偷看其他健聽人的反應,去配合什麼時候應該一起笑,以堅持他們有權利去理解現狀和強調自己是聾的身份(Deaf)。有些聾人現在則會說:「不要再以那些歌曲或手語歌或建基於口語同音字的笑話來煩我了。」
Freire注意到受壓迫者傾向於用壓迫者所用的字眼去嘲諷自己,以鸚鵡學舌般地複述:「我就是無知、懶惰、病態、無生產力和低劣」。他們缺乏自信,也不信任其所屬小眾的成員,當然,他們認為其他成員也有著同樣的自卑感。Sussman(1976)是一位聾的心理學家,他指出「個人的自我概念」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其他人如何看待自己。他綜合了許多研究的發現:聾人有消極的自我概念和自卑感,並有較低的自尊。
Freire發現受壓迫者的另一個特徵是「橫向暴力(horizontal violence)」。受壓迫的人傾向於以激烈暴力方式向同伴發洩挫折和絕望。例如,黑人暴動者經常燒毀其他人的家園和企業,燒毀的這些物業是屬於黑人的,而不是白人的所擁有的──即使白人才是那些引起他們憤怒情緒的人。受壓迫者通常覺得自己無法反擊壓迫者,反而是向同伴出手──因為這樣做更加安全。
受壓迫者的另一個特點可以稱為「奴隸意識(slave consciousness)」或「宿命論態度(fatalistic attitude)」(Freire,1970,1973)。受壓迫的人對自身的被壓迫狀態變得順從和被動,感到「我對此無能為力」,這正正是人的適應力在作怪。受壓迫者的另一個特色是,他們對壓迫者的權力有著幻想和信仰,認為權力的擴散是無懈可擊且刀槍不入的(Freire,1970)。強大的壓迫者從來都不會在語言[註9]上犯錯,他們擁有他們想要的一切,他們很容易獲得工作和賺取金錢,他們的生活一定很輕鬆。
受壓迫者對壓迫者有著情感上的依賴,深信他們需要壓迫者來維持自己才可以繼續生存(Freire,1970)。他們需要壓迫者為自己做一些自以為無能為力的事情。因此,當他們面臨「自由解放」的可能性時,將會經歷非常深刻的「對自由的恐懼」。他們甚至會抵制與自我相關的解放運動,因為他們擔心這樣的行為會導致壓迫者帶來更大的鎮壓。因此,去年,加路德學院(Gallaudet College [註10])的一位聾人管理人員告訴我,在1984年加路德通過傳譯政策,禁止使用美國手語(ASL)時,我們應默默地接受,因為如果我們說點什麼的話,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糕。
綜上所述,以下是受壓迫者的一些特徵:
描述矛盾心理的另一種方式是存在主義的二元性(existential duality),在這種二元性當中,受壓迫者既想擺脫壓迫者,又想變得更像壓迫者本身。
我讀過的文章(例如Higgins,1980; Showe,1979; Sussman,1976; Barrigan,1983; Padden,1980; Glickman,1984)以及我在過去十年中觀察所得,其他受壓迫者的情況和相關描述,在很多方面都與許多聾人的經歷和態度是相類似的。事實上,在過去兩年間,我親眼目睹一些聾人個人和團體按照這些方式來分析自己。這並不是說對其他受壓迫者的分析研究能完全準確反映了聾人的情況。然而,這些明顯的相似性值得我們必認真關注,特別是在幫助我們理解聾人如何表達自己,以及注意如何與健聽人交流的方式。
壓迫者這一個群體占主導地位並擁有權力。如前所述,這個群體認為他們的行為和存在方式是「最好的方式」、「應有的方式」、「有文化的」或是「聰穎的」方式。與占主導地位的大眾不同,被污名化的小眾即意味著擁有不同的存在方式,被視為不適當且卑劣的。
因此,壓迫者的第一個特點是他們帶著貶損觀點看待被壓迫者。(當然,他們並不會稱他們為「被壓迫者」)他們認為這些小眾是低人一等、沒有能力、不值得信賴的人等等。
