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希平原
If you aim at the moon, even if you are lost, you will fall between the stars.
西里希平原
If you aim at the moon, even if you are lost, you will fall between the stars.
耶恩鎮的人們早已習慣終年飄雪的氣候,沒人會畏懼亦無感於銀白帶來的寒冽,他們與深冬共生,像是能冰結萬物生機的嚴寒成了耶恩的象徵,外地人總會對以單薄衣物禦寒的耶恩鎮民投向驚奇目光。
——明明生於耶恩,卻被一點細雪折磨得如此狼狽,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好笑。
她甚至無法見證身軀結霜的過程,每天睜眼就只能數數天花板的木紋有幾條,被餵食三餐,凝聽再一個新醫生宣告不治的診斷,然後閉眼,日曆又被撕掉了一張。
病因是元素失調。通常人們僅會在需要的時候製造元素,並且就算不善於駕馭能力,也能在最小限度內控制諸如溫度、流向、威力等基礎條件,這都是天生擁有無限的人的自然反應;然而元素失調的她既停不下持續生成水元素,也無力遏制其失控的狀態。最後只得走上被自己的無限謀害的末路。
第一次發作的情景早已模糊,哥哥為此頹唐的神情她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想必即使是病情快要邁入末期的現在,他也還認為是因為自己的照護不夠周全,妹妹的怪病才沒辦法康復的吧。
……畢竟哥哥很笨啊。
她的無限天賦遠勝哥哥。她的水——或者該說是冰——又豈能是哥哥的一點小火能蒸發掉的?縱然她的無限是不可控的,威力也從不輸給曾經健康的自己,所以她的怪病才教人束手無策啊。
「妳會冷嗎?」和她模樣有幾分神似的男孩就坐在她的床邊,語調黯然,即使她看不到他的臉,但光從聲音聽來,也是可想而知的悵惘吧。「火還要更大嗎?我的火完全化不掉妳的冰霜了……我要怎麼辦?」
她早就被凍到已經忘掉溫暖是何物了,「會冷嗎」、「火夠大嗎」,所謂「冷不冷」、「火夠不夠」這些問句,對她而言早是無法回答的難題。然而她還是選擇這麼對哥哥說:「不,這樣就夠了喔。謝謝你,哥哥的火焰果真是能夠溫暖人心的火焰呢。」接著她想起一件事,「倒是哥哥,自從我的病情惡化開始,你又多久沒睡了呢?」
「三天。」她的哥哥挺老實的。
「……是嗎,」與之相對,她這幾天總是睏得厲害。像現在,睡意又悄悄爬上了意識。「睡不著的話……要去西里希平原呢。」
「西里希平原啊,每年都會舉辦花卉節喔。」
「那裡會開很多漂亮的花……花呢,也是可以作為藥材和香料使用的……」
「我們以後就去那裡探險吧,哥哥。我其實很喜歡賞花喔。」
「……紫陽花,我喜歡紫陽花。紫陽花會根據土壤不同產生各種顏色。有和哥哥雙眼一樣的紫色,還有我左眼的藍色……」
「我已經好久沒使用過我的眼睛視物了,不知道西里希平原會不會有紫陽花呢?」
