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的、日子、人們
五專資訊管理科二甲 11151032 彭愛佳
五專資訊管理科二甲 11151032 彭愛佳
01理由
大家好,我是南禾。今天很榮幸,也很開心能夠見到在場各位、來到這裡演講。其實今天是我針對這個主題做的第一次演講,有什麼講得不好的地方,都非常歡迎大家會後提供我一些意見。
那,為了提高大家的興致,我將會用一種比較特別的方式來講這次的主題,就是以短篇小說的模式,去和各位分享一位女士的故事。這位女士也是我之所以開始關心,並開始替這個族群發聲的原因。她是我人生中第一個遇到的無家者,也是陪伴我幾乎整個童年的,一位很珍貴的故人。她叫黃樂安。
站在眾人前方,手裡握著麥克風的人是南禾。他今年大三,二十一歲。正以一種偏快卻不失清晰的速度和咬字講述著演講內容,因為場內與會的聽眾們多是年輕族群。
也許在活動後,你還是不能夠理解他們遇到的困難,或者仍舊覺得「可恨之人必然不值得幫助」,那也沒關係,這樣的觀點也是很值得討論的一個面向。但也有另一個可能,是你能夠多靠近這個族群一點、以一個感性一些的角度去理解這個族群多一些。那怕僅是一點點,也已然足夠。
南禾繼續熟練地說著,聲音聽起來很真摯,卻也不讓人覺得強迫。
當然,黃樂安只是無家者這個…群體中的一種例子,也的確有部分無家者一如大家所想,是因為年輕時對家人不好,甚至是暴力,老了後因而被趕出家門,進而成為無家者。這部分我在說完黃樂安的故事後也會提及並說明。
我並不是想對無家者這個族群做所謂的洗白,或者只說他們需要被幫助的一面,而忽略他們中的部分人曾經犯下的過錯。
但。現在,我想請各位先暫時的拋開對無家者的所有,不管是正面、中立或負面的標籤,允許我先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南禾說。
02故事的開頭
黑福,你知道公園的那個阿姨嗎?我剛剛又看到她了。黑福真可愛。向楠耘身上還穿著橘色的學校制服,肩膀上的背包沉的像要抑制他長高似的。他慣例地用他的小手摸著巷口那家社區超市養的大黑狗。
我跟你說喔,我每天放學的時候,經過公園,都會看到一個感覺和小薰老師一樣年紀的阿姨,有時候坐在椅子上,有時候睡在地板上,有時候看不到她,只有被折成扁扁的、還有一點髒髒的紙箱還待在那裡,也不知道那些時候的阿姨都去哪裡了。
向楠耘繼續和這隻叫黑福的土狗講述著,黑福露出一貫的燦爛笑容——其實沒有人曉得黑福是否真的在「笑」,只是他的嘴巴誇張地咧著,粉紅的舌頭向外吐,大人們就都把黑福的這個狀態取名為「黑福在笑」了。
不過,向楠耘覺得,黑福不管開不開心、有沒有在笑,都是很可愛的,他喜歡黑福,他知道黑福一定也很喜歡他,不然黑福就不會一見到他就飛奔過來,一面用他清澈的眼睛溫柔地看著他,一面熱烈地搖著他長長的尾巴,就好像沒有神經,也不會痛一樣的來回撞擊超市外頭閒置著的奶粉鐵罐。噹!噹!噹!黑福的尾巴總是這麼和奶粉罐碰觸著。
黑福,好了啦,你不會痛嗎?那個聲音聽起來很痛,就像阿閔的爸爸媽媽在打他時候的聲音,很恐怖欸。不要再打奶粉罐了啦,你會痛。我們去其他地方玩。
向楠耘和黑福說著,還拿了班上同學——阿閔來舉例。然後拍拍他的背部,示意黑福不要再用尾巴撞奶粉罐了,跟著他一起去其他地方玩。