因為屬於佔優勢的一群,他們認為自己比被壓迫者優勝,他們自動地假設被壓迫者想要改變,認為被壓迫者想要變得跟他們一樣。健聽人經常假定聾人不想聽不到,他們會做盡一切去改變,讓自己成為健聽人。因此,當這些健聽人發現,世上有許多聾成年人根本不使用助聽器時,他們會很震驚。同樣地,得知聾人選擇保持「聽不到」的可能性時,發現其實聾人並不想要「能改善聽力的奇蹟」時,健聽人會拒絕接受聾人的這些想法。
此外,如果聾人拒絕努力把自己變得更像健聽人,健聽人會視他們為迷途的羔羊、受到誤導的一群,因為他們認為聾人無法為自己做出正確的決定。在巴黎一所聾校工作的健聽醫生Ménière 明確地表達了這一個立場(引自Lane,1984,第134頁):
聾人相信他們在各方面都與我們一樣平等。
我們應該寬厚大方,不要摧毀這種幻想。
但是無論他們的信念是什麼也好,耳聾(deafness [註11])都是一種毛病,
不管他們自身對聾是否不安,
我們也應該修復它。
主流壓迫者求他們這一種的傲慢態度,讓他們堅持自己的重要性,表現出「操控」的態度(「我知道什麼對你最好」、「我知道這裡需要什麼」),並渴望持續不變的控制力(以確保事情「正確」──並且讓他們自己保持著權力!)。
壓迫者在社會裡佔主導地位,他們另一個特點是,對待受壓迫者時,充斥著家長式管治主義(paternalism,又稱溫情主義)的態度。「那些可憐的人需要我,我會照顧他們。」「我正在做的這些事情會幫助到他們。」然而,事實上,壓迫者想要維持被壓迫者對自己的依賴,這樣做不但能重申自己的優越感,更能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Higgins,1980)。 而且,正如Lane所提到的,受壓迫者的依賴正正在維繫著壓迫者一直以來的崗位。
在家長式管治主義出現的同時,所謂的「佔有意識」也隨之而衍生(Freire,1970)。「這些東西都是我的;他們在我的控制之下。」這種強烈的潛在意識反映在不同的語句當中,諸如「我的聾人」或「我的聾(學)生」之類。
壓迫者的一個奇怪特點是他們渴望自己的行為得到受壓迫者的贊同,甚至感激。我們需要受壓迫者告訴我們:「你們沒事」、「你們做得很好」、「你們是好人」。有如貧窮人口應該感激我們給他們的施捨一樣(儘管是我們系統的規則造成貧富懸殊,好讓我們踏在窮人的頭上,使得他們墜至社會最低層,陷入貧困)。
最後,壓迫者的另一個重要特徵是──當受壓迫者嘗試奪回自由而有所行動時,壓迫者對這個舉動充滿恐懼和憤怒。他們認為受壓迫者的解放將會剝奪了他們自己(壓迫者)的自由。當聾人堅持聾童的教師應該熟練掌握手語時,健聽老師會感到憤怒和覺得自己受到威脅。他們擔心將會失去操控(聾人)的權力,他們的這個操控權其實是通過使用自己的語言(即口語)──而不是聾人的語言(即手語)──才能夠維持的。解放受壓迫者意味著新的權力分享──從壓迫者手中奪取權力,並與受壓迫者更公正地分享權力。由此造成的權力喪失對壓迫者而言,是一種「壓迫」(Freire,1970)。
很明顯,大部分被認可的傳譯員都是健聽人[註13],而且他們自動地成為聾人眼中強大的主導群的一員。因此,聾人對壓迫者的想法和感受都會影響他們自己如何與健聽人相處,但這些相處和交流,其實都需要通過傳譯員。同一時間,當傳譯員在與聾人進行交流時,他們很可能受到壓迫者自身對受壓迫者的思考和感受而有所影響。
讓我們看看一些具體情況,去了解這些事情是如何發生的。(請僅記我們現在正在考慮的是一般趨勢,凡事總有例外的。)
你們有多少傳譯員經常得到聾人對你的傳譯表現的意見反饋?(觀眾[註14]的回應:「很少,非常少。」)如果聾人因為傳譯質素問題而看不明白一個講座,為什麼你認為他們願意默默坐著而不作出任何控訴?聾人在不明白健聽傳譯員的手語時,為什麼不要求對方澄清?