「沒有的話也沒關係,因為……那裡一定會有著能使哥哥不用再熬夜的香料花……」
「哥哥,我想睡了。抱歉,我們明天再繼續聊對西里希平原的想像吧。」
——晚安,哥哥。
然後,他就不再聽過她的聲音了。
西里希平原春深似海,碧空澄澈,偶有微風輕拂,挾帶花瓣翩翩飛舞。芙雷姆摘下盛裝不少春色的偌大帽子,渾圓雙目放眼望向花團錦簇的大地,東逛西逛,卻哪裡都找不著他心心念念的那抹顏色,反倒是找到了一個顯然與周遭格格不入,手裡攥著一束鮮花卻愁雲滿面的男孩。
芙雷姆放下手邊的事,他走近男孩並稍微傾身問道:「你還好嗎?只有你一個人來這裡玩嗎?」
男孩抬起頭,也許是因為是壓抑太久的無措終於有了出口,他哇地一聲就對著芙雷姆哭了起來。
「我找不到我妹妹……」其實他說了更多,但哭得太用力,話語都含混不清。芙雷姆聽了很久才拼湊出這句重點。
芙雷姆用衣袖替他擦去不斷滑落的淚珠,沒有平時令人傷腦筋的強勢氣焰,只有難得細心的溫和,他說:「那我和你一起找吧。」芙雷姆把自己的海賊帽扣在了對方頭上,「我可是海賊!」
見芙雷姆昂首挺胸的神氣模樣,男孩的疑惑瞬間蓋過焦急,「海賊……?」
「沒錯!我是威震八方、以一敵萬、呼風喚雨——呃,金碧輝煌、打草驚蛇……的大海賊芙雷姆!」
「金碧輝煌跟打草驚蛇可能不是這樣用的……」男孩弱弱地說。
「安靜!看來你是還不懂情況,才敢對著我說出這麼沒禮貌的話!」
「咿,對、對不……」
「尋寶是海賊的專長!尤其是像我這種等級的海賊,再難找的寶物最終都能找到手給你看!」芙雷姆手指男孩的鼻尖,「我在此任命你為我的手下406號!」
手下406號呆呆地望著他,小手不自覺扶住了被強行戴上的大帽子。
「船長我本人宣布,這次的任務是找到藏在繁花中,至高無上的稀世珍寶!」
聽聞芙雷姆的發號施令,手下406號竟鬼使神差地覺得眼前這位連金碧輝煌是用來形容建築物都不曉得的有趣船長,大概真的可以幫到他。他點頭如搗蒜,被芙雷姆的意氣風發所鼓舞,手下406號高舉單手,用他最嘹亮的音量,「喔——!」
-
那是他還沒開始用「芙雷姆」自稱,妹妹也還沒生病時的故事。
其實他跟妹妹的關係,從來算不上和睦。無論才智、相貌、社交能力、使用無限的手腕——妹妹樣樣都比他出色。任誰看來都錦繡前程的妹妹,不知何故,老是會對他投以嫌棄的目光,也從來不肯和他說超過三句話。
但他不曾討厭過這麼討厭自己的妹妹。為了修補莫名產生裂痕的關係,他用盡一切方法試圖吸引妹妹的注意:找妹妹一起幫迎來88歲高壽的奶奶慶生;把礦工給他的不值錢但生得漂亮的礦石贈與妹妹;邀請妹妹和他跟他的朋友們玩……但每一次,都失敗得徹底。
直到某天他又興沖沖地跑去找妹妹,問她要不要吃隔壁鄰居莎莎姐做的點心,妹妹才像是忍無可忍似地對他發大火:
「你很煩啦!整天只會添麻煩的人,不要再跟我說話了!」
「難道你真的笨到看不出來嗎?我不想被人當作是你的妹妹!」
「我這輩子永遠都不會和你一起玩!你每來一次我就用水箭矢刺你一次!」
「聽懂就別再來找我了!我要去沒人的地方練習無限了!」
說完,妹妹鼓起腮幫子忿忿轉身離去,束成雙馬尾的銀灰色髮絲在空中飛揚,被痛罵一頓的他非但沒有絲毫不悅,反而笑得比以前任何時刻還要更開心了。
——他的妹妹終於和他講超過三句話了!
