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和我的唐山 - 錢鋼

無疑,唐山是屬於我的。

如果說,十年前,那個腳蹬翻毛皮鞋、肩揹手壓式噴霧器,身穿防疫隊的白色大褂,整日奔波在那片震驚世界的廢墟上的二十三歲年輕人,還沒有意識到,生活 已經把一片可歌可泣的土地交給了他,那麼,今天,當我再次奔赴唐山,並又一次揮別它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和我的唐山已經無法分開了。

不久前,我和朋友們看見了一本世界歷史上的今天。出於什麼呢?我立刻把它取下書架,幾乎是下意識地,隨手翻到了那一頁。

是的,那是一個注定要用黑色筆填寫的日子---

七月二十八日

......

一七九四年 法國革命家羅伯斯庇爾和聖.朱斯特被處死

一九一四年 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第一次世界大戰從此開始

一九三七年 日本佔領中國北平

一九七三年 法國在穆魯羅瓦珊瑚礁進行第二次原子彈爆炸

一九七六年 中國唐山市發生大地震

我又看到了我的唐山。我的災難深重的唐山。我的傷痕累累的唐山。我的在大毀滅中九死一生的唐山。唐山大地震,它理所當然要和世界歷史、人類發展史上一切重大事件一同被人類所銘記。

唐山人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忌日。這些年,每當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到來的時候,唐山街頭就有一些人影在晃動著。悄寂無聲中,亮起的是一小簇一小簇暗紅的火苗。火光裏映出的是一雙雙愴然的眼睛-老年人的,中年人的;也映出了他們手中一張張點燃的紙錢-

我兒xxx收

愛女xxx收

父母大人收

晨曦中,淡黃色的紙錢化作的煙,由絮絮縷縷漸漸融合成一片,如白色的霧,浮動在新建的高層建築之間。紙灰在霧中飄浮著,它們是孩子眼中一隻隻神奇的黑色蝴蝶,飛得很高,又緩緩飄落。落在路旁草叢中,落在佇立街頭的老太太的銀色鬢角上。她們沒有拍去它,她們的眼睛在癡癡地望著大地,不,是在望著地底下的那個世界;老人的嘴唇顫動著,在喃喃訴說什麼。

我曾不止一次走過那些飄飛過紙灰的街心。我理解,在唐山,「七.二八」地震的死難者們是沒有墳場的;那些高樓下的十字路口,那些窄小的老巷,那些在地震後重新堆起的小山,甚至剛剛圈定的廠房新址,都是他們無碑的墓地。十年前,他們就是在這些地方,被房樑砸倒,被樓板壓碎,被瓦礫和落土活活窒息的。十年後,廢墟已不復存在。然而我認得出一切。我走著,從路邊栽著拳頭粗的小樹的新修的幹道,走向老樹夾徑的狹窄的老街。是一個無月的夜晚,我獨自漫步在一條十 年前曾去過的小路上,忽然發現,路燈下那一棵棵高大的老白楊,通體銀白,閃看奇異的光。這些在大地震中,曾像浪中船桅一樣劇烈搖蕩過的老樹,這些曾目睹過 當年一幕幕慘狀的老樹,它們至今還在默默地、忠實地守護著什麼呢?那一根根形狀彎曲的枝條,使人想到它細密的根鬚。十年來,老樹的根鬚一點一點地伸向死難者長眠著的大地深處,是在為地上和地下、生者與死者傳遞著什麼音訊嗎?

唐山大地震,是迄今為止四百多年世界地震史上最悲慘的一頁。中國地震出版社出版的《地球的震撼》一書,向全人類公佈了這一慘絕人寰的事實:

死亡 二十四萬二千七百六十九人

重傷 十六萬四千八百五十一人

每當我看到這些數字的時候,我的心便會一陣陣發緊。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曰本東京八.二級地震的情景是極為可怖的,強震引起的次生災害-大火幾乎焚燬了半個東京,死亡計十萬人。

一九六○年五月二十二日智利八.五級大地震,引起了橫掃太平洋的海嘯,巨浪直驅日本,將大漁船掀上陸地的房頂;這次地震的死亡者,總數近七千人。

還有美國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八日阿拉斯加八.四級大地震,冰崩,山崩,海嘯,泥噴,總共使一百七十八人喪生。

這些數字意味著什麼?它們意味著:唐山大地震的死亡人數,是舉世震驚的東京大地震的二點四倍,智利大地震的三十五倍,阿拉斯加大地震的一千二百多倍!