詢問聾人以上這些問題時,我們發現他們很習慣「不理解」和「不明白」,而且他們為此感到自責。他們總是假設:健聽人聰明而且表達得十分清楚,如果聾人不理解,顯然是聾人的錯,想必是因為他們在智力上較差。在普遍情況下,導致受眾困惑在某程度上是傳譯員的過失,但即使在這個情況下,聾人仍然經常責備自己。為什麼他們願意默默坐著、即使不明白對方也不作出控訴呢?這正在反映的就是被動性和宿命論──「對此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我們無法改變或改善我們的狀況。此外,我們不希望指出自己的問題而顯得更加愚蠢。」
許多聾人在話語中,甚至在一個句子中突然作出「語碼轉換(code-switch)」,也就是說,他們在自然手語和中文手語[註15]之間來回轉換。為什麼會這樣呢?一些聾人表示,如果他們使用自然手語,他們擔心看起來會很笨。又或者,他們並不相信傳譯員的能力,認為傳譯員不能理解、看不明白他們的手語。許多聾人對手語感到矛盾──「這真的是一種語言嗎?真的跟口語同等嗎?其實手語比口語劣等吧?!即使透過上文下理,手語能表達我心中所想的事物和概念嗎?是的,跟口語和中文手語相比,我更喜歡用手語,但其他人會怎樣看我呢?是的,我更喜歡使用手語,但我應該使用口語才對。」因為教育而令聾人對其語言感到矛盾,正正是造成在傳譯時出現混亂的常見原因之一。
在你們當中有多少人認為,聾人對傳譯員有太高太多的期望?不管是在一天中的什麼時間,整段傳譯時間有多長,或者聾人之間所用的語言偏好有多不同,傳譯員應該能夠處理任何事情。傳譯員也應該理解每一個聾人和健聽人,傳譯員也擁有完美的口語能力[註16],並使一切順利進行。你們當中有多少人對這種誇張的描述產生共鳴呢?(觀眾回應:痛苦的笑聲,許多人舉起手來。)
你們感受到的這些壓力,是受壓迫者對壓迫者的一種信仰,他們認為壓迫者擁有無堅不摧的魔法。你的脆弱被忽視,你是強大且有力的,你有能力讓事情按照你想要的方式進行。
以上這些只是一些常見問題的例子,通過考慮受壓迫者的思考和行動特色,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這些問題。我希望身為傳譯員的你們,在遇到許多其他問題時,進行同樣的分析,看看這對你有什麼幫助。
現在我想稍微轉換角度去考慮一下,傳譯員在與聾人溝通時出現的一些常見行為。看看這些行為在聾人受壓迫的經歷中帶來什麼意味?
我們可以很合理地說,大多數以「傳譯員」身份工作的健聽人,他們的手語其實並不流利,他們大多數是直譯(transliterate)而不是傳釋(interpret)[註17]。即使手語是聾人的首選交流方式,但當「傳譯員」不懂得、也不使用手語時,他與聾人是怎樣溝通的?這是不是間接告訴聾人手語不值得學習?或者說明手語不是一個真正的語言?手語不是一種可行和可敬的溝通方式嗎?這是否在告訴他們,聾人總是有責任去配合健聽人的需要、配合健聽人的方式去溝通、配合傳譯員的偏好嗎?
當「傳譯員」說:「哦,我懂手語」後,他只是單單把一些口語文法標誌「是」、「在」和「對」等剔走,這為聾人帶來的訊息是什麼?這是健聽人隨意貶低聾人的語言,並且假定自己懂得一些他們根本不認識的事物。或者更糟糕的是,聾人心底裡認為這些健聽傳譯員是智慧和力量的模範,因此會對這些虛假陳述感到更困惑。
當傳譯員自行創造新的手語詞彙,這為聾人帶來的訊息是什麼呢?(操德語為母語的口譯員需要把德語翻譯成英語,如果自己不懂得英語裡的相應詞彙,他會不會因此而自行創造一個新的英語單詞呢?)這是否意味著「聾人你們沒有自己的語言,我們強大的健聽人能任意地、隨著自我喜好去改變你的語言」?或者,這是否告訴聾人──他們的語言是貧乏的,而且聾人無法用手語既有的語法創造新詞彙來滿足自己的溝通需要?
當傳譯員教聾人手語的時候,這對聾人說明了什麼呢?或者更糟糕的是,當傳譯員糾正聾人的手語時,這對聾人說明了什麼呢?這是否說明聾人身份最根本的部分──他們的語言──都能夠由健聽人操控?而健聽人有權去批評聾人如何使用他們自己的語言?
