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校4E陳舒婷作品 〈上鎖的抽屜〉喜獲2023-24「兩代情」徵文比賽「香港賽馬會社區資助計劃 : 美荷樓香港精神學習計劃 」優異獎
正值盛夏,驕陽似火,水泥地面被太陽曬得發軟,空氣里似乎蒸騰著若有若無的熱浪。每年這個時候,樓下的小賣部都熱鬧非凡,人們趨之若鶩,紛紛搶購冰涼可口的汽水。小賣部右側有個豆製品店,攤主看似早已習慣慘淡經營,搖著蒲扇,百無聊賴。看到這幕,我莫名的感到惱火,憤然離去。
母親早逝,父親是豆腐攤老闆,十八年來,他從未說過一句話,家裡每天都上演著默劇。有親戚曾提出讓我學習手語,方便和父親交流,可我沒有諸以行動。
母親過世後,家裡的沉默幾乎吞併所有光線。每當同學想來探訪我家,都被我以各種藉口推搪,不知何時開始,自卑感吞噬了我的良心。
某次夜起,看到父親的房間門縫透出一絲光亮。已是深夜兩點,我內心暗忖:「居然還沒睡」。好奇心驅使下,我透過木門縫隙暗中觀察,只見他吃力地執筆寫著什麼,接著把一封信放進書桌抽屜裡,熄燈就寢了。我回到床上輾轉反側,浮想聯翩,那個抽屜到底裝著什麼呢?
之後,我屢次想打開那個「潘朵拉盒子」,解答心中疑問。可抽屜上總上了把鐵鎖,把他的秘密牢牢鎖在裡面。自那天起,我和父親之間除了語言,又多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他的內心世界,似乎深不可測。
之後,我又偶爾撞見父親把現金放入上鎖的抽屜裡,難道他把那當成小金庫?他就這麼不信任我?
心中的怒氣越滾越深,也逐漸蒙蔽了我的雙眼。我開始連正眼也不瞧著父親。
天意弄人,有天放學,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歸家路上,樓下豆腐攤無人看管,空蕩蕩的屋子安靜得可怕。直到隔壁屋的王阿姨上門告知父親進醫院了。
前往醫院的路上,我穿梭在熙攘的街道裡,彷彿所有聲音都離我而去。衝到父親身旁,看到他手捂胸口,氣若游絲,痛苦呻吟。看到這幕,一切幼稚的怨恨瓦解,心痛和愧疚感油然而生。
護士催促要儘快繳交醫藥費,父親費盡力氣,從袋子裡拿出一把鑰匙交給我,張嘴欲言,卻又捂住了胸口。我接過鑰匙,意識空白,卻猛然一頓,意識定格在父親那神秘的抽屜上。
我緊緊攥住那把鑰匙,化為一陣疾風,狂奔回家,將城市的喧囂甩在身後。
上鎖的抽屜終於被打開,裡面堆滿泛黃的信封,角落裡還有個鏽跡斑斑的小鐵盒,裡面放著一沓現金。我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拿出來。
那是十八封信和幾沓現金。
攤開的信紙上筆跡凌亂,我卻快速入眼。
一切真相大白。
十八年,父愛無聲無息,卻從不止息。那多次出現的「女兒」,那未能以言語直抒愛意,卻用愧疚刻透紙背的濃厚深情。我的淚,噴湧而出。
原來每年我生日,他都會寫一封信,紀錄我的成長歷程,字裏行間都是用他的眼底,巨細無遺地記錄我的成長。記憶的閥門扭開,魚貫而出的,是父親忙活一天還要在廚房炒菜的身影,是床頭洗淨整齊疊放的衣服,是每日葷素得當的便當盒。那時候,我不懂那孑孓一人忙碌的背影,不懂那臉上漸深的褶皺為何盤旋深陷。
如今終於驚覺,才知道,他臉上的溝壑是孕育了我健康成長的源泉,是他無言卻最深情的證明。
父親重病那年的暑假,我每天出入圖書館借閱海量聾啞人士相關的書籍,反覆練習手語,只為跨越和他之間那道鴻溝。
之後,我幫忙店鋪生意,物美價廉的宣傳讓食客絡繹不絕。直到某天,記者專程前來進行採訪後,提出讓我們合影。
我緊緊挽住父親青筋暴起的手臂。打著生疏的手語讓他看著鏡頭,多笑笑。
父親生澀地望著鏡頭,乾乾地笑著。隨後,伴著縈繞的黃豆香熱,一聲快門,定格了父親溫熱的笑靨。
那則網絡報道被我彩印出來,捧著兩張溫暖的笑靨,我拿給父親看。父親趕忙擦乾淨豆渣,熱氣騰騰的手還帶著豆腐的香氣。他如獲至寶般,兩眼發光地將這幅報道珍而重之地看了又看,隨後再小心翼翼地放進那依舊斑駁的抽屜裡。那抽屜仍然需掛著一把鎖頭,卻再不上鎖。
抽屜裡放置的每一份情感,都是我們餘生共同添置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