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衡山時,樓蘭九歲,衡山十九。
樓蘭剛被送到阡陌門, 瘦骨嶙峋又遍體鱗傷,連中原話都說不全,張口就是胡言胡語,臉頰上的字像洗不掉的罪。誰都不敢靠近,他也不認任何人,對誰都充滿警戒和敵意,張牙舞爪的瘋起來不要命,活像未馴化的小野獸。
那時候衡山受了點傷,需要借助靖端堂的力量,後來被差遣到阡陌門打雜回報,光榮的被分發到小野獸身邊。
幸好衡山天性幼稚,雖語言不通,打成一片倒是一片小煎餅,十分容易。
他馴化了野獸,一起度過一個月的時光,然後,衡山就消失了。
樓蘭還沒反應過來衡山的失蹤癖,覺得他改天就會回家了,一如往常的訓練讀書學習,近一個月才醒悟,衡山消失了。
衡山再次出現是樓蘭十一歲,那年衡山二十一。
樓蘭對衡山的不告而別生氣,他深深埋進衡山的懷中,把鼻涕眼淚都抹在對方的外袍上,沈默的發著脾氣。
後幾天他日日夜夜,寸步不離,沈默的跟著衡山,衡山吃飯他就吃飯,衡山洗澡他就洗澡,衡山睡覺他也不敢闔眼。
沒想到衡山還是從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樓蘭氣個半死,十一歲的他已經有了零碎的零花,他毫不猶豫的全拎去阡陌門發下人生第一個懸賞。
在樓蘭十二歲時,二十二的衡山看著阡陌門外的懸賞,揉著眉心默默苦笑。
樓蘭還是生氣,但他有太多話想和衡山說,他這次不敢鬧小性子了,他拉著衡山坐在柴火邊聊到早上。
說他明年要開自己的店了,說他選好店址了,說他還沒想好名字,問衡山⋯⋯要不要留下來。
衡山笑著看劈啪作響的柴火,火光照的他們暖意洋洋,樓蘭殷殷地看著衡山,卻沒有聽見衡山的回答。
衡山還是消失了。
這一次,樓蘭不生氣了,他看著柴火劈啪的燒。
或許還是有點生氣的吧。因為他去阡陌門加重了懸賞賞金。
隔年,「嵐居閣」順利建成,沒人看好十三歲的孩子能做好生意,然而樓蘭卻能跌破所有人的眼。
他選了上好的綢緞作為主力商品,利用胡人的血統在絲綢之路暢行無阻,事業蒸蒸日上,鋪子越擴越大。
在樓蘭十四歲的時候,他迎接了重傷昏迷的衡山。
他嚇得連生氣都顧不得,日夜不寐的陪在衡山身邊,擦身換藥復健,什麼都親力親為,堂堂小老闆卻操心得像僕役。
當他擦身的時候才發現,衡山身體殘留著大大小小的傷,有的已經成了猙獰的老疤,有些還是剛生出來的新芽嫩肉。
他都不知道,衡山在外面過得怎麼樣了。
衡山消失之後,樓蘭坐在空出來的床榻,端著還裝著藥的碗,垂眼沉思。
隔年,「嵐居閣」成了坐賈藥舖,偶爾跑商賣布。
樓蘭十五那年,桌案上堆著許許多多媒娘帶來的姑娘畫像,他找不著商品綱目被埋在哪個犄角旮旯。
二十五的衡山就抱著臂倚著門框看他忙,看他手肘碰撞到那山一樣高的畫像山丘,才伸手擋了一下。
樓蘭的視線越過畫像看見衡山的時候,怎麼說呢,整張臉亮了起來,比桌上那些嬌媚動人的待嫁姑娘畫像還要更望夫心切。
衡山心裡咯噔一聲,心說完了。
樓蘭緊緊抱著衡山說,歡迎回來。
這次衡山待得比較久,足足有兩個星期,回回見到樓蘭都在問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問什麼時候想成親,說他可以幫忙親事,樓蘭不愛聽這話,覺得衡山從沒這麼煩過。
樓蘭和阡陌門的師長稀奇的怨了幾句,反被取笑說,衡山這是在催婚哪,急得像是自己要結婚。
他在心裡反駁衡山那樣的人,綁都綁不住,怎麼可能結婚呢。
心裡卻意外的,有一絲期盼細水長流的未來。
樓蘭不蠢,而師長不愧是師長,聞君一席話即醍醐灌頂,他突然明白他喜歡的不是那些姑娘,他喜歡的是衡山。
但他不敢說,他怕說了衡山就跑了。
在衡山又一次的關心他的終身大事之時,他忍不住回嘴,反問衡山有沒有喜歡的對象。
他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他怕得到答案,不管是或否都不太想知道。
衡山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笑著四兩撥千金,說日月聊星辰,唬的樓蘭暈頭轉向。
然後隔天又消失了。
樓蘭悔的不行,衡山就是個人精,一定知道他的心意了。
衡山那麼自由的人,怎麼可能心甘情願留在槐根鎮呢。
到了樓蘭十八歲,他已經把鎮上所有媒娘都拒絕一輪了,街頭巷尾都議論著他,堂堂一年輕老闆,未來前途無量,就守著那間嵐居閣,大有孤獨終老一生的氣勢,可惜了。
三年了,衡山還是沒回槐根鎮,失去聯繫從沒這麼久過。
樓蘭還是照常生活,只要他想衡山了,就去看看懸賞畫像;他等的生氣了,就去增加賞金。
即使他快絕望了,也只能掐著心口活下去,他不知道衡山在哪裡,是生是死,但他也不能離開這裡,要是衡山回來了找不到他怎麼辦呢。
樓蘭甚至想過,要是衡山其實,並不在意他是否還在槐根鎮的話,又該怎麼辦呢。
樓蘭年年加重懸賞賞金,直接到達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阡陌門嚇得趕緊把衡山的懸賞畫像轉移到內廳,只讓門人內部知道,就怕衡山真的被天價金額害的遭遇不測。
阡陌門都知道,這個「重金懸賞」永遠不會拿下來,賞金也年年增加,畫像甚至能迭代更新。
因為樓蘭一直等著那不知歸期的故人。
直到某個清晨,樓蘭被敲響外門,守衛扛著重傷昏迷的衡山等在外面,畫面那麼孰悉又膽戰心驚。
他的山嵐,去的突然,來的更突然。
完成日: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