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土人
五專應用外語科二甲 11157016 謝昕妤
五專應用外語科二甲 11157016 謝昕妤
世界就像是一齣尚未編寫完成的擬劇,每個人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在對的時間,出現在舞台上,呈現給觀眾最完美的一面,內心深處卻在恥笑那樣的自己。
但這並非定論,拿到劇本的當下,你會怎麼做?為了劇作家的期望而開始照著劇本演出那個角色嗎?
將一雙眼捏成桔紅糕的方形,再塗上如玻璃珠般剔透的粉紅色。拉長衣袖,由右向左地揮舞。我踮起腳尖,做出華麗而困難的小跳躍,配合其他用指尖彈奏著五絃瑟的劇組成員們。由鷲鷹翅骨製成的鷹骨笛聲中,嘹亮且時而走音的怪異感,讓我察覺到不對勁,卻不以為意地繼續表演著這場不打算被賦予休止符的擬劇。
一路舞著花鈸,總共四小節。我輕鬆地跳著宛如早就刻在腦海裡的步伐,用單手使一鈸在另一鈸上立旋。小小的黃銅高拋而上,在跳躍旋轉後落下。我俯身接下只有手掌大的鈸,鞠躬接受著掌聲。
接著劇本來到了第五章,第二名演員開始出現。他並沒有像我一樣穿著翠雲裘與白縠衫,揮著長衣袖,踏著優雅舞步。他反而挺著大大的啤酒肚,手臂與肩都粗壯得不可思議。這戴著假面具的演員彷彿是隨便找來的臨演,並不在我讀過的劇本裡。不過合瓦形鐘卻突然敲響了,像是在提醒我接下來的表演是雙人舞。
髮髻上的桂枝步搖晃了晃,隨著我轉圈,潔白的垂珠也跟著搖晃出聲音,像是在襯托剛才迴響在舞廳內的鐘聲,讓觀眾的視線都集中在我。透過粉色的透明眼睛看出去的景色,都像是套了一層模糊濾鏡,就算此刻是位彪形大漢站在我面前,我也會從長袖子裡伸出右手,從渾圓的右眼窩拔下一塊晶瑩剔透卻沾著血絲的桔紅糕,拿到哭泣的女孩面前對她說:「要吃糖嗎?」
粗布衣下的黝黑皮膚,因人造風而能微微瞥見,隱藏在那之下的並不只是黑色,暗紅的可怖連著斷腸淌流而出,充滿鐵鏽味的液體滴落舞台地面,卻沒有人發現那正漸漸與純黑的佈景融為一體。然而她卻粗暴搶過點心就往嘴裡塞,像是還嫌不夠地睨了我一眼。她嚼著桔紅糕所以口齒不清,但聽在我耳裡卻很清楚:「沒有馬林糖嗎?」此刻道出這句話的女孩又變回了體格強壯的大漢,剛才的傷口已不復存在,覆蓋著粗布衣的肚皮完好無缺。
比起已經看不到了的右眼傳來的痛感,心底的失落似乎更大。舞台的紅色布幕正緩緩拉起,沒有掌聲。我甚至覺得那大片的紅色無比刺眼。視野一暗,剛才的臨演消失了,舞台上的劇組人員也不知何時換了一批,只有我還站在原地,一切虛假得好像童話,只有右眼框的空洞感時刻提醒著我這是現實。
幾分鐘後拉開布幕,又是一段未知的演出。必須照著排定好的劇本走,但那並不是我想呈現的,這等於在欺騙觀眾。這是好的?抑或是壞的?我不清楚。或許,繼續演下去就能知道答案。
第六樂章開始舞動,開場僅有五絃瑟單音組成的單調旋律,無法阻止的刺眼聚光燈打在我身上,以及下舞台中央的婦人角色。腦中自動成型的劇本提供了一些安全感,讓我知道,這戴著假面具的角色的真面目。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哭到眼眶都紅了,鼻涕和淚水混雜在一起,用著幾乎要吼破喉嚨的聲音喊叫,是為了得到舞台上唯一一人的善意與幫助。舞台上方的劇組人員正撒著白色細粒當作雪花,那是剛才彈奏五絃瑟的人。婦人圍著圍巾,穿著故意挖破洞且樸素的比甲和長裙跪倒在地上,獲得了大部分觀眾一秒鐘的視線。在那之後,一道道散發出危險氣息的目光都轉而投向我,觀望著我是否會對她提供幫助。
