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眸、駐足與前行》
「您知道崔顥嗎?」
阿婆搖了搖頭,答道:「我只聽過黃鶴樓。」
我們樓裡,來了個新住客,是個上了歲數的老者,我時不時悄悄地,依著門框去觀察她,老者脊背微微佝僂著,頭髮花白,在暖陽映射下雪白的驚人;臉上褶皺頗多,像是一張揉皺了的牛皮紙。我總見她在樓道裡架起小桌,煮著茶,織著毛線,時不時停下手中的動作,盯著茶壺冒出的細縷白煙愣神,煙霧循循飄上,白鶴盤旋而上,直直飛出了山澗,緩緩向天際而去,銷聲匿跡。
我饞她那口茶有段時間了,那香味在樓道裡肆意蔓延,直直鑽進我的鼻腔裡開了一片茶田。我再也忍不住,去討了一口嘗鮮,香味在口齒唇間四溢,沖勁過後,帶著淡淡的回甘,我不懂茶,只曉得這茶好喝,有勁兒。
自那之後,我一有空閒就去陪著那阿婆,陪著織線,但陪什麼都無所謂,我只求那口茶。聊久了,她竟是從山裡頭來的,我纏著她,央求她跟我講大山裡的大小事兒,「酒」過三巡,她終是敗下陣來,從餵鷄種苗講到村委會修車道,我托著頭,聚精會神地聽著,她事無巨細地講著,手上的活計卻從未耽擱過,每天都是這樣的,從下午講到晚上,聽得我也開始犯睏。時光真的在她身上留下了什麼嗎?許是沒留下什麼,只是捎走了年華,留下一條雪俓。
「那兒的鳥,天未亮就開始叫,擾的人心煩,又有時...」阿婆喋喋不休地講著,我實在沒忍住,終是打斷了她:
「阿婆,您知道崔顥嗎?」
阿婆搖搖頭,又沏了碗茶,自己抿了一口,滿足地連連搖頭。我猛地從小凳跳起來,很是詫異地問:「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他!黃鶴樓這詩家喻戶曉的,這可是他的名作之一呐!」阿婆斟茶的動作忽地停下,捏著壺柄的指尖泛白,我還在沾沾自喜地講著自己一個小學生都知道時,沉默許久的阿婆出聲:
「乍乍呼呼的什么成樣子?黃鶴樓,我聽過,也會背。」
「那你又怎得會不知道崔顥?」我還是疑惑不已,怎麼會聽過詩,而不曉得出自誰人之手,我又問了些許個問題,阿婆也不願再應答,只輕輕放下茶盞,拿起放在一邊的針線又開始忙活,直到我擾的她煩了,才連連吐出幾句夾著火的話:「我哪會讀書寫字!我只會摘苞米,閑來無事聽聽小孩嚷著這幾句,自然就記著了。」
我被這幾句唬的頓時啞口,默默將一切應下,但總歸是孩童心性,消停沒多久,又忍不住問了問題,這次帶著探究的目光,望向她深邃的眼睛:「您多久沒回去了?」
「你這小孩怎麼這麼惱火?淨問一些閒話。」阿婆敷衍的應著我,說著說著,針卻不經意間割到了手,血珠從指尖緩緩滲出,再怎麼樣也無法避著了,撇了我一眼說十幾年了。
秋季,是收成的季節,總是需要額外多的人手去幫著收農,我不例外,是當中的一員。手上總佈著細小密集的傷口,起著厚厚的老繭,可再不情願,又能怎麼樣呢?我一頭栽進田裡,背著籃筐和鐮刀就開始報復般地砍苞米,儘管早過了入秋的時候,額上也總是冒著細汗,稍不留神,刃口便割過指尖,留下細長的田溝,我只得默默嘆氣,像是想將糟心事都歎走般「日復一日這樣,真是糟……」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背誦聲打斷了我的思緒,詞句震得我振聾發聵,小孩的背誦聲在山野间回蕩著,念得朗朗上口,擲地有聲。一顆顆石子穩落盡池中央,重重的沉入池底,池面隨後引起陣陣漣漪,惹得人心癢難耐、蠢蠢欲動。因痛而緊握著鐮刀的手,不知怎的鬆了下來,想穿過農物看向田外,不過半響便回過神,埋頭沉默的繼續收割,後半句講的是什麼?我好像沒聽清,畢竟我在田裡頭,他們在田外頭,在山外頭。
自那天后,那詩像是夢魘般圍繞著我,無論做著什麼,總是能聽見它的蹤跡,在耳旁、在腦海揮之不去,摘苞米、燒著菜,就連洗衣裳也能來扰我的耳根清靜,實在忍得無可奈何,只能躲著它去打水,路途我也總是苦惱著「他們總念叨這詩有什麼用,這詩講什麼呢?」可惜未曾得到過解惑,自己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但看著那半人高的髒衣服,也沒心思想,沒心思掛念了,腦子裡只充斥著每天的家務活,村裡的事,只留了個小房子給那句詩居住。
天未亮,我便收拾開始著衣服,每件都疊的整齊、板正才放進櫃子裡,每天的家務事像是做不完,總是充斥著我的生活。外頭小孩的朗誦聲又傳進了我的耳膜裡,狠狠地擊著鼓,擦著鈸,在腦子裡唱著一場喧鬧緊迫的戲劇。