黑福走。向楠耘用著他稚嫩無比的聲音和黑福說。我帶你去看那個阿姨好不好?我們一起去!也許還能和她說話耶,我一直想和她聊天,問她為什麼不回家。不過我有一點點害怕,很多人都說那個阿姨很危險,說她好手好腳不工作、自甘墮落,只會躺在公園破壞美觀。
你的爸爸也和我說過,那個阿姨很可憐,讓我不要跟著大家一起罵她,也不要理其他人怎麼說她,但也不要主動和她說話、和她玩。向楠耘嘟起小嘴,臉上掛起了一點困惑又哀傷的表情,一邊帶著黑福走路,一邊和黑福說著。不過有你陪我,我就不怕啦!黑福真好。
公園在離黑福家的超市不遠的地方,一人一狗沒多久就走到了。
向楠耘看見那個阿姨了,阿姨正在整理她的紙箱們。她穿的衣服還和昨天一樣,也和大前天和上個禮拜的很多天都一樣,是灰色的七分袖薄衣和大紅色、有很多花的長褲子。不過和前天不一樣。向楠耘心想,阿姨前天是穿黃色的衣服和綠色的短褲,所以是不一樣的。
向楠耘想過去看那個阿姨,但真的走到了這裡,又覺得有點忐忑,於是停下了腳步,雙手拉著背包兩個背帶,在那裡猶豫著。
那好像也不是害怕,向楠耘其實不明白眼前和小薰老師看起來很像的阿姨,為什麼會被其他人說很恐怖,小薰老師人很好啊。他不自覺的歪頭想著。
但不等向楠耘思索出什麼來,黑福就像是看見熟人一般,沒有要和向楠耘一起停下來的表現,加快腳步,大力搖尾巴——這次沒有因為撞到什麼而發出巨大、規律的聲響了——離開向楠耘,轉而奔去阿姨那裡。
黑福!向楠耘頓時愣住了。黑福!你怎麼跑過去了?你等我啦。向楠耘一邊委屈地喊著,一邊也跑了過去。黑福絲毫沒有要等待向楠耘的意思,自顧自地跑到了阿姨身邊,殷切地看著阿姨燦笑。
「阿福,你今天也來了啊,還是一樣漂亮,你最可愛了。我很高興可以看到你喔。」向楠耘終於跟上黑福了,他停在黑福,也就是阿姨身邊,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喘著氣。
黃黑福!你怎麼跑那麼快,都不等我,我以後也不等你了啦!向楠耘生氣地和黑福說。「你帶新朋友來給我認識了嗎?」眼前的阿姨露出淡淡卻真實的微笑,搔著黑福的下巴說著。「而且原來你叫黑福啊,我從前一直叫你阿福,你不要生氣,好嗎?」阿姨像是知道黑福不會不開心一樣,笑著繼續和他說話。
「你好,你是黑福的好朋友,對吧?」阿姨注意到站在一旁有些疑惑、不知所措的向楠耘,輕輕地問向他。
向楠耘聽見了,畢竟自己就站在阿姨眼前,怎麼可能聽不見呢?但是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看見了她的眼睛。
好透明,好漂亮,像黑福的眼睛,像玻璃球。向楠耘在心底無聲地冒出這句話。
阿姨看著呆住許久的向楠耘,一度伸出手想碰碰向楠耘的手臂,確認他是否還好,但手伸出了一半,又收了回來。「弟弟?你還好嗎?」阿姨改而再次問道。
阿?阿、我、我很好!向楠耘回過神來大聲說道。阿姨你好!我是黑福的好朋友!向楠耘伸直手臂,指著黑福說。
這樣啊,你好,黑福的朋友也很帥氣呢,很高興認識你。阿姨依舊是淡淡的笑著,輕輕地說著。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我,我叫向楠耘,方向的向,楠木的楠,種田的那個耘,學校的同學都叫我阿楠,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楠。向楠耘兩手彆扭的抓著背包兩側垂到胸口兩旁的背帶,卻又嘹亮地把話都說了出來。