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數字背後人的悲慘命運。人們盡可以用數十億美元、數百億美元來計算物質財產損失,可是又能用什麼來計算人的損失呢?活生生的人是無價的。

太難了,要想忘掉那一切是太難了。

不大前我訪問過一位唐山婦女,在她家,她給我端出水果和糖,出於禮貌,我請她也吃。她卻連連搖手:「不,不!」她說:「大地震後,我就沒吃過一點甜的東西-… 」她告訴我,她是在廢墟中壓了兩天兩夜之後被救出來,出來後吃的第一樣東西,是滿滿一瓶葡萄糖水。從此,一切甜的東西都會使她產生強烈的條件反射。蘋果、 橘子、元宵、年糕,甚至孩子的巧克力……,這一切都會使她喚起十年前在廢墟裏渴得幾乎要發瘋的感覺。「我不能沾甜的東西,我受不了!」十年了,苦澀的滋味 一直沒有離開她,一直沒有……

「經過地震的人,都像害過了一場病。」另一位婦女對我說,「我一到陰天,一到天黑,人就說不出的難受。胸口堵得慌,透不過氣來,只想喘,只想往外 跑……」她不止一次這樣跑到屋外,哪怕屋外飄看雪花,颳看寒風,任丈夫怎樣勸也勸不回來。她害怕!她是壓在廢墟中三天後才得救的,她至今遠牢牢地記看那囚禁了她三天的漆黑的地獄是什麼樣子。平時只要天氣昏暗,當時那恐怖絕望的感覺又會回來,令她窒息。十年了,是什麼無形的東西還在殘忍地折磨看這羸弱的女人呢?

你,一位中年教師,語調十分平靜,平靜之中又透著看說不盡的酸楚,「那些傷心的事多少年不去想它了,忘了,都忘了。」真的忘了嗎?當年,為了救出你的 愛妻,你曾在廢墟上扒了整整一天,是一場大火最終將妳的希望斷送。你告訴我,妻子是活活燒死在那片廢墟中的,你當場暈了過去。怎能夠忘記啊!那是一場可怕的火。採訪中,曾有人捋起衣袖,指看臂膀上的疤痕對我說,大火燒化了親人的屍體,這是滾燙的人油烙下的。

還有你,老軍人劉祜,我在你那冷清清的家,看看你竭力作出的輕鬆的笑,我真想哭。「地震前的那天晚上,我出差在天津,夜裏衷十來點鐘還跟家裏通了電話,是小女兒接的,她問:『爸爸,我要的涼鞋你買好了沒有?』我說:「買好啦。她又問『是銀灰色的嗎?我說:『是的!』她問我好看不好看,還要我快快捎回去……」你說不下去,老淚順看滿臉的皺紋往下淌。十年了,你至今還珍藏看那雙銀灰色的小涼鞋,像是珍藏看女兒那顆愛美的活潑潑的心……

二十四萬生靈彷彿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離去的。

一千二百人中有四百人遇難的陸軍二五五醫院,是我這次去唐山約住處。醫院有一個小靈堂,保存看部分遇難者的骨灰盒。當我走進那間點著昏黃小燈的屋子時,我的胸腔立刻被塞緊了。所有骨灰盒上的照片,那一雙雙眼睛都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

一個紮小辮的去護士,穿看洗得發自的軍裝,戴看一頂有簷帽,胸前還有一枚碩大的毛主席像章。一切都帶著那個年代的烙印。只有她那楚楚動人的笑容是超越 時間的,以至於十年後的今天,當我看到這張照片,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說她曾把什麼照片送給自己的戀人,那一定就是這一張。

有一個戴鴨舌帽的極可愛的大眼睛男孩,我簡直不忍心正視他。他的骨灰盒上,放看一個小小的花圈,輓帶上寫著:

韓冶安息。你的爸爸媽媽

旁邊還有一個小花圈,上面是同樣的字跡:

韓松安息。你的爸爸媽媽

他的弟弟,一個更小也更討人喜歡的男孩。失去了 這樣一對可愛的孩子,我很難想像他們的父母是在用什麼來支撐自己的生命和感情。

失去的是太多了。在小靈堂裏,我不僅看到了一行行淚寫的字,而且清清楚楚聽到了那些可憐的父母們淒婉而不絕的呼喚。

在一個小女孩的骨灰盒上,有一包剝開錫紙的巧克力,巧克力都化了。可憐的孩子,也許生前她並沒有盡情地吃過她所愛的東西,但一切都已不能再挽回。這就是大自然強加給人間的悲劇!

靈堂還有一個特製的大骨灰盒,由一大三小四隻骨灰盒組成,這真是一組特殊的圍案,它出自一位父親的手,它象徵看人間失去了一位母親和牠的三個孩子。 我無法想像,孩子門的父親在親手製作這隻骨灰盒時,會是怎樣的心情。孩子們都依偎在母親的身進去了,獨獨扔下了孤寂的他;究竟是死去的人更不幸,還是活 的人更不幸呢?

