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無名得大名，長留絕島紀延平；
細鱗亦有英雄氣，抵死星星眼尚明。

虱目魚、虱目魚，恁閣叫做甚麼魚？
恁閣叫做國姓魚；虱目魚、虱目魚，
我看恁攏佇水池，恁愛游出大海去。

鳴螿幾日弔秋菰，出網鮮鱗腹正腴。
頓頓飽餐麻虱目，臺人不羨四腮鱸。

天還沒有亮，早上五點多鐘的時候，阿姆就來推醒我。天氣太熱，我一整夜睡不穩，所以我就霍地起身了。

「你早點去早點回來。在運河旁派出所通常都有巡查（警察）在取締闇（黑市），別被他們抓到才好。務必在中午以前趕回來，否則來不及下午的拜拜了。」

「肉和雞都有了著落了？」

「是啊！只是少了一條鮮魚。你還記得阿玉的家吧？伊給我說伊半夜裡要撈上幾尾虱目魚，等你去拿。」

「我記得阿玉的家，就在億載金城旁的魚塭裡。」

阿玉是我家以前的丫鬟，幾年前嫁給安平的打魚人家，據說太平洋戰爭中經營魚塭頗賺了些錢。伊始終感激我阿姆覓得好人家把伊嫁出去，所以出嫁以後常來我家走動，每一次都帶來新鮮的虱目魚給我家人嘗嘗，在那米、肉、糖都配給的太平洋戰爭物資奇缺的時代，伊的鮮魚可說是我家唯一的蛋白質的來源。

「別忘了叫人家『阿玉姐』好嗎？不要老叫阿玉阿玉的，伊已經不是咱家的傭人了。還有這兒有一大包毛線衣，這是送給阿玉家人穿的，吃了人家這麼多魚也應該有點兒禮物送給伊。」阿姆又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

「好了，我趕快去便是。」

「你是國民學校的先生（老師），拿闇的魚給巡查抓到變成非國民（背叛國家）。這罪名可擔當不起，務必小心行事。」阿姆最後很害怕似的再三叮嚀。

出門時我牽著一輛破舊腳踏車騎上。還好輪胎補了又補還可以騎。從我家所在的四平境騎到運河旁的港國民學校時，八月的朝陽已經上升，那炎熱叫人吃不消。騎不了幾分鐘我滿頭大汗又饑又渴，這才想起早上壓根兒沒吃早飯。即使吃了早飯恐怕也無濟於事。在那日據末期的太平洋戰爭時代，家家戶戶無米可炊，早飯只是難以下嚥的甘藷籤稀飯罷了。

我忍著飢渴，忍著暑熱，好容易駛到渡河口的時候，可以遠遠地看到荒廢的億載金城。我記得在這兒是有渡船的，連腳踏車也可以一起載過去。渡船是竹筏，要去府城的人多，像我這樣要到偏僻的億載金城的絕無僅有。連人帶車坐渡船代價是五錢（五文）。

早起的雲雀早在半空中鳴叫不已，放眼看去，只見一大片波光粼粼的魚塭，再不就是菅草密生的荒地。在魚塭間的小路上小心牽著腳踏車走，極目看得見的是荒涼的魚塭風景，哪裡找得到阿玉的家。幸虧走了約十多分鐘遇見挖魚塭土堤的漢子，這才問清阿玉的家。

阿玉的家蓋在魚塭旁，周遭種植著密密麻麻的桂竹密不透風。瓦屋前有寬坦的像似農家的稻埕，不過放的是一些破魚網及魚簍一類捕魚用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把腳踏車放在屋後蔭涼的桂竹叢，跑到屋前去，小聲叫了一聲：「有人在嗎？」

屋子裡頭有細微的腳步聲揚起。好似有人一直焦急地等待著我來臨似地立刻出來迎接我。

我看到了曬黑之外外貌沒有什麼改變的阿玉。伊長我五、六歲，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光景。伊向來是一個伶俐乖巧的丫鬟，很討我阿姆喜歡，否則我阿姆也不會找了一個厚實人家把伊嫁出去。伊本來是終身賣給我家的，我阿姆一毛贖金也不要反貼了不少嫁妝把伊嫁出去視如自己子女一般。

「少爺你終於來了，我總算放了心了。」

阿玉趕快把我帶進屋子裡頭，把浸在涼水裡的毛巾擰了擰想替我拭汗，這我堅決拒絕了。我自己拭汗。

「阿玉姐，我阿姆等著我回去宰魚煎魚拜拜呢！我不想耽擱。」

阿玉嫣然一笑：「你跟你阿姆一樣急性。別擔心。三尾虱目魚半夜裡撈起來養在水缸裡。」

「那謝謝你了。我這兒有一包毛線衣，冬天這兒風冷，我阿姆要送給你老公穿的。」我高興的說。

「毛線衣！那是頂貴的。你阿姆太好心了。」阿玉綻開了臉高興之極。

「我帶你去吃一樣好東西。你餓了吧？」

「什麼東西？」可是阿玉只是神秘地微笑不語。

在蔭涼的廚房圓木凳坐下。阿玉從食櫥裡拿出來的是兩粒竹皮包的粽子。這兩、三年來粽子在市面上絕跡，連過端午節時也很難吃得到。看到粽子我雙眼發亮，口水不停地流出來。「這是鄰居做的。我可是昨天用兩隻大紅蟹去換來的哦！特地留下來給你吃的。」

阿玉興高采烈的剝下竹皮，卻是兩粒菜粽。有好多花生米在呢！伊慎重地在上面撒了些香菜，澆了醬油推給了我。我聞到一股糯米和花生米特有的香氣，飢腸轆轆也忘記了應該謝謝阿玉才動筷子。一下子就吃光了。那美妙的滋味使口腔生香，我意猶未盡，眼巴巴地望著空碟子發呆。

「抱歉！少爺，只是兩粒而已。我和老公都沒得吃哦！」

「對不起，我太貪吃了。」

「噯噯，以前連肉粽也並不希罕啊！日本人很可惡，不知把米糧都弄到哪兒去了。」阿玉嘆息了。

從水缸裡撈起來的有三尾新鮮的虱目魚，另外額外得到的是阿玉在屋後桂竹叢挖到的五、六個竹筍。可以說我這一趟滿載而歸了。虱目魚用竹皮包好，竹筍也用破布包起來。我放在車前籠子裡。為了以防萬一，脫下國民服（類似軍服的制式民眾衣服）上衣蓋好。阿玉把我送到渡河口，頻頻叮嚀我要小心，並且要我代為向阿姆問候。

五十多年前吃到的這兩粒菜粽的美味，一直留在衰老褪色的記憶裡那麼鮮明，有時候滿桌山珍海味當前也覺得比不上那味淡簡樸的兩粒菜粽。

——中華日報，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