阿姨,那你呢?你的名字叫什麼?向楠耘問。
阿姨聽見這個問題後,笑容明顯僵了一下。但向楠耘沒有看出來。許久,阿姨都只是維持方才的微笑,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已經坐下休息的黑福,一直都沒有開口。
「阿姨的名字……阿姨叫,叫樂安。」向楠耘正像黑福疑惑時那樣,歪著頭思考為什麼阿姨遲遲不回答時,終於聽見了。樂安阿姨說,她叫樂安。
「快樂的樂,平安的安。你會寫這兩個字了嗎?」這個叫「樂安」的阿姨看向楠耘似乎年紀不大,於是問了問。
「樂、安。我不會寫快樂的樂,但我會寫快樂的快,也會寫平安這兩個字。」向楠耘有些膽怯,卻又有些興奮地說。
「樂安阿姨,我寫給你看!」向楠耘放下了書包,盤腿坐下,從包裡拿出了一個小巧的筆記本和鉛筆,隨意翻開了一頁,把筆記本靠在大腿上開始寫字。
「阿姨,你姓『樂』嗎?好特別。」寫到一半,向楠耘抬頭問向樂安。
「樂安」一時不知道怎麼回應向楠耘的問題,她的心底似乎隱藏著一些難以解釋的東西,又或者說,她知道她可以不對向楠耘解釋,她知道也許眼前的小朋友,還願意無條件的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
「阿姨不姓樂,阿姨…和黑福同一個姓。」她短暫掙扎的一會兒,想起剛剛聽見的,還是決定這麼告訴他。
「好巧!太好了,黑福會很開心的!」向楠耘高興地和「樂安」說,然後又寵溺的摸了摸黑福的頭。
「樂安阿姨,你看。」向楠耘一筆一劃慢慢地寫好了幾個字,將筆記本拿起,湊到樂安眼前。
「這是你的名字,黃、ㄌㄜˋ、安。然後這是我的名字,向、楠、耘。還有黑福的名字,黃、黑、福。」向楠耘興高彩烈地和這位叫做黃樂安的阿姨講解道。
「你寫的字真好看,阿姨很喜歡,謝謝你和我分享。你幾年級了呀?怎麼那麼會寫字了?」黃樂安看著向楠耘寫在筆記本上的幾個字,盯著看了好一陣子,把眼睛停留在「黃、樂、安」三字上,然後笑了。這次是真正的、不平淡的那種,笑了。
與此同時,坐在旁邊的黑福也站起身,如舊大力搖著尾巴,保持他不變的燦爛笑容,用濕潤的鼻頭靠近筆記本,好像在尋覓著自己的名字。汪!汪!黑福明朗地叫了兩聲,然後在兩人周圍坐下。
而他的黑色尾巴還在地上搖擺,三兩下就把公園裡被落葉覆蓋成一片的地板掃出了一個半圓。
噗哧,哈哈哈哈,向楠耘也覺得特別開心,他好久沒有那麼大聲的笑過了。黑福,你這樣會嚇到其他人啦,雖然這裡的鄰居都認識你,但你是大狗狗,聲音很大很大,會吵到其他人喔。向楠耘笑的熱烈,卻也不忘叮囑黑福「適可而止」。
樂安阿姨,我現在八歲,二年級!九月就三年級了。小禾老師也說我的字寫得很好看,我很喜歡寫字。向楠耘說。原來是這樣,喜歡寫字很好耶,阿姨小時候也很喜歡寫字。黃樂安說。
樂安阿姨你也喜歡寫字嗎!太好了,我們以後可以一起寫字。向楠耘高興的說,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很高興,自從小薰老師離開他的學校後,他就好久都沒有那麼快樂過了。
爾後的一個多小時裡,向楠耘和黑福一起,在樂安阿姨的說明下,學習了好多新的字,至少對向楠耘來說,多數存在於世界上的文字在此刻都是新的。
「阿楠,阿姨很謝謝你今天來和我玩,但太陽公公要下山了,你和黑福一起早點回家吧。」黃樂安看了看逐漸消失的樹葉影子,輕輕地和向楠耘說。
