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澎湖的故事

澎湖群島為一群終年海風不斷的荒涼小島. 距台灣西部大約四十英里. 兩旁則是台灣海峽洶涌危險的海流. 馬公是澎湖群島里最大的一個村落. 農業和捕魚是這里的主要營生. 農業是在十分困難的確情況下進行的, 主要作物為花生和蕃薯, 所有的耕作都必須防范由強烈海風帶來的鹽分. 在許多情況下當地人用石塊建造擋風牆來保護農作物. 石塊在澎湖倒是很多的.

在二次大戰前的年代里, 這里的捕魚業非常發達. 舉例來說, 在一九三○年這一年, 澎湖有六千人以上從事捕魚業, 總共捕獲了兩千兩百噸的魚產. 這些魚產都被運往本島和日本. 為此日本人建立了非常現代化的相關設備, 其中包括保存魚獲所需要的大規模制冰廠.

但是戰爭期間日本人征用了許多漁船, 剩下的魚船后來也被盟軍炸毀. 這對澎湖居民造成了兩方面影響. 一方面使得澎湖人賴以為生的魚獲減少到幾乎飢荒的邊緣, 另方面也造成澎湖人失業.

另一個引起澎湖人失業的原因是日本人在馬公附近興建的大型海軍基地被關閉. 這個基地曾經被用來支持日本的南向政策. 但可能由於日本航運的短缺加上戰爭期中維持補給困難, 馬公軍港被棄置不用而由新建成的高雄左營軍港取代. 但這樣一來就使得澎湖又有三千人失業, 使戰后的困難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自大戰結束后除了美國軍事人員外, 據知只有一名西方人訪問過澎湖. 他是一名來自美國的 [聯合國救災及重建署] 檢查員, 他在返航時差點因船難喪生. [中華全國救災及重建署] 已經在澎湖開始了一些土木工程, 而且正進一步派遣人員和物資到那里. 因此這被認為是 [聯合國救災及重建署] 派遣官員訪問澎湖的一個好機會, 於是我接到指示和我的翻譯從基隆搭乘上面載滿補給物資的船出發前往.


* 第一次嘗試 ***


由於糧食短缺, 我們也帶了自己的口糧. 當我們在一個清晨按照指定時間扺達這艘船的時候, 這艘船的半柴油引擎剛剛開始發動. 經過四個小時試車后, 建造這艘船的廠家肯定無法在今天內讓這艘船達到適合航行的狀況, 於是我們只好返回台北的辦公室, 並且按照指示準備第二天早上再來. 但是到第二天, 雖然引擎狀況有所改善, 仍然還不適合航行.

不過由於天氣晴朗穩定而且可能繼續這樣好天氣一陣子, 航行的危險似乎並不太大. 所以到中午時分, 在大量的餅乾裝上船后, 我們開始出港了. 在船走了四百碼之後, 我們被拖進船塢邊, 船長上岸去領取通行証件. 但是不久后他回來說, 那名通常應該簽發文件的官員不知何去而且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船長懷著希望這名官員已經返回的心情幾度造訪仍然無功而返后, 我對這種明顯的官僚作風開始感到不耐了. 由於我當時身穿軍服, 因此船長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去也許會有好的結果. 我照做了. 事實上我們並沒有見到任何一名海關官員返回. 但二十分鐘后,我們還是拿到了所有必要文件, 承辦官員還再三向我們道歉.

無論如何, 我們的麻煩還沒有度過. 由於那位柴油引擎專家決定這艘船還不適合海上航行, 我們於是又返回原來停泊的地點. 當時決定這艘船的引擎必須徹底檢查, 要到下星期一才能出海.

到了下星期一, 又看到我們這群人再度上船, 然而這艘船還是沒有準備好, 仍然還得等到 [明天]. 星期二我有很重要的工作所以無法前往, 但是到星期三時, 我們赫然發現船真的已經開走了, 而我們卻不在上面. 后來我們才得知, 這艘船在沿著海岸航行不到幾英里時, 引擎再度故障, 船被浪沖到淡水河口一處沙洲上. 之后有一次我到淡水河口的海灘去晒太陽時, 赫然看到這艘船被拖上岸而且正進行修理.


* 第二次嘗試 ***


自從知道我們原本要搭的船已經離開后, 我的翻譯和我轉向台南和高雄尋求其他合適的船去澎湖, 但是找來找去, 最適合我們的大概就是搭星期五下午四點離開的船(支)了. 雖然這艘船號稱有一百二十噸, 不但超載了乘客和貨物, 而且還骯臟無比. 在甲板底下我們預訂了一個房間, 但是當我們才把頭伸進船艙樓梯通道時, 就有一股惡臭迎面撲來, 于是我們決定還是待在甲板上比較好.

