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與記憶同行》
她輕輕地捧起柔軟如沙的時間,它們輕輕地從她指縫間溜走,輕輕地落入我眸光之中。
「夏拾光,你快點兒!啊……你怎麼還在拍呀?」錄像機中的女孩背著金黃的晚陽,甜美的臉蛋上噙著笑意,邁開腿朝夏拾光奔來。
她垂下眼簾打量夏拾光拍攝的畫面,才發現方才擷取的景象竟意外地好看。
霎時臉上便多了抹淡淡的歡欣:「欸……拍得不錯嘛……哎呀,走啦走啦……不然趕不及落日啦!」少女掌心輕輕握住夏拾光的手腕,拉起後者往徐然西下的夕陽跑去。
海岸吹來冬季稍帶寒意的微風,掀起女孩飄揚的後髮與百褶裙,夏拾光盯著身前領跑的她一時失了神,待眼前意識重新聚起,兩人早就走到了海堤上。
夏拾光恍惚地抬起手,在攝像機朦朧的畫面裡眺望海平面上逐漸沉沒的圓形。
「等我把這幕拍下來吧……哎,葉紗!你別急著下去啊!」
前者還在調整著錄像機的參數,名喚葉紗的少女早就跑了下去,撒開手在淺灘的泥沙上飛奔。
夏拾光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抬起手上的器械,就著夕陽打下的光,記錄這如夢的一幕。
如果把眼前種種拍下,是否也能將短暫的夢裁截出永恆的一瞬?
可那一瞬,是銘記的光陰,抑或是回憶的墳墓?
夏拾光如同一個旁觀者,藉著錄像機的鏡頭,觸摸著葉紗那輕盈的世界。
縮小的畫面裡,少女輕輕地踏著泥沙,深淺更迭的潮汐一次又一次沾濕她的鞋襪,葉紗卻似無所察覺。
她靜靜地杵在海沿,美好得恍如某位畫家描繪下的時光。
「嗯……?」夏拾光疑惑著,垂下捆在手掌的錄像機,逐步靠近遠方渺小的背影。
葉紗忽地低下腰肢,雙手從濕潤的沙礫裡,取出一捧光梭。
她輕輕地捧起柔軟如沙的時間,它們輕輕地從她指縫間溜走,輕輕地落入我眸光之中。
時光從未真正留下些什麼,但眼下一切,卻叫我看見無形中湍湍流動的河流。
我們輕駛著河裡飄蕩的木舟,她立於船頭,而我定定看著她的背影,在舟身刻下記憶裡的烙印。
風冷冷地拍在大腿上,夏拾光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夏拾光……我們回去吧,天有些冷了。」
少女回眸望著身後的夏拾光,雙手一托站起身來,風再次捲起她的青絲,棕黃的校服外套把一切染上屬於回憶的色彩,那種泛黃的苦澀。
畫面陡然一停,永恆地定格在葉紗回眸刹那。
我從沙發上緩緩站起,默默站上前更換下一卷錄像帶。
刻舟求劍從來都是一則諷刺,刻在船身的烙印,又有哪一次真正助刻下它的人尋回寶劍?不過是使撫摸刻痕的那人每見一次都黯自神傷。
老式的電視機閃爍著,畫面從雪花中逐漸明晰,奈何低像素的限制,至清時這些逝去的青春依舊模糊。
葉紗沿著牆邊坐在圖書館的角落,垂眸入神地呢喃頁紙上的文字。
先前的畫面裡被風牽起的髮絲如今輕輕地打在她的肩頭,襯托出一陣不尋常的歲月靜好。
「啊……夏拾光,你又在拍我!」女孩倏然抬眸,視線對上鏡頭,她淺笑著伸出白皙的手,試圖阻止鏡頭後抓拍的那人。
然而大抵是出於許久沒播放過的原因吧,葉紗一次又一次朝鏡頭伸出手,不斷重複著同一個動作,就像是……就像是想伸出手撫摸電視機前的我。
我知道,這無非是錄像帶播放時的卡頓罷了,可她指間的流沙似乎真正落入了我的瞳孔裡,叫我眼眶莫名泛出晶瑩來。
食指揉了揉眼睛,我拭去半滴淚水,重啟了這卷錄像帶。
葉紗再次從漆黑裡浮現,她身後的窗戶滲著溫柔的淡黃,她抬起眸的瞬間,眼神隱約多了抹不解。
然而下一秒,她如舊朝鏡頭伸出手,掌心遮蓋的黯淡仿似被霧籠罩的記憶之中,場景閃爍著流向無數個朝夕。
少女在晃動的畫面裡奔跑,笑聲迴盪在冬日空蕩的走廊裡。
雪的白色漸漸覆蓋地板、牆壁、天花板,這個世界逐漸染上皎雪之白,卻又似某一刻發生的事。
不幸的白色、悲哀的白色,這寓意過於明顯,不用猜也知道——夏拾光立在原地,久久不敢動身。
可時間仍然在流轉,不會為一點塵埃的卻步而停滯不前。
幽長的回廊再也沒聞見少女的聲音,這裡安靜得讓人後脊發涼。
曾經那般多夏拾光所留下的回憶,如今成了時間嘲笑其的資本。
它帶走了她,唯獨留下這些泛黃的苦澀。
夏拾光呆愣地站在時間的河邊,目送著奔騰的湍流把舟楫捲走。
她一遍遍回味著過往,細嚼葉紗予她的回憶,但夏拾光刻下的印記早已隨木舟遠去,教她如何尋得心思的「寶劍」?
