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
王都
「芙雷姆」(一)
「沒有哪裡。牠全身上下無一處有用,魚質龍文,用作材料難以保存又無多大功效,也沒有什麼研究價值。」
當芙雷姆來到時,偽龍早已被多名冒險者聯合討伐完畢。狼狽難堪,誰能想到披在牠身上的磷甲也曾因陽光映射而顯得金黃年輕,牠勾繞紐纏的龍鬚以往又該是如何柔順活潑——反正,昔日再怎麼煥發的神采,失去生命的軀殼全都長得同樣黯淡空虛,遍尋不見「靈魂」。
所以,這是什麼情況?他問。
被他叫住的那名乍看似仕女的人告訴他:「這隻像龍一樣的龐然異獸興許誤會自己能以假亂真偽裝龍王瞞天過海吧,便肆無忌憚地發怒作亂。是個明眼人都會分辨,龍王怎麼可能是這副模樣呢。牠能騙過的,大概也只剩下看見身形相似就急著下跪的那派信眾了。」
如此而已。
「那牠接下來會往哪裡去?」
「沒有哪裡。牠全身上下無一處有用,魚質龍文,用作材料難以保存又無多大功效,也沒有什麼研究價值。」
「沒有哪裡是哪裡?牠不能去到有春天在的地方嗎?」
「春天?……啊,我了解您想說的了,很可惜,牠確實不能抵達春天。牠的一時驕縱任性給市中心造成了如您所見的慘重災害,春天無法收容罪咎深遠之物。我想您於現實應該也沒在春天看過像牠那麼凶橫的存在吧。若非要強求一個說法,牠該被送去的地方是永不見天日的寒天雪地之中。」
永不見天日的寒天雪地嗎……
他太清楚冬天的風雪能夠如何乖戾,也太清楚生命沒有黎明的苦痛。
芙雷姆目視遠方人流,接著低頭瞧見仕女拿在手中利於切割龍肉與骨骼的鋸子,他堅定地說道:
「我來幫忙。」
-
繩索套牢固定住了偽龍遺體,吊車擲鉤勾扣粗繩並緩速抬動,原先受偽龍所阻的路道漸漸空曠,路面清潔與修復變得容易作業。仕女手腳俐落地鋸下一根又一根的龍骨,芙雷姆亦未停下劈砍偽龍肉塊的雙手,不覺間,堆疊在他倆身側的骨肉都快成山。
「說起來,您原本到艾希里德來是要做什麼事嗎?」
出於好奇,仕女落下鋸刀,詢問來路不明的鯊魚牙孩子。
「聖地巡禮……這樣說好像也不太對。」芙雷姆蹙起眉梢,一副苦惱如何解釋的模樣,「就只是來看看『異獸』的起源地長什麼樣子啦。」他指的異獸是他兒時,甚至是現在偶爾會被他人嘲弄的戲稱。
而仕女顯然沒意會芙雷姆口中的「異獸」話中有話,「您認為異獸皆來自王都嗎?這不是常見的想法,不過倒也能理解您的意思,世上的確有一幫人認為龍王降下的並非賜福,是咒詛。」
祂生性慈愛,眾生平等,因此恩惠不僅贈與人類形成無限,亦贈與非人化為異獸。手持力量者若無意願妥善運用天生的才能,無限將與天災劃上等號;無法被馴化的異獸難以善良乖巧,為非作歹將成為牠們的拿手絕活。
「言歸正傳,要是您想見識異獸的起源,您要去的地方應當是龍島。」
「芙雷姆」(二)
「……大家總是『偽龍』、『偽龍』的叫你吶。認真的,你到底叫什麼啊?再怎麼罪大惡極,也總該有自己的名字吧。」
他們把遺體無法處理的部分聚集在稍微遠離市中心的某個郊區,此時偽龍的體積已然比初次見面的身姿還要小上許多了,此刻太陽正在西下,沒過多久就要入夜。
周圍沒有任何易燃物,儘管把大火點燃也不會釀就災禍……很好。芙雷姆左右張望,謹慎觀察一切可能會不小心於無意間也把自己葬送進「永不見天日的寒天雪地」的危機,待萬事確認無誤以後,他走至偽龍身前。
早就不成原樣了。
無論你之前是如何對自身引以為傲——也許你因為和龍王長相相似而自鳴得意過,又也許你因為對龍王賜予的恩惠得心應手而自命不凡過——但這些都該結束了,時機已到。
「……大家總是『偽龍』、『偽龍』的叫你吶。認真的,你到底叫什麼啊?再怎麼罪大惡極,也總該有自己的名字吧。」
芙雷姆隨手將一把一把木材扔到牠身上,火芯自他右手心燒燃,他蹲下身嚴慎地引渡火焰,明火攀緣上木,不一會兒橘黃暖光就遍佈了殘破軀體。芙雷姆重新直起身子,抬手將火焰及熱度給甩開,而後雙手放入口袋中,默默注視著所有。
所有。底部,奮力掙扎,意圖朝頂點衝刺的火苗;中心,以獨特卻也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姿態舞動,有著明亮色彩的烈火;頂端,收斂氣焰,彷彿能與星夜融為一景的火星。
和從旁協助的人士道謝過後,仕女走近芙雷姆的身邊,配合對方身高微微傾身。
「冒險者,您一早來到王都便同我們處理偽龍遺體,沒有一刻得閒,請問您有尋得下榻處了嗎?」
芙雷姆的視線從火光移開,紫眼對向親切的大人。
「……不。」
「既然如此,樂於助人的冒險者,為了感謝您的幫忙,不知您是否有空和我們一起共度晚餐時光呢?結束後也會向您推薦舒適的旅館居住。」
-
鋪蓋純白桌巾,擺著豐盛美饌的長桌正對面,是年紀看起來比他更幼小的,金髮碧眼的女孩子。