這艘船最乾凈的地方是它的船尾部分, 於是我們帶著自己的行李坐在船尾, 同時觀察我們同船的乘客和他們的情況. 船的兩邊堆放了成捆甘蔗, 目的是為了不讓乘客靠在船邊. 通常來說這是中國航海人員經常而且必須采用的一個作法. 由於乘客擠得水泄不通, 所以在甲板上行走必須非常緩慢小心. 但值得安慰的是, 這艘船的引擎已經運轉, 而且運轉得很順暢. 到了預訂時候我們就經過港口出航了.

在那點綴著沉船桅杆的高雄港外, 我們注意到有一股強大海流預示著我們這次航行會很困難. 事實上在洶涌的海浪下, 很多旅客不久就受到它的影響. 幸運也好或者不幸運也好, 那時天色已黑, 經過幾個小時當暈船現象越來越普遍后, 突然間這艘船被巨浪打得一個急劇顛簸, 接著又一個劇烈的顛簸使我的臉貼進水面不到六英寸, 不久之後海面又好象在我腳下三四十英尺. 我當時只記得, 如果我還想待在船上, 就必須緊緊握住可以握住的任何東西.

之后我只依希記得來了好幾個劇烈嘔吐, 直到連移動身體的力氣都沒有. 最后天亮了, 我看到前面出現一個港口, 而且立刻想像日本人似乎有一個標準的港口設計, 但我那已經頭暈眼花的腦子花了幾分鐘時間才發現, 我們的船其實正返回高雄.

我們的狼狽情況只能用想象才能理解, 我們都已經累得癱軟無力, 但由於我們身上是如此骯臟惡臭, 人力車夫又不願意把我們背下船.

最后, 我們總算到達一家旅館, 好心的旅館老板準許我們住進后面一個房間, 讓我們洗澡, 把我們的衣服送進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洗衣店, 我們則在床上足足躺了二十四小時才恢復體力.


* 終於去成了***


事后我們得知, 我前面提到過的強大海流強烈到不得不使船長掉頭返回高雄, 但是在進入高雄港之前, 海面忽然非常平靜, 於是船長又再度掉頭打算橫越危險的海流. 但是這次船開始漏水, 必須用幫浦不斷抽水以維持船內的進水量在控制之下. 同時以全速飛奔返回高雄. 但如此一來, 我們已經在船上折騰了二十個小時.

澎湖仍然像過去一樣的遙遠. 澎湖縣政府在高雄的一些代表官員前來拜訪我們. 可不是說笑話, 我們告訴這些官員, 在我們再度試圖橫越海峽前, 應該給我們提供一艘配備良好引擎而且不會漏水的海軍船支. 與此同時, 我收到來自台北的電報, 在我動身返回台北前, 我決定去看看這些官員, 看看是否我們拋棄了苦難中的澎湖群島.

就在第二天星期四, 澎湖縣政府撥電話給我 :[海軍船支在星期六上午開航, 你能上船嗎? ] 所以我們再度出發前往澎湖, 這一次我們的隊伍因為加入了兩名 [中華全國救災及重建署] 的工程師而擴大. 這兩名工程師曾經搭過后來在淡水河口擱淺的那艘船. 他們后來是被一艘海關巡邏艇救起的.

我們到達位于高雄的海軍基地入口, 但是在通過檢查哨時遇到了一些問題. 其中一名 [中華全國救災及重建署] 的工程師會說中國普通話和兩種方言, 所以我們通過兩個哨所,但是當我們到達第三個把守碼頭邊的哨所時, 我們的工程師兼翻譯人員卻遇到了很大困難.在這里已經可以看得到在等候我們的船支了.

最后, 這個哨所的看守把另一個哨所的看守找來, 加上我們的翻譯, 三個人一起密商, 試圖交換各自的看法. 我們的人則一直在手掌上劃些中國字. 但不幸的是這名哨所看守是文盲. 最后直到一名國民黨軍官騎腳踏車從船上過來, 再三向我們道歉耽誤了我們時間, 讓我們感到丟臉等等, 這幕戲才算結束.


* 救人其次, 面子優先 ***


這是一艘排水量四百五十噸的軍艦, 艦長和軍官列隊出來歡迎我們. 在儀式結束后不久我們發現, 為了讓我們有一個愉快旅程, 他們對我們的安排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 當時甚至連海面也像玻璃般平靜, 頭頂上湛藍的天空似乎也預示者這是一趟美好旅程. 當我們在馬公下船時, 上自縣長, 下至警察局長, 馬公鎮長, 以及一大批政府官員已經等在那兒歡迎我們. 在和艦長道別后我們被帶進下榻的旅館, 並且立刻開始討論當地情勢. 很顯然, 那里的一般情況可是非常糟糕, 所以我立刻打電報到台北要求提供救濟物資.