「報告船長,那裡沒有寶物!」「很好!那這裡呢?」「報告船長,這裡也沒有!」
兩個矮子在花海裡一陣竄逃,時而喘到不得不坐下休息,時而一同賞花、讚嘆風景的美不勝收,雖偶爾會忘記自己原本的任務,但他們總還是會在某個瞬間,默契十足地重新想起自己有尋找「稀世珍寶」的任務在身。
在手下406號編好要送給妹妹的花冠後,坐於一旁大石上的芙雷姆問他:「話說回來,你們是怎麼走丟的啊?爸爸媽媽沒有和你們一起來逛花卉節嗎?」
「……我們是瞞著爸爸媽媽來的,因為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很快就要到了,妹妹說想要給爸爸媽媽準備驚喜禮物。」手下406號說,「我……我一開始有好好跟在她身邊,後來看到一朵很漂亮的花,就跑過去摘……結果回頭,她就不見了。」
說著說著,手下406號的眼眶又泛起淚花,芙雷姆心想「這傢伙明明是男的卻那麼愛哭啊」,但還是從石上一躍而下,拍拍對方的肩頭以示安慰。
手下406號忽然問:「那船長呢?」
「啊?」芙雷姆沒想到自己會被反問。
「船長一開始不是也在找人嗎?我有看到。」
「船長也走丟了嗎?」
為什麼他會被走失兒童當成另一個走失兒童啊!芙雷姆在心中替自己抱不平,隨後悄悄別開視線。
「我也算是……在找妹妹。」他答。
-
被妹妹兇過以後,他並非完全不識相的人,所以他決定今後就如妹妹的意,看到她就閃得遠遠的,也許這樣,妹妹會由於自己的通情達理而喜歡上自己呢。
他的好心情一直維持到晚餐時間為止——
四人餐桌,今天卻只坐了三個人。他盯著空空如也的位置,老媽語氣焦灼,重複唸叨「芙雷姆去哪裡了」,聲音一度哽咽,眼看就要哭出來。她又問他:「你是不是欺負她了?」
「……我不知道她去哪了。」
「你不是一早還很開心地和我說要去和阿加莎學做點心,然後送給芙雷姆嗎?你後來沒再見到她嗎?」
「我沒有欺負過芙雷姆……」
「你平日那麼愛闖禍!」
他沉默。
妹妹不見了,他也同樣著急啊。他妥協的是自己消失在妹妹的視野範圍,不是妹妹消失在自己的視野範圍耶。
老爸在勉強安撫好老媽的心情過後就奔出家門找人;老媽扣緊十指,神色擔憂地念念有詞。她的默禱細如蚊音,難以聽清,只聽見了什麼「龍王保佑」、「眷顧」、「別拋棄」……
無法無視盤旋在空氣的尷尬,他趁著老媽闔上眼的這段時間,也溜了出門要去找妹妹。
他還記得妹妹那句話:「我要去沒人的地方練習無限。」
但被譽為美食之地而長年有著不凡觀光客數量的耶恩鎮不太可能找到真的沒人的角落。
他快步走在街上,紫色的雙眸時不時往遠處的山頭瞟去。
——不過,雪山不失為一個練習「水箭矢」的好空地吧。
夕照染紅整片天空,人煙漸漸散去,回過神時,西里希平原上只剩下芙雷姆、手下406號還有幾位正準備收工的花農。
他們還沒找到手下406號的妹妹。
「船長……」手下406號又快要哭出來了。
芙雷姆不自在地撓撓腦袋,「人變少了,這不是更好嗎?沒了遮蔽物,寶藏就無所遁形了。」話語依舊堅定:「海賊是不輕言放棄的。」
「……嗯。」手下406號有氣無力地應聲,儘管是不善觀察人家臉色的芙雷姆,也能知道對方因為一天下來的四處奔波而感到疲憊了。
芙雷姆沉思片刻。
他是臨時的海賊,是想找到妹妹的哥哥,是頂著別人給他的名字卻未曾提及自己真名的人,但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個愛哭的孩子罷了。
手下406號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眨個眼,就發現芙雷姆已蹲在他面前,背對著他。
「上來吧,」芙雷姆說,「我背你。」
手下406號沒有客氣——因為他真的累了——直接趴伏在芙雷姆的背上,待確認手下406號有好好抓穩、坐穩,芙雷姆才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往某個他自己也不太確定的方向走去。
「船長……」手下406號有點想睡了,「其實啊,我覺得芙雷姆船長是個很好的人……」
「所以我剛剛有摘了一朵花,想送給船長……」
「它很好看……我想,一定非常適合芙……」
話語未竟,聲音戛然而止。芙雷姆嚇得趕緊查看男孩的狀態,知道對方只不過是睡過去以後便鬆了口氣。
他持續走著路。
-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她胡亂地用力揮下手,憑空聚集而成的水箭在女孩野蠻的號令下,一齊往形貌詭譎的龐然大物衝去,卻又因目標的一聲咆哮而分崩離析,只餘潑灑在地的一灘清水,雪地被稍稍融開,卻對牠毫無傷害。
她是第一次在山上遇到這樣令她害怕的異獸。以往遇到的異獸不是體型小,就是不善戰,而眼前這一隻,不僅體型大、好戰,還會死死追著獵物不放……從她被異獸發現,她嘗試游擊異獸,到被異獸單方面追著跑,整個過程已經長達一小時。
一小時,整整一小時!她沒有停止使用過無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本來對水有高抗性的自己,竟然會覺得雙手此刻卻凍得像冰塊,幾乎要失去知覺!
