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店舖 - 西西

那些古老而有趣的店舖,充滿傳奇的色彩,我們決定去看看它們。我們步過那些寬闊的玻璃窗櫥,裏面有光線柔和協調的照明,以及季節使它們不斷變更的陳設。然後,我們轉入曲折的小巷,在陌生但感覺親切的樓房底下到處找尋。

偏僻的小街上,電車的鈴聲遠了。我們聽見殼拓殼拓的木頭車搖過。街道的角落,隨意堆放着層疊的空籮和廢棄的紙盒,牆邊靠着擔挑和繩,偶然有一輛人力車泊在行人道上打盹。在這些街道上,肩上搭着布條的苦力蹲着進食,穿圍裙的婦人在捲煙,果攤上撐着雨傘,一名和尚提着一束白菜走過。

街道是狹窄的,道路烏黑而且潮濕。道旁的建築物顯示出年代的風霜,在樓板和泥牆之間,古老的傳統在逐漸消失。是電梯的發明,使這些屋子提早老去。

我們看見許多店,沒有一間相同,它們共同生存在一條街上,成為一種秩序。許多類型相似的店喜歡羣居在一起,彷彿它們本來就是同鄉;但有些店有不同的鄰居,它們顯然已經結識了不少籍貫相異的朋友。

這邊的一列店陰暗而神秘,敞着一道道長條子的門縫,看得見裏面擺着鑲雲石的酸枝扶手靠背椅,牆上懸着對聯和畫屏,花梨木的几上擱着瓶花。窗框上的花飾,是當年流行的新藝術圖案,轉瞬間卻是另一世紀了。

那邊的一間籐器店是開朗的,它正如花朵般展散着無數的冠瓣:門前放着木箱和竹籮,門邊倚着小矮凳、竹掃帚,門沿上掛着燈盞也似的籐籃。我們都喜歡這店,它不但富於店的奇異風采,還令我們想起,這些籮和籃、竹器和籐器,都用手逐個編織而成,它們本來就是一種美麗的民間藝術。

我們一面看店的外貌,一面追究它們的內容。藥材舖裏有極多的抽屜和矮胖的瓶,瓶上的名字如果編排起來,就像一部古典的簡册了。一間玻璃鏡業店,除了鏡子、藥箱、魚缸外,還陳列着點金的彩釉彌陀佛和福祿壽三星。檀香舖子裏有金銀箔紙、朱漆的木魚和垂着流蘇的雕刻珠串。而茶葉舖,裏面有細緻精巧的陶壺。

我們說,如果閉上眼睛,也能夠分辨店舖的性質。整條街的氣味幾乎是混合在一起的,但走到適當的距離時,就可以辨別出那一間店是那一類了。臘鴨店是油油的。南北杏、甜百合是香草味的。檀香反而像藥。麫粉有水餃的氣味。酒、紫菜、地拖、書本、肥皂,都有自己特別的氣味。甚至玻璃,也好像使我們想起海灘。

我們不但喜歡這些店的形態和顏色,還喜歡店內容器的模樣。像那些酒罎,用竹篾箍着,封了口,糊着封條。忽然想起水滸人物來了:先來四両白乾哪。那些麫粉袋,上面印着枝葉茂盛的樹和菜蔬,可以縫一件舒適的布衫哩。

有時,我們仰望店舖的上層,一間古董店的二樓上排着一列白瓷花瓶,還有西藏青的獅子。店舖的樓上,朝上數,數幾層就是屋頂,旗桿和年號告訴我們樓宇的歷史。有些牆剝落了,透出內層的紅磚,都變作曬乾了的橘子皮色。一座已經拆卸的樓房,現在正以木條支撐着。大片的草蓆,圍着工場的高欄,裏面是起重機的鐵鏈和樞軸在轉動。還不曾開始打樁的空地上,低陷的泥洞裏長滿了荒蕪的牛尾草。

有些店舖開設在簡陋搭就的木棚裏,屋頂是石棉瓦和鋅鐵,它們還僅僅是一個小攤檔。但這並不等於它們就缺乏性格。譬如鳥舖子,屋簷上掛滿了鳥籠,像花燈。當我們經過,不但看見形狀和顏色,還聽見聲音。是吱喳的鳥鳴伴我們橫過馬路。

另外一個小攤上插着雞毛帚,長條子的羽毛,繞着籐枝纏紮,就製成雞毛帚了,它們的顏色和菊一般多。縫旗的舖子,隱藏在一條小巷的入口,從拱門外朝內張望,瞥見一角角翠綠與朱紅。刻圖章的老先生還會做餅模,他就把它們掛起來,木模裏凹蝕着魚和蝴蝶。這種製餅的藝術,也許要隨着麫包的泛濫而被淹沒了吧。

店都有自己的名字,它們彷彿也各有一位就像我們那樣的祖父,當年為了子孫的誕生,曾把典籍細細搜索。賣參茸杞子的叫堂。賣豆賣米的店叫行。有的店叫記,有的叫捉蛇二。都樸素。

當大街上林立着百貨公司和超級市場,我們會從巨大的玻璃的反映中看見一些古老而有趣、充滿民族色彩的店舖在逐漸消隱。那麼多的店:涼茶舖、雜貨店、理髮店、茶樓、舊書攤、棺材店、彈棉花的繡莊、切麫條的小食館、荳漿舖子,每一間店都是一個故事。這些店,只要細心去看,可以消磨許多個愉快的下午。如果有時間,我們希望能夠到每一條橫街去逛,就看每一間店,店內的每一個角落以及角落裏的每隻小碗,甚至碗上的一抹灰塵。灰塵也值得細心觀看。正如一位拉丁美洲的小說家這樣說過:萬物自有生命,只消喚醒它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