瑪莉三世……他對艾希里德的王女不甚熟稔,但旅途在外,也耳聞過不少有關她的傳說和謠言:
只有她們能平息龍王的無端憤怒,無可替代性使得她們歷代都成為了龍的守護者。
她的真容一介草民不得窺見,據畫像裡的身影,普遍大眾對她的印象無一例外是個亭亭玉立、端莊嫻淑的絕世美女……
「這是詐欺吧?」芙雷姆見畫像與實際形象落差太大,不由得脫口而出。
女孩聽聞,不滿的「唔」了一聲,噘起小嘴。情緒顯露也不過幾秒間的事,很快她就又恢復優雅儀態,形象管理自然而為,渾然是受過訓練遂深根於骨子裡的習慣,修養極佳。
「別看我像個小孩,我的內心早已是十足的大人了喔。」她動起刀叉,將盤中的肉排切成容易入口的塊狀,「吃嘛,別見外了。然後也順便和我講講你在外頭都做了什麼事情,說故事給我聽吧!」
他的故事……
「芙雷姆」(三)
「是嗎,5月17號嗎?那我已經不是小孩啦。妹妹贈與的成年禮固然得珍惜,但我偶爾也得做回『我』才行啊。」
「——頭盔有隱身的作用!因為那孩子太害怕我了,所以通情達理的我本人就戴上頭盔,和塔里納一起帶他回家!然後我們跳了舞還唱了歌,嗯,怎麼唱來著?我記得好像是……」
「咦?它真的原本就是這樣唱的嗎?總覺得有點不著調耶。」
感受大地祝福的故事;
「我和芙蘿拉曾在柴奴山脈找到一本可以操控天氣的書!原本以為沒有機會用到,結果因為我們有了共同想幫助的人,最後一起用氣象書為她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演出!」
「可以控制天氣嗎?呵呵,那聽來和我在做的事情有點類似呢。表演給你看看吧?」
聆聽花朵說書的故事。
瑪莉三世自始至終都不冷場,她面帶微笑,側耳細細傾聽芙雷姆為她帶來的故事,並適時予以眼前這位表情和動作非常浮誇的小說書人恰如其分的回饋。
她見芙雷姆放下戒心,由最初的無措逐漸化身為演講激烈以至忘我踩上餐桌,被仕女狠瞪拉下來教訓的「偉大海賊」,瑪莉三世也將禮儀拋諸腦後似的,掩嘴開懷笑了起來。
晚餐時間終於該告一個段落,正當芙雷姆要起身離開之時,瑪莉三世說了:
「芙雷姆,去見龍王吧。」
-
風力適中、海面平靜、能見度清晰、氣溫宜人……港口太陽高掛,萬里無雲,無疑是個出航的好日子。芙雷姆抬手遮擋刺眼光線,眺望海平面彼端,直到瑪莉三世吩咐的船員前來和他搭話。
「我們該是時候出發嘍,小孩。」
「小孩?……且慢!在那之前,今天是幾月幾號?」
「呃,我想想……5月17號吧?沒記錯的話。」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芙雷姆哈哈大笑並拍了拍對方的臂膀——不得不說,這小子手勁真大——之後往船的方向走去,還丟下了一句教人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的話語。
「是嗎,5月17號嗎?那我已經不是小孩啦。妹妹贈予的成年禮固然得珍惜,但我偶爾也得做回『我』才行啊。」
「芙雷姆」(四)
「喂,龍王。」
「接下來將進入強風地帶,波浪推估直達3米!所有人準備好了!」
「喂,芙雷姆!現在可不是玩鬧的時候!你不是一直強調自己成年了嗎,那就好好給我像個大人一樣乖乖待在艙內啊!」
「報告,芙雷姆原本要往高處爬,結果被異物擊落了!」
「報、報告,芙雷姆在對擊落自己的物體發脾氣,結果不小心弄壞那個東西了!而那個東西正是和王都聯絡用的魔法道具……!」
「咦?真假?話說那東西怎麼會在天上飛,還剛好砸中那傢伙?」
「報告,芙雷姆又要——」
「啊啊啊,芙雷姆你小子——!」
-
歷經艱險磨難,一行人好不容易順利把芙雷姆平安送到龍島,所有人被一刻不得安寧的他搞得有氣無力,一到陸上就倒在路邊,或抱著大石哭或因暈船而嘔吐。芙雷姆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他再耳熟不過的稱呼。
「芙雷姆……你簡直跟惡劣的氣候一樣難纏,我願稱你為小天災。」
他笑,提起明明力竭也要指控他的那隻手,有如謝幕的演者一般,將另一手置於背後欠身。
「謝謝你的賞識。」
-
他們說,芙雷姆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
他們說,芙雷姆是到處闖禍的惹事精。
他們說,芙雷姆是使用火無限的人。
他們說……
芙雷姆駐足於沉睡的龍王身前,端詳起他因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藍灰色龍鱗,安穩的睡容令人不禁猜想:可能,祂也早就睡到忘記睜開眼睛的方法了?