她於夏日拾取時光,咽下寒冬苦痛的青春,只求覓到那一枕槐安。
「這是最後一卷錄像帶了……」
我拿在手上,仔細掂量著。
它並不重,卻沉重得厲害。
我徐徐把它推入電視,膠帶轉動的聲音響起,讓人煩躁的蟬鳴帶我泅渡時間的江河,游回少年盛夏。
「你看……她又在拍了……」
「她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呀?」同學們愕然地盯著夏拾光,無一不是眉心緊鎖。
可只有她望得見,影像的中心裡,黑板前那個熟悉的背影踮起腳尖,用粉筆劃下幾個大字。
「歡迎回來。」
葉紗轉身跑出了課室,錄像者也緊跟著跑出這充斥目光的課室。
她們越過門扉,轉眼便奔至熾陽普照的操場,葉紗漫步在日光下,眨眼間又消失在陰影之中。
夏拾光提著錄像機狂奔,試圖抓住那少女,哪怕是觸碰衣袂一角也罷。
炎炎夏日裡,一身冬季校服的她無疑是最為顯眼的存在,幾次轉場下來,夏拾光從未跟丟過身前十數米外的背影,不過……亦從未觸碰到便是了。
少女們兜兜轉轉,直到踏上暴曬的天臺,那畫面中的女孩終究是停住了腳步。
再往前踏一步,便是永恆。
夏拾光拿著錄像機對準那抹苗條的背影,她依然無法直面這失去葉紗的青春。
顫然抬起右足,兩人的影子在烈陽下拉近。
天臺吹來夏季稍帶燥熱的微風,掀起女孩飄揚的後髮與百褶裙,夏拾光盯著身前停滯的她一時失了神,待眼前意識重新聚起,那人早已回首對上眸。
回憶裡見過無數次的眉眼,原來在現實裡竟是如此陌生。
她不屬於這裡——但夏拾光忍不住靠近,直至那台錄像機近得能清晰地拍著她的瞳仁,夏拾光才後知後覺地怔愣。
葉紗的手似乎就撫摸在她的臉上,少女微微張著嘴,輕輕道:「把它交給我吧。」
她輕輕地捧起柔軟如沙的時間,它們輕輕地從她她指縫間溜走,輕輕地落入我眸光之中。
我不停地憋著氣,試圖逼眼淚回籠,但那沙子就在我眼眶裡,總叫我不忍泛出淚來。
葉紗掌心輕柔地順著我的肩膀滑落,沿著顫動的臂彎遊弋,覆在我舉起錄像機的雙手上。
一股柔軟的力道傳來,我順從著它,目光從記錄的畫面中遠去,最後迫降在那年冬日的笑顏上。
我行上離天空最接近之處,手中的錄像機被女孩抽離,葉紗抱著那一切青春的載體,對我露出那慣有的笑面。
「把它交給我吧。」她驀然朝身後倒去,而我靜靜地眺著遠方白雲的飄蕩出神。
一聲重響傳來,不似什麼人體墜落的聲音,僅僅是錄像機落地刹那的碰撞。
我溯游時間之河,細品記憶裡泛黃的苦澀,可生於回憶的葉紗卻帶我洄落,要我往明日前去。
是啊,時間總是要流淌的。
不知何處撫來的清風,捲起夏拾光衣襬,百褶裙邊泛起漣漪,就像是來自往跡的告別。
損壞的錄像機是一把鑰匙,替夏拾光解開時間的囹圄,她從此毋須再為過往駐足。
因為美好是真實的,只要記憶存在過,便成了永恆。
那個冬日裡歡笑著奔騰的背影會永遠記載於名為「夏拾光」的錄像帶裡,她的記憶會永遠銘刻。
電視彈出播放結束的錄像帶,我久久沒有動彈。
我涉過那些沒有你的青春,但葉紗的身影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我,她會是照片的某一角、或是句子的某個符號。
興許我從沒有擺脱對回憶的固執,而是裹挾著那些記憶前行,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
「歡迎回來。」
葉紗靈動的身影推開房門,模樣同十年前沒有多大差異。
她穿著那棕黃色的冬季校服,蹦蹦跳跳地坐在我的身旁。
葉紗盯著我的眼睛,眉眼彎彎,淺笑著與我並肩。
「奇怪……眼睛又進沙子了……」
食指揉了揉眼睛,我拭去半滴淚水。
她輕輕地捧起柔軟如沙的時間,它們輕輕地從她指縫間溜走,輕輕地落入我眸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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