「樂安阿姨,我的家沒有人,我不想回去,我覺得一個人在家很害怕。我想繼續和你,和黑福一起寫字說話。」向楠耘微微收起本來的笑眼,原先還挺著的腰脊也變的駝背,連講話也變的黏糊起來。
「家裡怎麼會沒有人呢?爸爸媽媽晚下班嗎?」黃樂安聽見向楠耘說的話,有些擔心地問。
「他們幾乎不會在家,很久很久才會回來一次,他們好像都在一個叫澳洲的地方上班,感覺很遠。」向楠耘的聲音聽在黑福耳中不曉得是什麼樣子的,可能只能知道,黑福聽到後,小小地嗷了一聲。
「那你平常都是自己睡覺、吃飯、上學的嗎?爸爸媽媽有留錢給你吃飯嗎?」黃樂安斟酌了很多用字後才問出口。
我都自己一個人睡覺。我不喜歡,因為會有虎姑婆,我很害怕。但是黑福的爸爸是好人,他每天都會找我去他家裡吃飯,也會說要載我去學校。
但是我不常去找大黃,因為大黃人太好了,一直買很多好吃的東西給我,我想給他錢,但他都說不要,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很少去和大黃玩。喔!大黃是黑福爸爸的名字,他叫做黃與殷,我都叫他大黃,他其實是爺爺,但他說不要叫他爺爺,他說他想當年輕人……。向楠耘還沒仔細地把話說完,三人……兩人一狗一同聽見了不遠處的人聲。
「阿楠、黑福。晚餐做好了,回來吃飯了。」
「是大黃!樂安阿姨,他就是大黃。」向楠耘看向聲音來處,發現是黃與殷後和黃樂安介紹道。黑福看見黃與殷出現,又是笑的賣力,又是尾巴大力地甩起來。
「大黃!我可以自己去買晚餐,你帶黑福回家吃飯就好。」向楠耘朝越走越近的黃與殷喊道。
黑福看見黃與殷走來,興奮地小跑到他跟前。
「你好。」他摸了摸黑福的頭,和他說了些誇讚的話,然後走到他們身邊,禮貌地和黃樂安點了頭問候。
「阿楠,好啦,你和黑福一起來吃晚餐,我收你錢總可以了吧?從今天開始,你每天晚上都要來一起吃飯喔。一次收你一個月的錢,你這個月先給我兩千元,之後每個月都這樣,多退少補,聽到沒?」黃與殷看起來確實有年紀了,白頭髮佔滿了整顆腦袋,但手腳卻還是很俐落的,甚至有些瀟灑,看起來很健康。
「大黃,多退少補是什麼?」向楠耘歪著頭問。
「就是大黃答應你,會收你錢,但不會騙你錢的意思。」黃與殷知道向楠耘的年紀還聽不懂,又或是他懶於解釋那麼多,便四捨五入般這麼告訴了向楠耘。
哦,我懂了!向楠耘說。那我們回家吧,你不餓我都餓了,黑福也餓了。黃與殷溫潤地像哄孩子般—事實上,他就是在哄孩子—和向楠耘說。
好!向楠耘拿起背包站起身,先是拍拍屁股上可能沾到的土壤,然後背起書包。
那樂安阿姨,我明天再來找你玩。你明天可以再教我寫字嗎?向楠耘問。
黃樂安還是保持她淺淺的微笑,看了看向楠耘,又抬眼看了看黃與殷,像是大人和大人之間的一種默契,像她在和向楠耘的家長取得同意。
「卓小姐,你吃飯了嗎?如果你需要,隨時都可以到超市拿些食物,日用品也可以,不收錢的。」黃與殷沒有直接回應,只是說出了些話。
大黃,你不能老是說「不收錢」這種話,這樣很容易讓人覺得不好意思,而且你會破產啦。還有,樂安阿姨剛剛就和我說她很早就吃飯了,早就不餓啦。向楠耘像個小大人一般糾正著黃與殷。
好,我知道了。黃與殷回應。那,卓小姐…。大黃!黃與殷還沒說完,向楠耘打斷道。怎麼啦,你今天心情特別好對不對,特別吵鬧啊。黃與殷用手整理著向楠耘有些雜亂的頭髮,一邊開玩笑地說著。
不是,是樂安阿姨姓黃,和黑福還有大黃你一樣,你怎麼一直叫她卓小姐?向楠耘說。而且我頭髮有很亂嗎?