若其他人也三生有幸能夠蒞臨龍島,見到龍王之後會做什麼事呢?……啊,許願,是啊,當然會想要許願吧。如果他沒有展開旅途彎彎繞繞,如果他離開耶恩後就直接朝龍島出發,那他大概也會想許個願望吧。
希望她能復活……之類的。更多的他想不到了,畢竟他比「芙雷姆」無聊太多了,他無法想像太遙不可及的未來,也沒有一個人描繪夢想的能力。
「大家都和你許願的話,那我還和你許願就太沒意思了吧。」
他一腳踩上包覆著龍王的結界,有股力量正企圖把他彈開——真是奇妙的魔法,和王女同樣已經超脫無限的範疇了吧。要是他再踩更大力一點,說不準會整個人飛出去咧。
「喂,龍王。」
少年的音量不如以往宏亮,取而代之的是相較沉穩的聲嗓。
「祢的願望是什麼?」
毫無禮節可言的舉動,這時若剛好有個龍王教派的人員路過,恐怕會被嚇得魂飛魄散,還是像老媽那樣怒不可遏吧。
他闔上眼,半晌,理所當然他是等不到任何回應的,要一個睡了千年的傢伙說話根本是強人所難。
他放下了踩著結界的腳,改而高舉起從下船開始便一直拿握在手裡的玻璃酒瓶,猛力往龍王身上摔砸過去!
硄啷——!
「芙雷姆」(五)
於是他乘上順風的船隻,離開熟悉的故鄉,行往陌生的土地。
酒紅順延結界弧度流落,得來不易的名貴就這樣在無人入口的情況下濺灑浪費,始作俑者絲毫不對此感到心疼和罪惡,熱烈目光像是在對世界宣示:但凡是他行經之處,他做出的任何行為,縱使是惡,也是必要且正確的惡。
——他們說,芙雷姆未來的路無非是惡,是必將通往至善的至惡。
「這可是商團大老闆請的客,就讓我用來借花獻佛一下,知足然後好好品嘗美酒的味道吧,龍王!哈哈哈哈!」
「……啊,但我就先算了。我對酒有點……」
邊說邊席地盤腿,他坐定以後只是凝望自終都熟睡的龍王。
……
「龍王,我一直以為我很想見你,也應該要有好多話要對你說,直到來到你的面前,我才赫然發現想說的話早就在旅途中都和別人說完了。
原本我也應該要有願望想讓你替我實現的,可是和大家相遇後我發現自己真正的願望或許從來都不是希望芙雷姆能復活。
雖然我到她死前終究沒聽懂她病情惡化後極力想對我表達的話語,不過一切也真的如她所料,我經歷了絕無僅有的大冒險。
我想,我還會繼續走下去。不僅是因為『他』說了期待我帶更多故事給他,更還有因為我也還想再與大家見面。」
「龍王,我的名字是芙萊德,意思源自『喜悅』。
我以喜悅之名誕生,視令人喜悅為我的人生目標,我卻至今忽略了我也應當為了追尋自我的喜悅而活。
我要人記住她的名字,但其實我也想要別人記住我的名字。
我以她的身分接受他人的祝福,但其實我也想要以我的身分體驗擁抱的溫暖。
我意圖讓別人誤會我就是她,但其實我也想要我的靈魂能夠被人認出來。
我模仿她的情緒和聲音,但其實我也想要由衷地說出我的感想。
一直以來,我總是希望任何人見到我都能感到喜悅,然而見到我最深感不悅的人,其實都是我自己。」
「龍王,我願成為一個見到自己也能感到喜悅的人。所以接下來,我要暫時忘掉芙雷姆了。等到我準備好的時候,我會再度成為芙雷姆……不是成為死去的芙雷姆,而是我永不完結的成年禮。」
芙萊德咬住從口袋中取出的髮帶,單手梳理凌亂髮絲,單手輕輕圈起馬尾並以髮帶繫起。而後,他又將遮蓋左眼的眼罩摘下,收入行囊之中。
他的眼睛是左藍右紫,卻隨曝曬於煦暖日光底下,漸變成雙目皆為藤紫,一如甫剛啟程的他。
咧開滿口利牙的嘴,他的笑意是純真的孩童,聲音高亢嘹亮。
「龍王,祝福我!」
於是他乘上順風的船隻,離開熟悉的故鄉,行往陌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