用僅剩下的一隻眼睛所看到的景象是:她花光丈夫的積蓄,欠下一屁股債後抱著足月大的嬰兒跑出酒館。在河道旁將之丟棄並來到街上,哭喊過後的第一句台詞想當然爾就像劇本上的那樣。我在走向她前遲疑了一下,瞥了台下的觀眾一眼,他們顯然認為我必須幫助她。「……妳需要幫忙嗎?」我問。婦人在看見我空無一物的右眼窩時,驚愕又厭惡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什麼垃圾般。她態度一轉,並沒有照著原始的劇本說出台詞。「需要,我需要錢。」她說。我伸手掏了掏湘綺短襖的口袋,本該放在裡頭的小刀不知何時被換成了上個女孩提到的馬林糖,但我不認為那應該給她。
這袋馬林糖,是我用一隻眼睛換來的,劇本這麼寫著。
煩躁的感覺並沒有在我發現口袋中的糖之後減緩,反而開始懷疑自己,所有的不合理在此刻變得更加明顯。頭腦並不是混成團的泥土,清楚得不能再更清楚了。甚至開始肯定這世界是它一手創造的,那全部毀掉也能輕鬆做到。於是我開始期待著劇作家拿著場記打板喊卡的瞬間。
從第七章開始,我便沒有什麼期待,只希望自己的精神能撐到最後一刻,卻不知道那個想像中的結局會在何時到來。我割捨了一條手臂讓村人當作新厝的樑柱,一條腿當成過河的橋。長髮讓老婆婆編織成吊床,頭上步搖的桂枝和白珠也折下讓農夫當作肥料以滋養大地,軟舌更是早已被取走作為家畜的睡床。我累了,很累了,狼狽不堪。無法數出自己已經表演了多少回,現在又在第幾個拉開序幕的新樂章中?只知道我仍靠著僅剩的一條腿站在舞台上,正在收攏的鮮豔紅布幕,顏色濃得刺眼,而那代表又即將要有新的開始。
聚光燈打在身上的感覺不如一開始地讓人亢奮,反而像是受刑前的審問。花鼓出現在腰間,我勉強用單手隨著骨笛的吹奏聲敲打。原以為的單人舞似乎沒那麼簡單,數分鐘後出現在舞台另一端的女人讓我想到那個向我要糖的孩子,第一時間並沒有照著劇本寫好的步伐向她奔去。見劇作家在腦中無聲的催促,穿著華麗錦衣的女人也敲響手上的鑼,清亮的嗓音跟著骨笛譜成樂曲,流暢地跳著傳統舞步朝舞台中央前進,時不時看向被白色聚光燈照亮的我。我沒多少時間猶豫,立刻拍著響徹舞廳的小花鼓開始舞動。單手敲打樂器,已經沒有餘力揮舞長袖、展現舞姿,反而覺得在這時候還努力想理想化表演的我很愚蠢,因此這章節並不像預想的那樣完美。
意外地,女人替我擋去了大部分觀眾的目光,於最接近大眾的下舞台拼命撐起全場。「妳想要什麼?」我用含糊的聲音詢問,但她沒有回答,只是維持著臉上好看的表情繼續跳著粗獷豪放卻困難的空中微步。我一個繞花蹲轉,與她擦肩而過,隱約聽見的回答在意料之內,僅剩一隻的濁眼卻沒有任何失望的證據。
我應著劇作家的要求,用左手摘下如寶石般小巧可愛的方形左眼,沒有沾上任何血絲的桔紅糕看起來很是可口。失去了視力後,腦袋變得昏昏漲漲的,意識也模糊了些。我等著女人來取走手上的報酬,手上微小的重量消失,我認為這樣的結局便好,但那黑白的打板卻遲遲不出聲。
在染成透明色的靈魂消散的最後一刻,我仍拍著小花鼓、跳著縱步,還有失去味覺的嘴嚐到的一絲甜味。原來桔紅糕吃起來像這樣。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同時,兩個空洞的窟窿第一次滲出了淚水。
「妳該更喜歡自己一點,真的那個自己。」
評語:
以黏土人的劇場演出為喻,寫自我角色扮演的艱辛。人生是一幕幕舞台劇,劇本操控在不可知的命運之手,無法依照自己的旋律舞出,而導致遍體鱗傷。黏土人先失去右眼,再失去一條手臂、一條腿,最後失去左眼,作者以豔麗、鮮明、紅色的穠彩意象來象徵身心受創的血色。整篇文章高度的象徵,予人沉痛的同感與共鳴,深刻體會到人生血淚。