當傳譯員使用那些「人為創造」的手語詞彙時,這對聾人說明了什麼呢?這是否跟聾人說:「你們的語言不夠好,需要改善,好變得與口語更近似?」(試想像一個外國人突然闖進來,對你的語言指手劃腳,說要改變你的元音和輔音,使它們聽起來更像德語,而最後你會用「tsong」而不再是「song」[註19]。你會有什麼感受?試想像一下,你從小到大被灌輸德國人是最優秀的,你應該試著變得像德國人一樣。當這個外國人闖進來,並試圖改變你的語言時,你不會感到困惑嗎?)
在餐廳裡,當一位傳譯員告誡你:「降低你的音量!」,這對聾人說明了什麼呢?是不是所有傳譯員都要為聾人社交行為負上責任呢?傳譯員是不是就好像孩子的父母一樣,有權命令聾人按照健聽社會的規範來行事呢?
當我思考以上這些問題時,我發現「傳譯員操控聾人」的這個主題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從傳譯員不尊重聾人的語言和聾人的語言權利這些例子當中,更反映出家長式管治主義和貶低聾人的觀點。我再一次重申,聾人和傳譯員之間的衝突本身,其實可以用聾人社群在受壓迫和壓迫者之間權力鬥爭的形式去分析,以上我所提到的例子僅僅只是冰山一角的情況。
作為總結,本文提出了一些苛刻的現實,這些例子很可能已經激怒了你們當中的一些人。無論你今天有什麼樣的感受,我寄望你都會在心底裡考慮一下我所提到的這些事情。我希望你會繼續與聾人和其他傳譯員談論這些問題。我也希望你能從壓迫和權力的方向去分析聾人與健聽人之間的相互作用──希望你跟我一樣──透過這些分析幫助到你個人和專業的發展。而我也肯定我會為自己的一時衝動和繼續深入了解這些人與事繼續奮鬥。
也許我們還需要再審視一下一些基本的傳譯模式。許多專業人士堅持傳譯員只是一台機器(machine)──一台只是將一方的信息傳遞給另一方的機器,反之亦然。雖然傳譯員可能需要通過不少的「文化調適(cultural adjustment)」來確保傳達信息的準確性,但溝通的雙方仍然是他們自己;溝通雙方必須掌控他們兩者之間的互動。這個機械模式假定了有兩個「同等(equal)」的參與者,因為不共用同一種語言而需要使用傳譯員這台「機器」。
然而,我在先前的討論提到,如果聾人的經歷和態度實際上與受壓迫者十分相似,那麼我們可以看清聾人和健聽人其實並不是處於平等的地位去進行互動。事實上,如果傳譯員天真地假設兩者是平等的,這是不設實際的,而且也不可能在此基礎上繼續工作。
此外,根據機械模式(machine model),傳譯員是否真的適合(並且是人道的)去處理每一個事件,並作出單方面的決定呢?是不是所謂的「不就是相同」的想法,讓健聽人去決定聾人應該如何行動(這次或許是告訴健聽人要負責去「操控」)?
讓我飛快地去說明這種分析並不意味著我們應該回到舊有的「傳譯員等於家長」那種模式,這個舊模式隱含了優越性(「他們需要我」)。我們需要更多的創造性替代方案,而不僅僅是像鐘擺一樣由「傳譯員等於家長」跳到「傳譯員等於機器」。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更加人性化的模式,這個模式應該符合聾人社群的實際社會政治情況,既不利用這些現實(家長式管治主義)也不忽視它們(機械模式)。
對我而言,在實際上,邁出第一步需要嚴謹精心地去審視一下健聽傳譯員的行為是如何強化以往舊有、錯誤且毫無根據的觀念,並持續帶來壓迫,造成聾人因受壓迫而出現的態度和行為。
有些人可能會爭辯說,直到壓制性的家長式管治主義被淘汰出傳譯領域之前,我們最好保留機械模式,因為這個模式能限制傳譯員對聾人社群可以帶來的傷害。也許這是千真萬確的。在傳譯員變得可以信賴之前,發展更人性化的模式只可以取得一丁點的進展。
在此期間,也許我們可以在部份的地方成立「對話小組」,成員包括會用到傳譯員的聾人和健聽人,還有不同背景的傳譯員,從不同的自身角度出發,定期反思這些問題,互相提供反饋,提出問題並一同去尋找答案。也許這些對話有助於發展更人性化的傳譯模式,而這些模式可以隨著聾人社群的變化,不斷改進。
在RID會議之前,我與幾位同事──Betty Colonomos、M.J. Bienvenu、Dennis Cokely,特別是Bill Isham──的對話,讓本文更充實。當然,所有的闡釋都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