對於我們要求給澎湖運來救濟糧食的故事也許也值得記載下來. 當時已經在基隆準備了五百噸稻米, 而一艘英國船正準備從基隆空船開往廈門, 因此可以順便把這批糧食中途運往澎湖. 因此和代理商達成協議, 把這些極需的食物運送到澎湖. 但國民黨中國的行政院卻下令禁止這項運送, 因為中國的海事法禁止在中國港口之間使用外國船(支)運送貨物.

最后花了幾個月時間, 才總算把足夠的糧食運到澎湖, 但毫無疑問的, 一定有許多人已經在這段期間餓死, 然而這就是國民黨中國堅持主權的作法.

在我們到達澎湖的那天晚上, 澎湖縣長請我們吃飯, 之后招待我們觀賞一些愛國主義的宣傳影片. 然而當影片放映時觀眾的交談仍不停止, 影片里的對話根本無法遮蓋觀眾的喧嘩, 使得我也無心觀賞.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的時, 我們全都去教堂參加一個半正式的集會, 我的翻譯在那里發表演說. 同樣地, 我則在下午的集會上發表演說. 這間教堂是由 [英國長老教會 ] 所興建, 他們的活動和 [基督教青年會] 關系密切. 由於這座教堂的一些房間被盟軍炸毀, 因此只有情況還相當好的正堂本身就成了主日學和社會活動使用地點. 到了晚上, 馬公鎮長正式宴請我們.


* 飢荒邊緣 ***


星期一, 我們訪問了漁村, 雖然他們 沒有把最糟的情況給我們看, 但是我們仍然注意到人們的健康狀況很差. 在返回馬公的路上, 我發現鎮上許多地方張貼了用中國字書寫的海報, 而我認識其中我的名字.

在和我們磋商后, 當局在電影院舉行了一場青年會議. 主持人宣布 : [紐西蘭的謝克頓先生, 上海的吳先生, 以及美國的易先生將聯合公開講述各自國家的青年組織狀況.] 我們和 [基督教青年會] 主任共進晚餐, 在我們進入電影院開始演講前, 電影院里已經擠滿了觀眾. 我們受到熱烈歡迎, 我們每一個人的演講觀眾也仔細聆聽. 從各方面來說, 顯然這都是一次很成功的集會.

第二天早上我們檢查了一處海堤, 這個海堤是為了救災而興建的, 目的是把過去本來是海底淤泥的海床變成農田. 這個海堤大約有半英里長, 在海堤的盡頭是一個村莊, 這個村莊對我來說似乎比海堤本身更有意思. 所以在我們檢查海堤之后我們要求進入這個村子參觀, 雖然此舉顯然違反了陪同我們參觀海堤的國民黨官員的意願.

在那里我們發現了飢荒確實存在. 我察看了一個四合院, 那里到處飛舞著蒼蠅, 到處散放著破爛. 一些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孩童站在進口處附近, 房子里則有一對中年夫婦在準備食物, 時間大約早上十點半左右. 詢問之下我們才發現, 由於糧食短缺他們只得把早餐和午飯合起來當做一頓. 他們認為這還是幸運的. 因為他們還有足夠供他們再吃一星期每天兩頓的糧食. 但這些食物吃完了該怎麼辦呢?

他們希望在這些食物吃完前能捕到一些魚. 這些只有馬玲薯配上一些小魚的食物使他們越來越衰弱, 弄得日常活動對他們來說都很吃力了. 當小孩子因飢餓而啼哭不止的時候, 他們就再給小孩吃一頓, 而自己不吃. 孩子們也因為太衰弱和飢餓而無法上學, 而且也沒有衣服穿. 所有的衣服都已經一補再補, 破爛不堪. 大部分時間都是女的在回答問題, 男的似乎沒有力氣說話. 女的嘴唇蒼白無比, 而且每個字都似乎費盡力氣才吐出. 這家人的情況在這個村子里是很典型的.


* 可憐的婦人 ***


在我們回到住處時, 我們又受到了一次設想周到的晚宴. 晚宴后我們參觀了發電廠和制冰工廠, 那里主要令人感興趣的是技術方面問題. 這間制冰工廠每天生產冰塊的能力是十五噸, 但由於捕魚業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 因此一天只制冰一噸半.