當她在心底大肆抱怨不公,一個晃神沒來得及閃避異獸的突襲,眼看異獸有著銳利指甲的前肢就要將自己拍成肉泥,熊熊烈焰卻突兀地自異獸的腳邊猛力竄出,被出奇不意的火焰給燙著了,異獸迅速地從她身前退開,並左右張望到底是什麼東西闖入了牠的狩獵。
「芙雷姆!」
她聽見哥哥叫喚她名字的聲音,往聲音源頭望去的同時異獸也發現了妨礙者的存在,牠不由分說地直往哥哥的方向撲去。芙雷姆慌張地伸出手想要使用無限牽制異獸的行動,但會是過度恐慌的緣故嗎?她不管如何都沒辦法好好製造水元素……只能眼睜睜看著來找自己的哥哥被異獸抓到、抱住,然後低頭啃咬——
「啊……哥、哥哥……」她顫聲低喃,卻發不出完整的哭喊。歉疚、畏罪、挫折、驚悚……各種複雜情緒縈繞心頭,「是我做錯了……」
語音剛落,異獸的周邊冒出微不可見的零星火花,下一秒,轟然一聲,異獸被純藍色的焰火給點燃!只見異獸發出滲人悲鳴,一下就化為焦煤。火勢之大,始作俑者的哥哥不過發了幾秒的呆,隨即面露一貫的笑容,輕鬆地說:
「我沒妳那麼會瞄準,也不太擅長控制力道。幸好牠自己跑過來找我了,不然我還在苦惱怎樣才能不波及到妳呢!」
他像個沒事人,沒在意過自己的手臂為了抵禦異獸的攻擊而受到的撕裂傷,只是走到了虛脫的她面前,背對著她蹲了下來。
「上來吧,」他說,「我背妳。」
那天的火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難以忘懷、最震撼人心的焰火。
等到手下406號再次睜開眼,他就看見自己的妹妹正擔心地快要哭出來的神情,他張開有些乾澀的口:「找到了……?」他的妹妹才終於忍不住激動,上前抱緊了他。
他不知所措地拍拍妹妹的背,喜悅之餘也不忘了尋找幫助他們的人的身影,但怎麼找也沒找到。
他只好問妹妹:「妳有見到綁著雙馬尾,左眼戴眼罩的海賊嗎?」
「有。」妹妹放開了他,「她剛剛背著妳來找種花的大姐姐,問有沒有看見我……」
「船長怎麼會知道妳在這裡……?」男孩的疑問在脫口的瞬間便獲得了解答,徐風拂過他們的面龐,一片花瓣貼在了他的眼皮上,他撿起春天的碎片,發現自己身處於寬闊的花海之中,它們有著不輸於斜陽的繽紛色彩。
「哥哥?」
當他的目光移轉到妹妹身上,他想起了一句話。
——這次的任務是找到藏在繁花中,至高無上的稀世珍寶!
「真的有……」他不禁喃喃,終於笑得開懷。「我問妳,那個海賊在哪裡啊?是她幫我找到妳的,我要謝謝她才行!」
他的感謝沒能得到期待的回應,「她走了耶。」妹妹說,「我記得她除了問我的下落以外,還有問大姐姐這裡有沒有紫……紫陽花?大姐姐說現在不是紫陽花的花季,所以看不到,她就走了。」
「什麼?那、那——我要送給她的花怎麼辦!」
「種花的大姐姐有幫你把花重新種回迷你盆栽後給她喔,你說的那個人也有說『花再漂亮,被摘折過後沒幾天還是會死』……我覺得挺有道理的,所以我不送花給爸爸媽媽了!」
他不知道該先傻眼船長的自動自發,還是妹妹的反覆無常……
但,終歸是個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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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雷姆踏在前往下個目的地的路上,他攤開在花海中意外找到的紙卷,上頭畫有不同的島嶼、大陸,並清楚標示了該地的名稱,橫看豎看都無疑是張地圖。
然而又比普通的地圖還要更特別點,芙雷姆看見了自己家鄉的位置被劃記了一個惹眼的紅色叉字。
莫非,是藏寶圖!
他靈光一閃,得出了這個結論,愉悅地捲好圖紙,塞進大外套的暗袋裡,哼起不成調的難聽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