很亂。黃與殷說。好,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哦,阿楠真是好孩子,我果然沒看錯。向楠耘沒有察覺到黃與殷一瞬即過的疑惑和接受,只是朝他笑著。
黃小姐,這樣好了,你如果將來有需要的食物或東西,隨時都可以到超市取,但每拿一個商品就要教阿南十個字,或者一個成語,好嗎?黃與殷字正腔圓又和緩地說。
好的。黃樂安明白地說。謝謝您。黃與殷也微笑著點頭回應道。
樂安阿姨再見!向楠耘舉起只有紫菜蘇打餅乾一樣大的手和黃樂安揮了輝。
02先是知道
後來的日子裡——直到向楠耘半被逼迫的出國讀書之前,向楠耘的生活就是圍繞著學校、黃樂安、黑福和黃與殷。只要沒有什麼更急切的事,每天下午四點(到了向楠耘國中時是五點,高中後又延後成了六點)總能看到向楠耘和黑福一起待在公園和黃樂安聊天、聊向楠耘學校發生的事,比如國小同學阿閔,似乎常常被他的爸爸媽媽打得全身是傷,手臂老是綠一塊、小腿紫一塊的。
又比如同為國小同學,後來還很碰巧的與向楠耘念了同一個國中、高中的阿葒,在某天和他告白了。
他們在這稍縱即逝的幾年中,也聊黃樂安在公園的生活。而到了向楠耘大一點時,他也開始漸漸了解到了黃樂安的過去,以及黃樂安正是人們口中的「街友」這件事。
向楠耘記得,黃樂安的本名其實是卓招娣,但她不喜歡這個名字,也不喜歡那個姓氏,於是,當年幼的向楠耘問起她時,她在年僅八歲的向楠耘身上,好像看見了也許能夠不帶偏見的眼光。那一瞬間,她感覺生命似乎有了希望。所以給自己取了「樂安」這個名字,想自己快樂又平安。
難怪當時大黃老是把她稱之為卓小姐。向楠耘每每想起都會這麼對自己喃喃。
向楠耘也沒有忘記,黃樂安出現在那個公園的原因。
她是家裡第五個女生,前六個都是姐姐,兩個早夭,兩個送人,最後只有她和其中一個姐姐,以及唯一的弟弟還留在原生家庭。
重男輕女不算什麼,什麼肉啊、床啊,我都可以不吃、不睡。比較難捱的是會被打,我跟姐姐每天都要照顧年紀好小好小的弟弟,小孩嘛,難免會哭一下的,但是我特別害怕他哭,他每次哭我們就被打,就會被罵說「是不是日子過太好,想讓唯一的香火斷掉、想弄死你們弟弟啊!?」
其實我那時候還很喜歡讀書,讀到小學五年級,我爸爸就讓我不要讀了,說要幫家裡做工,然後再過三、四年就要嫁給隔壁村的一個男生,我記得那個男生年紀也還很小,性格好像也比較閉思。
然後我就說我想要繼續讀書,和我媽媽說我可以幫家裡做工,以後也可以嫁人,可是我現在想繼續讀書。但我媽媽也不容易,她其實也主導不了什麼。
不過我很幸運,那個時候遇到一個很好的老師,剛好他家裡本來就滿有錢的,他就很努力在說服我爸爸媽媽讓我繼續讀書,還給我家錢,就為了讓我可以繼續去學校。我真的很感謝他,因為他,我才又多讀了幾年書,我姐姐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她很小就嫁人了。
國中畢業的時候,考上師專,我記的很深刻,放榜的時候那個好老師還給我寫了一封信,誇獎我很會讀書、很努力,讓我一定要繼續堅持,那時師專都是公費的,不用花錢。但我爸媽還是不讓我讀,而且這次不管別人怎麼跟他們講,甚至好多鄰居都勸他們「難得招娣那麼會讀書,就讓她去讀啦」但他們最後還是決定讓我嫁給另一個鎮的一個男人,說是因為弟弟生病,需要錢治療。
不過我也原諒他們了,畢竟那個時代,誰都辛苦,還是不如現在豐衣足食的。
然後嫁過去,就又被打、罵,做工也要生小孩。然後那個小孩我印象很深刻,第一胎就是男孩,五歲不到就肺結核走了。
他長的和你國小的時候一樣可愛,也很聽話。當然,阿姨的意思不是你現在不可愛了,你現在還是很可愛啦。黃樂安就像在說另一個人的故事一般,以一種無比雲淡風輕的語調和向楠耘說出這些往事。
然後那個人就要我再生一個男的,但後來生出來的就都是女孩,都被送人了。所以他就開始更兇的打我,常常罵說「花了那麼多錢,連個男孩都生不出來」。
後來有一次,他就硬要和我生小孩,當時我就很委屈,也很生氣。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像也沒有人可以幫我。我就開始反抗,開始踢他、打他,但是他很高大,我那麼小隻,力氣又小,怎麼可能比得過?