靈堂外是一座小山。那是清理廢墟時,用整個醫院的斷牆、殘壁、碎磚、亂石堆成的。「山」上有石階,有涼亭,有嬉戲的孩子,是那些未經過災難的,之後出生的孩子。石縫間,偶爾伸出的一截截鏽蝕的金屬,那是十年前折彎、扭斷了的水管、暖氣管;站在它們旁邊,我彷彿進身於一片死寂的黑色的表面上,傾聽著極深極深的大地深處傳來的種種屬於人的微弱的信號。常常地,於寂靜之中,我會突然聽到自己的腳步又重新踏上昔日廢墟上的聲音,聽到那些埋在地殼深處的二十四萬活生生的靈魂的氣息,他們咀咒、叫喊、哀求和呻吟:他們在生命被撕裂的那一刻,尚未來得及去思、去想、去躲、去避,就被活活地剝離開了那個光明的世界, 成了這地心深處大自然牢獄的終生禁囚。我又想起了靈堂中那些無辜的天真的孩子,也許因為他們的存在,致使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痛苦地抽搐著。

這就是我的唐山。

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未諳世事的青年,從平靜的生活中一步跨到了堆滿屍體的廢墟時,我祇是感受了什麼叫做「災難」。儘管住在災民的小棚子裏,幫他們領救濟衣、救濟糧,排長長的隊領一小桶水;儘管參加了設送數百名孤兒轉移他鄉……我只是感覺到自己便在一夜間長大了,卻還沒有理解生活的底蘊。而這次重回唐山,我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了什麼了……

是的,與那二十四萬家蒙難者相比,與唐山目前依然存活的人相比,我的確是來自另一世界的人。我彷彿第一次從災難的角度觀察我的民族、我的同胞、我的星球。這是殘酷的,也是嶄新的。如此驚人的災變,如此慘重的浩劫,如此巨大的死亡和悲傷,我已經不能用正常的規範來進行思維。那些美麗得令人傷心的東西, 那些親切得令人腸斷的東西,那些堅硬得令人發抖的東西,那些弱小得令人渴望挺身而出的東西,一切屬於人的品質都俱全了。

這就是我的唐山。

一九八五年的春節,我是在唐山度過的。除夕那天一早,我就聽見僻僻啪啪的爆竹聲,過年,那聲音更至薄暮,滿城的爆竹密得分不出點兒來,整個天空都被映得通紅,我看見高樓上、大路上,那些年輕人正一個接一個地點燃掛鞭和煙花:閃光雷,菊花雷,「琅龍吐珠」,「五獻花」……聽不見輕鬆的笑聲。只是不停地放,放。我覺得那震耳欲聾的炸響聲中,包含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

十年前訪問過的那位在廢墟中壓了十三天的桂大媽,邀我去她家包餃子。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愛女的孤獨老人,似乎把我當成了唯一的親人,她一口一個「孩子」,喊得叫人心痛。我要走了。拿起提包,忽然感到那麼沉。原來老人在裏面塞了半包玉田小棗!

我提著沉甸甸的包,在唐山的街道上走。滿地是爆竹的碎紙,空氣中飄著火藥的甜香。我的心沉甸甸的。

除夕的唐山,光明和黑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新建區燈火輝煌,而那些尚未推倒的「防震棚」裏,只有暗暗的燈光。但那裏有著真正的人間的氣息,正如我這沉甸甸的包裏裝著的蘆大媽那顆母親的心。在文化路路口,我停住了腳步,我又看到了十年前看見過的那一株株老柳樹。當年,樹下是聚集屍體的地方。老柳樹枝條凝然不動,彷彿在此起彼落的爆竹聲中沉思著歷史。我的眼睛發澀。人們對這些老柳樹的理解,也許遠不如它們對人的理解呵。

二十四萬人無疑是一個悲哀的整體,它們在十年前帶走了完整的活力、情感,使得唐山至今在外貌和精神上仍有殘缺感。一切似乎都逝去了,一切似乎又都遺留下來了。彷彿是不再痛苦的痛苦,彷彿是不再悲哀的悲哀。

正是這一切,促使我用筆寫出我的唐山。我要給今天和明天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地震學家、醫學家、心理學家………不,不光是他們,還有--整個地球上的人們,留下關於一場大毀滅的真實記錄,留下關於天災中的人的真實記錄,留下尚未有定評的歷史事實,也留下我的思考和疑問。

這就是我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