我焦躁的將摺疊好的衣服徹底掀翻在地上,衣服淩亂的在地上隨意躺著,甚至還粘上了灰,滿地狼藉。在中年的年歲裡,重複機械的生活,本是我早就該適應的,逃離的呼籲聲被麻木重複的事掩埋,在如今卻漸漸甦醒,張狂地呼嘯著,尖叫著。鼓被擊得緊鑼密湊,池面再也不如往日平和,頓時變得波濤洶湧,引起驚天駭浪。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乍時,我手裡不再動作,心裡靜的死寂,尖銳刺耳的聲音銷聲匿跡,如今只留下一地殘骸。正值清晨,初升的太陽透著門縫,散進絲縷陽光到地上,照耀到地上淩亂的衣服、破舊的木桌,我直挺挺的站著,暖陽只貼到我的腳尖,我又邁了一小步,蹲在地上拍著衣服上的灰,我沒有被光籠罩,只是感受到了細碎的溫暖,流進了我的掌心。我沒有再顧慮什麼,走便走吧,走了就什麼憂慮都沒有了。我提著些包裹,笨拙地乘著大巴走了,我侷促的坐在車椅上,時時提醒著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眸,就這麼跟著車前行,就這麼盲目的走吧。」我卻還是不夠堅定,不甘地回頭看這個困了我整個前半生的地方,驚奇的發現,原來,是多麼的小,多麼的微不足道。
阿婆織線織了有段時間,我百無聊賴,就干睜著個眼看著她,她手裡動作不斷,連半分眼神也未分給我過,她也許是口渴了,忽的停下來給自己倒茶,茶水剛開始穩步倒入杯中,我眼見著茶水臨近杯邊,阿婆卻沒有停下的意思,我連忙上前阻攔,卻還是晚了一步,水溢出茶杯,順著杯壁掙脫束縛,一股腦地滑到木桌上,我連忙拂去它的痕跡,桌卻還是留了水漬,任我怎麼擦拭也無濟於事。
「您想什麼呢?倒茶也能出神。」我字裡行間帶著些許幽怨,一屁股又坐在凳子上,阿婆忽的認真看我,像是要將我扒個徹底,仔仔細細的看透我的全身,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只怯懦地迴避她的目光,她卻倏地抓起我的手,重重叮囑我好好讀書,用心去學,用「心」去感受。這一切來的毫無徵兆,我毫無防備,只直愣愣的點頭,她握著我的手,覆上我的心頭,雙眸中神情複雜多少?我看不懂,猜不透,只感受到手上沉重的力度漸漸加深,要將我和她揉成一體般壓抑,壓的我喘不來氣。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氛圍,猛地抽出手,氣氛刹地冷凝,我絲毫不顧對面人頓固的臉色,倉皇躲開,剛跑出幾步,驚覺自己做了些什麼時,悄摸看了一眼后者,駐足片刻便頭也不回地逃了。
看見小孩被我嚇到了而逃走,説不受傷是假的。看著她懵懂的樣子,以往的光影依舊刺痛著我,時時刻刻警醒著我事實。那山似乎一直在我的背後,從未離去,我仰頭嘆息道:「明明這麼小的一座山,怎就壓了我一輩子?」它就像影子一樣,如影隨形,剖不走,擦不掉。還記得當初下車的暗自欣喜,我決定要拋下、遺忘以往的一切,如今回想,我竟從未拋下過,也未曾改變過。
水漬很快就隨著風的邀請而失去蹤跡,那誰能來帶走我呢?天真懵懂的小孩向我伸出手,就在我的面前,明明就幾步路的距離,我的雙腿像是被灌了鉛,口被水銀毒了个透徹,瘸了腿,啞了嘴。我絕望的伸手,渾身都在發顫,在我快夠到時,卻有東西擋住了我,陰影籠罩著我的全身,我眼神發狠,想衝破這一切,可抬眼認真看時,擋在我身前的卻不只是大山。
還有我?還有我......在我愣神的時刻,小孩早頭也不回的跑了,她跑得飛快,只留給我一個渺小的背影,而我還在原地駐足。身旁飛來一隻白鶴,他啄了我一下,令我重新獲得了自由,牠示意我跟著,我搖搖頭,撫著牠的毛,我只覺得淒涼,並輕聲說:「我不想走了,我走不動了。」牠焦急、疑惑的圍著我轉圈,我卻駐足在原地穩如泰山,絲毫沒有動容,見我的態度,連白鶴都走了,只留下幾根毫毛,我深深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只說:「不要回頭,儘管向前走吧,不要回眸,跑得越快越好。」
那誰來帶走我呢?我留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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