但是,可能是老天爺眷顧吧,我就推他的身體,不知道是怎樣,他就真的被我推下床了。結果他的頭殼剛好去撞到櫃子的角,死了。
我當時也很害怕啊,我就趕快跑出去,之後還是被發現了,然後就被判刑,進去關了三十多年。
出來後,別人聽到我剛出來,還是過失殺人,都不要找我工作。但是也沒關係呀,阿姨還是有一些臨時性的工作可以接,有時候你看我不在公園,可能就是去工作了。而且現在的福利還可以,我們這種人每天都還能去領物資,只是有些人晚一點去就拿不到,就要餓肚子了。
向楠耘回憶著過往總總,黃樂安的字字句句,都像是住到了他心底。
阿楠,阿姨真的很感謝你,都來陪我說話,讓我覺得這輩子也沒有那麼過不去,還有很多幸福的時候。當然還有黑福啦,黑福是好狗狗。也請你幫我和黃先生說謝謝,他也是好人,難怪你和黑福都那麼可愛。
阿姨也老了,你也越長越大了,認識的字早就比我多了,學到的知識也豐富的多。阿姨也沒辦法再給你什麼了。
聽見已經高三,早已長的很高的向楠耘低頭喪氣的和自己說「樂安阿姨,我要出國了。去澳洲,我爸媽逼我一定要去。」
黃樂安輕聲安慰道「我們那麼多年來不都是好朋友嗎?我們一直都很高興呀,這樣就好了。你去那麼遠的地方是好事,要多多增廣見聞,也替阿姨去看看那些風景。」
「但也不要忘記好好照顧自己。你長大了,有時候太認真讀書了,不要忘記吃飯、睡覺,要好好長大、好好生活,好嗎?」
「阿姨也會好好過,不會有什麼事情的,你不要掛心。」黃樂安說。
於是,向楠耘出國了。
03然後就有了理解的可能
你不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一段關係,只有剛認識時,和其中一人退出另一人生命、關係結束的那一刻,最為清晰嗎?
——軼名
向楠耘終於回國了,在他二十歲,大二的時候。一下飛機,向楠耘行李都沒有拿,便馬上搭著計程車想趕回老家。
「司機先生,前面那個公園停下來就可以了。謝謝。」向楠耘指著前方,急切地說著。下了車,公園什麼也沒有。除了溫暖的陽光、飄盪的樹葉、沙沙沙的風聲,那裡沒有黃樂安的身影。
這本該不是件太讓人憂心的事情,一如向楠耘所了解到的,黃樂安有時也會離開公園去工作、排隊拿取物資。但今天情況不同,她的紙箱和包裹都不見了。
「大黃!黃爺爺!」向楠耘愈發不安地跑回超市,嘴裡一邊喊著熟悉之人的名字。
「阿楠?」黃與殷聽見聲音,從超市裡走了出來,戴上老花眼鏡。
阿楠!你總算回來啦,什麼時候下飛機的?也不打電話說一聲。好久不見了,我很想你啊!果然見了面還是比通話好。黃與殷開心地給了向楠耘一個擁抱。
大黃,黃阿姨呢?向楠耘也緊緊地回抱了黃與殷,不久,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黃小姐啊…我在電話裡都不敢和你說。唉呦,她真的也是可憐啦。
04第一步。看見角落裡的存在
黃小姐,也就是黃樂安,死掉了。
就在向楠耘出國不久,某一個晚上,一個喝了醉酒的人,看見睡在公園的黃樂安,就開始打她。打她的頭,拿紅磚頭打。但明明他們不認識的。向楠耘反覆地思索著,也反覆地痛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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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無家者的處境還有很多種類型,這一點我也會接續和大家分享、說明……。」向楠耘結束了黃樂安的故事,繼續講述著其他關於此次題目的訊息。
中間那段長的像是獨立出來的另一生的記憶,不刻意去提取的話,總是很模糊的。他會以一種朦朧的、透明又有點黏膩的、纏綿卻又不清晰的姿態存在著,多數時候默默地潛伏在生活中,影響著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又像沒有發生過那樣。只有很偶爾的時候,他會因為一些奇怪的東西,突然冒出來,然後深深地刺痛你,把你弄的悲傷欲絕,然後再像你們從來沒關係似的說走就走。
所以我想透過這樣的呈現方式來傳遞出一種「『感性的回憶被理性的想起』是件多麼遺憾的事情」的感覺,想藉由這種方式來引起大家的情感上的共鳴,以此去重視我希望大家在意的議題。
另一個理由,是因為他的故事如果要長篇的去講,實在太殘忍了。聽起來,太殘忍了。
「為什麼敘事方式那麼破碎、片段呢?聽起來有點混亂,想知道你是怎麼安排的,又是為什麼這樣安排,謝謝。」一位觀眾提問,其他人紛紛點了點頭表示附和。
而向楠耘是這麼回答聽眾們的問題的。而他是如何回答自己的呢?