接下來我們參觀另一座窮困的村子, 那里的情況和我們已經參觀過的那個村子差不多. 其中有些人已經減少到一天只吃得上一餐花生和蕃薯. 在這個人口超過一千七百人的村子里, 跟在我們后面的人群越來越多, 突然間從人群中竄出了一名男子, 他把他那被截 (支) 后形狀可怕的右手露給我們看. 雖然傷口已經 (育) 合, 但是仍可怕的變形. 這個村子曾經遭到盟軍轟炸, 很顯然, 他的手臂就是那時被炸斷的, 同時又沒有得到好好的醫治.

我們走到村子盡頭然后循原路回返, 這一次我們碰上了一大群看起來不太友善的群眾. 為首向我們走來的是一名中年女子, 她看起來焦慮, 纖瘦而且脆弱, 但是從她的步伐和臉上表情可以看出她的決心. 她向我的翻譯說了一大堆, 當我問我的翻譯究竟是怎麼回事時, 我的翻譯仍然無法打斷她連關炮式的說話來回答我. 我看得出這名女子幾乎要掉下眼淚, 聲音也開始沙啞. 最后由於抽泣的關系她不得不停止說話了.

我的翻譯這才告訴我, 這個村子遭到美國飛機轟炸而她那不是軍人的丈夫被炸死,留下她一個人要撫養七個孩子. 她說: [這在平時就很困難了, 現在就算是有丈夫的女人要撫養家庭也非常困難. 我已經為了張羅食物養孩子經筋疲力竭, 而孩子還是挨餓, 我真希望我的丈夫能幫助我.]

該婦人所遭到的困苦只不過戰爭蹂躪的其中一個例子. 不過這倒使我突發奇想, 究竟有沒有必要轟炸這個顯然無害又平靜的村子? 也許當時確有這個必要, 但令人難過的是這名婦女和她的家庭卻因此付出慘痛代價.


* 所有洋人都是 [美國人] ***


當這名婦女結束抱怨的時候, 整個抱怨的情緒開始擴散開來. 我的翻譯告訴我, 另外還有幾名婦女也準備向我訴說同樣的故事, 他認為我們最好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所以我們在表達了我們的同情而且保証盡力幫助后, 趕快離開了.

這天晚上我在旅館里體會到一件事. 我問我的翻譯: [村子里那個丈夫被飛機炸死的婦女以為我是美國人嗎? ]

他回答說: [是的.]

[這樣, 我就對她的困難和苦楚負有某種責任了?]

[是的.] 他回答.

于是我決定將我的配給口糧交給這名婦女以示我的同情. 幾個月后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封感謝信外加一份收據. 我引述這件事只是希望作為一個例子, 說明我在台灣許多地方都發現人們具有誠實的品德.

這天晚上我們在被用作為交宜廳的教堂里晚宴. 晚宴是由基督教女青年會和這間教堂以及我翻譯的學校朋友聯合宴請的. 他們全都希望請我們吃飯, 但由於這是我們在這里的最后一晚, 於是他們聯合做東. 這次晚宴里一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是馬公鎮長夫人特別烹煮了一餐西式菜[遙]. 包括了煎蛋, 煎豬排, 蕃薯, 白蘿卜和奶油調味汁.

這種變化我非常欣賞. 我們努力吃飯, 很少說話. 席間沒有女客--- 順帶提一句, 在中國傳統正式晚宴里, 女主人只是出來協助上菜下菜這一類事. 所以在晚宴過后,我們前往牧師家去拜訪牧師娘.

在那里, 牧師講述了基督教在日本統治時期的艱難局面, 甚至在目前, 由于不同的理由, 他們的生活也非常艱苦, 這使得他們非常氣餒. 但我們以及我們的談話給了他們新的展望和鼓勵.


* 幾時再相會 ? ***


我們在依依不 中道別, 因為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去高雄了, 而我懷疑以后是否還會再來澎湖. 在我停留澎湖的短短幾天里, 我非常喜歡那里的人, 我相信他們也同樣喜歡我們.

第二天早上澎湖縣長親自送我們上船, 這艘船正是我們來澎湖時所搭乘的同一艘運輸艦. 當我們到達碼頭邊時, 已經有幾百人等在那里歡送我們, 我們足足花了五分鐘時間和他們一一握手道別. 回想起昨晚向他們道別的情景, 我忽然發現我已經被這里的友情和友好深深感動了.

現在, [聯合國救災及重建署] 已經關閉了, 加上了解到澎湖人從國民黨政府得到救濟的機會是如此渺茫, 我真不知他們怎麼熬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