(其實,是我還沒有辦法撫平自己的難過,還沒有辦法原諒自己。但我又不能夠什麼都不去做,所以才把故事濃縮,把枯燥的理論加上一堆文學技巧,再美名其曰為那麼多的華藻理由。)
05未完待續
二十一歲的南禾,又或者說是向楠耘,靜悄悄地在心底數落著自己的懦弱,一邊卻又靜悄悄地告訴自己「你很勇敢了」。兩個聲音有時牴觸著,互相搏鬥、叫囂著,有時卻也能各自安靜,用一種說不上欣賞,倒也還算順眼的眼眸看向對方。
八歲的向楠耘還在學寫字。
六十幾歲的黃樂安過世幾年了。
黃與殷現年九十,身體還硬朗,也還和向楠耘時常聯繫著。
黑福十七歲時便過世了,也許他和黃樂安在上頭幸福著。
阿閔同樣二十一歲,休學了兩年打工存學費、生活費,現在大一在讀。
小薰老師聽說退休幾年了,又自己辦了個不收錢的小學堂,繼續教書。
阿葒也二十一歲了,近來過得還可以,此刻正在另一個城市講述著相同題目的講座。
我們,都還未完待續……
評語:
這篇小說採用「境框式」結構來架構,其中「01理由」為現在,「02故事的開頭」、「02先是知道」是過去,「03然後就有了理解的可能」、「04第一步。看見角落的存在」、「05未完待續」為現在。結構清晰分明,能夠籠罩長達二十餘年的時間,使得故事進行活潑順暢而不冗長繁雜。
首段、「03」、「04」、「05」四段落為二十餘歲的觀點,年輕人的感受,語氣表現亦較為穩定成熟,年輕寬宏的形象鮮明。「02故事的開頭」、「02先是知道」則為童年語氣,年幼的稚氣,與單純無雜質的行為舉止,與幼年的形象相符合。黃安樂一個悲慘的女子,透過八歲男孩的陳述,不含雜質地呈現,沒有誇大虛假或過於扇情的言語,反能很自然的呈現黃安樂的感受,雖是悲苦卻也逆來順受,然而其中的哀傷不平,就由觀眾自己去詮釋,此段在安排上看是簡易,卻同時深化人的感受與反思。黃與殷則是平凡而鮮活的人物,雖是小人物,但就八歲男孩的眼光來詮釋,正流露出小人物的溫馨、善良與踏實。「黃黑福」在本故事中,更構成穿針引線的關鍵,狗的忠心、活潑與喜悅,對比你爭我奪的大人世界來說,確實乾淨清新多了,人物形象塑造自然而傳神,是本故事的重要特點。
本故事值得反思,在首段即以「一場演講」,來引發人的感受與反思。在「04第一步。看見角落的存在」,提出「『感性的回憶被理性的想起』是件多麼遺憾的事情」,是值得深思的,沒有說理式的僵硬,沒有號哭式的悲鳴,然而卻深深震動人心。在「05未完待續」,把靜止的陳述都活化了,時光在流動著,人們的故事也將推演下去,然而只要認真珍惜,善良誠懇的好好過日子,不管人的地位為何,生活終將溫馨而深刻。這是一篇具有深度的小說,值得細細品味,淡淡地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